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1:揚威異域
第一章 上海灘邂逅紅顏 北京城捐官受騙
上海的煙花柳巷是隨著開埠而繁榮起來的。尤其是太平軍定鼎金陵,東克蘇常,南破杭州後,蘇浙一帶的富戶巨室無不攜款奔赴上海。因為上海有租界,太平軍也不想惹,租界因此空前繁榮,以致一屋難求。有先見的中外商人都大造其屋,以高價或售或租,無不大獲其利。再加上太平軍禁娼,蘇州、常州的煙花女子紛紛投奔上海,高張豔幟。租界工部局認為娼妓業既能創一筆可觀的稅收,又可吸引人氣,因此也大力支持。
人分三六九等,煙花女子也是如此。在上海公開合法的妓院有書寓、長三、幺二、野雞等名頭。書寓是最高檔的妓院,她們沿襲中國曆代曲部教坊官妓遺風,專門為客彈唱、獻藝,自幼要拜師學藝,能操琴、會說書、善唱曲,俗稱的賣藝不賣身,稱之為“先生”“詞史”。平時到書場去說書、操琴獻藝,有醉翁之意不在酒者,也可跟隨同到住處——一般掛某某書寓的牌子。“先生”也不拒絕,就此相識後,便可隨時請赴府宅、酒館、妓院、戲館應征,這就稱堂唱,也叫出局。“先生”自帶琵琶,坐一旁彈唱,不入席侍酒。如兩情相悅,也隻能深藏不露,絕不現之於人前,宣之於口舌。這是早期的書寓,到了後來,有些長三也冒掛書寓的牌頭,這些規矩便形同虛設。長三是身份略次於書寓的妓女,因為出局陪酒、留客過夜都收銀洋三元而得名。她們僅能唱曲,琴藝也不精,說書更不可能,而且嫖客可以留宿。幺二則屬中等妓女,因為出局、留宿都要銀洋兩元而得名。與之相仿的還有二三,出局二元,留宿三元。野雞則屬下等妓院。此外還有花煙間,名義上是鴉片煙館,其實侍候煙泡的女子也兼而賣身。此外還有為良家婦女苟且提供方便的台基、專為侍候洋人的鹹水妹,還有苦力、腳夫等人光顧的最低等的“釘棚”,連妓院也稱不上。
書寓、長三隻有富商、買辦和宦囊極豐的官員才能夠光顧,因為所費不菲。口袋裏銀子不多,到上海來碰碰運氣、看看熱鬧的人,是沒資格留戀書寓、長三的。但也有例外,比如袁公子。
他到上海本來是投奔一位當道台的故友,想尋找發展機會,不料故友已調到廣東,滿懷希望的他撲了個空,心情極糟可想而知,於是到書場中打發時間,不想為“先生”沈玉蘭攝去魂魄。他是愛麵子慣了的人,出手闊綽,結果被誤認為是闊公子,書場的明白人便勸他跟沈姑娘到書寓去結一份善緣。不料這一去竟然欲罷不能,到了一日不見食宿俱廢的程度。沈玉蘭也是如此,望他的一雙眼睛含情脈脈,絕非賣笑人的做作。這實在大出眾人意料,因為這位袁公子要錢沒多少,要人物更談不上。五短身材,肥頭大耳,唯一可圈可點的就是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沈姑娘說,她就是迷上了這雙眼睛,還說袁公子絕非凡夫俗子。可不是凡夫俗子又能怎樣?眼前就幾乎難以為繼了。
妓院有諸多讓嫖客花錢出血的辦法。要認識書寓、長三,先要“打茶圍”,坐下來喝杯茶,除要付不菲的茶資外,還要對“先生”以及侍候“先生”的姨娘打賞;然後是“叫局”,因為中國良家女子是不能出頭露麵的,因此請客吃酒、打牌或看戲,便請“先生”到場侍候,一局除三元的局費外,還要對“先生”的跟班打賞;接下來是“吃花酒”,就是宴客時到相好的“先生”院裏去辦,酒菜都請書寓準備,相好的“先生”侍候來賓,說明彼此情分已深。經過這三道場麵,花費近百元後才能“落水”得以與“先生”肌膚相親,俗話稱“借濕鋪”。道行深的“先生”,往往是經過了這三局,依然隻給嫖客“灌米湯”,為的是吊起他的胃口,讓他多破費。沈玉蘭便是此中高手,有人花了上千元而借不成濕鋪,很為“本家”開妓院的老鴇所讚賞。誰料到她竟然栽到這個姓袁的手裏,不但三局沒走完就讓他“借濕鋪”,而且眼見還有倒貼的可能。
進了九月,上等妓院都開始裝菊山,就是在院子裏用洋藍紙紮一座假山,購來大量**裝點其上,花叢中再點置燭台。菊香幽幽,繁花似錦,葉碧如染,燭火閃爍,正是挾妓飲酒的最好氛圍,也是妓院大發利市的好時候。客人進院,不拘是否相熟,下人們都跪地叩頭,自然賞錢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菊山裝好的當天晚上,袁公子進了院中。下人們習慣性地要磕頭,妓院“本家”金姑娘說:“你們磕哪門子頭,磕了也是白磕,沒的賞錢給你們。”
袁公子尷尬地站在歡聲笑語的一群人中,進退不得。
“你們都給袁公子磕一個,賞錢他早就托給我了,比別人隻多不少!”這時,沈玉蘭走過來挎住袁公子的胳膊,從袖管裏抽出一張銀票,對管理下人的老何說,“這是袁公子的五十兩銀票,你拿去分給大家。”
金姑娘說:“我的姑奶奶,你又何必為他人作嫁衣。我知道這五十兩是你的私房,把他賣了也換不來五十兩銀子。”
“媽媽這話不對,隻要袁公子該出的銀子一分不少,你就該對他客客氣氣。”
“真是邪性!”金姑娘一拍大腿說,“從來沒在你房裏辦一桌花酒,從來沒叫你出一個局,你倒是貼心貼肺,隻怕人家當了驢肝肺。”
“媽媽不能這麽說袁公子。”沈玉蘭有些賭氣地說,“我願意,何況也沒壞了規矩,今晚我還要讓袁公子在我屋裏借濕鋪。”
金姑娘不敢得罪這棵搖錢樹,轉而奚落袁公子,希望他知趣一點自己消失:“袁公子,不是我說你,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幫襯姑娘家,卻要死皮賴臉揩姑娘的油,我要是你,一頭撞南牆也不在這裏丟人現眼。”
袁公子掙脫了沈玉蘭的胳膊,指著金姑娘用濃重的河南口音說:“恁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說罷大踏步向外闖,因為他身矮腿短,步子邁得極為誇張,惹得哄堂大笑。唯有沈玉蘭帶著哭腔呼喊,希望攔住他,但無濟於事。
袁公子氣咻咻回到棲身的客店,因為已經欠了兩天店錢,隻怕遇到老板。結果怕什麽來什麽,一進門正遇到老板從賬房裏走出來,滿懷希望地問:“袁公子,可借到店錢了?”
