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任總理再赴半島 正名位軟硬兼施

總辦朝鮮各口商務委員陳樹棠在辦理商務問題時堪稱一把好手,先後與朝鮮簽訂通商章程三項,在仁川、釜山、元山等通商口岸開辟了華商專用地界(類似租界),在朝經商中國商民由一百多人迅速增加到近千人,華商經濟實力直逼先於中國進入朝鮮經商的日本人。

不過,陳樹棠到朝鮮卻不僅僅交涉商務,還要辦理與朝鮮的外交,同時幫助朝鮮處理棘手問題。而在這一方麵,他明顯力不從心,尤其無法與袁世凱相比。甲申政變中,他對形勢的掌握不及袁世凱及時準確,而在處理意見上與吳兆有、張光前一樣沒有袁世凱果決、剛毅。更讓人嗤笑的是,他的家仆被日本使館衛兵打死,他竟然連一句硬話也不敢說,而是拍電報給駐日公使徐承祖,問他像這種情形日本人會怎麽處理。徐承祖對他的軟弱很不滿,發報給李鴻章要求兼任駐朝公使。

李鴻章派袁世凱送大院君歸國,在寫給朝鮮國王的信中盛讚袁世凱“才識英敏,少年老成,前在貴國捍衛有功,與政府氣誼相投,情形均熟,可資指臂之助”。陳袁以代,在漢城已經不是秘密,甚至日本公使還直接派人詢問陳樹棠,袁世凱何時接辦其職。

處境如此尷尬,陳樹棠也自知難安其位,不如識趣求退。所以袁世凱尚未返回天津,他回國養病的請示就遞到了李鴻章案頭。這也正合李鴻章心意,但他卻不能立即做出決斷,他看一下袁世凱這趟差使到底辦得如何,畢竟他太年輕,不能不慎之又慎。

袁世凱九月中旬回到天津,李鴻章立即接見,聽他詳述赴朝過程,這一聽就是一個多時辰,期間頻頻點頭,滿臉是讚許的神色。尤其對袁世凱的《摘奸論》更是拍案讚賞:“慰廷,難得你有如此見識。回頭把全文拿一份給我,我倒要仔細看看。”

袁世凱有備而來,從衣袋裏取出抄錄的《摘奸論》雙手捧上道:“卑職怕裏麵有什麽不合適的話,早就備了一份,請中堂訓示。”

李鴻章戴上西洋老花鏡,津津有味讀了一遍後道:“賊娘的,弄得真不錯。”

“賊娘的”是李鴻章的口頭語,不滿意時會脫口而出,那是罵人;此時則完全是讚賞的語氣。

“不怕中堂罵,就怕中堂笑”,這是人所共知,被李鴻章罵一句“賊娘的”,那是受賞識的征兆,如果他客客氣氣,反而前途無望。袁世凱“被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李鴻章主意已定,也不必再瞞:“慰廷,我打算派你去朝鮮接替陳茇南,他身體不好,已經請辭回國。我給你一個月的假,回家盡快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完。”

“謝中堂提攜之恩。”袁世凱當即離座,跪地磕頭。

李鴻章擺擺手道:“快給我滾起來,別弄這些虛禮,我也不要你謝,將來好好當差,替我打理好朝鮮,比哄個都強。”

“哄個”是合肥土話,相當於官話的“什麽”。

“卑職一定竭盡駑鈍,全力為中堂分憂。”袁世凱起身歸座,複又站起來道,“卑職還有一請,請中堂示下。”

“你說,我能做的都無不可。”

“將來卑職赴朝履職,可否將名頭改一改?”陳樹棠在朝鮮的職務全稱是“總辦朝鮮各口商務委員”,凡事認真計較的各國公使,對陳樹棠以商務委員身份兼辦外交事務頗有微詞。袁世凱的意思,應該將辦理外交的意思加進去。

“朝鮮是中國的屬邦,不同於西洋列國,當然不能像派駐各國的外交使臣身份一樣。”李鴻章所說當然有道理,但各國駐朝使臣卻認為與國際公法不合,既然是商務委員,就沒有辦理外交的權力。

“中堂所說當然是至理,但洋人摳字眼,咱們不妨也在文字上動動腦筋。”袁世凱依然相請。

“不用外交二字,那麽交流、交往……交涉,對,就用交涉二字,可理解為辦理外交,也包括幫辦一切棘手事項。”李鴻章沉吟一會兒,敲著桌子,“好,這樣就很好。就加上交涉二字,你的職務是總理朝鮮各**涉通商事宜。”

端茶送客後,李鴻章立即請文案主稿吳汝綸前來,交代他起草《派員接辦朝鮮事務折》,事由是“奏為遴派幹員接辦朝鮮交涉通商事務,恭折仰祈聖鑒事”,原因是陳樹棠“駐紮漢城,兼顧仁川口岸商務,往來照料,冒雨衝風,積受潮濕。上年王宮之變,警報紛傳,衣不解帶者彌月,嚴寒所逼,舊疾加增,四肢漸覺麻木。今夏雨水過多,濕熱侵尋,入秋竟成癱瘓之象”。李鴻章的意見是:“臣查陳樹棠奉派赴朝兩載有餘,辦理通商尚無貽誤,茲因積勞成疾,自應給假調治,另派幹員接替。”要派的幹員自然是袁世凱,簡述袁世凱與朝鮮的淵源,特別說明朝鮮君臣殷殷慰留,“昨接朝王來函,亦敦請該員在彼襄助。若令前往接辦,當能措置裕如”。接下來建議參照駐外大臣例,由總理衙門頒給袁世凱文憑,“該員袁世凱官秩較卑,曆著勞績,應如何加恩超擢銜階之處,出自逾格慈施,以重體製而資震懾”。

超擢袁世凱,那是太後、皇上的權力,李鴻章當然不能直接要求,但他可以提建議。這就隨之上一個密保片,由他親自動筆。保薦官員,密折具保是最頂用的,像李鴻章這種身份,除非特殊情況,朝廷一般會采納。所以這樣的密保片,多少銀子也未必買得動。李鴻章是辦文案出身,提筆就來:

再,朝鮮變亂頻仍,國家所以維持而救護之者不遺餘力,朝王外雖感德,內則趨向不專,陰有擇強自庇之意。倭兵甫撤,俄使旋來,微臣借箸代籌,幾於智盡能索。然事關藩服,明知其不足與為善,而不能不力圖補救,但能補救一分,即有一分之益。袁世凱足智多謀,與朝鮮外署廷臣素能聯絡,遇事冀可挽回匡正,今乘朝王函請,正可迎機而導,令其設法默為轉移。

