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玉均大意被刺 袁世凱自負中計

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年)二月下旬,正是吹麵不寒楊柳風的季節。上海外灘上的洋人已經率先除下臃腫的冬衣,換上清爽的單衣,招搖的洋女人已經穿起短裙來。汽笛長鳴,一艘巨輪向黃浦江西岸靠過來,船桅上迎風飄揚的是上海人俗稱的“膏藥旗”——日本郵船會社的商輪“西京丸”到岸了。

隨著人們魚貫下船的四個人顯然是一行,前麵兩個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也都是西裝革履。前麵的一個顯然是主人,左手拿一頂洋禮帽,右手拿一根被稱為“司的克”的洋拐棍,而大箱小包的行李全都不用他操心。他身後同樣穿西裝的人與他低聲交談,並向遠處指指點點,他們說的是朝鮮話。後麵一個是長袍馬褂的中國人,一個是日本人,兩人都三十歲上下。日本人顯然是仆從,一手一個大皮箱。

他們招來四輛東洋黃包車,一人一輛,直奔美國租界日本人開設的東和客店。店主熱情的接待,問客人從哪裏來,要住多少天。為首的用日語道:“從大阪來,到這裏旅遊,總要住個十來天。”

接下來登記,店主一一詢問姓名,還是為首的用日語代為回答:“我叫岩田周作,這是我的朋友,洪鍾宇。”又指指那個中國人道,“他叫吳升,我的中文翻譯。那個是我的仆人,北原延次。”

“我叫吉德,很榮幸接待四位。”店主又扭頭對垂手站在一邊的中國小夥計說道,“把客人領到房間去。”

小夥計幫忙拿著行李,帶客人去了二樓。安排妥當,洪鍾宇來到“岩田周作”的房間問:“古筠,坐了幾天船太辛苦了,你先休息,到晚飯時我來叫你。”

古筠是金玉均的號,不錯,他正是流亡日本多年的開化黨人金玉均。他對洪鍾宇道:“羽亭,尹佐翁已經從美國回到上海了,聽說在中西書院教學,拜托你設法去通知他一聲,就說我晚上前去拜訪。”

尹佐翁就是尹致昊,也是開化黨人,甲申政變時他並未參與政變,但因為與金玉均關係密切不得已逃到日本,後來又輾轉到上海,入美國教會學校中西書院學習。畢業後赴美留學,去年底從美國回到上海重新入中西書院,擔任英文教習。

一個多時辰,洪鍾宇就回來了,告訴金玉均他已經見到了尹致昊,說晚飯後他將前來拜訪。

“你沒約他一塊過來吃晚飯?”金玉均問道。

洪鍾宇解釋道:“他在教,有諸多講究,不便與我們同席。”

因為有些暈船,金玉均等人簡單吃了一頓清淡晚飯。吃過不久,尹致昊果然如約前來,西裝革履,一絲不苟。他首先解釋道:“我已經入教,飲食方麵有諸多不便,今天又是禮拜五,隻吃一餐,因此實在無法做東以盡心意。”

金玉均微笑道:“哦,你也入教了。我理解,咱們這樣清談更好,省得喝了酒說話反而不著邊際。”

尹致昊問:“古筠兄怎麽到中國了?”

“一言難盡。”金玉均搖頭苦笑。

的確是一言難盡。金玉均逃亡到日本,寄人籬下,日子並不好過。雖然有福澤諭吉等日本友人關照,但甲申政變後日本政府與中國和朝鮮都簽訂了相關條約,行的是韜光養晦的策略。朝鮮和中國駐朝總理袁世凱都向日本提出,應當引渡金玉均回國。日本政府為大局計,打算應中朝所請引渡金玉均,卻受到在野力量的強力反對,所以不得不把金玉均留在日本。期間朝王派殺手前往日本暗殺金玉均,被其發覺,他屢屢上書伊藤博文、井上馨要求保護,兩人不予理睬,他又投訴到法院,而且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指責朝鮮和中國。中朝兩國都鄭重交涉,認為日本在縱容一個發動政變的叛亂者。這樣一折騰,日本政府覺得金玉均真是個麻煩,就以保護為名把他流放到太平洋中的小笠原群島。小笠原群島離日本有兩千餘裏,人煙稀少,形如荒島不說,最讓金玉均受不了的是濕熱天氣,他渾身生濕疹,眼睛上火,不思飲食,一場大病下來險些要了他的命。他一次次上書請求轉移居住地,兩年後日本才把他遷到北海道的劄幌。在劄幌住了兩年,到1890年才恢複自由,重新回到東京居住。經兩次流放,他對日本政府不講信義極其憤恨,依靠日本人幫助朝鮮開化富強的信心大為動搖。他提出了“三和主義”,主張中日朝三國和平相處,共同抵禦歐洲列強。他還上書李鴻章,表明了他不再依賴日本,也不與中國為敵,而是希望中朝互相尊重、和平相處的政見。當時清廷駐日本公使正是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其實是養子,其父是李鴻章的六弟李昭慶),他與金玉均過從甚密,並建議他訪華,並請公使館的日語翻譯吳升教他中文,為出訪中國做準備。去年汪鳳藻代替李經方出任駐日公使,但李經方並未食言,繼續歡迎他訪華。金玉均的算盤是通過李經方的斡旋,借助李鴻章的力量重回朝鮮,進行溫和的開化改革。他天真地以為,有李鴻章的支持,重新得到李熙的信任並非不可能。他此次到上海就是打算在這裏先與李經方詳談,然後再啟程北上。

尹致昊對金玉均此行大不以為然,連連搖頭。他雖然居住中國多年,但一直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崇拜的是西方文明,對中國反而偏見極深:“古筠兄將希望寄托在中國人身上大錯特錯。中國就如同一棟老屋,雖然它曾經有很好的結構,但由於老屋擁有者的漫不經心,現在它的牆麵已經脫落,它的棟木也已經腐朽不堪。中國就好比是一個又盲又聾又衰朽的老人,他唯一靈活的就是舌頭,唯一剩下的就是舌頭上的功夫。他的聲音非常大,事實上,他就是靠製造很大噪音來恐嚇鄰居,他們把朝鮮和日本都當聽到大聲嗬斥就害怕的孩子。中國人還是自高自大,視他人為蠻夷,依然活在虛幻的夢想裏。”

“佐翁,你說的也許有道理。你可以不喜歡中國,可你還是朝鮮人,應當像當年一樣振作起來,為朝鮮的開化富強而鬥爭。我之所以與中國人交往,不過是想借助他們對朝鮮的影響力,重新啟動朝鮮的開化大業。我希望屆時你能夠回到朝鮮,我們攜起手來幹一番大事業。”

