第二章 北洋幕望而生畏 慶軍營如魚得水
袁世凱拿到周馥的推薦信時已是陰曆二月底,等幫著族叔袁保齡收拾完家當,他才到直隸總督署去拜見李鴻章。
李鴻章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署在保定,但北洋大臣的公署卻在天津。因為洋人進京,多是乘輪船先到天津,再轉陸路或者乘小船走運河到通州。無論水陸,天津都是必經之地。當時朝中官員多視與洋人交往為奸人,而且善於應付洋人的人實在太少,就盡量把外交推給李鴻章,朝廷設立北洋大臣時就定製駐天津,每年天津封凍後到來春開凍前洋務事少,李鴻章才可移駐保定總督府。但後來洋務事情日多,多半年份根本不能回保定,因此天津的北洋大臣衙署便成了第二個總督署。
總督被稱為大帥,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聲勢赫赫,何況又是天下督撫之首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衙門自然關防嚴密,有門軍執洋槍站崗,又有門役四五人對陌生人嚴加盤查。
袁世凱從小在嗣父衙門裏混,知道規矩,包了四兩銀子的一個門包,連同自己的名帖遞給門政道:“我是河南項城袁世凱,有一封周道台的親筆,今天來拜見中堂,請大哥務必周全。”
門政看在四兩銀子的分上還算客氣:“袁公子,您的名帖我立馬送進去,您就在這裏稍坐。中堂今天見客多,一時半會見不上,您進裏麵也是枯坐,不如在這大門上看看車來馬往好消遣,等快見您時我一準提前請您進去候著。”
袁世凱隻好在門房裏坐下來,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大門裏的人進進出出未曾間斷,卻一直沒有傳他的消息。他又拿出二兩銀子去拜托門政,門政還算忠厚:“袁公子,不是銀子的事,您給的已經不少了。中堂大人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要管與洋人交涉,天天忙得不可開交。今天聽說要見法蘭西、英吉利駐華公使和花旗國的駐天津領事,還要見大沽口的守將,還有兩位候補道新委了差使來聽吩咐,今天上午能不能見您實在說不準。我讓您在門房等,實在是為了您方便。如果您要無聊,不妨到前麵逛逛,如果您實在不放心,我可現在把您領進去。”
“那就拜托大哥帶我進去吧。”
門政對一個年輕的門役說:“你,把袁公子帶到胡大人那裏去。”
袁世凱跟著門役繞過大堂,進了二堂所在的院子,被引到西廂房中。裏麵坐著五六個人,有文有武,最低的一個文官補子上繡的是白鷳,顯然是五品官。胡大人專責招待客人,指揮著兩個人忙前忙後。門役向他介紹袁世凱的情況,他不耐煩地搖手:“我知道了,名帖我早就收下了。來呀,給袁公子奉茶!”
奉茶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瘦高個,提著一把茶壺給眾人續水,忙得滿頭大汗,對胡大人的吩咐沒及時應。胡大人不高興了,問道:“怎麽著,我說話不管用了?”
奉茶的賠著笑臉說:“胡大人,哪能啊?你看這邊有五六位大人,東邊還有兩位洋人,都是我奉茶,實在有點忙不過來。”
“怎麽著,要不你坐著,把壺給我我去續水?”
“豈敢豈敢。”
“不敢就好。我跟你說,不要以為你捐了個六品的頂戴就覺得是個官了。俗話說,相府丫頭七品官,在北洋衙署裏,六品的頂戴一抓一大把。你好好巴結差使就是,不長眼,幹多少年也是枉然。”
奉茶的小心應和道:“那是那是,總要胡大人多栽培。”
“我栽培沒用,總要自己長出息才是。”
袁世凱對這位有意炫耀的胡大人很反感,奉茶的顯然窩了一肚子火,但還不得不賠著笑臉。二堂裏一會兒傳來“中堂大人請喝茶!”這是送客的表示,一會兒就有官員走出來。但送走了三五位,屋子裏還有兩人在等,看看幾上的西洋鍾已指向十二點,袁世凱被召見的可能微乎其微了,他對胡大人說:“胡大人,如果上午中堂大人沒空,我下午再來。”
胡大人漫不經心回道:“嗯,您請便。下午您也不必太早,一時也見不上。”
袁世凱出了門,招了一輛東洋鬼子產的黃包車,拉著他去袁保齡的寓所,一路上滿腦子全是那個六品差役的苦笑。北洋衙門人才濟濟,果然名不虛傳,捐了六品頂戴尚且如此委屈,自己這從七品的頂戴又當如何?聽說北洋幕中不缺舉人進士,自己一個秀才功名在北洋又有多大前途?雖然有周道台的一封推薦信,但這封信不過是塊敲門磚,一進衙門深似海,自己何時能有出頭之日?這樣一想,滿懷的熱情散發殆盡,看來得另謀出路。這樣一路想著,到家時已經打定了主意。
袁保齡到了晚上才回到寓所,問袁世凱被委了什麽差使。
“四叔,我沒見到李中堂。”袁世凱如實回答。
“怎麽回事,隻要是周道台薦的人,李中堂是必定見一麵的。”袁保齡說。
“我改主意了,不想去北洋衙門,還是想投軍。”
袁世凱把會見的情形以及自己的感觸說了一遍,最後對袁保齡說:“四叔,人要有自知之明,更要麵對現實。侄兒自知不是科舉的料,所以不在八股上下功夫,這才找四叔謀一條出路。可是今天仔細想想,北洋這碗飯侄兒也吃不了。侄兒隻是個從七品芝麻頂戴,在北洋紅頂子一抓一大把的衙門裏何時混出頭?侄兒要是遇到一位像胡大人那樣的上司,侄兒的脾氣您也知道,真憋不住與他動了手,不是連周道台的麵子也給丟盡了嗎?侄兒是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的脾性,寧願上小廟裏當大和尚,不在北洋這座大廟裏當小和尚。”
“老四,那你想去哪座小廟裏?”
