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範府庭院的琴音歌聲
建康城絕無僅有的熾熱輝煌,在滿城人潮、滿城華燈、滿城歌舞的夜晚繼續著。
趙構擺脫了隨駕重臣恭順殷勤的幹擾,仰臥於福寧堂龍吟軒的軟榻之上,在薰爐散發的奇香溫馨中,思索著今日在建康城的所見所聞,特別是措置今日一切活動的中書舍人虞允文:其才可嘉,其心難測啊!
趙眘在隨駕建康十裏金色長廊的目睹耳聞中,開了眼界,沸了**,壯了膽子,添了心力。這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見識到的人文壯觀啊!他似乎從這一壯觀中,看到了黎庶百姓抗金北伐的決心,感受到了黎庶百姓抗金北伐的力量,增強了自己抗金北伐的勝利信心。他讚賞張孝祥詞作《水調歌頭?聞采石磯戰勝》中“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的結語,驟然覺得晉人祖逖“掃清中原”的抱負已在激**著自己的心胸了;他讚賞陸遊詩作《送七兄赴揚州帥幕》中“諸公誰聽芻蕘策,吾輩空懷畎畝憂”的籲歎,心裏暗暗決定,近日一定要拜訪這位屈居樞密院的編修官,虛心聽取陸遊的治國之策;他讚賞陳亮詞作《念奴嬌?危樓還望》中“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的呼喊,驟然感悟到,這位年輕的永康才子,似乎是在特意鼓舞自己,莫要徘徊瞻顧,莫要遲疑不決,當以晉人祖逖為榜樣,廓清中原啊;他讚賞嶽飛的詞作《滿江紅?怒發衝冠》中“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高尚心境、堅定信心和壯烈情懷,這正是自己的追求啊!他特別讚賞父皇當眾喊出的對嶽飛詞作的讚語:“偉哉《滿江紅?怒發衝冠》,千古不朽的戰歌啊!”這是諭示,這是聖旨,這不也隱喻著對嶽飛的平反嗎?他興奮至極,軀體雖疲憊不堪,卻毫無倦意,便在駐所聽雨軒設茶置果,並以師禮請來左仆射兼樞密使陳康伯、參知政事楊椿、權給事中辛次膺、宗正少卿史浩,圍爐品茶,共享建康隨駕之樂,共話建康黎庶昂揚抗金北伐之誌,共度慷慨無眠之夜。陳康伯、楊椿、辛次膺、史浩與趙眘心靈相通,興致相應,借機議論采石磯之捷後的進取形勢。
此時的湯思退,因心神疲憊不堪而仰臥於住所聞鶯軒裏的軟榻之上。今日十裏金色長廊沸騰的景象,使他感到壓抑和煩悶,特別是皇帝喊出的那句讚語,更使他心神驚駭,預感到有一種更加沉重的打擊向自己逼來。歲月難再啊!他閉上眼睛,思緒驟然間回到十六年前繁花似錦的歲月:紹興十五年(公元1145年),在臨安廷試中,自己考取了博學宏詞科,丞相秦檜親自賜馬遊街,並除秘書省正字之職。此館職乃文官清貴之選,極不易得,自己卻唾手摘取了。春風得意啊!五年之後,也就是紹興二十年(公元1150年),晉升簽書樞密院事,承受詔旨,傳達王命,參與政事,皆丞相秦檜之所予。風華正茂啊!三年之後,也就是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晉升簽書樞密院事兼權參知政事,以副宰相之職輔佐秦檜區處軍政事務。權勢日隆啊!兩年之後,也就是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十月,秦檜以建康郡王之尊而病亡,皇帝依其臨終前“蕭規曹隨”的奏言,晉升自己為中書門下平章事,再晉左仆射,繼續施行秦檜的內外方略。權極人臣啊!但自己畢竟不是老謀深算的秦檜,而遭貶離開朝廷的老臣如張浚、辛次膺、陳康伯等,抱怨懷恨結夥而起,舉表彈劾,把對秦檜的仇恨潑灑在自己身上,群臣隨和,臨安黎庶起哄,皇帝迫於輿論,忍痛下詔,罷去自己左仆射、中書門下平章事之職,而以觀文殿大學士、臨安行宮留守之虛職留於皇帝身邊,也算是皇恩浩**、待起有時啊!可這意外的、不可名狀的“采石磯大捷,真能改變宋、金之間的力量對比嗎?這近乎瘋狂的建康城的熾熱輝煌,真能再掀起又一次的抗金北伐**嗎?江北敵後來的一群“叫花子,真能起到偏師的作用嗎?素不知兵的一介書生虞允文,真能成為另一個資兼文武的嶽飛嗎?這驟然間改變了六朝遺風的建康城,真能消除皇帝內心“懼金懼戰”的痼疾嗎?虞允文的頭腦發熱了,張浚的頭腦膨脹了,李顯忠的頭腦冒煙了,陳康伯、辛次膺之輩又要興風作浪了,特別是那位日夜謀劃早日繼承皇位的螟蛉子趙眘又要高喊“抗金北伐,廓清中原”了。他按捺不住心頭翻騰的不安、驚恐、憤怒和仇恨,謔地挺身坐起,整衣理冠,走出聞鶯軒,向著福寧堂右側殿前都指揮使楊存中居住的虎嘯軒走去。同聲相求,虎嘯軒燈火輝煌。
