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飛揚跋扈受非議 鞏固宗藩獲賞識
朝鮮國王答應的三個條件:金允植複職外衙門督辦,專文說明固守宗藩關係以及備文向各國照會一項也沒有動靜。袁世凱已經密報朝廷,如今是這種結果,讓他又著急又惱火。於是,他約見了外衙門署理督辦徐相雨,一見麵徐相雨便解釋道:“雲養兄身體不適,已經派人詢問過,暫時不能入值。專文說明固守宗藩關係,十幾天前沈領相不是已經提交照會了嗎?至於向各國照會說明交俄使密函為假,於俄國麵子上不好,隻要俄使聲明作廢也可達到目的,俄國外交部不是已經有此聲明了?所以……”
“所以,朝鮮就可以食言而肥?答應的三項事情一樣也不認了,真是豈有此理!”袁世凱接過徐相雨的話大聲道。
徐相雨仍要解釋,袁世凱擺了擺手:“你如果還是解釋這三件事,那就免開尊口。”
徐相雨對袁世凱的無禮也是非常生氣,強壓怒火拱拱手就走了。袁世凱打發人持他的名帖去請金允植,讓他無論如何到公署來一趟。
半個時辰的工夫,金允植來了,臉色有些蒼白。他向袁世凱解釋道:“病是真的,但不能正常入值的說法卻不實。徐協辦隻是登門看望過,並未提讓我複值的意思。”
聞言,袁世凱歎了口氣道:“看來隻有我去一趟天津,親自向中堂麵稟了。”
金允植見狀勸道:“總理怎麽可以回國?你一回國,朝鮮不知又會出什麽亂子。如今漢城百姓都怕各國趁機派兵來朝,大家都寄望總理在此坐鎮。”
“我在此坐鎮有何用?朝鮮朝野竟然如此不守信諾,實在出我意料。如今不是一兩封電報能說得明白,我非赴天津不可。”
金允植搖搖頭道:“如果百姓聽說總理要走,恐怕不會答應。我聽下人說,漢城百姓視總理為救星,都盼望這次波折能像前兩次政變一樣順利平息。我還聽說,百姓們商議總理若出漢城,他們就把城門堵上。”
“我哪有那麽大能耐,漢城百姓真是抬舉我了。”袁世凱苦笑著又道,“雲養兄,你務必勉力複出,朝鮮如今的局麵實在離不開老兄。”
金允植拱手道:“我隻要奉到王命,沒有不複出的道理。”
“你放心好了,我說過的話一定讓殿下兌現。”
金允植卻沒有袁世凱那樣自信,歎息一聲道:“國王心誌不定,受小人蠱惑,托俄太深,恐怕不能真正死心。”
送走金允植,袁世凱把唐紹儀叫來道:“少川,你去各國使領館透露一聲,就說我不日將回津述職,我不在之日,由你全權負責與各國使領館交涉。”
唐紹儀推辭道:“我可挑不起這個擔子。總理拿了主張,我去交涉沒問題,讓我全權處置,實在不敢當。”
“那你說,老譚能不能去交涉?”總署會辦譚耿堯所長在商務,連外語也不會,如何能夠與各國交涉?唐紹儀無話可說。
“我是不是真回天津,還說不定,你隻管這樣說好了。”
唐紹儀看袁世凱詭譎的表情,知道他有妙計在胸,也不多問,出門照辦。
打發走唐紹儀,袁世凱又請譚耿堯過來道:“老譚,你派三四個人出去,分別給我弄些朝鮮土產,多少都行,重要的是把我回天津述職的消息弄得滿漢城皆知。
譚耿堯老謀深算,笑道:“總理回天津是假,讓漢城人知道消息是真。”
袁世凱如實回道:“也可以這麽說。但你且把這話放到肚子裏,萬一我要真走呢?還有,千萬不能讓買東西的人知道實底。”
“這何須總理吩咐。”譚耿堯領命而去。
到了下午,外衙門督辦徐相雨就急惶惶地來了,問:“袁總理,外間傳說你要回津,不知消息是否確實?”
袁世凱回道:“我的確是要回天津,昨天就收到電報了。閔竹楣本來說好去天津向李中堂解釋密函的事情,可卻突然食言去了上海。中堂十分惱火,怪我辦事不周,讓我回天津麵稟實情。”
徐相雨急道:“總理這時候如何能夠離開?總理一走,如果再生變亂誰負其責?”
袁世凱駁道:“徐協辦這話好無道理,誰生亂自然誰負責。”
徐相雨一愣,連忙改口道:“總理誤會了,我的意思是總理身份特殊,朝鮮朝野寄予厚望,總理一走,萬一有事無人可商。”
“我走自然會安排好,外交有唐少川負責,商務由老譚負責,不見得非要我在。”
徐相雨懇求道:“袁總理要回津也無不可,不過等過些日子,待漢城民心安定了再走如何?”
袁世凱苦笑道:“漢城民心有何不穩定?再說朝鮮答應的三事一項也未兌現,我不向中堂麵稟,僅靠電報哪能說得清?何況是中堂電召,我何敢托詞!”
徐相雨見無通融餘地,悻悻而去。第二天天還未亮,公署外就堵滿了百姓,打聽袁世凱的消息。袁世凱隻好親自到大門上安撫,百姓七嘴八舌,詢問他是否要離開漢城。
袁世凱回應道:“諸位父老,我前天奉李中堂電令,召我回津述職,大家放心,外交商務都已安排妥當,我在不在都無問題。”
聽說他真的要走,大家更不放心,七嘴八舌勸阻。
“密函事件鬧得風風雨雨,中俄關係也因此不洽,中堂對袁某非常不滿,我不能不回津麵稟。大家盡管放心好了,中堂允我繼續總理朝鮮,我會立即返任,中堂如果另派大員,必定比袁某更高明。”
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大家亂哄哄說道:“袁總理不能走。”
“我也不想離開漢城,可是密函事件處理失當,我必須到中堂駕前負荊請罪。”袁世凱垂頭喪氣地說罷,就回署去了。
眾人一時沒了主張,但都不肯離去,守門的護衛乘機道:“大家在這裏鬧有什麽用?如今能挽留袁總理的恐怕隻有國王,國王挽留袁總理,他在李中堂那才說得過去。”
“對對,咱們到宮門請願去,請國王發話。”眾人應聲附和,旋即散去。
到了下午,領相沈舜澤來見袁世凱,見麵就道:“國王聽說總理要走,非常不安,漢城百姓也是百計挽留,總理難道非走不可?”
