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武英殿建文問案 金陵城君臣離心
申時,伴隨著散衙的鍾聲,洪武門外的朝廷大小衙門前熱鬧起來。眾官吏處理完一天的公務,此時紛紛走出衙門,騎上馬驢騾子等座駕,相互拱手道別歸家。
徐增壽沒有即刻回府,直到右軍都督府前的白虎街稍稍安靜,他才踱出大門,上馬往大功坊方向行去。
到家後,他將官服脫下,正自斟了杯茶欲飲,一個家丁便慌慌張張地跑來稟道:“四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驚慌?”
“回……回四爺話!”家丁口齒都有些不利索了,“四小姐方才怒氣衝衝地提了把劍出去,說……說要去找皇上算賬!”
“砰”的一聲,徐增壽手中茶杯落地,他一把抓住家丁大聲道:“你個狗才胡說什麽?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徐增壽待下人一向親和,家丁從未見他如此態度,好一陣方緩過神來,哭喪著臉道:“小的沒有胡說,小姐出門時一副怒氣衝天的樣子,口中還念念有詞道‘非……非把炆哥哥一劍刺個窟窿’,這可不是要去找陛下麻煩麽?”
家丁話音方落,徐增壽頓覺手腳發涼,好一陣方怔怔道:“她……她為何要刺陛下?”
“這……這小的就不知了。”
“都是小女的錯!”一陣嚶嚶聲從門外傳進,玉蠶已眼帶淚光走了進來。她勉強行了個禮,旋抽泣道,“方才與四小姐絮家常,她忽言許久未見二姐,甚是掛念,小女一時忘了國公爺和大人的囑咐,便把代王一家被陛下囚禁之事跟她說了。小姐一聽,當場就急了眼,提了劍便出去了。因還沒到散衙時候,國公爺、膺緒老爺和大人您都未回府,咱們一幫子下人攔不住她,因此她便闖了出去!”
“唉……”徐增壽當即一跺腳。原來代王朱桂的王妃是徐達第二女。前些天,建文削代藩,囚朱桂於大同王府中,代王妃自然也免不了一起身陷囹圄。徐氏三女皆是親王正妃,朝廷厲行削藩之際,徐家自然處境尷尬。偏偏魏國公徐輝祖又一向盡忠王事,對朝廷削藩竟也堅決支持。兩重因素交匯一起,他便以長兄和魏國公身份告誡家人務要謹言慎行,與親藩劃清界限。
徐膺緒為人無主見,一向遵長兄之命是從;徐增壽顧及時局不妙,為著家族考慮,便也答應下來。而對於徐妙錦,因其素得幾個姐姐喜愛,與代王妃也是姊妹情深,不管是徐輝祖還是徐增壽,都恐其得知二姐被囚,一怒之下蠻橫心起,徒惹出什麽亂子。因此徐家上下皆對徐妙錦暫時隱瞞此事,想過了這陣風頭再想辦法開解。十多天下來,徐妙錦被蒙在鼓裏,倒也太平無事,誰知竟在今日東窗事發,惹出大禍。
“她什麽時候出的府?”徐增壽問道。
“大約半炷香之前。”
“還來得及!”徐增壽倏地起身,迅速將公服穿起匆匆衝出房門。走到大門口,徐輝祖與徐膺緒正散衙回來,徐增壽粗略將情況一說,二人也是大驚失色,三兄弟遂一起撥馬回返,直往皇城奔去。
就在徐家三人心急火燎地往皇宮趕時,紫禁城午門之外已是鬧翻了天。
話說徐妙錦怒氣衝天地從大功坊出來,一路直奔西安門,西安門守衛一見是她,便不加阻攔。但到了西華門外,卻就生了岔子。
徐妙錦是馬皇後的手帕交,又和建文從小一塊打鬧,憑著與帝後二人的過硬交情,她要入宮從來都是暢行無阻。可這一次,西華門當值的內官卻死活不放行,連幫她傳話都不肯。就在徐妙錦要發作時,禦用監少監王鉞溜了出來。
“王鉞!”徐妙錦作色一喝,“你帶的好奴才,連我也敢阻攔麽?”
“徐小姐息怒!”王鉞賠著笑臉道,“皇後娘娘正去太後處請安,恐見不了您!”
“我不見娘娘,我要見皇上!”徐妙錦板著個臉道。
王鉞瞅了一眼徐妙錦腰間的寶劍,略一頓道:“敢問小姐,您求見皇上做什麽?”
“你管得著麽?”徐妙錦白了他一眼。
王鉞嘿嘿一笑道:“並非奴才要阻攔。隻是陛下尚在外朝理事,小姐要見陛下,需得將欲請之事詳細說來,奴才才好轉告皇上。見與不見,自由皇上決斷!否則小姐是女身,私闖外廷,可是違反宮禁的!”
王鉞就著規矩說話,徐妙錦倒也無可反駁。略一沉吟,她抬頭冷冷道:“那你去跟皇上說,他無端囚我二姐和二姐夫,我要找他討個公道!”
“果然是這事兒!”徐妙錦話音方落,王鉞心中就一咯噔。其實建文就在後宮裏,根本沒到外廷理事。他之所以敷衍,完全是遵照旨意。
自削代藩後,建文生怕徐妙錦進宮走馬皇後的門路,橫生枝節;更怕這位蠻橫小姐來找自己晦氣,說不清道不明之下大吵大鬧,徒給自己惹不痛快。因此,削藩的當天,他便給王鉞下了道旨意,近段時間不許放徐妙錦進宮。
建文下道旨意就完,可王鉞要阻止她,就要費好些功夫。本來,王鉞是想著虛與委蛇,在不得罪徐妙錦的情況下,把這隻小刺蝟安安生生打發回去了事。誰知她不但來勢洶洶,腰間居然連劍都配上了,而且直接挑明了是為二姐出頭而來,這下讓王鉞覺得事情棘手了。
思忖半晌,王鉞有些明白了:今日之局,要想裝聾作啞,將徐妙錦糊弄過去已不可能,可要放她入宮更是萬萬不可。別說建文事先有交代,就是皇上沒說,他也不敢將此般模樣的徐妙錦帶進宮去,誰知道這位姑奶奶會惹出什麽事兒來?思來想去,王鉞心一橫,索性直言道:“皇上已有明旨,近期徐四小姐無旨不得入宮!請小姐體諒奴才難處!”
