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話不投機遭訓斥 廣攬人才打班底
紫禁城東南側的東華門,是文武大臣早朝必經之地。由此向東行一裏多,便是金魚胡同。金魚胡同南側,有一個幽靜的大院落,這就是著名的賢良寺。原本是雍正皇帝十三弟怡親王的府邸,死後舍府為寺,由雍正皇帝親筆題名賢良寺。此地因近鄰東華門,成為封疆大吏進京最喜歡借居之地。
寺廟靠出租“廟寓”增加收入,古已有之,明清更盛。賢良寺因地理之便,此項生意頗為可觀。李鴻章任直隸總督二十餘年,每次進京都借居在此。他以文華殿大學士而兼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是真正的百官之首,聲威赫赫。他入住寺裏,必有一百餘名身穿灰呢窄袖衣、肩扛洋槍的淮軍衛隊入住護衛,賢良寺門前更是冠蓋雲集,翎頂輝煌。許多想走李鴻章門路的人通過方丈巴結,攜帶得方丈也顯赫一時。
不過,這都是從前。甲午一役,李鴻章成為人人痛罵的賣國賊。他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之職也由王文韶接手,僅以文華殿大學士身份進京入閣辦事。
官場炎涼,甚於世俗,京官們對李鴻章是避之猶恐不及,舊僚下屬也大都樹倒猢猻散。當然,並非都是如此,總還有些不屑趨炎附勢之輩,不避炎涼,經常來看望、陪伴。
比如眼前的這位直隸候補知縣、湖州人吳永。
吳永少年喪父,家境十分貧寒,但十分好學,尤其精於金石。客居長沙時得到郭嵩燾的賞識,被帶入京城,推薦到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府上教書。曾紀澤也深愛其才,以次女相嫁。曾紀澤的大女婿就是李鴻章的侄子,有這層關係,吳永得以入李鴻章幕府。他文才很好,受到李鴻章器重,馬關談判的時候,就同去日本,任辦約文案委員。他經曆了馬關簽約的前前後後,對李鴻章所受的屈辱感同身受,因此無論全國輿論如何痛詆,他都敬重如昔。
李鴻章不愧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身處窘境,依然心胸豁達,飯量不減反增。午飯過後還要喝濃粥一碗,雞汁一杯。午休後醒來,與吳永對弈。下棋時心不在焉,一邊下一邊發牢騷:“我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乃無端發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掃地無餘。”李鴻章把一子恨恨按在棋盤上,表示他對甲午之戰的憤恨,“我老師因為天津教案,委曲求全,舉國痛詆,以致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幾乎身敗名裂。天津教案是我老師的劫數,甲午之役是我的劫數。天津教案是洋人欺我太甚,甲午之役是那幫紙上談兵的書生誤國!”
甲午戰爭前,李鴻章一直主和,不想和日本人撕破臉,他認為,如果朝廷能夠聽他的主見,頂多失去朝鮮,何至於慘敗如此?無奈翁同龢等人倡率一幫腐儒書生,高談闊論,一力主戰,他不得已增兵朝鮮,與日本決戰。
其實,這隻是李鴻章的想法。吳永知道日本人謀求一戰暗暗準備了十餘年,豈是避戰能避得了的?不過他不願給李鴻章添堵,排解道:“形勢逼人,由不得中堂。”
“明知道不敵卻要硬著頭皮上陣,豈有不敗之理!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嚐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間淨室。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應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李鴻章以為,在光緒麵前一言九鼎的翁同龢就是撕破他破屋的人,因此,對他真是恨之入骨。
“現在舉國上下,都吵著要用西法練兵,好像這是藥到病除的救國良方。”吳永一麵重新布子一麵說道,“聽說袁觀察去小站練兵,不日就要出都。”
“哼!練兵是那麽好練的?”李鴻章對袁世凱在京中鑽營,尤其是投翁同龢的門路極為不快,“我倒要等著袁大少爺練出新兵來,去打一陣我瞧瞧!”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仆人進門通報:“老爺,袁道台求見。”
李鴻章搖搖手道:“不見不見,我如今賦閑,對他袁大少爺沒哄個用。”
“還是見見好。”吳永見李鴻章並不反對,便對仆人道,“請袁觀察進來吧。”
袁世凱進了門,撩起袍角就跪地行禮。李鴻章並不起身,也不看袁世凱,盯著棋盤道:“袁大少爺還能撥冗來見老夫,真是意想不到。”
“袁觀察請喝茶。”吳永連忙代李鴻章待客。
仆人端上茶來,袁世凱接過來,放到幾上,雙手扶膝,挺直腰板,一副請訓的架勢。李鴻章這才端坐到椅上說道:“聽說你在忙著練兵,幾時走?”
袁世凱語氣十分恭敬道:“三兩天內就去天津。卑職今天來就是向中堂請教,懇請中堂推薦練兵人才,卑職對新法練兵,實在心中無譜。”
“不敢當,我手下的淮軍都是殘兵敗將,哪裏還有什麽人才!”話不投機,一時陷入尷尬。李鴻章大概覺得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有失身份,因此語氣緩和了些,“你打算找些什麽樣的人才?”
“卑職奉詔,完全按西法練兵,懂洋人兵法的最好。”
“哼,西法練兵,我當年率軍到上海就雇洋人用西法練兵。”李鴻章對西法練兵很不以為然,“我手下的那些個將領都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對那些個花花架子不感興趣。有點名堂的當然不肯屈尊前去,沒有名堂的,去了也沒用。”
李鴻章手下的將領百戰餘生,不是總兵就是副將,不少人都帶提督銜,一二品的武職大員,如何肯到小站去受袁世凱的約束?