袁世凱自然表示非走不可的意思,並拿出一封新電報,果然是李鴻章再次催問密函事件,令他安排好手頭要務,盡快起行。
“殿下的意思,袁總理還是不要走,讓我問一聲,有什麽辦法可以不走,朝鮮無不答應。”
“中堂召我,就是為密函事件。殿下此前曾經答應三條,如果這三條都能答應,我對中堂便有個交代,或許可以不必亟亟於行。”
“好,我回去立即回奏殿下,估計應當沒有問題。”
沈舜澤要走,袁世凱伸手攔道:“領相且慢。朝鮮的申敘文必須加蓋國王印,而且須派專人到京津去麵稟。”隨後拿出李鴻章轉發給他的懿旨。
沈舜澤問道:“袁總理以為,何人做這個專使合適。”
“當然是外衙門的人合適,如果殿下能夠讓雲養複值,他辛苦一趟最好。”
第二天就有了回話,國王已完全同意三條意見,但赴京津的專使人選卻不是金允植,而是徐相雨,理由是金允植身體尚未完全恢複。這是擺在桌麵上的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金允植是鐵杆事大黨,李熙信不過。袁世凱不好反駁,隻好默認,但要求把申敘文拿來他看。
徐相雨打發人把申敘文送來,這是以朝鮮國王名義的谘文,第一句是:“朝鮮國王為谘會事:照得鄙邦服事天朝二百餘年,恪守侯度,罔有閑言。”開篇既承認是大清的屬國,袁世凱比較滿意。接下來簡敘密函事件交涉經過,要表達的意思是俄使不承認收到密函,朝鮮也沒有追查到密函的偽造者。這幾句話的潛台詞,是不承認有這份密函。袁世凱想修改一番,但的確無可修改,因為事實的確如此。他總不能在谘文中說出是閔泳翊給他密函底稿吧?
接下來表白對天朝的感恩之情,“竊念鄙邦世蒙天朝恩庇,複載高厚,山海崇深。至如近年以來,尤被恩造,鄙邦宗社幾危複安者數矣。東土含生之倫,雖無知婦孺,無不攢手祝天,北望歸依,如嬰兒之仰父母也。試想天朝之於鄙邦,有何求之不應,何難之不救,何願之不遂”,然後說明對密函事件的最後處理辦法,“刻已飭令外署照會各國公使,前後如有此等不明文憑,並無外署蓋印,均作廢紙”。
谘文一式三份,分別谘會總署、禮部及北洋通商大臣衙門。
徐相雨與副使李應浚一行於公曆九月十六日到達天津,當天即投文於北洋通商衙門。李鴻章傳出話來,一路勞頓,暫且入驛館休息,次日會見。
因為閔泳翊半途而逃,李鴻章知道密函事件沒有確證,隻能不了了之,但朝鮮希圖親俄自立卻是事實,他必須借此機會敲打一下朝鮮君臣,所以客套之後的問話相當不客氣:“這回如何做出這等事來,究竟大臣中是哪些人參與預謀,你任外署,不得諉為不知,請以實相告。”
徐相雨不卑不亢地回道:“這件事情,實在是做夢也想不到,不但國王不知,大臣百官也沒有人知道。俯詢之下,不敢妄對。”
高手過招,一試便知高低,李鴻章知道徐相雨此人不簡單,不過不能由他一句話就推脫得幹幹淨淨,炯炯的目光盯著他道:“你不敢說,不過是懼禍罷了。若說百官不知,無人能信。國王也明明知道,事後矢口否認,所以你就更不能說了。究竟是誰出的主意,你當直陳,我還有辦法可以彌縫。”
徐相雨回道:“我為人臣子,哪能因懼禍而不實言?但也不能以無為有,實在是萬無此事。”
“朝鮮諸臣賢而明者畏禍,愚而暗者亂出主意。若不懼禍,何不直言極諫於事未發前?這件事情,不能你說沒有就沒有。實話對你說,我已有確據。”
但徐相雨並未被李鴻章的大話嚇住,而是咄咄逼人道:“鄙邦無可悔者,原無此事。鈞教確據二字,實所不曉,請中堂明示。”
這無疑將了李鴻章一軍。不過,李鴻章與各國外交人員打交道二十餘年,號稱中國最會辦外交的人,自然不會浪得虛名,他冷笑一聲道:“朝鮮國王受小人蒙蔽,欲借外國以製中朝,何其夢夢!你放眼看看,究竟有何國敢於挾製中國?我有確據,暫不宣示,且察看你國君臣此後如何行事。論天理、國法、人情,壬午、甲申之事,必應感激圖報大皇帝之恩庇,如果行此理外之事天必滅之。無如一班昏聵自取滅亡,幸早發覺懺悔,不然危矣!”
然而,徐相雨仍然麵不改色,毫無畏懼,向李鴻章說明國王如何震驚,如何追查,總之一句話,決不認賬,而且反問李鴻章:“中邦連陸,俄國隔海,求其庇護,有其理乎?”
“聽說朝鮮有背華之議,我本欲提水陸數萬東下問罪,後袁道電稱朝鮮君臣有悔意,俄使又不認此事,這才罷兵。不過,金嘉鎮等四人罪在不赦,勿再放還。”
然而徐相雨對此四人的罪名也不肯承認:“此四人罪名未明,因此有發配之議。俄使聞之,也說此四人無罪,誰肯服之?”
“朝鮮自辦內政,與俄使何幹,他又憑什麽說四人無罪?”李鴻章自知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來說服徐相雨,隻好以勸誡的語氣讓他回去後轉告國王,親賢臣、遠小人,懲前毖後,勿再受小人蠱惑。徐相雨作為外衙門官員,更應匡正國王之失,勿生叛華之念。徐相雨不再爭辯,看上去是一副受教的神情。
端茶送客後,陪同李鴻章會見的周馥說道:“中堂,看徐相雨如此堅持,莫非密函真的有異?”
