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設計謀誘捕太公 平叛亂嶄露頭角
在濟物浦日軍軍營中,日本公使花房義質、陸軍少將高島鞆之助、海軍少將仁禮景範三人正在密商對策。
日本陸軍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能夠橫掃天下,無所匹敵。高島鞆之助尤其如此。他參加過西南戰爭,曾經率部迂回到叛軍的背後發起猛攻,將被譽為“明治維新三傑”之一的西鄉隆盛打得潰不成軍,三十三歲就被晉升為陸軍少將。後來他又赴法國、德國考察軍事,更加鋒芒畢露。他對花房義質下令日軍退出漢城十分不滿:“既然要逼迫朝鮮簽訂城下之盟,我們卻將大軍撤出漢城,我實在無法理解。”
花房義質解釋道:“我們撤出漢城,向朝鮮擺出一副決裂的態度,或許更有利於我們的計劃。至於為什麽撤軍,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中國軍隊有三千人已經登陸,他們的目標也是漢城,到時雙方在漢城對峙,對我方不利。”
“有何不利?我一千五百餘人,皆是以一當十的天皇武士,有堅城可守,區區三千清軍有何懼哉!”高島難掩傲慢的語氣。
花房義質又解釋:“朝鮮人心向中國,而今主政的大院君也是最堅定的事大黨首,戰端一開,如果朝鮮人背後捅我們一刀,我將腹背受敵!而且,就是陸軍能夠勝利,海軍卻絕無勝算,到那時中國水師控製海岸,陸軍便陷入彈盡糧絕的險境,請問高島將軍,陸軍能堅持多久?”
那不用問,肯定堅持不了多久。高島不滿地看海軍少將仁禮景範一眼道:“海軍在關鍵的時候總是指不上。”
在日本軍界,陸海軍鬧矛盾人盡皆知,海軍在陸軍麵前總是受窩囊氣。同是少將,仁禮景範卻不得不讓高島三分:“海軍入夏後腳氣病嚴重,我已經向高島將軍解釋過。”
“腳氣病”在日本海軍中已經到了談虎色變的程度,因為這種看似腳氣的病,卻絕非普通的腳氣,初發時始於腳,先是走路困難,手腳感覺異常,隨後感覺喪失,下肢無力,甚至癱瘓,再發展到心跳加速,下肢水腫,呼吸困難,便幾乎無藥可救了。這種病在日本海軍中頻繁發作,有些水兵一年感染四次,一艦之兵,往往感染率超過四成。
“目前停泊在濟物浦的七艦,全都發生腳氣病,已經有一半人員失去戰鬥力。”仁禮景範無可奈何道,“尤其是可與中國水師超勇抗衡的扶桑號,半數船員得了腳氣病,不得不留在國內治療,無法趕來增援。如果與中國水師發生戰鬥,絕無取勝的可能。”
高島氣憤地責問道:“都是夏季,同樣生活在艦上,為什麽中國水師沒有那麽多人得腳氣病?是不是海軍膽怯,以病為由自欺欺人?”
麵對高島的責問,仁禮景範非常生氣:“請高島將軍不要羞辱海軍,是不是真病,你完全可以上艦仔細檢查!至於為什麽日本海軍腳氣病比中國水師嚴重,實在令人費解。海軍軍醫高木兼寬正在研究腳氣病,他曾經在英國留過學,據他初步分析,問題可能出在我國海軍飲食上。”
接下來三人都不說話。退出漢城,避免與清軍衝突,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如此。
花房義質打破沉默:“我們此行的目的並不是戰爭,而是迫使朝鮮答應我國的要求。中國雖然軍力超過我們,但他們沒有開戰的決心,我的打算是與中國派來的官員接觸,用外交手段給朝鮮施壓,如果日朝談判順利,我們又何必動武?海軍腳氣病發作的消息一定要嚴密封鎖,千萬不能讓中國人和朝鮮人知道,不然接下來的談判會非常艱難。”
這時,營外值崗的士兵來報,說中國直隸道員馬建忠前來拜訪。花房義質對兩位少將說:“你們兩位都且少安毋躁,我聽聽這位馬道員所為何來。”
在協助朝鮮與美英等國談判時馬建忠就與花房義質多次交往,兩人算是老相識,進入軍帳後,他把袁世凱介紹給花房義質:“這位是平亂先鋒隊的袁統領。”
彼此致禮後,花房義質問道:“聽說貴國派兵三千,軍艦六艘,請問所為何來?”
馬建忠回道:“朝鮮是大清屬國,照例會出兵幫助平定。這次海陸軍前來,就是為此目的,別無他意。”
花房義質笑道:“我國派兵至此,也是希望朝鮮能夠安定。如果他們自己不能平定叛亂,懲治凶手,那我國海陸軍將代勞。”
袁世凱搶過話頭:“何勞貴國費神?我國海陸軍足可以平亂。”
“貴國的合理要求,我國也將幫助勸說屬國同意。這一點請貴使一定放心。”馬建忠在一旁補充。
花房義質話中帶著威脅:“如果貴國真能勸說朝鮮,我國便可按兵不動。隻是朝鮮應當盡快給予答複,我國海陸軍將士都極為義憤,紛紛請戰,我也無法完全壓製。”
馬建忠搖搖頭勸道:“有關貴國的要求,朝鮮如何答複,總要等平定了叛亂才好坐下來談。聽說貴使向朝鮮提出了三天的最後期限,明天就是最後一天,無論如何做不到。請貴使還是寬限幾天。我今天將去會見大院君,勸他對貴國有所交代,對凶犯要給予嚴懲。”
“不僅僅要懲凶,我國已經向朝鮮提交了七條要求,每一條都必須答應。”
花房義質提出的要求包括懲辦壬午兵變凶徒、對日本遇害人員和各種損失給予賠償、增開通商口岸和允許日本派八百人駐漢城保護日本使館等。
“我們的立場非常明確,對貴國的合理要求,我國將力勸朝鮮應允。但當務之急是平定叛亂,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馬建忠又一次表明立場。
花房義質質疑道:“如今當政的大院君就是此次兵亂的主使,貴國要幫助平亂,將如何對待大院君?我知道大院君向來心向貴國,貴國對他也是極為欣賞,恐怕不會對他有所行動吧?而大院君如果繼續主政,又何談兵亂平定?”
袁世凱插話道:“如果大院君是兵亂的主謀,我統領的先鋒隊就可以擒賊擒王,絕不在話下。”
馬建忠怕袁世凱亂表態,接過話題說:“政變的主謀是不是大院君,我們尚沒有證據。但是,如果證明他確是幕後主謀,我國也絕不袒護。但貴國必須對我軍的平亂行動給予支持。”
花房義質問道:“閣下希望得到怎樣的支持?”