袁公子硬著頭皮充大方道:“幾個小錢,難道俺會欠你的不成?”
老板立即拉長了臉:“小店掙的就是小錢。如果袁公子連這幾個小錢也沒有,那就卷鋪蓋走人,小店不侍候了。”
袁公子隻好抹下臉皮道:“老板再容俺幾日,今天沒找到故人,明天必定能想到辦法。”
老板極不情願地說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明天袁公子還弄不到錢,就別怪小店不近人情了。”
袁公子進了自己的客舍,冷冷清清,又氣又愧,好不煩惱。這時對麵房客到了廊上大聲喊:“夥計,有什麽好吃的,盡快給我弄幾樣來。”
夥計順口報菜名,客人胡亂點了幾個。袁公子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中午隻花了幾枚錢買了一隻茶葉蛋,灌了一肚子茶水,此時聽對麵點菜,餓得更厲害了,他也走到廊上說:“夥計,有什麽吃的隨便給俺送房間裏來。”
夥計回道:“老板吩咐,袁公子要菜,沒有。”
“菜沒有也罷,給我來碗麵條也行。”
“阿拉上海人不吃麵條,隻吃白米飯。”
“來碗白米飯也行。”
“白米飯也沒有。”
袁公子禁不住火起,罵道:“真是勢利小人。”
夥計不與他計較,哈一哈腰說道:“袁公子,您請便。”
對麵客人看不過,走到廊上說:“夥計,你們也太不像話了,誰都有個手頭不便的時候。把我的菜都上兩份,撥一份給這位公子。”說罷回了房間。
萍水相逢,一飯相贈,無論如何要過去道聲謝。袁公子敲開對麵的門,雙手抱拳至胸口作揖說:“素不相識,勞您破費,實在不好意思。”
對門的房客也是個年輕人,與袁公子年紀相仿,抱拳還禮道:“不過一頓飯,不敢勞您感謝。聽公子口音好像是河南人,敢問貴姓?”
袁公子拱手道:“兄弟姓袁,名世凱,字慰廷,小號容庵。請教兄台台甫?”
對方回答:“敝姓阮,梁山阮小七的阮,名忠樞,字鬥瞻,安徽合肥人。”
“哦,是李中堂的小老鄉。”協辦大學士、直隸總督、淮軍領袖李鴻章家是合肥,因此袁世凱有此說法。
阮忠樞回道:“不瞞慰廷兄,本家父兄皆在淮軍尋碗飯吃,受李中堂關照,日子還過得下去。”
袁世凱感歎道:“李中堂不愧為天下督撫之首,眼界非常人可比,他走到哪裏就把洋務辦到哪裏,天下無出其右者。”
“慰廷兄也對洋務感興趣?那有得好談了。”
這時夥計把飯送來了,阮忠樞又說:“不必送袁公子屋裏了,都擺在這裏,我要與袁公子邊吃邊聊。”
兩人對洋務其實都沒有認真研究,多是道聽途說,阮忠樞因為經常出入淮軍大營,對淮軍裝備的洋槍洋炮多有見識,談起來頭頭是道。兩人談得投機,大有相見恨晚的感慨。阮忠樞盯著袁世凱看了老大一會兒才說:“兄弟對麵相之學略有心得,依我看袁兄絕非碌碌之輩,為什麽到了今天這步田地?”
“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的確是一言難盡,但不妨長話短說。袁世凱兩次鄉試名落孫山,對科舉視為畏途,既然仕途無望,能做生意掙來真金白銀也不失為一途。上海華洋雜處,又是長江第一繁華港口,聽說給洋人當買辦的人都成巨富,因此他到上海投友,不料撲了個空。本來帶的川資不多,一盤桓便捉襟見肘了。至於迷戀書寓沈玉蘭的事,當然不宜相告。
阮忠樞搖手說道:“我不是說袁兄目前的窘境,這算不得什麽。袁兄前途極為遠大,鑽到錢眼裏翻跟頭可惜了。”
“那有什麽辦法?兄弟少年無狀,玩心不退,荒廢了時光。不過,懂事後也曾發奮用功,不瞞阮兄說,我曾看書累到吐血,無奈下場莫論文,兩次都是孫山外,如今我對入闈是想也不敢想了。大丈夫難道非要在一張考卷上討出身?我從小喜歡練武,最心儀的是投筆從戎,於千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隻是如今國家承平,已沒了父輩們與長毛、撚匪作戰在軍功上討出身的機會。”
“不然。”阮忠樞大搖其頭,“內亂雖已不足為慮,但外洋入侵卻是日甚一日。俄國占著伊犁,左大帥正在虎口討食;法國人又在打越南的主意,早晚要出亂子;就連東洋的倭寇也不是省油的燈,北麵覬覦我屬邦朝鮮,南麵又虎視台灣。將來大清必與洋人開戰,所以我說軍功上討出身仍然有機會。”
果然見解不一般,聽阮忠樞侃侃而談,袁世凱深為佩服:“真是聽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按阮兄的說法,從軍還是有前途的?”
“當然有前途。袁兄的誌向好得很,既然不願走科舉獨木橋,又有誌投筆從戎,怎麽又想到商場上混?”阮忠樞又問。
袁世凱感慨道:“家裏人不同意,還逼我下場再試,我是賭氣南下的。”
“家裏人望子成龍,原也沒錯。目前要尋前程,還有條捷徑,那就是辦洋務。李中堂身邊那些洋務紅人,不少人並非科甲出身,擅長的是辦實務,捐個前程照樣被委以重任,飛黃騰達。無論是從軍或者是去搞洋務,我建議袁兄先要弄個頂戴,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捐一個。頭上有個頂戴,辦起事來方便,不然一點點去熬資曆太費事。尤其像袁兄這樣前程遠大的人更要有墊腳石,才好站得高行得遠。”
阮忠樞為袁世凱分析,有一個七品的底子,如果有提拔的機會,那至少就是從六品或者六品;如果有知府的底子,那就有望弄個道台的頂戴。捐納的出身也是出身,不必故作清高,不屑一顧。
“受教得很!”袁世凱茅塞頓開道,“前些年一門心思要科場上討出身,不屑於捐納,聽了阮兄的教導,我倒要好好盤算一番。”
阮忠樞笑道:“袁兄不要一口一個阮兄,實在不敢當,我是鹹豐十年十月生,敢問袁兄是哪一年?”
