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暗流湧動

二月五日午時正點,在城西刑場處斬叛逆張安國的聲勢浩大的舉動,使建康城萬人空巷,抗金北伐之勢再掀**。

二月五日未時,辛棄疾剛從城西刑場回到驛館,不及更衣洗漱,就接到隨駕給事中辛次膺派人送來的一封信函,其內容是草書兩行:明日辰時,上將召見於福寧堂。

辛棄疾神情一振,忘記疲勞,心跳驟然加劇加速,他突然意識到,該為明日的皇上召見做答對上的準備了。他關上寢居的房門,仰臥床榻,閉目思索:該離開建康城了,該帶著暫住揚州的萬餘義軍士卒返回山東了,該再舉義旗縱橫中原了。

在辛棄疾心回故鄉的思索中,建康城留守張孝祥匆忙來到驛館,打斷了他的思索。張孝祥是奉張浚的委托而來,首先轉達了皇上將於明日辰時單獨召見辛棄疾的消息,並轉達了張浚關於辛棄疾職務的意見:“張公前日奉詔進人行宮麵聖,曾奏請江、淮備戰事,其要點有三:一、奏請於兩淮、荊、襄之間,創為四大鎮,如維揚、合肥、蘄陽、襄陽,增城浚隍、以立守備,農戰交修,以待天時;二、大江之南,控製吳、蜀,夙有屯兵,據其險阻之地,當建為五帥,由鎮江而上,至於建康、九江、江夏、公安,各以兩萬人為屯,附以屬城,供其芻糗,列置烽燧,增益樓船;三、選擇兵官,教習諸路將領、禁軍、士兵、弓手,以求久安。張公在奏請‘選擇兵官’中,著意談及幼安的才智及暫駐揚州萬餘義兵,並奏請皇帝安置幼安於維揚兵鎮或鎮江帥營。張公派我前來特別會知幼安:‘明日皇上召見,若以維揚、鎮江兩地安置幼安和暫駐揚州的萬餘義軍,請幼安萬勿推辭。’”

送走張孝祥之後,辛棄疾返回寢居,正要梳理這支義軍再造再建的方略,虞允文便裝來到驛館,坦言告知辛棄疾明日福寧堂答對中應切記之事:“關於辛郎職務的安排,近日重臣議論頗多:有北上齊魯之說,冀辛郎領暫駐揚州萬餘義軍,縱橫中原,策應王師北伐;有留居維揚、鎮江之說,冀辛郎率領暫駐揚州萬餘義軍,編人江南東路建康節度;有進人臨安兵部、樞密院之說,冀辛郎暫以員外郎、編修官之職,發揮參謀軍務之才。辛郎切記:明日晉見中,皇上若征詢辛郎職務之所向,當以‘唯聖上之命是從’答之;皇上若詢及處置暫駐揚州萬餘義軍之所向,辛郎亦當以‘唯聖上之命是從’答之;皇上若詢及中原金兵情狀,辛郎當本著‘輕藐仇寇’的精神答之,以堅定皇上北伐之誌。”

虞允文語畢,即拱手告辭,將出寢居之門,低聲告辭辛棄疾:“明日午時正點,皇上即起程返回臨安,辛郎之前程行止,也許將決定於明日之君臣一晤。辛郎當把握機遇,大膽進取!”

虞允文離開了,辛棄疾的心情翻江倒海了:“‘北上齊魯’之說,也許是趙眘的主意,在昨夜府衙門前廣場的祝捷酒會上,宗正少卿史浩已露出了端倪,這也是自己之所期啊!‘留居維揚、鎮江’之說,肯定是抗金老將張浚的主張,張孝祥剛才的說辭和叮嚀,把一切都講明白了。釋解心憂啊,值得慶幸啊,暫駐揚州的萬餘名迷途知返的兄弟,能編人朝廷軍隊,耿大帥地下有知,當可舒心一笑啊!‘進人兵部、樞密院’之說,也許是虞公設計的,前日樞密院四大編修官來訪,陸遊即有此說。惹人深思啊,難道真如陸遊之所語,進人朝廷勝於北上啊!感謝皇子的關切,張公的垂愛,虞公的栽培!在這些真心實意的感激中,突然恍悟到:他的命運行止,自己已是不能做主了。虞公兩次強調‘唯聖上之命是從’的叮囑,使他在誠惶誠恐中,突然恍悟到宮廷紛爭的複雜和皇上心意的莫測。”

辛棄疾的心情沉重了,他轉身仰臥於床榻之上,按照虞允文的指點,以“輕藐仇寇”的精神,對中原金兵情狀進行梳理,但根本想不進去,他幾經翻身,強迫自己閉目凝思,但終不見效。他長籲一聲,猛地挺身坐起,賈瑞、王弁、趙開、王任、孫肇、王世隆等人恰在此時推門闖進寢居。

賈瑞熱情橫溢,急聲詢問:“幼安,明天皇上真的要召見嗎?”

王弁大聲高喊:“奏請皇上,帶上暫駐揚州的萬餘兄弟返回故鄉,再鬥金兵!”

辛棄疾苦笑而呼:“唯聖上之命是從啊!客廳擺酒,我們開懷暢飲,為‘唯聖上之命是從’幹杯!”

