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燕王進京攪乾坤 建文借力定風波
魏國公府位於南城大功坊內,因徐達死後追封中山王,京師百姓亦通稱其為中山王府。這一日中山王府前的街上鼓樂齊鳴,刻著太祖禦筆親書“大功”二字的牌坊下,世襲魏國公徐輝祖、中府都督僉事徐膺緒與右府左都督徐增壽兄弟三人並肩而立,一起迎接徐達之婿、燕王朱棣的到訪。
方過巳時,燕王的輿駕便已遠遠行來。朱棣頭戴烏紗折上巾、身穿紅色盤領窄袖袍,標準的親王常服打扮。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依次跟隨其後。待車輿停下,徐家三兄弟便欲行禮,朱棣伸手虛為一托,隨即笑道:“三位內弟何必興師動眾,倒讓為兄覺得生分!”
徐輝祖卻並未領情,隻是淡淡說道:“王爺乃親王,我等身為臣子,雖有親戚之分,卻不能忘朝廷禮節。”說完也不等回話,直接行了見親王之禮。
燕王登殿不拜之事早已傳遍京師,朝野上下可謂說什麽的都有。徐輝祖此番言論,無疑是暗諷燕王無人臣禮。朱棣微微一愣,又豈能聽不出來?一時場麵頓顯尷尬。
徐增壽見朱棣僵立不動,趕緊出言打圓場:“大哥這就不對了!姐夫此番是來敘親情,又不是辦公差,何需如此鄭重。”說著,他笑嘻嘻地對朱棣一讓道,“還請姐夫移步!”
朱棣見徐增壽出麵解圍,遂一笑將心中惱怒掩過,昂首入府。
進府後,朱棣並未入主廳,而是直奔徐家家廟而去。在那裏,他以女婿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向徐達夫婦的神主牌位行了一跪三叩之禮,朱高熾三個也跟著一陣跪拜。待行完禮,一行人才返回主廳。
待回主廳坐下,朱棣又堆起滿臉笑容,對幾位內弟噓寒問暖。徐輝祖對燕王前日之事十分不滿,本想借著機會對這位姐夫旁敲側擊一番。可此刻朱棣有意避開公務不談,盡揀著親情話題相敘,他雖心中有結,但也不好強言。過了好一陣,徐輝祖見時辰已差不多,方起身笑道:“飯菜現已備好,還請王爺移步!”眾人經他一說,方覺時候不早,便一起向餐廳走去。
上桌之前,卻又是一番折騰。朱棣是親王,又是徐家兄弟的姐夫,他自然是坐上首。但這下首之位如何坐,徐家三兄弟與燕王三子卻又是一陣推讓。按身份,燕王三子都是皇族,應比徐家高貴,徐輝祖便請朱高熾等人坐在下首上位,而朱高熾等人卻堅決推辭。他的道理也很簡單:徐家三人皆為其舅父,自當位列其上。眾人你推我勸,鬧了好一陣子,直到朱棣發話,命兩撥人分左右而坐,不分高下,方才了此局。待眾人坐定,朱棣忽開口問徐增壽道:“四妹今日不在麽?怎未見她出來?”
徐增壽尚未答話,徐輝祖已先插口道:“回王爺話,是臣不讓她過來。妙錦一介女流,不便出迎貴客!”
朱棣聽了心裏一陣窩火。本來他隻是隨口一問而已,但不讓徐妙錦出麵,這徐家擺明了是像招待普通外客一樣對待自己父子四人,又哪有半分親家的意思?徐膺緒滿臉尷尬,徐增壽暗暗搖頭,朱棣一看便知,此必是徐輝祖一己之念。而他滿口的“王爺”“臣下”,更是清楚地透露出對自己發自內心的冷漠!
場麵頓時冷清下來。就在朱棣琢磨著如何應付徐輝祖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女聲:“咿呀!大姐夫今日來我家,為何不先告訴我,連吃飯也不讓我知曉?”說著,一個影子閃進屋來,眾人一瞧,正是徐妙錦!
徐妙錦的出現讓輝祖大感意外。他本已嚴令家人,不得告知她燕王造訪一事,誰知還是她得知消息趕到前廳來。
朱棣卻是大喜,他當即招招手道:“這便是四妹吧!四年未見,竟已出落得這般水靈!方才還和輝祖問及你,這說曹操、曹操便到了,豈不是很巧!”
“還是大姐夫記得我這個妹子!”徐妙錦嘟著嘴道,“我這三個哥哥,把大姐夫要來的消息瞞得死死的。若非我逮著徐得問了個究竟,還以為是平常外人到我家來呢!”
徐得是徐增壽的貼身家奴,徐妙錦一說完,徐輝祖便朝他一瞪眼。徐增壽倒也泰然,隻是哈哈一笑道:“妹子既然來了,就快入座吧,咱們肚子可都餓得直叫了!”
按輩分,朱高熾等三人都是妙錦的外甥,此時便起身讓座。徐妙錦卻隻一擺手,從旁邊抬了把椅子坐到下席直對朱棣處,方沒好氣地道:“左右也就是蹭你們一頓飯吃,還興這些虛禮幹什麽?快上菜吧!”眾人聞言一陣哂笑。
說話間,菜便上來了。明初物資匱乏,太祖朱元璋又是討飯出身,更是身體力行講究節儉。正所謂上行下效,官場之上也多講究“筵不尚華”。此宴雖是中山王府所設,卻也算不得奢侈。不過畢竟是招待親王,筵上雖無山珍海味,金陵土產倒是一應俱全,打頭一道主菜便是名滿京師的清蒸花鰱。這花鰱實是鱅魚,乃徐府自家塘內所養,頭大身微、鱗細肉膩,其味鮮美無比;其後的湖池蓮藕,其狀巨如壯夫之臂,卻幹脆無渣;烤板鴨外酥內嫩,皮脆肉滑;就連個清炒水芹,亦是初春上品。以上均為金陵名菜,朱棣父子久在北方,哪裏吃得到這等鮮嫩美味?一時俱都頻頻舉箸,大快朵頤。
菜過五味,下人們又端來主食,正是京師流行的麵點小吃:餛飩湯、狀元豆、桂花酒釀小元宵等,這使久別金陵的燕王父子過足了家鄉癮。
酒足飯飽,朱棣方拭嘴笑道:“許久未嚐金陵美味,今日得幾位弟妹款待,得以一飽口福,實是快事。”
“酒席是他們幾個擺的,和我可沒半點關係。我和你一樣,都是來沾光的呢!”朱棣話音方落,徐妙錦卻用帕子拭拭櫻唇,陰陽怪氣地一陣哼哼。徐家三兄弟,尤其是徐輝祖聽了越發窘迫,隻得一陣幹笑。
眾人又是一陣哂笑,朱棣忽然像想到什麽,問道:“前段日子增壽給你大姐去信,說妙錦妹子這幾年師從高人,練得一身好武藝,去年還在盧妃巷救下一名官妓,一逞俠義英豪,可有此事?”
