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虎嘯龍吟
二月二日傍晚,辛棄疾和他率領的五十餘騎離開行宮,馳向朝廷為他們安置的臨時住處一建康驛館西區的三座庭院。當他們馳進驛館,馳上東區通向西區的短橋時,一曲琴音驀地從“範家庭院”傳來,強烈地撞擊著辛棄疾的心。他猛地勒住馬韁,目光向琴音起處投去,優雅動情的歌聲,似著意迎接他的歸來而飛起: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中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歎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辛棄疾心潮澎湃了:“這是嶽元帥的一首遺作《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七年前,祖父曾吟誦此詞送我北渡黃河,進訪燕京;今日‘範家才女’彈唱此詞迎我重返建康。感慨良多,思緒難理!聰穎的才女,你是在詢問今日中原的情景嗎?中原情景,依然是‘鐵騎滿郊畿,風塵惡’!中原黎庶,依然是‘千村寥落’!灑脫的才女,你是用嶽元帥的詞句‘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的神聖希冀,消解我心中的憂愁嗎?謝你情意,心神愧怍啊,今日的情狀是主帥遇害,義軍潰散,我身邊隻有五十餘騎。這五十餘騎,還是從京東招討使李寶將軍麾下借來的。”
辛棄疾沉浸於琴音歌聲中,茫然不知他率領的五十餘騎已在驛館官員的引導下馳向居住的庭院,隻有辛茂嘉默默站在他的身後。他抬腿跳下馬鞍,迎著琴音歌聲,走近青藤籬笆,忽見一位身著紅衫紅褲的妙齡女子從柴門走出,舉止從容,笑意微微,向辛棄疾施禮詢問:“先生是山東義士、右承務郎辛棄疾辛大人嗎?”
辛棄疾凝眸打量,認出此女乃範家夜宴的品簫少女,急忙拱手回答:“在下正是山東魯莽漢子辛棄疾,特來拜訪範老前輩及其夫人,向兩位老人道二十七天前不辭而別之咎。”
妙齡少女嫣然一笑,朗聲而語:“我家老’及少主人已去湖州長興縣多日,夫人和小姐致語辛先生,先生以五十餘騎闖五萬金兵大營,且出人安然,實乃大智大勇之舉,功莫大焉!先生在虎狼窩中,梟首叛逆,活捉首惡,率萬名迷途義軍南歸,實乃驚天動地之舉,德莫顯焉!”
辛棄疾急忙拱手謝辭:“謝夫人和小姐關愛,棄疾愧不敢當。”
妙齡少女微笑:“夫人和小姐還致語先生,我家老’和少主人不日將由湖州歸來,那時將於寒舍設宴為先生作賀。我家小姐特意致語先生,屆時萬勿推辭。”妙齡少女語畢,微笑告別,轉身欲去。
辛棄疾施禮詢問:“請問小姐,能否賜知芳名?”
妙齡少女微笑回答:“謝先生詢問,賤名若湖。”
辛棄疾脫口而出:“是‘範家才女’的妹妹?”