賈瑞、王弁等人不解此刻辛棄疾心情的沉重,發出讚同的熱烈歡呼聲,等待著皇帝明日辰時的召見。

人夜酉時,在辛棄疾他們為“唯聖上之命是從”開懷暢飲的同時,建康行宮裏,湯思退從居住的聞鶯軒走出,快步走向趙構居住的福寧堂龍吟軒。

湯思退已經是四個晚上不曾安枕了,蒼白的臉色,緊鎖的雙眉,下垂的眼角,含怒的目光,顯露著他內心的焦慮、陰沉和仇恨。他是正月十八日深夜把成忠郎張真悄悄送來的、由金國大都督府簽署的“和議牒函”悄悄上呈趙構的。當時皇上急拆閱覽,麵呈釋重釋憂之色,沉思良久,在詢問“張真何許人耶?”“此牒函可靠否?”之後,便移題而言他,湯思退不得要領,茫然退出;十天之後,也就是正月二十八日深夜,皇上密召他於龍吟軒,以“北伐果可操勝算否?”“金人果有議和誠意否?”“勞卿密而察之”而示其心底所向。皇上依然是十年前的皇上,皇上心底的治國方略,依然是十年前的治國方略啊,張真帶著皇上的這個“暗示”連夜渡江北去了。誰知就在這次君臣密議的第三天,山東漢子辛棄疾再度歸來,以奔襲金兵大營的傳奇勝利,衝擊了皇上心底之所向,在建康城再次掀起“抗金北伐”的浪潮。皇子趙眘,左仆射兼樞密使陳康伯,中書舍人、試兵部尚書虞允文,知建康府張浚及隨駕至建康的中、下級官員,都為辛棄疾的“夜襲金營”“生擒叛逆”“召回萬餘迷途義軍”而唱讚張揚,並借辛棄疾的僥幸得逞,煽惑黎庶,挾惑兵卒,迷惑皇上,為北伐造勢,硬是把一個山東莽漢辛棄疾捧上了天,竟迷得皇上亂了心神,準備於明日辰時召見這個再度南來的“叫花子,特別是昨夜府衙門前廣場上的“祝捷酒會,其聲勢之浩大,組織之縝密,完全佐證了組織者用心之深沉。他們把一場自我張揚的演唱,變成了“歌頌皇上神武”的盛會,並借用宗正少卿史浩一張善吐蓮花的嘴巴,把這場“祝捷酒會”的盛況上呈天聽。天威難測啊,慣於一時心血**的皇上,極有可能在明日辰時的召見中,再次下詔,把“叫花子”辛棄疾提上坐鎮領軍的高位。這是斷乎不可的!所幸今日清晨,張真由江北盱眙歸來,帶來了“北方”的重要信訊,也許會使頭腦膨脹的皇上冷靜清醒過來。

福寧堂龍吟軒森嚴的門禁,止住了湯思退的腳步,也止住了湯思退焦慮憤懣的思索。內侍押班甘昇進人龍吟軒稟報去了,湯思退強做笑容,等待著皇上的召喚。

此時的趙構剛剛送走了史浩,仰倚在軟榻上,興致勃勃,神采飛揚,仍然沉浸在史浩描繪的昨夜府衙門前廣場“祝捷酒會”神話般的別樣**壯觀中。他似乎真的感覺到漢武唐宗雄才宏略的附魂附體,果敢地否定了張浚“留置辛棄疾於維揚、鎮江”的奏請,虞允文“調辛棄疾進人兵部、樞密院”的奏請,采納了趙眘“遣辛棄疾北上齊魯”的奏請,決定在明日辰時的召見中,詔令辛棄疾接替已故耿京的職位,為天平軍節度使,知東平府兼節製京東、河北路忠義軍。他突然感覺到果敢決事後的輕鬆暢快,籲聲歎息:“朕擢一區區右承務郎為一節度使,並節製齊魯燕趙各路忠義兵馬,這該是心係北伐的臣子和建康城喊破嗓子的黎庶所期盼的吧!”

龍吟軒的門打開,甘昇傳出“湯卿請進”的召喚。湯思退急忙端出笑容,彎腰趨步走進龍吟軒。輝煌燦爛的華燈使他眼前一凜,雙膝跪倒在趙構倚坐的軟榻前:“臣湯思退恭請聖安。”

趙構身子一欠,表示了對臣下的優渥,微笑語出:“湯卿請起敘話!”湯思退剛剛落座,趙構放聲而語:“幾日不晤先生,甚念。此刻至,何以教朕?”

湯思退急忙拱手稟奏:“稟奏聖上,臣掬心捧膽,恭祝聖上選賢擇將之喜!”

趙構詫異而恍悟:“‘選賢擇將之喜’?哦,先生指的是右承務郎辛棄疾吧?”

湯思退拱手而歡呼:“聖上英明。這幾天來,辛棄疾這個名字如春雷滾動,響徹建康城,大街小巷都在談論著辛棄疾及他夜襲金兵大營的傳奇功績。特別是經過昨夜的祝捷酒會,一夜之間,辛棄疾這個名字已與大漢盛唐的賢臣良將齊名齊肩了。”

趙構大笑而語:“好好!我朝思退進之先生也與史浩直翁、張浚德遠、允文彬甫同聲同調,為辛棄疾的才智功業鼓吹張揚了!”

