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納四妾後院起火 謀廢立阻朝聯俄
這年春早,開了春後天氣就暖起來,衣服是一層層地向下扒,感覺好像馬上就到夏天。結果突然來了場倒春寒,氣溫驟降,隨後就下起碎雪來,迎風而行,臉被碎雪打得生疼。
下雪時,袁世凱、唐紹儀、譚耿堯等一行六七人正在仁川趕往漢城的路上。一行人雖然各自帶了衣服,但實在不頂用,全穿到身上仍然冷。袁世凱跳下轎來,跺著腳跑了一段,唐紹儀、譚耿堯也效仿。這樣堅持到驛站,連忙打發人出去買衣服,但鎮子太小,總算買到了幾件棉袍,大家顧不得體麵,各自披到身上,總算暖和了許多。
回到漢城已是下午,袁世凱連連打噴嚏。公署裏的郎中熬了一鍋湯藥,說是祛風寒防感冒。袁世凱不願喝,喝一碗熱薑湯蒙頭大睡。結果夜裏發起高燒來,天亮時又頭暈得厲害。郎中對症下藥也不管用,昏睡一整天,到了晚上仍不見好。於是唐紹儀派人去唯一的西洋醫院——濟眾院,請美國人安連前來診斷。他覺得中醫不可思議,不相信會有效,如果要他來治,必須立即停掉那些“湯湯水水”。公署的郎中大不高興,認為洋鬼子的西藥治標或許有效,治本卻不可能。
唐紹儀見病情不能耽擱,決定道:“現在先治標,把燒退了,頭暈止住了再說。”
郎中拂袖而去,安連給袁世凱打了一針,囑咐夜裏一兩點左右燒就能夠退下,如果病人那時候想吃東西,可以喝點易於消化的粥或者麵條。
半夜裏袁世凱燒退了,醒過來一睜眼,就看到閔妃所賜的侍女金氏正坐在床邊的矮凳上,半合著雙眼,顯然困倦已極。她豐潤的雙唇微微翕動,在仰躺的袁世凱看來,比平時更加誘人。袁世凱第一次見金氏,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紅潤豐腴的雙唇,當時情不自禁中多看了幾眼,幾乎在眾人麵前失態。更讓袁世凱驚奇的是,她的唇上並未用任何女兒妝。這時,她也醒過來了,道:“大人,醒了,粥。”
金氏已經侍候袁世凱兩個多月,中文會說的仍然不多,幾乎是往外蹦字,但袁世凱聽得懂她的話,意思是給他準備了粥。他的確餓了,點點頭。金氏一會就端來一碗不稀不稠的山藥肉片小米粥,看袁世凱喝完了,拿眼神去問他:還喝不喝?
“再來一碗。”
袁世凱已經一天沒有進食,何況平時就食量驚人,喝完第二碗,還覺肚裏空落落的。金氏指指西洋鍾,伸出兩個手指頭,意思是兩小時後才能再喝。但袁世凱不甚明了,金氏拿過一張紙來,上麵是洋文,他當然不認的,但唐紹儀翻譯的中文很明白:一、醒來後喝粥一碗,至多兩碗;二、一個時辰後可再進食一次。安連醫生特囑。
袁世凱沒有辦法,隻好躺下。他身體依然虛弱,躺下不久就睡著了。等他再次醒來,看西洋鍾,是五點半。金氏顯然沒睡,見他醒來立即就出去了,一會兒端來一碗參湯,侍候他喝完,複又出去,這次端來的是一碗“光州貢麵”,是袁世凱專門從家鄉帶來的。這種麵極細,下鍋就熟,卻又耐煮,久不粘鍋。袁世凱喜歡以雞湯澆麵,金氏也已經掌握要領。
等他吃完了麵,金氏接過碗去搖搖晃晃向外走。袁世凱剛要問她怎麽回事,話未出口,金氏就一頭栽到門檻上。袁世凱赤腳跳下床抱起金氏,見她額頭撞破了,鮮血把他的袍袖也染紅了,急得大喊:“人呢,都死絕了?”
過了一會兒,下人們才慌慌張張跑來。隨著金氏一起被賜的李氏和吳氏,一個十六歲,一個才十四歲。三人情同姐妹,此時看金氏一臉血,都嚇得哭起來。袁世凱喝道:“不許哭,快去找郎中。”
姐妹倆沒聽明白,其他仆從反應過來了,兩個人跑著去叫郎中。郎中背著藥箱一路小跑趕過來,看了一眼傷口道:“不要緊的,是皮外傷。”他讓人端來熱水,放上鹽,拿在鍋中煮過的棉布沾著鹽水給金氏清洗創麵,然後倒上雲南白藥,再緊緊地裹住,“沒事了,三天後換次藥,保準好的利利索索。”
這時,唐紹儀也聞訊過來了,郎中見到他,氣還沒有消:“唐委員,我沒經你允許就給她包紮了。你要不放心,不妨再請洋醫生來。”
唐紹儀笑道:“犯不著事事都請洋醫生了——袁大人,你怎麽隻穿著睡袍,再凍著了可就麻煩了。”
袁世凱這才覺得渾身已經涼透了,連忙跳上床去。
“袁大人,我還是給你熬碗藥湯驅驅寒,你這一折騰少不得又凍著了。”郎中又問唐紹儀,“唐委員,你看行不行?”
袁世凱叫著郎中的名字道:“老阮,你就別再耿耿於懷了,快去給我熬藥。”看他走了,又對唐紹儀道,“少川,你坐,老阮這人醫道不錯,就是有點倔,你可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老阮是袁世凱從天津帶來的,醫道的確不壞,平時有些恃才傲物,又覺得有靠山,整個公署中隻對袁世凱唯命是從。不過此人倒沒多少城府,喜怒皆形於色,不必提防,大家隻拿他當個老小孩而已。
“我哪裏會和他一般見識,老阮這人倒是倔得可愛。”唐紹儀這才得空細問,“怎麽回事,好好的頭碰破了?”