建康府衙的夜半,仍然保持著沉重的莊穆威嚴。華燈下門前排列的警衛士卒,著甲戴胄,刀劍出鞘,強化著府衙內外深夜沉寂的警覺;府衙四周街巷不時傳來強烈昂揚的鞭炮聲、鑼鼓聲、歌唱歡呼聲,更加烘托了府衙內古老林木籠罩下的深邃莫測。
在一株古榕覆掩的府衙議事廳裏,在一盞燭光照映下,虞允文和張浚圍著一盆炭火而坐,炭火盆鐵架上的銅壺,冒著熱氣,噝噝地響著,溫馨著他倆的娓娓交談。
張浚長長籲了一口氣,端起茶杯,呷茶一口,神情沉鬱地說:“采石磯大捷,鼓舞了士氣,鼓舞了人心。我一顆久置而冰冷的心,能不化而生熱,能不熱而沸騰嗎?可我現年已六十五歲,曆經滄桑,不再以年輕時的魯莽而輕信人言人行了。我此時的憂慮,是怕廟堂之上秦檜再生、伯英(張俊字)再現啊丨”
虞允文的神情更加凝重了,二十年前那場抗金北伐的悲劇,驀地閃現在心頭: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金兵統帥完顏宗弼舉兵五十萬分四路南侵,戰線西起陝西,東至淮水下遊。江淮盡失,江南告急,臨安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趙構為了保住皇位,下令各路統兵元帥韓世忠、嶽飛、劉錡、吳玠、張俊抗金北伐。韓世忠以三萬兵馬挺進河南戰場,收複汝州、伊川、郟縣,屢創金兵,使敵人聞風喪膽;劉錡以三萬兵馬挺進安徽戰場,取得順昌(今阜陽)大捷,收複了潁上、壽縣、淮南等城,聲威大震;吳玠以五萬兵馬,與金兵鏖戰於和尚原,挫敗了金兵人川的企圖;嶽飛以十萬兵馬從湖州德安府(今安陸)出發,向北挺進,分東、西、南三路攻擊金兵,連克潁昌(今許昌東)、陳州(今淮陽)、鄭州、河南府諸城,並遣部將梁興、董榮、孟邦傑等人暗渡黃河,聯絡河北、太行起義兵馬,斷敵軍需,焚敵糧食,在河北大名、澶州、趙州、磁州、山西絳州等地,掀起襲擊金兵的**。紹興十年七月,金兵統帥完顏宗弼組織反擊,以十萬步兵、三萬騎兵襲擊宋軍大營潁昌,嶽飛以七萬兵馬迎戰於潁昌南的郾城地區。金兵以連環鐵騎拐子馬衝擊宋軍陣地,嶽飛出去敢死部卒五千,用長柄鋒利長刀,專砍金兵拐子馬腿,使其拐子馬的瘋狂進攻戰術癱瘓;嶽飛親自率領六十鐵騎殺人金兵陣地,為衝殺的士卒開路,宋軍將士用大斧、長矛、利劍、鋼刀與金兵展開了肉搏戰,驍將王貴、張憲、嶽雲、牛皋、徐慶、楊再興等人的甲胄、戰馬,均為鮮血當紅,以“人為血人,馬為血馬”的勇敢慘烈,摧毀了金兵的頑抗,金兵統帥完顏宗弼(金兀術)逃回開封,準備渡黃河而北遁。嶽飛率領兵馬推達朱仙鎮,距故都汴京隻有四十五裏,收複故都的勝利就在眼前。就在這功到垂成之際,趙構變心了,秦檜發出了停戰求和的叫喊,淮西安撫使、宋軍五大統帥之一張俊迎合秦檜的叫喊,擅自引兵還屯壽春,放棄了士卒用鮮血收複的淮北土地,並與秦檜勾結,排擠劉錡出知荊南府,解除韓世忠的兵權,殺害嶽飛於風波亭,演出了大宋曆史上殘害軍隊將領最為陰毒卑鄙的悲劇。
火盆裏火炭結節突地發出的爆裂聲打斷了虞允文的回憶,他眸子含淚地向對麵的張浚望去,老將軍沉鬱的神情已托出一層凝重的憤怒。他急忙從火盆上提起銅壺為老將軍斟添熱茶,並俯首請教:“聞德老‘秦檜再生、伯英再現’之論,驚悚心神,恭請詳賜教誨。”
張浚慨然而語:“虞公當知,湯思退何許人耶?秦檜之口舌。秦檜獨相十七年間,熱衷和議,結黨營私,控製台諫,屢興大獄,殘害忠良,斥逐異己,其種種罪惡活動,湯思退皆參與其中,並狂呼號叫,引經據典,編造堂皇理由,以致造謠誣陷,為秦檜張目造勢,用口舌殺人,並恬不知恥地媚語秦檜:‘思退之口舌,專為丞相之心聲生耳。’故能在二十年間,由一進士而至權參知政事,並在秦檜死後,仍由中書門下平章事而晉左仆射。前年,紹興三十年(公元1160年),雖遭群臣彈劾為‘秦檜死黨’而罷職,但又以觀文殿大學士、臨安行宮留守的新銜頭而居皇帝之側。虞公難道不覺得二十年前低壓風波亭的那塊黑雲已飄臨頭頂嗎?”
