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2 :肇基北洋
第一章 正軍紀苦練新軍 受彈劾因禍得福
小站新軍的訓練十分嚴格。每月初一放餉,十五放假,除此之外,無一日不訓練。初三、十三、二十三是全軍合操;初四、十四、二十四是全軍行軍演習;初六、十六、二十六是各營分別練習打靶並考校;初八、十八、二十八,是兩營聯合演習;初十、二十、三十則是各營分哨分隊進行演習拉練,其他時間則是場操並練考打靶。
不但時間安排得緊,而且紀律又十分苛刻,紮營、出操、行軍、演習、防守、打靶都有嚴格的章程。士兵出錯,連哨長、哨官甚至領官都要受處分,輕則訓誡,重則有插耳箭、打軍棍、罰扣薪水等。無論普通士兵還是各級軍官甚至洋員,袁世凱執行處罰毫不手軟。
一次,馬隊哨長演練走排時,帽子上的翎枝掉在了地上,一個士兵獻殷勤下馬拾取,結果被打二百軍棍,哨長也被摘去頂翎。有個士兵出操路上,乘驢代步,被打二百軍棍,他的哨官及兩位哨長分別記過一次。有位哨長帶兵在東寨門內一帶巡邏,因為手下巡邏的兵丁帶著刺刀擅離職守,結果士兵被打二百軍棍,哨長扣餉。有位哨長在操演時呼喚對岸閑人,結果被責打五百軍棍,並摘去頂戴。袁世凱對抽鴉片極為痛恨,有一次巡查,一位哨長躲在營中抽鴉片,被他撞個正著,哨長跪地磕頭求饒,他不為所動,竟然親手用佩刀斬下哨長的首級……兩個多月的時間,袁世凱處分了二十餘名官兵。
小站新軍號令嚴苛,幾乎無人不曉。
這天正是初一放餉的日子,軍營照例上午放餉,下午放假半日,收到餉銀的士兵可以出營購買需要的物品。這時候最容易違反營規,袁世凱帶上四個護勇到營中巡察。快到右翼二營營房時,聽到有人操著本地口音,正在吵嚷,還夾雜著辱罵聲。
“過去看看。”袁世凱加快了腳步。
等他到了近前,圍攏著看熱鬧的士兵一看是督練大人到,立即紛紛行軍禮,並自動讓開一條道。那個天津人還不住嘴:“嘛玩意兒新軍,我看連舊軍也不如,出門戴個大殼子帽,充那大尾巴鷹,原來盡是些嘎雜子。”
袁世凱對天津話不能全懂,但“嘎雜子”卻是知道的,塘沽一帶罵人常用,意思是不成器而且心眼壞。他含辛茹苦訓練的新軍卻被人罵為“嘎雜子”,血轟的一下就衝到頭上道:“有事說事,不能在軍營裏信口胡扯。”
但這個天津人的性格屬鴨子的,雖然被袁世凱的威勢所震懾,但嘴上不饒人,冷笑一聲道:“膩們(你們)新軍坑蒙拐騙,還不許人說話?膩也別給我擺譜,我也不是老坦兒,被膩給嚇倒了。”
袁世凱不理他,看到人群裏有前哨的哨長,點著他的名問:“唐仁清,怎麽回事?”
袁世凱有一項特別的本領,與人見一麵,就能記住姓名,新軍各營統帶、幫統、領官他全叫得上姓名,就是百餘名哨官,他能叫上名的也有一多半。
哨長近前幾步,向袁世凱報告事情原委。原來,前哨有一名士兵經常到營外商鋪賒欠,說好發餉日就還。但今天發餉後並未去清欠,連同上月所欠共十兩有餘,所以這個廣貨店老板找上門來。但欠賬的士兵並不在營中,而老板則一口咬定親眼看到那個士兵進了營房,因此認定是新軍士兵串通好了不認賬。
“人到底在不在營中?”袁世凱皺著眉頭問。
哨長回道:“的確不在營中,發了餉後就沒再見人影,午飯也未回營吃。”
“你立即著人找,找到後讓他立即去把欠賬清了。”袁世凱又對那個廣貨店老板說,“人沒在營中,你且等一等。我警告你一句,如果再敢信口辱罵新軍,別怪我不客氣。”
“我也不是棱子(指混橫不講理的人),可膩也不能跟我打二五眼。”廣貨店老板邊走邊說,“到晚飯前還不見人,別怪我耍滾刀肉。”
聞言,袁世凱又對哨官道:“叫你們吳統帶到督練處。”
一會兒吳長純跑步到督練處來了,袁世凱下令道:“你營中有人欠賬未還,我新軍被人罵成嘎雜子,這是往我這督練大臣臉上吐唾沫!限你晚飯前把人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你先把欠賬給我清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吳長純來了,打報告道:“四哥,我撒出去一哨人找遍了小站,都沒找到人,銀子我已經替他還上了。不光欠廣貨店,餐館、土產店都有欠賬,不但賒欠,有時候還從店老板那裏借銀子,共十六兩。”
袁世凱有些疑惑地問:“在營中吃喝拉撒都不用個人開銷,怎麽欠了這麽多銀子?”
吳長純回道:“據打聽的情況,他嘴饞,而且還有賭錢的毛病。”
“當初募兵告示說,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不收。他賭的毛病恐怕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兵是怎麽募來的?”袁世凱最痛恨賭博,當年他到京中捐官,就是被人設賭局騙光了一千餘兩。
吳長純當初負責募兵,但倉促之間如何能夠細審有無賭博的毛病?他有苦難言,隻好回道:“我把他的欠賬都還了。”
“你把賬還上就算完了?”袁世凱一臉不悅。
“我打算派幾個人到他家裏找找看。今天他領了餉銀後就出營往西去了,估計是回涿州老家了。”
“十有八九是當了逃兵!當初貪圖新軍的厚餉,混進我新軍濫竽充數,如今受不了這份訓練之苦,就起了逃走的念頭,臨走還要騙一筆銀子,實在是可惡至極!按照當初募兵告示所定的律令,逃亡者斬!就是把你全營一千人給我派出去,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我捉回來。當初募兵的時候,他的鄰右也是出具了保結的,他們的責任也要追究,人找不到,唯他們是問!你親自帶人去,如果人不在家,打聽他的親朋故舊都有哪些人,他可能去哪裏。一一給我派人去找,限你五天之內把人給我捉回來。”
小站到涿州,二百四五十裏,五天把人捉回來,絕非易事,但吳長純不敢猶豫,雙腳後跟一碰,舉手行禮大聲道:“是,五天之內,一定把人捉回來。”
吃晚飯的時候,袁世凱還在想這件事,其他營還有沒有這種情況?如果新軍士兵經常在外欠賬,而屆時不能還清,恐怕罵新軍是“嘎雜子”的就不僅僅是廣貨店老板一人。一想到老板當麵辱罵的情形,袁世凱心頭禁不住一沉。他打發人立即去傳令各營統帶、幫統晚上八點鍾到督練處開會。
“我新軍被人罵作嘎雜子了。”等十幾名營官到齊後,袁世凱這樣開場,“如果新軍訓練的結果是被天津人罵嘎雜子,那還不如現在我就向朝廷負荊請罪,你們各位也回家抱娃子去!”