袁世凱依然語氣恭謙:“職位高低無所謂,卑職想求的是懂西洋操法之人。”
“那你找蔭午樓好了,他當了多年的武備學堂總辦,培養的就是懂洋操的學生。”
蔭午樓就是蔭昌,天津武備學堂的總辦。他是滿洲正白旗人,當年在同文館學過德語。後來曾經任過駐德使館的翻譯,據說根本聽不懂德文。但滿人的身份讓他沾了光,後來被派到德國陸軍學校學習,正巧與德國皇太子(後來的德皇威廉二世)同班,兩人很對脾氣,平時相互之間說話都是以“老子”自居。有皇太子這個朋友,蔭昌畢業的時候學校給出的評價很高。他畢業回國,正趕上李鴻章興辦天津武備學堂,被聘為監督,後來升幫辦,再升總辦。李鴻章開辦武備學堂,為的就是培養新式陸軍人才,聘請德國退役軍官為教員,設步、馬、炮、工程四科,從各營挑選精健聰穎、略通文義的弁兵入堂學習,第一期招生百餘人,以後漸多,已經畢業學生近千人。
袁世凱與蔭昌不熟,請李鴻章寫封親筆信,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等李鴻章寫完信,袁世凱覺得他不再是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自己也應當說幾句肺腑之言。他把信收好,放到貼身的口袋裏說道:“中堂是再造元勳,功高汗馬。現在朝廷待您如此涼薄,以首輔空名,隨班朝請,卑職深為不平。您不如暫時告歸,養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聞鼙鼓而思將帥,不能不倚重老臣。屆時羽檄征馳,安車就道,方足見您的身份呢。”
沒想到李鴻章勃然大怒,厲聲嗬斥:“打住打住。慰廷,你來替翁叔平做說客嗎?他汲汲想得協辦大學士,我開了缺,騰出個協辦,他即可頂補。你告訴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開缺,他得了協辦,那不幹我事。想補我的缺,萬萬不能!諸葛亮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兩句話我還配說。我一息尚存,決不無故告退,決不奏請開缺!花言巧語休在我麵前賣弄,我不受你的騙!”
清代內閣大學士,例有定額,設保和殿、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體仁閣大學士六名,但保和殿大學士自乾隆後一直空缺,常設的實際隻有五人,同光年間很多時候甚至隻有四人,此外,還有協辦大學士兩員。雍正設軍機處後,大學士雖然已無實權,近乎榮譽職位,但畢竟在體製上還有宰相虛名,也隻有得大學士之缺,才有資格被呼為“中堂”。所以,重臣所望。殿閣大學士出缺,例由協辦大學士遞補。光緒親政後,翁同龢雖然炙手可熱,但因為殿閣大學士和協辦都已滿員,因此一直未能得協辦。李鴻章當時是文華殿大學士,是俗稱的首揆,年齡又最大,如果他辭去大學士之職,以翁同龢的地位,可順利獲協辦之缺。李鴻章的實缺都已被開去,再辭去大學士,他這樣熱衷功名的人又如何能夠受得了,也就難怪他會勃然大怒。
“中堂誤會了,我……”袁世凱一臉愕然。
李鴻章不耐煩地搖著手道:“你不必解釋,我雖然賦閑,但也沒閑工夫聽你花言巧語,你快走,別在我這裏誤了你的前程。”
吳永見李鴻章是盛怒難抑,連忙向袁世凱使眼色,袁世凱隻好唯唯退出。到了前院,吳永追出來道:“袁觀察,中堂最近心緒不好,不必掛懷。”
“中堂是誤會我了,我怎麽會做翁師傅的說客?翁師傅是直接通天的人物,他要謀求協辦的位子,何必舍近求遠?即便是找人當說客,我也沒那個資格。吳兄,中堂與我有再造之恩,我怎麽可能背叛中堂?請吳兄務必在中堂麵前轉圜。”袁世凱說罷抱拳一揖,是一副重重拜托的表情。
“中堂一直盛讚觀察之才,隻要觀察一直敬重中堂,一切誤會皆不難消解。”
“當然,眼前我練兵就需要中堂指點,就是將來仍要靠中堂提攜。”
吳永回去,見李鴻章餘怒未消,就勸道:“中堂何必生氣,袁慰廷說他的確不是翁師傅的說客,請中堂不要誤會。”
“我當然不會誤會。袁世凱,你不知耶?這真是小人!他巴結翁叔平,來為他做說客,說得天花亂墜,要我乞休開缺,為叔平做成一個協辦大學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師的‘挺經’正用得著。我是要傳他衣缽的,我決計與他挺著,看他們如何擺布?”
“翁師傅堂堂帝師,還不至於托一個小小的道台來當說客吧。”
李鴻章冷笑道:“假道學一樣熱衷真名利。袁世凱這個人功名心太熾,自朝鮮回來後,他就不安於位,尤其從遼東回來,就一直在京中鑽營,他投翁某人的門路,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個參折,彈劾我不肯增兵,貽誤戰機,說得有根有據,有的還直接引用我的電文,除了袁世凱,誰還能泄露出去?那時候他們嚷嚷著打,以為隻要打就能勝,袁世凱也去湊熱鬧。結果戰而慘敗,恭王爺對盲目主戰的那些個人十分憎惡。有一次他還對我說是袁世凱攛掇著妄開戰端,要治他的罪。我對王爺說:‘王爺,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橫豎一切罪名都由我李鴻章擔。’我不像他們,跳著腳煽風點火,又一點責任也不肯擔。”
袁世凱碰了一鼻子灰,好在得到蔭昌這條線索,從武備學堂畢業生中尋人才的確是條捷徑。自己從前從未想到這條路子,幸虧李鴻章一語提醒。上諭已頒,他必須盡快到天津赴任,赴任前必須見到蔭昌,談妥推薦人才的事情,這是最急需辦理的大事。
蔭昌在天津時候居多,但正室及子女都在京城,他也時常回京。向人打聽了他的住處,但人是不是在就不得而知了。袁世凱準備了一份厚禮,第二天就登門拜訪,碰一碰運氣。
滿人入主京城後,實行滿漢分居,旗人居內城,八旗各有不同的居住範圍。蔭昌隸正白旗,居地集中在內城東北,他的家便在正陽門內海運倉南的扁擔胡同。袁世凱住處嵩雲草堂,在宣武門西南,到蔭昌的宅邸有二十餘裏,所以一大早就起程。趕到時已經九點多,趙國賢將袁世凱的名帖和李鴻章的信交由門房遞進去,很快傳出話來,主人有請。
袁世凱跟隨下人進了院子,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男子已經站在滴水簷下,他留著兩角翹起的胡須,一看就是出過洋的派頭。他抱拳一揖說道:“名冠中外的袁觀察,今日終得一見!”