虞允文沉痛默然。
張浚語轉激憤:“楊存中何許人耶?秦檜的鷹犬。其人由張伯英推薦而任禦前中軍統製,唯秦檜之命是從,在秦檜獨相的十七年間,遷主管禦前司公事,再遷殿前司統兵官,三遷殿前都指揮使,成了殿前兵馬的最高統製官,實為秦檜安插在皇帝身邊的耳目。二十多年來,朝廷發生的種種大事,如張伯英還兵壽春,劉錡遭貶,韓世忠賦閑,嶽飛被害,紹興議和,主戰大臣將領被迫離開臨安,都與此人騙、讒於皇帝耳邊有關。今日此人以殿前都指揮使兼江淮宣撫使居皇帝左右,虞公難道不覺得二十年前那場抗金變為和金、親金、諂金,北伐變為內殺、內貶、內罰的荒唐悲劇又在醞釀發酵嗎?”
虞允文沉痛點頭。此種悲慘的曆史情結,自己怎能不知,隻是沒有老將軍身受體驗的沉重悲哀啊!他抬頭正要寬慰老將軍的痛哀,張浚卻發出了絕望的哀歎:“秦檜居中,嶽飛難活啊!二十年前精忠抗金的將帥,至今已**然無存了!吳玠戰死於和尚原,嶽飛冤死於風波亭,韓世忠憂憤而死於西湖宅:,張伯英自毀名節,為世人唾棄而亡,僥幸存活的劉錡也於前月病亡於鎮江軍中,就連當年衝鋒陷陣的將領,如王貴、張憲、嶽雲、牛皋、董先、梁興、孟邦傑、董榮、楊再興等,或戰死於疆場,或冤死於朝廷的牢獄,或心灰意冷而浪跡山林。大宋軍隊中僅有的一點豪氣、壯氣、血氣、剛烈之氣,硬是被這夥陰險毒辣的奸佞斫伐殆盡了。”
虞允文義憤填膺而欲放聲呼號,但老將軍張浚絕望欲衰之狀,使他心悸而恐。他沉思良久,猛地抬起頭來,神情激昂,話語堅定:“往者慘慘,警世警人!往者殷殷,昭示未來。學生觀今日朝廷人事之狀,德老所示‘秦檜再生,伯英再現’之虞,或可避免。”
張浚驚詫凝神:“虞公今日所觀朝廷人事之狀者何?”
虞允文拱手回答:“德老明鑒,學生所觀,一曰帝心在戰。”
張浚茫然。
虞允文侃侃談起:“德老明鑒,金兵南侵,四路告急,皇上毅然下詔抗金北伐,其決策之迅疾,是二十年前那場抗金戰爭不曾有過的;采石磯之捷傳至臨安,皇上毅然決定親自駕臨建康撫民勞軍,並立即成行,也是二十年前那場抗金戰爭不曾有過的;今日建康正陽門外的君臣會見,皇上於馬上呼德公至馬前,並以‘秦檜,媢嫉之人’一語寬撫德老,更是二十年來不曾有過的;今日皇上麵對十萬黎庶百姓,將領官員,高聲讚揚嶽飛元帥心血之作《滿江紅?怒發衝冠》,更是驚蟄蘇土的九天春雷啊!凡此種種,切切實實地熔結為四個大字:帝心在戰。皇上真的要抗金北伐了。”
張浚沒有興奮,臉上掠過一層慘淡的微笑,心底默默地叨念著:虞允文一介書生,哪裏知道帝心多變啊!他苦笑搖頭,發出一聲籲歎:“天可憐見,北伐大業真的有望了。皇上是英明的,皇上應當是英明的。”
虞允文當然明白張浚籲歎的含意,“帝心在戰”的鼓吹,原是自己心底一種急切的希冀啊!他迎著老將軍愴楚的疑慮,**不減地說道:“德老明鑒,學生之所觀,二曰德老複出。”
張浚驚詫。
虞允文言之侃侃:“德老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任尚書右仆射,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院事,部署沿江、兩淮諸路兵馬,以備北伐,氣壯全軍,氣壯韓(世忠)、嶽(飛)、劉(錡)、吳(玠)四路元帥。時秦檜執政,頻頻遣使與金朝議和,德公五次上書,慷慨陳詞,反對議和,怒斥秦檜誤國。朝廷大臣如樞密院副使王庶、兵部侍郎張燾、吏部侍郎晏敦複、禮部侍郎曾開,樞密院編修胡銓及軍中元帥韓、嶽、劉、吳,皆以德老馬首是瞻。秦檜懼德老之論,嫉德老之威,懼而讒之,嫉而陷之,朝廷最高執權者熱衷於秦檜的說教,竟然做出以半壁江山換取一時偏安和平的抉擇,遂斥逐德老遠離朝廷長達二十三年。馬頭遭陷,群臣失恃,忠良遭貶,奸佞盈朝,並於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正月,達成宋金和議:大宋向金稱臣,每年向金呈獻白銀二十五萬兩、錦絹二十五萬匹。