“四叔不是說吳世叔已經到登州駐防,而且還問起過我嗎?侄兒想投到他營中謀份差使,以遂我投筆從戎的夙願。”
袁世凱說的吳世叔名吳長慶(1829—1884年),字筱軒,號延陵,安徽廬江縣人。他的父親吳廷香是地方名紳,文章名氣很大。太平軍進攻安徽後,他被廬江父老推舉出來辦團練自保,屢勝太平軍。鹹豐四年,太平軍重兵圍困廬江城,誓言要活捉吳氏父子。當時廬江南麵的安慶、北麵的廬州、東麵的巢湖、西麵的六安已經全部被太平軍占領,能指望得上的官軍是廬江以北六百裏外的宿州。當時駐守宿州的是袁世凱的叔祖、都察院左都禦史袁甲三,安徽的三路官軍以他的部眾最具戰鬥力,他已經掃平皖北,正計劃收複廬州(合肥)。吳長慶奉父親之命突出重圍,繞道到宿州向袁甲三請援。袁、吳兩軍本來交情不錯,但袁甲三的長子袁保恒認為長途救援根本來不及,反而易中太平軍圍城打援之計;而袁世凱的嗣父袁保慶則認為地方士紳舉辦團練不易,而且吳氏父子的廬江團練以敢戰聞名,必須全力救援。救與不救袁甲三拿不定主意,猶豫間廬江城破,吳廷香戰死。吳長慶從此與袁保恒勢如水火,而對主張救援的袁保慶則十分感激,兩人因此還結拜為異姓兄弟。
吳長慶接統父親所部,並不斷擴軍,等李鴻章招募淮軍的時候,他便率軍投奔,正式組建為淮軍慶字營。後來隨李鴻章赴上海,戰常州,取蘇州,太平軍戰敗後又北上與撚軍作戰,戰功赫赫,之後一直駐軍江蘇。袁保慶調任江淮鹽運使後駐在南京,駐軍揚州的吳長慶時常過江看望,兩家交往極密。袁保慶病死後,吳長慶和劉銘傳親自到南京主持喪事,並且護送靈柩過長江,又派親兵十幾人幫著袁世凱扶柩回鄉。
一年多前吳長慶實授浙江提督,進京陛見後,又改授廣東水師提督,還未赴任,因為法國在越南鬧騰得厲害,而且聲言要派軍艦北上,東南沿海頓時緊張起來。朝廷再令吳長慶率部六營進駐山東登州,並節製山東四鎮綠營。年前他到天津給李鴻章拜年,見到袁保齡時還問起袁世凱,說如果袁世凱願意,可到他營中,他一定好好關照。
“吳世叔對我們一家可以說仁至義盡,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投奔他必定能得到關照,比在北洋衙門裏更容易出頭。就是我剛才說的,廟雖小,但容易當大和尚。”
“你吳世叔對你爹和你那真是沒的說。他是淮軍中有名的儒將,口碑很好,你去他那裏,當然沒什麽不放心的。可是……四兒,世字輩裏,你是最聰明的,我和你三叔向你爹誇過口,要下決心幫你考中進士,為咱袁家增光。你三叔病重時還來信囑咐,一定督責你用功。如今你投了軍,我怎麽向你爹和你三叔交代?”話說至此,袁保齡黯然神傷。
袁世凱安慰說:“四叔,您不必難過。我爹和三叔在天有靈,也不會怪四叔,要怪,隻會怪侄兒不是科舉的料。再說,侄兒喜歡從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侄兒將來從軍功上混出個前程,一樣可以光耀門楣。叔祖爺、三叔、我爹都是軍功掙出的前程,我也算得上是將門之後,靠軍功博前程,也算是子承父業,又遂了侄兒的夙願,四叔該高興才是。”
聽了這話,袁保齡又問:“要不,你跟我去旅順建船塢如何?”
袁世凱連連搖手:“我知道四叔是掛心我,希望帶在身邊。可是,真跟著四叔,四叔不想虧了我,也會被逼著虧我。為什麽?因為咱是至親,即便我因功受賞,別人也會閑話四叔是因私廢公。我如果出點錯,便不可原諒,會引眾人群起而攻之。為什麽?因為我是您的親侄子。所以,我在四叔的翅膀下反而不易出頭。”
“你說得也有道理。”袁保齡想了想,一跺腳道,“罷罷,你願從軍就去找你吳世叔吧。”
袁世凱請袁保齡先向吳長慶寫封信,說明他有意投奔,然後又買輪船招商局的船票,計劃乘輪船到煙台,再從煙台去登州。
袁世凱投軍之前回家一趟,眾人自然都反對,但拗不過他。倒是袁家一個佃戶的兒子叫趙國賢的,比袁世凱小一歲,打小跟在他屁股後,願聽《楊家將》《嶽飛傳》等故事,吹噓自己將來一定當大將軍。他十分支持袁世凱的主意,並央求袁世凱帶他同去。家人覺得多個人照應也不錯,就同意兩人同奔煙台。
登州府駐地蓬萊縣,因為這裏是日本、朝鮮航海入中國的要道,因此明代專設衛所,重兵駐守,洪武九年還專設水城,抗倭名將戚繼光就曾經駐守蓬萊,訓練戚家軍,到清代依然視為軍事重鎮。吳長慶率部駐守登州,提出了一個山東沿海整體防衛計劃,但因為朝廷正在緊鑼密鼓為北洋水師籌建駐泊之地,無暇他顧,隻能束之高閣。而且法國要入侵沿海隻聽雷響未見雨到,朝廷對山東的海防依然未能重視。吳長慶名為鎮守,與賦閑也差不多。好在他有儒將之稱,無事可以讀史書,耐得住清閑。不但他本人愛讀書,而且愛惜人才,延攬大批文士入職軍幕,幫助他處理文案,策劃治軍,閑時則談天說地。這天他打發親兵去請張先生和朱先生,有事情商議。
張先生是江蘇南通人張謇,字季直,號嗇庵,十六歲就中秀才,有神童之譽,但中秀才後科運不佳,四次鄉試依然不第。加以家中貧寒,大有難以為繼之慮。吳長慶駐軍江蘇浦口時,聽到張謇的文名,邀他入幕,專門給他築室讓他清靜讀書備考,隻有重要文書才煩他起草。調駐登州後,張謇也跟著過來了。朱先生叫朱銘盤,字曼君,江蘇泰興人,也是早有文名,而且書法甚為著名,特別是魏體氣魄雄渾,功力深厚。他與張謇相似,科運不佳,與張謇同時入吳長慶營中備考。兩人年紀相仿,張謇時年二十九,朱銘盤比他小一歲。吳長慶時年五十一,論年齡是兩人叔輩,但對他們卻極其客氣。
兩人到後,他揚揚手裏的信道:“季直,曼君,我給你們說過的世侄袁世凱很快就到了,今天有事相托。”
吳袁兩家的淵源,兩人都聽吳長慶講過。張謇讚歎道:“筱帥是極重情義的人,如今再對袁公子加意提攜、栽培,袁中議泉下有知,必當感激不盡。”
“袁中議”就是指袁世凱的嗣父袁保慶,他病逝後朝廷予諡“中議”。