“貴國海陸軍但守營盤,便是對平亂的最大支持。不然兩國軍隊雜處,難免會鬧出誤會。”
“我國軍隊軍律森嚴,絕不會鬧什麽誤會。”花房義質說,“不過,既然閣下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不妨代為答應。但貴國的平亂不能久拖不決,日本所能給朝鮮的延展日期,隻能是兩日。”
馬建忠算了一下,大隊人馬總要兩天後才能趕到,兩日時間自然不夠。經兩人反複交涉,最後確定延期四日,屆時將給予答複。
出了營帳,袁世凱便說:“馬觀察,看來日本人也想扳倒大院君。”
“大院君從來不買日本人的賬,他們當然想扳倒他。”馬建忠擔心袁心凱嘴快於心,提醒道,“慰廷,辦外交不是交朋友,不可全拋一片心,要盡量摸清對方的底牌,而不讓對方摸清自己的真意。尤其下午我們將麵見大院君,他本來就心有疑懼,如果讓他意識到我們有可能對他采取行動,勢必要全力抵抗,那樣事情就麻煩了。”
袁世凱也發覺自己今天有些搶頭說話,因此保證道:“馬觀察放心,在大院君麵前,我不多一語。”
“那倒不必,如何對待大院君,我們還沒最後定案,不要在言語中讓他捕捉到端倪就是了。”
進宮主政的大院君此時如被架在火上烤,日子相當不好過。兒子懦弱無能,他於大亂中接掌政權是為國家著想,但無論說得多麽冠冕堂皇,從兒子手裏奪權的事實是掩飾不了的。而給他帶來主政機會的兵變者,此時也讓他頭疼,他們懼怕閔氏卷土重來,疑神疑鬼,對閔氏以及主張開國的官員大開殺戒,局勢已經失控,而且又有心術不正者趁火打劫,大發不義之財。他讓長子李載冕掌握了軍權,總算勉強控製了漢城局勢,但亂兵和亂民依然聚集在漢城附近,如何解決尚無良策。如今日本又提出苛刻的要求,懲凶一條就沒法答複,如果懲辦舉事者,那他進宮的合法性、正義性又在哪裏?如果不答應,日本勢將兵戎相見。以朝鮮的軍力根本無法抵抗,國家將因此陷於災難。宗主國派兵來了,如果中朝聯手,足可以製衡日本。但據說大清軍隊是來平亂,是不是也會把自己當亂軍平定了?這一切隻有與馬觀察談清楚後才能真正放心。
當聽到馬建忠到來的消息後,他親自迎到大殿外。見馬建忠從容坐定後,便問:“馬大人見到帶兵的大帥了?有多少人馬?”
“有六艘軍艦,五千陸軍,正在向漢城趕來。我此次先帶來先鋒隊五百人,幫助維持漢城秩序。”
“倭國提出七條苛刻要求,限本日必須答複,小國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如果倭軍進攻漢城,我勢將與漢城共存亡,寧為玉碎,絕不瓦全。”大院君又道。
“我已經見過日本公使,經過協調,同意再展期四天。”
“不是展期幾天的問題,是倭國所提要求太苛刻,我國斷然難以應允。”
馬建忠勸道:“當然不能完全答應,但有些合理要求也不是不能答應。”
大院君大搖其頭:“倭國提出要懲辦首凶,何謂首凶?就這一條恐怕雙方就難以達成一致。”
“自然是那些濫殺無辜的人,比如此次兵亂的帶頭人。”馬建忠解釋道。
“絕對不可能。舉事者是義軍之首,如何能夠當凶犯懲處?就是我答應,恐怕義兵也不答應。”
馬建忠笑道:“院公執政多年,睿智機變,難道不懂得丟車保帥的道理?即便不舍得丟車,以馬甚至以卒充車又有何不可?”
“恐怕倭國不肯罷休。”大院君仔細琢磨,臉上綻出笑意。
馬建忠哼聲道:“不肯罷休又能如何?我五千大軍六艘戰艦當然不是來做樣子的。”
這話更讓大院君心中舒暢,但他還有些疑慮:“大軍如能幫助小國抵禦外侮真是再好不過。隻是不知大軍統帥會不會也像馬大人一樣的打算。聽說大軍出師的名義的是幫助小國平亂,不知大軍打算如何平亂?”
“平亂的說法不確。大軍前來是幫助屬國穩定秩序,如果院公能夠令行禁止,不會再有凶徒趁亂打劫,不會再有濫殺無辜的事情,大軍便不動一兵一卒。如果有地方官府不能控製秩序,大軍勢必要前往彈壓。如果日本借機發難,影響朝鮮安定,我大軍自然也不能坐視。”
“對小國的施政,上國是否也要幹預?”
馬建忠解釋道:“我國向來堅持的是‘屬國自主’,一切內政皆不幹預,這是幾百年的傳統,想必院公盡知。即便真有不恰當的行政,我國也隻是友好地提出建議,絕不會淩駕於上。大清千方百計所謀求的,隻是朝鮮的利益。譬如去年以來本道協助朝鮮簽訂通商條約,千方百計提高稅率,保護朝鮮的利益。朝鮮所簽條約比之大清國與列國條約更為有利,這一點院公想必也都知曉。”
“我比較過兩國的通商條約,正如大人所言。對大人的全力周全,小國上下皆感激萬分。”話鋒一轉,大院君又問,“大人帶來的五百精銳打算駐在哪裏?是否駐紮宮中?”
大院君顯然是在試探大軍的真實意圖,馬建忠斷然否定:“這五百人純粹是為保護我的安全而來,如今已經在城外駐紮,哪有進宮駐紮的道理?數百年來,上國軍隊從無駐紮屬國宮中的先例,院公何出此言?”