妙齡少女回答:“先生誤會了,我是夫人身邊的侍女。承夫人憐愛,視若親生女兒,賜名若湖,先生就叫我範若湖吧!先生,你二十七天前留給我家小姐的那件紅色襆巾,我家小姐放置琴案,時時觀賞啊!語畢,飄然而人院內。
辛棄疾的思緒全然亂了,心底驀地騰起一種別樣的滋味:甜在心頭,亂在心頭……
第二撥向辛棄疾祝賀唱讚的是樞密院隨駕到建康的四大編修官:洪邁、陸遊、周必大、朱熹。
洪邁,字景盧,號容齋,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人,紹興十五年(公元1145年)進士,是建炎年間(公元1127—1130年)徽猷閣待置、禮部尚書洪皓的第三子,時年三十九歲。其人形容偉岸,目光含芒,聰穎好學,博極載籍,稗官虞初、釋老傍行,靡不涉獵,生性剛正,敢說敢當,有乃父之風。
陸遊,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時年三十七歲。其人性情豪爽,才華橫溢,誌在中原,呼號北伐,少有文名,時人以“小李白”稱之。
周必大,字子充,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進士,時年三十六歲。其人長身瘦麵,狀若“鶴,舉止飄逸而懶散,見事敏捷,出語尖刻,不避權幸。
朱熹,字元晦,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生於福建劍州尤溪,紹興十八年(公元1148年)進士,時年三十二歲。其人形容俊秀,劍眉朗目,性情執著而堅韌,博學廣識,於經學、史學、文學、音律均有涉及,尤喜北宋理學,力主抗金北伐,崇尚諸葛孔明,木刻其像以祀。
洪、陸、周、朱四大樞密院編修官,雖性情各異,但誌趣相投,在秦檜弄權時期都有被壓製、被迫害的經曆。
洪邁因“父罪”而遭秦檜迫害。其父洪皓(字光弼),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以禮部尚書名義出使金國,被金國拘留十三年,堅貞不屈,至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返回臨安,時人以漢代蘇武譽之。洪皓回到臨安後,因反對秦檜“苟安錢塘”而被貶,死於去袁州的途中。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洪邁試博學宏詞科,因其是洪皓之子而被黜;紹興十五年(公元1145年),洪邁始中第,授兩浙轉運司幹辦公事;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5年)十月秦檜死後,洪邁始調至臨安,任樞密院編修官。此官職無定員,掌編纂文書事,實為秘書之役。
陸遊,因“才氣”而遭秦檜迫害。陸遊年十二歲能詩文,名傳兩浙。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朝廷蔭補登仕郎,浙漕鎖廳(貢院)薦送陸遊為第一,秦檜之孫秦塤(xun)為第二。秦檜怒,親至主司,擢其孫秦塤為首,降陸遊為末而黜落。紹興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陸遊應禮部試,名列首茅,因論“恢複中原”事再次遭秦檜黜落。秦檜死後,陸遊先除敕令所刪定官,再任樞密院編修官。
周必大因“火災”而遭秦檜黨羽迫害。其於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中第,任太府寺和劑局門官,掌修合良藥並出售事,宅居臨安漾沙坑,與秦檜黨羽禦史馬舜韶的親戚王某連棟。紹興二十六年(公元1156年)六月某日,王某府邸飲宴失火,殃及四鄰,首焚周必大之居。時秦檜雖死,其黨羽仍據權位,其**威依然猖獗,臨安帥治韓仲通知火自王府,但畏禦史馬舜韶之權勢,遂執周必大及鄰比五十餘人下獄,奏行三省勘會。周必大詢問獄吏:“失火延燒,在律雲何?”獄吏回答:“當徙。”周必大再詢:“我以一身承之,以貸比鄰,罪居何等?”獄吏回答:“除籍為民。”周必大高聲而呼:“人果可救,吾何吝一官。”遂自誣服,落職離開臨安,依其婦翁居於廣德山村。其負重救人之俠肝義膽,譽於朝“。幾個月後,周必大返回臨安,任樞密院編修官。
朱熹因“言論”而遭秦檜迫害。紹興十八年(公元1148年),朱熹在殿試中,以“偏安江左,委靡頹廢”八字諷論朝廷現狀。秦檜怒,出朱熹為泉州同安主簿。秦檜死後,朱熹任樞密院編修官。
二月三日午後未時,風和日麗,洪、陸、周、朱四大編修官,博帶寬袍,舉止狂放地闖人建康驛館,他們各自掏出“官告,嚇退了喝聲攔阻的驛館官員,在詢知辛棄疾的居所之後,便顧盼談笑地走進幾株紅梅綴枝的庭院。時辛茂嘉正在庭院晾曬夥伴們幾天來急行軍浸濕的鞍韉甲胄,忽見四位氣宇軒昂的客人來訪,急忙拱手迎接。
朱熹詢問:“此庭院可是山東義士辛棄疾幼安先生之所居?”
辛茂嘉急忙稱是。
陸遊為庭院中晾曬的十多副鞍韉甲胄所吸引,讚歎出聲:“壯哉!金戈鐵馬之威振奮心神啊!”
周必大遍視鞍韉甲胄而高籲:“威懾心神!聯想五十餘騎夜襲五萬金兵大營之狀,我心神戰栗啊!”