王鉞不這麽說倒罷了,他這一說,徐妙錦得知是建文有意不見自己,頓時怒上加怒,當下也不答話,徑直便朝西華門內硬闖。
王鉞這下慌了神。若就讓徐妙錦這麽闖進去,誰知道她會折騰出什麽動靜來?情急之下,他大聲一喝道:“眾侍衛守住宮門,膽敢擅闖宮禁者就地擒拿!”
號令一出,把守西華門的侍衛上直軍兵士紛紛拔刀,將徐妙錦擋在門前。徐妙錦雖橫,但也不傻,見上直軍這副架勢,她知道在這裏討不到好了。
她眼珠一轉,便急中生智,咯咯一笑道:“咿呀,好你個王鉞,對一個區區弱女子也犯得著擺這大排場?”
你哪裏是弱女子?你分明就是一隻母老虎!王鉞心中狠狠罵著,麵上卻不卑不亢答道:“職責所在,奴才不得不如此,還請小姐見諒!”畢竟徐妙錦與帝後關係不一般,王鉞也不敢對她太過分。
“好!”徐妙錦將手中馬鞭放下,聲音轉柔道,“不闖也行,不過我進宮一場,就算沒見著炆哥哥,總得讓他知道我來過吧?儂去跟炆哥哥說一聲,他要真不見,你再回來告我,我便打道回府如何?”
“皇上早有明旨,無須再稟,還請小姐先回,今日之事奴才過後自會跟皇上提起!”王鉞生怕中了徐妙錦的調虎離山之計,自己一走開,這位橫小姐便要強闖入宮。沒了自己坐鎮,這些小內官和侍衛們拿捏不住分寸,到時候不管是被她闖入,還是阻攔時刀槍無眼傷著她,都是一件大麻煩事。
見王鉞一副公事公辦之態,徐妙錦氣咻咻道:“咿呀,真是宮門深似海。你們這幫狗奴才,竟連聲兒都不讓皇上聞得!”
雖仍喋喋不休,但徐妙錦氣焰已消了許多,王鉞心中有些得意,嗬嗬一笑道:“非奴才不通人情,隻是皇命在身,不得不遵旨行事。其實莫說小姐,就是您家國公爺來,隻要皇上不願見,那也是無法可想的。除非敢去午門外敲那登聞鼓,否則任憑在宮外叫破天,奴才也不敢違旨放行!”
登聞鼓!徐妙錦眼光一亮,也不再搭理王鉞,徑直離了西華門,一路向南,竟朝午門方向奔去!
王鉞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得意忘形竟把登聞鼓給提了出來。這登聞鼓一般官員是不敢敲,可徐妙錦是什麽人?天下哪有她不敢做的事?搞清楚狀況後,他悔得恨不得當場就給自己一大耳刮子!無奈話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來了。情急之下,王鉞隻能一跺腳,跟著徐妙錦的背影飛快追去!
登聞鼓的來曆源遠流長。早在晉朝時,晉武帝司馬炎便在宮外懸置登聞鼓,允許百姓擊鼓鳴冤,直接向朝廷申訴。其後,這一製度也被沿用。朱元璋登基伊始,便設登聞鼓,由都察院監察禦史與六科給事中等言官輪班值勤,一有冤民申述,皇帝必須親自受理。如有官員膽敢攔阻,一律重罰。
不過登聞鼓雖有奇效,但實際應用卻不多。首先是皇帝自己受不了。天下之大,即便是太平盛世,冤假錯案也是數不勝數。若冤民都跑來擊登聞鼓,那皇帝也不用做別的事了,隻管當個判官便是。因此,登聞鼓便設到了紫禁城的午門之外。紫禁城是宮城,外頭還有一道皇城城牆,如此便把黎民百姓攔在了外頭,連登聞鼓的影子都見不著。
百姓是擋住了,官員卻是進得皇城的,他們有機會接觸登聞鼓。不過官員也不擊鼓,因為若要擊鼓,除非有緊急軍情,剩下的都必須有天大冤屈才可。而且饒是如此,擊鼓也得先擔上個驚擾宮禁的罪名,其結果很可能是冤屈不解,反倒罪加一等。久而久之,登聞鼓也就成了擺設,每日午門處人來人往,但從未有人想到要多瞧它一眼。但登聞鼓畢竟未廢,科道言官也依然輪班值守。
此時已近傍晚,入宮奏事的官員已走得差不多了,午門外隻有些內官與侍衛上直軍兵士。徐妙錦甫一出現,便引起了一陣**。原來午門直接通向紫禁城外廷,外廷是處理國政之地,而徐妙錦卻是女身,即便她要進宮,也不能到外廷轉悠。見徐妙錦徑直向門前行來,眾兵士和內官均麵麵相覷,均不知這姑娘要做什麽。
直到她拿起鼓槌,眾人方如夢初醒。有人要擊登聞鼓,而且擊鼓的還是個妙齡少女!一時間眾人大嘩,呼啦啦一下子便圍了上來。
不過眾人看似把架子拉得很大,等真到徐妙錦身邊,卻都又止住了步。膽敢阻攔擊鼓者,一律從重處罰!這些兵士和內官整日在午門當差,這一點都是一清二楚,誰都覺得一個小姑娘擊鼓太過兒戲,可誰也不敢將她攔下來,一些認識徐妙錦的也隻能是暗暗替她擔心。王鉞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見此情景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叫苦,可礙於嚴律,也隻能在一旁哀求,卻萬萬不敢上前攔阻。
徐妙錦得意了,見片刻前還神氣活現的王鉞此時嚇得滿臉蒼白,心中充滿報複的快感。她嬌哼一聲,提起鼓槌便要上前,忽然人圈中傳來一陣清朗的叫聲:“且慢!”