袁世凱解釋道:“你這話問的,莫不是我把她推倒了?我吃完了麵,她端著碗往外走,眼看著就倒下去,腦門磕到門檻上。”
“這就是了,一定是累的。”據唐紹儀說,自從袁世凱病了後,金氏一直守在病**,大約兩夜都沒合眼了,又不肯讓別人替她。
“難為她一片熱腸。”而袁世凱心裏所想的,是剛才抱起金氏時,忙亂中不小心摸到她的胸口,掌下**並不太大,但結實而富彈性,正是妙齡女子所獨有。
唐紹儀看袁世凱眼裏浮起一片曖昧,笑道:“四哥,我看你就把她收房算了。這兩個月來,人家對你那真沒的說。就是一塊石頭,也該被焐熱了。”
金氏的父母在壬午兵變中曾經幫助閔妃逃離漢城,後來在兵亂中連同兩個兒子都被殺死,金氏和兩個婢女因為走親戚躲過一劫。閔妃還宮後,可憐金氏遭遇,又念及她父母的救護之恩,因此將她帶進宮去。她不忍兩個婢女無依無靠,懇請閔妃也允兩個婢女進了宮。年前為了酬謝袁世凱,閔妃以金氏相賜。姐妹三個不忍分離,在金氏的懇求下,李氏和吳氏也一同被賜了下來。但在袁世凱看來,閔妃這是在身邊安插眼線,所以對金氏三人很冷淡。但兩個月下來,覺得三人毫無城府,隻是一門心思侍候人,他的看法也漸漸變了。顧慮還是有,一則是仍然有些不放心,不甘心自己身邊有他人眼線;二則對沈玉蘭不好交代,還沒娶她進門,如何能夠先娶別的女人?便推說道:“不急,讓我好好想想。”
想了幾天的結果,是等金氏的傷好利索了,幫她找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他寧願搭上一筆嫁妝。唐紹儀搖搖頭道:“四哥,這樣恐怕不好吧?好比豆腐掉進灰堆裏,人家能說的清白?”
“你這是什麽話,好像我把她們都汙了似的,你把我當什麽人?”
唐紹儀急辯道:“怪我用語不當。我的意思是,閔妃所賜,你再轉手嫁人,人家會不會懷疑金氏的清白不說,閔妃那裏會怎麽想?”
袁世凱還是堅持己見:“她怎麽想不必去管,反正我不能在身邊弄個耳目。再說,既然是已經賜給我了,我自然能做得了主。當初也沒說我非得娶她們做妾。”
唐紹儀卻有不同意見:“那你當初就不該要。一口回絕了,何來如此麻煩和顧慮?”
“當時情形隻有四個字好形容:卻之不恭。當時隻想反正公署裏也缺女侍,又是得意之中,思考難免太過簡單。如今看來,不娶為妙,不然我沒法向沈姑娘交代。當初我說好等我發達了親自上門迎娶,如今無法兌現諾言,已覺得對不住她。”
袁世凱不能親自上門迎娶,變通的辦法是讓自己的三哥袁世廉夫婦陪她到朝鮮來完婚。沈玉蘭不能不答應,但在來信中,失望的意思不難看出。想想自己艱難時候她的幫助,袁世凱實在不想傷她的心。
唐紹儀開玩笑道:“拿得起放得下的四哥,因為這未進門的姨太太而前怕狼後怕虎,要是娶進門,那該如何?不會猛虎變貓吧?”
“你少站著說話不腰疼——”袁世凱也揶揄道,“這件事我實在不好出麵。不娶金姑娘的話我不好開口,你幫著想想辦法,也可與朝鮮翻譯打聽一下,總之,要嫁給一家身份相當的人家,不可太委屈人家。”
“你既然是這副心思,那最好先讓金姑娘知道。或者,她如果有心儀的人家,那更省事了。”
袁世凱點了點頭:“有道理。你抽空叫上朝鮮翻譯,和金姑娘透露一下我的想法。”
過了三天,金姑娘到簽押房來找袁世凱了。她額頭的紗布已經拆掉,傷疤還很明顯。簽押房是辦公事的地方,她從來不到前衙來,如今到這裏來,是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她出身官宦人家,自幼讀書,寫一筆很像樣的毛筆字。她與袁世凱筆談,寫道:“你為什麽不娶我?”
袁世凱回道:“我沒說要娶你。”
金氏寫道:“王妃把我賜給你,就是讓你娶我們。”
“有這樣的規矩?”
“有。姐妹們都知道我要嫁給一個英雄,都羨慕我。我被你趕走,實在無顏麵。”
“我算不上英雄。我家裏有妻子,還將娶一個側室入門,你嫁給人家做正室才是正辦。”
“不,我也做你的側室好了。被你趕走,我寧願去死。”
袁世凱沒想到金氏會直接到簽押房來找他,而且行事果斷,毫不拖泥帶水,不禁刮目相看。又見她如此剛烈、固執,不敢太過魯莽,提筆寫道:“這是極蠢的想法,以後再說如何?”
金氏沒說什麽,拿起兩人筆談的紙張,疊了疊攥到手裏走了。
袁世凱一上午心不在焉,好幾次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等他忙完了,把唐紹儀叫來道:“少川,金氏是個牛板筋,你得設法勸一下她。”
“不能怪她脾氣倔,是人家非你不嫁。”據唐紹儀說,他和朝鮮翻譯去找金氏,一透露想把她嫁人的意思,她就急哭了。無論怎麽說,她的回答隻有一句話——袁大人不娶我們,還不如讓我們去死。朝鮮翻譯也幫她說話,認為袁大人有娶她們的義務,如果不娶她們,那當初就不該接受。
“哪有這樣的規矩?你們口口聲聲她們她們,難道要把她們姐妹三個都娶了?這實在匪夷所思。”
“這是金氏的意思。她們三人雖然是主仆,但情比姐妹,不願分開,而且聽金氏說,李氏和吳氏,也都願意嫁給四哥。”唐紹儀苦笑道。
“哪有這樣的道理?金氏一個還能勉強說得過去,一氣娶三個,漢城就沒有議論別的了。”袁世凱一邊繞室踱步一邊在心裏想,閔氏心機太深,一次賜她三個美女,不娶吧,出嫁難免是個麻煩;娶了吧,陷進溫柔鄉中,難免會影響公事。這也許正是閔氏的打算,拿美女來消磨他的意誌。哼,真是笑話,我袁某人能中你的計不成,“不娶,不娶,別想做個套子讓我來鑽。”
唐紹儀沒聽清袁世凱嘟囔的什麽話,隻照著自己的理解往下說道:“我看金氏一片癡心,我是不忍拂她的心意。”
“少川,我讓你幫我想辦法,不是讓你轉過頭來幫她們勸我。既要把她好好嫁出去,還不能出毛病。你唐少川是留洋的人,腦子裏頭洋點子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真有好點子,還是徒有虛名。總之,這件事你隻有辦好。你要辦不好,我可就懷疑你的辦差能力了。”
袁世凱是半真半假的語氣,唐紹儀隻好硬著頭皮答應:“我再想辦法看看。”又一跺腳道,“咳,這差使,比與狡猾的外交官打交道還難。”
這天晚上,侍候袁世凱吃過飯,金氏還不肯離開,拿起案上的紙筆與他筆談:“大人難道非趕走我們不可?”
袁世凱寫道:“不是趕你們走,是讓你們嫁到好人家做女主人。”
金氏寫道:“不管怎麽說,還是趕我們走。我哪裏做得不好嗎?不容改正嗎?”