該員帶隊兩次勘定朝亂,厥功甚偉。茲令出使屬邦,尤須隆其位望,使之稍有威風,借資坐鎮。該員係分省補用同知,擬請以知府分發,盡先即補,俟補缺後,以道員升用,並請賞加三品銜。第恐於部章未符,可否出自特恩,俾示優異。臣為鎮撫屬藩需才起見,理合附片密陳,伏乞聖鑒。謹奏。

李鴻章為袁世凱謀求的官職是先將眼下的五品同知提拔為從四品知府,而且補缺後接著升為正四品道員,並賞加三品銜,真正是連升三級。要知道,當時已經在官場混跡近二十年的袁保齡才是個二品銜的候補道,他的北洋海防營務處會辦、旅順港塢工程總辦,是“差”而非“職”。

李鴻章的一折一片是九月二十一日遞進宮,二十三日軍機處即奉旨:

袁世凱著以知府分發,盡先即補,俟補缺後,以道員升用,並賞加三品銜。餘著照所議辦理。該衙門知道。欽此。

朝廷完全照準了李鴻章所請,周馥立即將這個喜訊電告袁保齡。袁保齡立即給李鴻章寫信表達謝意,“兩世受恩,一門戴德”。又立即寫信給袁世凱指授機宜,讓他從此以後用心揣摩朝廷和李鴻章的意圖,提醒他上任後要辦幾件漂亮事,幾件事辦順手,聲望才能漸起。同時告誡他,擢太驟,任太隆,“臨事要忠誠,勿任權術;接物要謙和,勿露高興”。

但依袁世凱的性情,如此大喜要他“勿露高興”實在太難。他是呼朋引類慣了的人,如今他從一個五品同知一躍而為三品道,而且很快又要去朝鮮履職,所以慶賀兼餞行,飯局排得滿滿的,有時一晚上要赴兩三局。但再忙,他也沒忙得昏了頭,有一件事必須有個了斷。

這件事就是上海的沈玉蘭。他早就與沈玉蘭約定,等他發達了就明媒正娶。如今自己已經是三品候補道、駐朝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如果再不給沈玉蘭一個說法,那就太說不過去。袁世凱的打算是把沈玉蘭帶到朝鮮去,但總不能說帶走就帶走,有一大堆麻煩必須料理清楚。一是沈玉蘭青樓身份早晚是包不住的,家裏人接受不接受這個“二奶奶”尚未可知。二是如果帶她去朝鮮,必得有個結實的理由,不然把正室拋在家裏說不過去。家務事並非袁世凱所長,他快刀斬亂麻的性情,用以處理盤根錯節的家務往往行不通,越鬧越擰的時候居多。不過,他有個能幹的二姐袁讓,可以幫他分憂。

袁世凱曾經向袁讓透露過,他上海“有人”的事,但並未告訴她那個人出身青樓。他仔仔細細把兩人結交的過程和盤向袁讓托出,心裏戰戰兢兢,隻怕她說一句“納青樓女子,袁家沒這個規矩”,那可就要大費周折了。可是沒想到袁讓非常果決明快:“她也真不容易,一咬牙就下得了決心,從此為你獨守空房,光這一條,你就該敬她。”

“敬不敬不說,我隻怕二姐嫌棄她的身份,不肯幫我的忙。”袁讓沒過門丈夫就死了,她是抱著牌位入的夫家,是當地有名的節婦。她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剛烈性情,如何能夠容得下一個青樓女子?所以袁世凱有此擔心。

袁讓歎息一聲道:“女人獨守空房的苦楚,你們男人何曾知道?她是她,我是我,我又何必嫌棄人家?隻要你喜歡就成。”

這一關輕鬆過去,那接下來談如何告訴嗣母讓她能接受這個“二奶奶”呢?袁讓自告奮勇道:“你放心好了,娘那裏包在我身上。”

袁世凱笑嘻嘻道:“那就謝謝二姐了。為什麽要帶她去朝鮮而不帶克定他娘,也得預先想個理由。”

“按起來說,你是一家之主,你說帶誰就是誰,何須為難?”袁讓笑道。

袁世凱還是有些顧忌:“話雖如此,不過克定他娘在家上侍候老人,下教育孩子,也不容易,不喜歡歸不喜歡,可我也不想讓她太覺得委屈。”

袁讓道:“上有老,下有小,這就是個理由。你在朝鮮不能盡孝,你媳婦留在家裏侍候咱娘原是正辦。”

“如果她問,沈玉蘭剛進門,為什麽不可以盡孝?你怎麽說?至於克定,帶到朝鮮去照顧也無不可。”

“總歸會有辦法。”袁讓想了一陣道,“這事說來話長,我要與娘好好商議。明天你陪四妹回趟娘家,我盡這大半天工夫,想法給你理明白。”

“我不願進她家門,尤其她那個兄弟,當年我去借錢,他說的是人話嗎?”

袁讓笑道:“你如今是三品道台,他們還不高接遠迎?現在正是你揚眉吐氣的時候。”

“二姐這倒提醒我,得先弄身頂戴,還有轎子,明天得用。”

袁讓頂頂地說道:“這是正辦,讓他們都瞧瞧,我四弟可不是凡人,兩三年就巴結到了三品頂戴。”

這難不住袁世凱,他與陳州知府關係極密,前去借他的頂戴、袍服和轎子一用。知府說道:“你如今是三品道台,服四品頂戴太委屈,家父有一套三品朝服,我留下來做個念想,今天不妨借袁仁弟一用。”

知府連轎班、隨從也借給袁世凱,第二天一早,浩浩****開往嶽家。袁讓則屏退下人,與母親詳談袁世凱的家務事。聽完袁讓的轉述,牛氏道:“這個沈姑娘倒是有誌氣,可是袁家沒有納青樓女人為妾的前例。”

袁讓叫道:“規矩都是人定的,老四開了這個例不就有了。娘如果不同意,讓老四始亂終棄,良心上說不說得過去?”

牛氏有些擔憂道:“沈氏也不是崔鶯鶯,談不上始亂終棄。不過,你說的有道理,人家對得住老四,咱們不能對不住人家。我答應了沒用,老四他娘那邊,要是不答應呢?”

“那邊讓老四說去,老太太對他我看也是言聽計從。再說,老四已經叫您娘了,按說您也是堂堂的父母之命,別人插不上嘴。”

按道理的確如此,袁世凱已經出嗣,嗣母之命自然應當遵從;但按人情世故來說,行事卻不能如此。牛氏也就不阻攔了,又問:“好,那邊咱不操心了。克定娘那裏,應當怎麽說?”