“我們兄弟兩人的情分,不必談感激不感激了。至於世凱來投我,也談不到栽培和提攜,袁子久給我來信,還是希望能勸說世凱備考,今天請兩位來就為此事。我想請兩位偏勞,課讀世凱。”吳長慶說。
張謇回道:“筱帥的吩咐當然不能推托,隻怕我們才疏學淺,誤人子弟。”
朱銘盤也道:“是啊吳公,我和季直也都是屢試不第,以秀才課讀秀才,恐怕說不過去。”
“此言差矣!俗話說下場莫論文,學問好才氣高,未必能夠高中;高中的人,也未必比落榜者高明。我鄭重相托,自然是相信兩位。你們放心,世凱拜兩位為師,我一定結結實實交代他虛心就教,斷然不會讓兩位為難。”
吳長慶的話說到這分上,兩人不再推托。張謇對朱銘盤說道:“人讚朱兄五言善學太白,七律亦有奇氣,韻詩、策論非朱兄莫屬了。”
“好!”朱銘盤痛快地說道,“那八股這份重任就交給季直兄。”
吳長慶大聲道:“好,兩位既然欣然應允,那等世凱一到,就立即拜師。”
“不可,千萬不可。”兩個人異口同聲拒絕。他們可以答應幫助袁世凱,但正經拜師卻不敢答應。
吳長慶也就不再堅持:“雖然不必正式拜師,但要以師禮相待,這一點我必須交代清楚。”
第二天下午,袁世凱就到了。見了吳長慶跪下就磕頭,吳長慶笑嗬嗬道:“世侄請起,不必如此。”然後詢問路上情況,又問他家中情況,這才說,“我本來早就有意讓你到營中來讀書,可剛到山東千頭萬緒,這一忙就是一年多。現在你來也不晚,還有一年多才大比,好好用功,一年多的工夫足以大見成效。”
袁世凱聽吳長慶的意思是讓他繼續讀書備考,這並非他的本意,可吳長慶畢竟不是自己的族叔可比,不能駁了他的麵子。隻聽吳長慶有幾分得意地說道:“世侄,不是我誇口,慶軍雖是軍營,可文人雅士雲集,請他們來課讀,比你在家中用功要強得多。我已經給你挑了兩位老師,他們馬上就到。雖然不必正式拜師,但還是要以師禮相待。”
吳長慶已經打發親兵去請張謇和朱銘盤。等人的工夫,他向袁世凱介紹張、朱二人。袁世凱急得心亂如麻,根本聽不進去,隻知道兩人學富五車,是江南五大才子之二。
說話間張謇、朱銘盤就到了,吳長慶介紹,袁世凱拱手過眉:“世叔說兩位都是江南才子,學富五車,才高八鬥,世凱愚鈍,以後要勞兩位老師費心了。”
張謇和朱盤銘都拱手還禮,張謇說:“筱帥吩咐,我們兩人不敢推辭。可要說當慰廷老弟的老師,實在不敢當。我們兩人也要備考,咱們三人互相學習,共同研磨。”
朱盤銘說話更直接:“是啊,我們也是窮秀才,也不比慰廷老弟高明多少,隻是癡長八九歲,多下了幾次科場而已,老弟隻要不怪我倆誤人子弟就好!”
袁世凱連忙回道:“豈敢豈敢,弟子一定虛心就教。”
吳長慶補充道:“雖然沒行拜師禮,可師徒名分已定,世凱一定要尊重兩位老師。俗話說嚴師出高徒,你們兩位要抹得下臉皮來,但凡世凱有不對處,無論是學業上的還是為人處事方麵,你們一定要及時糾正,不可礙於我的臉麵,不聞不問。”
張謇笑道:“慰廷剛到,風塵仆仆,讀書的事情過兩天再說不遲。”
“好,就讓世凱休息一兩天,先熟悉一下軍營情況。我打算把世凱的住處安在你們兩位的西邊,也方便他請教。”吳長慶又吩咐身邊的親兵說,“你們先把世凱的行李搬到他的住處。”
張謇、朱銘盤告辭,吳長慶對袁世凱道:“你在軍營裏一門心思讀書就是,什麽事情也不必你費心。我每月給你十兩銀子零用,此外吃、穿等用項也都由營務處報銷。至於趙國賢,安排到親兵營中當個大頭兵。”
袁世凱垂頭喪氣回到住處,軍營不同地方,一切都簡樸、粗壯。他屋裏除了一張行軍床,一個臉盤架,一套粗笨的桌椅,此外幾無長物。接下來的一天,他帶著趙國賢圍著軍營轉了一圈,又到蓬萊閣、水城遊玩半天,鬱悶的心情依然無法排解。
第三天上午,張謇約上朱銘盤到袁世凱住處來。袁世凱正在院子裏蹲馬步,一頭毛汗,看見兩位老師同時到來,連忙拱手相迎。張謇有些驚訝:“慰廷喜歡練武?你先洗把臉,咱們屋裏說話。”
兩位老師進屋,見袁世凱桌上光溜溜的,一本書也沒有,筆墨紙硯倒是擺好了。
朱銘盤問:“慰廷,你的應試書籍沒有帶來?”
袁世凱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瞞兩位老師說,第二次鄉試落第,我一怒之下把應試的書籍資料一把火燒掉了。”
“慰廷好大的脾氣,你才落第兩次算得了什麽,我和老朱都落第四五次了。書不是問題,到時候給你湊一套就是。我和老朱商量一下,咱們每十天出一次題,你用六七天時間寫完,我和老朱用一兩天看完,然後分頭和你說稿,你在此基礎上再改一遍,你看這樣是否合適?”張謇說出了想法。
“一切聽兩位老師安排。”
張謇臨走時留下一張紙,上麵是兩人布置的題目。袁世凱一想到此後就天天消磨在筆墨間,心裏直發毛。到了下午,張謇打發一個親兵抱來一大摞書,全是應試備考的書籍資料。袁世凱讓親兵擺在案頭,他懶得去翻,皺著眉頭,一晚上沒寫出幾行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了第七天勉強交了稿。
張謇看了半天,看得心頭冒火。他到了朱銘盤屋裏,見朱銘盤也在埋頭看稿,問道:“曼君,你也正在看,慰廷的策論怎麽樣?”
朱銘盤笑了笑道:“還行。”
張謇拿過去看了不及一半,便反問:“這就算還行?”
朱銘盤又笑道:“巨室子弟,聲色犬馬,有幾個願讀書的?不像你我這種窮光蛋,隻有孜孜苦讀一條路可走。能寫到這樣,也算不錯了。”
“這不是真心話。二十歲的人了,怎麽才這種水平?你這策論還勉強成篇,我那幾篇八股文,簡直是一團茅草,無從下筆,無從刪減,改也沒法改。”
朱銘盤笑笑說:“給別人改文章,是要費功夫挑毛病;給慰廷改文章,怕是要下功夫找幾句來圈點了。”
張謇一詫道:“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改文章專找可圈可點之處,那還能長進嗎?”