蔭昌很熱情,攜著袁世凱的手進入客廳,敬茶,上瓜子,布糕點,十分殷切。旗人禮多,將袁世凱一家老小問了個遍,這才轉入正題。蔭昌感歎道:“你還未到任就向武備學堂求人才,難得還有識貨的人。”
按蔭昌的說法,武備學堂雖然開辦了十餘年,畢業的學生上千人,但效果卻差強人意。這些學生回到原來營中,能當上教官就算好的,能夠真正得到提拔獲得指揮實權的實在寥寥無幾。
“咦,這又是為何?”袁世凱皺皺眉頭表示不解。
“武大郎開店,容不得身量高的!你也知道,淮軍中的將領都是當年追隨李中堂與長毛、撚子作戰,自恃百戰餘生,動不動就說老子當年從死人堆裏爬過,打仗靠的是真刀實槍,擺弄那些花架子,去天橋練把式行,打仗沒得屌用。所以,這些學生要想升職,真是難如登天。”蔭昌解釋道。
袁世凱搖搖頭道:“中堂英名都葬送在他這些老部下手裏。他們個個高官得坐,駿馬得騎,幾十年間喝兵血吃空餉,積下萬貫家財,所以上了戰場貪生怕死之輩層出不窮,不戰而潰的笑話鬧得多了去了,我是親眼看見。”
“淮軍已經扶不上牆了,所以編練新軍才得到舉國關注。可要說練新軍,可不是練練洋操放放洋槍那麽簡單。胡臬司此前在小站練兵,還是換湯不換藥,根本談不到西法練兵。”
“這我倒要仔細請教,午樓兄以為毛病出在哪裏?”袁世凱兩眼放光。
袁、蔭兩人序齒,同年所生,袁世凱生日小,因此稱蔭昌午樓兄。
“西法練兵,依我看,隊列出操,操槍弄炮,掘壕攻防,固然很重要,卻不是頂頂重要的。頂頂重要的,是要學洋人的軍製!淮軍的最高編製是營,連長夫在內不過六七百人,能打仗的不過五百餘人。每遇戰事,臨時湊數十營交一人統帶,兵不習將不說,關鍵是平時缺乏大兵團作戰的演練,人家數萬人指揮裕如,我們數千人就形如散沙,就是再高明的將領帶兵又有何用?”
袁世凱一拍大腿道:“中,和咱想到一塊了。”
“胡臬台到小站練兵,雖然也請了洋教習,可是還是按淮軍營製來練,所以我說是換湯不換藥。”
“我到小站後要擴募到七千五百人,等練出點眉目再奏請增募到一萬兩千人,這才堪為一軍,也才能談得到完全按西洋的軍製來練。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懂西法練兵的將才,隻要午樓兄舍得把你夾袋中的真正人才推薦給我,我就敢把各級統領的實權交給他們,絕對不會隻讓他們督督操,當擺設。”
“好,慰廷老弟台若不食言,則是給武備生開了一條發達的康莊大道。我先謝過了。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有一次曾經對我說,‘你培養了新式人才,卻沒有新式軍隊。所以你培養的人才隻能晾起來。’這個洋鬼子把大清的事情看透了,他用的晾這個詞,也真難為他想得出來。被晾起來的何止北洋武備生,花費了巨額餉銀出洋回來的人,也大都被晾了起來。原因就是咱們沒有編練新式軍隊,所以這些人才反而顯得百無一用。如果慰廷老弟訓練名副其實的新軍,我就給你推薦人。如果還是走淮軍老路,我也不必多此一舉。”
袁世凱張大眼睛說道:“咦,說得好好的,怎麽又不肯相信我了。午樓兄放心好了,我要不是為了練新軍,何必費這些心思!”
“隻望老弟不要食言。我給你推薦的第一人叫王士珍,字聘清,正定人,是武備學堂第一期學生,本是葉曙青軍門的隨身馬弁,在學堂學的是炮科,回營後任炮隊教習。去年隨葉曙青入朝作戰,葉曙青潰敗平壤,身敗名裂,但王聘清打得還是不錯的,在平壤親自操炮,受了傷,額頭上留一條寸餘的傷疤。他回來後曾經找我談過平壤之戰,他的建議都很好,無奈葉曙青不肯入耳。如今就隨聶軍門駐軍蘆台。”
袁世凱請道:“一事不煩二主,還請午樓兄寫封親筆,屆時我派人去請。”
“理當效勞。”蔭昌很痛快地答應了,“還有一個,是李中堂的小老鄉,大名段祺瑞,字芝泉,也是武備學堂第一期,學的也是炮科,在旅順監修過炮台,後來又被派到德國克虜伯炮廠學習。當時他們出洋五人是通過考試選拔,他考的第一名。回國後被派到威海衛炮台當教習。”
“他和午樓兄一樣,是真正喝過洋墨水的。隻當炮台教習,可惜了。”袁世凱也是一歎道。
“還有一位,是直隸河間人,大名馮國璋,字華甫,也是學堂一期,不過他學的是步科。華甫很聰明,又肯吃苦勤學,精通槍炮陣式,尤其熟習營壘作業。甲午戰前,他隨聶軍門赴東北和朝鮮等地考察測繪地形,聶軍門《東遊紀程》一書多半功勞是華甫的。幾個月前他隨駐日公使赴日,目的是學習日本的軍事,大約明年春就回來了。”
“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午樓兄一定幫我設法把他們收入麾下。”袁世凱十分高興,“懂西洋練兵的人,我是多多益善,請午樓兄多多推薦。”
“出色的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幹脆我列個單子給你,到時候你挑著用。”蔭昌給袁世凱列了個單子,曹錕、段芝貴、張懷芝、何宗漣、王英楷、陸建章、田中玉、王占元、馬龍標、李純,恰好十人,“他們這些人鬱鬱不得誌,隻要老弟放手使用,他們輾轉呼引,不愁沒有人才投奔麾下。”
“中中中……”袁世凱如獲至寶,藏到夾袋裏。
回到嵩雲草堂,袁世凱又拿出蔭昌寫給王士珍的親筆信和開列的名單細看,真正是眉開眼笑。站在他身邊的趙國賢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四哥,你不會隻用外人吧?”
“你想幹啥呢?我這次練的是新軍,必須懂洋操。”袁世凱其實早有考慮。
“我在朝鮮也算學過洋操,四哥能不能派我去帶兵,還是帶兵威風。給我一哨人馬,當個哨官……”趙國賢看袁世凱臉色陰晴不定,“四哥要為難,讓我去帶一棚兵也行。”
“按我給朝廷的練兵計劃,一營的營官稱統帶,沒有官職或職銜太低的,準戴三品頂戴;統帶下設幫統,作為營官的副手,準戴四品頂戴;營下設隊,隊官稱領官,準戴五品頂戴;隊以下設哨,哨官六品頂戴。你如今是五品的守備,我準備讓你當幫統,戴四品頂戴如何?”
