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熾熱輝煌的建康城

采石磯大捷和趙構的即將駕臨,使抗金前哨建康城成了各路英雄聚集之地。

十二月五日,虞允文肩負著為趙構駕臨建康城措置的重任,悄悄進人建康城。同知樞密院事、江淮督視軍馬葉義問和建康知府張燾迎接於西州城內驛館門外。市民們得知虞允文至,爭睹其風采,深夜不散。

十二月十日,淮北敵占區蔡州新息縣縣令範邦彥(綽號“河朔孟嚐”),率領家眷、門人、養士及起義歸宗官員三百餘人進人建康城。這是中原陷落、淮北失守三十年來,第一個以州縣名義歸宗之壯舉,有著極為強烈的震動和影響。虞允文十分重視這件“開失地自行歸宗先河”的事件,便與葉義問、張燾商定,親自率領建康府官員出城迎接,其所率三百多騎,均於西州城內驛館安置,並設宴為其洗塵。

十二月十五日,河北起義軍首領王友直和山西起義軍首領契丹人耶律斡罕率領部曲五十騎進人建康城,請求歸宗。王友直時年三十五歲,起義於河北大名府,麾下兵馬達五萬之眾;契丹人耶律斡罕時年二十八歲,起義於山西大同、陽高,麾下兵馬有一萬五千之多。他倆因舉事地區均在金主臥榻的燕京之側,遭受到金兵更為殘酷的圍剿和鎮壓。他倆曾聯合作戰,相互呼應;後又合二為一,同生共死。至十月下旬,其所率兵馬,僅存五十騎,隻得晝伏夜出,渡淮南下,借采石磯之捷、金兵潰退之機,渡江歸宗。虞允文聞知,急至城外迎接。眼見將領士卒,皆破衣爛衫,麵容消瘦,戰馬皆通體血漬泥痕,瘦骨砟硌,撕鳴淒涼,虞允文忍不住淚水滾落!他握著王友直的雙手,一雙傷痕累累、皮包骨的手,他一時嗓噎,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撫著耶律斡罕的雙肩,這個二十多歲的契丹漢子,精幹而剽悍,刀撕火焦的衣襟下露出的胸膛,布滿著刀傷、箭傷的疤痕。這是兄弟情誼的見證,這是忠於朝廷的赤膽忠心啊!虞允文把王友直、耶律斡罕及所率五十名將士接至西州城內驛館安置,為其設宴洗塵,並請求張燾為歸宗戰士發放衣物禦寒。建康市民聞知歸宗起義者中有契丹漢子十名,新奇驚詫,競相至驛館附近,睹其風采。

十二月十八日,池州禦前諸軍都統製李顯忠進人建康城,接替王權出任建康府禦前諸軍都統製兼淮西招撫使,虞允文親至城外迎接。李顯忠,字君錫,陝西清澗人,時年五十一歲,金兵陷陝西,他計擒金兵主帥撒裏曷,並推墮山崖以斃之,率領起義兵卒歸宋,其家眷二百多口皆為金兵殺害。

十二月二十日,觀文殿學士、判潭州張浚至建康,接替張燾為建康知府,虞允文迎接安置於西州城內驛館。張浚,字德遠,四川綿竹人,時年六十四歲,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曾任尚書右仆射,因力主抗金,遭秦檜排斥於京外二十年;一個月前,在趙構讚成的人事調動中,商定張浚出任建康知府兼江淮宣撫使,以抗金北伐之重任相托。此時張浚、虞允文相會,張浚神情黯然,虞允文詢之,始知江淮宣撫使之職,趙構已授於同安郡王、殿前都指揮使楊存中。

楊存中何許人耶?楊存中,字正甫,山西代縣人,時年五十九歲,秦檜心腹,一貫反對抗金北伐。

“聖心有變啊!”虞允文心情沉重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北方俗稱“小年,虞允文派人邀請采石磯戰鬥中的有功人員來建康過年,實為等候皇帝接見和賞賜。他們是采石駐軍統製張振、王琪、時俊、戴皋、盛新、海鰍船踏車漁民代表二十人和參戰的全體漁民名單。虞允文親自至城外迎接,安排他們住進西州城內驛館,有時還陪他們遊覽建康名勝和去街坊店鋪購物。特別是二十名海鰍船踏車漁民代表出現於建康城,引起了市民的廣泛關注,隨著海鰍船洞穿敵船故事的流傳演義,二十名漁民代表忽地成為州學學子、書坊文人、瓦肆歌伎、勾欄藝人追逐拜訪的對象,為建康城的熾熱輝煌增添了濃重的親情感悟。

十二月二十七日午後未時,一隊精騎十五人從江邊呼嘯而來,闖進建康城南門正陽門。這十五匹坐騎,皆黑色蒙古大馬,披黑色鞍韉,戴黑色轡頭,神駿飄逸;十五名壯士,皆北方大漢,著黑色戎裝,挎黑色劍鞘,戴紅色襆頭,雄壯英武。府衙守將急率護衛十人一字排開,刀劍出鞘攔阻,並怒聲叱斥:“爾等來自何處?”

