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風尾龍香撥

二月十八日午時,趙構從建康回到臨安。夜初,在皇宮福寧殿裏,皇後吳氏偕劉貴妃、仙韶:菊夫人,用琴酒歌吟之歡,為趙構消解一個多月來巡視建康之累和回駕臨安十多天來的鞍馬顛簸之勞。恰在此時,甘昇捧著輔台送來的三份注有“緊急”字樣的奏疏,呈於趙構的麵前。

奏疏打擾了趙構已達沸點的興味,他厭惡地瞥了一眼奏疏,“建康府”三字撞人眼簾。趙構心頭一凜,籲歎一聲,伸手打開第一份奏疏閱覽:

臣觀文殿大學士、判建康張波奏言:聖上巡視建康,軍民被恩,得天獨厚。為忠實貫徹聖上巡視中關於“北伐備戰”的諭示,急需為沿江諸軍建造舟船二百隻,以備來日北伐渡江。經建康留守張孝祥與工匠詳加算計,共需款項十九萬緡。臣懇乞聖上令其有關部門盡速賜予,以便早日開工……

趙構眉頭緊鎖,麵呈不悅之色,皇後、貴妃和菊夫人屏氣噤聲地注視著。趙構微微搖頭,打開第二份奏疏閱覽:

臣觀文殿大學士、判建康張波奏言:聖上巡視建康,軍民被恩,得天獨厚。為忠實貫徹聖上巡視中關於“北伐備戰”的諭示,急需改變軍籍日益凋寡之狀。臣以為西北之人,能戰忍苦,方可為仗。臣欲招募兩淮地區強勇可用之士三萬入伍,以補集軍籍之缺。特懇乞聖上恩準……

趙構緊咬牙關,滿麵怒色,皇後、貴妃、菊夫人神色惶惶地注視著。趙構“哼”的一聲,打開第三份奏疏閱覽:

臣觀文殿大學士、判建康張波奏言:聖上巡視建康,軍民被恩,得天獨厚。為忠實貫徹聖上巡視中關於“北伐備戰”的諭示,臣已按戰場實戰之需教練將領士卒。臣認為敵長於騎,我長於步,製騎莫如弩,衛弩莫如車。臣與建康留守張孝祥商議,擬從建康田賦收入中動用款項十萬緡,為諸軍專製弩、車,以確保北伐征戰之需。特報請聖上恩準……

趙構怒而拍案,厲聲怒吼:“張浚!張浚!可殺的張浚!……”

皇後、貴妃、菊夫人驚恐失色,皇後急忙輕聲勸慰:“官家……”

趙構從憤怒中醒過神來,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朕累了,卿等安歇吧!”皇後、貴妃、菊夫人離去了,趙構的心重新落到遠在建康的張浚身上,這是借著朕的諭示反對朕啊!這種別具心機的臣子可用嗎?可縱容而不懲罰嗎?可這聲稱“軍民被恩,得天獨厚”的三份奏疏能作為懲罰張浚的罪證嗎?“北伐備戰,這種光燦燦的時尚言行,是反對不得的!再說,近二十年來,張浚因主張北伐而貶離朝廷,贏得了天下軍民的同情敬佩。今日,朕將何為?隱忍以待時日吧。

二月十九日,就在趙構回到臨安後的第一個早朝上,醞釀十多天的朝政矛盾,不顧趙構的隱忍爆發了。

給事中金安節首先站起奏事,猛烈地彈劾楊存中兼任江、淮、荊、襄四路宣撫使:“比者金人渝盟,陛下親禦六軍,視師江滸,大明黜陟,號令一新,天下方注目以觀。凡所擢用,悉宜得人,況欲盡獲群雄,兼製數路,大柄所寄,尤當審圖。楊存中已試之效,不待臣等具陳,頃以權勢太盛,人言籍籍,陛下曲示保全,俾解重職。今複授以茲任,事權益隆,豈唯無以慰海宇之情,亦恐非所以保全楊存中也……”

趙構聞言色變……

起居舍人兼權中書舍人劉珙繼而站起,拱手稟奏:“臣劉珙附給事中金安節之論。關於江、淮、荊、襄四路宣撫使一職,倘中書舍人、試兵部尚書虞允文資曆未深,未可專任,宜別擇重臣,以副盛舉……”

趙構怒而叱斥:“汝所謂‘別擇重臣’是不是指為判建康張浚耶?”劉珙直言無隱:“聖上除楊存中兼任江、淮、荊、襄四路宣撫使之職,中外失望,群臣諤諤。判建康張浚曾任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事兼任樞密院事,久曆軍旅,將領士卒擁戴,力主抗金,曾遭秦檜迫害,人望赫然,勝楊存中多矣!”