尹致昊認為金玉均的想法不切實際,近乎異想天開。怪不得當年甲申政變三天就告敗,就是因為金玉均空有一腔熱情,慮事不周,行事衝動。但他懶得給金玉均潑涼水,隻得道:“我去過日本,也到過美國,拿國外的政體與朝鮮比,真是讓人絕望。如果朝鮮繼續維持現狀,那麽一切免談。你想在朝鮮現政府的基礎上搞開化,無異於緣木求魚。”

金玉均勸道:“佐翁,你比我年輕十幾歲,心態何以比我還老?隻要我們能夠執掌朝鮮實政,讓我們來改造它好了。”

你心態倒是年輕,可是如兒童一樣不成熟。尹致昊想反唇相譏,但他終於忍住了,而是極其誠懇地勸諫道:“古筠兄,你向來是古道熱腸,我佩服。但請原諒,我現在無意回朝鮮。我還想勸你一句……”顯然說話有顧慮,欲言又止。

“勸我什麽?直言好了。”

“古筠兄對身邊的人不要輕信,我覺得這個人有問題。”尹致昊擔心隔牆有耳,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一個洪字,當然是指洪鍾宇。

“絕無問題。”金玉均說得十分肯定,“我們已經有幾個月的交往,他像我一樣希望朝鮮開化富強,而且還與我義結金蘭,怎麽可能有問題?”

尹致昊見金玉均如此不受勸,笑了笑道:“也許我多慮了,我隻是做個友好的提醒。”

送走尹致昊,金玉均對洪鍾宇道:“他出過洋,見識廣,本來指望他能夠與我們同誌,一起振興朝鮮,沒想到他已經一蹶不振。”

“人各有誌,強求不得。他在這裏過著安定有尊嚴的生活,已經把朝鮮的苦難拋到腦後了。”洪鍾宇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他畢竟是出過洋的人,見識一定差不了,對朝鮮的開化富強一定會有好的建議。”

金玉均搖頭道:“他把朝鮮看得一團糟,除了怨天尤人,沒任何建議。而且竟然還……”

洪鍾宇問:“還怎麽了?”

金玉均稍有猶豫,但麵對洪鍾宇誠懇的目光,覺得不該有所隱瞞,所以道:“君子坦****,沒什麽不好說的。十分可笑,他竟然認為你可能是密探。”

“啊,我是密探?”洪鍾宇先是十分驚訝,繼而十分生氣,“真是豈有此理。我如果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他說我是密探也就罷了,我們隻是一麵之緣,他憑什麽說我是密探?我得去問問他,憑什麽血口噴人。”

金玉均一把抓住他道:“羽亭,算了。你這麽去一鬧,把我也弄得不好。我都不信他的話,你又何必這樣上心。”

洪鍾宇氣呼呼地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氣小了些說道:“古筠,朝鮮開化富強,沒那麽容易,我們與李鴻章父子的交涉恐怕也沒那麽簡單。咱們不宜貿然北上,必須有個長久打算。”

“是的,我也有此意。不過,如何長久打算,你說來聽聽。”

洪鍾宇從懷裏掏出一張支票道:“這是我這幾年攢的一點錢,存在匯豐銀行,我打算取出來,咱們合夥在上海做生意,以免坐吃山空。”

金玉均十分感動:“這實在太好了,我暫時沒錢入股,我先認三分之一的股本,將來一定還你。”

“咱們就各算一半的股份好了,將來賺了有你的紅利,賠了算我的。”

“沒有這樣的道理。”

兩人爭執很久,最後達成協議,金玉均算三分之一的股份,以紅利陸續歸還股本,若萬一賠了,則算洪鍾宇為開化大業的經費讚助。兩人暢談良久,樓下大堂的西洋鍾敲了十一下洪鍾宇才離去,金玉均緊緊握一握他的手說道:“羽亭,如果像你這樣的同誌多起來,何愁大事不成!”

第二天上午,洪鍾宇出門去英國匯豐銀行取款,半個多時辰後回來了,中文翻譯吳升道:“洪先生總算回來了,上海有位朋友約我吃午飯,我現在就出門去,多年不見了。”

洪鍾宇回道:“那是應當的,你盡管去好了。岩田先生呢?”

“岩田先生有點頭疼,大約昨天夜裏受涼了,正休息呢。”

洪鍾宇回到自己房間換衣服,再出來時已經脫掉了西裝革履,頭上戴一頂黑紗笠帽,身上罩一件白色長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黑布鞋。他對金玉均的日本仆人北原延次說道:“岩田先生病了,你出去買點治感冒的藥。”

北原領命而去,洪鍾宇這才上樓去見金玉均。金玉均正在靠窗的竹榻上看書,看來剛剛睡醒,還沒起身,說道:“我沒事,何必去買藥。”又看了一眼洪鍾宇道,“你怎麽穿上朝鮮衣服了。”

洪鍾宇道:“我已經幾年未回到朝鮮了,有點想家了。”

“是啊,這畢竟是朝鮮的衣服。可是,太過肥大,不便於勞作。”金玉均說罷,他翻過身,把一床薄被裹在身上,打算繼續睡一覺。

洪鍾宇突然從寬大的長袍裏掏出手槍,向金玉均頭部開槍,雖然距離不遠,但因為緊張,子彈僅是擦傷了金玉均的左頰。金玉均翻身而起,把手裏的書扔向洪鍾宇,奪門而出,洪鍾宇向他當胸開了一槍,又追出門去向他被背部連開數槍,一麵大罵:“逆賊,逆賊!”

洪鍾宇槍中子彈已經射盡,又看金玉均倒地不動,便倉皇下樓,與上樓察看情況的店主吉島撞個滿懷。

“剛才是什麽聲音?”吉島問道。

洪鍾宇不理他,直接跑出門去。吉島到了二樓,見走廊中已經聚了不少人,他擠過去一看,金玉均身下淌出一攤鮮血。

吉島下樓去找吳升,不在,又找日本仆人北原,也不在。他出門招一輛黃包車,要去日本領事館報告,在門口正遇上北原,來不及說話,把他拉到車上就走,路上才告訴他情況。北原告訴他,死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鮮人金玉均。到了領事館報告情況,日本領事回道:“朝鮮人互相仇殺,我們不便出麵。你們報告英美巡捕房好了。”

巡捕房將消息報告給上海縣,縣令黃愛棠下令全城搜捕洪鍾宇,同時到客店驗屍。日本副領事山座元次郎、翻譯加藤義三、英捕房麥捕頭、美捕房黎捕頭都到現場,檢驗結果,確係槍殺。第二天早上,便在吳淞口的旅店內將洪鍾宇捕獲。

黃縣令在縣公堂初審,問:“你是金玉均的朋友嗎?”