右翼二營有人欠賬後當逃兵已經在全軍傳開,眾位將領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薑桂題見狀,想大事化小:“老四,你也別這樣子當回事,個把逃兵總會有的。新軍訓練嚴格,是我從軍以來不曾見識,訓練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你可不要因為他們一句不知輕重的話,就認為咱新軍上下沒一片好肉。這個廣貨店老板也不是好鳥,讓我見了他,一耳光扇得他滿地找牙。”
薑桂題倚老賣老,仗著袁世凱叫他一聲老叔,很少像其他人一樣叫袁世凱大人,而是叫他“老四”。
“我擔心的不隻是這個廣貨店老板這樣看我們新軍,我擔心小站的百姓都這麽看我們;我擔心的不是右翼這一個,而是其他營中還有沒有?到底有多少人在外麵欠賬?”
眾人都不作聲,說明袁世凱的擔心並非多餘,於是他下令道:“我今天叫大家來,第一件事,就是明天起,早晨、上午照常出操打靶,下午各營各哨各棚逐一排查,摸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外麵欠賬。執法營務處要參與清查,各營各哨都不得隱瞞。”
執法營務處總辦響亮地應一聲,各營統帶也都應和。
“我想立條規矩。執法營務處起草一份禁令,禁止營兵向人賒欠,禁止商戶賒予營兵,更不準進營索債。倘有違犯者,對賒欠兵丁嚴懲不貸!商民擅進營門,以奸細刺探軍情例,斬!”一想到廣貨店老板那副嘴臉,袁世凱心裏就冒火,語氣堅決而又凶狠。
眾人心頭禁不住都是一振!因為袁世凱執行軍律從不打折扣,他說斬,將來若有商民不知利害,擅進營中,果真就會葬送性命。
“新軍餉銀不為不厚,如果精打細算,足可以補貼家用,許多人入我新軍,也是抱著養家糊口的目的。所以我有個提議,那就是以後發餉時,每人暫扣一兩半,每攢半年直接寄回士兵家中,避免他們年頭年尾,一文不餘。”
袁世凱這個提議其實並不新鮮,舊營中營官經常采用這種辦法,但目的不純,有的克扣下來是拿去放高利貸生利,甚至有的貪婪卑鄙的營官,百般刁難士兵,隻等士兵不堪其苦開了小差,便將扣餉據為己有。
為了避免此弊,袁世凱又有一條對應的措施:“我想改革一下發餉製度,以後發餉,不許營中各官經手,這樣可以專心訓練,也可斷絕營私積弊。每屆發餉日,由糧餉局員調集各營糧餉委員,按包稱準,分往各營,會同營員按名點發。對操演生疏者,不能熟練報出履曆者仔細查究,以防冒名頂替。病假者需由局員親自驗視,屬實方可照發。倘涉舞弊,準各營員弁指控參追。”他又望了一眼坐在爐邊的阮忠樞說,“老阮,這個稿子,你和糧餉局商量著起草。”
阮忠樞是袁世凱的文案主筆,下筆極快,很令袁世凱滿意。但有一樣,他是鴉片嫖賭樣樣都愛。袁世凱愛其才,網開一麵。此時他狀態極佳,兩隻眼睛像夜裏的耗子一樣賊亮,真正是耳聰目明。他也是極響亮地應一聲:“大人放心,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一袋煙的工夫就可擬就。”
袁世凱這一發餉製度無疑奪了營官的財路,大家不免交頭接耳議論。袁世凱又補充道:“我改革發餉製度,不是不信任諸位,實在是其弊甚深。從前各營官長,扣軍餉、喝兵血,司空見慣,而其害極深。甲午一戰,我親眼看見整營的兵勇一戰即潰,甚至不戰而潰。何故?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官長平日克扣軍餉,身擁巨資,自然惜命不敢戰;而士兵則懷恨官長,又如何肯為官長賣命?我清除克扣軍餉的積弊,從此兵敬官長清廉,官兵一心,不僅可提高戰力,關鍵時候能救諸位的性命。我新軍各級統領的薪水銀和公費銀已經十分豐厚,是其他各軍的數倍。為什麽如此?就是要讓大家該得的好處拿到明處,不必蠅營狗苟,以養成我新軍的浩然正氣。”
“老四說得有道理,該拿的拿到明處,不該拿的一文不取。我支持。”薑桂題是新軍中資格、年齡最長者,他一表態,眾將無不諾諾。
“好,這事就定案了。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間,諸位再到此集議,各營報告清查士兵賒欠的情況。”
情況並不樂觀,各營統帶心裏清楚,士兵在外賒欠的大有人在。隻是沒想到一清查,人數之多出乎意料,最多的是薑桂題的左翼一營,竟然有五十餘人,更令人驚訝的是,好幾個營中竟然都有拿到餉銀溜之大吉的兵油子!
袁世凱在晚飯前已經從執法營務處了解到詳情,他下定決心要好好整頓,不惜殺人立威!等眾人到齊後,他讓執法營務處報告清查士兵賒欠及逃兵情況,然後道:“號令不行,潰散之由也。曆久生懈,廢弛之基也。姑息情麵,軍家之忌也。”說完這幾句文縐縐的話,他提高聲音,“看來不殺人不足以正軍律!”他的意思是,對所有逃兵,由各營立即派人捕回,並當眾斬首。
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氣,因為逃兵有二十餘人,一一處決,太有些駭人聽聞。眾人都不敢吱聲,眼睛一齊去看薑桂題。薑桂題也不敢再信口叫“老四”,而是斟酌著用詞道:“袁督辦,我有個小提議,你看可不可行。這些逃走的士兵未必都是真的當逃兵,可能是拿著餉銀回家看看,因為咱新軍請假製度太嚴,有人怕請不下假來,擅自離營。對真當逃兵的,當然按律當斬,沒什麽好說的。這些沒請假回籍的,可否網開一麵,隻要盡快回營,允其戴罪立功,插耳箭,打軍棍,扣軍餉,視情況而定。”
如果按這個辦法,各營找到人後說明利害,隻要回營便可免予一死,實在是個變通救人的好主意。眾人都暗自佩服,這個“蠟杆”翼長果然手段高明。其實把二十幾顆腦袋都斬下來袁世凱也有些心驚肉跳,巴不得有人出個兩全的主意,所以他心裏立即同意了,但嘴上卻道:“老叔的辦法不是不能考慮,隻是盡快回營的說法太過籠統,自今日起,八天以內自動回營的可以免死,八天以後,無論是捉回來還是自己回來,斬無赦!”