袁讓也沒什麽辦法:“該怎麽說就怎麽說,男人三妻四妾本沒什麽稀罕。”

“話雖如此,可她心裏畢竟不好受,咱得體諒。”牛氏心軟,凡事先為別人著想,所以前幾年袁世凱的生母總是怪她慣壞了兒子。

袁讓勸道:“娘,自家男人要納妾,這事放到誰的頭上也不好受,可是不好受也得受。你要是打算讓老四少些煩惱,你就不能心太軟,你一軟,好像老四和咱們都理虧似的,我四妹心裏更憋屈。先拿大道理往她頭上一扣,到時候她無從反駁,反而委屈會少些。”

牛氏答應道:“行,反正我說不過你。不過,要是你四妹說,一個風塵女人,憑什麽進袁家門,那時我可就啞口無言。”

袁讓著急地跺腳道:“我的老娘,沈玉蘭的身份隻有你知我知老四知,幹嗎讓四妹知道?”

“你是說瞞著她?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早晚要知道。”

“當然她早晚會知道,可是早知道和晚知道大不一樣。那時候生米做成熟飯,她就沒什麽好鬧了。”

母女兩人又就如何拿大道理來壓、拿人情世故來勸袁世凱的正室於氏,商議了大半天,以至於開飯比平時晚了半個多時辰。

袁世凱夫婦是第二下午才回到家。這一趟,袁世凱自然是出盡了風頭。嶽家是大開中門,高接遠迎,當年奚落他的小舅子連麵也不敢見。於家精心準備了酒宴,但袁世凱一頓飯也沒在嶽家吃,縣裏太爺請、紳商請,在嶽家屁股都難得坐熱。袁世凱一回家,就又被請出去赴宴。

等吃完了飯,牛氏對於氏道:“老四家裏的,讓克定自己去玩,咱們有事商量一下。”

所謂“咱們”包括牛氏、袁讓,再就是於氏。

牛氏先拉家常:“這次你們兩口子回娘家,沒人再小看你和老四了吧?”

於氏回道:“那是,克定他爹的轎子還沒到,我爹和兄弟就迎到門外,一路是中門大開,我記事起,好像還沒這麽隆重過。他爹連頓飯也沒在我娘家吃,第一頓飯就被縣太爺請去了。”

“老四打小我就說他,將來肯定要出息。不光咱們這一房,恐怕整個袁家將來也要靠老四光大門楣了。咱們女人,得幫襯著不是?”牛氏想引上正題,卻總是引不過去,就像一匹不聽使喚的馬,總跑不上想去的路。

見沒個話題,於氏問道:“母親有什麽吩咐,說話就是。”

“老四要到朝鮮去當官,你是怎麽打算的?”牛氏這話問得就不妙,一下把主動權交出去了。

“我當然要跟他爹去,不然誰照顧他?這次去朝鮮可不是一兩月的時間。”

聞言,牛氏歎氣道:“那這一大家子呢?總得有人照應。何況我身子骨又不結實,總不能到老的時候跟前沒個知己的人侍候。”

“四妹,咱娘的意思是,應該給老四納個小。”見一直說不到正題,袁讓急了,接過話茬。

“為啥要納小,是我沒生兒子,還是對老人不孝?”於氏的臉呱嗒一聲,就像放下門簾一樣,剛才還一片明媚,瞬時暗了下來。

這樣一反問,牛氏就沒話了。袁讓不讓四妹的委屈發作,拿話堵住她道:“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麽稀罕的?就說咱們袁家,有妻有妾稀鬆平常,哪裏談得到孝不孝?”

牛氏這才接上腔道:“給老四納小,不是你哪樣不好,你樣樣都好;是形勢所迫,沒辦法的事。老四和我都離不了人照顧,你一個人又不能分身。”

於氏沒法反駁,問:“他要納小,為啥瞞著我,一個字也不透。他來家六七天了,從來沒從他嘴裏漏出一個字。”

牛氏又無話說,袁讓隻好又接道:“四妹這麽說就沒有道理了。婚姻大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娘還沒有拿主意,他自己怎麽能亂說?何況老四沒跟你說,是心裏有些怯,也有些愧疚,總之是在乎你的原因。難道四妹希望老四把人娶進門了,才給你打招呼嗎?”

這顯然是蠻不講理的轉移話題,於氏接不上茬,委屈道:“他要找一個厲害角色騎在我頭上,我可怎麽過?”

牛氏立即回道:“這你放心,還有我呢。咱袁家講規矩,早一天也是大,隻有你**她們的份,沒有她們欺你的理。”

“他本來就對我不冷不熱,娘為他討了小,他一顆心都貼到人家那裏,我這一輩子可怎麽熬。”於氏此時隻顧講自己最擔心的問題,說罷就要流淚。

“四妹,你好歹還有克定,我是抱著牌位入的洞房,我這一輩子又該怎麽過?”袁讓一想到自己所受的煎熬委屈,真個是淚如泉湧,慌得於氏連忙拿手絹遞上去。

袁讓擤擤鼻子後道:“總之一句話,四妹,老四到了這個地步,除了納小沒有第二個辦法。”

於氏又問:“這一時半會上哪裏去找合適的?”

“現成就有一個。我聽老四說是北洋李中堂一位心腹師爺的關係,老四多有仰仗,不能駁人家的麵子。”母女兩人商議的說法,是“北洋李中堂的遠親”,那樣大帽子容易扣住人,但李中堂的遠親是妓女,這話怎能隨便說?弄巧成拙反而可能影響袁世凱的仕途,所以袁讓臨時改了說辭,“老四的前途都係在李中堂的身上,不能不好好巴結。而且,人也的確不錯”。

“人是怎麽不錯?他爹是怎麽說的?”於氏刨根追底地問。

言多必失,如果沿這話題說下去,少不得穿幫。袁讓搪塞道:“我哪裏知道?隻聽老四冒了這麽一句。北洋李中堂的幕僚的親戚,想來也差不了哪裏。”

“她要進門,必得板板正正給我端茶。”妾室身份低微,給正室行端茶儀式,便表示以後不僅要侍候丈夫,還要侍候正室。

牛氏立即讚同道:“那還用說,袁家規矩向來如此。”

於氏又問:“他爹隻剩半個月的假,那啥時候過門?”

這個問題還真沒想過,因為今天的打算就是先讓於氏接受這個人。見狀,牛氏急中生智道:“這件事非老四拿主意不可,回頭我問他或者你問他都行。現在我得問你句話,如今你們姊妹兩個,哪一個留在家裏,哪一個去朝鮮?”