“我希望借助上國加強宮中宿衛,既然如此就不勉強了。”說完這個,大院君又問,“大軍大約何時到來?屆時我先去拜訪大帥。”
“最晚明天下午可到,如果順利,上午也有可能。屆時吳大帥肯定會進宮先行拜會院公,您是否回拜,屆時你們兩位再定不遲。”
大院君派自己的轎夫送馬建忠回住所南別宮,並吩咐就地侍候。朝鮮自明代開始,對出使入朝的中國官員禮儀十分隆重,專門在西門外建了慕華館,屆時國王率世子及百官在此迎候,並接風洗塵。同時又在城內建南別宮,專供使臣居住,堪稱朝鮮最高規格的國賓館,馬建忠幾次到朝鮮都在此居住。因為局勢不穩,袁世凱專門派了先鋒隊二十人前來加強警衛。
吳長慶的大軍第二天傍晚才趕到漢城城下,駐紮在南門外的南檀一帶,離漢城六七裏。大院君聞訊親自到南別宮會見馬建忠,問是否立即前去拜訪吳長慶。馬建忠聽他的語氣還是有所顧慮,就安慰道:“暫不必去拜訪,我去見筱帥,報告院公一心謀求社稷穩定之意,並細商如何牽製日人。”
馬建忠趕到吳長慶大營,丁汝昌、張謇等人都在。吳長慶拿出一紙電報道:“這是今天威海派出的快艇送來的電報,眉叔先看看。”
又諭:張樹聲奏,援護朝鮮陸師拔隊起程,並查探情形。俟抵朝鮮後,扼紮海口附近地方,該提督即親統數營,向王京進紮,擬將李昰應獲致,除其凶頑,以期轉危為安。所籌尚合機宜,即著該督飭令吳長慶酌度情形,穩慎進紮,務將李昰應獲致,庶該國之亂自平。該提督當相機因應,妥為辦理。一麵約束部伍,毋任稍有擾累日本之兵。
馬建忠看完電報後說道:“朝廷已同意拘捕大院君,大帥可以放手幹了。”
“朝廷對日本兵深為顧慮,隻怕中日起衝突,如果我們拘捕大院君,日本人會不會幹預?”吳長慶頗有顧慮。
馬建忠解釋道:“大院君一直排日,日本人必欲除之而後快,我們拘捕大院君,他們求之不得,想來不會幹預。我與花房義質已經見過麵,他也希望能盡快平定朝亂。”
吳長慶稍稍放了心,又問:“如果實行誘捕之計,把握有幾成?”
“至少七成,還有三成在天。”接著,馬建忠把兩天來的情況簡要地向吳長慶報告。
“看來大院君對你頗為信任,這省去許多麻煩,今晚咱們要好好計議一番。把世凱也叫來,他跟著眉叔先期入城,肯定也有所見聞。”吳長慶聽後道。
按照馬建忠的要求,袁世凱的先鋒隊一直待在駐地,以免引起大院君的懷疑。袁世凱自然不會待在營中,他換上為軍營送菜的朝鮮人衣服,悄悄四處觀察,他的結論是朝鮮亂兵武器低劣,而且號令不整,一千人足以鎮服。
吳長慶告誡道:“世凱,不要看事太易,別忘了關羽大意失荊州,何況我等並沒有關老爺的本事。”
馬建忠建議道:“大院君對大軍的到來其實戒心很深,為了打消他的疑慮,請大帥手書一信派人送去,以安其心。”
“這有何難?我立即寫來。”
袁世凱自告奮勇進城送信,帶著趙國賢等四名護兵策馬直奔大院君的府邸雲峴宮。雲峴宮原是大院君的私邸,自從他代高宗攝政後就不斷擴建,其規模直逼朝鮮王宮。袁世凱持有大院君贈給馬建忠的腰牌,很容易進了大門,但卻被守直房的衛隊攔下了。守直房是一排十幾間瓦房,裏麵所駐是負責雲峴宮管理、警備及雜務的人員,大院君的衛隊統領就住在這裏。因為時近傍晚,雲峴宮內已經準備落鎖,是否讓袁世凱見大院君無人敢做主,衛隊統領隻好把他請進茶室,著人備冰鎮西瓜,極其殷勤。為便於交流,又叫來一位懂漢語的通詞,待袁世凱喝過一杯茶後才說:“天色已晚,大院君不便見客,貴使的信可否由小職代轉。”
袁世凱決心要見到大院君,兩手撫膝,收腹挺胸,聲音洪亮地說道:“馬大人有交代,須當麵呈遞院公,並請院公給一張親筆收條。”又撒謊說,“吳大帥和馬大人都有話讓我代轉,因此必得見到院公。”
統領不敢耽擱,親自去向大院君傳話,不一會兒便回來了,相請道:“院公在迎和樓接見貴使,請隨我來。”
過了守直房,從一個大門進去,便是大院君居住之地老樂堂,迎和樓則是大院君見客的地方。統領把袁世凱領進去,大院君已經在室內正襟危坐。他是長臉頰,下巴飄著一把斑白的胡須,兩眼炯炯,不怒而威。他略欠欠身,以示客氣,並示意袁世凱坐。袁世凱拱手向大院君施禮,然後落座,兩腳外分,雙手撫膝,收腹挺胸後才說道:“吳大帥有一封親筆,馬觀察派小職送呈。”然後不慌不忙從懷裏取出信來,雙手遞給站在一旁的統領,統領再呈給大院君。
“感謝吳大帥和馬大人的好意,有上國大軍幫助,敝國定能度過眼前危機,請代我表達謝意。”大院君看完信後又問袁世凱,“聽說貴使還有話要轉,我洗耳恭聽。”
袁世凱信口編道:“吳大帥和馬大人的意思,明天上午進宮拜會院公,主要是商討應付倭國的對策,請院公也事先籌劃,屆時可互相參酌。此事不宜行諸文牘,因此要小職務必轉告。”
“請轉告吳大帥和馬大人,我方自然用心謀劃,一切還需偏勞上國大軍。”
“我國派軍前來,就是為幫助屬國應付倭國,自然應當為院公解憂,說不上偏勞,實是職責所係。”
聽袁世凱談吐不凡,因此大院君問道:“看貴使氣度,不似一般信使。”
袁世凱表明身份道:“小職是前敵營務處會辦、先鋒隊統領並專責軍紀稽查。不過既然奉命前來送信,便是信使而已。”
大院君讚道:“上國果然人才濟濟,貴使幹練、沉著,英氣逼人!”