洪鍾宇回道:“謀叛之人,怎能為友?”

“你為何殺他?”黃縣令又問。

“大逆不道之人,人人可殺,若任其回國,勢必又起風波。”洪鍾宇慨然道。

“殺人者死,你知道嗎?”

“知道,我是為國除害,死又何懼?”洪鍾宇不以為意。

“你何以知道其為金玉均?”

洪鍾宇回答:“他時稱岩田周作,時稱岩田和三,但確係金玉均無誤。今奉朝鮮王之命行刺叛臣。”

黃縣令問:“你說係奉朝鮮王之令,怎麽你身上卻沒有朝王令旨?”

“我雖沒有王旨,但在李大人處看到過。”洪鍾宇回答。

洪鍾宇所說的李大人叫李逸植,奉朝王之命扮作商人到日本執行刺殺金玉均和樸泳孝的密令。樸泳孝和金玉均兩人當初都是發動甲申政變的主謀,但兩人早因政見不同,誰也不理誰。李逸植經過一年多的努力,與兩個人都能接得上頭,並且獲得兩人信任。但覺得自己勢單力孤,怕打草驚蛇,所以遲遲未下手。去年秋末洪鍾宇從法國留學回來,順便去拜訪李逸稙。李逸植覺得洪鍾宇法國留學生的身份很容易接近金玉均,於是極力勸說他參與暗殺行動,自然是將金玉均描述為十惡不赦的亂臣賊子。他還向洪鍾宇出示了國王給他的委任狀,如果能夠共同誅逆,高官厚祿不在話下。洪鍾宇當場行跪拜大禮,宣誓參與刺殺行動。

不過洪鍾宇卻另有打算,他的如意算盤是接近金玉均,如果金玉均將來能得勢,不妨假戲真做,與他踏同一條船;如果金玉均不能成事,則殺之見功於朝王。他很快發現金玉均的致命弱點,太理想主義,太容易衝動,跟著他隻有自尋死路。於是他再與李逸植秘商,決定把金玉均騙到上海伺機除之,而李逸植則在朝鮮對樸泳孝下手。

於是有一天,洪鍾宇很誠懇地對金玉均說道:“日本人薄情寡義,如今你在日本寄人籬下,終非長久之計。如今中國對朝鮮的影響遠遠超過日本,我覺得古筠兄借助李鴻章回國的路子很值得一試。”

金玉均表示,他雖有此想,但從前親近日本,對中國太過疏遠,如今反過來去討好中國,隻怕熱臉貼個冷屁股。

“不不不,古筠兄大可不必此想。”洪鍾宇勸他道,“此一時,彼一時,時變我亦變。從前借助日本,如今借助中國,都是情理之中,都是為了朝鮮。相比較而言,中國人還是比較講信義的。再說,行與不行,總要試一試才能知道。”

於是,就有了四人的上海之行。

洪鍾宇當然不肯把詳細經過告訴黃縣令,黃縣令窮究不舍,洪鍾宇隻好回道:“大人不必費功夫,我是不是奉王命行事,你向朝鮮發一封電報一問便知。”

黃縣令退入後堂與刑名老夫子細商。刑名老夫子認為,如果洪鍾宇係仇殺金玉均,則以一般刑案而論,無外乎殺人抵命;但如果他真是奉王命行事,殺掉當年叛亂主謀則是大功一件。因此,此事不必急於定案,而是必須向上麵請示。所謂上麵,當然就是上海道聶緝椝,他是曾國藩的小女婿,當過江南製造局總辦,在兩江總督劉坤一和直隸總督李鴻章麵前都很吃得開。聶緝椝在洋務上頗內行,出任上海道後修馬路、辦實業,是有名的能員。由他轉電總理衙門以及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劉坤一、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如何辦理,秉命而行就是。因為事涉朝鮮,總理衙門必定會轉電駐朝鮮的袁世凱,向朝鮮政府求證。雖然電報往返非常方便,但函電交馳,等上麵指示下來,總得六七天的時間。這六七天間,洪鍾宇和金玉均的屍體都得妥善保護,不能出任何意外。這份責任不輕,因此刑名老夫子建議,案子出在英美租界,人和屍體不妨都推給巡捕房,到時候出了差池,上麵也怪罪不到。

黃縣令十分受教,完全按老夫子的建議辦理。金玉均的屍棺暫存虹口巡捕房,洪鍾宇則由巡捕房羈押。金玉均的仆人北原提出異議,主張由他護送主人的屍棺返回大阪,日本領事也持此議。黃縣令再稟請聶緝椝,請巡捕房喝花酒,並開銷了幾百兩的紅包,由巡捕房出頭告訴日本領事館,案子未結清前,殺人者和被殺者都不得離開租界一步。

第三天李鴻章給聶緝椝轉發來袁世凱的電報,請聶緝椝辦理:

袁道電:金玉均係朝鮮叛臣,脫逃已久,洪鍾宇係官員,此案理合解歸朝鮮定奪。聞洪鍾宇為美捕獲,囚例須交朝員訊辦,而滬無朝員,可否飭由滬道以朝鮮所請索出,轉解來朝,乞載施雲。希酌辦。鴻洪鍾宇身份確定,且有李鴻章的電報,自然不能再在巡捕房羈押,於是由聶道台出麵與租界交涉,然後由黃縣令安排人從巡捕房將洪鍾宇接到縣衙,待若上賓,並嚴加保護。

這時聶緝椝又接李鴻章發來的電報,還是轉發袁世凱的意思:

袁道電:朝鮮廷臣多與金玉均通書,如發覺,必興大獄。乞飭聶道密將金玉均行李檢查,凡文跡均焚之,庶可保全多命雲。望照辦。鴻。

聶緝椝暗歎袁世凱慮事周詳,的確,若因區區幾封信在朝鮮興起文字獄,不知多少人遭殃。他立即把上海縣叫來,當然不提李鴻章的電報,而是關切地問:“老兄,金玉均的行囊可否仔細搜檢?”

黃縣令不知道台是何意圖,因此回答十分小心:“已經全部從巡捕房轉來,並搜檢過了。”於是報告行囊細物,果然有五六封信。

聶緝椝就有些考校黃縣令的意思了,問:“這些信,你是如何打算?”