“咿呀!四哥告訴大姐夫了?”徐妙錦興奮叫道。她本就以俠女自詡,從教坊司人手中救下玉蠶是她平生最得意的事跡之一。此時朱棣問起,她頓時來了精神,也不管這位姐夫愛不愛聽,當即眉飛色舞地把當日情景複述了一遍,末了還意猶未盡道,“當時若不是四哥攔著,我非打得那幾個狗差役滿地找牙!”
“哈哈哈……”朱棣大笑道,“教訓得好!此等惡奴,正需你這等俠肝義膽之人去管教,別說隻是嚇嚇他們,就是抽上幾鞭也是應該!”
“儂也這般想?”徐妙錦又驚又喜。一直以來,對她練習武藝,即便是平日裏最親近的徐增壽也都是不置可否,至於其他家人就更不用說了。而她推崇的任俠仗義,在徐輝祖他們眼裏,說白了就是這位刁蠻千金無事生非,四處滋事的借口而已,隻是拿她沒辦法,隻能由著她罷了。家人的不以為然,讓徐妙錦常生出受挫之感,心中甚為憋屈。今日朱棣不但不說她有失名門千金的體麵,反對她的舉動大加讚賞,徐妙錦欣喜之下,竟生出得遇知音之感,當即得意地對著徐輝祖哼道:“大哥當日還說我無女兒家模樣,怎麽樣,王爺大姐夫可說我俠肝義膽來著,儂這下無話可說了吧!”
她特地點出“王爺”二字,自是借朱棣的身份來給自己撐腰,由此可見,她平日可沒少受徐輝祖聒噪,此番一朝得勢,頓時揚眉吐氣。朱高熾等人見她如此,心中暗暗好笑,徐增壽也不禁莞爾,隻留下徐輝祖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麵色甚是尷尬。
朱棣以前與徐妙錦接觸不多,這幾年間更是少聞她音訊。今日相聚,見其純真之餘又帶著幾分率直,言行做派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反倒顯露出幾分巾幗風範,心中頓時大感驚奇,當即脫口而出道:“虎父無犬女,妹子頗有老泰山遺風,若是男兒,必為我大明一員虎將!”
“真的?”徐妙錦聞言大喜,竟把椅子搬到朱棣身旁坐了,一把拽住他的袖口說,“那大姐夫帶我去北平吧!下次出塞,我也披掛上陣和你一起殺韃子!”
“這……”朱棣一時語塞。他不過隨口一讚罷了,哪知道徐妙錦這小妮子卻異想天開至此,居然想到這麽一出!
“放肆!”就在朱棣茫然無措時,徐輝祖的話幫他解了圍,“出塞擊胡,國之大事,你一個小姑娘胡亂瞎扯些什麽?”
“我哪有瞎扯了,我確實是想打仗嘛!”徐妙錦不服氣地咕噥道。這位小俠女倒確實是英雄心性,以前他窩在京師這太平世界裏也不過是小打小鬧,逞點小家子能耐罷了,此番見著以沙場武功聞名天下的大姐夫,且又受其以家父徐達相比之語的激勵,她頓時像發現了另一片天地,竟對萬人敵的功業萌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衝動。
“好了好了!”就在徐輝祖訓斥之時,朱棣已想到了脫身之法,他嗬嗬一笑道,“妹子巾幗不讓須眉,不過出塞擊胡就免了,此乃國之大事,可不是想打就打得了的,何況你就是真要從軍,也得皇上首肯才是,我這個大姐夫可沒這能耐私自帶你出征!”
徐妙錦這下無話可說了。她現在被建文下旨軟禁,連中山王府的大門都出不了,至於出塞擊胡,更是天方夜譚。不管什麽時候,建文也不可能讓她去上什麽沙場,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不過徐妙錦的垂頭喪氣並未維持多久,朱棣接下來的話馬上又讓她振奮起來:“待過兩年,你可請準皇上與幾位哥哥來北平走上一遭。河北兵馬,素來是枕戈待旦,演習比武也是常事。若你真有興趣,我這個做姐夫的到時就破回例,讓你在校場上暢意一回!”
“咿呀!”徐妙錦蹦起三尺高,一雙大眼睛撲哧撲哧地直閃著對朱棣道,“你不要騙我哦?”
“哈哈哈!”朱棣爽朗地大笑道,“我帶兵多年,一諾千金,你盡管放心!”
“那我一定得去北平!”徐妙錦喜笑顏開,不過過了半刻,她忽又不無遺憾地嘀咕道,“可這校場比武終比不上出塞殺韃子來勁!”
這一下,不光是朱棣和徐輝祖,連一旁的朱高熾兄弟都傻了眼,心想這個小姨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真把沙場搏命看作女兒家**秋千捉迷藏了?
“有了!”就在眾人發愣時,徐妙錦忽又想起什麽,再把朱棣衣袖抓起,一個勁地搖道,“大姐夫,儂給我講講當年出塞殺韃子的事吧!哥哥他們隻會說爹爹當年的老皇曆,我聽得耳朵根子都起繭了!”
徐妙錦的要求一個接著一個,來事的本領稱得上是無以複加,素來威風凜凜的燕王也徹底沒轍了,隻能報以苦笑道:“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有甚好說的?”
“不嘛!”徐妙錦當場不依,“就講九年前四哥和你一起出塞的那次。四哥那回好沒出息,一出塞就犯了病,隻能窩在帳中,連韃子影兒都沒摸著,我要聽儂帶兵殺虜的那段!”