袁世凱回道:“我癡長一歲,是鹹豐九年九月生。”
“那我要叫一聲袁四哥了。”
“那我就叫聲阮二弟了。”
阮忠樞說:“四哥現在動身,回家籌筆銀子進京找門路,如果一切順利,年前能拿得到官憑。”
“說起來慚愧,如今我連店錢都還欠著,哪裏有盤纏北上。”袁世凱說罷長歎了一口氣。
阮忠樞笑道:“這有何難,我帶的川資充裕,勻給四哥就是。”
袁世凱有些尷尬:“萍水相逢,怎好向阮二弟伸手?”
“我說過,四哥將來前程不可限量,我今天算是在四哥身上押一寶,將來四哥發達了別忘了拉兄弟一把。”阮忠樞笑著拿出兩張銀票遞給袁世凱。
袁世凱非要寫一紙借據,阮忠樞連連搖手:“四哥這就見外了,你如果是耍賴的人,寫了借據又有何用?如果四哥是一諾千金之人,沒有借據又何妨?而且我說過了,我不要四哥還錢,隻要四哥將來記得這份交情,別忘了兄弟。”
阮忠樞如此義氣,很投袁世凱的脾氣。他開門出去,站在廊上大喊夥計加菜、上酒。夥計回應道:“袁公子,你連晚飯還是阮公子賞的,要酒要菜容易,請問您老有銀子嗎?”
袁世凱大罵道:“你甭管有沒有銀子,遇到阮老弟這般投緣的兄弟,就是當掉褲子也要喝一杯。”
這時阮忠樞也走出來吩咐夥計:“就按袁四哥說的辦,好酒好菜侍候,我要與袁四哥一醉方休,酒菜就記我賬上。”
兩人重新回到室內,彼此感覺好像是十幾年的老友,阮忠樞拱手道:“四哥口袋裏沒有一錢銀子,照樣不把錢放在眼裏,豪爽義氣,兄弟實在佩服。”
兩人大杯對飲,一直喝到半夜。袁世凱喝多了,是夥計扶回房中。
第二天袁世凱醒來已經十點多了,腦袋發蒙,眼睛發澀,後腦勺還一陣陣疼,想想昨天的經曆,恍如夢中。他爬起來去敲對麵的門,開門的卻是一個中年人,一臉戒備。這時小夥計解釋道:“袁公子,阮爺已經走了,現在住的是新客人。阮爺臨走時把您的欠賬都結了,您可是遇到財神了。”
袁世凱非常懊惱,受人資助,連聲謝謝也未來得及說。人家起程,也未相送,不但失禮,而且談興未盡,不免遺憾。他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口裏發幹,卻連喝茶的心緒也提不起來。
正在百無聊賴,聽得院子裏小夥計歡天喜地的招呼:“啊,沈姑娘,是什麽風把你吹到我們店裏來了?是哪位貴客叫的局?”
沈玉蘭說:“是住你們這裏的袁公子,他在家吧,快領我去見。”
小夥計笑道:“袁公子真是撞了大運了,總有貴人扶持。”
袁世凱連忙開門相迎,那一臉的憔悴讓沈玉蘭大動惻隱,眼圈一紅說:“我不來你就不去看我了?他們都是勢利小人,可我沈玉蘭不是,我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你曉不曉得?”
“誰也不怪,隻怪我窮途末路。”
“你才不是窮途末路,你的前程遠著呢。”沈玉蘭坐到袁世凱身邊,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
“你也這麽說,真是奇怪了。”
沈玉蘭警惕起來,問:“除了我,誰還這麽說了?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是男的。”袁世凱刮一下她小巧的鼻尖,又努努嘴說,“就是住在對麵的一位阮兄弟,自稱會相麵,說我將來有大富貴。”
“就是嘞!堂子裏的人都是有眼不識金鑲玉,隻有我把你當個寶。不過窩在我那裏,能有什麽前程?我今天來,就是想勸你走,回去好好下番功夫,總有金榜題名的時候。”
袁世凱已經打定主意北上,正愁沒法跟沈玉蘭說,他接過話茬說:“我也打算回去,好好為自己的前程做一番打算。”
“你要將來富貴了,會不會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你要真那麽沒良心,我就做杜十娘,投到黃浦江裏喂魚。”沈玉蘭有些後悔了,她為自己設想的結局悲傷得不行,眼淚說來就來了。
袁世凱的一顆心被她的眼淚濕透了,說:“怎麽可能,我袁世凱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等我發達了,一定要娶你。”
沈玉蘭問:“什麽是發達了?你要總不發達,我還是要跳黃浦江。”
“蘭兒,不要張口就跳黃浦江,我袁世凱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跳江。那你說,怎麽才算發達了?”
沈玉蘭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做官做到道台,就算發達了。”
“這算什麽發達,怎麽著也要當個巡撫總督。”
沈玉蘭不再開玩笑:“後年就要秋闈了,你回去好好準備,如果高中舉人了,那就算發達了,那時候你就要大轎子來抬我。”
“你放心,就是不中進士,我有了正經前程,稍稍安頓後一定來接你。”
“你走後,我就從堂子裏搬出來,買個小院為你守身如玉,隻等你來接我。”沈玉蘭說著從袖管裏摸出一個小包,一方粉紅的杭綢小帕子,一層層打開,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還有一支金簪,遞給袁世凱說,“我知道你銀子都花光了,你做盤纏吧。”
“我沒有銀子給你,已經心中有愧,無論如何不能再要你的銀子。不瞞你說,昨天晚上對麵住的阮兄弟,已經給了我北上的盤纏。你一個人不容易,省著點花。”袁世凱幫她重新包起來。
“窮家富路,在家十日好,出門一日難。你多帶點銀子在身上方便。”
袁世凱卻無論如何不肯收。沈玉蘭見他態度堅決,就道:“這隻簪子你要帶在身上,時時刻刻不要忘了我。”
袁世凱把簪子收下,小心地放進口袋裏。