如此慘痛的奇恥大辱,僅換得一年的偏安和平。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金兵又以五十萬鐵騎分四路南侵,嶽飛被害,韓世忠、劉錡遭貶,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金再次訂立《紹興和議》:宋金間以西起大散關,東沿淮河之線為界;宋割唐州、鄧州、商州、泗州、和尚原、方山原等地予金;宋向金稱臣;宋每年向金貢院納白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金歸還徽宗棺木與皇帝的生母韋氏;宋以‘誓表’形式向金國皇帝發誓‘世世子孫,謹守臣節’。屈辱至極啊!德老,這就是你離開朝廷二十三年間的廟堂之災和舉國之恥,你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今日德老應詔而複出,是民望,是國需,是軍隊的期盼,也是對故去的抗金元帥韓、嶽、劉、吳的祭告,是對那個舛戾年代冤情冤案的昭雪。德老,仁人誌士都盼望德老舉旗領兵北伐啊!”
張浚**難耐,老淚蒙蒙,語出情切:“知我者虞公,憐我者虞公,二十三年間,我飄蓬於連州、台州、永州、潭州,聞忠良遇害而心碎,知國事蒙辱而泣血,歲月消磨豪氣,貶逐之囚,枷鎖四蹄,隻能伏櫪而哀鳴,我心不甘啊!虞公之所望,我隻能竭其心力相報。請虞公再以其所觀教我。”
虞允文急忙拱手作謝:“謝德老垂愛,學生之所觀,三曰皇子可倚。”
張浚意外而瞠目:“皇子者誰?”
“原名趙羊,後賜名趙瑗,現賜名趙眘。”
“是養育於宮中的那個懦弱瘦者?”
虞允文急忙申述其所見:“正是此人。此人貌似懦弱,但在緊要處卻有擔當之膽氣。德老離開朝廷二十三年,頭腦中對皇子的印象仍然是二十三年前養育於宮中的趙羊的形影,是自然的事。二十三年過去了,當年年僅十二歲的趙羊,今天已是三十五歲的皇子趙眘了。學生僅舉皇子行事兩例,請德老察析。其事一: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春,秦檜進封建康郡王,其子秦焴進封少師,封嘉國公,其孫秦塤試尚書工部侍郎,朝政權柄,盡操秦檜一家;秦檜權令智昏,霸而潛越,架空皇帝,矯令私行,朝臣皆知,莫敢抗違,莫敢異論,朝廷成了秦氏宅:。時皇子僅十八歲,居普安郡王,聞得秦檜矯令而告發於福寧殿,並當眾痛斥秦檜之僭越。皇上見矯令而猛省,嘉普安郡王精明,怒斥秦檜陰逆當罪。由是秦檜失寵失恃,驚恐而病亡。”
張浚讚語出口:“洞察帝王‘大權旁落’之痛,故能一舉而敗落執權十七年的奸相,其人可佩啊!”
虞允文接著申述:“其事二:此次金兵南侵,分四路突進,塘報紛至告急,朝廷驚悚失態,重臣中裝病臥床者有之,陰遣家眷逃匿者有之,暗輸金銀珠寶於故裏者有之,私勸皇上割地輸款和議者有之,陰與金人暗通關節者有之,皇上計無所出,日夜徘徊於福寧宮,又欲桴海避敵;群臣行無所恃,亂哄哄做逃離臨安之備;臨安黎庶視朝廷之狀心寒,出城避難避災者十之四五。在此慌亂之時,皇子堅定砝出,恭臨眾重臣府邸,問計請教,呼籲抗爭,並進宮鼓舞皇上詔告天下軍民抗金北伐,並製定將領大吏調整方案以適應戰爭,遣使犒勞江淮之師,遂有采石磯之勝利。今日在建康十裏金色長廊裏,皇上眷顧皇子有加,德老難道不覺來日有望嗎?”
張浚似乎一下子心明眼亮了,神情昂揚,出語深沉:“‘來日有望’,來日有望啊!虞公識時識人,老夫受教了。但戰亂之時,興國在軍,安邦在軍,明主居位,更需未來之韓(世忠)、嶽(飛)、劉(錡)、吳(玠)啊……”
虞允文似乎受到鼓舞,情更誠摯,語更急切:“謝德老指點。學生之所觀,四曰:嶽飛已現。”
張浚德遠情急而起,高聲詢問:“此人是誰?”