話一說完,徐增壽便羞得滿臉通紅。原來洪武二十三年,朱棣率明軍出塞討伐韃靼,當時剛在朝堂上嶄露頭角的徐增壽也奉旨從征。可他是南方人,又是頭一次出征,到北方後水土不服,一出塞便因喝了髒水染上瘧疾,隻能在帳中休養。徐增壽雖然沒有上陣,但在帳中也是抱病參與謀劃,為朱棣的大勝貢獻了不少良策。但身為將軍上陣拉稀,這說出來無論如何也不好聽。徐妙錦毫無心機,咋咋呼呼地當著他的麵兒便抖摟出來,把這位素來瀟灑倜儻的徐四爺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對朱棣而言,徐妙錦這番略帶撒嬌的請求倒還是起到了效果。沉吟一番,他終於將當年那場讓自己揚名海內的大捷娓娓道來。
洪武二十三年二月,北元丞相咬住與平章乃爾不花意欲南侵。朱元璋得報,詔令晉王朱和燕王朱棣搶先一步,分別自太原和北平主動出擊。誰知西路的晉王方出雁門關,便忌憚韃靼勢大,一路拖延不進。而在東路,朱棣慷慨誓師,兵出古北口,一路北上搜敵。經過一番偵察,終探知乃爾不花屯兵於迤都。其時西路軍久久不至,正巧天公又不作美,竟下起了漫天大雪,一時眾將都慌了神,連久經沙場的副帥——潁國公傅友德也建議休整待進。值此關鍵時刻,方過而立之年的朱棣意氣風發道:“昔李愬雪夜襲蔡州,出其不意,一戰功成。此番大雪,敵必不備,正利我軍進剿!”在朱棣的堅持下,東路軍孤軍疾行,朱棣親率五百輕騎為先鋒,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到乃爾不花駐地。兩軍接近後,朱棣派已歸降大明的北元全國公觀童前往勸降。乃爾不花得知明軍趕到,頓時欲逃,朱棣當機立斷,將五百騎士散開,順風大呼以做疑兵,乃爾不花以為明軍大部已到,又架不住觀童苦勸,一時驚疑不定。就這樣拖延了一兩個時辰,待傅友德率主力趕到,眾軍將迤都團團圍住,鼓噪將進,乃爾不花見大勢已去,終不得已歸降。這一仗,朱棣有勇有謀,兵不血刃大獲全勝,捷報傳入京師,頓時滿朝轟動。正是這一仗,燕王的赫赫聲名傳遍海內,朱元璋從此看他也勝過其他藩王一籌。
朱棣敘說的語調十分平和,仿佛這場大捷與己無關似的,但在徐妙錦聽來,卻是驚心動魄。尤其當聽到韃子欲逃,而朱棣隻有五百騎詐為疑兵時,她竟忍不住驚呼道:“咿呀!儂就五百騎,若韃子偏不信邪,趕在大軍殺到之前硬要突圍可怎麽辦?”
“那也隻好和他們硬拚到底了!”朱棣淡淡答道。
“那多傻呀!人家好幾萬口子,儂就五百人,哪拚得過他們?”
“那你說該如何?”朱棣微笑著問道。
“當然是逃了!”徐妙錦想都不想就答道,“先和大軍會合,再找韃子算賬!”
“可若是逃,那韃子必然北遁。大漠茫茫,要再找到他們可就難了!”
“那也比硬拚強!”徐妙錦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若大軍未到,儂便被韃子殺了,那多不值啊!”
“妹子錯了!”朱棣的語氣忽然嚴肅起來,臉上充滿了堅毅,“我率師出塞,既已遇敵,自當竭力獲勝!我若堅持不退,即便陣亡,隻要大軍趕至也可將韃子一網打盡,如此亦不枉一死。為將帥者,當以勝為先,豈能顧及一己之性命而生畏懼?何況我乃太祖親子,大明藩王,豈能因懼韃兵之勢而退?太祖昔日驅逐韃虜,恢複華夏,我身為朱家子孫,寧死不可辱沒皇室威名!”
徐妙錦呆住了!她在京中接觸過無數的勳臣武將,也與好些親王打過交道,但像朱棣今日這般豪情,她卻從來未曾見過。大明親王的驕傲,大軍統帥的職責,為國盡忠的豪情,一往無前的勇氣以及堅韌不拔的決心,統統在這位姐夫的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並讓她產生了有生以來的由衷震撼!這就是英雄麽?徐妙錦心中忽然產生這樣一個疑問。不錯,這就是英雄!很快,她便在心中給出了答案。朱棣的堅毅、從容、果敢以及豪邁,都與她想象中英雄一樣。而他那副曆經風霜洗禮的滄桑麵龐以及顎下瀟灑飄逸的長髯,更與豪氣衝天的英雄形象十分契合。一時間,徐妙錦的心被觸動了。再看朱棣時,她的眼中已充滿了敬仰,而能讓她產生敬仰的,之前也隻有已過世的朱元璋和徐達。
在朱棣的左下首,徐輝祖也感到震驚。與徐妙錦的尊敬和仰慕不同,徐輝祖感到的是一陣深深的憂慮,甚至些許不安。他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堅韌不拔的統兵親王,會屈服於朝廷的威懾嗎?果真會對削藩之舉俯首認命?若他心中不願,以他的實力,以他的堅毅,以他的能耐,以他的威信,他到底會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舉動來?徐輝祖覺得背心發涼,心中對朱棣的戒備也更深了一層。
“好了!”終於,朱棣打斷了徐家兄妹的沉思,“今日得見諸弟妹平安,我十分快慰。時候不早,便就此告辭了!”
“咿呀!”徐妙錦一嚇驚醒過來,意猶未盡地道,“大姐夫這就走了麽?我還想再聽你講故事呢!”
這話惹得大家都是一笑,朱棣樂嗬嗬地道:“姐夫值得誇耀的本錢也就這麽多了,哪還有那多可供吹噓?”
“那姐夫就不再過來了麽?”徐妙錦忽然產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朱棣想了想道:“若再前來,就是辭行了。不過到清明時我想去嶽父墓前祭掃,不知到時妹子和諸位弟弟可願同往?”