“徐相雨此人不簡單,反應敏捷,不卑不亢,真人才也。可惜不能為我所用!”李鴻章向來愛才,尤其是外交人才,不過他歎了口氣,話題又回到密函上,“此人受朝鮮國王及王妃信任,真是袁慰廷的一大勁敵。如果密函有異,也隻有閔泳翊能說得清,如今他不肯前來,看來要成一樁懸案。”
“如果說閔泳翊做手腳也能解釋得通,那就是他想借大清之手除掉親俄派,不然他為什麽不肯前來作證。”周馥還是很疑惑。
“他為人臣,密通舉報,自覺對不住李熙,不肯前來也說得過去。現在且不必去追究密函真假,他想除掉親俄派,反正對我們來說有益無害。袁慰廷借此事端也算給了朝鮮君臣一個教訓,也無失策之處。”
周馥為人謹慎,慮事周密,對袁世凱沒有確證的情況下就有廢立之議大不以為然。
李鴻章卻不這樣認為:“蘭溪,處在群狼環伺朝鮮的境地,非有袁慰廷的手段不可。朝鮮屢生異心,我又鞭長莫及,隻有靠駐紮朝鮮人手得力。袁慰廷年輕氣盛,露才揚己,有時候又太過急躁,比如前次他來電,說俄國人可能派軍艦到仁川,現在看完全是他的猜測,幸虧我沒派兵去。這是他的短處,終歸還是太年輕。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再老成穩重些就好了。但他處事果斷,手腕靈活,機巧百出,是一把辦事的好手,好好**,是個難得的人才。試想如果換作別人,恐怕就應付不了。”
李鴻章一語中的,周馥不能不佩服,想想朝鮮局麵,又的確非袁世凱不可。周馥自思處於袁世凱的位置,恐怕也沒有那樣的手段。因此對李鴻章說道:“中堂知道袁慰廷的難處,百般庇護,可是外人恐怕就不會那麽認為了。”
“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局外人看事太易,站著說話不腰疼,隻顧大發議論,全然不顧當事者的艱難。”
李鴻章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不知徐相雨到京中後都說了些什麽,京中關於袁世凱在朝鮮飛揚跋扈的傳聞很多。有的人是不明就裏,自以為仗義執言;有的人則是因為看不慣李鴻章,順帶著也看不慣袁世凱。更嚴重的是醇親王受浮議的影響,也對袁世凱有了看法,親自給李鴻章寫信來:
中堂閣下:
來函屢接,時局縈懷。朝經此一震,或可潛消異誌,袁守精於偵察,急於事功,卻非通籌並計之道。較之老成碩畫相去太遠,似宜預儲通品,為他日替人之務。繼此朝再有事,希徑函達總署,或郵遞密折為禱。蓋他事王尚能妄參末議,獨朝事牽涉昰應,簾前麵陳與同事集議,實有難處,在大才自不言而喻矣。昆明水操,慈意參用西法,斯漸推廣,並請由貴處保送教習,以資訓練。先此函達,續寄公牘。此泐,虔候勳祺。閱旋祈付丙。醇親王泐。八月二十五日發。
來函雖短,但意思卻至少有三個。一是要撤換袁世凱;二是他作為光緒皇帝生父的身份,正如李昰應與李熙的身份,因此涉朝政事商議起來多有不便;三是為昆明湖水操派教習。
昆明湖水操本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及時籌措建園經費是關鍵,至於教習人才,好應付得很,讓李鴻章大費腦筋的是撤換袁世凱的問題。醇親王為人寬厚,話說到這分上已經是相當不滿意的表現。立即撤換袁世凱才能合王意,但朝鮮這副重任誰又能挑得起?
李鴻章叫周馥來密議:“蘭溪,你也知道如今最難辦的是外交,我手裏最缺的是辦外交的人才。與虎狼爭利,謙謙君子辦不了,那些一味強硬、紙上談兵的清流派更辦不了。駐紮群狼環窺的朝鮮、監督朝鮮不生異誌,更是難得其人。如今浮議如此,醇王也有此動議,難道真撤換袁慰廷?那又該讓何人接替?”
周馥想了一圈,目前辦外交的還真沒人可比袁世凱。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李鴻章下決心道:“且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卻不能不為袁慰廷主持公道,不然便是自斷手足。他畢竟是塊難得的璞玉,值得用心雕琢。當然,慰廷的毛病,我也會去電規勸。”
周馥點頭道:“中堂如此看重慰廷,子久觀察聽說了,不知如何高興。”
李鴻章又叮囑道:“對了蘭溪,你也可以向子久透露一下我對慰廷的期許之深,讓他也從旁勸導。”
周馥笑道:“子久觀察心裏明鏡似的,書信不斷,經常提醒。”
不久,袁世凱接到李鴻章的密電:
朝密函事件雙方皆不認,不了了之,京中浮議頗多。以後臨事,務以穩妥、慎重為要,力戒浮躁自擾。
短短幾行字,令袁世凱苦惱異常。這是他總理朝鮮以來,李鴻章最嚴厲的批評。他反思事件始末,仍然覺得自己並無不當之處。想來想去,隻覺得委屈。他在簽押房踱步,抽雪茄,弄得烏煙瘴氣。
而此時他的後院也起火了。起火的原因,是朝鮮金氏三姐妹不受大姨太沈玉蘭的**。袁世凱一次納四妾後,由沈玉蘭代為管束。沈玉蘭憎恨三姐妹與她分寵,難免借故訓斥,雙方語言又不暢通,彼此關係難以改善。這幾天輪到沈玉蘭侍候,正趕上袁世凱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心思床笫之歡,她便始終壓著一股邪火。
這天早晨,三姐妹來請安,臨走時沈玉蘭覺得她們步子邁得太大,不但有失莊重,而且懷疑是有意急於離開,是公然表示對她的蔑視。她叫她們回來又大加訓斥,但三姐妹好像聽不明白,臉色惶惑,眼神茫然。這更令沈玉蘭生氣,罵得很難聽。金氏再也忍不住,回嘴道:“我是王妃賜下來的,不像有的人。”
不像有的人怎樣?自然是嘲笑沈玉蘭的青樓出身。沈玉蘭勃然大怒,抬手抽了金氏一巴掌,又抽兩個小姐妹。金氏本能地去阻攔,沈玉蘭便以為是不服管教,更是火上澆油。她命下人把金氏一條腿捆到桌腿上,拿雞毛撣子亂抽,而且不準哭,更不準下人出去告狀:“今天我話放這裏,誰出去打死誰!”而金氏被抽得遍體鱗傷,卻咬著牙不叫疼,更不服軟。沈玉蘭打累了,顧自去睡覺。
金氏的一條腿被捆在桌腿上,時間一久,血脈不通,自膝蓋往下烏黑泛紫。兩個小姐妹嚇得大哭,要給她解開,但金氏用朝鮮語嚴厲警告:“不要解,我要讓老爺好好看看,她是怎麽欺負咱的!”
兩姐妹不顧沈玉蘭的警告跑出去找人,袁世凱的簽押房不敢去,能找的就是三哥三嫂。三哥已借袁世凱的麵子安排到電報局,此時正在外地施工,隻有三嫂在家。姐妹倆一急嗚裏哇啦隻說朝鮮話,三嫂一句也聽不懂。兩姐妹急中生智,拉起三嫂就走。三嫂到了沈玉蘭的院子,一看金氏的腿大驚失色,動手去解,睡了一覺的沈玉蘭見到後道:“三嫂,俺家的事你別管,你解開試試!”
“沈玉蘭,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忘了一路上我是怎麽照顧你!”三嫂非常生氣。
“一路上有人吐得跟豬一樣,是誰照顧誰還不一定。”沈玉蘭口不擇言。
這話太傷人,三嫂又笨嘴拙舌,指著沈玉蘭說不出話,掩麵哭著向外走,與袁世凱撞個滿懷。
見狀,袁世凱急忙問:“三嫂,誰欺負你了?”