朱銘盤這才正色道:“長不長進,光我們著急也沒用。咱們受筱公所托,盡心盡力良心上過得去就是了,如果把他批得一文不值,他拍了桌子不學了那該如何?慰廷的脾氣,依我看也是吃軟不吃硬的人。”
“早晚得尋機會和筱公說一下他寶貝侄子的真實水平,別讓他以為我們把千裏駒教成了駑馬。”
無論寫還是改,對彼此來說都是一件苦差使。袁世凱被重新逼到案前,不必說是苦不堪言。而兩位老師為他修改文章,更是要硬著頭皮才能堅持下來。
這天張、朱兩人又湊到一起歎息,張謇歎道:“曼君,實在不行咱向筱帥攤牌,這樣的弟子,真是朽木難雕。”
“我看他誌不在此。我觀察了一下,他每天早晨都跑到蓬萊閣,在上麵練拳半個時辰,真是風雨無阻;下午又要騎馬,他馬術好得很,據筱帥說,他十二歲時就能馴服烈馬。他有一條好處,很善與人交往。他來這個把月,已經和營哨官們混得很熟,有些人我們都叫不上名來,他卻張口就來,你說奇不奇怪?”
張謇愣道:“這有什麽用?準備下場應試卻又不肯在製藝上下功夫,這不是讓我們這當老師的為難嗎?”
朱銘盤直向他使眼色,原來袁世凱過來了。他進門向兩人拱手道:“張老師也在,學生來聽朱老師的點評。”
朱銘盤從抽屜裏取出稿子來,上麵畫了不少圈,對袁世凱說:“這次的策論,比前幾次都好。”
正在解說,親兵跑來叫道:“張先生、朱先生,大帥有請。”
朱銘盤把稿子遞給袁世凱道:“慰廷,你回去稍等,我回來後再請你過來如何?”
袁世凱看看他亂糟糟的屋子道:“老師,我幫你整理一下房間如何?”
“天天就是這副樣子,你整理了還是要亂,不如不整理。”
“兩位老師走吧,這裏交給我了。”
朱銘盤去了一個時辰才回來,他幾乎不認識自己的住處了。院子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屋子裏幾乎變了個樣。案頭和書櫥的書籍、公文都已重新整理,分門別類,尤其是文稿,不但分了類,而且全部按時間先後歸並。這時袁世凱又回到院子裏,指揮著趙國賢和兩個親兵搬來兩棵盆景,三盆花道:“朱老師,這是我前幾天從蓬萊閣下的鬼市上買的,給你放到院子裏,你休息的時候就看看盆景,順便就把花澆了,這樣可以換換腦筋,一舉兩得。張老師那裏,我也送去了幾盆。”
朱銘盤很滿意:“慰廷真是有心人,謝了。不過我屋裏你收拾得太整齊,反而什麽東西也找不到了。”
袁世凱笑道:“以後朱老師無論什麽東西,都放到相應位置,不出一個月,您就習慣了。”
天越來越熱了,雖然海邊涼爽,但海風吹來,帶著鹹澀的潮氣,袁世凱反而有些不適應。又加新布置的題目無從著手,又急,又熱,又苦悶,結果就病倒了。張、朱兩位聽說學生病倒了,吃過晚飯一起過來探視。袁世凱勉強坐起來,愁眉苦臉,無精打采。張謇說道:“我看你每天都用涼水洗澡,天熱了,出一身汗,冷水一激,痛快倒痛快,卻容易激出毛病來。”
袁世凱苦苦一笑道:“實不相瞞,學生的病,有七分是心病。”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望著袁世凱,聽他說下文。
“學生是被八股所困,如虎入牢籠,心中煩惱。學生第二次落第就燒掉了製藝用書,發誓不再科舉。天下千萬士子,都往八股這條獨木橋上擠,學生這種半瓶子醋,終歸要被人擠下來,而且久困於筆墨之間,哪是大丈夫所為?天下功名,非科舉一途。所以學生這才進京投奔四叔,托他請周蘭溪道台給北洋李中堂寫了封八行,打算從洋務上討個前程。本來是等著李中堂接見的,可是後來學生改了主意,不到北洋幕中,而是投奔吳世叔。”
袁世凱將投奔北洋的經過說了一遍。張謇和朱銘盤禁不住都對袁世凱刮目相看,原來此人胸有丘壑,絕非文理不通的紈絝。
“我投奔吳世叔不是為糊口,我家中有田可耕,糊口絕無問題;更不是為了科舉,如果是為科舉,我又何必從京師跋涉到這膠東半島?我以為中國現在受列國欺淩,法西蘭侵略安南,擾及我南洋沿海,指顧之間,戰事將起,假如對法失敗,則列強或將群起瓜分;即便中法暫時相安無事,日本已經吞並琉球,又覬覦朝鮮、台灣,中日難免要起摩擦。如今各國最重視海軍,我國要禦敵,也必須重視海軍和海疆防務。我以為吳公膺海防重鎮,需才必多,正是大丈夫報國之秋,所以效班超投筆從戎,前來投奔,不料到此之後,見吳世叔溫雅如書生,並無請纓赴敵之意,各營將士也是應付故事,毫無虎狼之師的雄風。學生不甘心在此久居,又不忍拂了世叔和兩位老師的殷殷愛護,因此極為煩惱,又加天熱,這才病倒。”
兩人聽袁世凱這番剖白,聽他對天下大勢有如此見解,都有些自愧不如的感慨。張謇感歎道:“慰廷有這樣一番雄心壯誌,我和老朱真是自歎不如。你既然無意科舉,也不必勉強,更不必煩惱,由我和老朱向筱帥去說。”
“學生知道吳世叔是一片好意,這才拜托兩位老師教導學生,學生不成器,無意在科舉上用功,無顏麵對吳世叔,隻怕世叔責備學生狗咬呂洞賓。請兩位老師在世叔麵前極力周全,說明學生的苦衷。若世叔不能原諒學生,學生隻有另投他處。”
“慰廷不必如此為難,筱帥是寬厚之人,沒有不原諒之理,一切都由我兩人去說。”張謇連忙搖手,又轉頭問朱銘盤,“曼君,你意下如何?”
袁世凱無意科舉,做老師的也得以解脫,真是求之不得,朱銘盤連聲道:“咱倆一起去見筱帥,代慰廷說明心曲。而且,慰廷也不必再投他處,你想在軍功上博前程,沒有比筱帥這裏更合適的了。”
第二天上午,兩人同去見吳長慶,將袁世凱的心誌向他說明。
吳長慶詫異道:“哦,我沒想到,他來投奔我是此番心思。袁子久當初來信,隻說世凱兩次鄉試落第,無正經營生,隻怕他荒廢學業,因此讓我代為管教。我與袁中議情誼深過親兄弟,所以拿世凱當自己的子侄看待,自然是盼他走正途,沒想到他心不在此。”
朱銘盤勸道:“慰廷說的對,謀前程也並非隻有科舉一途。筱帥,牛不喝水強按頭恐怕不行,慰廷既然視八股為畏途,又極願從軍,何不成全?”