“你做得很好。不是不容改正,是形勢所迫,我不能娶。”
金氏放下筆,不再寫,眼巴巴看著袁世凱,咬著嘴唇,兩行眼淚湧出來,梨花帶雨的神情,鐵石心腸也會為之柔軟。袁世凱幾乎無法控製要把她抱到懷裏的衝動,但沈玉蘭那明亮的眼睛不斷在他腦子裏閃動,他狠狠心咬咬牙道:“此事不必再議。”又做個請她出門的手勢。不趕走金氏,弄一鍋夾生飯,那才是個大麻煩。
看金氏抹著淚跑了出去,袁世凱不放心,著人找來唐紹儀,囑咐他多留心,別讓金氏尋了短見。唐紹儀抱怨道:“送上門的豔福不享,偏要擰著來。真是天下奇聞。”
“少川,我聽你說洋人講婚姻自由,又講愛情忠誠,更反對納妾,在我這裏怎麽變了說辭?”
“我是入鄉隨俗。這又不是在美利堅,美利堅最講人權,你把金氏推出去才是害人家,我當然要反對。”
袁世凱最後囑咐道:“我已經下了決心了,玉蘭再有個把月就該到了,必須趕在她到來前把眼前這個包袱卸掉。你可得抓緊。”
唐紹儀當然盡心去辦,不知費了多少口舌,總算把金氏勸通了,但要找一個合適的人家卻並不容易。二十多天過去了,卻毫無進展。袁世凱急得要上房揭瓦,因為三哥和沈玉蘭一行很快就到了。而偏偏此時元山分署又出了事,非他親自去一趟不可。
原來,元山華商近來數量大增,於是商量建一座華商會館。會館的地址是李姓兄弟的三進院落,已經商量妥當,不料到簽訂協議時,老三李範寬又變了卦。華商們於是改變方案,不要李範寬的房子,隻要老二李範太、老四李範祖的兩個院落。老二老四好商量,很快簽訂了協議。三兄弟的房子,是三進院落,老四在前麵,老二在最後,中間夾著老三李範寬。這樣前後兩進院落要想走通,勢必走李範寬院落東邊的公共夾道,他也沒理由反對。誰料華商會館施工的時候,他突然把夾道壘上磚頭截斷了。華商商董熊廷漢前往勸說,不料李範寬“口出不遜,任意侮辱”。華商非常惱火,熊廷漢盛怒之下,率三十餘人將李範寬“裂破衣冠,捆打無數”,扭送到元山分署。
根據《中朝商民水陸貿易章程》的規定,中國在朝鮮擁有領事裁判權,像這種華商與朝鮮人鬧糾紛的案子,由中國主審,朝鮮官員隻能協助。李範寬被扭送到元山分署後,元山地方官立即前來向分署委員劉家聰求情,說李範寬的大哥在京中做官,並且受到閔妃的賞識,請看在王妃的麵子上,能夠從輕發落。劉家聰卻認為朝鮮官員是拿王妃來要挾,十分生氣,大書“天子法庭”四字,懸於分署大堂。朝鮮官員懾於威勢,隻能屈從會審。結果是李範寬不僅要複通夾道,而且還要入獄半年。
李氏兄弟在元山是大族,而且李範寬平日所結交狐朋狗友極多,消息傳出,數百人圍住元山公署,將華商商董熊廷漢痛毆一頓。事情並未結束,元山朝鮮商人罷市,百姓圍堵公署不肯離去。劉家聰這才知道闖了大禍,連忙派人向袁世凱告急。袁世凱知道此事非他親自去料理不可,於是帶上唐紹儀及漢城分署的陳幫辦各騎快馬,直奔元山。
當天晚上,一行人趕到元山分署。袁世凱等人匆匆吃完飯,細聽劉家聰回話。聽他說完經過,袁世凱問:“明明朝鮮官員有過提醒,你為什麽不仔細考慮?”
“大人曾經訓示過,我等不是代表個人,而是代表大清朝廷。朝廷的臉麵要緊。”劉家聰如此回答,很笨,好像他把事情辦糟是因為聽了袁世凱的教導。
聞言,袁世凱氣得拍著桌子道:“我還告訴過你,既要維護朝廷的尊嚴,維護華商的權利,也要善加調處,保持中朝商民的和睦,這話你怎麽不聽了?”
見劉家聰耷拉著腦袋無以應對,陳幫辦為他解圍道:“劉委員如此處理也沒大錯,主要是沒注意到當地朝鮮人的情緒變化。”陳幫辦是幕府師爺出身,擅長的是刑案,“事情的起因是李姓朝鮮人的不對,但華商毆打他則變有理為無理。扭送到公署來,如果責令李姓朝鮮人打開通道,同時命華商賠償點醫藥費,或許可以小事化無。”
劉家聰自然不服,道:“那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朝鮮人有錯在先,總不能輕輕放過。這關係朝廷的尊嚴。”
袁世凱見劉家聰如此不開竅,心裏打定主意,盡早打發此人回國。
“劉委員所說不差,但你卻忽略了一個問題,李姓朝鮮人在元山並非一般人物。放過他固然於臉麵上有點不好看,但非要判他半年,卻與刑律有些不符,像他這種情況,不過是叫到堂上訓斥一番了事,頂重不過打幾板子而已。”
劉家聰與陳幫辦辯駁。陳幫辦是衙門刑錢老夫子出身,說到大清律例那是門清,劉家聰在他麵前簡直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但他是一根筋的脾氣,又加陳幫辦地位低於他,最後幾乎是胡攪蠻纏,不講道理。
袁世凱卻很明白,知道此事根本不能再讓劉家聰參與,便道:“當局者迷,你一時掂不清楚。這樣,這件事你不必管了,你先回漢城避避風頭,剩下的事情有我和陳幫辦。”
袁世凱是壓著火氣說話,雖然聽上去平靜,但越是平靜越透著不妙。劉家聰還想說話,袁世凱搖手不讓他說,而是轉臉問陳幫辦:“如果你來擦屁股,你打算怎麽辦?”
陳幫辦回道:“具體怎麽辦我還要盤算一番,而且事情還要隨機應變,現在說出個一二三來不太可能。但我可以告訴大人我的辦理結果,那就是維持劉大人的原判,保住劉大人也是保住大清朝廷的麵子,還要讓朝鮮人心悅誠服地散去。”
劉家聰臉上是不屑的表情,袁世凱也有些不信,問:“這可能嗎?”