湯思退笑而拱手答對:“形勢使然,臣不敢落後於同僚諸賢啊!聖上,臣夜讀唐人韓愈退之的詩集,其中有《晚春》一首,頗富奇趣,臣很是喜愛。”

趙構知道,這位善於思索的心腹之臣,已有心腹之論要稟奏了,便肅穆神情,出語以勵:“先生之喜愛,朕必嘉之,願聞韓愈《晚春》詩句。”

湯思退清嗓一咳,朗聲吟出: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飛。

趙構放聲嘉之:“好一幅熱鬧的送春情景啊!春之將去,萬木競相挽留,百花爭豔,萬紫千紅,妙在乏色少香的楊花榆莢,不甘寂寞地漫天飛舞,扮著雪花湊著熱鬧留春。此詩確奇,奇得有趣,朕深嘉之。朕想知道,此時在先生的心中,這‘楊花榆莢’所指何人?”

湯思退急忙回答:“聖上明鑒,‘楊花榆莢’者,乃臣湯思退啊!”

趙構喜而高呼:“妙,朕願聽先生‘楊花榆莢’之言!”

湯思退拱手致謝,朗聲談起:“聖上明鑒,辛棄疾資兼文武,確是一位難得之人才。史直翁以漢代之衛青、霍去病譽之,張德遠以漢代飛將軍李廣譽之,左仆射兼樞密使陳長卿以唐代軍事家、衛國公李靖譽之,這些讚譽,自然是出於一片至誠,但都帶有溢美不當之嫌。臣讚服而傾心者,是虞允文大人對辛棄疾的讚譽。”

趙構詢問:“虞允文之讚譽如何?”

湯思退答對:“虞允文之讚譽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嶽飛再生’。

趙構的神情驟然變得凝重了。

湯思退似不曾發覺皇帝神情的變化,侃侃談起:“‘嶽飛再生’這四字讚語,確實是卓然之論,臣以此論為導,潛心思索,驀然發現今之辛棄疾與昔之嶽飛,有著驚人的相似。”

趙構神情嚴峻了:“朕願聽先生之‘驀然發現’!

湯思退似不曾發覺皇帝神情的再度變化,依然是侃侃而談:“聖上明鑒,辛棄疾與嶽飛驚人相似之處甚多:一、辛、嶽同為中原人。嶽飛家居相州湯陰,辛棄疾家居濟南曆城,二人俱為率部渡淮之士。故其二人的思慮行事中,有著相同的故園情結。二、辛、嶽有著相似的童年。嶽飛早日喪父,由其母姚氏撫養,並以‘盡忠報國’四字刻鐫於嶽飛之背;辛棄疾幼年父母雙亡,由其祖父辛讚撫育,並以‘紓君父之憤’五字遺訓於辛棄疾。故其二人的思慮行事中,有著相似的血緣情結。三、辛、嶽有著相似的啟蒙開智老師。嶽飛的老師是陝西奇人周侗,辛棄疾的老師是亳州名士蔡鬆年、劉瞻。據臣所知,宣和年間的周侗和十年前的蔡鬆年、劉瞻都是露才揚己、鎊誹朝廷之人。故其二人的思慮行事中,有著相同的‘露才揚己’的師承情結。四、辛、嶽有著相似的起事經曆。嶽飛於徽宗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結夥張顯、湯懷、王貴、牛皋等人,借朝廷武舉選能之機,大鬧武科場,槍挑小梁王、擾亂京師後,投奔河北真定宣撫使劉韜麾下,任下級軍官秉義郎,轄領兵卒五十人;辛棄疾於去年八月,糾集暴民兩千人,起事於濟南曆城四風閘,縱橫曆城、西營、郭店、章丘地區,投奔於山東義軍首領耿京麾下,任掌書記之職。故其二人的思慮行事中,有著相同的冒險情結。五、辛、嶽有著相似的傳奇經曆。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聖上登極,身為區區秉義郎的嶽飛,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上書聖上,反對朝廷南遷,被真定宣撫使劉韜革職後,投奔知磁州宗澤麾下,任統製之職,轄領兵卒八百。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金兵統帥完顏宗弼(金兀術)南侵,嶽飛於廣德、宣興地區,以八百兵馬大破金兵一萬五千精騎,遂名聲大噪,‘嶽家軍’橫空而出;去年(公元1161年)十月,區區掌書記辛棄疾,竟然以‘決策南向’之謀獲耿京信任,並代表耿京晉見聖上,得到群臣讚賞和聖上垂愛,授予右承務郎之職,並於北返途中,以五十餘騎奔襲五萬金兵大營,創造了戰場上少有的傳奇,被別具心機的重臣將領和狂熱盲目的黎庶百姓捧為罕見的英雄。故其二人的思慮行事中,有著相同的機巧情結。六、辛、嶽有著相似的文思才情。嶽飛雖為武將,但平日留意翰墨,禮賢下士,無一般武將之魯莽,具有文人謀士精於韜略之素質,是我朝武將中唯一工於詩詞歌賦的行家裏手,其所作《滿江紅?怒發衝冠》《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及所賦《五嶽詞盟記》,以其凜然愛國之**和慷慨豪壯之氣勢,震撼著天下人心啊!辛棄疾,亦非魯莽之武夫,魁梧的體魄,沸動著文人之儒雅和謀士之深沉,以其相似於嶽飛的奇特魅力,在建康城僅有的幾次露麵中,已贏得了建康城黎庶的好感和朝廷官員的讚賞。其人且文思才情天賦極高,昨夜在‘祝捷酒會’上,放聲高唱唐代詩人岑參所作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聲情相偕、氣勢磅礴,使數萬黎庶官員同聲狂呼,歎為觀止。故其二人的思慮行事中,有著相同的文人謀士慣於韜晦的難測情結。七、辛、嶽有著相似的性格。嶽飛貌似莊重謙和,實則生性倨傲剛勇,自信自愎;平日裏溫文爾雅,堪稱謙遜,戰場上決事果敢,近於殘忍;處於順境,尚能自律,處於逆境,則負恩成仇;更可畏者,為達目的,敢於生死一搏。辛棄疾雖初臨朝廷,謙和之狀已得眾人讚許,但從其身世、經曆、戰績考察,實具有嶽飛性格中的倨傲剛勇、自信自愎、決事果敢、近於殘忍,為達目的,敢於生死一搏的可畏情結。八、辛、嶽有著相似的幸運機緣。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嶽飛於這座建康城叩見聖上,遂青雲得路,扶搖升騰,短短十年間,由統製成了與韓世忠、張俊、劉光世、吳玠並列的大帥。誠如嶽飛自譽:‘曾未十年,官至太尉,秩比三公,恩類視二府,寵榮起躐,有逾涯分。’實為曆代帝王恩遇臣下之罕見;辛棄疾也是一個幸運兒,確實有著與嶽飛相似的機緣:在惶惶中晉見聖上,恰在建康,恰得聖上垂愛,而且即將第二次得到聖上的召見,其青雲蒸騰之狀,亦當如嶽飛之‘寵榮起躐,有逾涯分’啊!”