張謇也勸:“我也是此意。大帥常歎慶營暮氣日深,後繼乏人,慰廷少年新進,正可為慶營補充血液。現在大講洋務,海陸各軍器械日新月異,陣法操練也是推陳出新,非有文墨者不能勝任。慰廷雖然八股製藝不算出色,但放在軍中,他的文墨底子則非常厚實。他既然有誌投軍,不如就成全他,留他在營中曆練曆練。”
“他竟然想投別處,好大的氣性!”吳長慶稍作思考後又問,“你們兩位老師說句實話,世凱是從軍的料嗎?”
兩人異口同聲表示,袁世凱天生是從軍的料。張謇說道:“慰廷雖出身世家,卻謙抑自下,毫無紈絝子弟眼高於頂的毛病,才來不出一個月,就與副營中不少將士混得摟肩搭背,隻這一項籠絡人的本領,我們兩人就自歎不如。”
“還有,慰廷雖然八股上不出色,可是他辦事卻是井井有條,非常幹練。”朱銘盤舉了袁世凱幫他收拾屋子的例證又說,“慰廷愛好騎馬、拳術,且持之以恒,樂此不疲,這正是將才的好苗頭。”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袁世凱猛誇了一通。
吳長慶最後拍板道:“好,既然你們兩位老師都為學生說話,那就讓他從軍,至於怎麽安排,我要先想想,營中官弁並無缺額,而且他現在入營,決然沒有立即給予實缺的可能。你們幫我參謀一下,把世凱放到哪裏比較合適?”
張謇推薦道:“營中官弁沒有缺額,那就把他放到營務處曆練。營務處是全軍的樞紐,隻要他用心,也是長見識的地方。”
朱銘盤也附和道:“慰廷長於辦事,而且井井有條。營務處頭緒紛繁,正適合他一展所能。”
到了下午,吳長慶著人把袁世凱叫來。兩位老師已經透露有可能把他安排在營務處,但到底做何安排,卻不得而知。他進門後垂手站在一邊,靜等吳長慶發落。吳長慶示意他坐下,抽過一口水煙,緩緩吐出來後問:“聽說你想在營中謀份差使?”
“是,愚侄想從軍曆練,將來能夠上陣殺敵。”袁世凱站起來回答。
“上陣殺敵絕非易事,也需要有一番紮紮實實的本領。雖然不像下科場一樣在文字上下苦功,可如何治軍也是一門大學問。你若隻是為脫離八股苦海,貪圖投軍熱鬧,那就大錯特錯,也枉了你兩位老師的舉薦。”
“侄兒牢記世叔的教誨。侄兒自幼喜歡練武,稍長後喜讀兵書。就是幾年前備考,侄兒也是白天習製藝,夜裏偷讀兵書。讀兵書侄兒不以為苦,反而其樂無窮。侄兒如今得世叔提攜從軍,一定用心學習,再也不像從前紙上談兵。”
“你能如此想甚好,若將來果然在軍功上有所建樹,我也能向你父親和四叔交代。你先到營務處去曆練著,營務處是全軍的樞紐,軍政軍令後勤保障無不與之相關,也是個長見識的地方。你去任幫辦,先從稽查軍紀入手,稽查隊就歸你統帶,另外給你兩名親兵,侍候你的起居。月薪四十兩,夥食、馬料還有兩名差弁薪水都由我出。稽查軍紀是個良心活,你上心,就天天忙,不上心,你窩在屋裏睡覺也沒人管;如果上心,便可借機學到不少東西,不上心,便是虛度光陰,一無所長。我還是那句話,長不長出息,看你自己。”
袁世凱立即表示:“請世叔放心,侄兒一定不辜負期望。”
從吳長慶的提督府回到住處,他立即叫來趙國賢,給他幾兩銀子,請他到營外代買幾樣現成的菜肴,再買兩壇蓬萊春。等置辦齊整了,他把張謇和朱銘盤請了過來,感謝幾個月來兩人的悉心教導,更感謝推薦之恩。他親自為兩人斟滿酒杯說:“今天下午大帥找學生談過了,讓學生任營務處幫辦,稽查軍紀,月餉四十兩,夥食、馬料及差弁餉項也都由大帥出。學生四叔官至道台,督修旅順船塢,月俸不過一百兩,而且夥食、喂養仍需自己出,這樣算下來,學生與四叔的餉俸幾乎相當。吳世叔對學生相待極優,學生感激不盡。”
張謇歎道:“筱帥對慰廷果然是極為關照。慶軍哨官月餉不過十五六兩,文案上我們兩人筱公格外關照,月俸是二十兩。慰廷初入營伍即拿四十兩餉銀,的確算得上格外關照。”
袁世凱非常高興,一掃往日鬱鬱寡歡,舉杯說:“學生今日得成夙願,全靠兩位老師極力成全。我這個營務處幫辦雖然隻是稽查軍紀,但我卻非常珍視。人一生能否成事,關鍵處其實隻有幾步。今天對我而言,就是一大關鍵,也是人生第一步緊要台階。學生必當好好珍惜,把小台階當成大戲台,好好下一番功夫。學生將來若有所成就,必不敢忘此台階,不敢忘兩位老師的提攜之恩。”
兩人見袁世凱說得如此動人,且不論將來到底如何,就這番知恩圖報的表白,也足令兩人高興。三人推杯換盞,開懷暢飲,都是盡醉而歸。
慶軍六營,前、後兩營駐黃縣,左營駐蓬萊縣東南劉家溝,右營駐城南南王鎮,中營駐蓬萊西的老龍頭,副營駐蓬萊水城。副營是吳長慶的坐營,他的提督府就設在蓬萊水城南的副營駐地內。袁世凱稽查軍紀,騎一匹高頭棗紅馬,隨行稽查隊帶著一麵旗子,上麵寫著“慶軍營務處幫辦袁”八個大字,日日帶著稽查隊在各營駐地間往返,樂此不疲。
慶軍各營管帶都是隨吳長慶轉戰南北的老部下,吳長慶又是儒將,抹不開情麵批評部屬,所以軍紀、訓練在袁世凱看來可改張處甚多。他發現各營官對他這位營務處幫辦的態度各異,副營管帶、記名提督吳兆有是吳長慶最信賴的部屬,對袁世凱也極為客氣熱情,但此人城府極深,嘴上應得痛快,卻未必肯實心去辦;前營管帶、記名提督黃仕林,軍事訓練有一套,但為人倨傲,對袁世凱並不熱情;後營管帶、副將張光前,左營管帶、總兵王得功,都是吳長慶的老鄉,為人忠厚,對袁世凱很熱情;右營管帶、總兵朱先民在袁世凱看來資質平平,卻愛擺駕子,對袁世凱明顯有些小看:“袁幫辦,吳帥不過是給你碗飯吃,何必拿著雞毛當令箭。”讓袁世凱很下不來台。中營管帶、副將何乘鼇,脾氣暴躁,但為人直爽,袁世凱請他喝了幾次酒,兩人關係相當不錯。
袁世凱很想殺雞儆猴,但又怕頭一腳踢不開,反而壞事,所以就向張謇請教:“老師,慶軍軍紀和訓練,依我看需要更張處甚多,但見營哨各官都不以為然,學生應該怎麽自處?”