徐妙錦杏眼一瞅,隻見一個身著綠色公服、年二十六七歲的官員擠出人群,攔在她的麵前。
“儂是何人?”徐妙錦略帶挑釁地問道。
“兵科給事中程濟!”官員一臉正色答道。
“給事中?”徐妙錦雖是名門千金,但還真不知道給事中到底是個什麽玩意。雖不識官職,但官服的等級她還是知道的。程濟一身綠袍,胸前繡著一麵鵪鶉補子,徐妙錦瞧了,當即不無輕蔑地一哼道,“八品小官,也配攔本小姐?”
“品佚雖小,卻是職責所在!”程濟臉稍一紅,旋恢複正色道,“本官按製值守登聞鼓,姑娘要擊鼓,本官依例還要問得一二!”
“儂要問什麽?莫非想阻我擊鼓?”徐妙錦冷笑道,“儂莫非不知阻攔擊鼓是重罪?”
“本官不敢阻攔姑娘!隻是朝廷派我等科道言官值守登聞鼓,便是要問清擊鼓者所訴冤情,以便記檔留存。擊鼓者若是無事生非,有意擾亂宮禁,本官也好據此參劾!”
“參劾?我又不是官員,你能參我?”徐妙錦咯咯笑道,之後想了想又道,“也罷,我便告訴儂,本小姐不滿皇上無端囚禁我二姐和二姐夫,今日得向他討個公道!”
“敢問姑娘,您二姐和二姐夫是何人?”程濟剛從四川嶽池州教諭升任兵科給事中,到京赴任未滿一月,徐妙錦在京城官員中可謂無人不曉,可他卻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咿呀,這儂都不知?”徐妙錦頭一揚道,“我二姐便是中山王第二女;二姐夫乃太祖高皇帝第十三子,代王朱桂!”
“啊!”程濟一聲驚呼,這下才搞清楚這眼前少女的身份。不過程濟不但未生怯意,心中反倒生起熊熊怒火。原來程濟也是個熱血男兒,先前雖一直在蠻荒之地擔任教諭,但也存了顆經濟天下的雄心。藩王勢大,威脅朝廷,這點他看的是一清二楚。建文繼位後,朝廷漸露削藩之意,程濟看在眼裏,也是十分讚成。在短短數月內程濟數次上書朝廷,極言藩王之禍害,這與廟堂君臣之意倒是暗合。正巧,當年方孝孺在漢中當教諭,知道程濟這個人,便順勢將他擢為兵科給事中。程濟入京,遂拜入方孝孺門下,追隨老師還有齊泰、黃子澄等朝廷大臣,在削藩、改製等事中勞心出力。代王被囚,正是朝廷削藩之又一大成果,程濟為此歡欣鼓舞。不想今日這徐家小姐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用擊登聞鼓的方式來為代王喊冤,竟還說什麽要向朝廷討個公道!
程濟不了解徐妙錦,在他看來,豪門千金縱然驕橫,也絕不會行此乖張逆舉。她此般作為,必是受他人指使。而指使她的不是徐家兄弟,就是剩下的燕王、安王兩個姐夫!念及於此,程濟怒不可遏道:“登聞鼓乃國家重器,豈能由你肆意耍弄?代王之囚,乃朝廷大計,你一個女兒家焉能置評?速速歸去倒也罷了,再敢放肆,本官必參你長兄治家不謹之罪!”
“什麽?”程濟動怒,徐妙錦更是火冒三丈!她最討厭的就是“女子不如男”之類的話。在她聽來,程濟之言明擺著說她是個女人,不配擊這登聞鼓,這簡直就是**裸的侮辱!激憤之下,徐妙錦一把將程濟撩開,提起鼓槌便直上前。
程濟沒料到這位嬌小姐竟也會動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撩得腳底間趄趄趔趔,幾欲滑到倒。站穩身子後,程濟又氣又急,一時不暇多想,伸手便是一抓。隻聽得“呀”的一聲,程濟定睛一瞧,頓時滿臉通紅,他竟一下抓住了徐妙錦的如蔥玉手!
明代男女大防十分嚴格,徐妙錦又是大明第一名門的千金,程濟這番動作無疑是大大的無禮!徐妙錦的手被一陌生男子握住,白皙的瓜子臉頓也羞得通紅。偏偏程濟還是個呆子,隻知木在當場,竟也忘了趕緊鬆手。徐妙錦見其如此,更是又羞又惱,當即抬起握著馬鞭的右手,照著程濟就是一鞭。鞭聲響過,程濟的左臉頓留下一道血痕,手也終於鬆開。
就在程濟尚在愣神時,徐妙錦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扭轉過身子,直衝到登聞鼓前,頓時,雄渾的鼓聲響徹紫禁城的上空。
聽得鼓聲響起,王鉞一跺腳,氣急敗壞地向宮城內跑去。而就在同時,徐家三兄弟也趕到了午門前。見徐妙錦把登聞鼓擊得震天響,三兄弟頓覺頭暈目眩。好一陣後,徐增壽才最先反應過來,他上前一把將徐妙錦手中鼓槌奪下,苦笑道:“妹子,你這次可闖大禍了!”
……
兩炷香工夫過去,王鉞一溜煙兒從宮裏跑了出來,見著徐家三兄弟在場,他幹笑一聲道:“皇上已破例在武英殿召見徐四小姐,三位大人來得正好,都一起進宮見駕吧!”
徐妙錦是萬事不懼,昂首便走。王鉞忙追上道:“小姐請把劍卸下!”她略一沉吟,便把所佩越女劍解了遞給他。王鉞接過又道:“還有馬鞭!”徐妙錦眼珠一瞪,拿起馬鞭朝王鉞晃晃道:“此鞭乃太祖爺爺在世時親賜予我,憑甚交儂?”說完,哼的一聲便揚長而去。徐家三兄弟大眼對小眼,俱都作不得聲,隻得耷拉著腦袋跟上。
徐家兄妹行禮之時,建文一臉鐵青之色。他最怕徐妙錦得知代王夫婦被擒,頭腦發熱來找他麻煩。可怕什麽來什麽,徐妙錦不但來了,還以這種最激烈的方式見駕。登聞鼓一響,整個紫禁城都驚動了。建文就是再不情願,也隻得移駕接見。虧這徐妙錦還真是懵懂到家,頭一次進外廷,堪生出了新鮮之感,路上東張西望,走馬觀花般看稀觀奇,一時竟把見駕的目的拋到了九霄雲外。進了武英殿,她更是左顧右盼,口中還不時發出嘖嘖之聲,末了對建文一拍手道:“咿呀!這外廷和後宮就是不一樣。光瞧這武英殿,可就寬敞極了!我看娘娘的坤寧宮也沒這氣派!”