壯士中一位領隊頭目,年約二十歲,書生模樣,拱手回答:“我等來自山東。”

“來此意欲何為?”

“請見建康知府張燾張大人。”

“你與張大人有親?”

“無親。”

“有故?”

“無故。”

府衙守將輕蔑譏諷:“張大人是爾等隨便見的嗎?”

青年頭領強硬回答:“我等千裏而來,有軍國大事稟報,張大人官居抗金前哨建康城,不能不見!”

府衙守將驚駭:“爾等何許人耶?”

青年頭領回答:“煩將軍稟報張大人,我等是山東二十五萬義軍首領耿京大帥派來的代表,有重要軍情稟報張大人轉奏朝廷。”

府衙守將被這“二十五萬義軍”幾個字鎮住了,延誤軍情是要殺頭的,他急忙轉身走進府衙議事廳。是時,張燾正在議事廳與葉義問、虞允文、張浚、李顯忠等商議迎接皇帝駕臨建康城的隆重禮典,忽聽府衙守將稟報,一下子懵懂了。他根本沒有聽到過“耿京”這個名字,更不知山東還有“二十五萬義軍”這碼事,便把懵懂的目光投向朝廷專管軍旅的葉義問;葉義問管的是江南各地的軍務,對江北敵後的黎庶起義情形根本不知,也懵懂地皺起眉頭;張浚久判潭州,對敵後起義軍情狀也不知情;李顯忠朗聲而語:“聽說過耿京義軍縱橫山東地界,黎庶多附而從之,金兵亦畏其強悍,但人數是否有二十五萬之多,就說不準了。”

虞允文畢竟是有心人,中書舍人的職位使他的聽聞接觸,多於朝廷昏庸的高官和一般封疆大吏,“耿京”這個名字,突然勾起了他的記憶:就是這個名字,幾年前就震動山東萊蕪、泰安地區啊!他十分重視“二十五萬義軍”這個數字,便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便隨著府衙守將向府衙門外走去……

辛棄疾代耿京呈上《決策南向》奏表恭請虞允文審閱,並請轉呈皇上。虞允文展開閱覽,目光所觸,心神肅然,為奏表所體現出的膽識和謀略所傾倒。心下決定為皇帝招攬此才智之士,引薦辛棄疾為皇上領軍北伐!

虞允文待人的親切熱情,論事的精辟、深邃,處事的決斷、周密,都使辛棄疾心悅誠服。他確信這位才智道德超群的長者,會是自己今後最可信賴的人。

七天之後,紹興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正月五日,趙構駕臨建康城,把建康城的熾熱輝煌推向絕無僅有的境界。

今日的建康城正陽門,已改變了原有的模樣:城樓彩繪一新,飄紫飛紅,二十幅巨大的黃緞迎駕瑞幛垂天而落,莊穆而隆重;正陽門前左右兩側,分置金鼓手、號角手各一百人,皆著戎裝,威武而雄壯;正陽門前廣場上,五張酒案排列,十壇美酒擺置,葉義問、張燾、張浚、李顯忠、虞允文等官員率領辛棄疾等一百餘人,依序排列,頂禮膜拜,恭迎皇帝駕臨。

從正陽門通向上水門內行宮長達十裏的寬闊街道上,黃沙鋪路,柔軟平展;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樓閣及其台基、門麵、窗牖均以金粉塗飾,與黃沙鋪路融為一體,構成一條金色十裏的長廊,直通金色天堂般的行宮。在這條金色的十裏長廊裏,慶祝采石磯大捷、歡慶上元節的各式彩燈,組成了層層疊疊、高低有致的燈海。

在這條金色十裏長廊裏,等距離地搭起了四座戲樓,均高為二丈,寬為十丈,深為五丈,爭奇鬥豔,各具特色。

虞允文親選定金戈鐵馬之作交樂伎、歌伎、舞伎演唱。這些詩詞作品是張孝祥的《水調歌頭?聞采石磯戰勝》、陸遊的詩作《送七兄赴揚州帥幕》、陳亮的《念奴嬌?危樓還望》、嶽飛的《滿江紅?怒發衝冠》。是時,戲樓幕布已經拉開,歌伎、舞伎化妝已畢,樂班撫琴握管,等待著皇帝的駕臨。