陳幫辦回答得斬釘截鐵:“能,不信,大人可交給我試試。”
第二天一早,朝鮮人複又將元山公署大門堵住,吵吵嚷嚷,要“劉大人”出來說話。一會兒分署大門大開,大堂簷下居中站著一個三十歲出頭的人,長條臉,濃眉毛,一雙眼睛目光銳利。他就是陳幫辦,露出笑臉說道:“各位請進來說話。”
像這種情況,劉家聰必定著人把朝鮮人往外趕。他們領頭的迷惑不解,問:“我們找劉分理說話,給我們個公道。”
聽翻譯把朝鮮話譯過來,陳幫辦不慌不忙地說道:“劉大人已經被袁總理緊急召回漢城,大家有話和我說好了。”
“和你說不著,我們隻找劉分理。”領頭的並不領情。
“那我問你,你是成心要尋事,還是想解決問題?你要是成心尋事,朝廷自有王法在;你要是想解決問題,讓李範寬少吃些苦頭的話,那就該好好和我說話。我已經說過,袁大人派我來全權處理此事。”
陳幫辦這幾句話聽似稀鬆平常,但暗含玄機,如果朝鮮人再不就道,那就是成心讓李範寬吃苦頭。朝鮮人中於是有不同聲音,建議“與這位大人好好說話,如果不滿意,再論不遲。”
事情的來龍去脈陳幫辦早就清楚,怎麽答複也是胸有成竹,聽他們講完後,他不慌不忙地說道:“無論怎麽說,華商打人不對,有事說事,有理說理,打人算什麽?這件事應該道歉的是華商,而且應該賠償傷者的醫藥費。”
此言一出,陪在他身邊的公署人員無不竊竊私語,就是袁世凱也是一臉驚訝。朝鮮人聞言,則大喊道:“對,應該道歉。”
陳幫辦揮揮手,朝鮮人都靜下來聽他說話:“看來大家已同意我的話有道理。我這個人曾在衙門裏當過師爺,專門處理刑案,我不但講理,還通情,更知法。”
朝鮮人鴉雀無聲,要聽他下文。袁世凱暗中讚歎,幾句話間,陳幫辦已經控製了局麵,就是不知接下來他又有何話說。如果真給李範寬道歉,朝鮮人得寸進尺,不依不饒,那就騎虎難下。
隻聽陳幫辦又道:“辦任何事情,都要通情達理,再佐以王法,便沒有解不開的疙瘩。但,論情論理,都是兩邊的。華商打李某人不對,那麽我請問各位,你們打華商對不對?而且是在我通商分署內把人打傷,又置朝廷的法度何在?按照大清律,公然喧鬧衙門,那就罪加一等。不僅要道歉,要賠傷者醫藥費,恐怕還要追究首事者的責任。”朝鮮人又開始私語,恐慌者有之,不平者更有之。陳幫辦不容他們有私議的機會,接著大聲道,“我奉袁大人令,此事既往不咎。但是,諸位請想,再要華商道歉,是否也沒有道理?依我看,彼此都犯了錯,也都有傷情,一筆勾銷罷了。”
“好,這位大人說的有道理。那麽我倒要問,判我李三哥入獄半年,是何道理?”
“判他入獄半年,沒有道理好講,講的是法。按大清律,公然違反契約,又唆使聚訟、喧鬧公堂,應當入獄半年。劉委員是嚴格按大清律例辦理,就是我來判,也是如此。但,”他話鋒一轉道,“大清律例講法,也講情,還有法外開恩的說法。這個情,就是李某人的大哥在朝中為官,為國宣勞,如果朝鮮國王求情,再有袁大人一道命令,便可不必入獄,在家閉門思過。諸位與其在這裏鬧,不如給李大人一封信,讓他向國王求情。”
要向國王求情,誰也沒有把握,因為李範寬的大哥李範晉的確受到國王和王妃的器重,但敢不敢向國王開口求情,那就說不準了。領頭的不滿道:“這分明是托詞,向國王求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這的確不是托詞。劉分理依法判的案子,就是袁大人也不能公然推翻。但如果有國王一句話,那就另說了。大家都知道,袁大人與國王和王妃的交情,那可不一般。袁大人兩次帶兵平亂,兩次救國王於危難之中,諸位都聽說過吧?”
“聽說過,但不知詳情。”有人嚷嚷。
“那我就給大家講一講。”陳幫辦添油加醋,把袁世凱兩次平亂的情形像說大書一樣講來,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朝鮮人已經完全被他降服。他眉飛色舞講完了,言歸正傳道,“諸位請想,袁大人與國王是這樣的交情,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麽事不可商量?”
道理不錯,但問題是怎麽向國王求情,領頭的還是有些擔心道:“袁大人與朝鮮有恩,我們都知道。袁大人與國王殿下交情厚,我們也早聽說。可是,向國王求情可不簡單。”
“不必著急,一切包在我身上。”
“那太好了!”朝鮮人都一臉興奮,紛紛向陳幫辦進言,“陳大人,這事要拜托你了。”
“好說好說。那就讓李某人給他大哥寫一封信,請他務必呈給國王。如果他不方便,也可交給袁大人。袁大人有的是辦法,比如可請外衙門將信轉呈,然後袁大人再等國王交代下來。總之,大家如果信得過我,一切我來代勞。”
眾人簡直視陳幫辦為救星,對他的話已經是言聽計從。於是,他按按腰道:“諸位,我陳某人站了一上午,口幹舌燥一上午,你們總該散去,讓我喝口茶吧?”
眾人都歉然道:“對對,我們且散去,請陳大人喝口茶。”
回到後堂,袁世凱拍拍陳幫辦的肩膀道:“真是佩服之至。”
陳幫辦喝了口水稟道:“我亂打大人的旗號,大人不生氣吧?”
“生什麽氣?讚揚還來不及呢!真正是虛則虛之,實則實之,真真假假,花樣百出。總之一個詞:高明!”袁世凱大聲讚道。
“少川,我早就發現陳幫辦是個人才,這次有意帶他來考校,果然有本領。我打算讓他出任元山分理,你看如何?”等吃過飯,袁世凱屏人密談,隻留下唐紹儀。
“當然十分合適。他幹幫辦不過幾個月,等於是平步青雲。”唐紹儀語氣裏滿含著羨慕,“我到朝鮮三年多,還沒得到這種機會。”
袁世凱笑道:“我早就說過,必定讓你獨當一麵。可是,我外交上離不開你,所以不能讓你出漢城。我給你謀劃的是漢城分理的位子。如今把陳幫辦升任元山分理,委屈你先幹漢城幫辦,等新署一建成,譚分理便升任公署會辦,你則接他的漢城分理,同時繼續幫我辦外交,如何?”
“謝總理栽培。”唐紹儀連忙離座拱手。
袁世凱哈哈笑道:“什麽總理,是四哥。”
“謝四哥栽培。今晚上咱可得一醉方休,我和陳分理好好敬四哥一杯。”
袁世凱點上一支雪茄道:“好說,好說,都是自家兄弟嘛。”
次日一早,袁世凱等人騎馬返回漢城。一進公署,他的賬房楊厚福迎出來道:“老爺,你可當心點,三老爺帶著沈姑娘來了,正生氣呢。”
“生氣,剛來生什麽氣?”三老爺即是指袁世凱三哥袁世廉,說好由他和三嫂陪沈玉蘭到朝鮮來。但按預定的船期,要到三四天後才到。
楊厚福是欲言又止的神態:“小人也說不清,反正您小心點就是。”
“好,你快去通報一聲,我先看三哥三嫂。”
楊厚福頭前通報,袁世凱隨後就到了,進門就喊:“三哥,一路還好吧?”