趙構雙目強作閉合,湯思退歸納的“辛、嶽八條驚人相似,如烈酒焦油注人他的心胸,翻起了他愛恨情仇交織的苦澀心潮:對嶽飛的懷念,怨恨,仇結,難於訴說的種種……

湯思退適時地閉合了嘴巴,他要讓趙構在沉靜中細細品味這“辛、嶽八條驚人相似”中飽含的一切,他眯著眼睛,注視著趙構清秀消瘦的麵容,注視著這張臉上每塊肌肉細微的變化:眉梢低垂,眉宇間的細紋輕輕閃動。他知道,趙構的思索,已進人了“辛、嶽八條驚人相似”的迷霧境地。

趙構在默默地思索著,心吟著:“朕懷念三十二年前在這座建康城與嶽飛的風雲際會啊!那是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嶽飛率八百鐵騎大敗金兵於靜安、清水亭地區,一舉收複了建康城,為朕這個四處逃亡、居無定所的帝王找到一個立足之處。朕時年二十三歲,嶽飛時年二十七歲。四處逃亡的尷尬、迎駕保駕的奇功、青春年歲的相仿,使朕在驚喜感激中,產生了對嶽飛的好感、信任、倚重,朕曾麵語嶽飛:‘卿忠智冠世,朕倚重於卿。’並擢任通泰鎮撫使兼知泰州以表心跡。嶽飛確是戰場上的奇才,不負朕之所望:紹興元年(公元1131年),偽齊劉豫部將李成、曹成與金兵合師南侵,嶽飛率部痛擊,殲敵數千,使李成、曹成龜縮北遁;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嶽飛率部屯戍九江(今安徽壽縣),多次粉碎金兵渡淮南侵,穩定了淮南東路、淮南西路的戰局;紹興四年(公元1134年)嶽飛率部討伐偽齊劉豫,收複襄陽六郡,殲滅偽齊兵馬三萬之眾,嚴懲了投敵裂土的叛逆;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嶽飛率部進剿鼎州龍陽(今湖南漢壽)暴民楊麽的暴亂,使楊麽被俘伏法,暴亂平息,恢複了東起嶽陽,西及鼎、澧,北抵公安,南至長沙廣大地區的秩序;紹興六年(公元1136年),嶽飛率部深人偽齊境內,收複洛陽西南州縣數十,逼近黃河,與太行義軍結盟,營造了極為有利的北伐格局……難忘的七年間的君臣相處啊,一個區區的統製,一躍而成為統兵十萬的宣撫使,其實力淩駕於老將韓世忠、張俊、劉光世、劉錡、吳玠之上,朕雖不敢自譽英明,總算沒有埋沒嶽飛的才智功績吧!辛、嶽有驚人的相似,難道辛棄疾果真有嶽飛資兼文武的才智嗎?”

湯思退依然沉默著,潛心注視著趙構神情的變化:雙眉緊鎖,眉宇間愁雲堆積。他知道,皇帝的思索,已進人猜疑的深穀……

趙構默默地思索著、心吟著:“資兼文武的將領是最難駕馭的。紹興七年(公元1137年)二月,嶽飛陪朕從平江到建康,在談論收複失地的軍事打算時,嶽飛請求率師北伐,朕嘉其忠勇,準其所請,並允諾嶽飛指揮除韓世忠、張俊所轄兵馬外的所有兵馬,以竟其功。時宰相秦檜得知,以‘敵強我弱,不可輕動幹戈’‘兵權至要,當防尾大難掉’諫阻;時樞密使張浚也以‘尾大必折,古人所戒’反對置兵權於一人。朕遂取消成命,停止北伐計劃。嶽飛知朕食言而大怒,竟於四月十六日憤然辭職,不等朕批準,竟擅自奔上廬山,為其亡母姚氏守孝,弗顧皇恩,弗顧皇威,弗顧朝綱,其跋扈飛揚之狀,為我朝二百年來之所未有,朕曾為此事暗暗傷心垂淚啊!‘辛、嶽有驚人相似’,難道辛棄疾也有嶽飛這種飛揚跋扈的性情嗎?”