三嫂更覺委屈,哭著就跑了,小腳伶仃,險些摔跤。袁世凱進了院子,下人不敢吱聲,沈玉蘭愣在那裏無話可說,金氏三姐妹於桌前相抱痛哭。走近一看金氏被綁的一條腿,袁世凱大驚失色,怒火衝頂,指著沈玉蘭吼:“你好歹毒!”
“你說我歹毒,殺了我好了。”沈玉蘭心中已悔,但嘴上不肯服軟。
袁世凱被氣昏了,摘下東牆上的一柄劍紅著眼就去砍沈玉蘭,幸虧去而複返的三嫂撲過來抱住他的手,大聲嗬斥:“你還不跑,要氣死他不成!”
沈玉蘭這才掩麵出奔,三嫂又給下人使個眼色,讓她們跟出去盯著,別出意外。袁世凱要去給金氏解綁腿的帶子,三嫂忙道:“老四,還是快請郎中來看看再說。”
袁世凱瞪著下人道:“你們都是廢物,沒聽三奶奶說,快去請郎中!”
院子裏的下人哄一聲都奪門而出,紛紛去請郎中。郎中老阮過來了,一看後驚道:“幸虧你們沒一下解開,不然非出大毛病不可。”
按他的說法,血脈不通太久,如果一下全放開,就如洪水潰壩,半條腿不廢也殘。他的辦法是先放開一半,同時以過江龍、白牛藤、牡丹皮和川芎熬水,然後以毛巾蘸藥輕擦皮膚。他說道:“袁總理,這幾味藥都有講究,過江龍活血散瘀、白牛藤消腫解毒、牡丹皮清熱涼血,而川芎則是活血行氣的首選。”
“老阮,你的醫術沒人懷疑,你趕緊救治。”
阮郎中得了袁世凱一句不過是敷衍的稱讚,一臉得意,下手也勤快多了,一邊忙一邊說道:“袁總理放心忙去,保管明天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二姨太。”
按照阮郎中的吩咐,忙了近一個時辰,這才允許讓金氏躺下來靜養,自然又有幾服需要嚴守醫囑的中藥。袁世凱看金氏臉色好多了,這才回簽押房去忙幾件急務。
袁世凱晚上有應酬,回到家中已經是戊末亥初,西洋鍾正打九響。他先去看看金氏,老阮的醫道的確不錯,皮膚的顏色已經好看多了。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剛進門就聽到外麵有人問:“你們老爺回來了?”
“三奶奶,老爺剛回來。”下人小心回答。
三嫂問:“興頭好不好?”
下人小聲道:“黑著臉,看不清。”
袁世凱聽到下人亂回答,隔著門喊:“三嫂,我在家。”
下人推開門,三嫂先進來,然後回頭道:“你也進來吧。”
緊跟在她身後的是沈玉蘭。她挪到前邊來,低著頭,誰也沒有料到,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爺,我錯了。”已經嗚咽不成聲。
沈玉蘭平時招呼袁世凱時,“哎”一聲就是,或者稱“你”,床笫親昵時則膩稱“四郎”,而這個極正式的“老爺”隻吩咐下人時用過,從來沒這樣鄭重地叫過。袁世凱想到自己落魄上海時沈玉蘭慧眼識珠,百般照顧和維護,心頭早就軟了,又被她的淚一濕,自己眼角也熱了,伸手道:“玉蘭,你起來說話,夫婦之間這樣太見外。”
三嫂和沈玉蘭都準備著一場暴風驟雨,誰也沒料到會是如此春風拂麵。三嫂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老四,你別再怪玉蘭了,我們倆嘮了大半天,她已經知錯了。”
“多謝三嫂幫我打理家務,今天玉蘭對你出言不遜,看我怎麽收拾她。”
三嫂一撇嘴道:“老四,你哪裏舍得。我們妯娌的事好說,你不必再操心。”
袁世凱對這位三嫂非常敬重,送出門時還道:“三嫂,隔天三哥回來,我辦一桌子酒,讓玉蘭給你敬酒賠罪。”
三嫂揮手道:“你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袁世凱回到屋裏,沈玉蘭又解釋:“我今天是聽到二妹譏諷我的出身,心裏一急就發了昏。”
“我知道了,她也有錯。你以後該管教自然還要管教,可是再不能下手這麽重,也不能無事生非,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後院不寧,我在前麵也不安心。”
沈玉蘭提出要去看金氏,袁世凱以為太晚了,明天一早去也不遲。沈玉蘭卻道:“不行,我非看一眼不可,不然夜裏睡不踏實。”
兩個人去了金氏房間,金氏半躺在**,看到沈玉蘭眼裏滑過一絲驚恐,兩姐妹也立即拘束起來。沈玉蘭坐到床邊,握住金氏的手說道:“妹妹,都怪姐姐下手太狠了,姐姐……”說不下去了,眼淚叭叭落到金氏手上。
金氏臉色舒展了許多,操著拗口的中文道:“已經好多了,姐姐放心。”
兩人回去後,已經九點半多。
沈玉蘭伏到袁世凱的胸脯上,想到一天來先是憤怒、而後驚恐、後來懊悔,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化作兩行熱淚,把袁世凱的胸脯打濕了。袁世凱開玩笑道:“你看你,弄了我一胸膛鼻涕。”
“不是鼻涕,是眼淚。”沈玉蘭虛著拳打在他的胸脯上。
袁世凱摸摸她的頭道:“玉蘭,今天我嚇著你了,我也後悔一下午。主要是我心情不好,李中堂來電說我了,說得很重,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沈玉蘭聽此一說,早忘了自己的委屈,從袁世凱懷裏掙脫了,坐起來問道:“李中堂為什麽說你?”
袁世凱語氣平淡道:“是為密函的事。大約李中堂覺得我逼迫朝王太甚。這些說法,很可能是使領館的洋人向李中堂告的狀,這些天來他們或明或暗都在傳話給我,認為我太過幹涉朝鮮內政外交。當然,也有可能是徐相雨在京中搞的鬼,這個人很難對付。”
“哼,他們都是看人挑擔不腰疼。朝廷派你來就是要盯住朝王,如今他要親俄自立,你當然要千方百計阻止,你沒做錯什麽。”
袁世凱拍了拍沈玉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可是你這麽說,我還是很高興。這些天我也在反思,有些事我做得也是急躁了些。我想,李中堂也許是擔心我做事太急,事與願違,反而讓朝鮮心生怨憤。”
沈玉蘭笑道:“那還不好辦,你讓朝鮮君臣都知道你是好心,是恨鐵不成鋼,就像父母對兒女,雖然疾言厲色,但心裏別無他意,一心隻想孩子有出息。”
“你說的有道理,可是這番意思怎麽和他們說,既不失我這總理的身份又真誠自然,太正式了不行,太隨意了也不成,真把我愁壞了。”袁世凱仍是沒有辦法。
“這有什麽好愁的。在上海灘,無論官場還是江湖,鬧了誤會,最好的辦法就是辦一場花酒,花天酒地間,沒有化不開的結。”
“這倒是個好辦法。”袁世凱又開玩笑道,“不過,請朝王喝花灑,閔妃會吃醋。”
沈玉蘭嗔道:“傻瓜,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隻請些大臣就行了,他們自然會把話傳到國王耳朵裏。”
“好,遵夫人命。”
沈玉蘭話鋒一轉又道:“光傳話還不夠,你還要為朝鮮解決實實在在的問題,讓他們感到的確是為他們好才行。”
袁世凱點了點頭:“有道理,那你說,給他們辦什麽最好?”