袁世凱水陸兼程,一個多月後才回到老家河南項城縣東南30餘裏的袁寨。項城屬陳州府,東與安徽臨泉相接,地勢低窪,東南一帶尤甚,每年雨季常成澤國,在陳州府算是窮縣。袁寨名副其實,是一個規模頗大的堡寨,占地二百餘畝,興建時正處於中原撚軍勃興之時,為防禦所需,修得異常堅固。寨牆高三丈餘,護城河寬兩丈,寨角還建有六座炮樓。寨子裏是分東中西三路多重院落,大小房屋二百八十餘間,袁氏家族便在寨內聚族而居,在項城也算得上巨室望族。
袁氏一族真正發達並不太久,是在袁世凱爺爺輩上。爺爺袁樹三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以“廩貢生”(縣學一等生員,由官府供給膳食,簡稱“廩生”)的資格,被任命為陳留訓導兼攝教諭;老三袁鳳三捐了個“禹州教諭”實缺;老四袁重三什麽功名也沒有,但有經營才能,是有名的鐵算盤,在家主持家業。最厲害的是袁世凱的二爺爺袁甲三,中進士點翰林,任職禮部時與侍郎曾國藩關係極密。太平軍、撚軍興起後,又被工部侍郎安徽團練大臣呂賢基奏調“幫辦軍務”,從此投筆從戎,屢立戰功,官至漕運總督,是從一品的大員。到袁世凱父親這一輩,仍然算得上聲名赫赫,父親袁保中沒有出仕為官,僅以附貢生資格捐過同知,以長房長子的身份主持家務,持家嚴謹,尤其嚴禁袁氏子弟幹政,在鄉間口碑不錯;袁世凱的叔叔袁保慶,跟隨袁甲三與撚軍作戰,以軍功換來紅頂子,官至二品江寧鹽法道;他的族叔袁保恒也是中進士點翰林,受到李鴻章、左宗棠的賞識,官至刑部侍郎;袁保恒的弟弟袁保齡受到李鴻章賞識,半年前以“北洋佐理需才”為由奏調到天津,委辦北洋海防營務。袁氏一門,此時已經出了兩個進士、兩個舉人、四個廩貢生、八個知縣以上的官員。
袁保中娶妻劉氏,生長子袁世昌,不久夭折,再生次子袁世敦,劉夫人便撒手歸西;袁保中繼弦劉氏,生三子袁世廉、四子袁世凱、五子袁世輔、六子袁世彤。袁世凱出生後,母親奶水不足,而叔叔袁保慶兒子夭折,嬸母牛氏奶水充足,自請哺育袁世凱,視他如己出,愛如掌上明珠。袁保慶年過四十,而兩子皆先後夭折,又見牛氏對袁世凱非常喜愛,因此與袁保中商量,將袁世凱過繼為嗣。袁保慶當時仕途一帆風順,袁保中又不缺子嗣,因此欣然同意。
六歲的袁世凱便隨嗣父一家走出偏僻的項城鄉間,先後到濟南、揚州、南京生活近十年。嗣父花重金請先生教授袁世凱,無奈他不肯實心用功,又加嗣母溺愛,學業了了。袁世凱倒是對武術頗感興趣,在南京偷偷拜師學武,練得像模像樣。然而在南京的第五個年頭,袁保慶感染霍亂病死,卒年四十八歲。年方十五的袁世凱扶柩北上,回到袁寨。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管束的袁世凱呼朋引類,惹是生非。族叔袁保恒回家探親,發現天資並不壞的他與無賴少年日相征逐,學業荒廢,十分可惜,於是就將他帶到京中,請師課讀,並讓袁保齡親自督促。袁世凱也發奮振作,十分用功,每天都讀書到深夜,就是生父去世,兩位叔父也未準他回鄉。但鄉試的結果卻給袁世凱一瓢涼水——榜上無名。再次回到北京,袁保恒見袁世凱對讀書有所動搖,就考慮為他謀求新出路,讓他一邊讀書,一邊到刑部幫辦雜務。袁世凱從小就隨養父出入官場,耳濡目染,輕車熟路,辦起事情來遊刃有餘,而且人情練達、機敏周密,深得同事的讚揚。後來河南中州發生大旱,赤地千裏,饑民相食,袁保恒奉旨到開封賑災,把袁世凱帶去幫賑。時值隆冬,冰天雪地,袁世凱在風雪中往來驅馳,卻不以為苦,所辦事項無不井井有條。袁保恒見狀歎息道:“老四,你有做官天賦,稱得上中上美材,如果能有兩榜出身,那真是如虎添翼。”
袁世凱回道:“八股文章,紙上談兵,百無一用,我實在沒有興致。”
袁保恒聽了訓道:“老四,你不能任性行事,做官至少要有一榜出身,不然難有大作為。”
叔侄兩人傾心相談,袁世凱答應回京後好好用功。然而,天不遂人願,未等回京,袁保恒積勞成疾,病死賑災任上,年僅五十一歲。袁世凱扶柩回老家,秋後二度下場應試,再次名落孫山。他一把火燒掉所有備考書籍,發誓不再科舉:“大丈夫應當效命疆場,安內攘外,哪能困於筆硯間,自誤光陰!”
按照袁保恒生前與袁保齡的建議,此時袁家已經分家。分家的原因是,子侄中賭博、抽鴉片的都有,已有敗家的苗頭,袁保中、袁保慶都已去世,袁保恒、袁保齡兩兄弟可算袁家當家人,兩人都在外做官,無精力打理家務,如果在兩人手上敗亡,實在有愧祖宗。於是將家產分為十二股,保字輩十兄弟每人一股,另一股作為老母養老,再一股作為宗祠祭掃公用。兄弟兩人又把屬於各自的那一股全獻給老母養老。袁保慶隻有袁世凱一個嗣子,因此他名下的那一股悉數歸於袁世凱名下,其中包括陳州府城裏的一處大宅院。這處宅院是袁甲三當年與撚軍作戰時購下的,當時撚軍聲勢浩大,他擔心袁寨不能久存,而陳州府城三麵環湖,城高牆厚,易守難攻,因此購買城內閑置的一戶院落,作為不時之備。陳州府城商賈雲集,店鋪櫛比,其繁華非項城可比,自童年就在都市生活的袁世凱不願久居偏僻的項城袁寨,因此立即舉家遷居於此,嗣母牛氏及嗣父的兩妾也都隨遷。
袁世凱一個外來戶如何在陳州站住腳是個問題,這難不住他。他備上若幹份不菲的禮物,逐一拜訪城內頭麵人物。這一套並不新鮮,許多人在冷眼旁觀。接下來,他卻一心隻與文人墨客交往,出資搞了兩個文社,麗澤山房和勿欺山房,時常召集他們或在自己花園中賞花飲酒,或泛舟湖上吟詩作對,極盡文人風流倜儻之雅興。袁世凱雖然科舉不順,但詩酒唱和應付裕如,何況他久習官場,人情練達,很快就被陳州文人目為領袖,一時名聲大噪,就連知府吳重熹亦經常前來聚會,令陳州紳商刮目相看。
詩酒風流是有代價的。不到兩年,袁世凱繼承的家產幾乎揮霍一空。當時他已經娶妻生子,妻子於氏見丈夫花錢如流水,毫無理家打算,難免天天嘮叨。而嗣母牛氏、族叔袁保齡仍然督促他用功備考,他不勝其煩,一氣之下隻身赴滬,打算投身洋人當買辦。誰料買辦沒當成,還要靠別人資助方能還鄉。