湯思退依然沉默著,潛心注視著趙構神情的變化:眉宇間的愁雲已凝固成團,眉梢已在微微顫抖。他知道,皇帝的心境已由猜疑轉為憤怒了……

趙構默默地思索著、心吟著:“資兼文武的將領總使朕心神不寧啊!”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金兵統帥完顏宗弼(金兀術)毀宋金簽訂的《紹興和議》,率領兵馬五十萬分四路南侵,攻勢瘋狂而猛烈,江南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朕不得不起而抗爭,遂擢少師、京東、淮東宣撫處置使韓世忠為太傅,封英國公;擢少傅、淮西宣撫使張俊為少師,封濟國公;擢武勝、定國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湖北、京西宣撫使嶽飛為少保兼河南、河北諸路招討使以鼓勵軍人之氣,詔令各路兵馬抗金南下。真是軍隊左右乾坤啊!京東副留守劉錡以兩萬兵馬,敗金兵五萬於順昌(今安徽阜陽),後又與張浚會師,馳援淮西,破金兵於柘皋(今安徽巢縣),遏製了金兵在中路的進攻;京東、淮東宣撫使韓世忠,以三萬兵馬出楚州,與金兵鏖戰於淮陽東南二十五裏處,水陸轉戰,攻克海州,遏製了金兵的東線進攻;淮西宣撫使張俊率五萬兵馬出合肥西征,恢複壽春,攻克宿州、亳州,遏製了金兵在淮西的進攻;秦鳳路經略宣撫使吳璘(已故大將吳玠之弟),以三萬兵馬與金兵五萬戰於和尚原,大捷,乘勢恢複秦鳳、熙河、永興三路所轄州縣十六座,粉碎了金兵進人四川的企圖;嶽飛率師十萬,從駐地鎮安(今湖北安陸)出發,挺進河南地區,連克潁昌(今河南許昌)、陳州(今河南淮陽)、鄭州等城,太行義軍聞嶽家軍北上而配合,連克大名、澶州、絳州、趙州、磁州、相州諸城,截斷金兵輜重南下的補給道路。七月六日,完顏宗弼一萬五千精騎與嶽飛率領的兩萬兵馬決戰於郾城(今河南郾城),嶽飛出一萬步兵,以長柄鋒利長刀,專門對付金兵的拐子馬。據報:‘飛誡步卒,以麻紮刀人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相連,一馬仆,二馬不能行。戰陣失措,嶽飛親率四十騎衝人敵陣,嶽家軍以長斧肉搏戰挫敗金兵。七月十三日,完顏宗弼因郾城之敗而憤懣失智,率領十萬步兵、三萬精騎,再次與嶽飛決戰於潁昌,嶽飛以所部王貴、嶽雲、牛皋、董先所率的八萬兵馬參戰。是日,天氣燥熱,大地流火,兩軍廝殺呐喊,地動山搖。牛皋率師三萬,從右路衝擊敵陣;董先率師三萬,從左路殺人敵陣;王貴率遊奕軍鐵騎一千,嶽雲率背嵬軍鐵騎八百,兩相策應,如兩條飛龍,撲向完顏宗弼的大營,殺聲震天,刀光飛揚,所向披靡,‘人為血人,馬為血馬’,完顏宗弼大懼而遁,金兵戰陣潰崩,爭相逃逸,金兵副統帥被殺,金兵統軍使、金吾衛上將軍、完顏宗弼的女婿夏某被嶽雲斬於馬下。嶽飛進軍朱仙鎮,距汴京城僅四十五裏,與完顏宗弼對壘而陣,嶽飛再遣嶽雲出背嵬鐵騎五百破之,完顏宗弼遁人汴京城。

“劉錡的捷報,韓世忠的捷報,張俊的捷報,吳璘的捷報,嶽飛的捷報,郾城決戰的捷報,潁昌決戰的捷報,進占朱仙鎮的捷報,勢薄故都汴京城的捷報,使朕歡欣若狂,使朕興奮不已,使朕傳諭臨安黎庶:百戲歌舞,狂歡三曰,為北伐祝捷。但在臨安城三日三夜的君臣黎庶狂歡中,朕突然感到一種冰冷的、驚魂驚魄的恐懼襲擾著心靈。這種恐懼不是來自敗北的金兵,而是來自功高震主的將帥,來自德高望重的韓世忠,來自工於心計的張俊,來自精於騎射的吳璘,來自資兼文武的嶽飛。嶽飛,人中鳳麟,軍中戰神啊!時宰相秦檜以‘金人求和’密告,樞密使張浚以‘各路兵馬傷亡慘重,急需補充’奏報,朕一念之取舍,遂詔令全線停戰班師。淮西宣撫使張俊伯英接詔後立即班師,棄壽春、宿州、亳州三地,返回合肥;京東副留守劉錡接詔後不解,飛馬呈表質詢,抗詔三日後,離開柘皋,返回順昌;京東、淮東宣撫使韓世忠接詔後,一麵上表抗爭,一麵撤部分兵馬離海州大營返回楚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吳璘接詔後,留一萬兵馬駐守和尚原,率大部兵馬撤回秦州;嶽飛接詔後,按兵不動,據報:嶽飛取詔令示屬下將領,眾皆憤惋,朱仙鎮黎庶得知,聚行轅門前跪地挽留者達數萬之眾,哭聲震“,嶽飛竟泣淚而語人群:‘十年之功,毀於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複!’煽惑黎庶之語,其矛頭指向朕啊!朝廷派出飛騎持金字招牌催促班師,凡十二次。十二道金牌,朕的權威失落殆盡,朕是以帝王的無奈,向嶽飛屈膝乞求啊!”