“當然要妥為保管。其他東西無關緊要,屆時轉交給朝鮮就是,唯有這幾封信若如數轉交,少不得有人遭殃。正要請示大人,該如何處置?”

聶緝椝聽黃縣令已有此意,甚慰:“你說的不錯,金玉均死則死耳,平白再拉幾個墊背的,不值當。我的意思,這些信存下來必是禍患,不如付之一炬來得幹脆利索。”

“大人如此措置,便是菩薩心腸,卑職照辦就是。隻是事涉刑案,如果有一角公事,辦起來更方便。”黃縣令這是怕將來有波折,空口無憑,討一紙公文,為自己留餘地。

聶緝椝手裏有李鴻章的電報,樂得落個痛快:“這是應當的,你放心好了,出了岔子,一切有我。”

處理妥當,李鴻章電報又到,應朝鮮國王所請,朝鮮外衙門協辦徐相喬已經由天津乘船南下,負責交接金玉均屍體和刺客洪鍾宇。

三月底徐相喬到達上海,租界將金玉均屍體以及洪鍾宇正式引渡給上海道台衙門,再由上海道台衙門移交給徐相喬。徐相喬一行希望立即起行,卻暫無輪船去朝鮮。天氣越來越熱,金玉均的屍體已經變味,勢所不能久拖。而且夜長夢多,不如早早了事利索。聶緝椝報請兩江總督劉坤一同意,專門派出“威靖”號軍艦將金玉均送回朝鮮。

軍艦臨行前,李鴻章又轉來袁世凱電報,提醒“威靖”號不宜到仁川,擔心仁川有金玉均的餘黨,而且仁川日本人勢力不小,難免節外生枝。建議到仁川南麵的南陽海麵,他已經通知朝王,屆時派輪船在海麵上交接。

聶緝椝不得不暗讚,怪不得袁世凱深得李鴻章賞識,其辦事的確十分可靠。

金玉均當年發動政變,大開殺戒,仇人很多,他們希望戮屍泄憤。日本公使館對此十分不滿,鼓動各國公使向朝王進言,如果辱及死人,與國際公法不合。日本駐朝公使大鳥圭介親自來找袁世凱,希望他出麵阻止。袁世凱麵見朝王,朝王答應的很好。

金玉均的屍體運到南陽,在馬山浦的一處民房中停屍,還派了五十人的士兵守衛。可是第二天傳來消息,金玉均被判處謀叛大逆不道之罪,判處死刑,並在其屍身上追加淩遲處斬的酷刑,屍體被千刀萬剮以後,首級又被砍下,高懸在漢城西郊楊花津的要衝,肢體則傳示朝鮮八道。

袁世凱知道朝王玩了花樣,進宮去質問。朝王說當年被害大臣家屬不肯饒過金玉均,他不能不順應輿情。聽說朝王還要重用洪鍾宇,袁世凱勸他最好不要徒生是非。朝王答應了,但第二天就親自召見洪鍾宇,將其視為大功臣,在漢城賜其宅邸,而且要專門為他開設科舉考試,方便他正式進入政界。

消息傳到日本,引起軒然大波。金玉均的老師福澤諭吉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稱淩遲日本人的朋友金玉均是“日本人的感情所完全不能諒解的”,日本“金氏友人會”在東京舉行盛大葬禮,在青山公園築衣冠塚,把金玉均的頭發和幾件衣服下葬,竟然有數千人參加葬禮。三十多名議員向政府提出質詢,認為中國將金玉均的屍體送回朝鮮是對日本帝國一大侮辱,要求對中國采取措施。金玉均的好友玄洋社最活躍成員的野半介登門造訪外務大臣陸奧宗光,向他建議道:“中國對金玉均的處置,實為日本之一大恥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政府應對中國宣戰,以雪朝、中兩國加於我國之恥辱。”

陸奧宗光拒絕道:“為一亡命客而與兩國開戰,這樣的理由你不覺得荒唐?”

打發走的野半介,陸奧宗光立即去見總理大臣伊藤博文。伊藤博文笑道:“你先不要說話,看我猜得對不對?是為金玉均被刺而來吧?”

陸奧宗光點了點頭:“是,我家的大門快被人踏平了,人人都喊著要與中國開戰。”

伊藤博文感歎道:“是啊,三十多名議員提出質詢,要求對中國采取措施,他們也是希望向中國宣戰。”

“朝野都異口同聲要向中國開戰,政府如果沒有交代,恐怕不好過關。”

伊藤博文連連搖手:“你可不要動搖。這個借口太勉強,我們會在國際上失分不說,關鍵是與中國開戰有幾分把握?北洋艦隊便足以讓人氣餒。”

“此言差矣!”參謀本部次長川上操六不請自到,“首相不該氣餒,中國的北洋艦隊也不必說得那樣可怕。”

伊藤博文立即轉移了話題:“你來得正好,正要請教你,這是個十分嚴肅的話題,你不能隨口敷衍:日中開戰,我們到底有幾分取勝的把握。”

“首相不必問我有幾成把握,聽我說完,您自己判斷。”

出身於日本著名強藩薩摩藩的川上操六,在日本倒幕運動中和明治維新後的西南戰事中屢立戰功,且是陸軍中的改革派,十年前隨陸軍卿大山岩出國,赴歐美考察軍製,回國後實行“兵製改革”,主張依德國軍製改編日本軍隊。次年就晉升陸軍少將,任陸軍參謀部參謀次長,時年三十七歲。隨後又赴德國留學兩年,歸國後複任參謀次長,主持組建了日本陸軍大學,在日本陸軍中影響極大。參謀總長由親王領銜出任,他這個參謀次長是實際上的主持者。他又是對華諜報工作的總負責人,因此要與中國開戰,他的意見十分關鍵。

“我先說陸軍。中國的陸軍總兵力大約有一百萬,帝國陸軍七個師團,近七萬。但,中國一百萬軍隊,八旗、綠營占七十萬左右,這七十萬,不堪一擊,毫無戰力可言。那麽剩下的還有三十萬,主要包括李鴻章的淮軍、曾國藩創立的湘軍餘部以及各省的練軍、防軍。我要提醒首相注意的是,中國國土麵積極大,這三十萬軍隊,是分散在各省的,主要是為了防備內亂,而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國防軍。臨戰能夠有效調動的有十萬就不錯了。十萬對七萬,差距是不是已經很小了?”