張謇點頭應道:“慶軍的營哨官,十之八九是筱帥的老鄉,不要說你這個營務處幫辦,就是筱帥許多時候也抹不開臉皮,所以軍紀有些鬆弛。”
袁世凱又問:“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我發現各營中賭風甚盛,將士嫖妓也習以為常,有的甚至將妓女帶回營中,這實在不像話。我這軍紀幫辦,應該怎麽辦?請老師指點。”
張謇笑道:“士兵閑暇無事,賭錢耍耍也是情有可原,總比出去惹是生非強;至於嫖妓,武人好色,古來如此。慰廷看在眼裏,心中有數,卻不妨睜一眼閉一眼。”
“不是不讓你管,是要麽不管,一管則必須能鎮服眾人,讓筱帥也抹得下臉皮。不然管而無效,這些驕兵悍將會從此生出輕視之心,有損慰廷顏麵,也有損筱帥威名。”
“學生懂了。學生如今不妨以稽查軍務之名,行學習軍務之實,靜待替大帥立威之時。”
袁世凱牢記張謇教導,各營不以為然的軍紀方麵問題,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軍務方麵,無論訓練、會操還是枯燥的規章,他都大睜雙眼悉心學習,還讓副營管帶吳兆有為他請一位槍法極好的弁目教他施放洋槍。這樣無為而為,與各營關係反而融洽。他又出手大方,營哨官或相熟的兄弟到蓬萊,若吳長慶沒有安排招待,他必以私款相請,結果與各營官弁大多建立了私交。
轉眼春節到了,軍營照例放假五天。淮軍營製,一營下設前後左右四哨和營官親兵哨,每哨下設八個小隊(親兵哨六個小隊),每小隊設什長一名。按營規,營哨各官平日要駐在營中,唯有放假時準予離營,但也要安排好值營人員。所以年假一到,各營營官便把事情交代給哨官,離營辦私事去。上行下效,哨官又交代給哨長(哨官的副職)、什長,自己也溜去營去。因此假日到來,營中管理相當鬆懈。賭博、喝酒、嫖妓,鬧得烏煙瘴氣。
大年三十晚上,袁世凱巡營回來,請稽查隊的兄弟喝酒。稽查隊三十人,設隊長一名,副隊長一名,下設三個小隊,各設什長一名。袁世凱所請包括這五個小頭目,另外還有趙國賢等隨身親兵。七八個人團團坐下,袁世凱首先道:“平時都是兄弟們敬我,今天這第一杯酒,我敬各位兄弟。”
大家都反對,說沒有讓幫辦敬酒的道理。
袁世凱搖頭道:“你們別起哄,且聽我說。我這個幫辦的威風,都是諸位捧出來的,沒有諸位,那些個驕兵悍將誰能把我放到眼裏?這是其一。所以第一杯酒,首先是感謝諸位兄弟。”
袁世凱一飲而盡,照杯給眾人,眾人也都紛紛幹杯。
袁世凱舉起第二杯酒道:“其二則是,我們軍紀稽查隊,首先我們自己要保證軍令暢通,令行禁止,做出表率。遵令者我視為兄弟,違令者我視為仇寇,往後我對兄弟們的要求會更嚴,所以還請兄弟們諒解和支持。”
眾人滿飲第二杯。
袁世凱敬第三杯的說辭是:“我們眾兄弟,有意見關起門來說,沒有解不開的疙瘩;敞開門對著外人時,必須團結一致對外。所以,隊員必須絕對服從什長,什長必須絕對服從隊長,隊長自然也要給我幾分薄麵。在場麵上,必須是一聲令下,眾聲稱諾。如果兄弟們做得到,就滿飲此杯。”
“各位兄弟,我聽張老師說,每逢過年期間是軍心最浮動的時候,容易鬧糾紛。我們稽查隊要隨時待命,所以弟兄們隻能盡興,不能喝醉。”酒喝得很痛快,但袁世凱卻很清醒,適可而止。他還為五位小頭目準備了一份年禮,惠而不費的蓬萊特產,卻博得諸位極大好感,因為還從來沒遇到袁世凱這樣給手下送年禮的上司。
半夜裏,袁世凱被營務處的差役叫醒,急如星火,說張老師有請,可能右營官兵鬧亂子了。袁世凱一邊穿衣,一邊命令親兵,立即傳令稽查隊集合到營務處待命。他則一身戎裝,腰挎六響轉輪洋槍,飛身上馬趕到營務處。張謇正急得團團轉:“慰廷,你來得正好,你看這大過年的,右營卻出了亂子。”
詳情張謇也不太清楚,是右營一位哨長打發人前來報告,隻說有兩哨兄弟因為賭博動了手,有火拚的危險。
袁世凱說道:“請張老師和我共同率稽查隊前去查辦。”
“應該通知筱帥吧?這些驕兵悍將,恐怕你我鎮不住。”張謇有些猶豫。
“不必告訴大帥。正是過年,又是半夜,何必壞了他的興頭。再說,也許我們趕過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平息下去了。”
這是袁世凱擺在桌麵的理由,而他的內心想的卻是他袁幫辦立威的時機。小打小鬧的違紀他看營哨官的麵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發生械鬥,正是他施以霹靂手段的時機。不勞大帥出麵,他這幫辦能夠擺得平,從此誰還敢小看?尤其是右營管帶朱天民向來輕視袁世凱,他正好借機給他個教訓。
“若是沒有平息呢?憑我們兩個能不能擺平?”張謇卻想得更周全。
袁世凱心裏也倏忽一下。是的,如果擺不平鬧出更大的禍事,他便弄巧成拙,不但立不成威,反而從此再也爬不起來。但他很快拿定了主意:“張老師放心,沒有擺不平的事。拿上大帥的令箭,就說奉大帥之命由我稽查隊全權處理,我保證能擺得平。若萬一有不周到處,學生願獨擔其咎。”
張謇還在猶豫,袁世凱催促道:“間不容發,稽查隊已經整裝以待,請張老師快拿主意。”
張謇回道:“大帥的令箭不可輕動,我也沒有這個權力。我跟你去,到時候我就證明你是奉大帥全權。”
袁世凱一想也行,於是到了營務處門前,翻身上馬,命令稽查隊:“右營發生械鬥,我等奉大帥命令全權處置。稽查隊聽令,一切唯我將令是從,要打要罰,屆時全憑我一聲命令,不可有半點遲疑。”
眾人轟然一聲“喳”,氣勢雄壯,先把張謇震住了,沒想到袁世凱在稽查隊威望如此之高。
“張老師不善騎馬,第三小隊留下四人護送慢行,其他人跟我即刻馳赴南王鎮右營駐地。”
事情會發展這種局麵,也出乎袁世凱的意料,但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他撥馬衝進混亂的人群,高聲喊道:“我是營務處幫辦袁世凱,奉大帥之命,全權查辦今天的事情。雙方立即停手,不然法不容情!”