“大姐夫祭掃家父,我兄弟豈有不同往之理!隻不過……”徐增壽一聽忙答,隨後他望了徐妙錦一眼又苦笑道,“隻不過四妹恐就不能同行了!”說完,他便把徐妙錦擅擊登聞鼓,惹得建文大怒,禁其出府的事說了。
朱棣聽完,先是一愣,後忽放聲大笑道:“妹子果然是巾幗英豪,竟敢擊鼓鳴冤!不過正所謂父女情深,女兒祭掃家父,本也是人倫孝道,皇上縱有旨意,也攔不到這上頭。到時候妹子便與我一起吧!”
“咿呀!”徐妙錦一拍手,又驚又喜地叫道,“姐夫真能帶我出府?”她受禁足之令已有一月,這段日子熬下來,可把這位活潑好動的徐四小姐給憋壞了。
徐輝祖卻是大驚,當即出言阻攔道:“這隻怕不妥吧!皇上……”
“皇上若要過問,就說是我的意思!”不待徐輝祖說完,朱棣便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我大明以孝治天下,皇上若真連女兒祭父也要阻攔,便那就請他先治我唆人違旨之罪吧!”
朱棣的眼光冷如冰霜,徐輝祖心中頓時一驚,嘴唇嚅動兩下,最終把話又咽了回去。
朱棣父子告辭時,徐輝祖兄弟欲送至大功坊外,朱棣堅決推辭,隻讓他四人送到大門。待到門口,三兄弟皆作揖恭送,徐妙錦又拉起朱棣衣袖依依不舍道:“大姐夫務必記著,去祭掃家父時定要將人家帶上哦!”
“那是自然,哪能忘了妹子!”朱棣聞言大笑,當即痛快應諾。隨即對大家一拱手,乘輿而去。
待燕王輿駕走遠,徐家兄妹默默回返。徐增壽慢慢踱著,忽然心念一動,腦子裏頓時蹦出一個疑惑:這小妹一向是女兒身子男兒性格,與人說話,自稱從來都是個“我”字。可方才與姐夫辭行,她口中怎就嬌羞羞地冒了個“人家”出來?想到這裏,徐增壽不由一凜,直呆呆立在院中,許久沒回過神來。
建文這段時間的心情是每況愈下。燕王進京已有十餘日,本來按照事先設想是先讓朱棣父子進得京師,然後再尋機扣之。哪知這燕王一入京師便於殿前生事,滿腔悲憤似的為藩王求情,並直指建文不念親情,從而一舉獲得了眾親貴的同情。朱棣一招得勢,卻又得寸進尺。這段時間,這位入朝藩王上躥下跳,從安王朱楹、韓王朱鬆、沈王朱模等年紀較小尚未就藩的弟弟到臨安大長公主、懷慶大長公主等姐妹,以至於魏國公、曹國公、武定侯等功勳大臣,竟被其一一走訪了個遍。所到之處,無論主人家是真心接待,抑或虛與委蛇,甚至暗加嘲諷,朱棣全部以禮相待,一團和氣的模樣。經過朱棣近似完美的表現,朝廷輿論風向頓生變化,針對削藩的微詞一下子多了起來,讚附燕王之聲也是大起。
“陛下,三位大人已經到了!”乾清宮答應長隨馬騏的一聲輕喚,將建文從沉思中喚醒。
“讓他們進來吧!”建文收拾心緒,下達了旨意。
“是!”馬騏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齊泰、黃子澄與方孝孺三人進入殿內。
“三位愛卿!”待三人行完禮,建文苦笑著指著案牘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本道,“這裏麵又有十來道本子,全是幫四叔說話的,朕該如何做?”
三人皆麵色沉重,這段時間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每日上朝,右班的武臣勳貴頻頻出擊,拐彎抹角地為燕王造勢,對削藩一議暗加嘲諷;至於出了宮,那就更不得了。眼下京城坊間已經傳遍,說齊泰、黃子澄為邀聖寵,不惜構陷親藩,以為晉身之階。這種傳言自燕王進京之日起便已出現,最近已呈愈演愈烈之勢。齊、黃二人聽了又急又怒,偏偏還無從辯解。畢竟,他二人確實是因著削藩才被建文委以重任。當此燕王主動進京,大表忠心,成功引得士民憐憫的當口,你說削藩之議全是出自一片公心,又有幾人能信?貿然反駁,隻能是越描越黑罷了。而且一旦鬧大,沒準兒連建文都會被扯進來,成了百姓口中的冷麵君王,這就更讓齊、黃投鼠忌器,隻得強自忍住。
“擒虎不成,反遭虎噬!臣等謀劃不周,有負陛下所托!”沉默良久,黃子澄首先一聲哀歎。局麵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由不得他不投子認輸了。對於此次燕王入京,黃子澄一開始便存了這樣一番認識,覺得燕王不過是虛張聲勢,試探朝廷態度罷了,他不可能值此敏感之際自投羅網。關於這一點,齊泰、方孝孺等也都或多或少有同感。故而,在議準燕王進京之事時,朝廷的主要布置,都放在防備燕王一旦得知朝廷準奏,即刻起兵造反上頭。到燕王真的入京,大家才又匆忙調轉槍頭,開始商討如何與其正麵交鋒。然而直到此時,大家還都以為,朱棣進京主要還是向建文搖尾乞憐,希望以親情感化帝心,以保燕藩無恙。為此,齊泰還屢次激勵建文,望他堅定心誌,不要被燕王一番哭天喊地亂了陣腳。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燕王竟一不哭鼻子二不抹眼淚,而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打著替弟弟申冤的幌子,並借勳戚之力,在朝野間成功地掀起一股為藩王,尤其是他燕王鳴不平的洶湧呼聲,意圖使建文迫於物議而不得不就此罷手。此等手段既強勢,又巧妙。其強勢便在於建文年輕望淺,齊、黃、方等股肱重臣也都是新進未久,對勳戚們的這陣言論攻勢,他們很難強行壓製。而說其巧妙,則是此番朱棣孤身入京,可謂是命懸一線,隨時有被建文扣下的可能。處此險境,朱棣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想,竟然反守為攻,剛一入朝便在殿上將了建文一軍,其後又連連出招,把削藩大計描繪成殘害親族的暴行,更把建文君臣架到了道義的火爐上炙烤。若建文這時敢對朱棣動刀子,那他暴君的名聲可就擔定了,黃子澄等一幫削藩幹將也逃不掉助紂為虐的罵名。這種局麵,是建文君臣始料未及的。有了公論的保駕護航,即便建文對這位四叔有著天大的不滿,也不敢再打“扣於京師”的主意。