湯思退依然沉默著,潛心注視著趙構神情的變化:眉宇間殺氣騰騰,兩腮上的肌腱突起。他知道,皇上對嶽飛已至積恨成仇了……

趙構默默地思索著,心吟著:“‘重文輕武,以文製武’的祖製家規是斷乎不可忘記和丟棄的。為了秦檜與金人的暗中和談能夠順利成功,為了防範韓世忠、嶽飛因班師而‘鬱鬱不樂’‘憤而辭職’的不滿,朕聽從秦檜之謀,於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四月,效祖上‘杯酒釋兵權’之法,開始解除三大統帥韓世忠、張俊、嶽飛的兵權。四月二十四日,朕發布詔令,擢韓世忠、張俊為樞密使,擢嶽飛為樞密副使,名義上升遷他們成為朝廷執掌全國兵馬的最高長官;四月二十七日,朝廷頒布命令:撤銷京東、淮東路、淮西路、湖北、京西路等三路宣撫司,其三路諸統製兵馬,直屬‘禦前’,使他們成為無蹄之馬,斷翅之鷹,並詔令韓世忠、張俊、嶽飛來臨安朝見。命令發出後兩日,張俊首先從合肥飛馬至臨安,帶頭交出兵權,並要求以‘樞密院之人’調換手下的親兵,表現出恭順的忠誠;命令發出後三日,韓世忠方由楚州鬱鬱而歸,交出兵權後,即散去手下親兵,乞假居西湖岸邊的宅第,閉門不出;嶽飛遲張俊七日、遲韓世忠六日從鄂州歸來,雖然交出兵權,其手下親兵俱發回鄂州,並拒絕‘樞密院之人’充任親兵,其形跡可疑。經查訪,嶽飛愛將張憲之副手王俊狀告:‘張憲知嶽飛罷官,陰謀裹脅大軍由鄂州移屯襄陽,逼朝廷發還嶽飛兵權’。並揭發‘張憲與嶽飛之子嶽雲同謀’。大理寺遂收嶽飛、張憲、嶽雲核查。朕愛心生憐,愛心生宥,多麽盼望嶽飛迷途知悔,哪怕是說出一句歉疚之語也好。但嶽飛在獄中,拒不認錯,竟絕食抗爭,並大書‘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以示其決不屈服。‘天日昭昭’,說明嶽飛完全清楚這樁案件的起因和圖謀。‘天日昭昭’,與其說是嶽飛在鳴冤,不如說是嶽飛對朕的譏諷和唾罵啊!嶽飛死了,死於祖傳的‘以文製武’的家規中,死於金兀術‘必殺嶽飛,而後和可成也’的威逼要挾中,死於秦檜‘莫須有’三字的巧妙辯解中。嶽飛死了,成了天下黎庶心目中的英雄。可朕背負著‘昏君’‘凶手’的罪名,被天下黎庶暗暗詛咒著,至今已詛咒了十年,隻怕是渺無終期啊。辛棄疾,又一個嶽飛,真是中書舍人虞允文所謂的‘嶽飛再生’嗎?人言可畏,人言可信,朕將於明日特意召見的辛棄疾,竟然在朕的冥冥思索中,與當年的嶽飛混為一人了。可怕的辛棄疾,可怕的又一個嶽飛啊!”

湯思退依然沉默著,潛心注視著趙構神情的變化:眉宇間的殺氣消散,兩腮的肌腱坍落,滿臉的肌肉鬆弛,一副衰敝的情狀顯露著隱隱的痛苦。他知道,該用皇上期盼的信息為皇上解憂消愁了,便輕聲地開了口:“稟報聖上,張真今日清晨已從江北揚州歸來。”

趙構依然閉合著眼睛,但眉頭一動,臉上鬆弛的肌肉似乎一下子緊縮了。

湯思退略微提高了聲音:“張真北上揚州,恰遇金國戶部尚書梁球巡視金兵大營,遂經金兵大都督府左監軍高忠建引薦而晉見。梁球透露,金主完顏雍已清除了朝中完顏亮的心腹,組建了忠於自己的朝廷中樞:以張浩為太師尚書,以耶律元直為平章事,以完顏默音為金兵右副元帥,以張景仁為禮部侍郎。聖上明察,張浩其人六年前曾任金國宰相,因主張與我和睦相處,被完顏亮罷官;耶律元直其人原是金兵南侵東線戰場都統,因反對完顏亮黷武南渡而遭訓斥,遂陰結黨羽,刺殺完顏亮於瓜洲軍中,因此功被完顏雍晉為左領軍大都督事,再晉為禦史大夫,三晉為平章事;張景仁其人,原是金國禮部一郎中,曾多次出使臨安,今晉為禮部侍郎,專司南北和議事。此三人官居要津,也許就是金主完顏雍對我和議方略的體現。”