袁世凱這話出乎意料,趙國賢喜笑顏開道:“中,我一定給四哥好好幹。”
“良臣,你是我的心腹手足,不能隻管帶兵,發現有啥事情,不管是帶兵方麵還是其他方麵,都要及時向我報告。我弄到這個差使不容易,非練出個樣子來不行,你們都要實心實意地幫著我,懂不懂?”
袁世凱說話最喜歡問“懂不懂”。趙國賢明白袁世凱的意思,是讓他當好耳目,點頭道:“懂。”
“在朝鮮的那幫兄弟隻要和咱貼心的,都把他們招呼來,我不會虧待。”
兩個人一起商量,列出個名單。劉永慶,是袁世凱的表弟,聰明幹練,袁世凱出任駐朝總理後,被提升至仁川商務委員;吳長純,安徽廬江人,是吳長慶的族弟,袁世凱在朝鮮能在慶軍中立足,多虧他的幫助;吳鳳嶺,江蘇銅山人,是袁世凱家用人的兒子,大袁世凱五六歲,從小照顧袁世凱,到朝鮮後任跟班護衛;徐邦傑,江蘇句容人,隨袁世凱在朝鮮辦商務,膽大心細,多計謀,曾經匹馬勸說東學黨,深得袁世凱賞識……此外還有江朝宗、唐天喜、王玉同等人。劉永慶、吳長純等身份重的由袁世凱親筆寫信,其他則由趙國賢寫信相約,一起到小站共謀大業。
晚上袁世凱在宣武門外廣和居宴請兩個老熟人,一個是翰林院編修徐世昌,一個是在李蓮英四弟家中坐館的阮忠樞。廣和居是京城飯館“八大居”之一,其菜品融合南北風味,深得文人墨客喜歡,其地雖隘窄,屋宇甚低,而食客趨之若鶩。徐世昌、阮忠樞先後趕到,廣和居最有名的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魚、四川辣魚粉皮、清蒸幹貝等擺了滿滿一桌。
阮忠樞問:“四哥,你要請幾個人。”
袁世凱回道:“就你和菊人哥,我們三人有事商議,閑人免進。”
徐世昌指指一桌子菜說道:“那這可真是有些浪費了。”
“有事相求,不敢怠慢。”
袁世凱所謂有事相求,對徐世昌,是想請他出任參謀營務處總辦一職。袁世凱計劃設新軍督練處,作為新軍的最高指揮機關,下邊又設參謀、督操、執法和稽查四個營務處。而其中參謀營務處又是綜合辦事機構,是袁世凱最重要的助手。徐世昌為人沉穩,思慮周詳,又通達權變,正可補袁世凱行事操切之不足。然而,翰林院向稱朝廷儲才之地,翰林雖然清苦,卻很有些虛名,翰林而出任軍職,恐為世人所譏。所以此前袁世凱已經給徐世昌寫過一封信,懇切地幫他剖析利弊,希望能說動他:
老哥困居翰院,將屆十年,循予升職,限於前輩之當先,官缺少而候任者眾,擢升之期遙遙無望,不如改弦更張,屈就武職,別圖異路功名較為迅速也。弟之練兵處,月餉約十萬左右,需人佐理,擬奏調老哥為練兵處提調,兼充參謀處總辦,並任餉糈事宜。雖屬大材小用,而建功列保,卻較在翰院中容易十倍也。
自從太平軍興,投筆從戎成為升職的捷徑,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這些中興名臣自不必說,如今的封疆大吏,司道官員,也多半是靠軍功而居要津。徐世昌在翰林院不受李鴻藻的賞識,鬱鬱不得誌,到袁世凱幕府的確是一條不錯的路子。然而,要他放下翰林的架子,袁世凱並無把握。
“恐怕要讓四弟失望了。”徐世昌抱抱拳道,“朝廷定例,翰林編修須滿六年資格,方可遷轉。此六年中,一日不得間斷,若有事出京,亦須按日補足。我編修將滿五年,再熬年餘當有個結果。”
顯然,徐世昌對六年資格屆滿還抱著熱望,這也是人之常情。袁世凱並不強求,退而求其次:“翰院既然有這一層規矩,我當然不能強求。不過,大哥須答應我,有事時幫我出出主意。雖然不去小站就職,也要當我背後的諸葛亮,屆時將按月略致薄酬。”
這並非什麽難事,而且以袁世凱的行事風格,這份薄酬必薄不到哪裏去,徐世昌很痛快地答應了。而在袁世凱來說,正所謂放長線釣大魚。
袁世凱對阮忠樞說不上是求,是邀請他出任總文案,報酬極優,月餉及公費合計二百兩。阮忠樞樂得合不上嘴,但袁世凱有一樣擔心:阮忠樞在李蓮英四弟家裏坐館,把他挖走,會不會得罪李蓮英。李蓮英是太後身邊的紅人,是萬萬不能得罪的。所以此事必須問個明白,確有把握。
“四哥盡管放一百個心,我已經向四爺請示過,”阮忠樞說的“四爺”就是李蓮英的四弟李升泰,“四爺說,這是好事啊,我家裏的先生發達了,我臉上也有光,高興還來不及呢。”
袁世凱高興道:“好,隻要處理妥了,我就放心了。我手頭有一堆文案要處理,明天你就過來幫忙,大後天就起程去天津。”
山東威海衛剛下過一場雪,到處白茫茫一片。黃昏的時候,殘陽如血,寒風凜冽,一派肅殺,但段祺瑞依然照老習慣一步一滑地登上公所後麵的炮台。甲午海戰後,北洋艦隊全軍覆沒,日軍占據威海衛,撤走前把炮台悉數破壞,巨炮或沉海,或運走,炮台隻剩石塊和水泥混築的台基。自從四年前到威海出任隨營學堂的教官,他就喜歡登上炮台,四麵瞭望,思緒紛飛。
段祺瑞是合肥人,爺爺和父親都是淮軍軍官,雖然官職不高,但家裏的日子還不錯。但隨著爺爺和父親去世,家境從此一落千丈,以至於連私塾的學費也交不出,老師強留下他的一塊硯台和書桌抵頂後,把他趕回家去。他本來也不願讀書,樂得不受那份拘束,但終日遊手賦閑,也為人所看不起。他有個族叔當時在山東煙台當管帶,十七歲那年決心投奔族叔。母親不放心,但又沒有更好的謀生出路,母子兩人抱頭大哭一場後,他懷揣著母親給的一塊鷹洋,一路乞討,步行兩千餘裏到達煙台。族叔賞識他的膽識,欣然收留,並督責他好好讀書。
1885年,李鴻章在天津開辦武備學堂,從淮軍各營中選調年輕聰穎者入學堂。當時隻招收一百名,段祺瑞因讀過私塾,族叔又是管帶,因此被推薦入學。經過考試,他分到文化程度要求最高的炮科學習,每次考試都是優等。有一次李鴻章前往巡視,在海河上打靶,見段祺瑞彈無虛發,對這個小老鄉印象極深。1888年李鴻章決定派武備學堂五名學生赴德國留學,段祺瑞便名列其中。兩年後,其他四人都按期回國,隻有他留下來到克虜伯兵工廠實習一年。
回國的時候段祺瑞真正是雄心萬丈,他幻想著自己當上一支炮隊的指揮官,用從德國所學的最新知識改造淮軍,但現實卻很讓他失望,他先是被派到軍械局負責購買軍械的檢查驗收。他所學是用於實戰的知識,如何甘心隻當一名檢驗員?他一再向上司要求,反而得到不安分的評語。後來他又被派到威海隨營學堂當教官。當教官當然比軍械委員要強,但依然不如所願。他曾經向負責南北幫炮台的戴統領提出希望能到炮台上帶兵,戴統領毫不客氣:“你們這些喝洋墨水的,沒在戰場上摔打過,在學堂裏當當教員、紙上談談兵行,真帶兵,你們不是那塊料。別以為帶兵簡單,比紙上的學問大著呢。”
段祺瑞碰了一鼻子灰,他發現威海衛無論海軍還是陸軍,還是炮台的軍官,都各自有後台。他雖然得到李鴻章的賞識,但疏於經營關係,尤其不會也不屑於送禮巴結,結果為同行所不齒,認為有現成的路子不會走,難成氣候。如今他明白,要在淮軍裏混,這是一個致命弱點!