沈玉蘭一撇嘴道:“這不是足不出戶的女人能曉得的,你與手下去商量。”
“對,公事與他們去商量,與你嘛,隻讓‘它’來說話。”袁世凱說著輕浮地拍了拍那裏。
這個輕佻的動作讓沈玉蘭的欲望瞬間爆發,嚶嚀一聲道:“你快要我吧。”
袁世凱辦了兩桌酒宴請朝鮮大臣,說明大清一心維護朝鮮之意。效果不錯,起碼大臣們當麵都表示朝鮮唯有藩附大清才是正道,而且朝臣中有事大傾向的人也多起來。袁世凱的心情因之大好。這時,他又收到袁保齡的信,告訴他李鴻章看重之意,密函事件,京中浮議頗多,以致醇親王也生不滿,幸得李鴻章一意保全,在給醇親王的親筆信中說,“各國駐朝者趨向不明,日來頗怪袁世凱多事,蓋皆有嫉朝為我所屬之意。袁守精明剛躁,鴻章每切諭以鎮靜勿擾,但因壬午、甲申兩次定亂,該守身在行間,頗有德於朝民,情形亦較熟悉,權宜用之”。袁保齡唯恐袁世凱不能體會李鴻章的苦心,諄諄教導,“袁氏一門,兩世受恩,唯有恪盡職守,為中堂分憂,為朝廷盡忠,方可無愧於心”。
袁世凱沒想到事情竟然弄到醇王要撤換他的地步,更沒想到李鴻章會不惜拂逆王意,為他辯解。他感動同時,更感到肩上負荷至重。“非要做出一番成就來,讓醇親王看看,也為中堂爭光。”他想起沈玉蘭的話——要為朝鮮解決實實在在問題。解決什麽?他分別與譚耿堯、唐紹儀密商,最後決定辦一件朝鮮朝野夢寐以求的事情——討還巨文島。
“少川,我也想幫著要回來,可感覺是老虎吃天。你有什麽想法說來聽聽,反正外交上你總要偏勞。”袁世凱首先道。
“說不上偏勞,我給四哥出出主意罷了,行不行兩說。”唐紹儀說當初英國是以英俄在阿富汗有可能發生戰爭為由占據巨文島,為的是防備俄國艦隊南下。可是兩國已經簽訂《倫敦議定書》,達成了劃分阿富汗國界的原則,今年初劃界已經完成,阿富汗危機解除,英國已經失去了占據巨文島的理由。於是他們又找了個極其勉強的理由:要在此儲藏煤炭。
“咦,這算什麽借口。英國人憑什麽要到朝鮮來儲存煤炭。”袁世凱問。
“這不過是借口。其實英國人也覺得這個借口太勉強,現在他們又提出,如果大清能夠保證他國將來不會占據朝鮮的港口或某地,他們才能撤兵。”
“他國這個概念大得很,這個保證如何才能保證,這不是故意為難人?”袁世凱還是沒有頭緒。
唐紹儀進一步分析道:“英國所謂的他國,關鍵是兩國,即日本和俄國。而英日關係十分密切,所以最後其實就隻剩俄國一國。也就是說,中國能夠保證俄國將來不侵占朝鮮港口和領土,英國也許就會讓步。”
袁世凱拍著腦袋道:“這也麻煩得很,因為英國人占據巨文島,俄國人提出來要占領永興灣,甚至對馬島。”
“畢竟俄國還沒占領,這就有交涉的餘地。”唐紹儀認為不妨利用一下密函事件,“好,你既然一再否認沒有這份密函,對朝鮮沒有野心,那你就該敢保證將來絕不會侵占朝鮮的港口或某地。現在俄國其實也需要中國的支持,因為他也不願看到英國在朝鮮勢力抬頭,同時也不願看到日本在朝鮮太強勢,而對兩國都能名正言順約束的就隻有大清,因為大清是朝鮮的宗主國。”
袁世凱用心想了很久,覺得有道理,一拍大腿道:“這裏拐了好幾彎,不過有道理。少川在琢磨國際關係上的確是高人一籌!”不過,他又提出一個疑問,“少川,如果俄國人答應了,英國還是賴著巨文島不走,那該如何?”
唐紹儀回道:“那當然也要做英國的工作,俄國答應了,英國也同意,那樣才能圓滿,不然安撫了這邊那邊又不幹了,此起彼伏,永無了期。其實,巨文島在英國人那裏,也是形如雞肋,把道理講明了,他們肯定願意撤。”
“這個道理該怎麽講?英國人比猴子還精。”
“其實巨文島軍事價值對英國而言極其有限,它孤懸海外,建成要塞投資太大,即使建成了要塞戰時保護起來也很費勁,會分散英國在遠東的海軍力量。而英國繼續占據,就給了俄國占據朝鮮的借口,俄國勢力南下,就會挑戰英國在亞洲尤其是在大清的商業霸主地位,我聽說,英國貿易部也認為,為商業著想,並不值得保有該島。四哥請想,如果俄國人能做出不占據朝鮮的承諾,英國會不會借坡下驢?”
袁世凱驚喜之餘反問道:“那是當然——少川,你這些消息是哪裏來的?”
唐紹儀故弄玄虛道:“四哥有辦法知道朝鮮宮廷的一切內幕,我難道就不能摸一摸各國的實底?那我這個外交委員也就太不稱職了。”
其實,唐紹儀也在設法培植自己的力量,能夠盡可能地了解各國情況,辦法自然是在各國使領館上下功夫,翻譯、廚子、打雜的,在他看來都有價值。這類人雖然提供不到核心的消息,但唐紹儀卻善於把隻言片語連綴起來,進行分析。這就是他的本事,何況他本人也與使領館人員極熟,關係相當不錯的也不在少數。
袁世凱連連稱讚:“少川,這樣做對極了。不過,這開銷難免就大了些,我再每月多給你一百兩的經費。”
在唐紹儀這本是分內之事,再加一百兩經費,便是意外之喜:“四哥,你看著吧,我定然不會讓你失望。你應該寫一封長信,把你的意思向中堂說清楚,中堂在與英、俄交涉時,心中就更有數。當然我們這些念頭,也許中堂早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他畢竟才是真正的外交大家。”
袁世凱回道:“不然,中堂想到歸他想到,我們想到了就該告訴他,起碼讓他知道我們這幫人不是白吃幹飯的。萬一他沒想到,那不越見得你高明了?”