“好,好,一路順利。”袁世廉和妻子都迎了出來,三嫂實話實說,“好倒是怪好,我是第一次坐船,吐得挺不住頭,分不清東西南北。沈弟妹是江南人家,坐小船慣了的,可是第一次坐大輪船,也有些暈船。這會兒還不舒服,你說話可和氣些。”
袁世凱又問:“不是過幾天才到嗎?你們怎麽今天就來了?”
袁世廉解釋道:“我們本來在煙台等洋輪,正巧北洋水師丁提督也在煙台,他說和你很熟,又正好兵輪要到仁川,就把我們捎過來了。”
三嫂在一旁賠著小心:“也沒法給你提前捎個信,來得有些唐突。”
袁世凱擺擺手道:“這怎麽說的,自家人,有啥唐突不唐突?”
說了幾句話,袁世廉叮囑道:“你別隻顧在這裏說話,先去看看沈姑娘。”
袁世凱到了沈玉蘭的住處,進門就喊:“玉蘭,沒想到你們提前來了,也不給我個信。”
沒想到沈玉蘭十分冷淡:“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打攪了你的好事不是?”
“怎麽回事,說話夾槍帶棒的。”沒來由的搶白,令袁世凱有些不快。
“你自己辦的事自己還不清楚?倒怪別人夾槍帶棒。”沈玉蘭還是一副找不痛快的語氣。
“到底怎麽了,剛進門就來這一套。”袁世凱終於忍不住,大聲道。
在沈玉蘭看來,袁世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就更可見他心裏有鬼有愧,索性躺到**不理袁世凱。
袁世凱到院子裏喊:“把下人都給我叫來,我倒要問問,是誰惹沈姑娘生氣。”
一會兒,仆人、聽差都來了。袁世凱看到金氏三人,心裏突地一跳,大約猜到了病根,但他不能不故作糊塗:“你們,誰惹沈姑娘生氣了?”
大家自然都不知道。
沈玉蘭見袁世凱死不認賬,憤怒地坐起來道:“你別演戲給大家看,你做了什麽,自己不知道?我問你,這三個東西是怎麽回事?”
果然毛病出在這裏!袁世凱對下人揮了揮手道:“你們都忙去吧。”
眾人都莫名其妙地離開,沈玉蘭卻指著金氏道:“她們三個小婊子不能走。”
沈玉蘭在下人麵前仍然不給麵子,袁世凱忍了,但這句話一出口他卻是忍無可忍,轉手就給了沈玉蘭一巴掌:“你嘴裏不幹不淨,真是瘋了!”
沈玉蘭放聲大哭,但已經不敢再罵,隻是撒潑哭喊:“你打死我算了,我苦等這麽多年,等來的是你一巴掌。你打死我算了。”
這時三哥三嫂都聞訊跑來,袁世廉嗬斥道:“老四,你發啥瘋,剛進門你就打人,是嫌我和你三嫂來是吧?”
袁世凱剛要辯白,袁世廉直向他使眼色,拉著他就走,回頭對妻子道:“你好好勸勸沈姑娘。”
袁世廉把袁世凱拖到自己屋裏,責備道:“老四,我和你三嫂一再勸你,要好好說話,怎麽還動手打人了?”
“她和我使小性子也就罷了,她罵人家是婊子,那是王妃賜下來的人,她這麽不知輕重,傳到王妃耳朵裏,會惹來多大麻煩?”袁世凱此時也有些後悔,但他不能示弱,搬出王妃來說事,把這三個大活人的來由詳細說給三哥。
袁世廉歎道:“哦,人是王妃賜下來的,那和皇後賜人也差不多,的確不能不尊重。可是,你也要為沈姑娘想一想,苦等你三年,一進門發現你已經納了三個妾,這讓人怎麽受得了?”
“三哥,我哪裏納他們了?我就是為了玉蘭才沒納她們,正讓人想辦法給她們尋人家。”袁世凱大呼冤枉,把自己為難的情形向三哥陳述一遍。
袁世廉聽了之後道:“都是誤會,你為什麽在信中隻字不提?”
“我本打算在你們來前就把人嫁出去,誰知道你們提前趕過來了。”
“你也不能怪我們,好像我們提前幾天來是大罪過,這真是豈有此理!你也不能怪玉蘭,你原先說上任時就帶她來;後來又改成到朝鮮安頓好了,就接她過來;再後來,又推到過了年開了春再來。一延再延,人家能不想多了?”
袁世凱解釋道:“讓你們開了春來,也是為了玉蘭。她是南方人,哪裏受得了朝鮮的寒冷。前一陣我從仁川回來,本來已經穿單衣了,誰料寒潮複來,差點把我凍死,我病了一場,昏睡一天兩夜,全是金氏不眨眼地照顧我。”
“你是好心好意,可是,你對這三個人隻字不提,這就是最大的失策,反而像做賊心虛。”袁世廉一副沒有辦法的樣子。
“三哥,你可不能這麽想,我可沒動人家一根手指頭,不然怎麽往外嫁?”
“老四,不是三哥不相信,我信不信都沒什麽,關鍵是玉蘭怎麽想。孤男寡女,幹柴烈火,就你那性子能忍得住?我就不信,何況玉蘭?”
袁世凱聽三哥如此說,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罷了,罷了,看來真是說不清了。”
“天下沒有說不清的事,就是費點口舌。把症結弄明白了,讓你三嫂去說。”於是袁世廉複去沈玉蘭的住處把妻子叫出來,把袁世凱的一番苦心如實相告,讓她好好勸一勸。
兄弟兩人在袁世廉的住處喝茶聊天,不知不覺西洋鍾敲了十下,袁世廉說道:“已經亥正了,你趕了一天路也該歇歇了。走,過去看看,你三嫂勸得也該差不多了。”
兩人相約來到沈玉蘭的住處,聽到三嫂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而沈玉蘭還在邊哭邊訴:“他就是要了三個小婊子,我也用不著緊著生氣。我氣的是他明明不占理,卻死不承認,還要來教訓別人,還要扇我一巴掌,我雖然命苦,可從小到大還沒人戳我一指頭。”
三嫂勸道:“玉蘭,老四說他為了你沒動人家,你又偏偏不信。”
沈玉蘭倔強道:“我就是不信,我要的是個理。要證明很簡單,讓三個小婊子脫下褲子,他是不是動了人家,一目了然。”
三嫂又勸:“妹子,這我就要說你了。何苦來哉!就是他真動了人家,又能如何?反正老四說,已經托人把她們嫁出去了,從此兩不相涉,你幹嗎如此相逼?”