各營自然是快馬加鞭,去追各自的逃兵。馬隊營滿員應當五百多人,但因為去東北買馬的還沒回來,隻有二百餘人騎,全被各營請求借調去追逃。到了第八天,隻有三人因為老家是河南和山東,根本趕不回來。又過了幾天,三個人先後被押了回來。當天下午,在校兵場舉行全軍集會,宣布對三個逃兵處以斬首軍法。執法隊的劊子手一人一把大刀,手起刀落,三顆人頭落地,鮮血噴濺出十餘步。前排的士兵,個個都驚得麵無人色。
隨後,執法營務處宣讀修訂的《簡明軍律》。宣讀的人是專門挑選的,此前的營生是走街串巷戧剪子磨菜刀,嗓門極高,聲音極其洪亮:
“臨陣進退不候號令及戰後不歸伍者,斬!”
“臨陣回顧退縮及交頭接耳者,斬!”
“遇差逃亡,臨陣詐病者,斬!”
“守卡不嚴,敵得偷過及稟報遲誤,先自驚走者,斬!”
“行隊遺失軍械,臨陣未經受傷拋棄軍器者,斬!”
……
“騷擾居民,搶掠財物,**婦女者,斬!”
“結盟立會,造言惑眾者,斬!”
“有意抗違軍令及淩辱本管官長者,斬!”
“在營吸食洋煙者,斬!”
有心人數了一下,新修訂的軍律,共十八斬。
宣布完《簡明軍律》,又宣布《查拿逃兵》製度:
照得本督辦奉命練軍,業就定武各營汰選歸並,並仿照新章,具格派員,分募補額。士皆精選,餉複加優,不憚經營,昕夕靡暇。原期與眾心同德,共勵堅貞,力圖報國,除犯法兵丁須嚴辦外,所有軍中疾苦,無不加意體恤,悉力代籌。數月以來,爾兵士應共諒此苦衷,宜如何感發奮興,歸誠率教。乃近間有不耐操練潛自遁逸者,是蓋素習惰遊,為貪重餉而來,因畏辛勞而去。本督辦忝持軍憲,安能以國家餉項,忍令此輩幸邀?現在各要道隘口,業經派員設卡,嚴行稽查,倘有逃兵被獲解轅,定以軍法從嚴懲辦。至各卡員弁,拿獲逃兵一名,各賞銀二十兩。如在距卡較遠地方弋獲,應更酌加賞銀,以示獎勵。本督辦信賞必罰,決無虛言。為此示仰爾員弁兵丁一體知悉,務各懍遵毋忽。
當天下午,薑桂題就到督練行轅道:“老四,今天這一家夥殺了三個逃兵,好多人嚇破了苦膽,再加設卡嚴查,咱新軍以後就沒人敢當逃兵了。”
袁世凱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我是處處從嚴,可仍然毛病不斷。”
薑桂題打著哈哈勸道:“練兵練兵,要磨煉就得需要時日,咱才兩三個月,訓到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這事不能太急於求成。”
“老叔,你好像有話,不妨直說。”
“沒事,沒事。”薑桂題雖是這樣說,接著還是說起來了,“我是這麽想,這一陣咱出了好幾條禁令,都是要求兵丁遵守的,這當然必不可少。練兵嘛,還要固結軍心,這就需要對士兵體諒關心。”
“老叔,說下去,我也在想這件事。”
“最近營中士兵生病的不少,我的左翼一營病了二十幾個。原因一方麵是操練嚴格,一場操下來,出一身毛汗,有些小鳥孩不知利害,在風中就解衣鬆扣,結果受了風寒;再有就是下操晚了,飯菜一涼,吃了難免鬧肚子。還有營中汙穢不堪,也容易傳染致病。”
“所以,無論是管帶還是幫統,尤其是哨官,應當關心士兵,不僅要盡到督責的職責,還要盡到保護的職責。”袁世凱怕忘記了,拿筆在紙上記下來。
“咱們新軍中,不少是十八九歲的小鳥孩,不少人是第一次出門謀生,一生病的時候最容易想家,這時候,得讓他感到家的熱乎氣。我營中士兵生病,我要求頭目必須親自侍候湯藥,哨長、哨官要經常去看望,我至少要去看望一次。”薑桂題又道。
“好,老叔這個辦法應當在全軍施行。”袁世凱在紙上記下來,想了想又道,“老叔,官長特別是哨官直接與士兵打交道,他們應當如何關心士兵,你仔細梳理幾條,明天我讓老阮去找你,你們商量起草一份訓令,在全軍執行。”
“行,我想不全的地方,再讓其他統帶補充。有些哨官、頭目,在訓練的時候一急起來就拳打腳踢,這很不好,也應當嚴禁。犯到軍法,按軍法查辦,毆辱部下,實在有礙新軍名聲。”
袁世凱點了點頭道:“老叔,你說的這一條很要緊,毆辱部曲成何體統?今日官長兵丁,即他日幹城之選,不可不稍留局麵,使有餘地自容。這要單獨起草一份禁令。”
“還有洋鬼子,也要對他們嚴加約束。洋鬼子伯羅恩前天在操場連抽一個號兵五六個大耳光,還有些洋鬼子雇用華人,動作慢了,就拳打腳踢,他還把咱中國人當不當人?”薑桂題提起來也是十分氣憤。
“我與洋人簽訂的合同中有明文規定,嚴禁毆辱士兵及雇工,如有違反,輕則扣薪水,重則辭退。這個伯羅恩平時辦事還算認真,讓執法營務處扣他本月十分之一的薪水,你看如何?”
“好類很,好類很!”薑桂題拍著大腿,連亳州方言也脫口而出,“洋鬼子薪水高得讓人眼紅,眼裏又沒咱中國人,大家氣不順。把這個處分通令全軍,也算對洋鬼子一個警告。”
“老叔,你別一口一個洋鬼子。”袁世凱正色道,“洋員有毛病自然應當懲辦,他們欺負中國人不行,可咱們也不能欺負人家。人家背井離鄉不遠萬裏來幫咱練兵,咱們也應當善待人家,這樣他們才肯盡心盡責是不是?”
“對,不叫洋鬼子,叫洋員。”薑桂題笑了笑道。
袁世凱隻要得空就到軍營中去轉,瞪大眼睛挑毛病。這天他發現還有人隨便進入軍營,捉過來一看,正是上次辱罵新軍的廣貨店老板,他肩上搭著一個布褡子,顯然是竄進來賣貨。
袁世凱問道:“我頒布的軍令,有擅入軍營者,以奸細刺探軍情論斬,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可是我不是奸細。”廣貨店老板回道。
如果老板低頭求饒,袁世凱打算放他一馬,但聽他這樣回話,心裏殺機頓起,冷笑道:“你濫入軍營,就是奸細。”
“濫入軍營的不光是我,還有吳軍門的親戚,挑了一擔子貨進營去賣,如果袁大人秉公執法,一視同仁,膩(你)願斬願殺,隨膩(你)的便!”