洪邁向辛茂嘉拱手:“請小將軍傳稟山東義士幼安將軍,客居建康城的四個無用文人慕名求見。”
辛茂嘉大聲應諾,轉身欲進屋內傳稟。辛棄疾短裝盤發出現在屋外台階上,正要拱手施禮,卻覺眼前四位客人似曾相識,他突然想到,這四位來客不就是正月十二日在行宮福寧堂皇帝召見時,為自己送來鼓舞目光的四大樞密院編修官嗎?
辛棄疾刹那間的詫異和遲疑,引起了四大編修官“來訪唐突”的恍悟和歉意,他們跨步向前,拱手自薦:
“在下洪邁。”
“在下陸遊。”
“在下周必大。”
“在下朱熹。”
辛棄疾驚喜若狂,跳下台階,拱手致意,語出急切而誠摯:“棄疾三生有幸,得四位先生垂愛,欣喜之至,感激之至。”
洪邁急挽辛棄疾之手而語:“幼安過謙了。《史記》有語:‘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幼安以金戈鐵馬演奏抗金雪恥之曲,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勝我等空談空論多矣,特前來祝賀!”
辛棄疾深深揖拜相邀:“恭請四位先生內廳賜教!”
陸遊挽辛棄疾之手而致語:“謝幼安雅意,禮豈為我等設啊!此刻,庭院之中,春光燦燦,春風習習,勝內廳正襟危坐多矣。況且,身畔鞍韉甲胄環列,英氣卷地而起,更增添了一層雅趣!”
洪邁、周必大、朱熹同聲附和。辛棄疾拱手拜謝,高聲吩咐辛茂嘉道:“潔幾墊凳,洗杯進茶!”
春光燦燦,品茶論政。
陸遊詢問辛棄疾“今後將何往”?辛棄疾以“再返齊魯,再舉義旗,再聚二十五萬離散之眾,迎接王師北上”應之。朱熹壯其誌,周必大嘉其謀,洪邁以“非察是,是察非”的哲理否之。陸遊引而深之,結而論之:“夜襲金營之後,幼安乃金人追捕的魁首人物,縱然以知返的萬餘義軍做基,但要再聚二十五萬兵馬絕非易事。現時朝廷軍隊所急需者,乃領軍北伐之俊才,幼安兩個月來,盡現文武兼備之資,贏得朝“眷顧,就連近日‘因病臥床’、不再早朝的皇帝,也於今日卯時突然病愈早朝了。‘非察是,是察非’,兩相辨之,幼安留住朝廷也許勝於北上。”
辛棄疾急忙拱手致謝。
朱熹說出了看似可喜的朝廷,卻隱藏著可哀的禍胎:“皇上在抗金北伐上,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堅定,對嶽飛蒙冤一案至今仍拒絕公開平反啊!”
周必大哀而和之:“皇上身邊仍然站著一文一武,文者臨安行宮留守湯思退,武者禦營宿衛使、同安郡王楊存中。此文武二人,乃秦檜之左膀右臂啊!”
陸遊憤而繼之:“近日福寧堂傳言,楊存中將兼任江、淮、荊、襄四路宣撫使,詔令將於近日發出。”
洪邁悲聲而高吟:
春還消息訪寒梅。賞初開,夢吟來。映雪銜霜,清絕繞風台。可怕長洲桃李妒,度香遠,驚悉眼,欲媚誰? 曾動詩興笑冷蕊。效少陵,慚《下裏》。萬株連綺,歎金穀,人墜鶯飛。引領羅浮,翠羽幻青衣。月下花神言極麗,且同醉,休先愁,玉笛吹。
洪邁聲停,辛棄疾急詢:“此詞可是令尊光弼公在拘留於金國期間所賦《江梅引》四首中的《訪寒梅》?”
洪邁點頭。
陸遊憤聲而吟:“‘可怕長洲桃李妒,度香遠,驚愁眼,欲媚誰?’光弼公預言成真啊,嶽元帥輝煌的抗金勝利又有誰會欣賞呢?到頭來還不是梅花落,玉笛吹,‘萬株連綺,歎金穀,人墜鶯飛’嗎?”