“奸詐小人!”齊泰終於忍不住,憤憤罵道,“為保一己無恙,不惜有意挑撥朝堂紛爭,並大肆汙蔑陛下,燕王的無恥也真是千古少有了!”幫燕王造勢的多是勳臣,而五軍都督府的武職多由勳臣把持。朱棣這一鬧,朝中本就不睦的文武關係由是更加惡化,並已逐漸顯露出黨爭的苗頭,這讓齊泰等人又氣又急。
“其實這勳臣滋事也並非全為燕王。他們早就心懷不滿,燕王此舉,不過是給他們尋了個由頭,兩方人一拍即合,互為奧援罷了!”齊泰方罵完,方孝孺便幹笑一聲,頗有些幾分無奈地接過了話頭。
他這麽說也是有緣由的。其實勳臣們之所以為燕王造勢,也都有著自己的算盤,建文命方孝孺改革官職已有數月,眼下已將進入施行階段。盡管方孝孺等嚴格保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改製的具體內容也逐漸透了出來。在他的改製方案中,最重要的便是提升文官品級和權力。大明朝以武開國,明初武官地位遠勝文官,太祖所封勳臣也多是武將,文官受爵者不過六人。後來朱元璋連興大獄,屢削功臣。文職六爵中除了誠意伯劉伯溫外,其餘五爵均因故被削。而武臣雖也屢經屠戮,仍有許多世爵得以延續。眼下五軍都督府的各種官職,多為開國武勳之後人擔任。這群世家子們襲著先人爵位,又占據要職,根本不把文官放在眼裏。而文官們飽讀經史,又豈能打心眼兒裏瞧得起這幫不學無術的家夥?如今太祖升遐,建文登基,一上台便大興文治,所重用的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都是文臣。建文之舉固然討了文官歡心,卻讓武官們大為不滿,大明基業是馬上打下來的,憑什麽讓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指點江山?
按方孝孺改製的內容,文官品級、權力將會大增,武官勳臣們聞得消息,更是憤怒不已。不過以前因有皇帝撐腰,勳臣們雖是暗怒,卻不敢明言。此番燕王進京,直指削藩不當,勳臣們暗地裏大都歡欣雀躍。削藩與改製乃建文兩大要政,削藩若是黃了,皇帝與文官們必然威勢大減,這改製失敗也就是早晚之事。即便燕王不能一蹴而就,隻要他把削藩這汪水攪渾,使建文身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改製多半也會無疾而終。正因為如此,勳臣們方會如此積極地煽風點火,為燕王大肆吆喝。對勳戚們的這點小九九,執掌改製的方孝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心機何其工也!計謀何其毒也!”將思緒理清後,建文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同時也萌發出一股強烈的恐懼——正如齊泰所言,這位四叔的權術機謀,實在是太可怕了!
“陛下,勳戚陰附燕藩,蠱惑視聽,應加以嚴懲,否則不足以儆效尤!”齊泰恨恨道。對勳戚們的煽風點火,他早已是怒不可遏,尤其是王寧這個駙馬都尉,更是一馬當先,繼奉天殿上為燕王幫腔之後,又到處聯絡勳戚對削藩大加詆毀,鬧騰的十分來勁,齊泰對他恨得牙直癢癢。
“嚴懲?”建文一怔,旋又望了望禦案上的那一道道奏疏,苦笑著搖了搖頭。對這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勳戚,建文何嚐不是恨之入骨?何嚐不想將他們一網打盡,但這可能嗎?眼下輿論已十分不利,若在這節骨眼再拿勳戚開刀,朝局頃刻間就得大亂!而更可怕的是,勳戚可不比文臣,這些人都是將門出身,不僅在京中把持著五軍都督府,就是天下衛所將校,也與他們多有關聯,勢力可謂盤根錯節。眼下藩王與朝廷已是貌合神離,要再把勳戚給得罪了,那萬一有藩王舉事,他恐怕連忠於皇室的軍隊都找不出幾支!貿然施懲,隻能把他們逼到藩王那邊,將自己變成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燕王之所以想利用勳戚為自己張目,勳戚之所以敢於勾結燕王,與天子暗中較勁,其根本原因就在這裏!如今這幫人氣勢已成,別說對整個勳戚集團,哪怕僅對一個招人嫌的王寧,建文也是無從下手。何況燕王還在京中,天曉得他會不會再來次登殿不拜,“仗義執言”?
“難啊!”建文心中長歎。這是他登基以來麵臨的最大一次挑戰,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大亂,紛爭四起。如此錯綜複雜的形勢,如此詭譎棘手的困局,讓年輕天子的心中生出一種茫然無措之感。到底要怎樣才能化險為夷,將這憂患泯於無形?他一時也沒了主意。
“陛下,何不借力打力?”就在建文無計之時,方孝孺口中蹦出這麽一句。
“方先生所言何意?”聞言,建文忙問道。
“陛下!”方孝孺一躬身,娓娓分析道,“當下之困,皆由燕王而起。然燕王孤身進京,所依憑者,亦不過勳戚之力而已。若能將勳戚的聲勢壓下去,那燕王便是孤掌難鳴!諒也不至於再掀什麽大浪!”
“此間因由,朕豈不知?可勳戚現今物議洶洶,若朕強禁其言,恐適得其反!”建文仍是眉頭緊鎖。
“陛下勿急,且聽臣說完。臣觀勳戚所言,皆是指桑罵槐,明指臣與齊大人構陷親藩,暗裏卻是對陛下頗有微詞。既如此,若陛下出麵,自不能泯流言於無形!臣等去勸,更是自取其辱!”方孝孺也明白,建文不是朱元璋,他還沒那本事,可以三下五除二地將勳戚一舉懾服。而自己這幫文官,早就成了武官勳戚們的眾矢之的,妄想出頭那更是自找罪受。
建文淡淡道:“愛卿言之有理。隻是既是這樣,那你所言之力又從何來?”