中午未時正點,趙構在二百精騎的護衛下出現在正陽門外三裏處,除皇子趙眘外,其扈從人數多達三百人。坐騎逶迤,儀仗巍峨,直逼正陽門而來。

是時,原建康知府張燾舉手為號,正陽門前左右金鼓驟響,號角驟鳴,張燾及迎駕的臣民將領一千餘人,唰地跪伏於地,山呼“皇上萬歲,迎接趙構勒馬於正陽門廣場。張燾叩頭站起,急趨酒桌前,斟酒於金樽之中,雙手捧樽跪拜於趙構坐騎前,高聲稟奏:“臣張燾跪迎聖上幸巡建康,捧酒呈獻,以表達建康城七十萬黎庶忠貞熱忱之心。”

趙構接酒,依禮製灑酒於馬前,放聲稱讚:“建康自古虎踞龍盤之地,今日乃各路英雄聚集之所。朕謝建康七十萬黎庶百姓。”

張燾叩頭謝恩,山呼“皇上萬歲”之後,從侍役捧來的銀盤中,取酒四杯,分呈右仆射兼樞密使陳康伯,權給事中辛次膺,行宮留守湯思退,禦前都指揮使楊存中,並致迎迓之意。陳康伯等依禮製灑酒於馬前,向建康城黎庶百姓致謝。禮畢,趙構勒馬高聲詢問:“新任知建康府張浚何在?”

張浚急忙站起出列,直趨趙構的馬前跪倒叩奏:“臣觀文殿大學士、知建康張浚叩見聖上。”

趙構神情淒然:“二十三年不見,卿已是兩鬢如霜了。”

張浚叩頭謝恩:“秦檜盛時,若非聖上保全,臣無此身矣!”

趙構慘然而語:“秦檜,媢嫉之人也!”

群臣歡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趙構發出詔令:“宣中書舍人、參謀軍事虞允文晉見!”

虞允文聞聲急忙站起,急趨趙構馬前,不待跪地叩奏,趙構詔令身邊侍衛:“賜虞允文坐騎!”

侍衛應諾,順手從侍衛騎列中牽出一匹備用禦馬至虞允文身邊。

趙構放聲而語,似在昭告天下:“一介書生,創采石磯之捷,且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符朕之望,體朕之思,消朕之慮,解朕之憂。中書舍人虞允文,朕感謝你了!快上坐騎,伴朕前往建康行宮!”

虞允文撲通跪地叩頭謝恩,含淚喊出“皇上萬歲”的唱讚,跪地迎駕的一千多名臣民將士,八百隨駕官員護衛也歡呼起來,歡呼聲經久不息,回旋於天宇。虞允文含淚跨上坐騎,伴著趙構,提馬走進建康正陽門。迎駕官員將領葉義問、張燾、辛棄疾等一千餘人,起身徒步擁駕而隨行。

走進正陽門的趙構,映人眼簾的是離奇的金色十裏長廊,是長廊裏歡舞的十萬軍民,是天空中迎風而舞的十萬彩燈,是長廊兩邊紅浪翻舞、節奏有力的十萬彩旗。趙構興致極佳,放聲稱讚:“美哉!一個王朝應當有這樣的氣勢,一代帝王應當擁有這樣的榮耀啊!虞愛卿,這是你精心為朕措置的吧?”虞允文馬上拱手回答:“稟奏聖上,十月一日聖上詔令頒布,軍民歡騰。民有雪洗侵淩之誌,軍有捐軀報國之心,軍民勠力,共赴采石磯之戰,賴聖上德威而克奏膚功。今日建康傾城歡舞以迎聖駕,乃軍民忠君愛國之心初現啊!”

趙構大喜:“好!謝建康軍民忠君愛國之心,待光複汴京,朕將與天下軍民共慶三日。”

恰在此時,一曲昂揚悲壯的歌聲從身邊的青溪戲樓飛起,趙構勒馬觀望,戲樓上五六彩衣樂手,執號角、橫笛、琵琶、羯鼓、紅板,伴著名女杖子頭柳盈盈放聲高歌,戲樓下青年男女放聲唱和。趙構立馬靜聽,其曲為“水調歌頭”,其詞為——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釣。剩喜燃犀處,駭浪與天浮。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嚢未解,勳業故優遊。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蓑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趙構高聲誦吟:“‘雪洗虜塵靜’‘剪燭看吳鉤’‘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蓑草’‘渺渺喚人愁’‘擊楫誓中流’,真是字字珠玉啊!此刻,朕切實地感悟到‘民心在戰’的可嘉可歌啊!”他提韁策馬,似乎仍在回味著歌唱的字字珠玉,自語似的發出詢問,“這首《水調歌頭》何人所作?”