“辛棄疾。”
“辛棄疾?”張浚一時蒙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啊!他用焦灼的目光望著虞允文。
建康驛館,是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為接待南來北往的使者、大吏、高官修建的,沿一條溪流分為東、西兩區,有幾座短橋相通。東區為驛館官員及其家眷辦公生活之地,由十幢民居樣式的建築組成,屋舍寬敞而簡樸;西區為招待使者、大吏、高官居住之所,由十六幢樣式各異的:落組成,青藤籬笆散發著江南的秀巧,短鬆翠竹洋溢著江南的幽雅,小橋淺溪流露著江南的柔麗,曲徑回廊展現著江南的嫵媚,亭台樓閣閃爍著江南的神韻。二十年來,金朝南來使者歇腳驛館的傲慢凶蠻和宋朝北上使者歇腳驛館的畏縮哀愁,已使驛館中的草木山石、流泉清風、麗質神韻含淚萋萋了。
此刻,在驛館西區一座短鬆圍繞的青磚灰瓦:落的餐廳裏,辛棄疾和他的夥伴賈瑞、劉雲等十五人,正借著佳肴美酒,抒發著生命中從未有過的豪情。純樸坦直的副帥賈瑞已是七分酒醉,舉杯向身邊的兄弟羅圈一拱,高聲說道:“這趟‘奉表南下’,咱們是走對了,朝廷看重咱們,虞允文大人親自噓寒問暖,讓咱們迎接皇上,讓咱們跟隨皇上巡遊十裏長街,真是祖宗八輩想不到的榮耀光彩啊!這都是掌書記幼安兄弟‘決策南向’‘奉表南下’的主張給咱們帶來的。來,兄弟們舉起酒杯,為幼安兄弟開懷暢飲!”
辛棄疾急忙舉杯攔阻:“別,可別這樣!說到‘奉表南下’,都是耿大帥、賈副帥決策的結果。兄弟們,咱們舉杯給賈副帥敬酒!”
眾兄弟歡呼,在辛棄疾率領下逐一向賈瑞敬酒。賈瑞興起,伸手從酒案上提起一壇“秦淮春,打開封泥,一飲而盡。
在眾兄弟的喝彩歡呼聲中,辛棄疾再次舉起酒杯:“兄弟們,此刻咱們在建康城,身居驛館,華屋暖室,美酒佳肴。可此刻咱們的耿大帥,或在大營軍帳謀劃戰事,或在風雪之中查營看哨,舉目南望,惦念著咱們啊!來,兄弟們,咱們遙敬耿帥一杯!”
眾兄弟歡呼讚同,賈瑞連聲叫好,從酒案上抓起一壇“秦淮春”麵向北方,神情肅穆喊了一聲:“耿大帥,兄弟賈瑞給你敬酒了!語畢,仰頸舉壇,豪飲而盡。
劉雲、趙開、劉弁、王任、孫肇、辛勤、辛茂嘉等,皆依賈瑞之所為,展示了對耿京的尊敬和忠誠。
辛棄疾也依賈瑞之所為,舉壇、麵北、致語、豪飲。一壇佳釀落肚,眼前蒙曨,耿京的形影出現在他的眼前,越來越顯得真切,他轉頭欲告知副帥賈瑞,賈瑞已醉酒癱軟在地;再凝眸細眺,劉雲、趙開、劉弁、王任、孫肇等人,已醉伏於餐桌座椅,橫三豎四,不省人事;他吩咐辛勤、辛茂嘉扶起賈瑞,架人寢室安歇,便信步走出餐廳,走進五彩夜色,沐浴著清冷夜風的輕拂,在北鬥星下,尋覓著他的大帥耿京的身影。
夜風醒酒!辛棄疾默默地計算著“奉表南下”的時日。離開山東大營已經二十一天了,由於虞允文大人的提攜和張羅,擁有二十五萬兵馬的耿京義軍已經引起了朝廷的重視,耿京這個名字已在朝臣中流傳爆響。今日的迎駕隨駕充分表明,山東二十五萬耿京義軍已經進人了皇上的視“,這真是一個極好的開頭啊。
夜風醒酒!辛棄疾默默地思索著“奉表南下”的前景。幾天來在與虞允文大人的多次接觸中,虞大人明確表示:上呈皇帝的奏表當親自轉呈;奏表中所論“南北呼應,迎接王師”之策,當諫奏皇帝詔樞密院議論。按照今日皇帝所言所行,這“南北呼應,迎接王師”之策,當會贏得皇帝的讚同。況且,轉呈這份奏表之人,是采石磯大捷的創建者,其時又是建康城傾城狂慶采石磯大捷之時。天時、地利、人和,真算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啊。