“我去朝鮮好了,帶著克定過去。”

於氏果然有此一說。牛氏想了老大一會兒才道:“我們這一房隻有老四一個,這一家之主的位子你就甘心讓給別人?咱雖然算不上萬貫家產,可也不是窮門敝戶。”

這話聽上去完全是為於氏打算,她問:“娘的意思是,讓我留在家裏?”

“是的,這才是正辦。”袁讓接過話茬道,“娘的意思,將來這個家早晚是你來做主。還有,平白讓一個不熟悉的人來照顧娘,誰放得下心?再說朝鮮那麽冷,你帶克定去,他受得了那份罪?還有,要是娘想克定了,千裏之外,又有啥辦法?”

這些理由都無可辯駁,於氏隻好回道:“我再想想,這一下子堆來這一大攤子事,我心亂如麻。”

袁世凱的打算是赴朝前先把沈玉蘭娶進門,然後帶著她去赴任。假期不夠,到時候再續假十幾天應當沒問題。可沒想到周馥發來一封急電,朝廷要求他務必於十月上旬起行。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一,時間相當緊張,他隻好放棄把沈玉蘭娶進門再起程的打算,而是自己先走,然後派人接沈玉蘭入朝,在朝鮮舉辦儀式。好在是納妾,沒那麽煩瑣。但於氏對這個打算有意見,因為這樣沈玉蘭就沒法對她這個正室行端茶禮。袁世凱笑道:“這還不好說?到時你送她到朝鮮去,在那裏一樣給你端茶。”

袁世凱匆匆趕到天津,先去見周馥,打聽為何如此急促。

周馥歎道:“慰廷,中法之戰,朝廷已經失去了越南,朝鮮是最後一個屬國,而且地位特殊,朝廷擔心再起意外,所以希望你能盡早起行。可以說,朝鮮是存是失,寄於你一肩,你肩上擔子不輕,朝廷和中堂都寄予厚望。”

袁世凱請教入朝後該如何履職,周馥笑了笑道:“你是當朝最了解朝鮮的人,如何履職何須問我?我與子久觀察的意見一致,總之你要悉心體察朝廷和中堂的心思,幫忙不添亂就是了。你臨行前中堂必有一番囑咐,好好揣摩體味,至關緊要。”

次日,袁世凱去見李鴻章請示機宜。李鴻章特意把他放在最後一個,為的是可以從容麵談。簡單寒暄後立即轉入正題,李鴻章先說了朝鮮於朝廷的重要性,然後說袁世凱的職責:“慰廷,你肩上的擔子不輕,而且這個擔子不容易挑。我為什麽這麽說?緣於中朝兩國關係極其微妙。朝鮮是中國的屬邦已經五六百年,可是朝廷對這個屬邦向來不幹涉其內政,無非是國王、王妃要得到朝廷的冊封,要定期前來朝貢罷了,多是象征意義。近年有人提出要在朝鮮設立監國——你老師張季直早就提出過,甚至建議要把朝鮮廢為郡縣,我是不同意這個辦法的。朝鮮已經與列國建交通商,如此行事必然引來列國幹涉,何必多事?一動不如一靜,設監國之舉不可行。再有一種說法,是德國駐華公使提出來的,主張由中、俄、日三國聯合保證朝鮮中立。果如所請,中、俄、日豈不在朝鮮地位相當?此議也不可行。派你出任這個交涉通商大臣,可以算是折中的辦法,不是監國,但朝鮮的重要事情你還必須參與;既要有所控製,還又要符合國際公法,不能讓列國提出意見。”

袁世凱拱手請示:“是,卑職實在不好把握分寸,隻怕不能勝任,還請中堂訓示方略。”

“你的職責是交涉通商,我大清國當然不會在意蠅頭小利,更不汲汲於從屬國獲利,所以通商在其次,你要在交涉二字上多下功夫。交涉包括兩方麵,一是與朝鮮交涉。你要了解朝野方方麵麵的情況,尤其是朝鮮君臣的情況。朝鮮兩次變亂,固然有他國挑唆的原因,但朝鮮君臣有背離大清的心思是其根源。雖然朝王屢屢上書,表示尊崇上國,但其真心如何?不問可知。嚴防朝鮮背離大清,這是你與朝鮮交涉的重中之重。二是與列國交涉。朝鮮如今與多國通商、建交,各國為各自利益,在朝鮮也是明爭暗鬥。你要與列國巧妙應付,既要防止他國慫恿朝鮮背離大清,又要設法阻止列國劫掠朝鮮的礦山、鐵路、電報、輪運等利益,尤其是海關,務必不使他國插手。還有電報,日本已經在漢城至元山間架設電報,漢城至平壤,再至沈陽的電報,事關大清安危,不可令他國插手。好在這兩項都有條約預定,大清代理天經地義。”李鴻章諄諄教誨。

“卑職隻身赴朝,無兵勇可統率,無用人行政之權,僅憑口舌之利,實在難資震懾。”袁世凱兩次平定叛亂,靠的就是手裏有軍隊,如今他隻帶數十人的衛隊,遇到緊急情況,兩手空空,如何應對?

“慰廷,派軍隊的事情你不要想,中日已經簽訂協議,如果一國派兵,必須知照對方,好不容易把日本兵打發走,何必再惹麻煩?至於如何履職,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我給你兩條建議,第一條就是廣交朋友,這是你的長項,我不必多說。第二條就是以夷製夷。朝鮮已經開國,各國在朝鮮都有利益,彼此製約,互相牽製。比如,俄國覬覦朝鮮,人所共知,但英國不願俄國向亞洲擴張,動搖他們的地位,所以反對俄國南下;日本對朝鮮有野心,也是人所共知,所以他也在提防俄國。那我們就可以聯英日以抗俄;反過來,也可以聯俄抵製日本。我這些年辦外交,其中一條就是利用列國間的矛盾,縱橫捭闔,以求自保。你在朝鮮,也要明了國際大勢,借力打力,就像太極高手,以四兩撥千斤。”李鴻章有一封給朝王的親筆信,交由袁世凱轉交,“為了你在朝鮮辦事方便,我在信中已經說得很明確,請朝王多與你協商。你到朝鮮後,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對朝王不可僭越無禮。”

“中堂請放心,卑職一定尊重朝王,絕不敢傲慢輕狂。卑職擔心的是與外國人打交道,從無經驗,非有一個好幫手不可。”

李鴻章笑道:“聽你的意思,好像看中了什麽人,隻要合適,盡著你挑。”

“就是此前在朝鮮給穆麟德當助手的唐少川。”於是袁世凱把與唐紹儀結識的情況簡單向李鴻章講了。

李鴻章想了一下道:“這件事你找周蘭溪談就行,不必我出麵。唐少川去年回國後,就是蘭溪給他謀的差使,好像去了天津稅務司。”

