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鷙鳥不群,琴瑟交鳴

趙構回駕臨安了,留給建康城的是疑惑、失望、憤怒和痛苦。

熱情洋溢的沿街歡送聖駕的建康城數萬黎庶,在突然間被阻止、被驅散的冷落中,立即感受到形勢的變化。他們根本不相信“詔令”中所講“禁止一切豪華競逐之風,倡導儉樸清廉之習”的高調,斷定朝廷必定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人們驟然間對皇帝、朝廷失望了。四大勾欄的歌伎們由失望而憤怒,專門唱起唐代詩人的軍旅之歌,發泄心中的憤懣。

張浚、張孝祥在驚駭、哀傷之後,心情冷靜了。張孝祥低語張浚:“公遭‘長洲桃李妒’,已處於聖上犯忌之中,也許隻有‘主動求去’一途,方可解生命之危。公當知,公是手握兵權之人啊。”

張浚思之良久,浩然而語:“我為朝廷老臣,年已六十有五,何懼生命之危啊!此時,我不敢再傷害建康黎庶的心啊!”

張孝祥拱手而語:“公忠義昭昭,孝祥當以公馬首是瞻,誓不退縮。”

幾天之後,張浚連續發出三份奏疏,向回駕臨安的皇帝,發出了強烈的挑戰。

建康驛館裏心身憔悴的辛棄疾,頂著厚重的夜色,默默地佇立於短鬆環繞的庭院中。他凝眸於相鄰不遠處青藤籬笆環繞的“範家庭院,心在顫抖,心在煎熬。他默默地搖著頭,似乎在擺脫心中不願丟棄的留戀。是啊,明曰清晨,就要離開這熟悉留戀的驛館,前往陌生的江陰城了。

五天來,他用苦酒澆灌著心靈,用苦酒麻木著痛苦。他來自山東農村,根本不知皇帝特有的“天縱英明”;他來自山東義軍大營,根本不知朝廷特有的波詭雲譎;他不解自己以勇敢忠誠贏得了皇帝的關注,卻在突然間又遭到皇帝的遺棄;他不解暫駐揚州的萬餘義軍為什麽棄而不用,偏偏要“屯田自養”;他不解五十騎英雄好漢為什麽不予褒獎,反而要分散離開;他不解自己為什麽不能北上齊魯,東去鎮江,南下臨安,偏偏要調離軍旅,去充任自己根本不知不懂的江陰簽判;他更不解朝廷砥柱、中書舍人、試兵部尚書虞允文為什麽不能留在臨安,偏偏要宣諭川陝?他的心蒙了、亂了、糊塗了。

五天來,他愴然含淚地送走了恩師虞公,他聲咽語塞地送走了新交的朋友洪邁、陸遊、周必大、朱熹,他碎心失聲地送走了生死夥伴賈瑞、劉雲、趙開、王任、劉肇、王世隆等人,似乎送走了希望,送走了誌同道合的慷慨,送走了生命中的烈焰。他的心黯淡了,著實地感到失落、無依和孤獨。

此刻,一陣輕盈疾速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辛棄疾循聲望去,一個亭亭身影從短鬆下閃出,輕捷地推開柴門,辛棄疾疾步迎上,不及開口詢問,來者揖禮語出:“向辛大人問安……”

辛棄疾心頭一震,從聲音中判知了來者:“你是若湖?”

範若湖笑語:“謝大人記得若湖這個名字。大人,我家老’、公子昨日從湖州返回,得知大人將前往江陰,定於明日夜初在寒舍設宴為大人餞行。我家小姐特遣若湖稟報大人,勿再做‘留巾作別’的傻事。”

辛棄疾急聲應諾:“謝小姐關照。”