趙構滿臉衰敝之狀在慢慢地消散,急促的呼吸聲也顯得輕鬆舒暢了。

湯思退俯身前傾,斷續著他的稟奏:“梁球還有所透露,金兵右副元帥完顏默音,倒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人物。其人時年五十四歲,是金國源郡王完顏婁室的兒子,原來官居牌印柢候,生性暴烈,桀驁不馴,武藝高強,粗通兵法,使一條金蛇長矛,達出神人化之境,近二三年來,燕趙、大同一帶的舉旗義軍,均為此人所剿滅,據說,齊魯義軍耿京所部的潰散敗亡,亦與此人的‘追剿收買’謀略有關。此人已於十天前抵達江北戰略要地盱眙,其所謀高深莫測。”

趙構剛剛舒展的氣息又急促了,眉宇間又堆起了愁雲。湯思退看得清楚,恰到好處地放鬆了逼迫:“梁球特別要張真轉稟聖上,金主完顏雍時年三十九歲,是金太祖阿骨打的嫡孫,在金國朝“頗有威信。其人喜讀書,善思索,敢決斷,去年十一月借完顏亮與我對峙於瓜洲之機,毅然於遼陽登上皇位,以霹靂手段斷送了完顏亮的繼位“心,就是一次出手不凡的表現。今決定南北和議,絕非一時之策,而是出於關切天下黎庶之久安。”

趙構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慢慢地睜開眼睛,神情肅穆而威嚴,久久望著眼前緊閉嘴巴的湯思退,輕聲語出:“先生辛苦,夜已深,該安歇了……”

二月六日的早朝,是趙構駕臨建康城一個月來百官畢集最積極、最快速、最齊全的一次早朝,皇上將於今日午時正點回駕臨安的決定,更為今天的早朝增添了聖上將有臨別訓示的莊嚴和隆重。

是日,天色晴朗,晨風微微,寅時三刻,隨駕百官和建康城帥治人物已整齊列陣於福寧堂前,群臣都在期待著皇帝回駕臨安前的重要諭示。辛棄疾雖然已被皇帝製授為右承務郎,屬空頭無實虛職,無資格參加早朝,但因其今日將被皇帝召見,張浚遂帶領其至行宮門外候旨,賈瑞、王世隆陪伴而來。特殊的時機,特殊的早朝,此時的臣子們,都懷有一個共同的期盼:皇帝已在建康城熏陶了一個月,在此回駕臨安之際,定會拿出一個周密的抗金北伐方略。近日來傳出的“皇帝將召見辛棄疾,也許會爆出一串石破天驚的火花。

卯時的鍾聲響著,福寧堂的大門打開了,沒有護衛的禁軍侍衛擁出,沒有導路的唱讚太監出現,沒有舉羅撐扇的宮女走出,沒有殿前都指揮使、同安郡王楊存中的若隱若現。

在群臣懵懂、木呆的無措中,趙眘出現在福寧堂門口。

愁眉苦臉,強作歡愉,舉止僵硬的皇子,一下子使臣子們的心空**了。

趙眘陡地猛省,生硬地振作精神,大步走到群臣麵前,大聲說道:“聖躬安!聖上為了今日午時正點率領臣子回駕臨安,方才接受了殿前都指揮使、同安郡王楊存中的奏請,蓄銳待發,故今日不再親臨早朝。有四條諭示,委托我向諸位傳達。”

群臣在更加懵懂中彎腰跪倒,高呼“聖上萬歲,抬起頭顱,屏氣噤聲以待。

趙眘傳諭之聲起:“皇帝諭示:朕駕臨建康城月餘,煩擾黎庶多多,心中甚感不安。今日回駕臨安,當悄然而行,黎庶萬勿上街,百官不許送行,禁止一切豪華競逐之風,倡導儉樸清廉之習,以踐朕親民愛民之衷。”

群臣傻眼了,皇帝即位三十多年,何時有過這樣的諭示啊!這是皇帝立誌圖新的宣言,還是皇帝別有所圖的預示?陳康伯沉思著,虞允文沉思著,辛次膺沉思著;湯思退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浮起心頭,他默默地品味著;史浩突然感到一陣心寒,這道“諭示”難道與前天晚上府衙門前廣場的“祝捷酒會”有關?他心悸不安地回頭向建康城帥治張浚、張孝祥望去,他倆都耷拉著腦袋,想必也是寒意侵心。是啊,皇帝這道“諭示”一出,張浚、張孝祥就知大禍臨頭了。他倆在耷拉著腦袋的思索中,頭腦中竟然是一片混亂。

趙眘傳諭之聲再起:“皇帝諭示:為加強江、淮、荊、襄四路北伐戰備事宜,詔令禦營宿衛使、同安郡王楊存中任江、淮、荊、襄宣撫使。並已詔令楊存中班回陳州、蔡州、許州、汝州、嵩州、壽州六郡之師,以強化唐州、鄧州、海州、泗州的防務。”

群臣驚詫了,江、淮、荊、襄之職,半個月前皇帝已口頭任命張浚擔任,何變化之速?張浚失落,江、淮、荊、襄失恃啊!群臣麵麵相覷,皆瞠目結舌。陳康伯在沉思:楊存中,秦檜遺孽!有北伐之心嗎?