袁世凱請求道:“卑職想這次就帶唐少川走,所以還是請中堂給周道台寫封親筆信,卑職少費周折。”

“小事一樁,不必寫信,下午蘭溪就過來,我當麵告訴他。”

袁世凱還有請,就是駐朝總理公署衛隊統領,他希望由趙國賢出任。趙國賢在甲申平亂中又立功,正升為千總,任衛隊統領綽綽有餘,李鴻章也通快地答應了。

袁世凱告辭回到住處,先拿出李鴻章給朝王的信來看:

朝鮮大王殿下:

袁守世凱回津接展惠緘,就審政履緩和,至為頌慰。聞大院君東歸,貴國臣民均額手稱慶,足見孝思肫篤,感格天人,而殿下調護起居,視曩年尤為加謹,從此太和翔洽,先否後喜。袁守忠亮明敏,心地誠篤,兩次帶隊,扶危定傾,為貴邦人所信重,鄙人亦深契許。殿下欲留為將伯之助,鴻章據情奏聞,奉旨令駐紮漢城,襄助一切。以後貴國內治外交緊要事宜,望隨時開誠布公,與之商榷,必於大局有裨。該員素性耿直,夙叨摯愛,遇事尤能盡言,殿下如不以為逆耳之談,則幸甚矣……

袁世凱很高興,“內治外交緊要事宜”都要與他商榷,他雖非監國,也與監國差不了多少。有此“尚方寶劍”,不愁施展不開。

次日上午,唐紹儀就來見袁世凱。出洋留學的人沾染洋人習氣,說話直截了當,絲毫不難為情,他恭賀袁世凱高升後,話題一轉問道:“不知大人給在下安排什麽差使。”

袁世凱回得也是痛快:“西文翻譯兼洋務委員,外交這一塊要多多仰仗。實話說吧,你的大才兄弟是知道的,隻要有機會,就讓你獨當一麵。”

駐朝總理交涉通商大臣公署設在漢城,此外在仁川、元山、釜山還設有分署,所謂獨當一麵,便是讓他出任分署委員,也即領事。袁世凱如此表態,唐紹儀當然立即剖白心跡:“與各國外交人員打交道,正是我所最願,請觀察放心,我一定盡我全力。”

袁世凱笑道:“瞧瞧,少川出洋的人也俗氣了,你我兄弟,官稱就沒意思了。”

唐紹儀知道,袁世凱其實很在意自己的體麵,私下裏好可以隨意,而到了台麵上是馬虎不得的,便笑著道:“我如今成了總理的下屬,當然就得有個下屬的樣子。”

袁世凱的職務是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俗稱是總理,所以唐紹儀有此一稱。袁世凱笑道:“少川,得了吧,你快回去準備,後天咱們就起程。”

袁世凱率隨從二十餘人,於十月初七從天津登輪船赴煙台,在那裏等待怡和洋行從上海開來的“南升”號輪船。中法戰事一起,輪船招商局怕輪船被法人擄去,交由美國人經營,取消了煙台到仁川的航線。如今從中國去朝鮮,隻有英國人開辦的怡和洋行輪船從煙台赴仁川再到元山再至日本長崎,然後從長崎返回上海,航程需要一個月。怡和洋行的輪船初十才到煙台,十一日到達仁川,朝王派官員前來迎接。在仁川休息一天,次日趕到漢城,十五日與陳樹棠辦妥交接手續。次日上午進宮謁見李熙,遞交了李鴻章的親筆信。朝王閱信後道:“請轉告中堂,寡人非常感謝中堂的幫助,袁觀察兩次救助朝鮮,內治外交,一定隨時向觀察請教。”

隨後幾天,袁世凱在唐紹儀的陪同下遍訪各國駐朝外交官員。而後由唐紹儀和熟悉商務的漢城商務委員譚耿堯陪同,到元山、仁川、釜山分口巡察一遍,同時還參觀了洋人的租界。這樣轉下來,足足費了一月的工夫。

忙完這一圈,袁世凱召集公署人員開會,討論幾件事情。大家都知道,袁總理要公布他新官上任的“頭三腳”。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知道諸位都在看著我,要看袁某人放哪三把火。‘放火’的說法很有意思,火著起來,自然是壯觀,轟轟烈烈,有聲有色。可是,袁某人實在無火可放,隻想踏踏實實辦幾件實務。”

袁世凱的第一件實務,竟然是要新建公署。

“大家知道,官不修衙。可是我這個官,第一樣就是要修衙。因為咱這個衙太不像樣,咱這個衙又不同於國內一般衙門,事關大清的顏麵呢。”

駐朝總理公署在漢城南門內,地勢較為低窪,一到夏季雨天,街上的雨水就倒灌進來。而且多處漏水,就連大堂也有幾處牆壁被浸洇的牆皮斑駁。陳樹棠建公署的時候,隻建了大堂等建築,其他都是就近購買的民房,因陋就簡,低矮潮濕,光線昏暗,袁世凱第一天參觀就直皺眉頭。他的意思是在公署北側緩坡上,購地新建,不但可解積水之慮,而且視野開闊,光線明亮。大家一聽無不歡欣鼓舞,但又覺得不太可能,那需要一大筆銀子。

袁世凱擺擺手道:“銀子的事你們不用管,我找李中堂想辦法。不但公署房子要重建,裏麵的擺設也要新購。我看了咱們的擺設,一件洋玩意也沒有,全是老舊木器,西洋鍾、西洋沙發、西洋長條餐桌,這些都要買。需要什麽洋擺設,少川你是出過洋的,就偏勞一下。應該建多少房屋,購地、工料、辦公用物等等,大約需要多少銀子,譚老哥你費心盡快拿出個預算。”

譚耿堯年過四十,在總理公署中年紀最大,袁世凱總是稱他“老哥”。這件事袁世凱已經向“譚老哥”透露過,他是胸有成竹,屈指算給袁世凱聽:“購地至少要三畝,大門三間,二門三間,大堂五間,廂房六間,花廳至少三間,簽押房、辦公房、家眷住宅,沒有三十間拿不下來。購地加建房,大約要四千多兩,如果再購西洋玩意,總共要五千兩左右。”

“四五千兩銀子,對北洋來說是小菜一碟。”袁世凱似乎回答大家疑問的眼神,“不該花的銀子一兩也是多的,如果花的是地方,那四五千兩又有何妨?關鍵是我們要向李中堂說明其中的道理。各國駐朝使館都建得那樣寬敞氣派,尤其是日本公使館,比我們舊署兩倍還要大,我們這副模樣還佩得上宗主國的身份嗎?反正理由多得很。”他又對文案道,“這就看你的了,你盡挑重要的理由來說。”