範若湖揖禮作別:“大人牢記,明日夜初,我家公子將親自來此邀請迎接大人。”語畢,飄然而去。

彎月從雲隙露出,繁星在流雲中閃耀,庭院中的紅梅青鬆在微風中抖動著。辛棄疾似乎從夢境中醒來,鼻酸眼濕了。

二月十二日晚一更時分,在建康驛館範邦彥居住的屋舍廳堂裏,送別辛棄疾前往江陰的家宴正在進行。華燈高懸,廳堂如晝,沉重緩慢的一更鼓聲為這個餞別宴會蒙上了一層淒涼的陰影。一張方桌,幾把座椅,幾壇美酒,幾樣佳肴,展現了“河朔孟嚐”的隨和;辛棄疾迫居上席,範邦彥和夫人分居左右陪席,少主人範如山禮居末席的安排,展現了“河朔孟嚐”為人處事的疏狂;特別是範若水的居側撫琴伴酒,強烈地展現了這次家宴對客人的重視和關愛。此刻,範若水正在輕彈吟唱著曹操的詩作《短歌行》:

青青子柃,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琴音歌聲,伴陪著主人和客人觥籌交錯中強作歡愉的寒暄和祝福……

酒過三巡,琴音驟變,淒婉蒼涼,範若水吟唱起深情愴楚詩章,撥動著人們愁結的心弦:

高台不可望,望遠使人愁。

連山無斷絕,河水複悠悠。

所思竟何在?洛陽南陌頭。

可望不可見,何用解人憂?

客人和主人都知道,這是南北朝時南朝梁國文學家、詩人沈約(字休文)的詩作《臨高台》,這是一首“可望不可見”的愁歌。沈約其人,家貧好學,一生坎坷,有功於梁武帝蕭衍,曾任尚書仆射,終因自負才高而遭梁武帝猜忌,憂鬱而亡。這首《臨高台》也許就是沈約遭猜忌於建康時之所作。此時的範若水也有著沈約之愁,愁南北之對峙,愁國土之分裂,愁在中原,愁在洛陽南陌,愁如山巒之重重疊疊,愁如河水之浩浩湯湯。在這淒愴的撫琴吟唱中,範若水十指戰栗,歌聲發抖,淚眼蒙蒙……

辛棄疾的心滴淚滴血了。中原已不可見,故鄉已不得歸,戰場已經寂寞,戰友已經離散,這青藤籬笆環繞的庭院,即將成為夢中的記憶。去江陰幹嗎?江陰簽判何為?他舉起酒杯狂飲。

範邦彥的心如煎似熬了。他是耳通八方之人,他留在建康城的門下俠友昨日已向他提供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金人已暗裏派遣使者與皇帝議和。他用這個“信息”解剖皇帝近日頒布的“四項諭示,得到的卻是碎心裂膽的憂愁:詔令楊存中為江、淮、荊、襄,意在從主戰派手中收回兵權,並束縛主戰派的手腳;調任虞允文為川陝宣諭使,意在砍掉主戰派的馬頭,使主戰派群龍無首;詔令參知政事楊椿籌劃暫駐揚州萬餘義軍士卒的“屯田自養,完全是朝廷對待南來歸正人、歸順人、歸明人、歸朝人歧視懷疑政策的實際實施,並在“屯田自養”的名義下,解除這支殘存的萬餘義軍武裝。可憐的辛棄疾的被拋棄,隻是皇帝刻意砸向主戰派的一塊磚頭罷了。所有這一切,都是皇帝向金人傳送的一個信號一和議的信號。可悲、可恥的信號啊!如果這個判斷不幸而中,大宋將再次遭受秦檜弄權年月的浩劫:主戰臣子遭貶,主戰將領人頭落地!但這一切都是不可說破的。

趙氏的心已經是如錐如炙了。她與範邦彥琴瑟相諧地生活了幾十年,對政壇風雲的變化,有著聰慧女人特有的敏感。趙構頒布的“四項諭示”的轉向,即將引起朝廷的紛爭,這場紛爭的結果,必然是主戰者付出慘重的代價。下一步就該公開和議了,而調任川陝宣諭使的虞允文和眼前這個蒙在鼓裏的辛棄疾,隻不過是趙構獻給“和議”祭台上的祭品。