辛棄疾默默地籌劃著來日敵後戰場波瀾壯闊的“迎接王師”的鬥爭。前天拜訪了同住於驛館的河北義軍首領王友直和山西義軍首領契丹人耶律斡罕。王友直雖因遭受重創而神情沉鬱,但壯心不已,意誌更為堅定,聲稱將重返燕趙聚集舊部,攪動風雲;耶律斡罕敗而不餒,以契丹人特有的山林堅韌氣概,聲稱他將重返大同,登高一呼又是一萬五千兵馬組成的精騎,又將縱橫於長城內外。王友直和耶律斡罕的話語,畫龍點睛似的完成了辛棄疾心裏籌劃將成的清晰圖景:燕趙齊魯合為一體,北結大同、陽高之耶律斡罕,南聯東海、海州之張旺、徐元、魏勝,敵後起義兵馬將達四五十萬之眾。以此偏師迎接王師北上,底定中原,當無疑義。他的思索驟然轉向如何輔佐大帥耿京完成與王友直、耶律斡罕、張旺、徐元、魏勝等義軍首領的聯合結盟事宜上。
驀地,一縷琴聲打斷了辛棄疾的思索,他傾耳聽辨,琴聲是從一片翠竹林中傳來,清幽而含怨,愴楚而激越,他心神往之,循著琴聲前行,走近竹林,眼前一亮,一座青藤籬笆環繞的:落呈現在翠竹林中,青磚灰瓦的廊簷下,一溜兒十幾盞巨大的紅燈高懸,燈光輝映庭院,營造了一片紅綠交宜、熱涼相融的奇特世界。透過籬笆,辛棄疾瞧見在紅燈照亮的鏤柱雕欄的廊簷下,酒肴盈桌,瓜果置幾,古琴橫列,一窈窕淑女撫琴而歌,男女七八人各置其位,或橫笛伴奏,或洞簫相和,或擊節鼓掌以助。
辛棄疾凝目細察,撫琴而歌的窈窕淑女年約十六歲,身著淺藍緊腰夾衫,外披淺紅灑金鬥篷,清甜美秀的神韻伴著琴音從十指間飛出,攪動人心!古琴左側,一位年約二十七歲的靚麗佳人,以橫笛伴奏,笛聲激越悠揚,其人著藕荷色緊身長袍,披朱紅灑金坎肩,形神機敏而幹練;古琴右側,一位年約十三歲的少女,著綠色短衫短裙,冠飾雙環髻,坐在一隻圓凳上,品洞簫以和,簫聲嗚咽而沉重,酒桌旁,一位年約五十歲的阿嬸倚椅而坐,全神貫注地關切著撫琴而歌的淑女。她眉目清朗,神情慧敏,“胭脂小字點眉間,一衣更箸雍容意,呈華貴之氣,有落落之風,想必是撫琴淑女的母親;阿嬸身後佇立著一位年約三十歲的男子,濃眉鳳目,體魄魁梧,著藍色長袍,神情誠摯而穩重。他手撫著阿嬸的雙肩,眼睛關注著撫琴而歌的淑女,關愛之情聚於眉梢,想必是撫琴而歌的淑女的兄長了。此時的撫琴淑女,急弄琴弦,琴音由激揚而轉緩,淑女和琴而歌:
昨夜寒蟄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首詞作《小重山?昨夜寒蟄不住鳴》,是嶽飛元帥被害前一年寫的,也算是遺世之作了。十年前,也就是紹興二十二年(公元1152年)大年破五,“錢塘倜儻公子”王琚(字伯玉)從臨安北上至蔡州新息縣與範邦彥相晤,酒宴之上,主賓共憂國事之艱危,共悲嶽元帥之被害,共話嶽元帥之遺業,王琚遂吟嶽元帥這首被禁、被封、被埋的遺作以悼嶽元帥之英靈。時範邦彥女兒若水侍酒於側,間而聞之,不意竟熟記於心,十年不忘,且度之人曲,歌唱出這首詞作中嶽元帥的委屈、苦悶、坐臥不安、心潮澎湃,歌唱出嶽元帥對故鄉的眷念,對故鄉鬆竹情操的讚譽,對中原失地的關念渴盼。生性早慧的若水,博覽強記的若水,在這首詞作的彈奏歌唱中,這種心通嶽元帥,情通英烈的聰質穎魂,對一個女子來說,是禍是福啊?
歌聲激揚而含怨,青藤籬笆外的辛棄疾靜聽著,神情驚奇而迷離:是酒醉的幻影?是夜遊的恍惚?是神思縹渺而馳人仙境?他用上牙狠狠地咬住下唇,皮肉之痛驗證了此時此地神誌實實在在的清醒。
驀地,一陣豪放爽朗的笑聲由屋內傳出,辛棄疾聞聲望去,一位氣宇軒昂的老伯在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的陪同下由室內走出。老伯年約五十歲,長眉朗目,著紅色長袍,瀟灑飄逸,有凜凜之風。辛棄疾驟然恍悟,這不是今曰午前在正陽門外見到的新息縣縣令、舉土歸宗的“河朔孟嚐”範邦彥大人嗎?那位阿嬸想必是他的夫人“宗室公主”趙氏了。那位魁梧的男子想必是他倆的兒子;那位“靚麗佳人”想必是他倆的兒媳;那位彈琴高歌的才女,想必是他倆的寶貝女兒;那位身著褐色長袍、神情精明幹練、陪同而出的漢子,想必是範府管家、頗有名氣的郭思隗啊!不待辛棄疾緩過神來,範邦彥放聲高誦:“我家有才女,琴歌驚鬼神!若水,你為嶽元帥這首詞作《小重山》插上了翅膀。”
範若水壓低琴音,笑聲朗朗而語:“謝父親誇獎教誨,女兒有樁心事,怕嚇壞了母親,特稟於父親恩準。”
範邦彥大笑:“女兒有了心事,喜煞老父啊!快講出來!”