趙構震怒,拍案而語群臣:“劉珙之父為張浚所知,劉珙之言專為張浚而發,朕豈能為相私之巧言所惑!散朝!”

皇上拂袖而離朝,群臣慌恐無狀,都為金安節和劉珙擔憂。金安節、劉珙泰然以對,並聯署所言成奏章,上呈皇帝,宰執陳康伯勸阻:“呈此奏章,將累及張公。”

劉珙、金安節執奏如初:“珙等為國家計,故不暇為張公計;若為張公計,則不為是,以是累之!”仍呈奏章於皇帝案頭。

就在皇帝鬧心罷朝三日之後,右諫議大夫梁仲敏把彈劾參知政事楊椿的奏章送進福寧殿:

……參知政事楊椿,輔政期年,專務諂諛以取悅同行,議政則拱手唯唯,既歸私第則酣飲度日,以備員得祿為得計,朝廷何賴焉……

接著,殿中侍禦史吳芾亦呈上彈劾楊椿的奏章:

……楊椿自為侍從,已無可稱,其在翰苑,所為詞命,數皆剽竊前人,綴緝以進。冒登政府,一言無所關納,一事無所建明,但為鄉人圖差遣,為知舊幹薦舉而已。去冬警報初聞,有數從官謁椿,勉以規畫,又以危言動之,椿竟不動,但指耳以對,其昏庸之狀,竟至於此……

繼之,左正言劉度也加人了彈劾楊椿的行列,呈奏章於皇帝的案卷:

……楊椿貪懦無恥,頃為湖北憲,率以三百千而售一舉狀。自為侍從,登政府,唯聽兵部親事官及親隨之吏貨賂請求。望賜罷免,以肅中外……

台諫彈劾楊椿之聲鵲起,其勢洶洶,趙構在震怒之中尚有分辨:梁仲敏、吳芾、劉度的三表所奏,皆陳年舊事,朝臣盡知,且楊椿素有聵疾,其參政所仰循者,是宰相諾亦諾,宰相拜亦拜,何曾取罪於台諫?來日台諫之所為,分明是由朕的“四項諭示”而起,緣朕令其督辦暫駐揚州萬餘義軍“屯田自養”而發,名為彈劾楊椿,實為責罪朕躬,且與金安節、劉珙有暗中勾結之嫌,甚至與張浚相呼應。

他惱怒至極,決定將台諫三個奏章擲向台諫,以“妄奏不實”“煽風點火”之咎,煞煞這股歪風,以儆效尤者,然後專意追究這次風波的內幕實情。他正要召喚內侍押班進屋,甘昇卻未喚而至,並把參知政事楊椿的奏疏呈上,他以為是楊椿自辯之表,反擊之表,急忙打開閱覽,目光所觸,他全然懵懂了:這是楊椿主動認罪之疏,這是楊椿主動乞免職務之疏,他的頭腦忽地空**了,胸中的憤怒也忽地消散了,一種蒼涼的、苦澀的、被臣子愚弄戲弄的感覺浮上心頭……

就在趙構因朝臣內外夾攻而心煩意亂的孤獨中,閏二月二十六日,揚州幕府派遣飛騎送來塘報:金國驃騎上將軍、金兵大都督府左監軍、報登位使高忠建和金國禮部侍郎、報登位副使張景仁,率領金國使團二十人人境,要求直赴臨安,傳達金國皇帝完顏雍登上皇位的信息。趙構閱“塘報”而心喜。在與湯思退、楊存中等心腹之臣密議之後,便於三月一日早朝中向群臣宣布了金國使團將來臨安的消息;詔令樞密院編修官洪邁為接伴使,赴揚州接伴金國使團來臨安;詔令皇子趙眘、尚書左仆射陳康伯負責接待金國使團,並與金國使團會談,應對金國使團可能提出的各種要求。