這還僅僅是個人的前途之憂。甲午戰敗,讓他對國家前途也陷入迷茫。北洋海軍曾號稱亞洲第一,從前每每看到巨大的定遠、鎮遠劈波斬浪,巨炮向天,他總是滿懷激動,認為國家畢竟強大了,再也不會任由列強憑幾艘戰艦就逼迫中國割地賠款了。那時他坐在炮台上,撫摸粗壯的炮管,他也曾經覺得威海固若金湯。然而,威海之戰最終以北洋海軍全軍覆沒告終。他親曆了全過程,經曆了緊張、激動、堅守、絕望的心路曆程。他最不可解的是,數十艘戰艦為什麽隻能窩在港中被動挨打,連港口也不敢出!他更不可理解的是,南北幫炮台百餘門炮,數千人,竟然在一天之內盡喪敵手,尤其是北幫炮台幾乎是一炮未發,便一哄而潰!當初倨傲無禮、目中無人的戴統領落得個吞金自殺!
國家的前途在哪裏?他自己又該何去何從?日軍撤走後他奉命又回到劉公島,真正是滿目瘡痍。北洋海軍沒了,炮台悉數被毀,國家命運和個人前程,一切皆是茫然!
一個多月前,他路過上海,從《申報》上看到朝廷正在天津小站練兵,參照西式兵法,分步、炮、騎、工等兵種,他的心為之一動,如果自己能到炮隊去就好了!但這個念頭僅是如閃電一亮,轉瞬即逝,自己與負責練兵的胡臬司毫無瓜葛,不要做無謂的妄想吧。後來他勸慰自己說,雖說是按西法練兵,也未必真能效法西洋,換湯不換藥,也未必能好到哪裏去。這樣一番自我安慰後,又重新陷於苦悶和茫然。
然而這天上午快吃午飯時,提督衙門電報所送來一封電報,是武備學堂總辦蔭昌發來的:“袁慰廷觀察新任練兵大臣,赴小站西法練兵,其誌甚堅,急需人才,已力薦。莫失良機。”
段祺瑞的心簡直要跳出喉嚨,但他性格內斂,不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人。他把電報折一折放進衣袋,照常去食堂就餐。回到住處,本來是睡午覺的時間,卻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蔭昌既然是向袁世凱薦人才,那肯定不隻薦他一個。武備學堂已經畢業好幾期學員,優秀的何止十個八個?自己會不會被選中呢?自己對袁世凱幾乎一無所知,蔭昌總辦的推薦能起多大的作用?自己遠在威海,一切無從打探。
這樣反複思索,不得要領。到了晚上,回想自己當年步行兩千裏到煙台,那是何等的堅決?如今怎麽這樣婆婆媽媽?幹脆,明天給袁世凱發個電報,來個毛遂自薦!這樣下了決心,便不再去想,倒頭呼呼大睡。
第二天吃過早飯,正要去電報房,正巧送報的人舉著一封電報來找他。打開一看,是新建陸軍督練處所發:“新建陸軍,西法練兵,需才孔急,已稟督辦軍務處請調,務於臘前到津沽小站報到,不得誤期。”
電報所的人拱手道:“段教習,你要高就了,恭喜恭喜!”