所謂近鄉情怯,不過從上海弄來的一大堆禮物壯了袁世凱的膽子。那都是滬上洋人商店中惠而不費的新鮮玩意,裝飾精致的小手鏡,有小鳥振翅的八音盒,香氣撲鼻的洋胰子,色彩鮮豔的洋手帕,一頭紅一頭藍的鉛筆……在項城都是無從得見,每個兄弟那裏都有一包,打發的皆大歡喜。給生母劉氏的一份自然特別豐厚,除了江南的小吃,還有洋人的玻璃糖、洋布花褂、老花鏡,把老太太打發得合不攏嘴。袁世凱搬個小矮凳,坐在母親麵前講上海見聞,讓老太太大開眼界。母子促膝談至深夜,仍然不能盡興。到了第二天,袁世凱要北上陳州,老太太有些不舍,他便說道:“娘,要不我搬你到陳州住幾天,也去府城逛逛。”
沒想到老太太動了心:“也行,我去幫著你娘管教著你,省得你再胡鬧。咳,好好一份家產,讓你揮霍得隻剩個空瓢頭。都怪你那邊的娘太順著你,要是我……”
要是老太太在,袁世凱一定不敢那樣胡鬧。這是袁世凱生母一直的想法,但她又不想過於褒貶,因此把後半句硬咽了回去。
“娘,您也別怪我娘,都怪兒子。其實,您也別怪兒子,房產錢財終究身外之物,本來就是要讓人花用的,花得得當,便是物有所值。兒子雖然花了大筆家產,但在陳州何人敢小看您兒子?這就是得。舍得舍得,先舍才能得。您也不必為兒子花出去的錢財心疼了,兒子這次從上海回來,頗有心得,要好好盤算,正正經經做點事情。”
母親沒有不疼兒子的,老太太相信自己兒子總不會錯到哪裏去。
袁世凱親自為母親駕轅,同乘一輛馬車北上陳州,當天下午便到了城下。無論城門口的門軍還是店鋪老板或者公門中人,見了袁世凱無不熱情招呼,有的叫袁公子,有的叫袁少爺,有的叫袁四哥。車裏的老太太見狀更是樂得不得了——兒子在陳州,果然很吃得開。
袁世凱四年前結婚,兒子袁克定已近兩歲,正是牙牙學語之時。祖孫、父子相見,親熱得不得了。
當天晚上聽說袁世凱老母親到了陳州,知府吳重熹打發管家從酒店抬來了兩食盒精致菜肴,為老太太接風。老太太一拍大腿說:“老四真能為,連知府老爺都送菜來,這可是天大的麵子。”
嗣母牛氏也覺得臉上有光:“凱兒在陳州,麵子那可真是大得很。他去上海後,幾乎天天都有人打探何時回來,仿佛少了他,陳州城都不轉了。”
袁世凱也笑道:“兩位母親可不興這麽誇兒子,讓管家傳出去就成了陳州人的笑話。”
知府管家與袁世凱也是極為相熟,哈腰道:“袁四哥這是哪裏話,傳出去陳州人也是都誇四哥好人緣,母慈子孝,堪為陳州楷模。”
袁世凱開玩笑說:“近朱者赤,連知府的管家也都是一肚子文辭。”
他早就準備了給知府衙門眾熟人的禮物,自然也包括這位管家。
第二天一早,陳州首縣淮寧縣衙文案徐世昌前來看望袁老太太。徐世昌祖上是浙江,後來遷居到天津,幼年時祖父在河南做官,於是舉家遷居開封。六歲時父親去世,家境陷入貧寒。徐母為人剛毅有誌氣,家教甚嚴,典當以延師教子,並親自督課。徐世昌與弟弟徐世光發奮苦讀,不負母望。徐世昌十六歲中秀才,當年執教私塾,課人兼自學,以經營薪米;十七歲就開始輾轉多地,充縣衙文案。淮寧知縣賞識他的文采,尤其是他的一筆書法極具功力,因此聘他總司文案。徐世昌時年二十五歲,青衣布鞋,文雅清秀,他衙門薪水有限,還要補貼家用,因此處處省儉,今天登門隻提一包陳州王記點心。
袁世凱接過點心,為老母介紹說:“娘,這是大才子徐菊人,在首縣衙門裏掌文案,俺倆是好兄弟。”
徐世昌給老太太鞠躬道:“伯母,侄子一個窮書生,隻給您帶來一盒點心,實在不成敬意。”
“看你說的,讓你破費真是不好意思。”老太太又親熱地拉住徐世昌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說,“這孩子不像我那四兒子,你看人家眉清目秀,一瞅就是讀書人,將來少不得中進士點翰林。”
徐世昌誇讚道:“伯母,您可不要這麽說四弟。我們讀的是死書,四弟讀的都是活書,有用的書,特別是古今兵書,無人能及。他常說,給他十萬精兵,便可橫掃天下。”
老太太滿臉笑容:“可別聽我兒胡吹——不過,他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帶著一撥人與人家廝打,比他大的孩子也跟在他屁股後麵,乖乖地聽招呼。”
袁世凱笑道:“菊人,你別給我娘灌迷魂湯了。快來留幅墨寶,今年是我娘五十整壽。”
筆墨都是現成的,徐世昌略一思索,寫的是:“海屋籌添春半百,瓊池桃熟歲三千。”拳頭大的行書,筆鋒淩厲,狀如削玉,眾人連聲稱讚。
袁世凱送走徐世昌後,逐一拜訪熟人朋友,連忙了三四天。等忙完了,才坐下來和兩位母親商量他的計劃。他要先籌一筆銀子,到京城捐個前程,然後或者辦洋務,或者投軍,再做打算。
“兒子,哪裏弄銀子去,除非把這宅子賣了。”牛氏一聽袁世凱又要進京活動,一則是不舍得兒子遠行,一則的確是沒有銀子,心直口快,脫口而出。
袁世凱的生母說:“妹妹,先聽老四仔細說說,他到底是如何打算。”
袁世凱就將在客店如何遇到阮忠樞,如何為自己出謀劃策說了一遍。袁世凱的二姐袁讓首先表態說:“我支持老四的想法,大丈夫就當出門覓前程,窩在家裏算什麽!老四不願走科舉獨木橋,出門做事又不能沒有頂戴,最可行的就是捐。”
袁讓在袁家是個很特殊的人。她十四歲那年,母親牛氏病重,她按照當時最盛行的辦法,為母親割股療疾。但割了幾下隻在大腿上割出一道傷痕,她情急之中一咬牙剁下自己的兩截手指作藥引,扔進藥煲中熬藥。她的孝行傳遍四方,項城知縣親筆題匾褒揚。十六歲她與毛家定親,沒想到還未過門丈夫就去世了。父親征求她的意見,她咬咬牙說:“我生是他毛家的人,死是他毛家的鬼。”結果是抱著牌位入的洞房。獨守空房的日子不好過,所以經常回娘家散散心。她與袁世凱年紀差不多,兩人一起長大,姐弟情深,對袁世凱的想法無不讚同。袁世凱在嗣父家中,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三個妹妹,真正是生在女兒國。妹妹尚小,大姐已出嫁,所以有事情最願與二姐袁讓商議,自己想捐前程的事,已經向她透露過。
嗣母牛氏問:“兒啊,捐個官,那要多少銀子?”