一語既出,徐家三兄弟盡皆傻眼,連建文也是哭笑不得,片刻之前的滿腔怒火倒也因這番表現而被衝散不少。一旁的王鉞則沒皇帝和勳臣們的耐力,他一個忍將不住,“撲哧”一聲直笑了出來,忙又用手捂住。
“夠了!”好一陣,建文才穩住情緒。他臉一板,冷冷叱道,“你這丫頭也太放肆了,連登聞鼓都敢敲!你說,你有何等冤屈?”
“啊!”徐妙錦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見建文拉下臉,她也把頭一揚道,“我要為二姐和二姐夫鳴冤!”
“住口!”建文還未說話,徐輝祖已先怒斥,“朝廷決策,你一個姑娘家焉能置評?擅擊登聞鼓,已是不赦之罪,還敢胡言亂語?”
對大哥,徐妙錦可不敢向對程濟那般頂撞,不過她既然鼓起勇氣闖宮,當然也不會就這麽稀裏糊塗完事。隻見她小嘴一噘,道:“大哥說得沒道理,登聞鼓本就是為受冤之人設的。如今我二姐和二姐夫無辜被擒,我當妹妹的替他們擊鼓鳴冤,本就是天公地道!這又犯了哪門子王法?”說到這裏,又小聲嘀咕道,“你還是大哥呢,他們被抓儂連句公道都敢不說,就隻知道訓我!”
“你……”徐輝祖一時結舌。他之所以不幫代王夫婦說話,一來是值此微妙之際,他身為徐家之主不得不謹言慎行,以免惹禍;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對藩王勢大充滿憂慮,對朝廷的削藩之舉實是內心讚同。
可徐妙錦卻想不到這許多,在她心裏,隻有姐妹間的骨肉之情,隻牽掛深陷囹圄的二姐,她完全不能想象,一向關愛自己的二姐會有一天成了炆哥哥的階下囚!想到這裏,她又傷心又氣憤,轉向建文嚷道:“我二姐和二姐夫怎麽惹著儂了?儂要把他們給關起來?”
建文皺起了眉頭,他明白眼前這個人可不好打發。若是大臣,無論品佚再高,建文以皇帝之勢,怎麽著也能把他給壓下去。可徐妙錦不同,這個小丫頭根本就不懂國家大事,心中隻知道那份親情,跟她講大道理根本就說不通,何況自己也不可能把削藩之念堂而皇之地公布於眾。而且她是個女流,還一向稱自己為“哥哥”,若真擺皇帝派頭,建文也覺得有仗勢欺人之感,傳出去對名聲也不利。想來想去,他也沒什麽好說辭,隻得含糊應對道:“代王品性暴躁,屢次毆打下人,有辱皇家顏麵,朕身為天子,自當管束!”
“胡說!”徐妙錦一瞪眼道,“二姐夫暴躁,那先帝在時怎麽不罰他?你一當皇帝,他就暴躁了?分明就是你找借口要陷害他!”
“朕何曾找什麽借口?”建文不悅道。
徐妙錦見建文敷衍應付,心中更怒,當即脫口而出道:“你不要狡辯!元旦時我去雞鳴寺進香,廟裏香客曾說,皇上連擒諸位皇叔,是忌憚藩王勢大,要尋隙削藩!今日儂又擒了我二姐夫,不是找借口除他又是什麽?”
此語既出,徐家兄弟頓時大驚,齊刷刷跪倒道:“臣妹捕風捉影,妄議朝政,請陛下恕罪!”其實建文意欲削藩,天下人都是心知肚明。隻是藩王鎮守四方乃太祖所定,若明言削藩,則是違反太祖定製,這個罪名建文可承擔不起,一旦藩王借此鬧事,朝廷也不好應付,故而從來都是隻做不說。朝臣們怕惹著皇帝,也都識趣不提。徐妙錦當著建文和三位哥哥的麵將此事堂而皇之地說出,無疑是大大的犯忌,因此眾人都是驚駭不已。
建文一拍禦案,喝道:“你太狂妄了,竟敢離間皇室,簡直是無法無天!”罵完,又轉對徐家三兄弟氣洶洶道,“你等身為其兄,平日不加管教,竟由著她這般胡作非為!徐家可還有家教?”這次建文是真動怒了,他再容忍徐妙錦,也不能讓她壞了削藩大業。
徐家三兄弟已是汗如雨下,跪在地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隻是連連叩首。徐妙錦本不怕建文,但見三位哥哥嚇成這樣,又見建文臉色鐵青,心中不免也忐忑了起來。
場麵頓時僵持住。建文冷眼盯著殿下四人,腦子卻在飛速轉動,他現在想的是要如何處置這些人!
首先要處罰的便是徐妙錦。以往在後宮,徐妙錦怎麽耍賴犯橫,建文都可以付諸一笑。但這裏是外廷,此番她又是通過擊登聞鼓的方式見駕,這樣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若不處罰她,那等於間接說明自己對削藩之事理虧,待這四兄妹出去,就算徐家三臣識趣不提,可憑著徐妙錦口無遮攔的性子,不到三天就能把今日之事傳遍京城。果真如此,不管是對自己的名聲,還是對削藩大業都大大的不利!