聞言,袁世凱大聲道:“看來,這事是真說不明白了。罷了罷了,一不做二不休。”
“我說你可真是沒用,讓你好好勸勸玉蘭,你到現在還沒勸好。”袁世廉故意大聲,他的意思是要給裏麵一個信號,讓他們知道袁世凱就在外麵,說話留心一點。
不料沈玉蘭也拗得很,反而更上勁了:“三哥三嫂你們做個見證,如果她仨是原裝的黃花閨女,我給她們道歉也行,賠罪也可,他想怎麽著都由著他;可是,如果她們早就開了苞,那這一巴掌,我得還到她們臉上。”
袁世凱以冰冷的語氣道:“不必了。誰也別再勸,我自有辦法。來人,去把唐委員找來。”
一會兒唐紹儀來了,自然不宜進室內,在院子裏大聲回話:“總理,我來了,請你吩咐。”
袁世凱平靜地問:“少川,托你辦的事怎麽樣了?”
“總理是問哪一件,公事還是私事。”
“這時候叫你,自然不是公事。就是三姐妹找人家的事情。”
“哦,是這件事。”唐紹儀已經知道沈玉蘭鬧別扭,雖不知詳情,但也猜個八九不離十,知道病根在三姐妹身上,“一個月前總理就安排,讓我托人打探,打聽了不下七八家,但都不太合適。你說過,她們身份非一般婢女可比,所以也不能太委屈人家。最近,找到了一個袱褒商,家境相當不錯,是為他小兒子納親,先把金氏娶過去……”
袁世凱打斷他的話道:“少川,立即辭掉,金氏三姐妹不必嫁了,我已經決定一塊把她們娶進門,省得嫁出去受人家的欺負。人家對得起我,我也要對得起人家。行了,就是這意思,你回去一是立即辭了那個袱褒商,二是告訴金氏三姐妹別再擔驚受怕了,我娶了她們,誰也休想欺負她們。”
“沒什麽不合適的,反正又沒定親,就說人家不樂意了。”袁世凱回道。
沈玉蘭知道自己弄巧成拙,無話可說,隻有放聲大哭,以示委屈。
見狀,袁世廉在一旁也勸:“老四,別賭氣,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嘛。”
袁世凱這時才把火發出來,聲嘶力竭地怒吼:“沒啥好商量!我袁世凱可以疼女人,可以哄女人,可以為女人赴湯蹈火,可絕不受女人的挾製!哪個女人想把我袁世凱當軟杮子捏,那就是做夢!永遠不可能!”又走到內室門口,指著沈玉蘭道,“就這樣定了,我一次娶進你們四個,願意就這樣辦,不願意你立馬卷鋪蓋滾蛋!我要服一句軟,我是王八蛋!”
沈玉蘭是第一次見袁世凱如此發火,這才知道自己辦了件奇蠢無比的事情。此時她連哭也不敢了,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一句話不說。
袁世廉拉著袁世凱出門,對妻子道:“今晚你就在沈妹子這裏睡吧,好好勸勸,我們哥倆再拉拉呱。”
回到袁世廉的住處,袁世凱道:“三哥,咱拉啥都行,就是不提沈玉蘭這件事。這件事已經定局,你主持給我辦喜事,我一次娶四個。她要不樂意,還是那句話,立馬滾蛋。”
“好好,我才懶得談你們這些破事,剛進門就給我一個下馬威,你們都覺得三哥好欺負是不是?”袁世廉以此來分散袁世凱的憤怒。
兄弟兩人拋開這個話題,開始嘮小時候的事情,漸漸的忘情,到西洋鍾敲了兩響,袁世凱勸道:“三哥,你累了一天,快睡,我也撐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過來,袁世廉問:“老四,你醒了沒?你再想想,一次娶四個進門,像什麽話?先娶了沈姑娘再說。那三個,還是嫁出去吧。”
袁世凱是鐵了心不改:“三哥,昨天已經定局的事,何苦再改?不必再說了,你等著喝喜酒吧。你是代袁家長親來受禮,她們四個都要給你敬酒,想一想也是咱們袁家門上祖祖輩輩不曾有的盛況。”
“老四,我是說正經,你別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你趕快找本老皇曆,幫我查查日子。”
吃過早飯,袁世凱把唐紹儀找來道:“少川,你打發人把李家老大叫來,元山的事得盡快了。”
兩人商量定下大致原則,那就是堅持原判並無不當,但一定不能真關李範寬六個月,要找台階盡快放人。
李範寬的大哥李範晉是大院君的親信,自從大院君失勢後,受到閔妃勢力排擠,仕途一直不順。甲申政變時,王妃逃出王宮,就是躲到他在漢城北郊的別莊中,仕途由此才有所改善。但大院君回國後,他又受到猜忌,調任奎章閣直閣,是個徒有其名的閑差,日子並不好過。老家兄弟與元山分署鬧不痛快,他早就接到信了,回信教訓諸弟不要惹是生非,沒想到三弟不識好歹,把事情鬧大了。他接到家信,要他向國王求情,哪有那麽簡單?如今袁世凱請他,知道肯定與此事有關,隻是兩人向無深交,如何把握頗費思量。他希望結交袁世凱,以求將來在仕途上多條路子;但又不想在袁世凱麵前掉架子,尤其自己的老弟被抓入獄,總要表現出一點骨氣來。所以他進袁世凱的公署時,心情相當矛盾,臉上的表情也是陰晴不定。
“抓就抓了,他們都是小老百姓,袁大人不殺掉他已經是大麵子了。”
這顯然是說氣話,袁世凱笑道:“老兄,按大清律是應當抓。可是,還有句俗話,不看僧麵看佛麵,有你老兄的麵子,無論如何不該到這個地步。都是我手下人辦事死板,我已經把元山分署的分理撤掉了。”
李範晉絕對沒想到自己在袁世凱麵前會有如此大的麵子。誰不知道袁總理排場大?進宮轎子可直進仁政門,與國王對話都可不必站,朝鮮官員別管官多大,在他麵前都低一品。萬萬沒想到,袁世凱這樣看得起他這個閑官。他用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袁總理,舍弟所為的確不妥,可被人打了一頓,還要入獄半年,這實在太說不過去。”
“我說過了,都是他們辦事欠考慮,一切有我呢。”
李範寬問道:“如今可怎麽辦?人已經關進去了,老家捎信讓我向國王求情,我在殿下麵前,實在不好開口。”
袁世凱出主意道:“一切都好商量。老兄如果能在殿下麵前說一句,殿下交代給我,我立馬讓他們放人。如果殿下不肯為此事出頭,或者老兄有任何顧慮,不便向殿下開口,那麽也可以向外衙門雲養督辦去交涉,隻要外衙門來一紙公事,這就算是公事而非私情,我下令放人也就是公事公辦。”
李範晉連忙離座,恭恭敬敬給袁世凱作了個揖道:“袁大人如此給李某麵子,以後有用得著李某處請不要客氣,李某能為袁大人效勞為榮。”
袁世凱起身回禮道:“咦,老兄不可如此說,效勞一詞不能用到袁某身上,咱們互相提攜是應當的。”