伊藤博文微微頷首:“說的有幾分道理,可是如果戰事拉長,中國的後備兵源總勝於我們很多倍。”

川上操六繼續道:“單從人數上說,的確差距巨大。但人數多未必戰鬥力就一定強,中國的軍製要比我們落後得多。比如,帝國陸軍最高戰鬥單元是軍,一萬人左右,適於大規模兵團作戰。為了適應大規模作戰,平時經常進行演習訓練。而中國最高作戰單位是營,五六百人,比較適合維護治安,諸軍平時各駐一地,互不隸屬,缺乏訓練,也從未配合進行軍事演習。如果大規模戰事發生,則臨時拚湊數十營,交給一位將軍指揮。互不統屬的營伍湊到一起,指揮錯亂,齟齬百出,內部摩擦,戰鬥力又打折扣。兩位請想,指揮統一的一萬人對付臨時拚湊的一萬人,結果會如何?再比如,兩國征兵製度不同。帝國實行兵役製,符合條件的公民都有義務應征入伍。而中國實行的是臨時募兵製,固定員額的常備軍人數較少,就是這些常備軍也往往是吃空餉十之三四。戰事發生了,這才四處招募軍隊,稍加訓練就上戰場。若論軍隊素質,帝國更勝一籌,帝國陸軍高級軍官有一半或進過本國軍事學校,或到西歐學過軍事,或到歐洲考察過軍事,而中國陸軍高級將領沒有一個進過新軍事學校,他們大多是行伍出身的舊式武夫而已。至於普通士兵,帝國士兵受教育程度遠遠高過中國,中國士兵多是無知農夫出身。帝國嚴格訓練的軍隊,對付剛拋下鋤頭的農民,不說以一當十,以一當五總有可能。”

這麽一解釋,伊藤博文和陸奧宗光都禁不住連連點頭。見狀,川上操六話鋒一轉道:“至於海軍方麵,北洋海軍實力的確不可小覷,這也是懸在國人頭上的一把利劍,但經過近十年的奮起直追,帝國海軍也是長足進步。從總體規模看,帝國海軍有軍艦32艘,魚雷艇37艘,總噸位59000餘噸;北洋海軍有軍艦22艘,魚雷艇12艘,總噸位41200噸,帝國略占優勢。從戰艦性能看,帝國海軍成軍時間晚,戰艦新,航速快,非北洋艦隊可比,尤其是速射炮多,更是北洋艦隊望塵莫及。”

伊藤博文打斷川上操六的話道:“川上將軍,你別隻揀好聽的說給我們兩個。北洋艦隊的定遠、鎮遠兩艦,巨炮堅甲,亞洲無出其右者,這也是事實吧?”

川上操六應道:“首相所言極是,的確這是事實。不過,近年來帝國新造了‘嚴島’‘鬆島’‘橋立’三景艦,也都是巨炮堅甲,裝備的火炮口徑與定鎮兩艦相比毫不遜色,足可以對付定鎮兩艦。”

伊藤博文又駁道:“這一點我聽海軍說過,不過我還聽到一種聲音,說我們的三景艦巨炮不比定鎮兩艦遜色,但噸位卻小得多,有些頭重腳輕,未必是兩艦對手。”

川上操六回道:“這也隻是擔心,孰優孰劣,隻有戰場上較量了才知道。”

陸奧宗光見伊藤博文似乎無話可問,就問:“川上將軍,中國除了北洋艦隊,還有南洋、廣東水師,你隻與北洋艦隊做比較,恐怕不合適吧?”

“我正要說的就是這一點。帝國海軍政令軍令統一,而中國海軍並未形成統一指揮,互不統屬。如果戰事一開,在直隸作戰,南洋和廣東水師未必肯參戰,所以,帝國海軍其實隻與北洋力戰而已。中國雖然成立了海軍衙門,但海軍衙門五大臣都是兼職,並無一人專營海軍。不僅如此,海軍大臣中無一人出身海軍或受過海軍訓練,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是馬隊出身。而帝國海軍要員大都是出過洋的海軍軍官,這又是中國無可比擬。”川上操六見伊藤博文和陸奧宗光都專心靜聽,信心大增,“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差距在士氣。我陸海軍將士無不枕戈待旦,都盼著與清軍一戰。而中國海陸軍,軍官多是貪財好色之輩,以吃空餉為能事,都積聚了可觀的資財,甘心為國犧牲者寥寥無幾。我去年考察了朝鮮的釜山、仁川、漢城等地之後,乘船經煙台轉赴天津。在天津停留了一個月,參觀了天津機器局,訪問了武備學堂,觀看了炮兵操演炮術和步兵操練步伐。這次中國之行,我發現中國對戰爭毫無準備,而帝國在中國情報網可以說疏而不漏,一旦兩國交戰,他們將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我可以告訴首相,如今若日清開戰,帝國必勝無疑。”

伊藤博文與陸奧宗光兩人聽了後都沉默無語,各有所思。伊藤博文提醒道:“川上將軍,軍方急於一戰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得不提醒將軍,戰與和是關係國家存亡的大事,不可不慎之又慎。而且我發覺,帝國軍隊已經滋生了輕敵思想,這是極其冒險,而且極其危險。”

川上操六並不完全讚同伊藤的觀點,笑道:“戰爭從來都是冒險,要想百分之百的把握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像帝國這樣四麵環海的島國,要實現大陸夢想,也不能不冒險。就好像賭博,賭注大,風險大,但收益也同樣大。”

伊藤博文連忙搖手道:“川上將軍,你這種話當玩笑來說尚可,如果陛下問我,我總不能拿賭博這樣的荒唐話來回奏吧?”

陸奧宗光也附和道:“川上將軍,如今日中開戰時機尚不成熟。為了區區一個亡命政客,帝國與中國翻臉,便是師出無名,將引來他國幹涉,與帝國非常不利。所以,還請將軍多給軍方潑潑冷水。戰爭就是政治,也是外交,師出有名,不招他國幹涉,至關重要。”

川上操六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軍方已經做好準備,軍人隻知道為國犧牲、奮勇殺敵,為戰爭找個合理的借口,那是你們外交的事情。”

伊藤博文見狀,還是勸慰:“川上將軍,軍隊必須聽從天皇的召喚,也必須以國家利益為重。在沒有正當的出兵理由前,還是以安撫軍心為上,不然,便是徒尋煩惱。”

川上操六悻悻回到參謀本部,玄洋社的野半介已經等了很久。玄洋社是日本極力主張對外擴張的民間組織,不僅辦有報紙,而且中國的間諜有相當一部分是該組織成員,他們向往的目標是“破中國,勝俄國,吞並朝鮮”,與川上操六關係一直十分密切。

的野半介與川上操六熟不拘禮,急切地問道:“將軍與首相談得怎樣?”