趙氏著實為她的丈夫擔心了。她想到二十年前的“紹興議和,想到和議中金兵元帥完顏宗弼(金兀術)致信朝廷“必殺嶽飛,而後和可成也”的凶殘要挾,想到嶽飛的蒙冤被害。她的丈夫的“率眾歸宗南渡,震動天下,開中原地區官員舉土抗金歸宗之始,已成為金兵通緝追捕之要犯。在這次趙構突然轉向的“和議”中,酥軟了骨頭的朝廷,難道不會再次屈從金兵的要挾,再次演出一場風波亭般的冤劇嗎?年輕有為的辛棄疾才剛剛嶄露頭角,就遭到封殺。天理何在啊!也許緣於女兒若水所戀所愛的情結,一股別樣的疼愛湧上心頭,她舉起酒杯,淚眼蒙蒙地打量愁容沉重的辛棄疾,哽咽語出:“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孩子,你受委屈了!心裏有話就說出來吧!”

辛棄疾早年喪母,不知母愛,趙氏暖心之語令他感激涕零。他捧起酒杯站起,猛地飲下杯中酒,愴聲請教:“伯母,皇上恩典,擢中原一魯莽小子居江陰簽判之高位,我知恩了!但我不解,皇上何以有‘四項諭示’的突然之變啊?”

趙氏撫辛棄疾之手而示其落座,含淚微笑而語:“‘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皇上的心意,誰摸得著、說得清啊!屈子有語:‘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圓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幼安今日之災,就在於卓立於世,不同凡響,故而招忌招怨。雄鷹能與凡鳥同群嗎?猛虎能與豬豕為伍嗎?政見不同之人能同道同行嗎?幼安當為自己的不同凡響而藐視朝廷中那些奸佞之人。”

話音剛落,範邦彥舉酒朗聲高吟:“偉哉,夫人之言!壯哉,夫人之指點!幼安當牢記而勿忘。”

辛棄疾急忙站起,拱手致謝。

範邦彥朗聲談起:“人生於世,忽而在天,忽而在地,皆官場之必然,不必為怪,不必為奇,不必哀傷,不必泄氣。屈子曰:‘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本著屈子的這種精神做人,不論身居何處,都可以昂首於天地了。莫再為皇上的‘四項諭示’傷神傷思了。皇上的轉向已成定局,不可更改。前往江陰吧,江陰也是大江下遊的戰略要地,屏障常州、無錫、太湖。我們都是南來的歸正人,正好借此機會熟悉江南的風土人情、山川要津、江河湖海。幼安是執兵布陣之人,當知熟悉戰地與臨陣決機之重要。從這個角度觀之、思之,皇上棄幼安於江陰,實在是皇上猜疑疏漏中對幼安的真正恩典。”

辛棄疾的心潮洶湧了,眼前這位見識高遠的“河朔孟嚐”,可以為師為範了!辛棄疾舉起酒杯,正欲向眼前的兩位老人致謝,側畔的琴音陡地轉為高揚婉轉而深情。辛棄疾驚異,撫琴人範若水以她特有的大膽果敢,放聲高歌: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是《詩經?鄭風》中的一首民間情歌《風雨》,描寫一個女子在風雨交加中思念情人和見到情人時喜悅歡愉的心情。聰慧機敏的範若水借這首民間情歌,向辛棄疾表達著自己真摯的情感,送去了比父親母親更為強勁有力的支持。她等待著辛棄疾的回應,等待著父親母親的恩準。

廳堂的氣氛驟然緊張而凝重。趙氏怕女兒的坦直招來相反的效果,她用故作鎮定的雙眸餘光注視著身邊的辛棄疾。

範邦彥卻是神情豁達,舉酒細品,臉上**著自得的英氣。他把目光投向辛棄疾,資兼文武的山東漢子,你有我女兒坦直無畏的膽識才情嗎?