可若真要使嚴懲徐家兄妹,建文也覺得頗為棘手。首先,徐妙錦今日雖是耍性子胡來,但擊登聞鼓鳴冤,這本就是朝廷定下的規矩,僅憑此重罰她也說不過去。而更重要的是,徐妙錦不過一介女流,如真要重罰她,那徐家三兄弟肯定逃不掉管教不嚴的連帶之責。憑著對徐妙錦的了解,建文相信她的莽撞是率性而為,應不至於出自徐家兄弟授意,而三兄弟此時的戰戰兢兢也更加印證了這一點。既如此,若此時罰徐家兄弟,他們表麵雖是俯首認罰,但暗中會不會有意見就難說了。徐家乃大明第一名門,其勢力不管在朝堂還是軍中都可謂是盤根錯節,而正在進行的削藩以及即將推行的改製都與徐家有著極大的關係。若僅因徐妙錦之胡鬧就讓徐家三兄弟心生怨恨,那可就大大不值得了。畢竟,自己年紀輕輕甫登大位,行的又是更易國本的大事業,朝局穩定可是第一位的,犯不著為點小事就把徐家兄弟生生逼出怨氣來。當然還有一點,就是對徐妙錦,建文打心眼兒裏也實在有些下不了手。
“魏國公!”思慮一番,建文做出決定,“你帶四妹回府嚴加管教,從今日起,無旨不得出府!”
“啊!”徐家兄弟齊聲輕呼,腦中不約而同地冒出這樣一個念頭:這處罰也實在太輕了!本來,按徐妙錦今日的舉動,三兄弟均以為建文會狠狠處罰她,而他們這幾個當哥哥的也難逃池魚之殃,但不料最後卻僅僅是個“妙錦不得出府”,這讓三人大感意外。徐家三兄弟中,徐增壽腦子最靈光,他稍一琢磨便明白了這道聖旨中蘊含的意思:在皇上眼裏,徐妙錦此番闖禍實與平日裏的鬥嘴嬉鬧無異,而所謂的“責罰”,仍不過是他與徐妙錦間的私人“恩怨”罷了,與整個朝政無幹!磕頭謝恩之時,徐增壽心中還暗暗想:皇上對四妹到底是與眾不同!若換我等,做今日這等行徑,恐早就被罷官降罪了!
徐家三兄弟喜出望外,徐妙錦卻是大大不依。她天生就是個好動性子,一日不出門溜達,便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此番建文之言,竟是要將她軟禁在家中,這還不把她活活憋死?她一跺腳,立時就要爭辯,建文又道:“若你等管教無方,則由朕做主,立尋夫婿,擇日出嫁!往後自有夫家教訓!”
建文“出嫁”二字方一出口,徐妙錦立馬就想到了李增枝!去年建文首提將她嫁給李增枝,就把她當場嚇得哭了鼻子。看今日這架勢,自己惹惱這位皇帝哥哥之程度遠超上回,要再爭個你長我短,沒準兒他一怒之下就真“乾綱獨斷”,把自己終身拍板定了!想到李增枝那賊眉鼠眼之樣,徐妙錦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惡心,她可不敢拿自己的終身幸福去賭!
終於,徐妙錦軟了下來。她呆立半晌,最後恨恨地瞪了建文一眼,氣嘟嘟便甩手而去。徐家三兄弟暗自好笑,也忙告退。
進得家門,徐家兄弟在客廳坐下。徐妙錦將身上裘衣脫下,剛要回自己房中,徐輝祖嚴厲的聲音便響了起來:“給我回來!”
這喝聲要是出自徐膺緒或徐增壽,徐妙錦理都不理便揚長而去,但對於不苟言笑的大哥,徐妙錦卻不敢太過放肆。愣了半晌,她終調轉身子,扭扭捏捏地折回坐了,隻是眼珠子卻直瞄著窗外天空,擺明了滿腹不願的樣子。
“你這個丫頭啊……”徐輝祖指著她的額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你可知今日惹了多大的禍?擅闖宮禁,亂敲登聞鼓,還妄議朝政,哪條罪名不夠殺你頭的?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殺什麽頭?炆哥哥不也未追究麽?大哥緊張什麽?”徐妙錦瞄了一眼大哥,沒好氣地答道。
徐膺緒在一旁憂心忡忡道:“妹子不可這樣想!我徐家與藩王關聯頗深,這‘削藩’二字,絕非我等可說出口!今日皇上雖未重罰,但或對我徐家猜疑亦未可知!尤其是你少不更事,又是女娃,皇上是否會疑心你我兄弟有意教唆,妄圖阻撓削藩?若真如此,徐家危矣!”
“二哥杞人憂天了吧?小妹是什麽人,皇上還不知道?”徐增壽將椅旁桌上的茶杯端起,小抿一口,眼瞅著徐妙錦笑道,“咱們這位徐四小姐,生來就是自以為是的性子,她若不想做的事,別說我們,就是皇上他親自相逼,恐也難以如願。再說了,誰都知道小妹心中不藏事,就這種人我等敢去唆使?”
“話是這般說不錯,可不知皇上是否也這麽想?他若想岔了,那我徐家可就大禍臨頭了!”徐膺緒仍是思慮重重。
“皇上沒有想岔!”徐增壽放下茶杯,舉止從容地道,“皇上若認為是我等唆使,那今日之事必不可能輕易了結!僅不許小妹出府,這與其說是處罰,倒不如說是捉弄更為貼切!至於嫁夫雲雲,就更是玩笑嬉語了!由此可知,皇上仍如往常一樣,視小妹如自家妹妹。而皇上之所以能依然如故,則必是因其內心亦不認為四妹蓄意挑撥朝政!既如此,我徐家何禍之有?”
聽徐增壽分析完畢,徐輝祖和徐膺緒均鬆了口氣。然與徐膺緒僅僅感到慶幸不同,徐輝祖心中還多了一份百感交集。他一直是讚同削藩的,還屢次進言為削藩出謀劃策。但因為徐家與藩王的特殊關係,他始終得不到建文的真心信任,其建言多也是泥牛入海;反而,齊泰、黃子澄暗中還對他頗有猜忌,這讓他時常感到憋屈。今日,因徐妙錦的放肆舉動,他甚至不得不反倒過來,揣測建文是否疑自己親近諸王,反對削藩,這使一向盡忠王室的徐輝祖更覺傷心。鬱悶之下,他心中不由升起一陣無名火,遂對徐妙錦斬釘截鐵道:“先前倒也罷了,此番陛下既有旨意,可再也由不得你耍性子!從今日起,你不得出府一步!若有違反,我必執行家法!”