“在院公麵前,小職實在不敢當英氣二字。我常聽馬大人說,院公德高望重,治國理政朝鮮無出其右者。此次變亂,院公協調各方,調度有據,幸未釀成大亂,院公居功至偉。今日有幸麵見,院公不怒而威,名不虛傳。”袁世凱順口送出一遝高帽,尤嫌不足,指了指站在一邊的統領說,“衛隊統領寸步不離,名為侍應,實則防備,極其盡職。管中窺豹,可見院公用人得才,馭下有術。”
這無形之中,又送衛隊統領一頂高帽,統領滿麵笑容,拱手稱“謬讚”。
大院君親筆寫一紙收到條,並讓衛隊統領送袁世凱出門。衛隊統領對袁世凱十分客氣,一直送到大門外,親自扶袁世凱上馬。
袁世凱紈絝脾氣發作,從口袋裏摸出十兩銀子,塞到統領手中道:“初次相見,來得匆匆,幾兩銀子請你和兄弟們買瓜果消暑。”
十兩銀子不多也不算少,而且上國官員何曾給他這樣的小官送禮?統領一激動,自己當了上馬石,兩手托住袁世凱的腳,幫他跨上馬背。
袁世凱抱拳揚鞭,直奔城外。
他回到吳長慶大帳,交上大院君的收條,說了自己的經曆,眾人無不稱讚,馬建忠笑道:“慰廷此行真是非常值得,大院君的疑心幾乎可以盡除了。”
丁汝昌則向袁世凱直豎大拇指。
“誘捕大院君此時有八成把握了。”吳長慶舒口氣又轉頭對張謇說,“季直,一旦拘捕了大院君,必須立即發布告示,以安民心。這篇文告就非你莫屬了,今晚你就辛苦辛苦,明天能夠拿出大稿,抄錄數十份,以備廣為張貼。”
張謇邊應承邊思索道:“這是分內之事。除此之外,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朝鮮這次變亂,看似是餉米質次引起,其實根源並不在此。朝鮮如何善後,必當深思統籌,我打算盡快拿出個稿子,請大帥及諸位指正。”
吳長慶心中大悅,讚道:“那真是太好了,咱們雖為平亂,但平亂是治標不治本,朝鮮未來是得好好謀劃。你專心去寫這兩篇大文章,一般事情就不勞駕你了。”
幾個人對明天如何誘捕大院君已經進行詳細的謀劃,其中有一個關鍵問題就是如何把大院君的隨行人員隔開,而且不能放走一人,不然消息一旦敗露,朝鮮軍隊前來救援,局勢將非常棘手。
“這有何難,交給我來處置。”袁世凱向眾人講了自己的計劃,都覺得可行。他又建議,如果一切順利,捕到了大院君,由他率先鋒隊直接送到馬山浦登艦,交由朝廷發落。
“早有此議,但送人的事就不勞慰廷了,這是我水師的職責。明天我帶一百水勇過來,專責押解到馬山浦。”丁汝昌插話說道。
“如果吳大帥的軍營中又出現水師官兵,恐怕會引起大院君懷疑,還是由先鋒隊來做比較好,服色相同,彼此相熟,不易引人注目。”袁世凱搖了搖頭。
吳長慶點頭說:“禹亭,世凱說的有道理,我看水師兄弟不必進營,可在去馬山浦的路上接應。”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接下來眾人又對可能出現的意外進行詳細預測、準備,一直商議至深夜。
第二天上午,吳長慶在馬建忠的陪同下去昌德宮拜會大院君。昌德宮位於漢城北嶽山東麓,被稱為東闕。始建於永樂三年(公元1405年,朝鮮太宗五年),本來是作為朝廷的離宮,但因為正宮景福宮被毀無力修複,離宮反而成了正宮。大院君攝政後,修複了景福宮,可是幾年前,景福宮發生太監安設炸彈的事件,高宗又將朝廷搬回昌德宮。
眾人都是騎馬前往,袁世凱負責護衛,因此策馬前行開道,另十六騎跟隨在吳長慶、馬建忠身後。昌德宮正門敦化門的中門大開,吳長慶一行二十餘人策馬直入,過禁川橋,入進善門,到達仁正門前,幾個人這才下馬步行入內,護衛被擋在門外。進門便是昌德宮的正殿仁政殿,朝鮮國王處理重大政務比如登基、會見外國使節等皆在此地。此殿闊五楹,最為雄壯,不過因為是屬國,嚴守親王府的規製,類似王府的銀安殿,琉璃瓦是丹青色,有別於大清皇宮的金黃色。
大院君已經在丹陛下迎接,因為他是第一次見吳長慶,恭恭敬敬遞上名帖。吳長慶雙手接過道:“久聞院公英名,今日得以麵見,三生有幸。”
“鄙邦不幸生亂,勞駕將軍跨海前來相助,感激不盡。將軍威名,老夫久聞,不勝渴慕。”大院君又指指身後三十歲左右戎裝男子說,“這是犬子載冕。”
李載冕是大院君的長子,根據朝鮮的習俗,“長子不為人後”,所以當年他無緣王位,而由弟弟李載福(李熙)入嗣哲宗承繼王位。父親執政十餘年,他卻沒得大用,因此頗懷怨恨,結果被閔妃收買,合謀將大院君趕出王宮。但掌權後的閔妃也未重用他,讓他十分悔恨,因而對賦閑的大院君極盡孝道。大院君這次重新執政後,就重用這位長子,不僅讓他出任戶曹判書,還兼任訓練大將,掌握著財政和兵權。
李載冕對吳長慶、丁汝昌、馬建忠三人躬身一個長揖,然後做一個請的手勢,大院君陪同三人進了仁政殿。
殿內已設香案,這是要請聖安。吳長慶站在香案後麵東側,大院君和李載冕跪地磕頭,問皇太後、皇上安。吳長慶答一聲“皇太後、皇上聖躬安”。
然後撤去香案,賓主落座。
大院君首先剖白道:“此次動**,皆由當政重臣不能體恤下情、貪婪無度招致,群情激憤,揭竿而起,以至於局勢失控,王妃被害。國王急書請我入宮主持大局,我百般勸解,總算局勢回穩,國王得以安然。誰料又擾及日本人,以致日本以此借口大兵入境,提出苛刻的條件,國步維艱,老夫不得不勉為其難。”
吳長慶說道:“朝鮮此次動**,幸得院公力挽狂瀾,功不可沒,太後、皇上皆已知悉。聽聞日本以此出兵,朝廷顧念屬邦,派我和丁軍門率陸海軍前來,協助院公維持局勢,以杜日本狡謀。為避人耳目,免致不必要的麻煩,對外隻稱入朝平亂。朝廷真意,想必院公必能明了。”