袁世凱遲疑著回道:“我也說不好,進京見了四叔再說。怎麽著,也得有千把兩。”
千把兩不是小數目,大家都不說話。
袁讓把自己腕上的一隻手鐲退下來,放到桌上說:“這隻鐲子四弟去賣掉好了,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袁世凱見狀連忙推辭:“這是爹娘陪送你的嫁妝,怎麽能賣掉。二姐快快收回。”
“你不要我就扔到陰溝裏。”袁讓賭氣說完後,拿眼睛去掃屋子的每個人。
嗣母牛氏、兩個姨娘都找了一樣首飾擺到桌上。袁世凱的生母說:“老四,我走得慌張,啥也沒帶。你放心,我也幫你想想辦法。”
看看桌上的首飾也就幾百兩銀子,袁世凱的妻子於氏道:“要不,你去和我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向他借點。”
於氏的娘家是項城富戶,有地千頃,幾百兩銀子算不了什麽。袁世凱第二天就騎馬去嶽丈家,先去與大舅子商量。大舅子對袁世凱兩年間敗光家產十分不滿,認定他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連正眼也不瞧他說:“你要有萬貫家產,去捐個總督巡撫也沒人攔著你。自己要是沒有,那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沒本事,到了北京也沒用。”
袁世凱二話不說,連茶也不喝就撥馬而回,進門就對妻子說:“我要是再登你們於家門,我就不姓袁!”
於氏連忙問原因,袁世凱把馬鞭扔到她腳下,連理也不理,鑽到屋裏生悶氣。生母和嗣母都跑過來相問,聽說兒子被人如此羞辱,生母也為兒子不平:“借有借的說法,不借有不借的說法,哪能這樣不近人情?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袁家還沒敗亡。老四你別急,不用人幫,娘給你想辦法。”
牛氏也附和道:“就是,千把兩銀子,咱把屋子裏掃掃也掃得出來。”
見兩位母親如此表態,袁世凱反而有些不安了:“你們也別急,讓兒子再想想辦法。”
次日一早,袁世凱出門想辦法,生母則打發人去項城請袁世廉到陳州來。袁世廉排行老三,是劉氏親生的四個兒子中的老大,有事當然要找他商量。
第二天袁世凱正要出門,下人來報,說二爺等兄弟四個都來了。
他們怎麽都來了?袁世凱迎出去,二哥袁世敦、三哥袁世廉、五弟袁世輔、六弟袁世彤都站在前院,個個拉長著臉,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袁世凱忙邀道:“哥哥弟弟都來了,快進屋,我讓人備飯。”
四個人都不動,老五看看老六,老六時年十五,正是莽撞無忌的年紀,他指著袁世凱說:“四哥,你不要裝糊塗。怪不得你屁顛顛地把咱娘接到陳州來,原來是為了謀奪她的養老田,虧你做得出!”
這把袁世凱弄糊塗了,他問袁世廉道:“三哥,到底怎麽回事?昨天你來我連麵也沒見上你就走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五袁世輔也附和:“四哥打得好算盤,把咱娘那份養老田賣了你去換紅頂子,然後把老娘推給我們養。”
袁世凱指著老五,氣得說不出話。他轉臉問袁世廉說:“三哥,你最知道我的脾氣,你說,我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娘找你來說了什麽我根本不知道!”
袁世廉說:“咱娘也說這事你不知道。可兄弟們不信,都覺得你給娘灌了迷魂湯。”
袁世凱看袁世敦一眼,見他把臉扭到一邊,心裏就有氣。袁世凱兄弟四人與袁世敦同父異母,兩人脾氣性情相去甚遠,互相不對付,便說:“兩個弟弟都還小,他們信不信全看你們這當哥的怎麽說,你們不用說我也知道是誰在拿我當小人。我給你們四個說,娘的養老田我絕對不會讓她賣,而且我還告訴你們四個,我雖然是過繼了出來,可老娘我還認,將來老娘的老我一樣養。”
袁世敦撇嘴說:“你拿嘴養!不到兩年你把萬貫家產都揮霍光了,你到袁寨問問,哪個不說你是個敗家子。”
“家產我是花掉了不少,可那不叫敗家,跟你也說不明白。我還告訴你二哥,我袁世凱懂花錢,不會做抱著錢匣子睡覺的土財主。我有沒有本事,會不會給袁家丟人,咱騎驢看唱本。我在這裏事先聲明,將來我袁世凱就是窮得光屁股討飯,也不會討到二哥門上。”袁世凱又轉臉對袁世廉說,“三哥,娘是找你商量的,你去告訴她老人家,她的養老田不能動,真要是賣了銀子,我扔到陰溝裏也不會用。你們願吃飯、喝茶,有人侍候,我還有正事要辦,沒閑工夫陪你們。”說罷,他扔下四兄弟出門走了。
晚上袁世凱回到家,生母便解釋道:“老四,都是你二哥挑撥離間。”
袁世凱安慰道:“娘,你也別怪我二哥,你怎麽能把養老田賣掉?兒子為了捐官,把老娘的養老田都要賣掉,這話傳出去多難聽,還讓你兒子怎麽見人?”
“四兒,你別狗咬呂洞賓,娘還不是為你著急?”