見徐輝祖下了死令,徐妙錦又氣又急,卻無計可施,到最後也隻是起身將椅子狠狠一推,氣鼓鼓地往自己書房走去。
“小妹還在生氣?”剛進書房坐下,一聲笑語從後飄至,徐妙錦不看也知,說話之人是四哥。
徐增壽在她旁邊坐下,溫顏笑道:“你也莫生這老大股氣。今日之禍你闖得太大,隻受禁足之罰已是萬幸。大哥之舉,說到底也是為你好!”
徐妙錦斜眼道:“我沒氣大哥,我是氣你!”
“氣我?”徐增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又哪惹你了?”
“我是嫌你丟人!”徐妙錦一臉鄙夷狀道,“今日在殿上我替二姐和二姐夫說話,你怎麽在旁邊一聲不吭?二哥一向膽小,大哥也和幾位姐夫合不來,他們不幫二姐夫也就罷了,可你以往都和幾位姐夫親親熱熱的,怎也和他們二人一樣?虧我平日還以為你也是俠肝義膽,真到姐姐、姐夫受難,你就隻知道想著自己!”
徐妙錦語如機鋒,徐增壽聽罷,臉上頓顯尷尬之色,好半天方辯解道:“我哪有隻顧自己?隻是你一見皇上便提削藩,這可是大大地犯了忌諱!我哪還能多費口舌?”
這番也有道理,徐妙錦遂不再繼續出言責難。不過頓了一頓,她又問道:“那你說,皇上可真想削藩?”
“你怎麽還提這個?”徐增壽嚇了一大跳,忙阻止道,“你剛才沒聽二哥說麽?我家與藩王關係太深,此事虛實難測,你切勿再提才好!”
“我才不願提呢!削藩不削藩的,我也不懂。我隻是覺得二姐可憐!以前在家時,二姐最愛帶我出去玩了,現在卻被囚了起來!”徐妙錦說著說著,神色一黯動了感情,眼中頓時泛起了淚光。
徐增壽也是一陣黯然。不過他不願在徐妙錦麵前再提藩王之事,因此隻是搖頭不語,一副無可奈何之態。
“咿呀!”忽然,徐妙錦一聲尖叫,抓起徐增壽胳膊道,“若炆哥哥真要削什麽藩,那大姐豈不是也坐到火爐上了?大姐夫在藩王中年紀最長,他會不會也被炆哥哥抓起來?”
徐增壽默然不語。對建文的心思,他自是洞若觀火。朱棣乃諸王之首,又久領大軍,威望素著,這次建文削藩,無論從哪方麵看,朱棣這個燕王都屬必削之列。隻是對不通世事的徐妙錦,這話卻又如何能說得出口?
“四哥,儂說啊?大姐和大姐夫是不是也會跟二姐他們一樣?”徐妙錦不知徐增壽內心憂慮,仍拽著他的袖子焦急地催問。
“小妹不要問我!”徐增壽輕輕將袖口從妙錦手中掙脫,苦笑一聲道,“過幾日你自己去問大姐夫吧?”
“去問大姐夫?”徐妙錦不解道,“他不是在北平麽?我怎麽問他?”
徐增壽望著窗外,良久方歎了口氣道:“你大姐夫已上奏朝廷,要進京祭掃孝陵。今日早朝,陛下已親下聖旨,準其入京!不出意外的話,十日之後,你就可以見到你大姐夫了!”
經曆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好了,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拂麵的東風已是溫暖怡人。這一日,三山門外的碼頭前人潮湧動,一應鹵簿儀仗依次排開,禮樂鑼鼓也敲得震天作響——燕王朱棣的車駕渡江進京了!
燕王進京之事早已轟動京師。當初看到朱棣自請進京祭掃孝陵的奏本時,建文差點沒把眼珠子給掉出來。眼下三王被削,燕王更是被朝廷視為首要大敵,他此時要求進京,而且還將三個兒子悉數捎上,實在是讓建文摸不著頭腦。在將奏本完完整整看了兩遍後,建文馬上召見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以及剛被升為都察院左右都禦史的景清、練子寧等一眾心腹商討對策。眾人得知燕王竟自請入京,也都是驚詫萬分,半天沒回過神來。
過了好一陣,幾位大臣方展開熱烈的爭討:齊泰與景清反應最為激烈,認為此乃燕王自投羅網,而且連三位兒子也一同帶來,朝廷正好借此機會將其一網打盡,至不濟也得悉數扣於京師;黃子澄和練子寧則大惑不解,實在不理解燕王怎麽會選在這個時候進京。他們懷疑燕王不過是有意試探朝廷態度,一旦朝廷準奏,他便立馬興兵作亂。因此練子寧建議立發密旨給張昺、謝貴等人,嚴加防範;方孝孺則從道義角度出發,認為燕王以祭掃名義請求入京,朝廷亦無理由拒絕,不如先準了他。若其真敢入朝,則再審勢而動,亦不為晚。
建文也是一陣迷糊。他實在搞不清這位四叔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要是燕王真敢來,無論從哪方麵看,自己也是占了主動。經過一番討論,建文終於下旨:準燕王近日進京。同時,他又連發密旨,令河北各地嚴加戒備,以防燕王作亂。
待到燕王車駕渡過淮河後,建文君臣方最終確信,燕王這次是真的要過來了。盡管仍拿不準燕王的真實用意,但朝廷還是在最短時間內做出了安排,這一日清早,安王朱楹等皇室親族便在江邊迎候。不過朱棣卻並未回城中的燕王宅邸,而是在京中招搖過市,直把偌大個金陵兜了一圈,方從聚寶門出城,繞上鍾山孝陵祭掃太祖。
一路之上,城中士民扶老攜幼,一瞻這位膽大如鬥的燕王的風采。輿駕路過大功坊時,徐府外麵鼓樂震天,徐妙錦的心也被撩得直癢癢,想衝出去瞅瞅大姐夫的氣派。無奈還沒走到二門,徐輝祖那張陰沉的臉便把她擋了回來。朱棣上得鍾山,帶著朱高熾三兄弟在孝陵大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極盡哀悼之情,直到天色已黑方才回城。
按製,親王入朝當日應宿於奉天門外東耳房,於次日早朝見駕。燕王車駕一進皇城,禦用監少監王鉞便將朱棣與朱高熾等人引至耳房內歇息。王鉞乃建文親近內官,本是被派來暗中打探消息的,朱棣對此心知肚明。王鉞見朱棣不像別有舉動的樣子,也便放了心,最後笑道:“王爺父子此番入京,不光皇上,連太後她老人家也是欣喜萬分。明日入朝儀罷,皇上要請王爺父子去晉見太後,還請您老人家事先有所準備!”