範若水輕撫琴弦而稟:“女兒想明天置琴於十裏長街的十字路口,終日彈唱這首《小重山?昨夜寒蟄不住鳴》,讓嶽元帥的這首遺作傳遍建康城!”
範邦彥急聲稱讚::“好!好一樁奇妙的心事,不愧是我‘河朔孟嚐’的女兒。”
趙氏驚駭而嗔怪::“範郎你又在嬌慣女兒了!我家女兒在街頭彈唱,成何體統?再說,嶽元帥詞作屬被禁文字,街頭張揚,招災招禍啊!”
魁梧男子忙為妹妹辯護:“母親勿憂。皇上今日已當眾放聲為嶽元帥的詞作《滿江紅?怒發衝冠》叫好了!”
範若水更顯任性::“謝哥哥支持。母親,皇上能稱讚嶽元帥的詞作,難道女兒就稱讚不得嗎?再說,皇上稱讚嶽元帥的詞作,未必是出於真心,女兒稱讚嶽元帥的詞作,確是出於一片至誠。”
趙氏出言嗬斥::“住口,你越發是語出無忌了!範郎,快管管你這無法無天的女兒!”
範邦彥大聲附和::“夫人所言極是。若水,你確是語出無忌,近乎無法無天了!卻道出了黎民百姓與帝王的不同。思隗,你是範府的謀臣,你對若水這般近乎無法無天的‘心事’是怎樣看的?”
郭思隗含笑拱手稟報::“稟報夫人、老’,時逢祝捷之日,皇上在街頭已開了法戒,小姐隨皇上之後而宣傳嶽元帥詞作,雖驚世駭俗,但也算有天有法。範府今晚當開懷暢飲!夫人,你最有資格為生了一位驚世駭俗的才女驕傲啊!”
趙氏歡笑語出::“郭思隗,才智之士,巧思慧辯,我轉憂為樂了!如山,斟酒開宴!若水,還不趕快謝過為你辯解的郭叔!”
魁梧的男子範如山急聲應諾,立即走向酒桌,擺杯、捧壇、斟酒。
範若水停止撫琴,向郭思隗鞠躬致謝,與嫂子張氏、侍女若湖及男女家仆擁席人座。
趙氏甜甜一笑,與範邦彥聯袂而起,舉起酒杯。
籬笆外的辛棄疾,目光和思緒全然被這個名叫若水的女子吸引了。她的才情、神韻、聰穎、大膽、瀟灑、脫俗,使他驟然感到這個女子的卓爾不群和超凡傲骨,讓他癡醉。
籬笆內範家開懷暢飲的歡笑聲,驚擾了籬笆外辛棄疾醉迷的神思,範邦彥豪放豁亮的話語飛過了籬笆:“我家有才女,夫人最疼她。我的無法無天的女兒,街頭彈唱之思,雖新穎別致,似不可行,當遵母親訓誨,星夜撫琴,一歌三唱,把這首被禁、被封、被埋二十年之久的《小重山?昨夜寒蟄不住鳴》,唱給夜空的點點繁星,唱給天宇中的耿耿銀河,唱給建康城寤寐懷念嶽元帥的黎庶,唱給嶽元帥的在天之靈吧!”
“遵母親意願,遵父親教誨。”範若水歡聲應諾,落座琴案,撫琴而歌。範邦彥擊節而和;趙氏拊掌而和;範如山及妻子張氏輕聲而和;郭思隗及範府男女仆役放聲而和。籬笆外的辛棄疾全然神迷了。
“錚”的一聲,弦斷歌歇,範若水伏案默然。
趙氏驚異,範如山與妻子張氏驚愕,郭思隗及範府男女仆役驚詫。
範邦彥語出詢問:“是用心過急耶?是用情過切耶?是用力過猛耶?”範若水低語:“籬笆外有人偷聽。”
範邦彥放目籬笆外而高呼:“籬笆外的聽琴人,我這裏有請了!”
籬笆外的辛棄疾猛地醒悟,古人有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啊!他的心神一下子慌亂了:是走?是留?是應而現身?是進而拜會?……
就在辛棄疾尷尬難決之際,範若水說話了:“籬笆外的聽琴人聽真,請而不至,隻好捉了。哥,現一現你的身手,把籬笆外的偷聽者捉來見我!”