大院君澄清道:“倭國奸商從敝國獲利極厚,以至於敝國百姓憤恨不已。此次殃及日人,可謂咎由自取。他們卻借機出兵發難,提出苛刻條件,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馬建忠建議道:“日本提出的條件,當然不能一概全應,不過,為了早日穩定局勢,有些也可商討,總能有解決的辦法。”
大院君肅容道:“如果商量不成,敝國不惜舉國為戰。”
舉國為戰,則事情更難了結,這是朝廷極力避免的。吳長慶心中思緒一轉道:“我等已率大軍前來,朝鮮並非當初的孤立無援,想來日人不致太過苛刻。盡快與他們談判就是,屆時馬觀察也可從旁協助。”
接下來大家就日本七項要求進行商討,可以感覺得到,大院君所秉持的是強硬態度,通融餘地很少。然後又談當前朝鮮國內局勢,吳長慶等人希望大院君盡快整頓舊軍,嚴肅軍紀,恢複秩序,以免給日人借口。大院君表示完全接受上國的要求,並表示下午將前往軍營回訪、犒軍。
各項準備工作早已準備就緒,下午隻等大院君前來。然而一直等到三點多,卻不見蹤影。眾人都非常著急,仔細回憶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引起了大院君的懷疑,可實在無從想起。到了四點左右又下起微雨,大家幾乎絕望,大院君一定會以下雨為借口不再前來。
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四點半左右,大院君在二十餘人的簇擁下冒著蒙蒙細雨前來。其中護衛十人,長夫十餘人,抬著一頭豬,四隻羊。吳長慶、丁汝昌、馬建忠親自出迎,袁世凱則去招呼大院君衛隊統領。十餘名長夫被請進一間營帳中,那裏好酒好菜已經備齊。十名護衛緊跟在大院君後麵,袁世凱拉住衛隊長道:“院公與吳大帥他們去談事情,何必都跟了去,來來來,弟兄們隨我去喝一杯。”
衛隊統領推辭不過,安排四人跟著大院君,他們幾人則跟袁世凱進了帥帳右側一個營帳中。這裏也布下一桌酒席,袁世凱請衛隊統領上座,他親自執壺勸酒。衛隊統領推辭道:“卑職職責所在,不能飲酒。”
袁世凱豎起拇指稱讚:“盡職盡責,兄弟佩服,絕不勉強,那我就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這實在無法推辭。等幾杯茶水下肚,眾人隻覺眼神迷離,不久都迷糊過去了。袁世凱揮揮手,先鋒隊的人立即將他們捆紮結實。他帶著翻譯來到帥帳外,對站在門外的四個衛兵士兵說:“統領讓你們也去喝一杯。”
他們親眼見到袁世凱與統領勾肩搭背的親熱情形,毫不懷疑,隨翻譯去了營帳,一進門就被按倒在地,嘴被塞得嚴嚴實實。看事情辦妥,袁世凱這才到吳長慶帥帳回話:“報告大帥,晚飯已經安排妥當,兩刻鍾後就可開席。”
這是表示已經完全解決了大院君的隨從。
吳長慶點了點頭:“好,很快就開席。”
馬建忠疾書道:“君知朝鮮國王為大清國皇帝冊封乎?”
大院君寫道:“知之。”
“王為皇帝冊封,則一切政令當自王出;君趁六月九日之變擅竊大柄,使皇帝冊封之王退而守府,欺王實輕皇帝也,罪當勿赦。”馬建忠再書。
大院君這才發現情形不妙,一看隨從也都不在跟前,便寫道:“大帥難道要做雲夢之遊乎?”不理馬建忠,拿著紙讓吳長慶看。
雲夢之遊,典出西漢,高祖劉邦為解除韓信兵權,采取陳平之計,偽遊雲夢,借韓信前來拜見之際逮捕了他,貶為淮陰侯。
吳長慶心有不忍,提筆寫道:“非也,是非曲直,不得不論。”
袁世凱精選的二十餘人已經在帳外待命,見吳長慶還在猶豫就道:“大帥,時機緊迫,不容猶豫,須當機立斷,防夜長夢多。”
“念與王有父子之親,姑從寬假,請速登輿至馬山浦,乘兵輪赴天津,聽朝廷處置。”吳長慶於是提筆寫罷,扔下筆與丁汝昌、馬建忠出了大帳。
袁世凱對愕然的大院君說:“大院君,請吧!”
沒有翻譯,大院君聽不懂袁世凱的話,但請的手勢他當然明白,他向後退了一步,不肯向帳外走。袁世凱一揮手,趙國賢率兩名兵勇架起大院君出了大帳。帳外兩行兵勇手持洋槍,列隊以待,大院君派給馬建忠的轎子就在帳外,轎夫當然全換成了慶軍的兵勇。大院君不肯登轎,袁世凱架住他的一條胳膊送進轎中,一揮手四人抬轎飛奔,百餘健卒蜂擁而行,丁汝昌則策馬跑在後麵。離漢城十餘裏,二百名水師兵勇等待已久,丁汝昌與袁世凱拱手告別,帶著大院君趕到馬山浦,當晚乘小艇登艦。
袁世凱趕回軍營向吳長慶複命,吳長慶正在設宴款待眾將及幕府人員,商討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大院君被拘捕,但兵亂並未平定,亂首尚未懲治,必須趁熱打鐵,盡快討伐亂兵。討伐亂兵必須師出有名,因此應當立即請國王李熙重新執政,由他邀請平亂,方可名正言順。此事已經由馬建忠安排,派金允植設法給李熙送信,告訴他大院君已經被捕並押往天津聽候發落,請他立即出來主持大局,並提出幫助平亂的書麵要求。同時張謇負責安排人連夜在漢城各城門張貼告示,宣布大院君的罪狀,以安民心,震懾亂軍。
第二天一早,左承使嚴世榮來見吳長慶,他是奉國王之命來請清軍幫助平亂,有國王親筆手書的請求。吳長慶請嚴世榮轉至國王,清軍將立即開始平亂,請多派向導、翻譯。
此事交涉結束,嚴世榮還有事轉請:“奉國王麵命,卑職請大帥釋回院公。太公年事已高,不宜曆風濤之險。”
“此事真是國王所請?”這個請求讓吳長慶深感意外,國王被大院君奪權,怎麽還會希望釋回大院君?