“承蒙王爺如此掛心,太後得知必定歡喜!”王鉞又是一躬,再應付幾句,遂寬心告退。
待王鉞走遠,朱棣的滿臉笑容逐漸凝固,過了半晌方哼了一聲,冷冷將門關上。
明初常朝之地為華蓋殿。不過今日燕王進京,百官便先於華蓋殿行禮,方隨同建文一起赴奉天殿,待燕王到此處行入朝儀。這日淩晨,朱棣便已換好了覲見時應穿的親王袞冕服,與三個兒子一起在耳房等候。過了一陣,建文駕臨奉天殿,百官按班侍立完畢。引禮官便來迎燕王進宮見駕。朱棣等人隨引禮官進了東角門,沿禦道登上丹墀。
丹墀上的王座早已設好,朱棣徑直就座,朱高熾等人也已於拜位上站定。此時禮樂奏響,按製,朱棣與朱高熾等人將行四拜之禮。
然而意外發生了!隻見朱高熾等人仍麵北而跪,循規蹈矩行了四拜之禮。但朱棣立於拜位,竟隻做了一長揖,卻是不拜!
丹墀兩旁頓時一陣**。京中文武早已對朱棣進京充滿疑惑,認為這位親王此來純屬自找麻煩。而今燕王不僅來了,居然還登殿不拜,這不是無罪找罪,等著建文收拾麽?此時殿外官員個個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對燕王的大不敬之舉驚詫不已。不過按照製度,朝官四品以上方能進殿侍立,站在丹墀上的都是些五品以下小官。其間雖不乏都察院禦史與六科給事中,但此刻也都隻顧吃驚,竟是沒反應過來。
位於朱棣身後的朱高熾三人此刻也是膽戰心驚。父王此舉同樣大大出乎他們意料,幾個人實在不明白父王到底在想什麽。但他們也不敢多說,隻管自顧自地按製行禮。
待禮行畢,內讚官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他也被朱棣的不敬之舉嚇了一大跳,無奈此時建文並未發話,他可不敢亂了規矩,便隻得小心翼翼地將朱棣從殿東門引至禦座之前,方如蒙大赦般退下。
此時又到了跪拜的時候,禮樂聲響。若在平時,此刻燕王應帶諸子跪下致朝拜之詞,行一拜之禮。但隻見朱高熾三兄弟倒是跪了,立於最前的朱棣仍是不拜,口中也不念什麽“欽詣皇帝陛下朝拜”的套話,依舊隻一長揖,隨後便自顧自站了起來。
方才朱棣在外不拜,殿內官員因都麵北而立,雖聽得有些外頭**,因不能違禮回頭,因此尚不知情;此刻朱棣於大殿之內仍是如此,百官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殿內官員都是四品以上,其中不乏王公貴戚。他們不像殿外小官那樣對恪於禮製,任何時候都不敢違反。眾人見此情景,個個震驚不已,一時間打眼色的、交頭接耳的紛紛出來,大殿之上頓起“嗡嗡”之聲。
“陛下,燕王登殿不拜,目無君上,臣請陛下問燕王大不敬之罪!”殿下站出一官,持笏板大聲奏道。
“你是何人?”建文尚未發話,朱棣卻扭過頭來冷冷問道。
“監察禦史曾鳳韶!”曾鳳韶正聲答道,“殿下登殿不拜,無人臣禮,臣身為今日侍班禦史,職在糾劾,豈容殿下此般舉止!”
“一個小小七品禦史,也配在本王麵前撒野!”朱棣冷哼一聲道,“今日本王有家事與陛下說,用不著你這等下官在此聒噪!”
曾鳳韶毫不畏縮,一身正氣道:“此處乃奉天殿!洪武二十六年定製:諸王來朝,於殿上主君臣禮,於宮中主家人禮。殿下身為朝廷臣子,於此處應行跪拜之禮,奏君臣之事;若要說家事,待到便殿處行完家禮,王爺自說便是,豈能在此逾越!”
見曾鳳韶如此,朱棣一陣惱火,不過他不想與其再做口舌之爭。朱棣此番冒險進京,又於今日行此大不敬之舉,實是另有深意,目標所指正是建文本人,此時再與這個禦史爭論下去實是無益之舉。念及於此,他不再理會曾鳳韶,轉身對建文道:“非是臣不敬陛下,臣之所以不拜,實是心中不平!”見建文一言不發,朱棣接著道,“臣此番進京,便是要問陛下,是否要將我皇室長輩斬盡殺絕方才安心!”
朱棣一問,四座皆驚!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這位燕王此次入朝,根本就是存了挑事兒的心,竟當麵向建文發難!
齊泰見朱棣如此囂張,早已是怒不可遏,此時又見朱棣連出驚人之語,竟敢當麵指責皇上有意屠戮親族,不禁又驚又氣。他本是性格急躁之人,此時再也隱忍不住,當即出班大聲道:“王爺怎可如此?你身為臣子,不拜君王,已為不敬!而今又無端指責皇上,更是以下犯上!皇上仁愛孝悌,何時生過殺戮之心?殿下言此大逆之語,可知該當何罪?”
朱棣見是齊泰,心中頓生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劍把他刺個透心涼,當即咬牙笑道:“該當何罪?這話該是本王問你!你身為九卿大員,本應輔佐皇上,多行仁義。奈何你這小人竟心懷叵測,整日蠱惑聖上,實是韓侘胄、賈似道之流,也配立於朝堂之上?”說完,朱棣又麵向建文激動地說道,“陛下,五弟何罪?七弟何罪?十三弟又有何罪?此三王均乃太祖親子,陛下親叔!陛下素來仁愛,怎能受奸佞蠱惑,陷諸叔於囚牢之中?”