洪邁哀歎:“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的故事當作鏡鑒,不怕金兵猖獗,就怕內奸出賣啊!我是擔心這次萬民歡騰的‘采石磯大捷’,會步當年嶽元帥‘潁昌大捷’的後塵,又一次與金人簽訂辱國喪權的《紹興和議》啊!”
辛棄疾拍案而吼,聲若雷霆:“內奸之徒,豬狗不如,當揮刀斬之!”語出,自覺情急魯莽,神情赧然。
洪邁、陸遊、周必大、朱熹皆聞聲而神情悚然,旋即同時鼓掌讚之。周必大語出:“辛棄疾畢竟是辛棄疾啊!出手亦果敢霹靂,不似我等憤怒與纏綿相交相蝕啊!”
這次會晤給辛棄疾注人了力量、信心和視“上的一次飛躍……
第三撥向辛棄疾祝賀唱讚的,是建康知府張浚和建康留守張孝祥。
他倆都是建康城的主官,對二十多天來熾熱輝煌中朝政波詭雲譎的莫測變化,都有著極為敏銳的察覺。山東二十五萬義軍的潰散,動搖了趙構抗金北伐的念頭,借病不再早朝,就是“故疾複發”的明證;行宮傳出禦營宿衛使、同安郡王楊存中將兼任江、淮、荊、襄四路宣撫使的訊息,隱約表明皇上將置抗金名將張浚於冷室,又準備與金人和議了。就在這微妙時刻,辛棄疾率領五十餘騎奔襲金兵大營奏捷,召喚萬名迷途義軍歸來,並活捉叛逆首惡獻俘於建康行宮,製止了朝臣的驚駭惶恐、民心的疑慮猜測和抗金北伐形勢的詭譎逆轉。趙眘第一次掙脫了謹小慎微的謙恭縛繩,**澎湃地向朝廷重臣發出了訓令一張揚辛棄疾“夜襲金營”的奇功,以昭示於朝“軍民官吏。
張浚原本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他當然知道辛棄疾的“夜襲金營”一事,在意誌、膽識、組織能力上都是超群的,但其戰鬥本身,相當於一次偵察性的幹擾,金兵的損失,隻不過是幾百頂軍帳被焚,幾百名官佐兵卒死亡罷了;隻是萬名被騙義軍的迷途知返、接踵南歸,確是創造了奇跡。真是波詭雲譎啊,這樣一場“夜襲金營”,此時竟然關係到朝廷的決策、皇帝的動向、國家的安危。不可錯失良機,張浚決定與陳康伯、虞允文、趙眘聯手同步,借辛棄疾“夜襲金營”的奇功,全力推動抗金北伐事業的實現。
張浚在思慮成熟之後,便以全部精力投人戰鬥。他吩咐張孝祥調動建康城的一切力量,為辛棄疾的奇功組織一場規模宏大的祝捷會,當以金戈鐵馬的磅礴氣勢,鎮壓朝中那些烏鴉的鼓噪謠琢!
張孝祥高聲應諾……
張孝祥雖然年僅三十歲,體質文弱,且新任建康留守,但其官場短暫的八年經曆,卻充滿了霜殺冰封的蒼涼:紹興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他舉進士第一,時年二十二歲,借機上疏“請昭雪嶽飛冤情”,遭秦檜忌恨,被打人牢獄。翌年十月,秦檜病亡,他出獄而知撫州。也許因為他的“疏請昭雪嶽飛冤情”之罪依然附身,居官已逾三年,朝廷仍置之不問。在知撫州的六年間,他終於參悟了官場因循苟且的種種,在忠憤與愴楚中度日,以待雲散天晴。“時來天地皆同力”啊,“采石磯大捷”驚天動地催生了他的一首詞作《水調歌頭?聞采石磯戰勝》,這首詞作唱出了建康黎庶的心聲,唱進了皇上的耳朵,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把他和抗金北伐大業聯係在一起。作為建康留守,他已與建康知府張浚同心同德,成了張浚有力的助手。
張孝祥不僅是文人詞家,也是一位行政幹才,有著極強的政治敏感和組織才能。他從張浚的吩咐中,想到了大宋曆史上鮮有的幾個英雄將領之一的李綱(字伯紀)。李綱在徽宗趙佶宣和年間任太常少卿,刺臂血上疏,請徽宗號召天下軍民官吏抗擊金兵南侵;李綱在欽宗趙恒靖康年間,任兵部侍郎,反對欽宗遷都避敵,並積極備戰,逼使金兵撤退,並在汴京淪陷之時,保護時為康王的趙構突圍而出,是為當今皇帝,立有不世之功;李綱在自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至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的十三年間,雖因屢上奏疏反對議和而遭權臣誣陷而離京外任,以致含恨病亡,趙構仍諡“忠定”二字以褒之。並由此想到李綱所賦的那些抗敵禦侮、膾炙人口的詩詞,如《念奴嬌?漢武巡朔方》《水龍吟?太宗臨渭上》《喜遷鶯?晉師勝淝上》等,這不正是抵禦朝中烏鴉鼓噪謠琢的甲胄嗎?