虞允文一愣,急忙拱手回答:“稟奏聖上,臣已打聽清楚,這首詞作者是撫州知事張孝祥,是紹興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聖上殿試中親點進士第一。”

“此人年齡幾何?”

“稟奏聖上,臣已打聽清楚,張孝祥時年二十九歲。”

趙構移眸詢問身邊的右仆射兼樞密使陳康伯:“陳卿可知撫州知事張孝祥其人?”

陳康伯馬上拱手回答:“稟奏聖上,臣從未聽說過張孝祥這個名字。但這首詞作中‘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的激越形象,卻使臣有‘誌趣壯烈’之感。”

趙構放聲詔出:“你我君臣同心啊!張孝祥,春秋鼎盛,誌趣壯烈,當重用以展其才智。”

陳康伯拱手應諾。

陳康伯的話語未盡,一曲淒婉的歌聲從身邊桃葉戲樓上傳來,趙構舉目望去,六名妙齡女樂,以琵琶、洞簫、古箏、阮鹹、哀胡、拍板伴著名女杖子頭

辛真真放聲歌唱,十名纖身婀娜的舞伎舒袖起舞而伴和。其歌為:

初報邊烽照石頭,旋聞胡馬集瓜洲。

諸公誰聽芻蕘策,吾輩空懷畎畝憂。

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樓遠望涕俱流。

豈知今日淮南路,亂絮飛花送客舟。

淒婉激越的琴音、歌聲、舞姿,組成了一幅淒婉激越的《亂絮飛花送客圖》。虞允文向趙構投去關注的一瞥,趙構已是神情專注,眉宇間浮起了一層肅穆。是啊,此時趙構的思緒情感,已完全融人了詩句營造的深邃意境中:起聯兩句所述之急危,使朕心神戰栗;頷聯兩句所述之憤怨,使朕羞愧於心;頸聯兩句所述之愴楚,使朕淚水盈眶;尾聯兩句所述之壯烈,使朕神情振奮、心潮澎湃啊!詩為心聲,詩為情寄,這首激憤深沉的七律,也與朕的心境情感相融相通啊!趙構猛地抖韁策馬,放聲詢問身邊的虞允文:“這首七律的作者是誰?”

虞允文急忙拱手回答:“稟奏聖上,這首七律的作者是樞密院編修官陸遊。”

“是被臨安文苑稱作‘小李白’的陸遊嗎?”

“稟奏聖上,正是此人。”

“陸遊詩送何人?客往何處?”

“稟奏聖上,陸遊賦詩送其堂兄陸濱赴揚州帥幕。”

“卿何知之甚詳?”

“稟奏聖上,十月一日聖上詔令頒布,臣奉詔犒師江淮,陸濱自請前往揚州帥幕,陸遊賦詩為其七兄壯行,適臣與陸濱同舟北上,亦享受此詩之鼓舞。”

趙構喟歎:“真情出真詩啊,‘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樓還望涕倶流’。沒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是斷乎吟不出這樣的詩句的。”

應和著趙構的喟歎,一曲誌雄萬夫、起頑立懦的歌聲,從馬頭前的長幹戲樓上襲來,趙構策馬迎上,舉目向戲樓望去,空****的戲樓,一位三十多歲的布衣漢子,凝神品簫,伴著三十多歲的著名杖子頭董山山引吭高歌。簫聲的幽怨悲壯,歌聲的憤悱磅礴,離奇地形成了氣溢樓台、勢逼街衢的淋漓震撼。趙構勒馬靜聽,其曲牌是氣勢恢宏的《念奴嬌》,其歌詞是:

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麵,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敵,勢成寧問強對。

趙構在杖子頭董山山一曲三唱的回味中,立即體察到作者這首登臨鎮江北固山多景樓,遠眺江北軍事重鎮揚州的吟唱,原是一首壯懷激烈的政治宣言,驟然感到一股譏諷抨擊的力量,強烈地衝擊著心胸,好一句“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問得深刻啊!天險長江,兵家必爭,六朝以來,帝王將相都以此天險為屏障,苟安江南,直至滅亡。有幾人以此天險為進取中原的前哨跳板?朕羞於回答啊!好一句“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人骨的抨擊啊,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諸國,都在建康立都,都以劃江圖存而亡,有誰為進取中原、統一華夏而圖強?朕居臨安三十年,不也是為“門戶私計”而混時日嗎?好一句“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氣壯山河的呼號,氣勢磅礴的鼓舞,知恥近勇,朕也許應當痛下決心,長驅北上,進取中原失地了……趙構提韁策馬,放聲詢問身邊的虞允文:“這首《念奴嬌》的作者是誰?”