袁世凱送給李範晉一塊英國打簧懷表。他出門時,對袁世凱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玉蘭沒有拗過袁世凱,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的新公署建成後,挑了個黃道吉日,就把喜事辦了。納妾不是娶正室,一切禮儀都很簡單。但袁世凱在朝鮮地位特殊,朝野朋友眾多,又是一次娶四個妾,祝賀加以瞧熱鬧的人真正是摩肩接踵。席麵公署院內自然擺不下,一直擺到大街上。公署的人員都派了差,唐紹儀負責接待各國外交人員,譚耿堯負責接待朝鮮官員,元山分署的陳分理因為與漢城商界熟悉,便負責招呼中外商人。朝鮮外衙門督辦金允植也親自帶人過來幫忙招呼。
袁世凱一桌桌的敬酒,到李範晉那一桌時,他端著酒杯離座走到袁世凱身邊,高舉酒杯道:“袁大人,一次娶四位佳人,亙古未有。”趁與袁世凱握手之際,把一個紙條塞到他手裏。袁世凱小心放到袖袋裏,敬完這一桌後,他找了個僻靜地方取出紙條,上麵寫的是——聽聞親俄派又有朝俄密約之議。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朝鮮倒向俄國,中國宗主國地位便形同虛設,袁世凱這位駐朝總理便是最大的失職,有負朝廷的重托和李鴻章的信任,他的仕途也將大受影響。袁世凱設法向親華的官員旁敲側擊,但除了親俄的洪啟薰、金嘉鎮、鄭秉夏等人最近十分活躍外,並無其他確實消息。袁世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頻繁找理由進宮觀察國王和閔妃的動向,果然發現端倪:李熙經常召見通俄語的大臣蔡賢植,而閔妃則與俄駐朝大使韋貝爾的妻子及小姨子過從甚密。然而,卻沒有任何確實的證據,袁世凱急得要上房揭瓦,卻又不能采取任何措施。
西曆七月中旬,閔妃的侄子閔泳翊從中國回到朝鮮,袁世凱一聽到消息,次日就請他吃飯。閔泳翊自從甲申政變中受傷後,不久便到上海治傷,此後以治傷為由,不肯回國。此後他又經香港輾轉去了英國,一個多月前才回到上海,國王立即授他兵曹判書、左捕盜大將、典圜局管理等職,並派專差赴上海接他回朝鮮。
酒桌上,袁世凱不斷給他戴高帽:“竹楣,你總算回來了,朝鮮太需要你這樣既明了大局又能向國王直言敢諫的賢臣了。”
閔泳翊歎了口氣道:“我國政局總是動**不寧,實在讓人灰心。我之所以一年多寄居域外,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朝鮮畢竟是我的祖國,生於斯長於斯,身在異國,又難免時常想念。”
“竹楣回來是對的。殿下將軍權相授,可見所托之重。正如竹楣所言,貴國政局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非常需要竹楣這棵大樹,以為朝鮮遮風擋雨。”
閔泳翊好像根本不以為意:“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從前事大黨得勢,他們視我為開化派,所以我不想回國;如今事大黨風頭過去了,親俄黨又招搖起來,他們未必能容得下我。爭權奪利的事我見多了,沒心緒了。”
袁世凱見閔泳翊是這番心思,就勸他振作起來:“竹楣,大清向來視朝鮮為兄弟之邦,從未啟吞並的野心。朝鮮也隻有托蔽於大清,才不至於被他國所吞。親日、親俄都非善策,這個道理我不必再重複,竹楣是聰明人,心中自然也明了。如今朝鮮有一股親俄的小人,慫恿殿下親俄,此非小事,竹楣不能不警惕,應當勸諫殿下不可受小人蠱惑。”
閔泳翊歎了口氣道:“我的話殿下也未必能聽得進去。”
“聽不聽得進去你總要勸,才能盡到臣子的職責。如果有什麽事情關乎朝鮮大局,還望竹楣以朋友的身份告訴我一聲,屆時咱們一起想辦法,總之,都是為了朝鮮好。”
十幾天後的晚上,閔泳翊悄悄來訪,進門便愁眉不展。袁世凱把他約進密室,厚厚的木門一關上,便無泄密之慮。室內放了兩盆冰降溫,亦無暑熱之虞。閔泳翊這才說道:“袁兄估計的不錯,殿下的確有聯俄之意。”
據閔泳翊說,國王深受親俄派大臣的影響,諸事隻聽從親俄派的意見,大權實際操於親俄派大臣手中。他們慫恿國王,中、日都不可靠,如今隻有依賴俄國,才能謀求國家獨立。而且,要想從英國人手中討回巨文島,也非請俄國幫助不可。
“這豈不是引狼入室!朝廷正在與英國人交涉巨文島的事情,英國已經有意交還,唯一擔憂的是俄國將來公然侵占朝鮮領土。李中堂正在與俄國人交涉,希望俄國人能夠承諾不侵占朝鮮,然後則再要求英國交還巨文島。殿下此時卻去聯俄,如果朝俄簽訂密約,英國人必以此為借口,久假巨文島不還,李中堂的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不說,英俄都來爭割朝鮮國土,那時朝鮮可真就朝不保夕了。”聽完之後,袁世凱氣得不行。
“是啊,我也是這樣勸殿下,無奈殿下聽不入耳,我是孤掌難鳴,更怕大局從此決裂。怪隻怪朝中親俄的小人,如果有什麽辦法把他們除掉就好了。”
據閔泳翊說,朝中親俄的人不少,最活躍的一個是掌禮院主簿金嘉鎮,一個是外衙門吏員鄭秉夏,兩人官職都不高,但國王卻經常召見兩人,日見寵信。以閔泳翊看來,兩人都是投機小人,不過以親俄投國王所好,以為進身之階罷了,並非真為朝鮮大局著想。
“金嘉鎮我不了解,鄭秉夏我是知道的,專門無事生非。這些小人應當從國王跟前除去,以清君側。可是口說無憑,沒有證據無論如何做不到。竹楣千萬留心,如果有文書方麵的證據,一定設法保留,我便可以此為據,向殿下交涉,那時候,要治這些親俄小人的罪,自然也是理直氣壯。”
送走閔泳翊,袁世凱深感事關重大,必須立即電報李鴻章,於是親自起草電報:
頃晤閔泳翊,探詰以所聞。據雲朝王信二十餘小人,時密商於韋貝,朝將不屬於華,如華不允,請俄派兵相助保護。韋遲疑未許,並雲恐華先動兵。朝小人雲華兵無用,如俄兵來,華兵必退。韋許以三思再定。朝王使翊決之,翊知朝王蓄意已久,群小固結太深,如拂此意,不但為朝王所疏,且將為群小所害,徒死無益,不如陽順引俄之議而陰密通華,即借華力盡除群小。有此一變,庶可持久等語。凱詳告背華求俄,所關匪細,須設法力諫乃為正辦。翊雲成議已久,諫必不入。凱雲為臣道不可料其不入而不言。駁辯良久,翊雲再相機為之。
安排人發出電報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袁世凱回到沈玉蘭的住處,心裏有事,對她的熱情視而不見。他想朝王三番五次要背離中國,隻除去他身邊的小人恐怕沒用。除去了親日派,親俄派又來,將來除去親俄派,又會冒出親什麽派來?