“臣所言之力,非在陛下,亦非在臣等,而正在勳戚中!”方孝孺沉聲道,“皇上可有注意,這紛至遝來的陳情奏疏中,卻缺了幾個關鍵之人?”
建文眼光一亮,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當即略帶驚喜地道:“愛卿是說……”
“不錯。”方孝孺眼中熠熠生輝,“這幾人皆勳戚中最顯貴者。縱然王寧等人來勢洶洶,但此數人卻一直未有一詞陳上,其間深意豈不耐人尋味?若臣料得不差,他們對燕王與眾勳臣之舉恐是不以為然,其心亦是忠於陛下。隻是礙於大勢不願明言反對,以免徒招人怨,而陛下也沒有要他們相助,故樂得裝聾作啞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稍加暗示,讓他們出麵安撫眾勳戚。以此數人之威望,隻要盡心而為,必能化戾氣為祥和,消禍患於無形!”
方孝孺的話一說完,眾人心中均是豁然開朗。所有勳戚的奏本,建文都有發給幾位心腹重臣閱覽,此時稍一思索,齊泰與黃子澄的腦袋中頓時冒出三個要員的名字——駙馬都尉梅殷,魏國公徐輝祖,曹國公李景隆!
梅殷是太祖第二女寧國大長公主的駙馬,其人恭謹而有謀略,素得朱元璋信任,在一眾駙馬中威望最高。朱元璋晏駕前曾密召梅殷,將建文托孤給他。此等皇親,其忠誠自是毋庸置疑的。而徐輝祖和李景隆則是京中僅有的兩個公爵,位列勳臣之首。若他三人能出麵,那幫世襲的小爵爺,大半都能妥善安撫下來。即便有個別不服,有這三人鎮著,應也再掀不起大浪。
“朕怎麽把他們給忘了!”建文一拍額頭道,“梅駙馬是托孤之臣,李景隆擒拿周藩十分利落,也必和朕一條心。至於這徐輝祖……”說到這裏,建文露出幾分猶豫之色,“不瞞諸位愛卿,數日前徐輝祖還進宮見朕,言燕王之心不可測,需多加提防!此次勳戚發難,徐家三人也均未有片言附和,按理應是忠於朕的。但是徐家畢竟是四叔的親家,關係非比尋常,且改製一事,對徐家也頗有波及,其內心究竟如何,朕實不能確定!”
對於徐家的真實態度,三臣與建文一樣,也都覺得撲朔迷離。而他們還有一層顧慮就是,若徐家暗中實向著燕王,那建文再貿然示意其出麵壓製勳戚恐就大大不妙了。若讓燕王和勳戚得了消息,有了準備,到時候梅殷和李景隆下不來台倒還是其次,關鍵是建文的束手無策也就徹底暴露在了他們麵前。搞清楚皇帝色厲內荏的底細,那這幫人還不趕緊的趁熱打鐵,把朝堂攪個天翻地覆?
但拋下徐家也不妥。就眼下而言,徐家對穩定朝局太重要了。魏國公是開國勳臣之首,徐家在朝中、軍中的人脈和聲望也是首屈一指。即便有李景隆這位曹國公出麵,但若徐輝祖態度遊離,那些勳臣也未必就會心甘情願地買賬。
“陛下!”思忖再三,黃子澄忽猛一抬頭,一臉篤定道,“臣以為徐輝祖可以托付!”
“哦?”建文一瞅黃子澄道,“黃愛卿認為徐輝祖可信?”
“可不可信,臣不敢斷言。然臣可確定,徐輝祖絕不會壞陛下之事!”黃子澄冷靜答道。
“此話怎講?”
“陛下!”黃子澄一拱手道,“以臣推斷,魏國公密奏及徐家兄弟在燕王事中箴言至少可以表明,他們絕不像王寧那般死心塌地黨附燕王。而陛下所慮,無非是徐家首鼠兩端、暗作騎牆之望耳!至於魏國公進宮密奏燕王種種,陛下也是顧及他此舉不過是迷惑聖聽,暗為己留一自保之道而已。不知臣所言可準?”
黃子澄的話說得很露骨,但建文仍微微點了點頭。
見建文點頭,黃子澄信心大漲,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其實陛下無須憂慮!即便徐家果真騎牆,那又如何?騎牆者,左右逢源,兩不得罪而已。陛下將此事透於魏國公,以他之精明,豈不知其中幹係甚大?豈不知走漏風聲,會給陛下帶來天大麻煩?果真如此,以其騎牆之心性,縱不願為陛下效勞,又豈敢把消息透露出去?一旦泄露,陛下定會把他恨到死處,那他將來又能討得到好?臣敢斷言,陛下暗示魏國公,至不濟也就是做一徒勞之功罷了,絕不至有泄密之虞!”
“好見識!”話音方落,齊泰洪亮的聲音便已響起,“不錯,隻要徐家不是鐵了心跟燕王走,皇上便不怕他們暗作小人!”
建文也是恍然大悟。黃子澄這一番關於騎牆的分析可以說是精辟入髓,他聽了頓有茅塞頓開之感。不錯,朕不怕他首鼠兩端!想到這裏,建文的眼光亮了起來。
“而托付徐家,陛下還可得一利!”就在建文欲出言相讚時,黃子澄的話音又起,“陛下交代之事,魏國公若盡心辦了,那他十有八九是忠於陛下的。相反,若其暗中推諉,則其騎牆觀望之態顯露無遺,陛下便可暗中戒備,以防其生患!”
“好!”建文一拍禦案,霍然而起道,“黃愛卿言之有理,便依方先生之計行事,梅駙馬與魏國公自由朕來說。至於曹國公,黃愛卿你與他相熟,便由你去帶話吧!記得點到為止,莫要說得太過!”