然而雙方拚紅了眼,並不把袁世凱放在眼裏。袁世凱拔出轉輪手槍,命令稽查隊道:“來呀,開槍示警!”
稽查隊每人一杆馬槍,背上還有一柄大刀。二十餘杆馬槍先後響起,震耳欲聾。眾人都停了手,袁世凱臉色鐵青道:“如果再不停手,稽查隊的槍可就不是對天放了!平日你們違犯軍紀,小打小鬧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天你們竟公然械鬥,本幫辦絕不輕縱。”
械鬥的是前後兩哨。前哨哨長陳成與後哨的一個什長章慶斌因為賭資出了糾紛,陳成扇了章慶斌一巴掌。章慶斌也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見對方人多,跑回本哨搬來救兵十幾人。雙方動起手來,章慶斌人多占了上風,結果還了陳成一巴掌。一個什長敢打哨長,陳成大怒,回營拿來洋槍,一槍就打斷了章慶斌的一條腿。結果後哨人馬全部出去,與前哨打成群架。
袁世凱見雙方氣勢洶洶,如果不盡快鎮撫,將可能產生更嚴重的後果,立馬下令道:“哨長陳成身為官長,聚眾賭博,已犯軍紀,開槍傷人,更是錯上加錯。來呀,把哨長陳成拿下,押回營務處等大帥發落!”
陳成並不把袁世凱放在眼裏,指著他說:“本哨長跟著大帥一刀一槍殺出來的三品頂戴,你一個打雜的幫辦無權發落。”
這時張謇已經趕過來,袁世凱大聲道:“你問問張先生,我有沒有權力發落你。”
張謇立即道:“袁幫辦是奉大帥之命,前來全權查辦。”
但陳成的部眾都簇擁過來,不讓拿人。袁世凱對稽查隊下令:“來呀,拿下陳成,有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稽查隊全部子彈上膛,對著簇擁過來的前哨兵勇。趁兵勇猶豫之機,三四個人撲過去把陳成扭翻在地。陳成破口大罵稽查隊:“雙方都打傷了人,為什麽隻拿老子?”又對他的部下喊,“你們這些慫蛋,你們的家夥是燒火棍?”
前哨的兵勇重新被鼓動起來,有人拿槍與稽查隊對峙,形勢異常嚴峻,張謇嚇得臉色蒼白,對袁世凱說:“慰廷,要不先釋回陳哨長,等大帥發落。”
陳成繼續口不擇言,高聲辱罵。袁世凱麵目猙獰,一字一頓地下令:“本幫辦為嚴肅軍紀,著稽查隊立即就地斬絕陳成,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躁動不安的兵勇被徹底鎮服,立即扔掉手裏的槍械。袁世凱又高聲道:“各哨哨長立即通知本哨哨官,即刻回營約束部眾,正午前若有不到營者,本幫辦將向大帥嚴加參辦。本幫辦特此下令,春節期間,各哨各隊,務必嚴守營盤,不得聚眾賭博,不得出營嫖妓,不得聚眾械鬥,若有敢以身試法者,本幫辦絕不手軟!”
看各哨兵勇陸續散去,袁世凱著人把親兵哨長叫來,讓他無論如何找到朱管帶,讓他正午必須回營。又安排稽查隊留下一二兩隊繼續監視,他和張謇則帶第三隊回營務處。一回到營務處,張謇就拱手說:“慰廷,我當時真是嚇壞了,沒想到你把這些驕兵悍將給鎮住了,我真是佩服之至。”
袁世凱湊到張謇耳邊說:“張老師,實話說,學生也是喝稀飯拉硬屎,當時心裏簡直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快跳出胸口了,你看,現在還跳得厲害。”
“現在得去告訴大帥一聲了。”
袁世凱回道:“未請帥令擅殺三品頂戴哨長,這禍惹的也不小。學生去大帥家裏負荊請罪。”
“要請罪我也有一份,代表大帥全權處理我也是附讚的,你放心,我會幫你承擔。”
“張老師,萬萬不可。學生惹了禍,沒有讓老師來分擔的道理。再說,已經落到水裏了,咱倆得有個在岸上的,到時候能幫忙說句話。所以,讓學生全力來承擔是最好的辦法。”
袁世凱讓親兵綁了,徒步去吳長慶的寓所。進門先跪下磕頭,高聲說:“大帥,袁世凱假傳帥令,斬殺三品頂戴哨長,請大帥發落。”
吳長慶嚇了一跳,問張謇道:“怎麽回事?”
“大帥,慰廷有功無過。”張謇連忙向吳長慶講述事情的經過。
吳長慶劍眉緊鎖,用手梳理著斑白的長須。等張謇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吳長慶一拍桌子說:“不管怎麽說,假傳帥令有損本帥的聲威,更有損於軍令的嚴肅,若不究辦,如何嚴肅軍紀?尤其你這稽查軍紀的幫辦不能以身作則,如何能夠服眾?”
張謇見吳長慶要處分袁世凱,連忙道:“大帥,假傳帥令我是附讚的,要處分,我也有份。”
吳長慶搖手道:“季直不要為他分辯,我知道他向來膽子大,無法無天,今天必須有個說法。來人——”
這是要傳軍令,外麵進來一個隨身文員,拿著紙筆等吳長慶開口。吳長慶一字一頓地說道:“營務處幫辦袁世凱假傳帥令,有損軍紀,著罰袁世凱一個月餉銀,並麵壁思過。”
袁世凱一聽象征性的處分後竟然是升職,連忙磕頭感謝世叔提攜之恩。
“來呀,還不給袁會辦鬆綁?”吳長慶又對袁世凱說,“世侄,你處理得很好,好好用心,前途無量。你回去吧,我和你張老師有話說。”
打發走袁世凱,吳長慶對張謇拱手道:“季直,你的眼光很準,世凱能夠臨危不亂,殺人不眨眼,是塊將才的好料,以後你可要好好教導。”
張謇拱手道:“大帥這是說哪裏話,慰廷有如此出息,全是大帥平日教導之功。全軍都知道,大帥經常對慰廷耳提麵命。”
“季直,你別走了,營務處冷冷清清,你就在我家裏,咱們開懷暢飲!”