虞允文急忙拱手回答:“稟奏聖上,這首詞的作者,是婺州永康人陳亮。”

“這個陳亮現任何職?”

“稟奏聖上,陳亮身為布衣。”

“年齡幾何?”

“十八歲。”

“年僅十八,天才啊!陳亮現在何處?”

“一個月前,臣與陳亮相識於瓜洲,現時也許仍滯留於瓜洲。”

趙構詔出:“立即派人前往瓜洲,詔布衣陳亮速來建康!”

虞允文拱手應諾。

建康城的熾熱輝煌,似乎隨著趙構的情緒昂揚而澎湃沸騰。人群歡舞,跪拜起伏,“皇上萬歲”的唱讚,驚天動地,遏雲製風;胭脂戲樓上傳來的震撼人心的歌聲,引起了戲樓前街道兩側黎庶百姓的唱和,並遞次傳應,化為成千上萬人共同唱出的心聲,形成了悲壯、自信、慷慨、憤恨的強烈氛圍,激**著趙構的心胸。

他驚駭地向胭脂戲樓望去,數十人組成的盛大樂班,吹奏撥擊著大鼓、腰鼓、琵琶、橫笛、洞簫、笙、築、箏、篪等諸多樂器,為著名杖子頭落天雷領唱的數十名男女歌伎的合唱而伴奏,其勢排山倒海,其聲破竹裂石。趙構勒馬靜聽,其歌聲為: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是嶽飛寫的《滿江紅?怒發衝冠》啊!這是一首用生命寫就的歌,生命被屈殺了,歌被禁唱了、禁傳了。可在江南二十年之後,今日卻突然出現在建康城,成了萬人合唱的壯歌、豪歌,並借以追念含冤而死的抗金英烈。

虞允文被這驟然出現在眼前的情狀驚呆了,他原來的措置,隻想用嶽飛寫就的《滿江紅?怒發衝冠》喚起趙構對嶽飛的記憶,堅定皇帝抗金北伐的決心。誰知落天雷圖新爭強,臨場更新表演方式,突出演唱中憤悱之氣,而且是聲情並茂,超水平發揮得淋漓盡致。過猶不及啊,看來這沸騰建康城熾熱輝煌的最後一招,真的闖下大禍了。他用膽怯的目光向趙構望去,隻見皇帝雙眉帶蹙,神情肅穆,目光似乎也捉摸不定了。

是啊,此時的趙構已不再品味《滿江紅?怒發衝冠》的悲壯慷慨、壯懷激烈,而是陷人沉痛的思索之中:朕對嶽飛有著特殊的情感,這種特殊的情感,使嶽飛在短短的二十年間,由一個兵卒晉升到一路兵馬元帥的高位;朕對嶽飛的死有著難以啟口的內疚,十二道金牌的下令退兵,也是這種特殊情感突然異化而驅使啊!二十年過去了,嶽飛仍活在黎庶的心裏,可朕呢……這都是虞允文的措置啊,為了抗金北伐?為了進取中原?為了取得朕的支持?但這種超乎尋常的借著死人壓活人、借著元帥壓皇帝的做法,也是抗金北伐的需要嗎?虞允文隻是一個中書舍人,與軍隊將領無任何來往,采石磯的戰爭,隻是應急而為,顯示了超群的才智膽識,可這位才智膽識超群之士為什麽要玩這種愚蠢的拙招,難道就不怕朕小拇指一彈而斷其性命嗎?也許這種危及他自己性命的拙招,也如采石磯的招數一樣精妙,會借此機會為嶽飛平反,洗刷朕生命和情感上的恥辱,彰顯朕的天縱英明啊!

趙構畢竟是通曉權術的,他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立馬揮手,製止了戲樓前街道兩側黎庶百姓的歡呼喧嚷,用最高、最洪亮的嗓音高呼:“偉哉《滿江紅?怒發衝冠》,千古不朽的戰歌啊!抗金必勝!北伐必勝!”

人群歡呼聲起,如浪如潮,如雷如霆。

就在人群經久不息的歡呼聲中,新近登基的金國皇帝完顏雍派遣的使者成忠郎張真帶著議和的牒函,悄悄潛人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