“臣明白!”黃子澄幹淨利落地答道。
殿內的氣氛一下活絡起來。這段時間,朱棣猶如高手出招,把建文逼的是節節敗退,狼狽不堪。如今,建文總算也尋到條妙計能夠扳回一城,心中頓覺舒暢不少。不過很快,方孝孺的一句話,讓建文的好心情又無影無蹤。
“陛下,勳戚之事可了,然燕王該如何處置?燕王在京日夜交結權貴,任由著他下去,朝中恐永無寧日啊!”方孝孺滿懷憂慮地說道。
大殿瞬間又恢複了沉默。不錯,這個讓人頭痛的燕王仍在京中。他的存在對建文君臣而言可謂如芒在背,誰都不知道這個滿肚子權謀的親王會再耍出什麽手段!
“希直先生認為該如何處置?”建文問道。
“擇日陛辭,令其歸藩!”方孝孺一字一句給出了答案。
“啊!”齊泰大吃一驚,當即叫道,“不可!燕王狼子野心,實乃當代之劉濞,此番若讓他歸國,必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不放又如何?”方孝孺苦笑一聲道,“莫非齊大人還想著扣他?你可有想過,燕王不走,這借力打力又如何行得通?眾勳戚為一己之私,本就不願輕易收手,縱梅駙馬與魏、曹二公出麵,靠的不過是自家的一點臉麵罷了。隻是三人之臉麵對付眾勳戚或還好使,可若有燕王在,又能派上什麽用場?若讓燕王繼續滯留,其必會暗中奔走,意圖重整旗鼓。一旦其出麵相阻,眾勳戚後有倚持,又豈會偃旗息鼓?到那時我等又如何應之?”
但即便知道後果,齊泰仍不甘心!燕王進京,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若就這麽讓他回去,誰知將來還有沒有此等機會?
“也罷。四叔滯留京師,終是朝廷禍患!便令他歸藩罷了!”終於,不待齊泰再言,建文已陰沉著臉做了決定。盡管心中也頗為不願,但當此形勢,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陛下且慢!”就在事情已成定論之時,方孝孺忽然又想到什麽,忙開口阻止。
“希直先生有何言?”建文略為奇怪地問道。方才說放燕王的是他,可這時出言相阻的又是他,建文有些糊塗了,“莫非你又認為四叔不該放!”
“非也!非也!”方孝孺擺手道,“放燕王歸藩,實乃當下不二之選。然則臣卻想到了個法子,可讓燕王歸若未歸!”
“什麽個歸若未歸?方大人莫打謎語,徑直說便是!”齊泰是個急性子,已迫不及待地出言相催。
方孝孺看了齊泰一眼,嗬嗬一笑道:“其實說來也簡單。眼下陛下欲放燕王,又怕其從此不可製;欲待不放,其滯留京師又是禍患。既如此,我等不妨擇其中而取之,放燕王歸藩,其三子卻可暫留於京師。如此既可堵那些勳戚之口,又可鉗製燕王,使其不敢為逆!如此豈非兩全其美!”
建文眼光一亮。方孝孺之言,說白了就是要扣人質在手,燕王就這三個兒子,隻要三子在京,燕王縱是想反,也不敢輕舉妄動。沉吟半晌,建文又將目光瞄向齊泰。
齊泰放眼一瞅,見建文和黃子澄都不無期待地望著自己,便明白他們也都認同方孝孺之言了。對燕王歸藩,齊泰始終心有不甘,但他也明白,方孝孺之言,雖算不上什麽一勞永逸,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舉了。想了一想,他說道:“方大人之計確是穩妥,隻是其三子又有何名目相留?”
方孝孺哈哈一笑道:“這倒容易。五月初十乃太祖一年忌辰。眼下已是二月中旬,陛下可下道敕旨,命其三子留京以待太祖小祥。如此扣上三個月不成問題。三個月之後,視其情況再做計較。”
朱棣這段時間一直借太祖定製說事兒,把建文壓得喘不過氣來。如今以祭太祖為名留他兒子,倒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還不怕他挑出理來,也可出口悶氣。念及於此,建文心情頓時大好,隨即笑道:“三個月時間可做許多事情。便依希直先生所言,朕這就下旨給欽天監,令其挑選吉日,讓四叔陛辭!”
清明節一大清早,朱棣便帶著朱高熾幾個與徐家兄妹一起,來到了太平門外的板橋村,給葬於此處的中山王徐達掃墓。
徐達是大明第一開國元勳,其墓地規製之大,也為天下臣民之首。墓園裏鬆柏蒼翠、樹木森森,神道兩旁石馬、石羊、石虎、文臣、武士等石雕亦是一應俱全,雖遠比不上太祖的孝陵,但也是莊嚴肅穆。到了徐達墓前,朱棣等人跪拜叩首,除草添土,焚楮錠次,周胝封樹,忙活了半日方完。
祭掃罷,眾人便開始進食。自唐以後,清明節與寒食節已合二為一,此番朱棣等人所食,也都是所攜之瓜果冷蔬,聊以充饑罷了。
食物雖簡,但春日郊食也別有一番情趣。在熙攘都市裏待慣了的天潢貴胄們難得享受這一日清新安逸,俱都心境頗佳。而眾人中,最開心的自非徐妙錦莫屬了。
府中禁足月餘,徐妙錦差點沒被生生憋出病來。此番得朱棣之助,終有出府機會,她興奮得幾天幾夜沒睡著。不過她雖得以出府,但畢竟有建文禁足之令在,為掩人耳目,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出城路上,一貫騎馬的徐妙錦被徐輝祖生生安置在被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中,並嚴令其不得挑簾張望。祭掃之時,又是一大堆禮儀,她當然更加不敢胡來。直到進食,氣氛終於活絡,徐妙錦才如釋重負,開始活蹦亂跳起來。
“玉蠶姐,把我那畫著‘百蝶鬧春’的大風箏拿來!”胡亂往嘴中塞了幾塊糕餅,徐妙錦便迫不及待地直起了身子。
“父親墓園內豈可嬉鬧?”徐輝祖趕緊製止。
“嗬嗬,放風箏本是清明習俗,四妹心性好動,由著她放便是,祖弟何必計較這許多?”朱棣微笑一言,便將徐輝祖的訓斥化於無形。
“姐夫說得是,四妹鬧上一鬧,父親地下瞧見,也能少幾分寂寞!”徐增壽也笑著幫腔。
朱棣和徐增壽一唱一和,徐輝祖終於不說話了。徐妙錦見狀大喜,朝他噘噘小嘴,隨即喜笑顏開的從玉蠶手中接過風箏,歡呼雀躍地跑開去。
待徐妙錦跑遠,徐輝祖端起酒杯對朱棣笑道:“相聚未久,姐夫便要歸國。此番一別,恐又得數年方能相見,弟不甚遺憾,此番便借這杯水酒,為姐夫踐行!”說罷,他頭一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朱棣淡淡一笑,也將杯中酒喝了方道:“鎮守藩國,乃親王本分。雖有別離,但也非不能再見,祖弟切勿傷感。此次進京,得見諸弟妹無恙,為兄也便安心。待回北平告訴你姐姐,也讓她多少緩得些思念親人之苦!”
