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電閃雷鳴的曆史

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十二月的建康城,似乎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數百年來濃重因襲的流螢百囀、閨情春怨、長袖輕紗的六朝遺風和現實生活中殘山剩水、惶惶終日的苦愁;突然火爆了數百年來中斷消失的龍騰虎躍、琴劍交鳴的俊逸神韻和現實生活中鴻鵠翻飛、捷音頻傳的舒暢。

紫金山上蒼鬆盤曲;清涼山上石城倨傲;長幹裏店鋪飄紅結彩;白門灣綠柳虯梅吐黃綻紫;下水門內的建康府衙和麵江而立的賞心亭,百官穿梭;上水門內的建康行宮和鱗次櫛比的巍峨殿宇,忙碌著成百上千巧奪天工的藝匠;西州城內的驛館:落,住滿了江北江南匆匆趕來的客人;秦淮河、桃葉渡、玄武湖岸邊的亭台樓閣和水麵上遊弋的畫舫彩船,日夜飛騰著激越的琴音和昂揚的歌聲,反複彈唱著新近突然冒出的一首詞作《水調歌頭?聞采石磯戰勝》一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釣。剩喜燃犀處,駭浪與天浮。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嚢未解,勳業故優遊。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蓑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這是一首頌揚戰爭勝利之歌。采石磯之戰,雪洗了大宋三十一年來偏安苟活的奇恥大辱。

這是一首激勵人心鬥誌之歌。采石磯之戰,激勵著人們收複失地的信心。此時建康城裏的仁人誌士,不是都在燭光之下擦拭著手中的殺敵刀劍嗎?

這是一首頌揚英雄之歌。三國時“小喬初嫁”的周瑜,東晉時“香囊未解”的謝玄,都在年輕時創建了赤壁之戰、淝水之戰的不朽業績。采石磯擊潰金兵人侵的不朽業績創造者,不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嗎?

隨著這首詞作《水調歌頭?聞采石磯戰勝》在建康城的傳唱,人們都把最為關切的話題,集中於石破天驚的采石磯之戰上。

采石磯之捷,確實是石破天驚的奇跡。

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九月,金主完顏亮率兵六十萬南侵,在以屠城圍剿等血腥手段擺脫中原各地起義兵馬的幹擾牽製之後,便以霹靂之勢分四路向江南大舉進發:

西北一路:金朝河南尹圖克坦哈喜、平陽尹張宗彥率領的十萬兵馬,迅速占據秦州、隴州、洮州、蘭州地區,與大宋四川宣撫使吳璘率領的八萬兵馬對峙於大散關。吳璘急遣飛騎報警,臨安驚駭。

河南一路:金朝太原尹劉萼、濟南尹布薩烏哲率領的十萬兵馬,渡淮南下,攻取襄陽,兵臨荊南,威逼武昌。大宋荊南軍都統製吳拱急遣飛騎報警,臨安震動。

人海一路:金朝工部尚書蘇保衡、益都尹程嘉率領的六百艘戰船,直逼錢塘,與大宋浙西馬步軍副總官李實率領的五百艘戰船對峙於唐家島、石臼山水麵。李實急遣飛騎報警,稱金兵又遣二百艘戰船參戰,臨安驚呆。

安徽一路:金主完顏亮親自率領精兵三十萬,渡淮南下,直逼廬州、池州,建康府知府兼行宮留守張燾(字景元)驚慌失措,急遣飛騎報警,臨安震駭,亂作一團。左仆射(宰相)沈該暗地遣家眷逃匿;原右仆射、現行宮留守、侍讀、秦檜心腹湯思退(字進之)暗地遣家仆運珠寶逃匿;參知政事楊椿(字元老)因不附秦檜而罷官家居,近年平反複職後,心灰意冷,鬥誌全消,聞驚而裝病臥床不朝。群臣效尤,朝廷呈垮散之勢。

皇帝趙構聞緊急軍情而心驚膽寒,日夜徘徊於福寧宮,驚恐、憂愁、絕望交織於心,往日的端莊、瀟灑和在琴棋書畫上的才氣,似乎一下子癱失無存了。他時年五十四歲,是大宋開國以來十個帝王中的苦命兒,他的登基典禮是在汴京失陷,父親徽宗趙佶、兄長欽宗趙恒被金兵俘虜北去的過程中草率完成的;他的帝王生涯,是在金兵南下追擊,自己避敵鼠竄、東藏西躲中開始的;他的帝王業績,是以偏安東南,畏縮求和,信任秦檜,殺害抗金名將嶽飛,收回抗金名將韓世忠、張浚、劉錡等人的兵權,簽訂《紹興和議》,對金人納貢院稱臣等屈辱行徑昭示於世的。每當憶及三十一年前(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金兵南下追擊,自己避敵航海,擱淺章安、狼狽舟山,絕糧浙東、夜渡錢塘、臥病蕭山的種種苦難和難堪,心中就驀然騰起走投無路的悲哀和絕望……恰在此時,侍讀、行宮留守湯思退深夜人宮晉見,跪倒在趙構麵前,叩請“伴君左右,聽君驅使,代君水火,與金朝再次議和”。趙構心底苦澀地浮起了難以明言的感激:用心深沉的湯思退,你哪裏知道朕此時難戰、難和、難逃的無奈啊!