從前軍營,軍官親戚時有運了土產進營,軍官則勒派士兵購買,袁世凱在新軍中專門行令禁止。他打發人把吳長純叫來問是怎麽回事。吳長純回道:“我姑父的確到營裏來了,也的確挑來了土貨,但我嚴守禁令,一文錢也沒準他賣,都扣在我營中,大人可派人嚴查。”
袁世凱派人向士兵打聽,的確沒有買什麽土產,吳長純姑父的一擔貨全封在簽押房中。廣貨店老板無話可說,但仍然強詞奪理道:“都是進軍營,吳軍門的親戚若是奸細,我也無話可說。”
吳長純罵道:“你他媽的沒事找事,我姑父在門崗上已經登記,是來看望我,怎麽不能進軍營?”
袁世凱令道:“來呀,查門崗記錄,如果沒有記錄,就是奸細。無論何人,立即斬首。”
這可不是鬧著玩了。門崗立即把記錄拿來,吳長純的姑父的確有記錄,而廣貨店老板仗著和門崗熟,根本沒做登記,這樣的時候從前很多。
“叫執法營務處派人來行刑。”袁世凱哼了一聲。
這下廣貨店老板嚇白了臉,磕頭如搗蒜。袁世凱根本不拿正眼瞧他,邊走邊對吳長純道:“吳統帶,今天就由你監斬,有任何問題我拿你是問!”
到了陰曆四月,天已經有些熱了。新軍訓練已經基本步入正軌,各項章製也稱得上完備,袁世凱得以抽出手來,部署開辦隨營學堂的事情。
袁世凱最初向督辦軍務處上練兵的稟帖時,就提出練兵的同時應當設立學堂,培養將才。但那時隻是個初步想法,具體怎麽辦,他心裏也沒切實的打算。等他到小站來主持練兵,千方百計延納天津武備學堂的學生為各級統領,深得其力,他更覺得辦學堂是培養人才的不二法門。忙裏偷閑,他已經與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等人商議過多次,對如何舉辦學堂已經逐漸明晰了思路。時間過得太快,轉眼就是三個多月了,辦學堂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今天他召集眾人,就是要安排盡快開學的事宜。
“造就將才是練兵的第一要義。”袁世凱召集會議,向來是開門見山,“將才哪裏來?當然是培養。培養的辦法中西又有不同。西方各國的通例,是從小就習武備,從學堂裏通過考試選拔武職官弁。所以洋人的軍官,無論軍職高低,無論是行軍兵法,還是運用槍炮、測量繪圖,都能通其奧妙。可是大清的軍官們是怎麽提拔起來的?他們大多是靠壯年奮勇,得以薦擢職銜,用他們的說法,頭上的紅頂子是用血染紅的。應當說,他們這些人也都是當時軍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人家戴上紅頂子也是當之無愧。但,這隻是自己窩裏比。如今天下大勢,隻與自己比不行了,你得與洋人國家比,拿我們今天的部隊、軍官與洋人比,差距到底多大,諸位比我更清楚。中國之患,非無可用之兵,患在無將;也不是沒有忠勇之將,患在不學,患在無西洋之學!所以,必須學習洋人的辦法,大辦學堂。李中堂走在了前麵,他開辦了天津武備學堂,所以才有你們這些武備生成了我新軍頂梁柱。所以我說,如今興辦學堂是練兵的第一要義!興辦學堂是多多益善,越早越好,不可再拖,必須立即興辦。”
薑桂題有些不解地問:“督辦說的自然有道理,可是要說多多益善,我就有些不理解了。現在各營各哨都已經有了管帶人員,培養這麽多學生幹什麽?讓他們當個大頭兵,耗費這麽多銀子,反而不值。”
“老叔問得好。我新軍要培養這麽多人幹什麽?其一,我新軍目前是七千人,將來肯定要擴到一萬人,再下去幾年呢?也許朝廷會需要我們再訓練兩萬人、三萬人。其二,諸位放眼天下,如今練新軍的可不僅是小站一家。張香帥在漢口也正在緊鑼密鼓訓練新軍,也是請德國教練,也是用洋槍洋炮,也是以西法操練。聽說兩廣也有此議。甲午一戰已經證明,舊式營伍已經不足恃,將來全國各省必將大練新軍。那時候,我們培養的學生就可以去給他們當教官,當哨官,甚至當統領!我們小站練兵,不僅練小站之兵,將來,要有幫朝廷練天下之兵的準備。”袁世凱說到這裏,看了一眼薑桂題說,“老叔,你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袁世凱有如此遠見,雖然未必切實,但其氣魄的確令眾人佩服。薑桂題竊以為是紙上談兵,但他不能駁“老四”的麵子,道:“有道理,學堂怎麽辦,你吩咐就是,反正我是辦不了了。”
按袁世凱的計劃,要辦德文、步隊、炮隊、馬隊四個隨營學堂。德文學堂由管帶工程營的德國人魏貝爾為總教習,督操營務處學過德文的景啟亮為監督,計劃召五十名學生,學德文及武備知識,兩年後派赴德國留學;炮隊學堂由段祺瑞任總教習兼總監督,計劃召八十名學生,學習測繪、壘台、炮法等知識;步隊學堂由右翼三營的幫統梁華殿出任總教習兼總監督,他也是天津武備生,其精明幹練不亞於王、段、馮。步隊學堂也是招生八十名,學習行軍、攻守、測算、繪圖等知識。還有馬隊學堂,因為目前隻有二百餘人騎,因此暫時隻選二十五人入學,由馬隊的德國人曼德加出任總教習,教授測繪、武備、馬術各學。對學堂學生,每月、每季、每年都進行考核,袁世凱決定從自己的薪水中每月拿出二百兩當獎金,給成績優異者以獎勵。學生考核獎勵等事項由馮國璋負責,要求他盡快拿出辦法來。
“專門蓋學堂來不及了,各營先從現有營房中擠出學堂教室,所用書籍、文具、桌椅、油炭等項由糧餉局統一籌劃。學生待遇,除每月應發正餉外,每人每月補助菜金一千文。各學堂限於四月初十開學,不可遲延。我近日將進京一趟,向督辦軍務處稟報學堂舉辦情況,並請幫助解決學堂所需費用。”袁世凱說完,掃視眾人一圈後問,“諸位可還有需要補充的,或者還有異議,不妨提出來共議。”
眾人都說按督辦要求盡快辦,這時王士珍說話了:“我有個想法,請督辦及各位考慮。創辦隨營學堂很好,但入學堂的學生畢業總要兩三年後,有些緩不濟急。現在的哨官、哨長以及各棚的頭目有不少人需要加強培訓。我建議全軍設講武堂,就在練兵廣場附近,每天抽調各哨的哨官或哨長輪流前去聽講,所講內容要實用,主要是行軍攻守等學問,盡快提高哨官們的統兵能力,將來一旦有機會就可從中選派幫統、統帶。還應當考慮建立學兵營,從現有頭目和正兵中抽調,進行短期集中培訓,培訓結束各回本營,充當頭目之選。講武堂、學兵營與各隨營學堂互相補充,可解決當前及將來將佐人才的缺乏問題。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想法,合不合適,請督辦和諸位統帶們參考。”
眾人都點頭,袁世凱也讚道:“聘清的建議很好,講武堂的事情就由你總負責,盡快拿出個講武條規如何?”