朝臣驚駭,議論蜂起,悟其皇帝早已心存和議,其屢屢高唱北伐之調,乃為欺誑臣下之技耳!其紛紛攘攘之憤情,立即轉為淒淒慘慘之沉默。

三月十一日,金國報登位使高忠建、張景仁等二十人至臨安,陳康伯迎接於紫宸殿。按舊儀:北使當跪地進書,內侍啟匣取書,宰執讀書畢,使北使陛殿,跪傳北主語,問上起居,客省官宣問畢,北使下殿起居。是時,金國使者高忠建極其驕橫,引《紹興和議》中“宋向金稱臣”條款,拒不下跪,反責宋廷不行臣禮,並要陳康伯跪地接旨。陳康伯以義折之,高忠建語塞,乃請陳康伯受書,並要求朝廷歸還采石磯之戰後宋軍收複的江淮諸郡。雙方在驛館會談中,金國使者拒絕海寧觀潮之邀,拒絕天竺遊覽之請,以居高臨下的蠻橫,勒令朝廷歸還海州、泗州、唐州、鄧州、陳州、蔡州、許州、汝州、亳州、壽州十郡。

驛館會談,攻守爭執,互不相讓;垂拱殿裏朝廷臣子卻在“名、實孰重”中爭論著,接伴使洪邁認為“土疆實利,不可與;禮際虛名,不足惜也”。禮部侍郎黃中反譏“名定實隨,百世不易,不可謂虛;土疆得失,一彼一此,不可謂實”。權兵部侍郎陳俊卿認為“今力未可守,雖得河南,不免為虛名。臣謂不若先正名分,名分正,則國威張而歲幣亦可損矣”!……

三月二十一日,趙構采納了陳俊卿“先正名分”的高論,麵受報書,用敵國禮,遣客省官宣諭:

皇帝起居大金皇帝,遠勞人使,持送厚幣。聞皇帝登寶位,不勝欣喜。繼當專遣人欽持賀禮……

金國使者高忠建等捧受如儀。

同時,趙構詔令起居舍人兼國史:編修官洪邁,假翰林學士,充賀大金登寶位國信使。

可憐的樞密院編修官洪邁,隻是因其父親洪皓曾出使金國,被金人囚禁十多年而堅貞不屈,便令其接父班而出使金國,這是信任重用,還是不幸而遭“長洲桃李妒”啊?……

金國使團帶著大宋朝廷的“賀大金登寶位國信使”洪邁離開了臨安城。金兵借“會談”之機,在江淮地區同時發起進攻,不經任何戰鬥地進占了宋軍自棄的陳州、蔡州、許州、汝州、亳州、壽州六郡,並向宋軍固守的海州、泗州、唐州、鄧州四郡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趙眘和陳康伯在震驚中恍悟了:勝負決於力啊,金人在戰場上輕易地拿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我軍四個月前恢複的江淮十郡即將喪失殆盡。他倆想到了遠去川陝的虞允文和身居建康的抗金老將張浚……

五雷轟頂啊!趙構在震驚失魂了:可恨的金人,竟在臨安城打了朕的耳光,竟在臨安臣民麵前辱沒了朕的臉皮,又一次和議誤國,朕威望盡失啊!他窩火於心,又一次“臥病不朝”了……

群臣在震驚中嘩然:各種言論鵲起,呈火燒蜂房之狀,其矛頭皆指向宿衛都指揮使兼江、淮、荊、襄四路宣撫使楊存中的失職失地,夾棒帶刺地影射著趙構……

臨安城黎庶在震驚中憤怒了,聲討“和議”之聲再起,要求“北伐”之論雷動,國子監的學子們衝出禁地,請願於麗正門前,臨安城醞釀著一場驚天動地的風潮。

臨安六月,六龍回日,六龍生輝。

由於眾所周知和眾所不知的原因,六月八日,趙構詔令立趙眘為太子。六月九日,趙構發出諭示,昭告天下:

朕宅帝位三十有六載,荷天地之靈,宗廟之福,邊事寢寧,國威益振。唯祖宗傳序之重,兢兢焉懼弗克任,憂勤萬幾,弗遑暇佚,思欲釋去重負以介壽臧,蔽自朕心,亟決大計。皇太子賢聖仁孝,聞於天下,周知世故,久係民心,其從東宮付以社稷。唯天所相,朕非敢私。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帝,遷德壽宮,皇後稱太上皇後。一應軍國事,並聽嗣君處分。朕以淡泊為心,頓神養誌,尚賴文武忠良,同德合謀,永底於治。

六月十一日,趙構於紫宸殿行內禪之禮,正式禪位於趙眘。

六月十九日,趙眘正式登位臨朝,改明年為隆興元年,立賢妃夏氏為皇後,並發布詔令昭告天下,申明其施政之要:

……置鼓以延敢諫,立木以求謗言……朕躬有過失,朝政有缺遺,斯民有休戚,四海有利病,凡可以佐吾元元,輔朕不逮者,皆朕之所樂聞。朕方虛懷延納,容受直辭,言而可行,賞將汝勸,弗協於理,罪不汝加。悉意陳之,以啟告朕,毋隱毋諱,毋憚後害。自今時政闕失,並許中外士庶直言極諫,詣登聞檢、鼓院投進;在外於所在州軍實封附遞以聞。

此詔令出,群臣歡呼,黎庶歡舞,臨安沸騰。

臨安七月,七曜高照,七曜盈縮。

七月二日,判建康張浚奉詔抵達臨安,君臣相晤於紫宸殿。張浚“力陳和議之非,勸帝堅意以圖事功,趙眘以“久聞公名,今朝廷所賴唯公”而嘉許,並加張浚為少傅,進封魏國公,除江、淮宣撫使,節製屯駐軍馬,取代楊存中宣撫江淮之權。

七月十三日,趙眘詔令:奉太上皇示,追複嶽飛原官,以禮改葬,訪求其後,特與錄用,正式公開地為嶽飛平反。並詔令為昔日遭秦檜迫害的官員胡銓、王十朋等人昭雪冤情,委以重任。委任王十朋為起居舍人、侍禦史之職;委任胡銓為國子監祭酒之職。

七月十五日,趙眘詔令對朝廷中樞進行人事調整,以陳康伯為左仆射兼中書門下事;擢史浩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製誥、參知政事;擢辛次膺為參知政事。朝廷兩府要津,皆為主戰官員所據。

同時,對北伐重鎮建康也進行了人事調整:詔令建康留守張孝祥,專助張浚籌劃北伐事宜;詔令太府丞史正誌(字誌道)充任馬步軍都總管,掌軍旅屯戍、訓練、守禦;詔令知常州葉衡(字夢錫)充任軍馬田糧總領,掌管糧秣征集調用;詔令知錢塘縣趙彥端(字德莊,宗室子弟)充任兵馬鈐轄,掌軍務印用;詔令知建安縣韓元吉(字無咎,神宗朝翰林學士承旨韓維的四世孫)充任兵馬都監,掌軍務管理;詔令徽州新安教授嚴煥(字子立)充任兵馬都巡檢,掌管關隘要地防務。

趙眘果斷迅速的霹靂舉措,立即贏得了群臣的擁護和黎庶的支持,臨安街巷已掀起了輿論的**,朝政方略的變化真的開始了。

希望來臨了,辛棄疾展紙、提筆、濡墨,半年來徹夜難眠之所思,如浪濤洶湧,衝開心閘,聚於筆端,一揮而成《論阻江為險須藉兩淮疏》。擱筆舉疏詳覽者三,仍覺未盡其意,未盡其善,揮筆再成《議練民兵守淮疏》以補之。疏成意盡,繞室而思上呈之途:得知府徐公子明啟示,舍皇帝六月十九日諭示中“在外於所在州軍實封附遞以聞”之途,以免關卡扣壓或意外丟失,決定派遣辛茂嘉乘“青色的盧”直奔臨安,交範邦彥和範若水審酌代呈。

當夜五更時分,辛茂嘉藏兩份奏疏於懷中,跨上“青色的盧”向臨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