第二件事要招中國商人到朝鮮經商。巡察這幾天,譚耿堯一直在說商務的好處。朝鮮是大清的藩屬國,但從朝鮮並未獲得多少利益,反而是日本人在朝鮮勢力不可小覷,每年向朝鮮的進出口貨物量都非常大。要大力發展商務,不僅僅是個經濟問題,也是擴大影響力的重要手段。西洋各國都講商戰,他們無不是靠商業實現振興。中國要講富國強兵,就學習洋人,重視商務。大清在朝鮮發展商務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朝鮮人也更願與大清商人打交道,如果不重視,那就太可惜了。袁世凱從前對商務了解較少,赴朝前李鴻章交代他要把交涉放在第一位,大清不在乎從朝鮮獲得蠅頭小利。但“譚老哥”改變了他的看法,覺得商務也應該大有所為。

“我的想法,應當鼓動商人到朝鮮經商。怎麽鼓勵呢?咱得想點實際的,比如,假如一個商人在朝鮮開了商鋪,那公署可不可以補助他一筆輪船水腳費?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都可以想。公署沒有銀子,還是要向北洋想辦法。成不成,就看我們能不能把道理說透,把李中堂說服,如果把李中堂打動了,他也覺得非如此不可,那銀子也就解決了。”袁世凱還是把擔子壓給“譚老哥”,“你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你得幫我起草個說帖,這件事成不成,全看你的了。”

譚耿堯應道:“我盡量寫,文字不是我的長項,到時再請程大主筆潤色。”

程大主筆就是袁世凱帶來的文案,辦文案是一把好手,戴一副近視鏡,外號“程瞎子”。

第三件事與第二件事緊密相關,為了方便商旅,建議輪船招商局恢複煙台到仁川的航運。中法戰事起後,輪船招商局航線就停了,中國商人主要靠搭乘怡和洋行的輪船,但一個月才一趟,非常不便。而日本則乘機將三菱公司和共同運輸公司合並,成立日本郵船株式會社,擴大中日朝之間的航線,每月往返兩次。並且對中國商人態度很惡劣,而且運費高。

唐紹儀搖搖頭道:“中法開戰後,怕輪船被法國人擄獲,輪船招商局押給美國商人經營,現在還沒贖回,恐怕一時不能恢複。”

袁世凱擺擺手定了:“反正早晚得贖回,現在不妨先向北洋請示,在李中堂那裏掛上號。”

這三件事,兩三天內都拿出了文稿,袁世凱稍加更動,立即發往天津。他很高興,覺得自己上任一個月,就提出三件實事,也算向李鴻章交的一份答卷,而且自覺答卷還算得上漂亮,所以心情特別好。

但好心情很快被破壞了,是因朝鮮外署一個職員的一番傳話。

這天上午,袁世凱路過客廳,聽到一個朝鮮人正在向唐紹儀悄悄說話,駐足之間,聽到“幹涉內治外交”的說法。袁世凱聞之警覺起來,等朝鮮人走了,立即把唐紹儀叫住問:“少川,剛才那個朝鮮人是怎麽回事?低聲細語,好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說辭。”

這個朝鮮人是外署一個小官員,叫金敏浩。他告訴唐紹儀,最近美國公使在外署發牢騷,說中國駐朝鮮公署作為外交機構,卻要幹涉朝鮮內治外交,與國際法不符,他已經提交本國政府要向中國發照會,詢問公署到底是何機構。

“這個朝鮮人是什麽意思?”袁世凱問。

“他本心是好意。他的意思,洋人有這種說法,他聽到了,有義務來報告一聲,提醒我們不要讓洋人挑出刺來。”

袁世凱卻有不同看法:“少川,恐怕沒那麽簡單。李中堂寫給國王的信中明確說,內治外交,都要與我商榷,我們作為宗主國,與國際法有何不符?這不是件小事情,我得弄清楚。你去一趟美國使館,問一下美國領事是否說過這樣的話。”

唐紹儀覺得查不到什麽:“他們即便說過,也未必承認。”

袁世凱冷笑道:“不承認更好。這樣我就有理由追問朝鮮外署。”

聞言,唐紹儀問道:“大人的意思是要鄭重與朝鮮交涉?金敏浩本來是一番好意,為這樣一件小事興師動眾,好像不太好。”

袁世凱解釋道:“少川,金敏浩是不是好意總要弄清楚再說,這可不是小事。宗主國行使職責,洋人憑什麽多嘴多舌?而且我懷疑未必是洋人的意思,朝鮮君臣近年來多有背華自主的意圖,難保不是借洋人的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苗頭起不得,必須趁此機會嚴正交涉,正名定分,讓他們放棄幻想。我臨行前李中堂一再告誡,我的職責,一是加強宗藩關係,嚴防朝鮮背離;二是與各國妥善交涉,避免列強控製朝鮮。第一條尤為重要,朝鮮沒有背離之心,列國便難以控製;如果朝鮮暗懷離華之誌,則必然謀求依附他國——比如俄、日。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唐紹儀連連點頭:“我明白了,我沒大人考慮得深遠。既然大人是這番心思,我看不如正式給美國使館一個照會,請他們明確答複。這樣有書麵憑據,追問朝鮮也更方便。”

“對對對,如此最好。”

唐紹儀到了美國使館,直接用英語與美國大使對話:“朝鮮係中國屬邦,久為各國所承認。貴國與朝鮮通商條約中也特別聲明朝鮮為中國屬邦,貴使對此應當不會否認吧?”

美國公使回答:“當然,本國對此並無疑異。”

唐紹儀又問:“那麽貴使為什麽會在朝鮮外署聲稱,對中國幹涉朝鮮內治外交不滿意,要請貴國政府出麵幹涉?”

美國公使連連搖手:“絕無此事,閣下從何得來如此荒謬的消息?”

“貴使不必細問。這是事關中美友好的大事,希望得到貴使書麵答複。”唐紹儀於是將事先準備好的照會呈給美國公使。

“當然。”

唐紹儀拿到書麵答複,立即回去見袁世凱。袁世凱吩咐道:“少川,立即派人去告訴金雲養,下午到我簽押房一趟。”

金雲養即金允植,下午他應約前來,袁世凱則親自到儀門迎接。到了客廳落座,金允植未開口先長歎,一臉愁容。因為事涉機密,袁世凱不用雇用的朝鮮翻譯,而是與之筆談。見金允植胡須斑白,似乎又蒼老了不少,提筆寫道:“雲養似乎益見蒼老。”

“諸事艱難,焉能不老?!總理應當預加顧問,匡正朝政。”據金允植所說,自從甲申政變平定後,閔妃驕橫尤甚於昔,盡用私人,疑忌百端。她所重用的諸閔子弟均係不學少年,妄自尊大,分掌國政,百官莫不隱恨,大半托病不出。國王更加唯命是聽,國事操於婦人之手,事無大小,百官無從置喙,唯宵小之輩得以參與,由此以往,國家前途何望?