張孝祥思慮周密。他在祝捷地點、祝捷時間、祝捷規模、祝捷形式、祝捷人員組成、祝捷節目安排和祝捷邀請來客等方麵都做了反複的斟酌。
在祝捷地點上,他決定放在府衙門前的廣場上,以“地靈”凸顯莊重;在祝捷時間上,他決定放在夜初酉時三刻至戌時,以“華燈齊放”凸顯張揚;在祝捷規模上,他決定以四百人為限,以“精練”凸顯緊湊;在祝捷形式上,他決定以酒會為媒,以“新穎”凸顯魅力;在祝捷人員組成和節目安排上,他決定調動軍隊士卒和軍內藝伎主演,歌唱李綱的詞作和唐代邊塞詩,在邀請來賓上,他決定邀請各界代表各三十人參加。
但在邀請行宮隨駕重臣的人選上,他著實攪動了一陣腦汁,最後選定了宗正少卿史浩。史浩不同於陳康伯和虞允文,他雖然掌管著皇族宗廟事務,但不是執權人物,不會引起皇上的猜疑;史浩曾為普安郡王府教授,乃潛府舊人,與趙眘有師友之誼,可借其耳目口舌為“祝捷會”做證,即可將“金戈鐵馬的磅礴之勢”上達天聽;史浩多才多藝,亦詞壇人物,有了他祝捷會將會更加豐富多彩。
經過短短兩天的籌備組織,一場別開生麵的祝捷會,在建康城上演了。
二月四日夜初寅時三刻,“祝捷會”的開始。
府衙門前寬闊的高台上,一百名軍中藝伎排列成陣,五十名樂手,正在演奏著拂空**雲樂章,強烈地撞擊著人們的心弦。
不多時,軍樂演奏聲突然轉向古曲眾器合奏,營造出朔方戰地風雲狂卷和風沙彌漫的天地玄黃。軍中藝伎杖子頭“軍中霹靂”領唱的歌聲出喉,裂石穿雲,震**九霄,高台上軍中五十名歌手應和而歌:
茂陵仙客,算真是,天與雄才宏略。獵取天驕馳衛、霍,如使鷹鸇驅雀。鏖戰皋蘭,犁庭龍磧,飲至行勳爵。中華疆盛,坐令夷狄衰弱。追想當日巡行,勒兵十萬騎,橫臨邊朔。親總貔貅談笑看,黠虜心驚膽落。寄語單於,兩君相見,何苦逃沙漠。英風如在,卓然千古高著。
史浩突然恍悟了:這不是李綱的詞作《念奴嬌?漢武巡朔方》嗎?漢武帝劉徹確實是曆史上一位“天與雄才宏略”的帝王,他派遣張騫兩次出使西域,使烏孫、大月氏、大宛、康居、大夏、安息諸國,增強了與漢王朝的關係,加強了漢王朝對西域的統治;他派遣中郎將唐蒙出使夜郎,在西南建立七郡,加強了漢王朝對西南的統治;他派遣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進擊匈奴,解除了來自北方的威脅,鞏固了北部邊防。此刻,張浚、張孝祥借用李綱的這首詞作為辛棄疾唱讚,呼籲當今皇帝效法漢武而北伐,頗具匠心,耐人尋味啊!他聽著激越澎湃的歌聲,默默地思索著……
威撼天地、情動山川的《念奴嬌?漢武巡朔方》的樂曲歌聲,在廣場人群深沉凝重的寧靜中停歇了。史浩猛然警醒:天時予我,何所辭啊!我不僅要做張浚、張孝祥借以驅魔打鬼的鍾馗,更要借機獵取君王的信任和黎庶百姓的好感,走向決斷萬機的閣台啊!他高舉酒杯,謔地站起,聲音激越而響亮:“好一首激勵人心的《念奴嬌?漢武巡朔方》!李伯紀逝世二十二年,他的理想和追求,仍永存於大宋的山川湖海之上和黎庶百姓之間。這震天撼地的樂章,是他留給人間的呐喊;他讚頌‘天與雄才宏略’的漢武帝親巡朔方,我們天縱英明的皇上,今日不也駕臨建康城嗎?他讚譽‘鷹鸇驅雀’的衛青、霍去病,我們的右承務郎辛棄疾和他率領的五十餘騎,不也使五萬金兵‘心驚膽落’嗎?辛棄疾就是我們大宋的衛青、霍去病,我們當高舉酒杯,為我們天縱英明的皇上唱讚,為我們的英雄辛棄疾祝酒歡呼!”
廣場內歡呼聲騰起,為皇帝唱讚,為辛棄疾祝福。
張浚會心地笑了:張孝祥知人知事,俊彥之士啊!
張孝祥會心地笑了:史直翁機敏出眾,辯才出眾,確有登高一呼之長!
史浩會心地笑了:一呼百應,舒心舒意地開頭啊!