“您老別急,我已經從知府衙門借到了五百兩,還有個朋友願借我二百兩,再加這些首飾,千把兩綽綽有餘。”
第二天上午,袁世廉趕過來了,拿來二百兩銀票說:“老四,怪三哥把事弄瞎了,三哥沒本事,回去與你三嫂商量,給你湊了二百兩,你先拿去用。”
在世字輩兄弟中,袁世凱與三哥最親近,便說:“三哥,這事怎麽能怪你,誰也不怪。銀子我已經湊齊了,你就別再費心了。”
袁世凱隻好收下,並告訴三哥,他明天一早就進京。
袁世凱的族叔袁保齡居住在京師西珠市口北麵的兩進四合院中。袁世凱懷揣一千二百餘兩銀票找去的時候,袁保齡卻不在京,他奉北洋大臣李鴻章之命,到旅順去考察船塢工程。因為北洋艦隊已經粗具規模,卻沒有維修碼頭。尤其是從德國定購的兩艘鐵甲巨艦,排水量六七千噸,一般碼頭根本泊不下。朝廷已旨準李鴻章在旅順建船塢,計劃將旅順打造為固若金湯的軍港,供北洋艦隊駐泊、維護。嬸母告訴袁世凱,大約再過十來天就能回來,讓他耐心等幾天。
西珠市口北麵就是京師最為繁華的大柵欄,商鋪櫛比,有經營中藥的同仁堂,經營布匹綢緞的瑞蚨祥,經營帽子的馬聚源,經營布鞋的內聯升,經營茶葉的張一元,經營醬菜的六必居,此外還有一品齋、步瀛齋、聚順和、長乘魁等著名商號。同時又是京師銀號集中之地,四大恒等銀號爐頭不下三十家,京謠說“頭頂馬聚源,腳踩內聯升,身穿八大祥,腰纏四大恒”,這些行頭隻可在大柵欄辦得齊整。這裏不僅商業繁榮,慶樂園、三慶園、廣德樓、廣和園、同樂園等大戲院也都分布在此,吸引著各色人等麇集於此,飯館、賭場自然也是異常興隆。
袁世凱百無聊賴,日日留戀於大柵欄,逛商鋪,看戲,豪飲,他本有紈絝習氣,何況身上又有千餘兩銀子,因此出手大方,如同闊少。尤其飲食,一般小店還放不下身段,必挑門臉堂皇的。北京的飯莊有約定俗成的規矩,叫堂的最大,既可辦宴會,又可以唱堂會,店裏不僅有桌椅,還有舞台和空場,很是氣派。金魚胡同的隆福堂、東黃城根的聚寶堂、打磨廠的福壽堂、北孝順胡同的燕喜堂再加大柵欄的衍慶堂,是京中最著名的高檔飯莊,袁世凱經常光顧衍慶堂,連店中夥計也與他相熟了。
這天有撥客人走後,留下來結賬的年輕人卻發現沒帶銀子,他表示立即回去取,店裏夥計不放行,他解下身上的一塊漢玉質押,夥計又擔心是假貨。袁世凱想起自己在上海住店的窘迫,對夥計說:“嗨,你這夥計真是不通情理,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他的賬我會了。”
小夥計這才喜笑顏開放年輕人走,年輕人對袁世凱拱手說:“大哥,您稍等,我立馬取銀子來還您。”
袁世凱揮揮手說:“不到十兩銀子,小事一樁。”
袁世凱吃罷飯要走的時候,那個年輕人氣喘籲籲回來了,把銀子當麵還給袁世凱後又說:“多謝大哥救我出窘境,大哥的義氣令小弟佩服,小弟想請大哥喝杯洋咖啡,請大哥賞臉。”
小夥子是講信義的人,袁世凱也樂於結交,於是兩人去洋人開的咖啡店喝咖啡。小夥子姓倪,字惠良,是聚源銀號的外街夥計,負責大柵欄一帶攬儲事宜,因為剛接手,正在打天下,希望廣交朋友。三談兩談,袁世凱便把自己捐官的事情說了出來。
袁世凱笑了笑說:“我就這點銀子,捐七品,那得多少銀子?”
“不瞞四哥說,我二叔在吏部辦差,捐官的事情他最門清。我最近聽他說,年前因為安徽賑災,要送出一批官帽,現銀交易,隻要官價的六成。七品的頂戴,本來三千多兩,現在有兩千兩足夠。”
倪惠良說起吏部的事情,事無巨細,無所不知。袁世凱動了心,但無奈銀子不足。
“四哥不用愁,我有條路子錢來得快,就看四哥有無膽量。俗話說,科運不佳賭運必旺,四哥兩次下場皆不順,老天必給四哥一個公道,到賭場一試或許財運亨通。”倪惠良告訴袁世凱,他自己並不賭,但極信賭運,他的表哥就是科場不順,但下賭場連贏三天,靠賺來的銀子捐了個八品頂戴,“反正四哥也沒事,隻當到賭桌上打發時光,押多押少全憑四哥自主,以四哥的定力自然不會濫賭,也就不會大賠。如果手氣好,三兩天就可以贏來千把兩銀子,九品頂戴成了七品,想想美不美?”
袁世凱被說動了,問倪惠良哪家賭場人氣旺。倪惠良連連搖手說:“四哥不必著急,我今天晚上先到舅舅家裏去問問,安徽捐官的事還辦不辦,問準了再下場不遲。”
第二天,袁世凱如約到羊肉胡同找倪惠良舅舅寓所,果然找到一處四合院,掛著“申寓”的匾額。他敲門,一個下人應門說一聲“稍等”就進去了,一會兒出來說:“倪公子有請。”
說話間,倪惠良已經迎出來了,拉著袁世凱的手進了前院,到東廂坐下,下人送來茶水,端來一碟瓜子。倪惠良說:“我舅舅去部裏了,他說安徽捐賑已經停辦,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就是在手續上倒填日期,這就需要多費周折,要打點,需多花一百兩。”
袁世凱說:“一百兩就一百兩。”
倪惠良笑了笑說:“四哥,我倒有些猶豫了,昨夜想了一宿,覺得捐個七品很值得,但靠賭場來錢,畢竟不是正道,如果四哥定力不夠,賠了本,我們兄弟如何相見?四哥不如再回家一趟,想辦法弄齊兩千兩再回來,快點辦還來得及。”
“不瞞倪兄說,就這一千多兩已經費了許多周折,回家再弄銀子,無論如何行不通了。放心,我從十來歲就上賭桌,向來是贏多輸少。”
見袁世凱態度堅決,兩人一同出門,由倪惠良帶到一家寶局。進了大廳,黑壓壓全是人。稍等平心細看,袁世凱很快弄明白,是一桌寶,兩桌牌九。這時一個大胖子過來了,穿一件油光閃亮的緞子夾襖,指頭上是一枚碩大的金戒,胸前掛一根小手指粗的表鏈,向倪惠良拱拱手說:“倪少爺有空來玩一局?”