川上操六搖頭歎氣道:“不怎麽樣,首相與陸奧大臣都認為當前時機尚不成熟。”

“中國對我們如此無禮,帝國正應趁勢與之開戰,何謂時機不成熟?”的野半介大吃一驚,“大家無不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時機,錯過太可惜。”

“壬午、甲申兩次教訓太深刻,用中國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此一時彼一時。帝國臥薪嚐膽十年,已非十年前可比。”

“首相和陸奧大臣的意思,必須師出有名。如果朝鮮能夠自亂起來就好了,中國必然出兵,按照條約我們也可以出兵,就名正言順了。那時候兩國陳兵朝鮮,要尋釁開戰便十分方便。”川上操六為難地說道。

的野半介驚喜道:“當前倒有一個好機會,聽說東學黨已經起事了。”

“這不失為一個絕好的機會。貴社人才濟濟,難道沒有一放火之人?若能在朝鮮舉火,剩下的事情就交給軍方好了。”

兩人又為如何點起這把火,密議良久。

的野半介出了參謀本部,匆匆吃過晚飯就去拜會玄洋社的當家人平岡浩太郎。平岡家裏已經有兩位客人,一位是頭山滿,平岡的好友,兩人都經營煤炭發財,也是商業上的合作夥伴,同時也是玄洋社經費的主要讚助者。另一位的野半介並不熟悉,經平岡介紹才知道也是玄洋社成員,在朝鮮釜山以律師事務所的名義從事諜報活動的大崎正吉。

平岡微笑道:“大家都想到一塊去了,現在就有一個最好的時機,朝鮮東學黨正在起事,大崎君有個很好的建議,希望組織一部分同誌滲透到東學黨中,引導東學黨向利於帝國的方向發展。”

雖然隻有十幾人的隊伍,但需要籌劃的事情卻很多,經費、武器、行程以及入朝後與駐日使領館的聯係等等。還需要準備一篇《天佑俠檄文》,說明日本支持東學黨舉義,支持討伐暴虐的閔氏權貴,而閔氏權貴的支持者則是袁世凱,從而讓舉義者將矛頭指向中國。這一番密議,直到深夜方才有個頭緒。

大清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凱,真如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前線的戰事實在令人心焦。

東學軍正在攻打的全州城是全羅道首府,而且供奉朝鮮太祖李成桂的祖廟慶基殿就在那,是李氏王朝的龍興之地,如果被攻陷,國王臉麵何在?而且更怕久亂不止,列國會以商務受影響為借口趁機幹涉。所以,袁世凱對盡快平定東學黨之亂是盡心盡力。他電請李鴻章批準,派北洋水師平遠艦幫助朝鮮將漢城壯衛營八百精兵運到全州,朝王又命二百名京軍從陸路向全州進軍。袁世凱還派出趙國賢、丁得鵬作為軍事顧問隨壯衛營同行。臨行前袁世凱麵授機宜,讓壯衛營到金州後不要與東學軍正麵交戰,而是先截斷他們的糧道。東學軍上萬人,糧道一斷,不打自亂。袁世凱以為有此一招,然後再派人前往招降,剿撫並用,軟硬兼施,應當費不了多少功夫。可是沒想到的是,已經二十餘天,傳來的全是不利的消息。他對著地圖分析雙方的行軍路線,連連叫苦不迭,因為東學軍是在拖著官軍打轉轉,恰如當年撚軍的策略,拖得官軍筋疲力盡後,必然會重兵合圍,一擊而中。

他把漢城分理黃元良叫來說道:“老黃,前線戰事不妙,我有點不放心。”

黃元良問道:“總理有何打算?是不是想讓我跑一趟?”

“是,我希望你去找到趙國賢他們,提醒他們不能與亂黨打轉轉,當心中了他們的疲兵之計。最重要的是斷敵糧道,他們好像沒按我的意思辦。”

袁世凱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天色已晚,他也隻好挽留道:“要不,還是天亮後再走吧。”

黃元良知道不能等,因此推辭道:“軍情似火,耽擱不得。總理放心,這幾年跑元山漢城這一線,別的沒學會,學會了騎馬。”

“那好,我給你派兩個得力人手保護你。注意安全。”

黃元良是刑名老夫子出身,卻很有武人氣概。吃罷飯就走,袁世凱親自送到南門。剛回到公署,聽差就前來報告:“總理,趙守備回來了,前方吃了大敗仗。”

趙守備就是公署衛隊長趙國賢。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袁世凱一跺腳對聽差道,“你趕快安排人飛馬追回黃分理,不必再去全州了。”

袁世凱直奔簽押房,一個衣衫襤褸、滿麵塵垢的漢子撲通一聲跪倒大哭道:“總理,前線大敗,老丁也陣亡了。”

“老趙,你先別哭,也不急於這一時。你先去洗個澡,然後吃頓飽飯,咱們再詳談。”袁世凱從聲音上聽出他是趙國賢。

心事重,袁世凱晚飯也沒吃幾口,繞室踱步,盤算下一步的對策。前線大敗的消息不知朝王是否已經知道,是否需要派人告訴朝王,猶豫再三,覺得還是先聽聽前線情況,有了個大體對策再說不遲。回到簽押房,趙國賢已經等在門外,洗了澡,換了幹淨衣服,人清爽了許多,但仍見其憔悴。

“怎麽回事?你們好像沒聽我的勸,為什麽不斷敵糧道,跟著人家打轉轉?”袁世凱急切地想知道究竟。

“嗐,他們不聽勸!”趙國賢恨恨地跺腳。

這次帶兵的全羅兵使兼壯衛營正領官洪啟薰,因為在壬午兵變中救過閔妃,因此極受信任,得以掌握這支由美國人訓練、裝備美式武器的壯衛營。他到全州後,全州帶兵官就派人送信,希望裏應外合,在全州城下大敗東學軍。雙方定於西曆5月10日發動進攻。可是全州帶兵官為了爭功,提前發動進攻,結果被武器極其簡陋的東學軍打得大敗,丟掉洋槍二百餘支,狼狽退守全州城。趕到全州城下的壯衛營,已經失去裏應外合的機會,晚上觀察東學軍營地,火把連成一片,聲勢極其浩大。洪啟薰先自膽怯,遠離東學軍紮營,並接受趙國賢的建議去斷東學軍糧道。誰料第二天全州城下並無一兵一卒,聽附近的百姓說東學軍已經連夜撤走,因為害怕壯衛營的槍炮。洪啟薰信心大振,提兵猛追。這一追就是十多天,從靈光到興德,從興德到鹹平,然後轉進長城郡,像樣的仗一次也沒打上。官軍長途追擊,疲於奔命,士氣更為低落。四天前,洪啟薰率軍追至月坪洞,隻見叢林密布,鬱鬱蔥蔥。忽然喊殺聲起,官軍嚇得回頭要跑,結果從林中衝出的東學軍老的老、小的小,手上拿的是大刀、長矛等簡陋武器。洪啟薰指揮壯衛營衝鋒,東學軍不堪一擊,紛紛逃散。洪啟薰督隊窮追,結果可想而知,中了埋伏,傷亡二百餘人,洋槍洋炮丟棄一多半。