辛棄疾卻在皺著眉頭急劇地思索著:李綱這首抗敵禦侮的詞作,原本是暗含譏諷的,酒會主人借其聲勢軍威,為“抗金北伐”張揚鼓吹,情理係之,可公史直翁如此生硬地解讀,並近於荒唐地用於今日,媚欺具然,情理悖然。何也?也許隻是為了對付宮中那些暗中湧動“和議”的“長洲桃李”吧?
桃葉渡勾欄杖子頭辛真真、長幹裏勾欄杖子頭董山山、胭脂井勾欄杖子頭落天雷,率領各自的夥伴,分三路擁向辛棄疾及其夥伴所據的酒席向諸位敬酒。
長幹裏勾欄杖子頭董山山搶先登上高台,借軍樂之威,唱起唐代詩人王昌齡的邊塞詩。桃葉渡勾欄、長幹裏勾欄、胭脂井勾欄歌伎九十多人,散立於高台之下放聲唱和: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斬樓蘭終不還。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渡洮河北,已報生檎吐穀渾。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月城西秋月團。
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
九十多位勾欄歌伎聲情並茂的唱和,使廣場內外數萬黎庶沸騰了血液。
他們同聲歡呼著“辛棄疾”這個名字,使得辛棄疾從席間站起,向廣場內外的人群鞠躬致敬。
樂曲歌聲停落了,在人群刹那間的沉靜中,辛真真和落天雷,舉酒走近辛棄疾,同聲相邀:“民心所向,當有所答;民心所期,當有所許。恭請右承務郎或示數語,或歌一曲,以慰民情沸騰之所望。”
辛棄疾含笑站起,向辛真真和落天雷拱手致謝,接過她倆手中的酒杯,暢飲而盡,然後步上高台,向軍中藝伎總管深深一揖,請賜古曲相助,並以唐代詩人岑參的詩作《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相告。
軍中藝伎總管乍聞《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之名而駭然,向辛棄疾投去驚詫的目光,是善意的質疑,是善意的擔心,是善意的勸阻,但得到的回應卻是辛棄疾從容堅定、自信的感謝。他神情一振,意氣飛揚,轉過身軀,麵對樂班,揮手掀起長號、龍笛、洞簫、檀板、琴瑟波瀾壯闊的交響,營造出西北邊塞飛沙走石的奇壯聲威。
辛棄疾和樂高歌: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望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辛棄疾用激越的情感、洪亮的嗓音、高超的歌唱技巧,唱出了在走馬川風沙肆虐、鬥石飛滾的惡劣環境中不畏艱險的唐代軍人的精神麵貌,唱出了臨戰前“將軍金甲夜不脫”的緊張和唐軍“馬毛帶雪汗氣蒸”“幕中草檄硯水凝”的戰鬥豪情,唱出了詩人岑參時為安西北庭節度判官,長期生活於軍營,與出征將士融為一體的血肉情誼。
壯奇豪邁的歌聲,強烈地激勵著廣場內外人群的心誌;壯奇崢嶸的歌聲,強烈地激動著廣場內外人群的豪情。一曲三唱,他們已與辛棄疾情感交融,心誌交融,會唱者放聲,不會唱者哼吟,整個的建康城,似乎都在歌唱《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張浚忘情而呼,書劍、琴瑟、風雅集於一身,辛棄疾天生之才,難得之才。
史浩忘情而呼,痛快、淋漓,傲視萬物,辛棄疾的才智風度,果然不凡!