辛次膺在沉思:楊存中,守門犬耳,有能力縱橫戰場嗎?

史浩在沉思:楊存中,奸佞之徒,軍中將領能信服嗎?

虞允文驚心驚膽了:采石磯之戰收複的十郡疆土,刹那之間自棄六郡,何其荒唐,何其用心啊!“天縱英明”的聖上真是昏了頭嗎?

湯思退當然是心領神會,歡愉於心。“自棄六郡疆土”是向金國新的皇帝完顏雍發出的“議和”信號啊!他故作不解地搖頭歎息。

趙眘傳諭之聲三起:“皇帝諭示:為加強川陝戰區抗金北伐事宜,詔令中書舍人、試兵部尚書虞允文為川陝宣諭使,措置招兵買馬,並與吳璘相見議事。”

群臣恍悟了,驚駭了,宣諭使權在宣撫使之下,掌宣諭德意,監督地方,已不執掌兵權,虞允文也在張浚失落之後失落了。上心有變啊,北伐者,畫餅耳!抗金者,囈語耳!

陳康伯驚心驚魂,圖窮匕首見,主戰者厄運至矣!

史浩驚魂失神,先罷張浚兵權,再逐虞允文離開朝廷,這招來得凶狠啊!辛次膺驚魂傷心,欺騙人心,能有人望嗎?自毀城垣,能有安寧嗎?荒唐而愚蠢的決策啊!

虞允文此刻已是恍悟鎮定了,他嘴角浮出痛苦而輕蔑的微笑,斜眸向身邊故作痛苦情狀的湯思退一瞥,神情驟然變得嚴峻森厲了。

趙眘傳諭之聲四起:“皇帝諭示:為北伐全局著想,詔令參知政事楊椿督促敦武郎賈瑞,率領暫駐揚州萬餘義軍,就地屯田自養,以待來日北上齊魯,策應王師北伐。詔令京西招討使李寶屬下統製官王世隆,率領屬下五十騎,返回海州。詔令擢升右承務郎辛棄疾為江陰簽判。”

群臣憤懣了,哀傷了,英雄遭忌,軍旅遭忌,北伐之夢破滅了!

張浚憤懣而落淚,暫駐揚州的萬餘義軍,在“屯田自養”名義下遣散了。參知政事楊椿何人耶?昏庸貪懦,專務諂諛以取悅皇上之人!

張孝祥憤懣而心痛,五十騎英雄團隊在“為全局著想”下遣散了!可憐的辛棄疾在“擢升”的名義下落荒了,被逐出軍旅了!自欺耶?欺人耶?欺天耶?

陳康伯憤懣而心寒,遭猜忌者,何止英雄,何止軍旅!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亦在猜忌之列啊!

辛次膺憤懣而心酸,聲威雄於建康城的辛棄疾就這樣一晃之間消失了!人們為他設想的北上齊魯、東去鎮江、南去臨安的三條軍旅之途,都被封殺了。真是天命難違,竟被禁步於江陰官衙了。

史浩憤懣而心哀,可憐的辛棄疾,遭受猜忌的辛棄疾,隻怕是今生今世折翅難飛了!

虞允文憤懣而心疚,自己的不智,累及辛棄疾,累及五十名英雄,累及萬名義軍士卒啊!我用真誠的心智為朝廷推薦謀臣、為軍隊薦舉將帥,誰知事與願違,導致了如此的結局。百思不解其中的奧秘啊!

在群臣憤懣哀傷的沉默中,人們的身後陡地響起一串高揚激越的朗誦苦吟聲:

春還消息訪寒梅。賞初開,夢吟來。映雪銜霜,清絕繞風台。可怕長洲桃李妒,度香遠,驚愁眼,欲媚誰……

哀傷沉默中的春雷啊,群臣回頭望去,一位年輕瀟灑的官員,昂首挺立高吟著:

曾動詩興笑冷蕊。效少陵,慚《下裏》。萬株連綺,歎金穀,人墜鶯飛。引領羅浮,翠羽幻青衣。月下花神言極麗,且同醉,休先愁,玉笛吹。

趙眘和群臣似乎都在品味著這首詞中“可怕長洲桃李妒”的恐怖和“月下花神言極麗”的悲哀,在哀傷的憤懣中醞釀著憤怒……

趙眘似乎在忘情欣賞中陡地猛省,厲聲急詢:“吟詞者誰?”

年輕官員回答:“樞密院編修官陸遊。”

趙眘再詢:“所吟之詞,是故禮部尚書洪皓先生所賦的《江梅引》四首中的《訪寒梅》吧?‘可怕長洲桃李妒,度香遠,驚愁眼,欲媚誰?’真是愴楚的絕唱啊!”

陸遊疾步前行,至趙眘麵前跪倒,拱手呼號:“殿下,聖上高唱的抗金北伐大業,斷不可被奸佞小人妒讒斷送啊!”

趙眘怒聲訓斥:“胡言亂語,無稽之談!”

陸遊拱手欲辯,趙眘發出命令:“退朝!”

群臣用紛亂無力的“皇上萬歲”聲,為深居福寧堂內的趙構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