趙國賢搖搖頭歎氣道:“提醒了,可是他聽不進去,總覺得他的洋槍洋炮把東學黨打怕了。他的軍紀太差,兵器再好也沒用,東學黨走到哪裏都是秋毫無犯,可是壯衛營一路追一路搶,百姓都罵官軍是匪,心向亂軍,根本不幫忙。”

袁世凱治軍最講究軍紀嚴明,因此對壯衛營的軍紀敗壞十分憎恨,連連頓足:“讓洪啟薰統軍,真是誤國誤民。”

第二天上午,袁世凱召集會辦唐紹儀、漢城分理黃元良商議對策,覺得朝鮮官軍如此狼狽不堪,亂軍氣焰會更加囂張,僅憑朝鮮官軍恐怕無濟於事。他的想法是電請李鴻章,派軍平亂。

聽了這個想法,唐紹儀有些擔憂:“派軍平亂最大問題是,日本也會趁機派兵。因為根據天津條約的協定,一旦朝鮮變亂,日本是可以派軍隊入朝的。”

袁世凱擺擺手道:“我也是擔心這一點,不過我覺得也不必過慮。其一,我們是宗主國,幫助屬國平亂名正言順,日本人隻可以派少量軍隊前來保護使領館。其二,如果日本派幾百兵來保護使館,也沒什麽好怕的。甲申年也不是沒和日本人較量,有我袁某人在朝鮮,他們總得掂量掂量。”

黃元良出主意道:“前幾天漢城商人已經有議論,希望大清派兵前來。要我說,咱們就是想派兵也得等一等,由朝鮮或者他國來相請,那樣出兵就更加順理成章。”

袁世凱點了點頭:“老黃說得有道理。咱們要有出兵的準備,但不能向外人透露一句,總要等時機成熟。”

第二天上午就傳來更大的敗訊,東學軍用繳獲的大炮轟擊全州城,守軍已經棄城而逃,全州城已經易主。漢城一時間人心惶惶,大清商人派代表呈文請求設法保護,英美德三國使領館都派人來打聽,中國是否打算派兵幫助朝鮮平亂。下午朝王派人請袁世凱入宮,商討的正是請中國出兵的事情。但可以看得出來,朝王心情很矛盾,想請中國出兵,又擔心從此更受製於中國,更擔心日本也因此出兵。

袁世凱勸慰道:“殿下盡管放心,朝廷出兵幫助平叛,事畢即班師,絕無其他麻煩,壬午、甲申兩次平亂都是如此,殿下有什麽好擔心的?”

“如果日本人也派兵來,就會有無窮的麻煩,如果俄國也借機出兵,鄙邦勢必陷入極端困境中。”李熙連忙聲明並不擔心宗主國有任何問題,他所擔心的是日本人。

袁世凱建議道:“當前最主要的是不動聲色,摸清日本人的想法。”

李熙懇請道:“此事還有勞總理大駕,外衙門的人都怵與日本人打交道。”

“殿下放心交給我好了。如果殿下需要朝廷派兵,最好能讓外衙門具文。”

袁世凱回到公署,日本使館翻譯鄭永邦已經等待多時。上午,日本使館已經得到外務省密令,務必設法誘使中國出兵朝鮮,他正是為此目的前來。

鄭永邦說起來還有中國人血統,他的祖上便是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福建泉州府晉江縣豪族,明亡後子孫流落日本,後歸化為日本人,世代擔任長崎地方官的“唐務通事”,專辦中日交涉。鄭永邦曾經協助柳原前光公使赴華辦理侵台事件,又協助森有禮公使同李鴻章談判朝鮮問題,十年前跟隨伊藤博文談判天津條約。因為祖上是中國人這一淵源,鄭永邦極擅長與中國人打交道,與袁世凱關係十分密切。不過,他具有日本人的特點,交情歸交情,絕不以私情害公義。所以他奉命前來,掩飾得滴水不漏,愁眉苦臉道:“東學黨一鬧,連漢城商務也大受影響。真是受不了,如今漢城商家也都受到警告,說是如果不趁早滾出朝鮮,等他們殺到京城,盡逐夷倭,後悔晚矣。”

袁世凱沒摸清他的來意,回答得也是中規中矩:“這個我知道,英美公使館也都收到東學黨的揭帖,要他們識趣一點,盡早離開朝鮮。”

鄭永邦又說道:“在各國當中,受損失最大的還是日本。不知東學黨為什麽獨對日本特別不友善。”

袁世凱笑了笑道:“閣下是明知故問吧?豈止是東學黨,朝鮮有多少人喜歡日本人?日本人應當自己多加反省才是。”

“如今說這些都無濟於事,總理難道就眼看著局麵混亂下去嗎?從前朝鮮有亂,總是貴國幫助出兵平亂。”鄭永邦故意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話。

聞言,袁世凱心頭一跳,他努力按下激動道:“是的,作為宗主國,義不容辭,但目前朝廷並無此意。”

“總理閣下應當向貴國朝廷進言,出兵幫助平亂。”

袁世凱擺擺手道:“事情還沒糟糕到那種地步,也許亂黨會自動散去,馬上就要農忙了,不能連一年的收成也不顧吧?”