王士珍立即答應:“好,我與各位統帶們商議,盡快拿出個章程。”
光緒的龍案上擺著幾份奏折,前幾份都是例行的公事,批“知道了”或“準”,或者“著毋庸議”,最後一份是密折,拆開一看,原來是參劾小站練兵的袁世凱。年輕氣盛的光緒深受甲午之敗的刺激,發憤圖強,對小站練兵寄予厚望,因此看到這份參折,心頭就是一堵。
上參折的禦史叫胡景貴,他奏折開頭就聲明所參各節皆是“風聞”。所謂“風聞”,就是道聽途說,也沒有確鑿的證據。風聞奏事,是禦史的權力。他在奏折中說,袁世凱在小站練兵,連士兵的服裝都效法西洋的窄袖短款,實在沒有必要。當年李鴻章創練洋槍隊也是西法練兵,士兵依舊穿大清的服裝,戰鬥力不一樣很強?如果說穿短款衣服是為了操練方便,倒也說得過去,但軍營也按照西式的建設就匪夷所思了。難道住了西式的軍營,練兵就能取得成效了?胡禦史認為西式軍營的花費是中式軍營的好幾倍,他猜測袁世凱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粉飾外觀,從中撈取好處。
接著,胡景貴筆鋒一轉,說小站練兵的軍官很多,而能夠成為軍官的,不管才能的大小,隻要跟袁世凱有交情,就能得到相應的位置,以至於從天津武備學堂畢業的學生個個心存怨氣。小站新軍軍餉很高,但是層層盤剝後,能夠落到士兵手裏的還不到三兩。而袁世凱給自己定的辦公經費每個月一千兩,其他的支出還不計算在內。
奏折還參劾袁世凱在天津以欽差大臣自居,在告示中頻頻使用“欽命督辦軍務處練兵大臣”的字樣,這種提法是否曾經上奏皇帝,外間不得而知。同時,袁世凱拒絕接受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王文韶的公文,不遵王文韶的調度。當袁世凱建造軍營,強占民田後,天津商民曾經上告到王文韶那裏,王文韶也曾多次提醒袁世凱,袁世凱不僅不聽,還強詞奪理。據說小站軍營門外有賣菜的人與士兵發生口角,袁世凱聽從一麵之詞,竟然將賣菜的給殺了……
光緒看完奏折,十分憤懣,提起朱筆批道:
前因天津新建陸軍,特派袁世凱督練洋操,優給餉項,原冀壁壘一新,盡洗從前勇營習氣。茲有人奏,袁世凱徒尚虛文,營私蝕餉,性情乖張,擾害一方。該員所練各軍,餉項最巨,必應切實操練,餉不虛靡,方收實效。著榮祿馳赴天津,將該員督練洋操一切情形,詳細查明,能否得力?斷不準徒飾外觀,毫無實際。其被參各節,是否屬實,一並秉公查實具奏。原折著抄給閱看,將此諭令知之。
榮祿與袁世凱,一個前腳離京,一個後腳進京。袁世凱進京,是要向督辦軍務處匯報練兵情況,並請盡快增撥經費。他到京後還是住在嵩雲草堂,立即打發人持他的名帖去約徐世昌晚上在廣和居小聚。
徐世昌如約前來,一見麵就道:“四弟應該先打封電報,我做東才是。”
“大哥盛情我領了,我手頭方便些,自然我來做東,大哥不必耿耿於懷。”袁世凱體諒徐世昌的難處,因此總是安排好了才讓他赴約。
袁世凱談起自己練兵的成績,興致勃勃,意氣風發。徐世昌好像有心事,隻是不好打斷,靜聽袁世凱侃侃而談。等袁世凱談到這次進京的目的,徐世昌才道:“四弟此時來,大概正好不合適。”
“怎麽了?”袁世凱疑惑地問,“我先請大哥來,也是請大哥幫忙參謀。”
“榮中堂不在京中。”徐世昌說道。
“榮中堂?榮大人升協辦了?”袁世凱驚喜地問。
“這是前天的事情,邸報恐怕還未到地方。榮中堂真是雙喜臨門,先是升兵部尚書,又因為筱山中堂告老,因此得了協辦。”徐世昌回道。
筱山中堂是指額勒和布,筱山是他的字。自光緒十年因中法戰事不力,慈禧把頗有能力的恭親王為首的軍機全班撤換,額勒和布得以入值軍機,隨後晉協辦大學士、體仁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僅居李鴻章之後。他時年八十三歲,去冬幾乎一命嗚呼,因此奏訖告老。他空出來的武英殿大學士,由宗室文淵閣大學士麟書遞補,下麵依次遞補,就空出來了個協辦,結果,大家都看好的翁同龢並未得補協辦,而是由資曆稍欠的榮祿占了先。
“那邊還是一言九鼎。”徐世昌指指頤和園的方向,自然是指慈禧。榮祿是慈禧的親信,翁同龢是光緒最倚重的師傅,親信升協辦,師傅幹瞪眼,足以證明太後還是“一言九鼎”。另外,眾人罵夠了李鴻章,回頭來反思甲午之敗,覺得翁同龢也有愧職守,尤其是複出後的恭親王奕訢對翁同龢主戰極不以為然,曾說甲午主戰是“聚九州之鐵,難鑄此恨”。翁同龢不得協辦,乍聽是意料之外,細想則是意料之中。
“那真得好好給榮中堂賀賀。榮中堂剛升協辦就去天津,所為者何?”
“大家都不清楚,不過顯然此行不是泛泛。剛升兵部而赴津門,想必與軍務有關。”
“莫不是去巡視新軍?那也應該提前諭知,好好準備……”袁世凱立即領會,但話未說完已感到不妙,驚惶地住了口。既然沒有通知,可見是不想讓有所準備。
“四弟那邊,沒出什麽岔子吧?”