唐紹儀又提議道:“除了告訴中堂,四哥應該進宮一趟告訴朝王,你正在幫他要回巨文島。”
“告訴朝王,如果要不回來,那不就食言了?我辦事,都是有了幾分把握才會說。”袁世凱有些顧忌。
唐少儀道:“辦不成,當然有食言之慮。可是如果辦成了,事先並未告知朝王,他未必會認為有四哥的功勞。”
“中!”袁世凱一拍大腿道,“我下午就進宮。”
下午袁世凱進王宮,朝王在仁政殿接見,一見麵就道:“此前因小人作祟,挑撥中俄朝關係,給中堂、總理都帶來困擾,小人實在可恨。”
袁世凱不卑不亢回道:“問題的關鍵不在小人,關鍵是殿下能夠堅持定見,讓小人無機可尋。我和朝廷,一切都是為朝鮮著想,為鞏固中朝宗藩關係著想,但願殿下也能夠與朝廷所願一致。”
袁世凱自然聽得出朝王的意思,所謂固守宗藩關係並非他的心裏話。但袁世凱不想多費口舌,接過朝王的話說道:“不但朝廷,就是我也都是一心想幫助朝鮮,維護朝鮮,多為朝鮮解決些實際困難和問題。”
朝王好像有備而來,立即接過話題道:“如今英吉利還占據巨文島不還,希望總理能夠勸說英國,盡快歸還。”
也許,朝王是想將袁世凱一軍,拿這個難題來堵他的嘴,但袁世凱卻恰恰是為這個問題而來,因此回道:“我今天來見殿下,就是告訴殿下,我與李中堂正在設法讓英國人歸還巨文島,撤走島上的水兵。”
朝王大喜過望,驚訝道:“總理已經有辦法了?”
“辦法是有了,不能說有十成把握,七八成是有的。”袁世凱好大言的毛病又犯了。
聞言,朝王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如果真能討回巨文島,上國對朝鮮真是恩重如山了。最近,俄國人又提出,因為英國人占據巨文島,他們要占據永興灣。日使也來見寡人,要求在對馬島上設炮台。三國交逼,寡人寢食俱廢。”
“我所想的,就是個圓滿解決的方案,不但英國人要撤走,俄國人、日本人都不得占據朝鮮的港口和國土。”
“那真是朝鮮之幸!”朝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袁世凱告辭時,他親自送到仁政門。
袁世凱回到公署,立即把唐紹儀叫來道:“少川,我在朝王麵前吹了牛,巨文島非要回來不可了。不然,麵子可就丟大了。”
聽袁世凱講了見李熙的經過,唐紹儀問:“四哥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你去一趟天津麵見李中堂,把朝鮮希望幫助交涉巨文島的意思麵稟,同時把你的那些想法告訴中堂。”
唐紹儀思索了一下道:“四哥,我去見中堂不合適吧,不如你回去一趟,也順便把密函事件再做個詳細報告。再說,我的那些想法由四哥說出來,比我說出來更有分量。”
“我要回國,麻煩得很,沒有李中堂的鈞令,我是不能私自回去的。你就不一樣了,是我派你回去,天經地義嘛。你放心好了,如果你的那些想法成功了,我不能埋沒你的功勞,如果出什麽婁子,我來背就是。”
其實不會出什麽婁子,頂多紙上談兵沒有實用而已。但袁世凱做此表示,唐紹儀很感動。給別人當屬下,就怕上司把功勞都攬到自己頭上,把責任都推到下屬肩上。袁世凱不攬功不諉過,甚至為下屬攬過,實在難得。
見唐紹儀一臉感動,袁世凱又笑道:“少川,我也是跟著李中堂行事而已。李中堂能夠不攬功不諉過,所以北洋幕府人才濟濟。我袁某人想成就一番事業,也非如此不可。”
“四哥,如果我能說動貝德祿,向英國駐華公使歐格納進言,提議放棄巨文島,我們交涉起來就省心多了。我已經與貝德祿溝通過,他認為最主要的還是擔心俄國南下。我去告訴他,這次進京就是建議李中堂與俄人交涉,俄國不能占據朝鮮的任何地方。這是英國退出巨文島的最好時機,貝德祿也是聰明人,我想他會有所考慮的。”
袁世凱讚同道:“好得很,你先私下與他溝通,若需要我出麵,隨時都行。”
唐紹儀次日就去見了貝德祿,回來一臉高興,可知事情十分順利。
“四哥,貝德祿很願意做此提議,而且寫了一封信,讓我捎給歐格納。”唐紹儀拿出一封密封的信函,上麵寫的全是英文。
袁世凱覺得此事可急不可緩,立即叮囑道:“如果英國人答應了,那就隻有俄國那邊了。你立即去天津一趟,明天北洋有一隻通信船回津,你正好搭乘回去。”
唐紹儀趕到天津,第二天下午就見到了李鴻章,詳細向他報告了利用俄、英、日的利益糾葛,達成英軍撤出巨文島的目的。李鴻章聽得很仔細,等唐紹儀說完了,他未置可否,而是問道:“年輕人,你這些想法,是你自己的還是袁慰廷也參詳其議?”
唐紹儀回道:“當然是袁總理參詳其議。”
李鴻章與周馥對視一笑道:“好得很,袁慰廷不攬功,你又肯分功於上司,難得!”