袁世凱寫道:“外署金敏浩前來,告知美國公使指責本總理幹預貴國朝政,可有此事?”

金允植回答,他從未聽美國公使有過此言,他本人亦未派金敏浩前來。他還告訴袁世凱,金敏浩投靠諸閔以求進身之階,肯定是受諸閔指使,借美國人之口,阻止袁總理過問朝鮮政務。

袁世凱寫道:“雲養深得王妃信任,當盡規勸之責。”

金允植長歎一聲,告訴袁世凱自從穆麟德挑動朝王親俄後,朝王和王妃對他和魚允中、金弘集等親華官員已經大不信任。魚允中、金弘集已被調整為閑職,他的外署督辦之職恐怕也難久居。朝鮮官場如今稱金允植、魚允中、金弘集等官員為“雨履”重臣,壬午、甲申政變,三人都是在朝鮮危難之時,積極尋求大清幫助平定亂局,但事後都受到冷落,恰如“雨履”——風雨來時就用,風雨一過就棄之。

“我當借此機會,公事公辦,正名定分,過問朝政。雲養可不要怪我多事。”

金允植鄭重回道:“若能匡正朝廷之失,感激不盡。”

第二天,中國駐朝鮮交涉通商事宜公署向朝鮮外衙門提交一份照會:

敬啟者:近日,金敏浩到署聲稱,本總理名目不合,美使將請政府詰責。查朝鮮係中國藩屬,已曆數百年,久載史冊。朝鮮與各國立約,均另有照會聲明,豈容疑議!且中朝事件,美使亦無幹涉之權。頃詰美使,堅稱並無其事,將美使照會及會談紀要附上。金敏浩言之鑿鑿,究係美使所言為虛,抑或金敏浩無中生有,另有所謀?又究係奉何人所派,請予明確答複。

第二天上午,朝鮮外署送來照會,聲稱美使將請政府詰責等言均係道聽途說,市井流言,亦未奉外署所派。已經嚴責金敏浩謹言慎行,勿為下例。

唐紹儀問:“大人的意思是咬住不放?”

袁世凱大聲回道:“豈止咬住不放,我還要親自與國王交涉。”

“與國王交涉?”唐紹儀和眾人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袁世凱讓唐紹儀起草一份照會,首先要求將金敏浩罷出外署。其次定明駐朝總理公署與朝鮮政府交往的相關禮儀,包括與朝鮮官員交往,一概用平行照會;朝鮮政府遇有公會,袁世凱應居朝鮮官員主位之上。再次寫明駐朝總理大臣地位高於各國公使,袁世凱入宮謁見國王,可乘輿直入宮內,列國公使隻能在宮門口下車;與國王會談,袁世凱可坐在國王側麵,而外國公使隻能在國王對麵站著對話;各國公使聚會場合,袁世凱可派助手代替出席。

唐紹儀覺得這些要求恐怕朝鮮會有意見,列國也會有看法,袁世凱堅持己見道:“宗主國地位自然與他國不同,如果與列國公使毫無差別,又何以自證宗主國身份?”

唐紹儀起草好照會,派人送往朝鮮外署,等了三四天也沒有答複。袁世凱讓唐紹儀再催,外署回複說正在商議。這一商議又是三四天,仍然沒有結果。袁世凱派人私下問金允植,回複說已經將照會遞進宮去多日,一直沒有回音,也許國王會“留中”。於是袁世凱親自進宮麵見國王,將金敏浩傳話的事情詳細說明。李熙推說不知,等他問過外署一定嚴厲處置。

袁世凱語氣不容置疑地說道:“金敏浩聲稱是道聽途說,問他到底在何處聽何人所說,又支吾不能確指。不知是否受他人指使,有意要否認中朝宗藩關係?如果真是如此,其心可誅。朝鮮係中國藩屬,已曆數百年,要想否認,豈不是掩耳盜鈴?”

李熙連連否認道:“鄙邦絕無此意,請袁觀察不要相信這樣的流言。鄙邦向賴上國扶持,觀察又兩次拯救我朝廷,寡人對上國和觀察都是甚懷感激,又如何會否認宗藩情誼?請觀察萬勿懷疑。”

聞言,袁世凱進一步道:“殿下如此說,世凱當然不敢有疑。總理公署已經向外署衙門提交一份照會,就明確宗藩關係作些約定,望殿下諭示。”

“等寡人看過再答複。中朝關係非比他國,寡人與觀察的私誼也是無人可比。隻是西洋各國事事講平等,鄙邦也有難處,還望觀察多多體諒。”

聽朝王如此說,袁世凱知道是推托之辭。但他又不能太過逼迫,隻好請國王能夠盡快親裁。

進入臘月,袁世凱的照會仍然沒有任何回複。這實在有些丟麵子,自己這新任總理第一腳就沒踢開,以後交涉豈不更難?他正彷徨無計,機會卻來了。

日本公使聽到這個消息根本不相信:“本國政府與貴國已經簽訂條約,日中係極友好國家,怎麽可能派人暗殺朝鮮親華官員?本國政府樂見朝鮮親近中國,更不可能做此破壞日中、中朝友好的蠢事。”

袁世凱還是提醒道:“我得到的消息極為準確,希望貴公使提醒貴國政府注意嚴查,也許是日本民間人士所為。”

日本公使表示立即發電國內,幫忙查清。

此事絕非空穴來風。逃到日本的開化黨人看到中日簽訂《天津條約》,兩國關係緩和,日本政府對他們極為冷淡,於是大部分輾轉去了美國,隻有金玉均留在日本。金玉均在日本社會關係極廣,不但上層有朋友,就是日本浪人中也有一大批支持者。玄洋社的頭目山滿到神戶拜訪他,送來一大筆錢,並回其老家福岡籌集資金,協助金玉均反攻朝鮮。原自由黨員大井憲太郎、小林樟雄等人則希望借助金玉均達到日本的擴張目的。他們設法購買武器,製造炸藥,準備舉兵渡海,幫助金玉均奪取政權。金玉均則寫信給江華留守李載元,希望他能做內應,共謀大事。