據徐世昌說,半個月前,禦史彭述奏劾各營近來有軍官層層盤剝,克扣軍餉,光緒震怒,下旨告誡各地督撫將軍,“如再有借端苛派等弊,或經糾參,或被告發,定即嚴行懲辦,決不寬貸”。此時榮祿卻突然去天津,不能不讓人疑心,是否天津練兵大員受到密折參劾。天津練兵的大員,除了直隸總督王文韶,還有直隸提督聶士成,他也在編練淮軍舊部,當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天津小站的新建陸軍。
袁世凱臉色不免大變,徐世昌安慰道:“這隻是猜測,四弟不必太過慮。”
“小心駛得萬年船,看來我必須立即回小站。”袁世凱擺手道。
“最關鍵的是,四弟的新建陸軍訓練成效應當彰顯出來,並讓榮中堂看到。俗話說一俊遮百醜,現在朝野上下都希望能練出精銳之師,隻要小站的新建陸軍卓有成效,就是有人參劾,榮中堂也必定設法周全。”徐世昌一語點醒夢中人。
“對,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榮中堂是帶兵的出身,會看熱鬧,更會看門道。必得好好準備。”
能來得及準備的,隻能是在“熱鬧”上下功夫,首要的就是新軍麵貌。當天晚上,袁世凱擬了一份電報發給在小站主持軍務的薑桂題,一是趕緊把營、隊、哨旗幟連夜做好,配發各營;二是沒有換領曼利夏槍的馬上換領;三是趕緊熟習操槍問答、操炮問答;四是各營趕緊核準點名冊,不得臨時冒充。幾個人又討論了幾項事情,由阮忠樞一一記錄備忘,等安排妥當,已經有雞鳴聲了。
第二天一早,袁世凱一行匆匆出城趕往通州,再換乘小火輪直下天津。一回到天津,連夜召集各營統帶及營務處人員開會,分派迎接榮祿的相關事宜。因為榮祿到底來不來小站,是明察還是暗訪根本無從知道,因此準備起來頗費周折。王士珍出主意道:“榮中堂來,除了常規的準備外,最好能有一樣絕活,能讓他感到聞所未聞,才能顯出我小站練兵的非同尋常。”
王士珍回道:“工程營新到了一批架橋裝備,橋樁是鐵管製成,橋麵是洋帆布製作,全是從德國購來的。這種橋在國外已不新鮮,但在國內卻是聞所未聞,當年在武備學堂學習也隻是在洋教材中看到過,見到實物,我也是第一次。如果能在榮中棠麵前搭起這樣一架橋,那定能獲得讚賞。”
這個主意不錯,隻是工程營還沒有正式成立,實在沒有把握。工程營負責造橋梁、築壘台、平道路、製地雷、設電線、修槍械,還要繪地圖、搞測量、學化學,是新技術最多最雜的營伍,無論士兵還是統領,都不是一般人員所能勝任,因此到目前隻挑選出了二百餘人,編成一哨,讓德國教習暫時管帶,目前所習也隻是挖地壘、平道路等技術要求不太高的項目。袁世凱又問:“聘清,你有沒有把握架起來?”
“有沒有把握實在不敢說滿話,隻能先試試。如果能成,到時候就在榮中堂麵前露一手,如果不行,大不了不顯擺。”王士珍又看一眼段祺瑞說,“芝泉到德國留過洋,大約見識過,到時候幫幫忙吧。”
段祺瑞回道:“我在德國的時候的確見過,並且還從上麵走過。這種橋屬臨時橋梁,好處是便捷,大約兩三個鍾頭就能架起來;缺點是不夠牢固,隻能步兵單人快速通過,輜重是不能運的。”
“隻要能過人就行,輜重當然不必非從這裏過。芝泉,你炮營那邊也是重頭戲,再兼顧一下造橋的事。”最後袁世凱一錘定音。
當天夜裏,王士珍就找到工程營的哨官,親自到庫房裏,掌著西洋煤氣燈,把那一批架橋用的鋼管、帆布等物件搬到空地裏。好在德國人辦事仔細,裏麵有說明書,所有的物件都編號登記。天一亮,就督率工兵營的士兵按照說明書試架橋梁。忙了一整天,總算能夠在平地裏紮起來。但要到水裏紮,卻又無把握。因此第二天一早就到小站南的減河上去試,試了一天,到了晚上橋總算紮了起來。袁世凱親自帶著護勇從上前走了個來回,腳下有些綿軟,沒有踩在實地上踏實,但總算可以順利行走。袁世凱吩咐王士珍連夜把橋拆掉,至於什麽時候紮,等命令好了。“既然要給榮中堂一個驚喜,當然不能提前紮好。”他向有些困惑的王士珍解釋。
因為沒有接到榮祿要到小站的正式公文,因此袁世凱隻能故作不知,隻派出兩批人分別去偵察,一批在海河邊上,觀察水上來往船隻;另一批在陸路,觀察往來車馬。兩批人馬都沒有報告,袁世凱卻接到榮祿派出的快騎通報,欽命查辦事件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榮祿已經在鹹水沽登岸,正向小站方向前來。鹹水沽離小站隻有十五六裏地,袁世凱立即帶著各營統帶,騎馬前往迎接。出小站往北不到七八裏地,就迎到了榮祿一行。也怪不得派出的人馬沒有傳消息,榮祿一行實在是輕車簡從。榮祿著便裝,仿佛一個走親戚的闊財主,他身邊連護衛在內總共隻有七八人,也都是便裝打扮,絲毫沒有出京大員的派頭。
“卑職及各位統帶盼中堂如望雲霓。”袁世凱高聲回答,各位統帶一起給榮祿行禮。
榮祿又道:“我到小站隻待一天,明天下午就返回天津。我要到營中轉轉,看看操,若有時間,也到鎮上轉轉。”
這顯然是要私訪。袁世凱隻作不知,回道:“一切聽中堂吩咐。”
回到小站,已近午飯。吃過午飯後,榮祿小睡一覺,醒來後到演武場看操。他此時當然不再是便裝,頭上是紅寶石一品頂戴,身上是一品文官仙鶴補服,胸前是一串價值不菲的翡翠、蜜蠟搭配的朝珠。跟在他身後的是兵部郎中陳夔龍,著五品頂戴。榮祿身材頎長,豐姿俊逸,有美男子之稱。年近四十歲的陳夔龍也是風度翩翩、氣宇不凡,一主一從,令人注目。
袁世凱側身帶路,引導榮祿登上檢閱台,但見空闊的演武場上空無一人。突然,十幾柄洋號同時吹響,嘀嘀嗒嗒,十分響亮悅耳。剛才還是一片安靜的軍營,突然腳步聲如雷貫耳,步兵、騎兵、炮兵從各自的營房中排著整齊的隊伍向演武場集中,數千人浩浩****,但秩序井然。督操營務處總辦王士珍站在隊列前麵,先步兵、後炮兵、最後是騎兵各統帶按次序前來報告出操人數。匯報完畢,彼此行西式軍禮,王士珍高喊一聲“歸隊”,報告的人立正、轉身、小跑歸隊。等報告完畢,王士珍跨到檢閱台前,向榮祿敬軍禮,報告出操人數,請假多少人,公差多少人,請榮祿檢閱。七千五百人的新建陸軍,隻有八十餘人因病假或公差未出操。
檢閱開始,按照步隊營、炮兵營、騎兵營的順序進行。每營又分成數隊。先是整齊的列隊繞場,等到檢閱台前時,突然抬腿踢起正步,同時目光向著檢閱台的方向,打著西式軍禮通過近五十米的檢閱台。數百人步伐一致,場麵十分震撼。榮祿挺直腰板,接受各軍的注目禮,心中相當滿意。
檢閱完全軍,再檢閱打靶。袁世凱前麵帶路來到靶場,二十人一組已經準備就緒。榮祿看士兵手裏清一色的洋槍,問:“慰廷,你的兵用的什麽槍?”