原來,袁世凱已經發來一電,稱讚唐紹儀“外交方麵極有見解,辦法極高明”,請李鴻章能夠撥冗接見。
唐紹儀反應很快:“袁總理不攬功不諉過,全是跟著中堂學來的。他經常對我說,袁某人有所建言,中堂若采納,上奏建言時均說明出自袁某人,中堂不掠人之美的品德,是我輩楷模。袁總理還說,這是極高明的辦法,像中堂這樣不攬功不諉過,下屬不待揚鞭自奮蹄。能在中堂手下做事,是我輩的幸運和際遇。”
李鴻章聽了哈哈直樂,對周馥道:“蘭溪,你看現在的年輕人,恭維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中堂,這絕非晚輩恭維,袁觀察經常寫信給袁總理,盛讚中堂的成全提攜之恩,時時教訓袁總理要恪盡職守。”唐紹儀這話恭維得更有水平,不僅說明他的恭維不是恭維,而且連袁保齡的知恩圖報也在李鴻章麵前恭維上了。
李鴻章回道:“我輩都是為朝廷盡職,談不上私恩。你和袁慰廷配合得如此之好,我也就放心了。你提的這些建議也很好,正巧俄國駐華臨時代辦拉德仁要來天津,和我談圖們江劃界的事情,屆時我要與他交涉朝鮮問題,你可以參加,長長見識。”
有了英國的明確態度,李鴻章認為已經至少有了七成的把握。拉德仁到天津後,第一天並未談圖們江劃界的問題,依李鴻章的建議,先談巨文島問題,並把英國的照會交給拉德仁。
“中堂閣下,俄國也擔心他國侵占朝鮮的領土,如果中國可代為保證,便找到了解決問題的一把鑰匙。”拉德仁的意思,中俄結好,互換照會,約明俄國和中國以後永不取朝鮮土地。兩國有此聲明,則任何他國都不敢生心,英占巨文島亦當自退。李鴻章對拉德仁的建議很感興趣,答應向朝廷請示。
會談結束後,李鴻章立即讓周馥起草電報,向總署報告會談的情況及拉德仁的建議。當天下午,會談繼續。會談前等待拉德仁的時間,李鴻章問唐紹儀道:“年輕人,你覺得俄國的提議如何?有照會為證,英國應當踐諾,退還巨文島。”
唐紹儀回道:“俄國明確表示不侵占朝鮮領土,對解決巨文島的確有利。但朝鮮本是大清的屬國,他卻與大清共同聲明,豈不是表示兩國在朝鮮擁有同等權力?”
李鴻章臉色深沉,沒再說話。唐紹儀以為自己說錯了,嚇得不敢吱聲。下午談的是圖們江劃界,他隻有聽的份。
第二天上午,會談前李鴻章把唐紹儀叫到簽押房道:“年輕人,你昨天的意見很有道理,我事前應聽聽你的意見。”說罷,將總署發來的電報讓他看——
總署本日奉懿旨:中俄因朝立約,原恐俄懷他意,若因此被彼牽製,不如不約為益。蓋俄不侵朝,乃其本分,安能與我上國相提並論?若簽此約,墜其術中,豈不貽後人訾笑乎?飭李鴻章商拉德仁,由俄方照會中國,表明無侵朝鮮領土之意即可。
唐紹儀暗自佩服慈禧竟然有此見識,難怪能夠牢牢控製權柄二十餘年,於是道:“中堂,要俄國表明無侵朝之意,隻怕俄國也不會答應。”
“是啊,他們不會痛快地答應的,恐怕要費些口舌。”
果然,李鴻章一提出這一要求,拉德仁回道:“這不可能,俄國本無侵占朝鮮之意,憑空出此照會示人,就好比本不為盜賊,卻要具文聲稱自己不是賊,這有傷大國體麵。”
“閣下不妨電請貴國政府。英國占據巨文島,畢竟是因英俄衝突而起。而且此前又有朝俄密約的事情鬧得列國皆知,俄國自證清白似乎也不過分。不然,英國久據巨文島,貴國勢必又要防守東界,所費不為不巨。依我之見,閣下不妨勸說貴政府,既然不是賊,又何懼出一文憑?”
李鴻章很滿意道:“這也算個君子協定,我將記錄到會談節略中,作為與英國交涉的依據,閣下不會有異議吧。”
拉德仁答應了:“當然可以,雖然不是照會,其作用也差不多。正如中堂所言,我們是君子協定。”
李鴻章對唐紹儀的外交才能十分賞識,他臨回朝鮮前,李鴻章叮囑道:“年輕人,留在天津幫我辦外交如何?”
“晚輩極願跟隨中堂左右長長見識,隻是袁總理那邊辦外交實在乏人,我不能不回。將來有機會,少不得懇請中堂關照提攜。”
唐紹儀乘船回到朝鮮的時候,中英關於巨文島的交涉也有了結果,英國照會總理衙門,表示已決定將巨文島歸還朝鮮,並請中國駐朝公署將此決定通報朝鮮,隨後英國駐朝鮮領事館也將通報。
接到電報,袁世凱拍著唐紹儀的肩膀道:“少川,你立了一大功。晚上我做東請你,不醉不歸。”
晚上袁世凱果然請唐紹儀,卻並未不醉不歸,原因是唐紹儀喝酒很節製,而袁世凱還有兩篇文章要聽唐紹儀的看法。
唐紹儀去天津這幾天,袁世凱也沒閑著,先是寫了一篇《朝鮮大局論》,又寫了四款十條建議,打算呈給李熙。
《朝鮮大局論》重在分析朝鮮對清廷向背的利害關係。文章先說朝鮮是弱小國家,非依庇強國不能生存,卻不能依附於東西方列強,尤其是批駁了依附俄、日的荒謬。他說“俄國久欲在亞洲占據海口,屯駐水師,以遂其鯨吞之計”。俄人有此野心,“不引即來,乃招之乎?求俄無異於開門揖盜,不知存亡”。至於日本,“素性狡黠,惟利是視,隻可與連和,而不可為依恃也”。接下來論述,朝鮮唯有依附於中國,“朝鮮本屬中國,今欲去而之他,是猶孺子離其父母,而求他之顧複也”。且朝鮮依中國,其利有六,一是“中朝水陸毗連,朝發夕至,緩急能通,其勢可恃。”二是“中國視天下為一家,待藩封如一體,有變亂立予削平,命將出師不索兵費,不責成供給,其德可恃”。三是“中國以大國護小國,仁至義盡。不將其國變為郡縣,不在其地收租斂稅,隻期唇齒相依,人民相安,永保無疆,其心可恃”。四是“中國撫恤朝鮮已數百年,上下依戀,臣民樂屬,若率由舊章,誠心服事,財朝野相安,政令易行,其恩澤可恃”。五是“強鄰環伺,虎視眈眈,若中朝團結,則無隙可乘,其威可恃”。六是“中國待朝信而不疑,朝鮮恃中宗藩鞏固,內亂不作,外侮可禦,任用賢能,勵精圖治,富強可期,其機可恃”。而背離中國,其害有四,一是中國被疏遠,必生疑心;而朝鮮親近列強,中國必猜忌,疑忌互生,禍亂轉眼就來。二是朝鮮背離中國求自主,必引歐洲以為後援。歐洲疑忌成性,以吞噬他國為計,得到機會必先奪朝鮮兵權,而後占其要地。三是中國貼近朝鮮,水陸並進,捷足先登,彈指一顧之間,大兵壓境,縱使歐洲有救援之師,也是緩不濟急。四是朝鮮背離中國,則君臣百姓將相疑惑,人心離叛,不必中國興師問罪,而內亂已作。最後得出結論:
附於《朝鮮大局論》之後,袁世凱還有四款十條建議。四款是以比喻的方式分析朝鮮現狀。一是“立國如立室”,中國看待朝鮮,就像一院之中的東偏房。偏房傾覆,則中間的房屋廳堂必暴露於外。世凱就如東偏房的看門人,提醒說,你的房屋應該趕快修理,不然會倒塌。聰明人聽到話,欣然答應;糊塗人則視之漠然,反而說東屋即使倒塌,與你何幹?不但不答應,還討厭並想趕走他。二是“朝鮮如破舟”,木質已腐,必須設法彌縫,不料舟中人貪圖舟中金幣,不但不肯彌縫,而且故意搖擺。世凱充當修船工匠,已經代為修理多次,倘若舟匠智窮力竭,舟中人將漂到何處安身?三是“治國如醫病”,朝鮮病入膏肓,然而良藥苦口,病者厭惡不肯用藥。於是有以美味進獻者,病者喜其適口而貪食,病情加重,以致不可救藥。四是“一國如一身”,治國者應修明內政,後致力外觀。就好像人天天能夠吃飽,雖然衣服簡陋,也沒什麽損傷。不然,饑餓不堪,即使天天穿著錦繡華衣,又如何生存呢。
所謂十條,就是袁世凱認為朝鮮應當辦的十項急務,包括任大臣、屏細臣、用庶司、收民心、釋猜疑、節財用、慎聽聞、明賞罰、親中國、審外交。在這十條中,袁世凱一再強調加強宗藩關係,強化中國宗主國的地位。
唐紹儀下午已經仔細看過《朝鮮大局論》和四款十條。袁世凱時年不過二十七歲,能有如此的見識,的確不同凡響。唐紹儀深表佩服外,亦有他的憂慮:“四哥,道理說得很明白,十條措施也不錯,但恐怕列國會有異議,責備我們幹涉朝鮮的內政。他們向來稱朝鮮為自主國家。”
“他們稱朝鮮自主那是他們的事,而對大清來說朝鮮就是屬國。他國在朝鮮指手畫腳不行,而宗主國則不同。這一點,我們必須理直氣壯地向朝鮮和列國表明態度。現在朝廷拘於國際影響,既不能把朝鮮廢為郡縣,也不能在朝鮮設監國。可是,朝廷與李中堂的意思,是要加強對朝鮮的控製,不然,又何必派你我駐紮朝鮮?依我的理解,我這個總理雖非監國,可要行監國之實。這次密函事件,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英、俄等國事實上承認了我們的宗主國地位,而朝鮮,雖然心有不甘,也不能不承認其為大清屬國。我就是要趁熱打鐵把道理講透,把規矩講明,不能再顧慮他國的議論,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少川我告訴你,當今世界,弱肉強食,你的權利不能理直氣壯地堅持,不能毫不動搖地爭取,就被別人所奪。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琉球是大清幾百年的屬國,結果被日本廢為郡縣,他國有為大清說話的嗎?沒有。如果我們在朝鮮問題上再不敢堅定主張我們的權利,就是下一個琉球,這話我已經說了不下百遍了。當然,對各國使領館人員,該怎麽應付就怎麽應付,反正講國際法,你是內行。”
“有好消息墊底,和朝王說事就容易多了。無論是不是真心,朝王表示要固守宗藩關係,洗心革麵,圖維新政。不過,朝王又給了一個難題。”
朝王推給袁世凱的難題,是日本要架設漢城到釜山的電報線。朝鮮發展電報業是日本最先提出來的,1883年日朝簽訂《海底電線架設議定書》,委托丹麥大北電信公司,架設自日本九州、長崎經對馬至朝鮮釜山的海底電報線。電報不僅具有經濟意義,更具有軍事意義。李鴻章不甘落後,令盛宣懷與朝鮮商定《中朝電線條約》,貸款十萬兩給朝鮮,架設了由奉天經鳳凰城經義州直達漢城的陸路電報線,而且規定二十五年內朝鮮不得允許他國在朝鮮境內設立水陸電線,一切電報電線事宜,完全由大清代辦代管。日本對此很不滿意,提出要架設釜山至漢城的陸路電報。日本當初與朝鮮簽訂的協議,並不涉及陸路電報,因此袁世凱給朝王出主意,就說從今以後朝鮮境內的電報完全由朝鮮自主辦理,漢城至釜山的電報也不例外。
唐紹儀有些擔心道:“朝鮮電報完全由大清來辦,而且有約在先,如果由朝鮮自主辦理,恐怕盛觀察和李中堂都不會答應。”
袁世凱笑了笑道:“這不過是拒絕日本人的辦法,等朝鮮和日本人簽訂完《日朝海底電線條約續約》,約明漢城到釜山的陸上電報線由朝鮮自主後,就由朝鮮邀請大清代辦,盛觀察還有何意見?”
“日本人恐怕不會答應吧?”
袁世凱不以為然道:“咦,他有什麽不答應的。朝鮮邀請大清代辦,也是朝鮮自主辦理的一種方式,他們有什麽好說的?”
袁世凱露才揚己,作風霸道強硬,不但朝鮮國王心生不滿,也令各國外交人員反感。因此他們屢屢向朝廷提出要求,希望撤換袁世凱。但北洋大臣李鴻章卻十分清楚,虎狼環伺的朝鮮需要袁世凱這樣機敏果斷、任勞任怨、辦事能力強的人坐鎮。因此,不但不肯撤換,而且一再請獎、提攜。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初,袁世凱第一個任期期滿,李鴻章為之請獎,奉旨免補知府,以道員分省歸候補班,盡先補用並加二品銜。光緒十八年(公元1892年)底,袁世凱第二個任期滿,此時作為外交人員,二品銜的袁世凱已經無可再升,李鴻章上奏朝廷曆數袁世凱的勞績,“凡體製所係,利害所關,或事先預籌,或當機立應,或事後補綴,無不洞中竅要。自八年至十年兩次遣兵定亂,袁世凱均在行間,熟悉彼中情勢。群小因不便其所為,屢設機謀,巧圖傾陷,袁世凱屹不為動,調停異黨,聯絡各使,設法防護,卒令無隙可乘。苦心毅力,尤為卓絕”。“其從事海外,不避艱險,獨為其難,實非尋常勞績可比。臣以該道膽略兼優,血性忠誠,先後奏保。近日察其器識,尤能深沉細致,曆練平和,洵屬體用兼備,置之交涉繁劇之區,必能勝任。”建議超拔袁世凱,以海關道擢用。海關道是有名的肥缺,從前非滿人不能得任,朝廷沒有答應李鴻章所請,而以海關道記名簡放。記名不同於實授,要等機會,有機會,可能一年半載,沒機會,可能十年八年。不過,幾個月後朝廷就下旨,袁世凱補授浙江溫處道,仍留任朝鮮。此時,袁世凱已經是實職的道台,隻是不必到浙江赴任,繼續留駐朝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