此番進京,朱棣妙計迭出,成功地把朝局攪了個七葷八素。本來,他琢磨著聲勢上的火候已差不多了,接下來應該再接再厲,直接逼迫建文罷免齊泰、黃子澄,去掉他削藩的主要臂力,從而化解藩國危機。誰知,就在朱棣糾合勳戚,準備對二人發起彈劾時,梅殷與徐輝祖、李景隆三人一齊出麵,在勳戚間大肆招安。梅、徐、李三人乃勳戚之首,他們的半道殺出,讓朱棣一時措手不及。而此時齊泰、黃子澄等人也放出風聲,言陛下對勳戚的舉動很是不滿。得知皇帝已有惱羞成怒之勢,而三位勳戚之首也明確站在建文這邊,這下許多勳戚心中便犯了嘀咕。畢竟,他們之所以支持燕王,本也是為自家利益著想。如今眼瞅著風向不對,若再鬧下去,很可能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權衡之下,除王寧等燕王死黨尚在堅持外,其餘大半勳戚便借梅、徐、李招安之機順梯下台,不聲不響地退出了燕王的同盟。就這樣,幾日前還是風起雲湧的朝局一轉眼便萬馬齊喑,留下個朱棣孤掌難鳴,好不尷尬。
一個十拿九穩的得勝之局,就這樣生生被建文扳了回來,朱棣的氣惱可想而知。本來,就這樣也不算太壞,反正他此番進京已成功賺得天下同情,縱不能完全改變削藩之策,但至少也牢牢把道義握在手裏,如此也不枉此行。朱棣倒不像方孝孺所想,準備再在京師搞什麽再次串聯,一擊不得,他已盤算著請辭歸藩,再尋他法。可就在這時,建文頒來一道聖旨:燕王擇日陛辭,三子暫留京師,以待太祖小祥!
接過聖旨,朱棣猶如吃了個蒼蠅般難受。他一直以親情為名尋建文晦氣,沒想到建文也依葫蘆畫瓢來對付自己。
進了一趟京,撈了個好名聲,又折了建文臉麵,卻讓三個兒子淪為人質!一筆賬算下來,朱棣也不知道是賺了還是賠了。不過事已至此,他也是無計可施,不認也不行了!
但是認歸認,對造成這種局麵的罪魁禍首,朱棣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釋懷。逼宮失敗,敗就敗在三位顯赫勳戚手上。而這三人中,最可惡的就是徐輝祖!與無直接瓜葛的梅殷和李景隆不同,徐輝祖是自己的內弟,是三個兒子的大舅舅!就算你對藩王無好感,就算你與我朱棣不太合得來,可就憑著這份淵源,你不幫我也就罷了,但你也沒必要如此賣力地拆我的台啊?此次三人安撫勳戚,徐輝祖的表現是最為積極,這就讓朱棣更加忌恨。不過他素有城府,盡管暗中已把徐輝祖恨到死處,但表麵上,仍是兄弟情深之狀。
“這離陛辭不是還有幾日麽?大哥和姐夫怎這早就喝起踐行酒來了?”就在二人虛情假意之際,一旁的徐增壽插話道,“姐夫回北平後請轉告大姐,三位外甥暫居京師,做弟弟的一定盡心關照。待太祖小祥後,我便奏請皇上,讓他們早日歸藩,侍奉大姐!”
燕王三子為何留京,在座諸人都是心知肚明。以建文扣為人質的用意看,即便太祖小祥過了,他三人也不會如此輕易就回到北平。徐增壽明知如此,卻主動挑起話頭,承諾助三子北返,這讓徐輝祖聽了很不痛快。
不過很快他也就釋然了。徐增壽在洪武年時曾數次出入燕府,與燕王關係頗為不錯。對此,一直對朱棣頗為警惕的徐輝祖也一度頗為不滿。此次受命安撫勳戚,徐輝祖忌著這層關係,一開始並未知會徐增壽,直到後來瞞不住了才坦言相告。本來,徐輝祖以為他會出言阻攔,哪知這位四弟猶豫再三後,終是未置一詞,也就默認了他的舉動。經此一事,再聯係到徐增壽從頭到尾都未參與王寧他們的滋事之舉,徐輝祖頓時對這位弟弟大為放心。認為他雖無可能協助朝廷削燕,但至少出於保全徐家自身著想,也不至於與燕王有所勾結。此時他之所以主動要助三子脫險,想來也是因著先前未阻攔自己安撫勳戚而心生愧疚,覺得對燕王不住,才有這番補償舉動。且上奏雲雲,最終還是要建文決斷,他這麽說,多半也還是安慰之言,絕無可能是真要去助燕王。想到這裏,徐輝祖頓時轉憂為喜,這位四弟若果真能識時務,不暗通燕王,則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徐家自身,都是大大的幸事。
又敘談一陣,直到時辰差不多了,眾人方喚回徐妙錦,起身回城。
數日後,朱棣在奉天殿朝見建文,行陛辭之禮。相較於上回的麵紅耳赤,此次這對叔侄卻是一片歡聲笑語,氣氛無比溫馨。不過朱棣心中明白,自己雖得一時占了上風,但皇帝削藩之意並未改變,自己走後,建文仍很有可能壓製勳戚,再推削藩。而就建文而言,他已經親眼見識了燕王的過人本領,心中更加忌憚。這位年輕的皇帝明白,朝廷和燕王攤牌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