袁世凱回道:“報告中堂,全是奧國造的曼利夏槍。我軍每名士兵,對槍械都十分熟悉,我們有嚴格的槍件問答,八十多個問題都要對答如流,中堂可隨意挑個兵,讓教官詢問。”
榮祿並不從打靶的士兵中詢問,他大約以為袁世凱是提前安排好的,所以指指遠處正在拚刺的兩個士兵說:“把他們中的一個叫過來。”
“請中堂考校。”士兵高聲回答。
榮祿不必問,袁世凱讓射擊教官提問。
“手持軍器為何名?”
“槍!”
“此槍何國所造?”
“造自奧國。”
“此槍何名?”
“曼利夏!”
“何名為曼利夏?”
“因造槍之人名為名。”
“此槍有幾大件?”
“四大件。”
“哪四大件?”
“一、槍筒;二、槍機;三、槍碼;四、槍托。”
“槍上零件都有哪樣?”
“安卸機柱、子彈巢、護手、送子簧、卸子簧、停槍紐、管機、筍簧、槍箍、安刺刀鼻子及旁星、準星、並槍環、槍底、鐵片、螺絲釘等!”
“槍筒是何材料所造?”
“煉鋼!”
“煉鋼有何好處?”
“堅固不易炸損!”
……
果然是對答如流!
袁世凱告訴榮祿,新軍所用曼利夏槍是去年奧地利才開始裝備部隊,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步槍。
巡視完打靶,又看騎兵馬術表演,主要是表演馬匹臥倒、跨壕。然後又看炮兵,因為演武場沒有炮兵靶場,隻能看炮兵操炮。炮兵也有操炮問答,也是對答如流。此時,右翼一營官兵在演武場集結,現場發餉。袁世凱向榮祿解釋,今天是發餉日,本來上午應完全發完,但因為得到榮中堂巡閱的消息,特意改變計劃,一營改為下午,請中堂巡閱指示。
一營一千餘人,分列四隊,每隊前有一張條案,上麵堆著已經封好的銀包,糧餉局員監督,各隊糧餉委員拿著花名冊,點名出列領取。糧餉局員隨時抽查,讓前來領餉的人報出姓名、籍貫、家中兄弟姐妹情況以及入伍鄰右保人,以免冒名頂替。榮祿帶過兵,知道舊營中克扣軍餉的弊端,對袁世凱的辦法很感興趣。他心血**,拿過花名冊考校一名士兵,結果對答如流。再看這一營兵,個個年輕精壯,精神頭十足,便笑著問道:“慰廷,這一營兵個個精壯,氣宇軒昂,你該不會是從全軍中挑了這一營,專讓我看吧?”
“卑職哪敢在中堂麵前耍心眼?新軍各營不敢說個個精壯,定武軍中那些老弱疲猾之輩已全部裁汰。卑職派人到山東河南等地募兵,列了七項條件,一是年限二十至二十五歲,二是力限平托一百觔以外,三是身限官裁尺四尺八寸以上,四是步限一時行二十裏以外,五是曾吸食洋煙者不收,六是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不收;七是五官不全、手足軟弱、體質多病者不收。”
榮祿點頭道:“從前募勇,往往濫竽充數,老弱疲猾之輩混入營中,一聞戰事,先自驚潰,教訓何其深。你能堅持從嚴募勇,很難得。”
隨後,袁世凱帶著榮祿登上城牆閣樓,小站附近地形地貌一目了然。他指著減河南邊一個小山岡告訴榮祿,明天將在那裏舉行攻防演習,左翼防守,右翼進攻。
第二天天不亮,軍營中洋號聲此起彼伏,兵丁們趕早吃飯,除留守營房外,全部拉到減河南岸。袁世凱陪榮祿吃過早飯,一行人騎馬出小站,到減河南岸山岡檢閱攻守操演。到了減河邊,一架鋼管作樁、帆布為麵的橋梁出現在眼前,榮祿詫異地問道:“慰廷,昨天下午登高遠望,這河麵上好像沒有橋,怎麽一夜之間生出一座橋來?”
袁世凱大聲回道:“回稟中堂,是工程營連夜用德國陸軍架橋法臨時架起來的。這種橋行軍結束就可拆除,隨用隨架,十分方便。河裏有十幾條船,來回巡弋,以資保護。”
榮祿問:“騎馬可以過橋嗎?”
“完全可以,中堂放心就是。”
榮祿策馬上橋,感到略有些晃動,馬的腳步也有些怯,但走了幾步並無意外,人和馬都大膽起來,榮祿策馬一鞭,快速衝過橋去。到了橋頭,他又下馬到河邊,饒有興致地看了會兒,還拿馬鞭敲了敲鋼管,讚歎道:“洋人技巧百出,不服不行啊!”