段祺瑞回應道:“是高就還是低就,說不準。人家隻說讓去報到,沒說讓幹什麽。大不了,還是個不受待見的教員罷了。”
電報所的人道:“蔭總辦推薦,當然不會隻讓你當個教習。再說了,就是當教習,在天津衛大碼頭也比咱這破敗不堪的威海衛強。有本事的人,趕快想辦法走吧。”
段祺瑞說的是實話,他的確不知道自己此次到底是高就還是低就。如果能讓他帶兵,在他看來就是高就。如果繼續當教習,在他看來隻能算低就。蔭昌是學堂總辦,受他推薦,十有八九是去小站當教習。當然,電報所的人說得不錯,無論如何離開破敗的威海衛,總算是一件喜事。
袁世凱編練新軍的小站原為退海之地,因鹽堿的原因無法耕作,一直荒蕪。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天津教案發生,英法美三國兵艦雲集大沽口,揚言要夷平天津,再打進京城。當時最精銳的淮軍隨李鴻章到陝西協助左宗棠平叛,朝廷急調李鴻章回直隸,隨後任命他為直隸總督。他的親軍營也就是周盛傳所部盛字軍九千人駐紮在青縣馬廠以為後盾。此地位於天津海口西南,到軍事要塞塘沽尚有一百五六十裏,真是發生戰事緩不濟急,所以隨後又抽調一部分設防塘沽的新城。為了便於馬廠與新城之間的交通,周盛傳率軍在馬廠和新城之間修築了“馬新大道”,沿途設立驛站,四十裏一大站,十裏一小站,共設大站四所,小站十一所。
當時周盛傳的職務是天津鎮總兵,同時還負責津沽屯田事務。為了便於屯田,他率部駐紮到新城東南二十餘裏的地方,因為新馬大道在這裏設有一個小驛站,所以稱之為小站。他取名興農鎮,在這裏興修水利,開墾農田,引運河淡水衝堿,結果鹽堿地成為豐腴沃壤,墾荒種稻六萬餘畝,百姓紛紛效仿,民田開墾出十餘萬畝,荒蕪的小站因之日漸興隆富足。
甲午戰爭的時候,盛軍全部開赴前線,結果全軍覆沒,這裏的兵營也就空了出來。胡燏棻奉命在馬廠編練“定武軍”,後來發現不如小站這裏方便,營房也較為完整,因此將練兵的地方遷到小站。“小站練兵”的叫法便由此始。
因為北洋已經封凍,段祺瑞隻能從陸路趕往小站。從威海到小站一千三四百裏,輾轉半個多月到了天津,再換雇當地一駕馬車趕到小站,在一條熱鬧的街前停了下來。馬車夫指點著說道:“這裏就是小站練兵的地方,過了街往北不遠就是。”
這條街道顯然是因軍營而興隆,小吃、飯館、廣貨店、水果店、洗頭鋪、浴池一應俱全。段祺瑞來不及閑逛,跨街而過,不遠就有一隊穿著窄袖軍裝的士兵在路邊站哨。他過去打聽,站哨的士兵挺胸兜肚,根本不予理睬。在哨樓裏的一個小頭目走出來問:“請問您貴姓?”
“哦,是段教習!我奉命在這裏等您兩天了,請隨我來。”
段祺瑞一聽“段教習”的稱呼,就感到情況不妙,果不其然,袁世凱安排他當教習!滿懷的期望和熱情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腳下也沉重了許多。
小頭目很熱情,一邊在前麵帶路,一邊指著兩邊的幾個四合院道:“這兩邊是參謀營務處、執法營務處、督操營務處,還有糧餉、軍械、軍醫等處的辦公都在這裏。”等轉過彎向西走不遠,小頭目指著一個獨立的四合院道,“那就是袁大人的督練處。”
到了門口,又有站崗的士兵,門房裏有個四十多歲的弁目——看樣子至少是個哨長,拱手道:“你們稍等,我去通報一聲。”
人進去了,卻好一會兒沒有回音。段祺瑞乘馬車而來,天寒地凍,本來腳就凍麻了。此時又在寒風中枯等,更覺寒冷。心想這樣層層通報,分明是有意擺譜,給我個下馬威。看來這位袁大人不是善類。且看看再說,合得來則留,合不來則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忽然聽到院子裏腳步雜遝,有人高聲喊:“是芝泉老弟到了嗎?”
一個矮胖子被七八個身著深色新式軍服的人簇擁著走出大門,其中有兩個段祺瑞再熟悉不過,都是他武備學堂的同學,一個是王士珍,一個是曹錕。
王士珍當即介紹道:“芝泉老弟,這位就是袁大人!”
段祺瑞要行拜見禮,袁世凱急走一步,虛扶一扶道:“不必不必。”
段祺瑞改為抱拳一揖,袁世凱抬起右手舉到眉邊一揮道:“芝泉,新軍都是行舉手齊眉的西式軍禮,我不能破例。”
王士珍解釋道:“芝泉,袁大人聽說你快到了,把我們召集起來一起來迎接你。”
後麵的幾個人,分別行西式軍禮,自報姓名。段祺瑞在德國受過訓練,也改為西式軍禮相還。袁世凱舉手拍拍段祺瑞的肩膀道:“走走,你遠道而來,先喝口茶,再給你介紹。”
“勞袁大人和各位大駕,實在不敢當!”段祺瑞見如此迎接陣勢,又是專門召集起來等他,很有些意外,剛才的委屈早就拋到腦後。
袁世凱拉住他的衣袖道:“走,哪裏說得到不敢當,你和聘清都是午樓總辦極力推薦的高才,我不敢怠慢!聘清來時,我也是這樣迎接。他們幾位,我也不曾怠慢,你們說是不是?”
幾個人幾乎同聲回道:“就是就是,袁大人愛才,尤其你這喝過洋墨水的,更被袁大人視為寶貝。”
袁世凱哈哈一笑:“都是寶貝,都是寶貝。”
進了客廳,當中一隻大鐵爐,爐火熊熊。眾人圍著爐子坐下來,一口熱茶下肚,段祺瑞感到全身暖烘烘的,尤其是對著火爐的前胸,更是其暖無比。
王士珍已經被任命為督操營務處總辦,曹錕被任命為左翼步兵第一營的幫統。還有三個也是三十餘歲,是第二期的武備學堂畢業生,一位是張懷芝,右翼步兵第三營後隊領官,另一位何宗蓮,左翼第二營前隊領官,第三位王英楷,右翼第三營前隊領官。
“芝泉,如今小站你們北洋武備生是三分天下有其二,這幾位是隊官以上的,要再加上哨官,有好幾十個呢!我並無門戶之見,既然是西法練兵,懂西洋兵法的當然要多多益善。午樓總辦給我推薦的人才,隻要肯來,我必定善待。”袁世凱朗聲道。
看到武備生受到如此厚待,段祺瑞心裏熱乎乎的,隻是不知道袁世凱會派給自己什麽差使。如果像曹錕一樣當個幫統,尤其是炮營的幫統,那就再好不過了。袁世凱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望著段祺瑞問道:“芝泉,我聽說你精於洋炮,李中堂對你欣賞有加。我這裏有炮營,你說說炮營裏什麽職位適合你?”
大庭廣眾之下,自己的要求太奢,不免讓大家笑話;可是若把自己貶得太低,又實在太委屈。他想了想道:“如果袁大人信得過我,我願去擔任幫統。”
“咦,幫統恐怕不合適。”袁世凱好像故意賣關子,段祺瑞當麵被駁,不免臉紅。眾人卻猜到袁世凱的意思,急於驗證,因此都屏息靜聽,“你是喝過洋墨水的,又在大名鼎鼎的克虜伯實習過,論洋炮,無出其右者,就由你去統帶炮營如何?”