鄭永邦臨走時又道:“我是奉代理公使之命前來,希望閣下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形勢越來越緊張,袁世凱把唐紹儀叫來商議:“局勢如此,必須早做打算。從目前局麵看,亂黨不可能自行散去,而亂局持續,日本人、俄國人難免會以保護商民為由要求派兵,那時局勢會更加複雜。對付亂局,必須快刀斬亂麻。現在唯一可行的是請國內派兵,盡快平定叛亂,亂局一定,立即將人馬撤走,日本人和俄國人想幹涉也來不及。我的意思是,請李中堂早做派兵的準備。”

唐紹儀也覺得應當趁早派兵平亂,同意先向李鴻章報告以早做準備。唐紹儀已是袁世凱的主要助手,密電一般也由他起草,袁世凱略加審定,簽發就是。但這份電報措辭卻很費思量,因此兩人預先商議。先說明戰事不利,漢城人心浮動,聽說日本已經派艦前來保護商民,我國居民也紛紛呈文要求保護商務。朝王及各國公使也都希望中國能派兵。接下來要表明自己的意見,自然是字斟句酌,“朝歸華保護,其內亂不能自了,求華代戡自為上國體麵,未便固卻。頃已囑如需華兵,可由政府具文來,即代轉電請憲核辦”。

唐紹儀運筆如飛,一麵點頭。

袁世凱踱著步,一麵想一麵道:“中堂所慮,肯定也是日本人會不會趁機出兵的問題。天津條約隻是約明,雙方派兵的話,必須知照對方,並未說大清派兵,日本也可以派兵。就算倭人多事,依我估計,也不過是調幾十人前來保護使館,也沒什麽好顧慮的。對了,鄭永邦今天來希望我國派兵代戡,這一點務必寫進電報。”

袁世凱的電報到天津時,李鴻章校閱海軍剛回到天津沒幾天。

根據北洋海軍章程,每三年校閱一次。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北洋海軍正式成軍時第一次校閱,那一次規模很大,海軍衙門大臣醇親王奕譞親自校閱;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年)第二次校閱,此時醇親王已經病歿,李鴻章痛失靠山,這次校閱規模上自然無法與上次相比,更糟糕的是他剛開始檢閱,翁同龢主政的戶部就上奏建議南北洋暫停購買外洋槍炮、船隻、機器,所省價銀解部充餉,上諭照準;今年又是海軍校閱之期,從四月初三開始,李鴻章率津海關道盛宣懷、北洋前敵營務處山東登萊青道劉含芳、候補道龔照璵進行第三次校閱,總理北洋水陸營務處的周馥已經升任直隸按察司,因為永定河治理工程正在緊張施工,須趕在汛期前竣工,因此未能隨同校閱。李鴻章時年七十有三,海陸顛簸,又受海風,結果感冒了。又聽到丁汝昌、劉步蟾等人密報日本海軍發展迅速,而北洋水師自上次校閱後未添一艦一炮,中樞大員無人可引為援手,極其苦惱。

接到袁世凱的電報,李鴻章不能不強打精神,召集幾個心腹密議。周馥在永定河工,不可能呼之即來,洋務方麵的幫手便是盛宣懷,對日外交方麵則非李經方莫屬。盛宣懷手裏抓著電報、輪船,還想在礦業上有所展布,野心很大,很希望在朝鮮一展所能,所以極力讚同出兵平亂。李經方自幼學習英語,精通五國語言,任過駐英使館參讚,後來任駐日本公使,他了解日本人欺軟怕硬而又狡詐的個性,因此也是希望朝鮮事件能夠快刀斬亂麻,支持盡快出兵。

李鴻章也傾向盡快出兵,他考慮的重點是朝局方麵。光緒親政以來,處處顯示欲大有作為的迫切心情,身邊以翁同龢為首的親信大臣事事都想自主強硬,很看不慣李鴻章處處示弱的外交方略,像出兵朝鮮這樣的事情,肯定是不亦樂乎。何況今年又是太後六十大壽,如果能夠出兵朝鮮順利平亂,屆時像壬午、甲申年一樣,朝鮮派專使進京致謝,那也是一份相當不錯的壽禮。

當天晚上便向總理衙門發一封密電,表示隻等朝鮮請援的正式文書一到,就可派兵入朝。

公曆六月三日,陰曆四月三十下午,朝鮮請求中國出兵幫助平亂的呈文由外衙門督辦趙秉稷親自密送至袁世凱。袁世凱答應立即轉電李中堂,不過,大軍一到,朝鮮方麵必須提供方便,他早已寫了一張字條,列明需要協助的事項,包括準備駝、牛、馬二百餘匹、駁接人馬的駁船、健役、翻譯、向導以及隨軍商辦人員等等。趙秉稷表示一定照辦。

送走趙秉稷,日本駐朝代理公使杉村濬前來拜訪。他是日本駐朝使館的一等書記官,大鳥圭介十天前回國休假,由他代理公使。他與袁世凱也是很熟悉,不必客套,一臉焦急地問道:“東學黨之亂已讓日本商務大受影響,各國都盼華派兵幫助平亂,不知貴國是否答應?”

袁世凱回道:“朝王希望能夠招撫,所以並未提出平亂的請求。”

“如果朝鮮提出請求,貴國是否派兵?”

“如果朝鮮有此請求,當然應該答應。如果我國派兵,按照天津條約應當知會貴國,不知應該如何知照?”

“由總理衙門向敝國駐華公使館知照,或者由北洋通商大臣處知照我駐津領事都可以,我政府必無他意。我政府所關心者,是商務。如果匪兵北上,漢城甚危,實在可慮,如果派兵晚了,恐怕於事無補。”

兩人閑談到五點多,杉村濬方告辭。臨別時又特別叮囑袁世凱,若朝鮮有請兵的呈文,請及時告訴他一聲,“以慰盼念”。

袁世凱自覺已經探到了日本人的實底,來不及吃晚飯就立即給李鴻章發報,全文轉發朝鮮請求派兵的呈文,同時特別說明杉村濬來訪情況,“杉與凱舊好,察其語意,重在商民,似無他意”。

大清駐日公使汪鳳藻接到了李鴻章的長篇密電,令他知會日本,大清即將出兵朝鮮:

查光緒十一年,中日議定專條,將來朝鮮若有變亂事件,中國要派兵,應先行文知照,事定即撤回,不再留防等語。本大臣今接朝鮮政府文書:全羅道所轄民習凶悍,附串東學教匪,聚眾攻陷縣邑,又北竄陷全州。前遣練軍往剿失利,倘滋蔓日久,貽憂於上國者尤多。查壬午、甲申鄙邦兩次內亂,鹹賴中朝兵士代為戡定。茲援案懇請酌遣數隊,速來代戡,俟悍匪挫殄,即請撤回,不敢續請留防,致天兵久勞於外等語。本大臣覽其情詞迫切,派兵援助乃我朝保護屬邦舊例,用是奏奉諭旨,派令直隸提督葉選帶勁旅,星速馳往朝鮮全羅、忠清一帶,相機堵剿,克期撲滅。務使屬境又安,各國在朝境通商者皆得各安生業,一俟事峻,乃即撤回,不再留防,合亟照約,行文知照。應請照以上各節,速即備文知照日本外務衙門查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