李載元的父親就是大院君的親哥李最應,壬午兵變時被亂兵殺死,所以傾向開化黨,但李載元又不喜歡開化黨咄咄逼人的行事風格,所以不願與他們混到一處。如今金玉均約他叛亂,他當然沒那麽傻,立即進京向國王告密。

此時國王已經接到派駐日本的坐探發來的電報,如今又得到金玉均的親筆信,連忙與王妃商議。李熙對“扶我殿下為獨立之皇上”很動心,但王妃則認為,這不過是金玉均的甜言蜜語,甲申政變他們玩弄國王於股掌,甚至打算另立國王,可見其居心不良。國王深以為然。那該如何應變?隻憑朝鮮宮中護衛力量,肯定不行,但請日本人幫助,無異於引狼入室;請俄國幫助,則英國人不高興。美、法、德等國無兵可助,遠水不解近渴。盤算來盤算去,還是請中國幫助最安全,因為中國隻要求鞏固宗藩體製,而沒有領土野心。

袁世凱被請進王宮,他看了金玉均寫給李載元的信也是大吃一驚。不過,他卻故意表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區區千餘人,何足懼哉。”

李熙有些困惑道:“袁觀察,如今上國無一兵一卒,為何還如此鎮定?”

李熙也聽說過這兩艘巨艦,沒想到會如此厲害,一臉神往的表情。

“金賊口口聲聲要助殿下成為獨立之皇上,是否正說到殿下心中?”袁世凱突然又問。

李熙連連搖手道:“賊子妄言,觀察不要相信,寡人從無此意。”

“開化黨眾宵小家眷都被處死,殿下以為他們如果進漢城,會隻殺事大黨?他們若攻進漢城,第一步先奪取殿下的權力自不必說,下一步要殺事大黨人也不必說,再下一步,恐怕殿下和王妃信任的諸閔及近臣也不能幸免。”

李熙對此早有判斷,如今聽袁世凱也這麽說,心頭不禁一縮:“這也是寡人所擔心。還請觀察立即給李中堂發報,不然來不及了。”

袁世凱為難地說道:“如今貴邦有一批小人否認中朝的宗藩關係,如果北洋艦隊前來,他們少不得多嘴多舌。就是西洋各國,恐怕也會大驚小怪。”

李熙立即道:“袁觀察不必相信流言,鄙邦奉上國為正朔已經數百年,鄙邦有難,向來是賴上國救護,列國不會有異議。”

“列國未必有異議,可是貴國外署卻有異議。此前先有金敏浩造謠生事,後有外署對總理公署的照會置之不理,我實在無法相信。”

“都怪外署的一幫庸劣蠢材昨天才把照會交來,寡人已經下旨一切照袁觀察所提辦理。”

見火候差不多了,袁世凱應承道:“殿下如此深明大義,我當然要竭盡全力保護朝鮮,這是宗主國義不容辭的職責。不知殿下可否將金玉均的信給我一個副本,我立即發電給李中堂。”

“這是應當的。”李熙立即安排人去抄錄副本。

袁世凱出宮,立即去與唐紹儀密議。首先分析金玉均所說的真實性。袁世凱以為金玉均好大言,可能有日本人支持他,但絕不會有千餘人。如果真有幾百人偷渡到江華來,又將如何?李載元既然已經向國王告密,他們君臣當然會有一番密議,自然會千方百計阻止金玉均得逞。江華有一營新軍,是袁世凱當年幫助訓練,還有一定的戰鬥力,可以抵擋一下。

“如果能把叛亂分子引到仁川最好,仁川是開放港口,各國領事館都有幾十人的衛隊,還常有軍艦駐泊,到時候爭取外援比較容易。”唐紹儀這樣建議。

“對!如果讓李載元與金玉均約定雙方在仁川會合,到時圍剿較易。”袁世凱也深以為然,他翻著大眼望著房頂,這是又有新主意的表情,“我可以把江華的新軍提前調到仁川去,有此一營,足以消滅數百日本人。”

袁世凱也讚同這個分析,安排唐紹儀給李鴻章發電報請盡快派兵艦前來,他則拿著金玉均密信副本去見日本公使。日本公使看了金玉均的信也是非常吃驚,立即安排發電給國內,並告訴袁世凱警察廳正在全力偵辦。

袁世凱隨即義正詞嚴道:“我提醒貴使,根據中日《天津條約》,一國出兵朝鮮必須知照對方,如果貴國真有千餘人渡海入朝,我國不但會追究貴國不告之咎,而且會立即派大軍入朝,若有任何誤會,中國不負其責。”

這是相當嚴重的交涉,日本公使連忙解釋:“有無其事還需調查後才能得知。如果不幸真有此事,也絕非本國政府所願,更非本國政府之意,萬望閣下努力斡旋,勿使兩國失和。”

當天晚上袁世凱得到李鴻章複電,總理衙門已經答應了派軍艦赴朝的要求,但考慮到與日本的約定,超勇、揚威兩艦暫不入朝鮮港,隻在近海待命。袁世凱拿著電報進宮麵見李熙,李熙心緒稍定。袁世凱告訴李熙他打算到仁川去的計劃,李熙當然十分支持:“有袁觀察坐鎮,我就放心了。”

袁世凱拿著國王的密諭去見江華留守李載元,李載元也很高興,因為他對袁世凱兩次平亂十分欽佩,所以願將新軍交由袁世凱指揮。他則寫信給金玉均,約定大年三十起事。

雖然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但消息還是泄露了出去,朝鮮朝野一片嘩然,無論事大黨還是諸閔權貴無不戰戰兢兢,都頻繁到總理公署打探消息。袁世凱的行蹤當然不能泄露,唐紹儀隻有拿空言勸慰眾人,說袁大人已經有周密部署,金玉均絕不會得逞。眾臣心稍安定。

這樣在風聲鶴唳中到了小年,朝鮮朝廷也像中國一樣,即將封印放假。此時傳來好消息,原來日本政府自覺此時尚不是中國對手,既不想與中國失和,更不想俄國有隙可乘,因此對此案特別重視,調集全國刑案高手圍繞金玉均交往人員偵察,終於在大阪、長崎逮捕一百三十多人,金玉均也被監視軟禁,一場危機終得化解。唐紹儀親自到仁川去接回袁世凱。

袁世凱一到漢城,李熙就召見,對此番危機化解千恩萬謝。尤其是朝野在危機中對袁世凱的依賴崇敬,讓他感到應當對袁世凱善加利用。不僅有一份豐厚的過年禮品贈送,還贈給了三個大活人——閔妃宮中的三個侍女,贈給袁世凱照顧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