嚴世榮回道:“是國王請小職向大帥麵請。當初國都局勢混亂,幸虧院公出麵苦勸,亂軍才退出漢城。國王至孝,念及院公年老無依,實在於心不忍。”
“此次兵亂,外間盛傳院公係主謀,眾心所附,實為其魁。皇帝欲麵問其事狀,冀望特切,我奉朝命,唯有奉行,臣子之義,豈可有違?我朝素行寬大,篤倫盡恩,必能兩全而無弊,請國王萬萬放心。”如果放回大院君,亂兵便心存僥幸,其黨徒勢必蠢蠢欲動,難免給平亂增加變數,這個要求,吳長慶無論如何不能答應。
嚴世榮又道:“國王還有一請,若大帥不同意釋回院公,請允準國王幼弟及院公身邊親隨等人隨行,以照料起居。”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吳長慶正要答應,張謇卻進帳直向他使眼色。吳長慶會意道:“大人且請稍等,營中有急務需要商討,我去去就回。”
吳長慶隨張謇出大帳到了營務處。金允植也在裏麵,已經寫了幾頁紙,請吳長慶過目。原來,他已經打探清楚,昨夜李載冕得到大院君被拘的消息,和母親驪興府大夫人到高宗麵前哭求,要求釋回大院君。國王心有不甘,但又不願背不孝罪名,因此才有此一請。而要求派往陪伴大院君的兩個親隨是大院君的親信,奉李載冕之命,其實是要到北京交結朝士,到處鳴冤,期於翻案。
張謇建議道:“大帥,此事不可不防。如果朝中不明真相者為大院君鳴冤翻案,那麽我們此行不但無功,反而有過。而且大院君若釋回平亂便又加變數,朝鮮局勢何時才能了局?日本再興風作浪,我們怕是要前功盡棄。以宗主國身份盡快平息事端,不給日本幹涉的機會,這個原則不能動搖。”
“原來是這麽回事,季直不必解釋了,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大院君不能釋回,他的親信不能同行,但可以讓他的幼子前往照料,也可派人送些日用之物。既然國王隻是麵子過意不去,才請求釋回大院君,那我就來做這個惡人,幫他麵子上過得去。”
主意已定,吳長慶回到帳中,嚴厲指出大院君的罪責,並請轉告國王,他的要求無法答應,隻允他的幼弟和仆從數人赴馬山浦給大院君遣送行裝及隨行侍奉。若大院君所乘登瀛洲號已經起行,準幼弟一行搭乘其他艦船赴津。此後凡有去見大院君者,須先行告知中朝,獲準後方可起行。
“大帥的意思是把他也拘捕?”
“他是受父命出任要職,說不上明顯的罪狀,拘捕不合適。但應當限製他的行動,割斷他與亂軍的聯係。”
張謇應承道:“此事我去與馬觀察商議,他與李載冕相熟,比我們方便。”
“你帶世凱同去,到時候需要人手的話,從他的先鋒隊中調遣就行。”
張謇知道,吳長慶對袁世凱十分賞識,這是有意給他立功的機會。
兩人進城到了南別宮見到馬建忠時,他正在與朝鮮領敦寧府事金炳國、金弘集討論與日本簽約的事情。馬建忠對照日本提出的條件,逐條幫助分析:“拘捕亂黨一條不用日本人提,自然要辦,國王也是受害者,豈有不辦亂黨之理?但最好不能定期限,因為實在說不準什麽時候能夠徹底辦清。賠償軍費一條,與國際法不符,何況日朝並未開戰,何來賠償兵費?非要賠償,可在以撫恤受害日本人名義上適當加一些。具體額度,以不超過十萬日元為妥。至於日本人所提五十萬日元,絕對沒有答應的道理。日方要求京城駐兵一項,絕不可允。日本人的理由,無非就是這次公使館人員受到圍攻,頂多可以答應公使帶若幹兵員護衛使館。”
此外日本人還要求日本公使、領事可在內地旅行,馬建忠認為可以答應,但須事先征得朝鮮地方官同意。
兩人又就一些具體問題請教,可以聽得出來,朝鮮國王急於安撫日本人。因此,馬建忠便提醒道:“雖然日本人陳兵濟物浦,但請兩位務必轉至國王,日本人狡詐多謀,不要輕易答應他們的要求。尤其是開礦、電信等利權,無論如何不能向日本人開放。”
金炳國又問:“國王知道馬大人善於外交,國王之意,馬大人可否出麵幫助敝國與花房義質麵商?”
“那不行,我國不幹預屬國的內政外交,這是秉持多年的傳統,我隻可以提供建議和參考,不宜直接出麵與日本人交涉。”馬建忠斷然拒絕。
袁世凱卻在一旁建議說:“馬觀察,我倒是覺得你完全可以在這方麵顯示出宗主國的地位,同時向日本表明,朝鮮是大清屬國,讓他們不要歪打主意。”
“自主自強,方是朝鮮的出路。朝鮮不斷強大,方可斷列國覬覦之心,這也是宗主國所樂見。我國可以幫助屬國開國自強,但不能越俎代庖,因此,與日本人談判的事情,還是請朝鮮派員去談。”
打發走兩人,馬建忠又解釋說:“當著朝鮮官員的麵,有些話不好說。力避中日之間發生摩擦,是朝廷對我們此次出兵行動的明確要求,既不準發生軍事摩擦,也不準外交上產生摩擦,避免置我國於不利地位。因為法國在越南尋釁,朝廷必須力保朝鮮無事。”
馬建忠歎道:“話不是這麽說。屬國自主的傳統已經延續了幾百年,曆來如此,何況朝鮮畢竟不是一把椅子。如果算是把椅子的話,也是放在大清院牆外的椅子,已經在那裏放了幾百年,突然要搬進院中,容易引起異議。”
袁世凱卻固執己見:“從前放在院外,是因為沒有賊惦記。百年前大清國力強盛,沒人敢拃毛。現在不同了,列國有堅船利炮,可以從萬裏外跑來與大清爭東奪西,這放在院外的椅子已經不安全,所以必須搬進院內,這又有什麽好說的?”
這話竟然駁得馬建忠無話可說,心中禁不住火起,要論外交,你袁世凱還沒啟蒙呢,還在我麵前大言不慚!他毫不客氣地說:“慰廷,論打仗,我不如你。可是要說到外交,並非人人都能深諳其中奧秘。馬某跟隨李中堂多年,也曾經出國考究,尚不敢肆口妄言,你我還是尊令而行吧。”
“隻顧聽你們兩人高談闊論,忘了正事了。”場麵有些尷尬,張謇打破沉默,將吳長慶希望設法絆住李載冕的意思說給馬建忠。
“恐怕隻有再行誘捕之計。”
張謇解釋道:“大帥的意思,並不是拘捕他。”
“我知道大帥意思,不是拘捕,卻要他跳不出大帥的掌心。硬去拿人肯定不行,所以隻有像對付大院君一樣,請他入甕。”
張謇有些不信:“有大院君的前車之鑒,他恐怕不會上當。”
“那就想個他無法拒絕的理由。”馬建忠想了許久說,“他以至孝自許,在國王麵前哭求,也是以孝的名義,那就讓他來商討如何釋回大院君的事情,他恐怕不能不來吧?”