沈玉蘭賭氣地轉過身去,背對著袁世凱。袁世凱終於拿定主意,推推沈玉蘭道:“玉蘭,掌燈,我要再擬一封電報。”
沈玉蘭沒好氣道:“我的祖宗,這都子正時刻了,你還要辦公事?明天一早不行?”
“明天一早就要發出去,還是現在弄好放心。”
於是沈玉蘭起身點上蠟燭,準備好紙筆。袁世凱在唐紹儀的影響下喜歡上了洋人的鵝毛筆,不必磨墨,而且字可以寫得小,不像毛筆一封言簡意賅的電報也要寫好幾頁:
閔泳翊前後各語俱已詳稟,細查力持附俄者乃金嘉鎮、鄭秉夏諸小人耳。然亦不過迎合朝王意,借為進身階,如僅除諸小人,亦未能清其本源,而後患未艾。伏查朝王現祈求西國保護,謀求背華自立,時以三千裏山河臣服於華為恥,群小因而附和,至蠱惑日深。甲申事誤於引日拒華之議,近年來謬於引俄背華之議,朝王首其意而群小附之也。聖朝馭藩屬惟盡仁義,而朝鮮視之,則以為聖朝礙於各國,對其妄謬無可奈何,漸至肆無忌憚。以凱管見,朝縱送文於俄,俄兵未必能速來,不如待其引俄張露,華先派水師稍載陸兵,奉旨迅渡,廢此昏君,另立李氏之賢者。次以數千兵繼渡,俄見華兵先入,朝易新君,或可息事。且此時人心瓦解,各國怨謗,如明降諭旨,再由憲授諭李昰應相助,三五日可定,尚不難辦。如待俄兵先入,恐難措手。凱庸愚淺陋,無能補救,苟有一得,未敢壅於上聞,冒昧上陳,無任悚惶。
沈玉蘭在旁為袁世凱打扇,驚訝道:“老天爺,你要廢掉國王!”
袁世凱白了她一眼道:“你小聲吧。我告訴你,這是絕密電報,不得向外吐露半個字。本來這種電報是不該在家中擬稿的,懶得再回簽押房,才在家裏弄。你可要知道輕重,隻當沒看見。”
“你不怕得罪了朝王,惹來殺身之禍?”沈玉蘭嚇得心驚肉跳。
“職責所在,個人生死何足掛懷?”袁世凱見沈玉蘭嚇得臉色有些蒼白,安慰她道,“你也不必嚇成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朝鮮君臣,借他們個膽也不敢對我下手。玉蘭,朝廷派我來朝鮮,就是看住朝鮮君臣,不可背叛大清。越南已經被法國占去,琉球也被日本占去,大清這個最後的藩屬國,不能在我手裏丟掉了。那樣,我將背上千古罵名!大清太軟弱,明明琉球是我們的藩屬國,日本硬生生改為衝繩縣。琉球國王派人到天津、北京去哭求,朝廷卻不敢對日本強硬。左文襄——就是收複新疆的左宗棠曾經說朝廷越辦洋務骨頭越軟,沒有站著撒尿的真男人,說的是一點不假。我袁某人要做個站著撒尿的真男人。我早就建議,幹脆像日本對付琉球一樣,把朝鮮改為郡縣,永除叛離之後患。可是朝廷和李中堂都不答應,怕惹起國際糾紛。我真不明白,日本敢把琉球改為郡縣,我們為什麽不能把大清的藩屬朝鮮改為郡縣?這都不去說了。不能改為郡縣,那廢掉這個三心二意的國王,總可以吧?不然,他三天兩頭鬧叛離,讓我防不勝防。所以,釜底抽薪的辦法,是另扶一個死心塌地依靠大清的國王。”
“你這個傻瓜,廢了國王,王妃也就沒了機會幹政了。”袁世凱拿出密碼本,把電文翻成密碼,然後把手裏的稿子就著蠟燭燒掉,又把灰燼衝到痰盂中。
沈玉蘭見了說道:“你可真夠小心的。”
“小心駛得萬年船。你今天看到聽到的,也應該像衝掉的灰燼一樣,忘個幹幹淨淨才是。”
“知道了,你放心好了。”沈玉蘭又道,“都後半夜了,也涼快了,我先上床等著你。”
李鴻章接連收到袁世凱兩封密電,立即召津海關道周馥密商。看了電報之後,周馥驚訝地說道:“袁慰亭膽子太大,竟然要廢朝王!”
“膽子是夠大的,不過袁慰廷目光確實超人一等,他看到了問題的症結。他的處理措施也很得當,欲擒故縱,暫且隱忍,待聯俄跡象昭彰、取得證據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斷然采取措施,俄國想幹預也來不及。至於善後,可推出大院君來收拾,各國便無話好說。袁慰廷這三步棋可謂步步相扣,精彩無比。”李鴻章也是連連讚歎。
“中堂的意思,也支持袁慰廷廢朝王之舉?”
“當然,朝王如此朝三暮四,除了另立新君還有其他辦法嗎?國人都怪我太過軟弱,沒有頂用的幫手,我想硬也挺不起來。袁慰廷在朝鮮的確是我的一個好幫手,內外聯手,絕不能再讓朝鮮步了琉球和越南的後塵。”
“隻怕證據不是那麽好取的,沒有證據,就不能興廢立之舉。”
聞言,李鴻章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關鍵是證據。不過,現在得把朝鮮的情形先讓醇邸有數,且把袁慰廷的電報轉給醇邸。”
醇邸就是代恭親王而主政的七爺奕譞。他是今上光緒皇帝的生父,當年與六哥恭親王奕訢一起協助慈禧、慈安兩太後發動政變,扳倒了以肅順為首的八位讚襄政務大臣,兩宮得以垂簾,恭親王被封為議政王,肩負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等諸多要職,主持大清國的內政外交;奕譞才能不及奕訢,但以武人自居,得以管理神機營,軍權在握,是慈禧牽製六爺的一枚棋子。去年借中法之戰清軍潰敗之機,慈禧把恭王為首的軍機全班撤換,醇親王得以出山主政。當年看六哥主政,他意見頗多,怪六哥太軟弱,如今他主政後,才發現事情不是想得那麽簡單,國家戰和大計,不可率性而為。因此不到一年,便變得小心謹慎。而且光緒親政在即,他的打算就是維持局麵,到時候兒子能夠安然接掌大政。正因如此,對袁世凱廢立之舉認為實屬多事,回電李鴻章,現在並無證據,僅憑人言,不可為證,無題作文,不可不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