眾人一起鼓掌,段祺瑞一挺胸,雙腳後跟一碰,右手有力的在眉際一舉,是一套完整的西式軍禮,大聲道:“感謝袁大人栽培。”
袁世凱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坐下後道:“芝泉,國家多事之秋,朝廷對我們這支新軍寄予厚望,可以說倚之為幹城!我希望諸位兄弟能夠同心協力,共襄大業。”他又指指那幾位非武備生出身的將領道,“我們新軍各級官弁,就是你們這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靠軍功出身,一部分是你們武備生。如今我有個擔心,擔心靠軍功出身的自恃資望勳勞,看不慣學堂出身的;又擔心你們學堂出身的自負技能學術,看不起軍功出身的。各徇一己之私,彼此意見分歧,致難融洽,豈不犯了兵家大忌?我這督練大臣,豈不是瀆職誤國!”
眾人都表示一定和衷共濟。
“諸位能如此表示,我很感欣慰。我今天之所以芝泉剛進門就說這些話,是想向諸位表明我的態度。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我們帶兵的又何嚐不是如此?孫子曾說:上下同欲者勝。孫臏又說:仁人之兵,百將一心,三軍同力!諸位同食軍餉,即同是效力朝廷之臣;同受委任,即同是本督辦肱股之佐!務當時時以朝廷為念,事事以本督辦為心。決不可執私見而昧公義,挾小嫌而忘大體!諸位既然進了小站大門,不管你是武備生,還是軍功出身,大家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新軍將佐,新軍兄弟。你們萬萬不要鬧這門那派,你們隻有一派,那就是小站派!”
“和衷共濟,事關新軍之成敗,我不能不多說幾句。諸位同在一軍,將來患難相共,生死相依,正有無窮互相依賴之處。平時能彼此歡洽,臨敵能互為應援,關係非輕,不可不勉!本督辦對諸位是推誠相待,一秉大公,賞罰分明,決無偏倚。若諸位各存意見,必致猜嫌互起,貽誤戎機,何以報朝廷豢養之恩?又何以副本督辦期望之意?”
吳長純是袁世凱在朝鮮的舊部,首先表態:“大人放心,我等絕不敢輕視武備學堂的各位兄弟。”
王士珍在武備生中算資格和年齡最老的,也表態道:“大人盡管放心,我們武備生正要向軍功出身的兄弟好好學習。”
“好,諸位從此務必破除畛域之私,力崇敦睦之誼。”袁世凱一拍大腿,指了指吳長純他們道,“你們這些素有戰功的,經事較多,閱曆即為學問。學堂出身的正可奉為先路之導,而不得藐視。當然,你們軍功出身的諸位,在西法操練方麵是弱點,正可向武備生們學習,引為集益之資,而不得輕玩後進。兩管相輔,各取所長,何愁新軍不成氣候?”說完這些,袁世凱霍地站起來,平伸出一隻手大聲道,“和衷共濟,同鑄新軍!”
吳長純站起來,把手搭到袁世凱的手心上大聲附和:“和衷共濟,聽四哥的!”
王士珍也學吳長純的樣把手搭上去,大聲說道:“和衷共濟,惟督辦馬首是瞻!”
眾人紛紛效仿,袁世凱的一隻手托著眾人手掌,感覺無比沉重,亦覺倍增力量。
當天晚上,為段祺瑞洗塵,各營統領及武備學堂領官以上陪同,一直到十點多才散。眾人散去,袁世凱單把王士珍、段祺瑞留了下來問:“聘清、芝泉,我說話,你們還聽不聽得懂?”
袁世凱不喝酒,但王、段兩人卻頗有酒意。王士珍回道:“懂,還沒醉到耳目失聰的程度,請大人吩咐。”
“當初午樓給我推薦人才時,鄭重其事推薦了三位,又列名十餘位。如今,如願將你們兩人引入麾下,可是還有一位——馮華甫如今還未能如願。前次我去蘆台請聶軍門給我推薦人才,把聘清要了來,可華甫因為在日本辦差,聶軍門說等華甫回來再說。我擔心聶軍門是不想放手,你們想想看,有什麽法子,能把華甫請到小站來。”
王士珍與段祺瑞相視一笑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們三人在武備學堂時就義結金蘭,華甫年齡最長,是我們大哥,我居二,芝泉最小,是老三。我們三人親如兄弟,由我們兩人出麵相勸,不敢說滿話,但八九分把握還是有的。”
袁世凱一拍大腿:“好極了,沒想到你們還是桃園三兄弟。不過,聶軍門那邊還要盡量維持,不能讓他覺得我在挖他的牆角。雖然督辦軍務處說,我相中了誰,盡管調用就是。可是同在直隸地盤,不能因華甫一事把關係弄僵了。總得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有這層淵源,從聶軍門手下把我大哥挖過來問題不大。聶軍門是武秀才出身,後來又是靠軍功成名,最重視的是忠勇血氣,對我們這些武備生並不多麽看重。我和芝泉負責隨時聯絡大哥,大人屆時再給聶軍門去封電報,事情必定能迎刃而解。”王士珍分析了一番,覺得問題不大。
“好,此事拜托你們兩位,隨時打探消息,華甫一回國,務必記得提醒。”
轉眼到了臘月中旬。這天王士珍和段祺瑞來見袁世凱,一進門王士珍就說道:“大人,我們見到華甫了,他很願到麾下效力。”
幾天前,王士珍和段祺瑞得到馮國璋回國的消息,立即向袁世凱請假跑到蘆台去看他。馮國璋日本之行收獲很大,借工作之便,結識了日本陸軍大將福島安正和陸軍中將青木宣純,經常向他討教日軍的章製圖籍。在兩人的安排下,還參觀了日本的陸軍幼年學校、成城學校、近衛師團、警察署等。他還常常到東京大橋圖書館翻閱日本的軍事書報和西洋軍事讀物,一邊讀一邊寫筆記體會,日積月累,成書數大冊。他一回國,便把自己編寫的兵書呈給聶士成,沒想到聶士成連翻也沒翻便道:“很好,等我有空時再搬來看看。年底了,忙得腳後跟踢到後腦勺,實在沒空讀閑書。”