陰曆七月初正是最熱的時候,北洋水師的威遠艦到蓬萊停泊。因為軍艦吃水深,無法像小船一樣靠到岸邊,而是先放下一隻小艇,由兩個水兵劃著泊到岸邊。小艇上走下來一個紅頂子的二品武官,身後是兩名護勇和一個長隨。早有駐軍勇丁跑過來準備盤問,一看武職獅子補服,立即改為打千請安:“稟軍門,小的是慶軍右營前哨哨長,負責在此巡防。小的立即為軍門叫一頂轎子,並派人去報告吳大帥,請教軍門,小的該如何向吳大帥回話?”
“軍門”身後的護勇代為回答:“這是天津鎮總兵北洋水師丁軍門,奉北洋張振帥大令,有十萬火急事情來見你們吳大帥,請立即稟報,並頭前帶路。”
北洋水師丁軍門就是丁汝昌,李鴻章正在籌建北洋水師,幾年前就奏調丁汝昌在北洋差遣,都知道他是將來的北洋水師提督;北洋張振帥則是署理直隸總督的張樹聲,字振軒。其時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因為丁母憂回合肥葬母,作為李鴻章的老部下,兩廣總督張樹聲奉調署理直隸總督,為李鴻章守攤子。
這位哨長十分幹練,很快轎子已經叫來,報告的專差已經派妥,他則親自帶著十個人的小隊在轎前為丁汝昌開道。到了吳長慶的提督府,轎子直接從大門抬進去,吳長慶已經在儀門迎接,親自扶丁汝昌下轎說:“禹亭,又快有一年不見了。”
丁汝昌與吳長慶是老鄉,時年四十六歲,比吳長慶小七歲,連忙拱手說:“筱公,何敢勞您大駕,折殺汝昌了。事涉機密,到你簽押房說話。”
兩人進了簽押房,茶、水煙、水果、瓜子備好後,吳長慶一揮手,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並帶上房門。丁汝昌從隨身的文件包中取出一個北洋的大信封,是用紫泥封口,顯然是封密信。
吳長慶接過信說:“禹亭,我看信,你趕緊升冠,這天太熱了。”
原來,大清屬國朝鮮發生兵亂,國王被趕走,王妃被殺。亂兵還焚燒了日本使館,日本人借機出兵,朝鮮將有被吞並之虞。駐日公使黎庶昌得知日本出兵消息,急電北洋張樹聲建議立即出兵,不要讓日本占了先機。而張樹聲與幕僚商議,也覺得如果讓日本搶了先機,借口使館被焚,擄走國王,像對付琉球一樣廢國為縣,那大清將失去東北屏藩。因此建議總理衙門立即出兵赴朝平亂,同時也製衡日本。還有一個原因,朝廷已令李鴻章立即回任,這顯然是對張樹聲的能力不放心。張樹聲雖然是李鴻章的老部下,但如今也是封疆大吏,不免有些與老上司一爭高低的雄心。因此他希望在李鴻章回任前就派出兵去,如果能夠快刀斬亂麻把事情了結了,則更讓他揚眉吐氣。吳長慶與張樹聲關係極密,兩人是兒女親家;而吳長慶對李鴻章頗有意見,因為他資曆老卻未能封疆,認為是李鴻章用人不公。因此張樹聲派吳長慶入朝,是希望兩人聯起手來在朝鮮唱一出好戲讓世人瞧瞧,離了李鴻章北洋照樣有聲有色。
丁汝昌是走了李鴻章的門路才被調入北洋,是李鴻章的是鐵杆心腹,與吳長慶不算一路人,正因如此,吳長慶對他特別客氣,以請教的語氣問:“禹亭,朝鮮兵變到底怎麽回事?現在朝鮮又是誰在當家?”
丁汝昌回道:“誰也說不清,張振帥那裏也是從黎公使的電報裏了解點情況,電報也是語焉不詳。經與朝鮮派駐天津的領選使金允植了解,他估計是朝鮮國王的父親大院君借機發難,奪了兒子的權。因此他也建議應當派兵入朝,鎮壓叛亂,還政於國王。”
金允植是朝鮮國王派出使團領隊,一年前由他帶著學徒、工匠等百餘人到天津學習洋務。他之所以判斷是大院君發難,依據是大院君一直反對學習洋務,對兒子國王李熙放任王妃閔氏一族搞洋務那一套非常反感,一直想奪回政權。
“實際情況到底如何,不能隻聽金允植一麵之詞,所以張振帥派我帶三艘軍艦先去朝鮮調查兵變詳情,然後再做決定。但張振帥出兵的意誌極堅,希望筱公不要等,先做好準備,朝廷一聲令下,就要立即開拔。”丁汝昌又道。
“那麽,振帥給我多長準備時間?”吳長慶問,“要出兵也不是一聲令下就能走,槍炮子藥、吃喝拉撒、行軍路線等等,都要安排周密。”
“振帥自然知道筱帥的難處,他的意思是最多有個六七天的時間。”
“筱公,振帥的意思,李中堂不在,他這署理不擔是非,所以出兵這件事必須辦得漂亮。‘難處當然有,但筱軒精明強幹,強將手下無弱兵,無論如何,他得在六七天內備好,別到時候我一聲令下他登不了船。’筱公,這是振帥的原話,您就勉為其難吧。”
吳長慶聞言,轉了話題道:“禹亭,咱們好久不見,晚上喝兩盅,你明天一早出海不晚。”
丁汝昌連連搖頭:“那怎麽行,振帥逼筱公,也同樣逼我。我在你這裏簡單求頓午飯後立即出海,一個時辰也不敢耽誤。”
丁汝昌說到做到,匆匆吃完飯就到海邊登輪。吳長慶、張謇都前去相送。回來的路上,吳長慶歎道:“季直,你又要忙起來了,張振帥讓慶軍六營六天後登輪赴朝,你要趕緊準備。”
張謇驚呼道:“筱公,六天如何能夠辦完。如今營務處諸公都已離營參加鄉試,我要不是因為丁憂,也下場去了。我手裏真個是沒人啊。”
“季直,我知道你手下沒人,但時機緊迫,關乎屬國安危,我不能不赴命。你要什麽人,不管他官大官小,你隻要開口,我立即給你調遣,這總行了吧?”
“筱公那就先把袁慰廷調給我,他辦事利索,有主見。”
吳長慶猶豫道:“我前幾天還專門找他,讓他回河南參加鄉試,怎麽,他還沒走?”
張謇回應道:“他早就說過無意科舉,筱帥何必還強按牛頭?”
“季直,咱君子協定,如果世凱願意參加鄉試,你不能硬留,他要是自己不願下考場,那就讓他給你當幫手。”
“行,我去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