金爺吩咐人給袁世凱端來一杯熱茶,袁世凱對寶局不感興趣,去看推牌九。金爺又讓人搬來一個小方凳,讓他坐在一邊看。推莊的是個瘦得皮包骨頭的中年人,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有點白天見鬼的感覺。他麵前堆著一堆銀票、銀圓和碎銀,大聲喊:“快押,快押,別預磨。”
袁世凱對牌九門清,十幾歲時就經常偷偷下場,看了兩把覺得下門不錯,憑自己的經驗小贏一把問題不大。於是從懷裏摸出一百兩銀票往下門一丟說:“光看沒意思,我也上一手。”
果然如袁世凱所料,半天工夫已經贏了二百兩。他雄心大起,把一張二百兩的押了上去,結果連輸幾把,弄得他賭火大起。每當他接近翻本打算翻本後立即收手時,必定連輸三注,欲罷不能,隻有咬牙繼續往裏扔銀票。這樣到了晚上,懷裏的一千多兩銀子盡數輸光。
出了賭局,袁世凱悔恨得連扇自己幾個巴掌。但願賭服輸,都怪自己定力不足,也怪自己貪心不足,非要巴結七品,結果如今連九品的銀子也沒了。他忽然覺得事情有些湊巧,後背不禁直冒冷汗。第二天一早,他跑到聚源銀號一問,根本沒有姓倪的外街夥計,前台的擋手說:“我們銀號根本就沒什麽外街夥計,全是客人自來存取。”
袁世凱再跑到羊肉胡同,結果四合院還在,門外掛的“申寓”牌子卻沒了。再敲門,應門的夥計是個憨厚的中年人,一臉茫然地說:“這裏不是申寓。原來東廂是租給一個姓陳的年輕人,昨天下午已經搬走了,本來說好租期一年,結果才租了不到一個月。”
完了完了,自己被人算計了。袁世凱想姓倪的是和賭局合起夥來算計自己,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去賭局找他們。等他氣衝衝到了賭局,金老板迎出來說:“袁公子,你可來了,快還錢吧。”
袁世凱驚道:“還什麽錢?我哪裏欠你錢了,是你們合起夥來騙我的錢。”
金老板拿出一張借據說:“這是倪少爺打的欠條,說他急用二百兩銀子,一會兒就托你送過來。”
“好無道理,我現在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給你送什麽銀子?”
金老板質問道:“你們不是鐵哥們嗎?我是衝著你們熟才借給他,他跑了,你還。不然我就報官,明明是你們唱雙簧騙我。”
金老板逼袁世凱還錢,袁世凱怪金老板與倪惠良合夥騙他,一時爭執不下。這時有人過來勸說:“我看你們兩個都被騙了,你們趕緊報官。”
老何問道:“四少爺,你這是要幹嗎?又是為哪樁?”
袁世凱強忍著眼裏的淚說:“我被人騙了,我恨不得砸掉自己的手指頭。”
“京中最不缺的就是騙子,一不小心就上當。四少爺別懊惱,懊惱也沒用。今天晚上老爺就回來了,這不夫人讓我出去買菜。你快回家吧,別犯傻。被騙子騙了就夠倒黴了,你再砸傷自己,這更不合算。”老何勸住了袁世凱。
袁世凱一邊往袁保齡家裏走一邊想,看來瞞是瞞不住了,但無論如何不能說自己上了賭桌,族叔最恨的就是賭,以後自己在袁家還怎麽混?
到了晚上吃罷飯,袁世凱這才說:“四叔,我本來是來捐官的,結果讓人把銀子都騙走了。”
“怎麽回事?”袁保齡說,“京中各種騙局層出不窮,小則騙吃喝,大則騙房產,最多的是騙賭,你中的是哪一道?”
袁世凱把受騙的經過說一遍,唯一自己下賭場那段略了,說人家讓他交銀子,第二天去拿官憑,結果去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
袁保齡歎道:“真是該有一劫!你還捐什麽七品,你三叔還活著時就為你捐了從七品,沒告訴你,是想讓你繼續下番苦功,從科場上討出身。”
原來,當年袁世凱幫著袁保恒到河南辦賑,很吃了一番苦,而且辦事井井有條。袁保恒很滿意,寫信給袁保齡在吏部給袁世凱捐了中書科中書,並囑咐他暫時不要告訴袁世凱,等他參加鄉試後再說。第二次鄉試袁世凱名落孫山,袁保齡還不死心,希望袁世凱再苦讀三年,再下科場。
袁世凱聽說三叔已經悄悄給自己捐了從七品官,又激動又羞愧:“我對不住三叔。”
袁保齡說:“老四,咱袁家世字輩裏就你最聰明,我和你三叔原指望你中進士點翰林,給袁家門楣再增光,所以一直逼著你苦讀。如今你也是當爹的人了,一切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還願讀書上進,四叔給你請老師。你要是實在無意科舉,咱爺倆再商量出路。”
“四叔,我不是讀書的料,您老明鑒。我的誌向是學二爺爺、三叔他們,投筆從戎,做當代的班超。這些年我在兵書上下了一番功夫,不是誇口,給我十萬人馬,定能橫掃天下。”
“老四,不要動不動就誇海口。橫掃天下豈是那麽容易,再說,現在天下太平,你往哪裏橫掃?”袁保齡毫不客氣地批評袁世凱,“讀幾本兵書未必就能帶兵。你二爺爺和三叔,那都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功名,哪裏是看了幾本兵書就能博來軍功?你喜歡帶兵我也知道,你偷偷看兵書的事我和你三叔都明鏡似的。可是,帶兵打仗畢竟是拿著命在拚,一仗打好了,立功換頂戴,可打不好,那就是要老命的事。四叔不讚同你帶兵。”
“辦洋務不失為一條正道。天下洋務匯於北洋,可是四叔剛進北洋幕,人微言輕不說,也要避嫌,我沒法推薦。”袁保齡想了一會兒說,“我找找周蘭溪吧,他是李中堂最信賴的幕師,打李中堂帶兵到上海就效力跟前。我們兩個關係還行,讓他寫封八行應當沒有問題。”
袁世凱一聽能到名聲赫赫的李鴻章麾下辦洋務,十分興奮:“四叔放心,我一定給您長臉。”
袁保齡說:“北洋幕中人才濟濟,你恐怕要耐住心性,苦熬幾年,等弄出點名堂,才有出頭之日。”
因為臨近年關,袁保齡年後又準備搬到天津,因此讓袁世凱先回家過年,年後先來北京,幫他搬家到天津,然後再入北洋幕。
“四叔,京城畢竟天子腳下,你搬到天津去,遠離京城,好嗎?”袁世凱這樣問袁保齡。
“豈止搬到天津,李中堂委我的差使是籌建旅順大船塢,等旅順就緒,我恐怕要常駐。京中雖好,可冠蓋雲集,出頭也不易。我到北洋幫辦海防,要是幹出點名堂,頂戴換得也許更快,何況咱們袁家向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二爺爺最後做到漕運總督一品大員,可數次受奸人攻訐,一生起起落落。他和撚匪作戰,積勞成疾,在陳州家中養病時撚匪兩次圍攻,你二爺爺就在病榻上向守衛陳州的將吏傳授破敵方法,結果陳州固若金湯,你二爺爺卻心力交瘁,不滿五十八歲就去世了。你三叔更不用說,你跟著他在河南賑災,他是怎麽樣晝夜操勞你最清楚,可以說是辦賑活活累死的。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男人要做官,可也要做事。皇親國戚、天潢貴胄天生富貴,不做事高官照做,我們這些人隻有靠做事換頂戴,機遇好換紅頂子,機遇不佳費力不討好也沒處訴冤,也不必戚戚。”
袁世凱回道:“侄子明白四叔的教誨,將來無論做什麽,一定好好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