辛棄疾此刻的心,全然被範若水的才情膽識折服了:這是困境中的支持,是苦難中的贈予,是人間最純真的情愛!他不知所措了,忘記了回應,忘記了他思念中的戀人正在焦慮地等待著的回答。

範若水的一曲三唱,似乎著意用激越婉轉、高揚不絕的琴音歌聲,加劇濃重著這種特殊的凝重緊張。

範如山情急出智,他舉酒輕聲對辛棄疾低語:“欣聞幼安善歌,前日在府衙門前廣場的‘祝捷酒會’上,應成萬黎庶之邀,高歌唐代詩人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而名震建康城。”

辛棄疾猛然醒悟,舉酒向範如山致謝:“謝範兄指點!”語畢,自斟一杯,起身行至琴案前,長揖為禮,呈酒於範若水,並請求賜予《衛風》一曲。

範若水長揖還禮,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坐落琴前,撫琴而出《衛風》之曲,辛棄疾輕聲唱起《詩經》中的一首民間情歌《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琴聲悅耳,歌聲醉心……

廳堂裏的愁雲消散,歡情融融。

範如山的妻子張氏偕侍女若湖和女傭三人,舉酒走進廳堂,為老’、夫人祝賀,為一對戀人祝福,她們也加人了情歌《木瓜》的合唱,並圍著一對戀人載歌載舞。範邦彥與夫人趙氏、兒子如山,在張氏和若湖的邀請下,**難禁地加人了載歌載舞的行列……

載歌載舞,舉酒而歡。

建康城鍾鼓樓上的三更鼓聲傳來,沉重淒涼,舞止曲停,辛棄疾要離開了,人們在更鼓聲中沉默了……

範若水離開琴案,走向酒桌,她舉起第一杯酒,向父親、母親、哥哥、嫂嫂致敬,一飲而盡;她舉起第二杯酒,向若湖和女傭致謝,一飲而盡;她舉起第三杯酒,向辛棄疾送別,一飲而盡。然後她坐落琴案前,撫琴高歌,為辛棄疾送別:

夢繞神州路。恨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破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涼生岸柳銷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裏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難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這是當代詞家張元幹(字仲宗)為遭受秦檜迫害而謫貶新州的樞密院編修胡銓(字邦衡)餞別之作《賀新郎?夢繞神州路》。詞家以“夢繞神州路”的悲涼,揭示了中原陷落的悲哀,以昆侖崩坍、黃河泛濫、狐兔成群的淒慘,展現了金兵的殘暴和朝廷的“和議”誤國,並以“天意難問”的悲憤,譴責了奸佞弄權、忠良遭貶的荒唐。其時代背景,與今日之狀何其相似乃爾。範若水以愴楚強烈的琴音歌聲為辛棄疾送別,廳堂內回**著驚心動魄、牽腸掛肚的歌聲……辛棄疾舉酒痛飲之後,在哀怨愴楚的《金縷曲》中離去了,範家上下人丁都在無聲的咀嚼著餘韻不盡的悲壯。範邦彥移步於女兒若水的背後,撫慰著女兒的雙肩開了口:“若水,這淒涼銷魂的《金縷曲》是不是太過哀傷了?”範若水停止撫琴,轉身撲在父親的懷裏,語隨淚出:“父親,讓我跟隨辛郎前往江陰吧?”

範邦彥俯首於女兒的耳邊,輕聲說道:“不!明天你隨老父去臨安,那裏是新的戰場,是各種信息匯集之地,你的辛郎也許更需要你發自臨安的錚錚琴音啊!”

廳堂裏安靜極了,華燈生輝,範若水仰麵望著神情肅穆的父親,凝思著……

範家庭院壯行夜宴的第二天清晨,辛棄疾帶著辛茂嘉去了江陰城。同日午時,範若水帶著琵琶跟隨父親去了臨安城。他們住進了一位江湖朋友的家,“錢塘倜儻公子”王琚在餘杭門內的一座小院——聽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