“王爺此言好沒道理!”黃子澄見朱棣一口一個奸佞、小人,心中也是十分惱火,“周王、代王心懷不軌,齊王暴虐,均是罪證確鑿!三王之罪,朝廷早已布告天下,皇上乃天下之主,豈能徇私廢公?”
這諸王之罪,本就隻是個削藩的由頭,若要往實了究,還真不好說出口。黃子澄一時語塞。
齊、黃二人與朱棣爭論之際,方孝孺一直冷眼旁觀。此時見黃子澄被問住,他覺得有必要挺身而出,想了一想,他沉聲道:“王爺此話差矣!國有國法,三王過錯,自有朝廷命付有司,按律處置。王爺身為藩王,自當謹守藩臣之禮。藩國以外之事,實非王爺所該過問!”
“你是何人?”朱棣麵帶疑惑問道。方孝孺在洪武年間一直為京外小吏,朱棣倒沒見過他。
“臣翰林侍講方孝孺。”方孝孺不卑不亢地答道。
“原來你就是方希直!”方孝孺名滿天下,朱棣豈會沒有聽過?略一思忖,他突然笑道,“方先生乃理學名臣,隻是方才的話本王聽來,卻是極沒道理!”
“小臣不知有何無理之處,還望殿下賜教?”方孝孺有些慍怒,他方才之言本就是據理而言,卻沒朱棣斥為無理,他實在無法接受。
朱棣卻是氣定神閑,侃侃說道:“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改大宗正院為宗人府,以二哥為宗人府令,三哥與本王為左右宗正。其後兩位皇兄相繼薨逝,先皇與皇上均未命人填補其位,如此說來,本王便為宗人府之首。今齊、代二王均為宗室,方先生說朝廷命付有司,那可有命付宗人府?若命付宗人府,本王身為掌印,又為何未參與定罪?既然宗人府未預其間,那又叫何命付有司,按律處置?”
朱棣一語道畢,方孝孺目瞪口呆。原來這宗人府設置後,一應要職皆由親王掌領。但親王們各在藩國,又哪顧得著宗人府之事?其後秦、晉二王相繼去世,這藩王掌領宗人府的職責便也名存實亡。不過朱棣眼下將此事重提,方孝孺卻也反駁不得。畢竟朱棣的右宗正是太祖親命,而藩王之事於宗人府確實是管得著的。此時齊泰、黃子澄二人已是滿臉通紅。原來他二人謀削齊、代二王時操之過急,莫說宗人府,就連讓建文發道敕旨命諸王議罪的程序都給免了,因此正被朱棣抓住把柄。
朱棣見他三人無話可說,心中暗喜,又轉對建文哽咽道:“陛下!父皇在世之時,多以友愛孝悌訓誡兒孫,極重親族人倫之道。陛下昔日多受太祖教誨,怎可因一二外臣不實之言便加害親叔?如今父皇屍骨未寒,陛下便連黜三王,先帝得知,在天之靈又豈能安?這又豈是尊重先皇之道?何況長兄如父,臣身為諸王之長,明知諸王冤屈,又豈能不為他們申冤?今日之事,實乃臣心不能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無話可說,是謫是囚,任由陛下處罰!”
建文說不出話,朱棣卻毫無退卻之意,睜著一雙虎眼一副不說出個子醜寅卯誓不罷休的樣子。建文被朱棣瞪得心中發毛,無奈之下隻得幹笑一聲道:“四叔遠在北平,於朝中之事或許不太清楚。諸王之罪,並非空穴來風,朕亦屢次辨查,實是確有其事。四叔為諸王大兄,關心諸弟自是本分。殿前失儀也是護弟心切所致,朕豈能怪罪!而齊、代二王之事,事先未知會四叔,實是朕一時疏忽,違了規製。朕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便先就此事給四叔賠個不是了!”
皇帝竟公然向藩王認錯!一時間文武百官無不大驚失色。齊泰聽得建文此言,忙大聲奏道:“陛下!燕王殿前不拜,是為大不敬之罪!豈能置之不問?至於齊、代二王之事,實乃臣之疏忽。臣受陛下之命,審理兩案,其間所有過錯,俱臣辦事不力所致,臣甘願受罰。但陛下切不可將二者相混淆,燕王之罪實不可不問,請陛下按律處置!”齊泰一直視燕王為朝廷心腹之患,今日他拚著自己受罰,甚至齊、代兩案推倒重審,也要把燕王拉下馬來。
“齊大人這話就不對了!”朱棣還未說話,位列右班的後軍都督府左都督王寧卻先站了出來道,“此事本乃皇家內務,如今陛下都已說了不問罪,你身為外臣,怎能一再相逼,強要陛下處罰親叔?天家之事,自有天子決斷,何勞你操這心?”王寧是太祖第六女懷慶大長公主的駙馬,他的話對於此類皇家事務還是很有分量的。
齊泰見王寧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氣得肺都要炸了,當即罵道:“王寧,你素來勾結燕王,今日又顛倒是非,到底是何居心?”
“勾結燕王?”王寧一下也火了,當即回敬道,“當年太祖屢次訓誡,命親族之間務須和睦友愛。本駙馬也是皇親,秉太祖教導交結藩王有何過錯?莫說我,就連這朝堂上的諸位勳戚,又有幾位不與藩王交往的?此都是太祖所倡,為何到你嘴裏就成了勾結?”
“眾卿不許再爭!”禦座上一陣響聲,建文已拍案而起。齊泰與王寧二人相互一瞪,方默默歸班就位。
朱棣見建文並無為三藩翻案之意,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不過他是個知進退的人,今日自己勢壓群儒,成功地將削藩之策定性為佞幸奸計,已是將公論拉了過來。而建文降尊紆貴,親自道歉,更顯自己之正確。有此收獲,已不枉自己冒險一場!而且,在朱棣的計劃裏,今日之舉不過是給建文的一個下馬威罷了。接下來,他還有更厲害的後手,看建文如何接招!
終於,朱棣再也不擺皇叔架子,而是帶著三個兒子行了稽首大禮,方恭恭敬敬地回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