張謇擔心道:“他來恐怕也會萬分小心,如果帶著大批衛隊來,我們能奈其何?”
馬建忠看了袁世凱一眼,用激將的語氣說:“這就看慰廷有多大本事了。”
袁世凱一拍胸脯道:“來不來的事,你們費心;拿下他衛隊的事,交給我來處置。”
“慰廷,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張謇還是有些猶豫。
“老師不必擔心,他不敢帶大隊人馬來,如果帶大隊人馬,無異於公然反叛,城外的大軍正用得上。如果他隻帶幾十人衛隊,對先鋒隊來說是小菜一碟。”袁世凱說完,便派人出城調先鋒隊入城,並與吳長慶約定,如果需要大軍支援,就讓人放紅色信號彈。
袁世凱笑道:“行的就是震懾之計,讓他知道如心存反抗,則會就地剿滅。”
張謇和馬建忠都覺得袁世凱行事太險,太過張揚,但他一再表示願負其責。於是,馬建忠派人給李載冕送信,他果然回話說:“軍中諸事紛繁,恕不能抽身前來。”
馬建忠再派人持親筆信去,讓送信人從大門口開始嚷嚷,馬觀察請李將軍商議釋回大院君的事宜,如果李將軍不能赴約,大院君則不能釋回。李載冕知道推托不過,親自到南別宮來,身後跟著三十人的衛隊。
南別宮大門敞開,隻有兩個門崗,對李載冕一行連問也不問就放行。進了二堂,袁世凱站在大廳前的台階上說:“李將軍,我奉馬大人之命在此恭候,請將衛隊留在此處,您請隻身入廳。”
衛隊統領回道:“請馬大人出來相見,我們奉命保護將軍,寸步不離。”
袁世凱冷笑道:“李將軍帶這麽多人到南別宮來,來者不善呢。如果不將衛隊留下,馬大人不會相見。”
衛隊統領問:“如果我們非要與將軍一起進見呢?”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就地剿滅!”袁世凱一揮手,四十名先鋒隊一色洋槍把二堂院子包圍起來。
“我知道此行必是鴻門宴。”李載冕對衛隊統領揮揮手說,“你們退下吧。”
衛隊收起刀槍,退出二堂院子。李載冕隻留下翻譯,大聲說:“馬大人,既然請我來議事,就請出來一見吧。”
“李將軍,亂兵未平,不得不如此。”馬建忠從二堂大廳中走了出來。
李載冕回道:“漢城秩序井然,何來亂兵。”
“亂兵都在枉尋裏、利泰村,這誰不知道?”
李載冕爭辯道:“他們都是奉太公之命撤出京城駐紮,馬大人怎麽稱之為亂兵?”
馬建忠義正詞嚴道:“殺害朝廷重臣,硬闖王宮,逼死王妃,肆行搶掠,國王都險些遇害,不是亂兵是什麽?”
“馬大人,他們嚴守太公之命,屯駐枉尋裏、利泰村,井然有序,不信可請太公複臨。馬大人說與我細商釋回太公事宜,請馬大人示下。”李載冕還想做些努力。
“實不相瞞,太公已經乘輪去天津。今天請將軍來,是請將軍脫離是非之地。今晚大軍將對亂軍進行圍剿,將軍若安居南別宮,便無被亂兵脅迫之虞,事急從權,還請將軍寬宥。”
李載冕苦笑道:“他們都是貧苦士兵,被克扣軍餉,無以為生才不惜鋌而走險。請馬大人可憐他們,不要枉殺無辜。太公被囚,我自知難安於位,已經將印綬帶來,一並交給馬大人,我不做什麽將軍、判書了。”
馬建忠搖搖手道:“李將軍,馬某豈敢?你是朝鮮的將軍,做不做,那由朝鮮朝廷決定,我們絕不幹涉。請將軍放心,您隻要不出南別宮,一切不加限製。我已經略備薄酒,給您壓驚。”
“世叔,侄兒願率先鋒隊打前鋒。”袁世凱一聽有仗打,立即請戰。
“這是真刀真槍打仗,你從未經過實戰,我怎麽放心讓你去打前鋒?”吳長慶不允。
“世叔放心,侄兒不會死打硬拚,侄兒讀那麽多兵書,自然會活學活用。再說,不讓侄兒打前鋒,與先鋒隊的名號也不相稱,別人會說三道四。”
吳長慶不答,反而問起張謇:“季直,世凱是你的學生,你說我該不該讓他打這個前鋒?”
張謇順水推舟道:“大帥就放手讓慰廷去一試身手吧。自從入朝以來,他所辦理的事情,經常給人意外之喜。”
晚上十點,大軍起程,不到一個小時就到利泰村。利泰村、枉尋裏都是朝鮮舊軍及家屬世代居住之地,相隔不過十裏,利泰村離吳長慶的大營更近一點。袁世凱帶先鋒隊摸過去,接近村子時突然從屋子裏射出子彈,在暗夜裏劃出一道道亮線。陪在袁世凱身邊的趙國賢腿上中彈,哎喲一聲趴在地上。袁世凱也一哆嗦趴到地上,等發覺子彈大多從天空中劃過,並傷不到人時,膽子便大了,弓著腰躲到一堆石塊後說:“聽我命令,都小心趴在地上,先別亂動。”
他觀察了一下,前麵是一片空地,沒有任何遮擋,如果亂哄哄向前衝,傷亡肯定少不了。可亂兵所在的房子都是草頂,就有了主意,便下命令兩個什長各帶十人,把全隊火把集中起來向著房頂亂扔一氣,頓時火光衝天,裏麵的人亂紛紛向後跑。
“兄弟們都跟我衝,見人就開槍,都把槍裏子彈打光了。”袁世凱命令道。
先鋒隊的衝鋒號嗚嘟嘟吹響,全體兵勇弓著腰向前衝。槍聲叭叭響成一片,但全是衝鋒隊的來複槍聲,亂軍幾乎沒再響一槍。從房子裏跑出的人都蹲在地上舉著雙手,幾乎沒遇到一點抵抗。袁世凱發現已經跑到了村子的另一頭,依然沒有發現大隊人馬。他找來翻譯,叫蹲在地上的一個老者回話。老者回道:“聽說上國大軍來到,幾天前人都跑了個差不多,今天晚上又跑了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老弱殘兵。”
袁世凱命人把蹲在地上的人集中起來,數了數隻有三十餘人。他感覺很不盡興:“這仗打的,還沒打就結束了。”
這時候吳長慶率軍過來了,問道:“世凱,傷亡如何?”