範如山拱手應諾,正要奔下廊簷高台,籬笆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稟報聲、問答聲:“少主人,中書舍人虞允文大人偕一位老者前來造訪。”
“虞大人現在何處?”
“我遠遠望見少主人在此聽琴,遂急忙前來稟報,虞大人也隨我而來。少主人你看,他們來了。”
範如山聞聲停步,範邦彥聞聲走下高台,趙氏也聞聲悄然站起,倚廊柱而傾耳靜聽。範若水離開琴案傍母親而立,他們都關注籬笆外發生的一切。
籬笆外,幾盞紅燈照路,幾個護衛相隨,虞允文偕新任建康知府、抗金名將張浚抵達範邦彥居住的:落門外,辛棄疾急忙趨前拜見。不待辛棄疾行禮開口,張浚便以長者居高臨下之勢朗聲詢問:“你就是山東曆城毀家紓難,揭竿起義的辛棄疾嗎?”
辛棄疾拱手回答:“小人便是。”
“春秋幾何?”
“癡年二十二歲。”
“現任何職?”
“在山東義軍首領耿京麾下任掌書記之職。”
“掌書記,掌管軍務箋奏機要之職,自然知道耿京麾下兵馬的確切數字?”
“山東泰安、萊蕪、東平等地各路起義兵馬,皆會集於耿京麾下,總兵馬人數為二十五萬,訓練有素的精兵約五萬人。”
“看來你頗有儒雅之風,不知師從何人?”
“小人恩師有二人。亳州名士蔡鬆年授我翰墨,亳州義士劉瞻授我武略。惜從兩位恩師之學僅為七年,尚未人其門檻。七年前,蔡師被金人征調人燕京而遇害,劉師因抗拒金人征調而浪跡江湖。”
張浚大喜,握辛棄疾之手而語:“我是新任建康知府張浚。蔡鬆年,亳州名士,飽學而堅守大義,我心儀而無緣結交,實為憾事。金主完顏亮慕其才智聲望,征調人燕京,授以尚書左丞相之職,旋即以毒酒殺害,其中隱情雖不得知,但蔡師‘心在漢室’當無疑義。劉瞻,我不僅相識,而且交誼甚厚,其人知兵、知陣、知略,且武藝高強,居劉錡元帥帳下執箸,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我與劉錡元帥聯軍,大破金兵於安徽柘(zhe4)皋,全賴劉瞻執箸設謀,後遭秦檜迫害而離開軍旅。命運坎坷啊,不意劉瞻於七年前再次浪跡江湖。情不得已,其抗金北伐之誌,是斷不會改變泯滅的。願來日辛郎再攪中原風雲,你師徒兩人也許會相逢於金戈鐵馬的戰場。”
辛棄疾拱手作謝::“謝德老關懷,謝德老教誨!”
張浚笑語身邊的虞允文:“虞公,夜訪辛棄疾的真心誠意,請你盡為表達吧!”
虞允文點頭,向著辛棄疾拱手相邀:“幼安,德老閱你‘決策南向’奏表,甚為讚賞,再起提攜後進之念,已在下水門城頭賞心亭設茶,又親自移駕驛館,請幼安赴賞心亭共賞建康夜景,並傾心一敘。”
辛棄疾拱手作謝:“德老、虞公之關愛,棄疾銘記五內!”
幾盞紅燈照路,幾個護衛相隨,辛棄疾應張浚、虞允文之邀前往賞心亭。臨行前,辛棄疾回首範家居住的:落,深深一揖,誦起嶽元帥詞作《小重山?昨夜寒蟄不住鳴》中詞句,高聲作別:“‘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籬笆內的曠世才女,聽琴人山東曆城辛棄疾向你告罪致歉了。”辛棄疾離開了,留給籬笆內範家父母兄妹的是其高大雄武的英姿,是不同凡響的經曆,是豪爽知禮的談吐,是真誠坦率的告罪致歉,是令人喜悅的愛慕。
趙氏讚歎出聲:“好一位英武的山東漢子啊!”
範如山和妻子張氏讚歎出聲:“好一位驚世俊才啊!”
範若水走向父親,悄聲低語:“父親,我要見一見籬笆外那個偷聽我彈琴歌唱的小人。”
範邦彥雙手一攤,做無奈狀:“他已被中書舍人虞允文拉走了。”
範若水低聲央求:“譽滿大江南北的‘河朔孟嚐’、資深大學士,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範邦彥悄聲:“我叫你哥哥如山把他捉來?”
範若水搖頭。
範邦彥低語:“我親自出馬,把他請來?”
範若水搖頭。
範邦彥叫苦:“女兒,父親已是計無所出,就聽你的安排了。”
範若水耳語:“父親,女兒要您把他給我捆來!”
範邦彥大笑而讚歎:“我家有才女,叫我慣壞了!”
趙氏和兒子範如山、兒媳張氏、管家郭思隗都不解地愣住了,範若水笑著撲在爹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