馮國璋孜孜以求,點燈熬夜方成此大作被聶士成視為閑書,心中極為不快,也十分失望。正在這時,王、段兩人一起來看他,一聽兩人一個做了督操營務處總辦,一個當了統帶,都是三品以上的頂戴,早就暗中羨慕,一聽袁世凱有意延攬,哪有拒絕的道理,當即托兩人把他的兵書轉呈袁世凱。
段祺瑞把裝在布包裏的一摞兵書擺到桌上,袁世凱打開一看,蠅頭小楷,字跡極其端正,一看目錄,《章製》《禁令》《訓條》《操法》正是他練兵所急需。尤其《操法》三卷,包括步隊操法、行軍操法、偵探機宜、進退定法、行軍攻守、步炮結合……看得袁世凱直讚歎:“這可真是一部兵書鴻寶!聘清,請他來就到督操營務處做你的幫辦如何?咱們小站練兵,正需要你們這樣對兵法有研究的人。將來咱們新軍的訓練操法,可讓華甫與諸位商議,舉凡營製、餉章、操典、兵法都讓他隨時整理編纂。”
“咦,哪有你說的那麽簡單。雖然督辦軍務處說我相中了誰盡管調用就是,可我從人家手下挖人,總要打好招呼。為了要你,我是專門去見了一趟夔帥,與北洋海防營務處打了招呼,才給你發的電報。”夔帥是指直隸兼北洋大臣的王文韶,他字夔石。段祺瑞沒想到自己調到小站,後麵原來也經過這麽多麻煩,袁世凱接著道,“咱在直隸的地盤上,不能讓他們視咱們為異類。你們放心好了,隻要你們的華甫大哥願來,我就有把握把他挖過來。”
剛打發走王士珍、段祺瑞,右翼第二營統帶吳長純拿著一封電報快步跑進來稟報:“四哥,電報房來送電報,我直接送過來了。”
袁世凱打開封套,看罷笑了起來:“薑老叔要來小站過年了。”
袁世凱所說的薑老叔,是安徽亳州人,大名薑桂題,人送外號薑老鍋、薑過腚。亳州是撚軍的發源地,當年他父親投撚軍戰死。他當時隻有十五六歲,身量奇高,飯量又大,家裏養不活,終日在城裏討飯。冬天太冷,就偎到小吃店飯鍋邊取暖,所以人稱薑老鍋;又因身量長得太快,所以穿的長袍隻能包住屁股,故又有外號“薑(將)過腚”。
在家裏實在待不下去,後來就投奔了當撚軍的舅舅。但那時撚軍被僧格林沁追得疲於奔命,眼看大勢已去,舅舅帶著他投靠了僧格林沁。僧格林沁讓他當個小頭目,他個頭大,力氣大,提著一把大刀在戰場上左砍右殺,十分勇猛,深得僧格林沁賞識。僧格林沁戰死後,毅軍統領宋慶把他招至麾下,才二十多歲就當上一營管帶。後來又隨宋慶到西北,協助左宗棠與回軍作戰。這時候袁世凱的族叔袁保恒也在西北,給左宗棠辦糧運,與薑桂題脾氣相投,結為金蘭兄弟。後來隨宋慶內調,到遼東半島駐防。甲午戰爭的時候,薑桂題率軍駐防北洋軍港旅順。當時旅順守軍有六統領互不隸屬,難以形成有效的戰鬥力,結果號稱鐵打的旅順一天也沒堅持下來就被日軍占據。薑桂題帶兵守衛後路二龍山炮台,還算打得比較好,但因旅順陷敵,遭日軍屠城,朝廷震怒,所有將領都獲嚴譴,薑桂題被革職永不敘用,在宋慶軍前戴罪圖功。
袁世凱一到小站就發電報給薑桂題,請“老叔”到小站幫忙。薑桂題回電說,等過了年就來,可是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到小站來過年。
對邀請敗軍之將薑桂題前來練兵,吳長純十分不解。而聽袁世凱的意思,薑桂題不僅要出任左翼第一營統帶,而且要兼任左翼統領。按新建陸軍的軍製,全軍設總統一員,就是袁世凱;全軍又分左右兩翼,各設一位統領;統領而下,步軍每兩營設一個分統,分統下麵,才是督率一營的統帶。也就是說,都是督率一營千把人的軍官,但薑桂題卻是高他兩級的統領。按新建陸軍的餉章,步隊統帶月支薪水銀一百兩,公費銀三百兩,合計四百兩;而統領兩項合計九百餘兩。不說別的,光收入上的差別就足以令人眼熱。
薑桂題是典型的淮軍“老將”,靠打仗勇敢起家,對年輕軍官稱為“小鳥孩”。他夏天常披件短外衣,辮子盤在頭上,赤足趿拉著鞋,揮一把大號扇子,在旅順街頭溜達。有一天他見到一新兵買魚不付錢,上去就是一個嘴巴,新兵不認得他,揮手反擊一拳。回營後哨官押著新兵來向薑桂題賠罪,薑桂題竟然道:“我扇他大嘴巴子,他還我老拳,都是打嘛,治哪門子罪?”這個士兵自此死心塌地追隨,當了他的親兵,甲午之戰時為薑桂題擋子彈而死。
袁世凱解釋道:“你的擔心也有道理,但還不是全部道理。你不是外人,我就說句不能對別人說的話。咱們練新軍,當然要靠嚴明的軍紀;但僅靠軍紀不行,還得靠感情籠絡人。也就是說,新建陸軍從統領到士卒,都要靠嚴明的紀律形成服從意識,還要靠恩義聯結,形成報恩意識。要說籠絡士卒、以恩馭下的本事,你我都不比薑老叔,你懂不懂?”
吳長純當然點頭。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還有籠絡淮軍舊將這個大局方麵的考慮。”按袁世凱的說法,雖然淮軍在甲午戰爭中一敗塗地,淮軍的創始人李鴻章身敗名裂,但淮軍的勢力還在,督撫位子上還坐著大批淮軍出身的封疆大吏!這一勢力籠絡好了是借力的好風,如得罪了,則將處處掣肘。
“我新建陸軍,就是要讓淮軍舊將看作是他們的新生之地,我袁世凱就是要讓世人認為要繼承淮軍衣缽。”袁世凱小聲道,“雖然李中堂對我有所誤會,但我對他依然視為恩人和靠山。我告訴你,不要以為李中堂從此一敗塗地,以他的智慧,決然有東山再起之日。我把受了革職、頭頂‘蠟杆’的淮軍老將請過來,且讓他任一翼之長,你說李中堂會怎麽想?”
官員被革職,帽頂上便沒有品級標誌,光禿禿的,俗稱“蠟杆”。“蠟杆”而出任翼長,可謂近世罕有。
“哦,我懂了。”吳長純終於服氣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