“隻傷了兩人,這仗打得真沒勁。”袁世凱有些喪氣。
吳長慶笑道:“還頭回聽說打仗嫌傷亡少的,你戰果如何?”
“隻俘虜了三十來個人,早就都跑了。”
吳長慶下令大軍凱旋,命袁世凱押著俘虜回大營。回到營中,天光大亮。不久後,另一路人馬也回來了,押著一百餘俘虜。這時天開始下雨,俘虜們蹲在泥地上,非常狼狽。張謇冒雨前來查看,發現大多是老人孩子。老人目光茫然,孩子眼含膽怯,他心中頓生憐憫,對看管他們的兵勇說:“你們別太凶了,別嚇著孩子。”他又找到吳長慶說,“筱公,這些人都是窮苦人,不要過於為難他們。筱公可否請國王派人來分別審訊,區別主從,懲治部分主犯以儆效尤,脅從者則最好一律釋放,也給那些逃散者一條生路,讓他們主動歸降。不然把他們逼上絕路,舍命相搏,反而不易收功。”
“季直真仁者也,我正有此意。請國王派人來審,還可體現屬國自主之義。”
國王派人來審,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區分主從,決定處決十五人。張謇認為太多,建議將其中五人改為徒刑,經馬建忠向國王提議並被采納。國王又頒布招撫文書,隻懲元凶,脅從不問。逃散各地的亂軍紛紛前來自首,兵亂很快得以平定。
但日朝談判的結果卻有些差強人意。到濟物浦談判的全權大臣是奉朝賀(退休官員的一種榮譽官名)李裕元,實際負責談判的是全權副官、工曹參判金弘集。兩人根據馬建忠的指點與花房義質辯論,雙方僵持不下。雙方最爭議的一是賠款數額。日本提出共五十五萬日元的巨額賠償,朝鮮認為太多,花房義質提出將賠款減至四十萬元,但朝鮮須以礦山采掘權、電線架設權,鹹興、大邱兩地開放為通商口岸等為交換條件。馬建忠認為這兩條損失利權太多,寧願多付十萬元也不能答應。而且“賠償”二字於國際法不合,把“賠償”二字改為“填補”。第二項則是日軍駐紮漢城。花房義質以使館被焚為由,認為朝鮮根本不能保護日本使館,因此必須準許駐軍保護。馬建忠建議朝鮮無論如何不能答應,而日本則對朝鮮深懷野心,堅持非駐軍不可。結果最後折中為“日本公使館,置兵員若幹備警”。此外還有朝鮮派出官員到日本去謝罪、擴大日本在朝商務權益等內容。大家都覺得日本無疑還是在朝鮮取得了駐兵權,以後朝鮮的局勢會更加複雜。
袁世凱尤為不滿,私下向吳長慶抱怨道:“馬觀察以擅長外交自傲,我看也不過爾爾。我軍已經平定兵亂,占據優勢,而仍然讓日本取得駐兵權,這算辦得哪門子外交?宗主國權力沒有任何增加,而日本卻獲得如此多的權益,恰如身上長了個巨瘡,早晚要危及性命,可笑馬觀察還洋洋自得。”
吳長慶勸誡道:“世凱,外交的事情不在我們的職責範圍,我們不可說三道四。這次入朝你功不可沒,我十分欣慰,我即將谘請李中堂、張振帥獎賞有功人員,把你列為首功,我給你的評語是:治軍嚴肅,調度有方,爭先攻剿,尤為奮勇。我為你請實授同知,李中堂、張振帥能否同意,朝廷能否旨準,我就不敢保證了。”
吳長慶邊抬手邊笑道:“起來起來,是你自己爭氣,我不過是順水推舟。我對你父親也算有個交代了。還有你張老師一直在幫著你說話,他的推薦之恩,你可不能忘了。”
“侄兒不敢忘恩負義,這就去看張老師。”
吳長慶告誡道:“我報功的事你不必細說,如果傳揚出去,難免有人反對,那就弄巧成拙了。”
袁世凱到漢城去買了一壇米酒,一提打糕,還有一對鼓,由一個親信稽查兵提著去看張謇。張謇正在埋頭修改文稿,看到這些後驚道:“慰廷,買這麽多東西,你要回國?我沒聽筱公說。”
“學生不回國,這是孝敬老師的。學生自入朝以來,老師多次向大帥推薦,學生沒齒不忘。”
“你這話就見外了。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我向筱公推薦,實在是你有過人之處。你到朝鮮後許多次讓人刮目相看,我即便不推薦,筱公也會用你。”
袁世凱不接話,拿著禮物道:“這是朝鮮人節日用的鼓,長的叫長鼓,是女子所用,短的叫平安鼓,由男子所敲。兩鼓成對,則意寓平安吉祥。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到時候老師帶回國內,做個紀念。”
“那我就愧受了。”張謇說完,話題一轉道,“慰廷,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朝鮮如何善後。朝鮮小邦,群狼環伺,大清這個宗主國,應該怎樣保朝鮮?我很讚同你的觀點,與其有名無實,不如把朝鮮廢為郡縣,反而容易存續。這早就有前例,漢初,武帝征服衛氏朝鮮,設為樂浪、玄菟、真番、臨屯四郡,今日不妨參照漢例,就像日本廢琉球一樣,列國未必有多少話說。如果廢為郡縣不可行,也可沿襲周例,置監國,或置重兵守其海口,而改革其內政。”
袁世凱對此極為讚同,兩人談得十分投機。
“如果朝廷連這兩條也不能讚同,那麽朝鮮必須改革內政,如果依然如此行政,難免重蹈此次兵亂覆轍。”張謇揚揚手裏的文章說,“我提出了朝鮮善後六策,準備上書李中堂和張振帥,督促朝鮮改弦更張,革新自強。”
張謇提出的善後六策,第一策是通人心以固國脈,要順應民心,參與兵亂的士兵與百姓,不要再加淩逼。“概加以罪,立國者將何從易民而治也?不如此,遠而五六年,近而三四年,禍且踵至,何治之可圖!”第二策是破資格以用人才。“令八道布告士庶,各得條陳救時良策,封進以抉擇之,其武者,則考其方略,驗其膽力;其文者,則試以牧民,隨時甄別,引其優者任用之。”第三策嚴澄敘以課吏治,第四策是謀生聚以足財用,第五策則是改行陣以練兵卒,第六策是謹防圉以固邊陲。
“慰廷,你既然對練兵如此感興趣,我不妨紙上談兵,說說我的短見。”張謇覺得自己是紙上談兵,沒想到袁世凱卻極為認真,並很快從中發現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