史浩的籲歎聲伴隨著樂曲歌聲而停落,市肆商賈團行執掌王金陵和醫卜工役團行執掌徐濤,各率領代表五人舉杯走向辛棄疾所據之酒席。王金陵,年約四十歲,形容清秀,傳說是唐代金陵首富王昌的後代;徐濤,年近三十歲,體高而壯,頗顯精幹。他們在向史浩等人敬酒之後,王金陵捧出一份臨時擬定的“獻金禮劄,呈獻於知建康府張浚的麵前,長揖而語:“不聽軍旅之歌,不知軍營之艱苦;不聽軍旅之歌,不知軍人之忠勇;不聽軍旅之歌,不知征戰中軍人之偉大;不聽軍旅之歌,不知我輩錦衣美食之所倚所障。無雄壯威武之師,無以抗金;無必死則生之師,無以北伐;無銅牆鐵壁之師,無以自強自保。我市肆商賈團行二十名代表共議獻金一千萬緡,以助軍餉。請知府大人收訖。”
“獻金”之事實出突然,張浚一時蒙了,目視張孝祥、史浩求解,張孝祥正在沉思,史浩亦茫然無措。
醫卜工役團行執掌徐濤,亦捧出“獻金禮劄”呈獻於張浚麵前,深深一揖說道:“抗金北伐是百姓的心願,是國家的大事,靠的是各路兵馬。我醫卜工役團行,雖然都是衣食勉強可保的草民,但心係軍隊,情通軍旅,僅獻金三百萬緡,以盡綿薄之力。請知府大人收訖。”
張浚急忙拱手謝拒:“謝諸位擁軍愛軍之情誼,但獻金助餉之事,萬萬不可……”
張浚話語未盡,州學學子二十名舉杯站起,在年輕學子楊炎正率領下擁向辛棄疾所據的酒席。楊炎正,吉州吉水人,時年十七歲,是樞密院編修官楊萬裏的族弟。其人體魄單薄,麵頰眉間尚留稚氣,但形神聰穎,性格豪放。他舉酒禮拜於史浩麵前:“史大人,您是朝廷梁柱,請大人恩準我等二十名學子投筆從戎,追隨英雄辛棄疾大人抗金北伐吧!”
二十名學子同時舉酒跪倒在史浩的麵前,同時發出披肝瀝膽的呼號:“投筆從戎,仗劍報國,抗金北伐!”
好一個“獻金助餉,好一個“投筆從戎,人心已成力量,力量已成趨勢,這正是皇子所期望出現的形勢啊!史浩抓住機遇,舉杯站起,回答廣場的內外人群的期待:“皇上聖明,必將關切商賈、醫卜、工役們的‘獻金助餉’!必將關切州學學子們的‘投筆從戎’!必將親率王師‘抗金北伐’!明日午時正點,將在城西刑場處斬叛徒張安國!皇上聖明,將於近日再次召見我們的英雄辛棄疾!”
史浩語落,“皇上聖明”的唱讚歡呼聲騰地而起,響徹夜空,經久不息。
人們似乎已把皇上看作唐太宗李世民;似乎已相信皇上也會像唐太宗李世民一樣“覘虜營,隻從七騎”;大家沉醉在北伐的意念中,不知子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