榮祿隨袁世凱登上山岡,見上麵已經挖了好幾道塹壕、坑道,用沙袋堆了掩體,薑桂題率一營防守,正在與隊、哨官們研究防守策略。軍官與士兵服裝相同,隻有袖口上有不同的紅繡紋以區別。袁世凱向榮祿解釋,這也是西洋軍隊通行的辦法,為的是避免敵軍從遠處分辨出誰是軍官。這些軍官每人都掛一把佩刀,一把左輪六響手槍。榮祿感歎道:“小站新軍,裝備比神機營強多了。”
演習開始,攻方先派出騎兵偵察,然後派出小股部隊試探守方的火力部署。然後才突然兵分數路,向山岡發起進攻。根據地形的變化,一會兒貓腰衝鋒,一會兒匍匐前行,雙方都用的是空包彈,但槍聲激烈。榮祿拿著一架望遠鏡,饒有興致地觀察,洋教員則指指點點,現場點評,後麵書記員飛速記錄。一個多小時後,演習結束,洋教員進行點評,最後請榮祿做訓示。
“新式練兵,果然與舊法有天壤之別,我簡直是門外漢了。”雖然榮祿這樣說,但他還是提出了好幾條建議,袁世凱不得不佩服,果然是帶兵的出身。
吃過午飯,榮祿回天津,因為使命已經完成,不必再以私訪的身份,直隸總督王文韶派出的親兵衛隊二百人已經到了小站,袁世凱也親率中軍護送,一直送到海河邊,目送榮祿登船,然後又騎馬率軍沿河送了十餘裏。榮祿在船頭擺手,示意請回,他這才率軍止步,等榮祿座船走遠,才回到小站。
袁世凱心情十分惡劣,一整天打不起精神,晚飯幾乎未吃。到了半夜,他振作了起來,想自己不能坐以待斃,親自給徐世昌寫一封信,讓他無論如何設法解救。第二天一早,他將一萬兩銀票塞進信封中,派兩名親信專程到京中一趟。
翰林院編修徐世昌一聽到兵部郎中陳夔龍回京的消息,當晚就去拜訪。兩人是同年進士,又都是寒門出身,關係極親近。本來彼此登門幾乎無須通報,但這次陳夔龍門房的老仆人卻回道:“徐老爺,我家主人有吩咐,他是奉欽命辦差,未交差前不宜見外人,請您諒解。我家主人說,最遲後天就可以交差,屆時一定請您前來。”
徐世昌無奈,隻好等到第三天晚上再去拜訪。門上的老仆人把他徑直引進院中,讓他在客廳稍等。一會兒陳夔龍就出來了,相邀道:“菊人兄,請到書房說話。”
進了書房,陳夔龍就道:“我知道你是為慰廷的事著急,但我隨榮中堂奉的是欽命,因此交差前不敢見你,請一定見諒。”
徐世昌不好意思道:“規矩我本來懂的,隻是關心則亂,當時竟然忘了你是辦欽案。不知我四弟這次這一關能不能過得去,還請多多關照。”
“有驚無險!”陳夔龍回道。
有此四字,徐世昌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從容聽陳夔龍講述經過。
據陳夔龍說,他和榮祿一行先到天津,直隸總督王文韶特意讓所管轄的淮軍和地方練軍排隊迎接,旌旗招展,頗有馬鳴風蕭之象。但到了小站,看了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就看出差距來了。當天晚上,榮祿就問陳夔龍:“你看小站新軍與過去的軍隊相比,怎麽樣?”
陳夔龍回道:“我不知兵,不敢妄加評論。但僅從表麵看,舊軍不免暮氣沉沉,新軍參用西法,倒可以說是別開生麵。”
“你說的不錯,此人必須設法保全。”
聽到榮祿有如此態度,徐世昌插話道:“中堂如此看重,實乃慰廷之福!”
經過明察暗訪,參折所奏“徒尚虛文,營私蝕餉,性情乖張,擾害一方”四宗罪,一條也不成立,唯有擅殺廣貨店老板一事屬實。所以陳夔龍回來後擬就的複奏,是請下部議。榮祿看了奏稿後道:“如果下部議,最輕也是撤差。撤了袁世凱,有誰能接手小站練兵?袁世凱統馭有方,部眾傾服,再練兩年,必著實效,不如乞恩從寬,嚴飭認真操練,以策將來。”
陳夔龍微笑道:“我當然知道一下部議,慰廷難免要撤差。我如此寫,是給榮中堂留示恩的餘地。”
“我替四弟謝筱石成全。”徐世昌離座鄭重向陳夔龍施禮。
“談不到謝字。我和榮中堂都是為國惜才罷了。何況,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兄弟的情誼。”
徐世昌從袖中抽出兩張五千兩銀票,雙手奉上道:“四弟感激兩位周全,但又不敢造次,特意派人送來,借我的薄麵轉至,請筱石兄笑納。榮中堂那一份,我不便出麵,一並相托。”
“菊人兄,此事萬萬不可。此時送銀票,反而大大地壞事。”陳夔龍雙手外推,是個堅拒不納的態度。
陳夔龍分析,反正榮中堂已經決心為袁世凱開脫,依他的身份和能力必定有驚無險。此時若收了銀子,反而好像是徇私舞弊。
“等上諭頒布,慰廷再登門拜謝榮中堂搭救之恩,豈不彼此更加方便?屆時這一萬兩都孝敬榮中堂也是應當的。我們兄弟的情誼,豈止是五千兩?我若收了這五千兩,反而把你我的情誼糟蹋了。”
陳夔龍與徐世昌同年進士,但他世事洞明,為人處世十分圓滑,官運亨通,從兵部主事升到員外郎,再升到正五品郎中,隻用了四年時間,而徐世昌仍然是七品的翰林。最近,陳夔龍的夫人又拜慶親王奕劻的夫人為幹娘,他這準額附的前程更加一片光明。但此人最大的優點是,不因自己一帆風順而得意忘形,更不會看不起徐世昌這樣的黑翰林兄弟。
徐世昌拱手道:“都知道筱石辦事手麵光亮,我聽你的。”
“這就是了。菊人兄,你知道這次參袁慰廷的是誰?”陳夔龍又轉換了話題。
“誰?隻聽說是有禦史上了參折,實在不知道是誰。”
陳夔龍壓低聲音道:“上參折的是胡月舫,背後主使的是李師傅。”
胡月舫就是禦史胡景貴,月舫是他的字;李師傅是李鴻藻。李鴻藻是很賞識袁世凱的,何以會成為背後主使?
陳夔龍分析,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朝廷撥付巨餉,他又殺伐果斷,大約有人看不慣,所以四處散布謠言。李鴻藻是清流領袖,向來以正人君子自居。他是袁世凱練兵的保舉人之一,怕袁世凱一旦翻船會連累自己的聲名,因此策動小老鄉胡景貴上參折,為自己將來留一個清正耿直的名聲打伏筆。
“李師傅樣樣都好,就是太顧惜自己的羽毛,這一點比榮中堂差遠了。榮中堂為了練兵大計,全力庇佐袁慰廷,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為公。”陳夔龍搖了搖頭。
幾天後,朝廷發布上諭:
前據禦史胡景貴奏參袁世凱營私蝕餉各款,當經派榮祿馳往查辦。茲據查明複奏:袁世凱被參各款,均無實據,即著毋庸置議。新建陸軍督練洋操,為中國自強關鍵,必須辦有成效,方可逐漸推廣。袁世凱此次被參各款,雖經榮祿查明,尚無實據,唯此事關係重大,斷不準徒飾外觀,有名無實,為外人所竊笑。袁世凱勇往耐勞,於洋操情形亦尚熟悉,第恐任重誌滿,漸啟矜張之習,總當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之心,以副委任。至委任人員太多,則費用太濫,尤其嚴加審擇,勿涉虛靡。王文韶近在天津,該道必應隨時稟商辦理,該督亦當就近認真考察。總期精益求精,悉成勁旅,俾禦侮確有把握,用副朝廷實事求是之意。將此諭知王文韶,並傳諭袁世凱。
李鴻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又氣又悔,大病一場,從此未再上朝,沒過兩個月就撒手歸西了。而半年多後,袁世凱就升任了直隸按察使。他此前的實職是浙江溫處道,正四品,而按察使則是正三品,就實職而言,可以說是連升兩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