皇子趙眘(shen4)聞緊急軍情而熱血沸騰,睹朝廷混亂之狀而憤情澎湃,他要直陳於父皇而至福寧宮,被福寧宮太監攔阻於門外。他不敢莽然行事,日夜佇立於福寧宮門外等候著父皇禦旨。他時年三十四歲,三十年來有著險惡的經曆,與趙構有著特殊的情感。他是宗室子孫中的幸運兒,生於秀州,原名單字羊,父親趙子偁是秀州學堂裏的一位學監,按宗室族譜,他是宋太祖趙匡胤的七世孫。三十一年前一個偶然的機遇,改變了他的命運。當時趙構在避敵鼠竄中,“矍然驚愣,逆病薰腐,失去了生育能力,“後宮皆絕孕,其獨生子趙旉(fu)年僅三歲,亦受驚嚇而薨。為求子嗣,遂令宗室安定郡王趙令疇在江南地區,訪求宗室七歲以下兒童十人,人宮備選,他僥幸被選人十人之列,又僥幸被選人由趙構親自審定的二人之列。其二人,一肥一瘦,年均四歲,肥者名伯浩,瘦者名羊。一日,趙構親定子嗣於福寧宮外間,肥者趙伯浩,瘦者趙羊並肩而立,趙構目光一掃,禦旨隨出:“留肥遣瘦。”並令太監賜瘦者白銀二百兩以作補償。瘦者趙羊跪拜謝恩,將離去,趙構禦旨再出:“肥瘦二人叉手而立,再作目視。”恰在此時,忽有一隻花貓走在肥瘦二人麵前,肥者趙伯浩以足蹴之,花貓驚叫逃逸。趙構不悅而語:“此貓偶過,何為遽踢之,輕易如此,安能任重?”遂出禦旨“留瘦遣肥”。瘦者趙羊好運啊,花貓為趙羊挽回了機遇。也許因為肥者伯浩的健壯身體太令趙構看重了,再出禦旨:“肥瘦二人,同選育宮中。”並賜肥者伯浩名璩,賜瘦者趙羊名瑗。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趙構封趙璩為恩平郡王,封趙瑗為普安郡王。時秦檜執政擅權,喜恩平郡王趙璩之機巧,憚普安郡王趙瑗之英睿,力諫趙構立恩平郡王趙璩為嗣。趙構各賜宮女十人於恩平王府和普安王府,名為賞其年近弱冠,實為考核其德性。時紹興進士史浩(字直翁)為普安王府教授,密謂趙瑗:“上以試王,當謹奉之。”閱數日,趙構召所賜宮女回福寧宮,經檢查,賜予恩平王府的十名宮女皆被趙璩**;賜予普安王府的十名宮女皆完璧無損,趙構遂決定立趙瑗為嗣。史浩和十名宮女成全了趙瑗最後的一搏,恩平郡王趙璩出為溫州都監。紹興三十年(公元1160年),趙構立趙瑗為皇子,賜名眘,封建王。

趙眘佇立福寧宮門外等候禦旨不出,遂離開福寧宮,直接問計門下省、樞密院的軍政大臣一

他走進左仆射沈該的府邸,沈該裝病臥床不起,呻吟聲大作。

他走進同知樞密院事葉義問的府邸,葉義問恭迎於門外,膽氣昂然,然因素不習軍旅之事,所談應敵舉措,乖謬荒誕,並願以六十三歲之軀,親赴江淮前線視軍督戰。忠勇可嘉而伐謀之才不足啊!

他走進參知政事朱倬的府邸,七十五歲的朱倬力主抗擊,並陳述備戰、應戰之策,但難解燃眉之急啊!

他走進參知政事楊椿的府邸,六十七歲的楊椿裝聾作啞,指耳以對,所答皆非所問,可惡至極。

他走進太學正、國子博士、宗正少卿史浩的府邸,史浩以師友之誼暢其所思,言無隱藏,言及金兵之強大剽悍,麵呈畏縮之色,竟以喃喃“和議”二字應對。令人失望啊!

他走進吏部侍郎淩景夏的府邸,淩景夏假裝昏庸,直言“臣將奉聖上之詔而行”。

他走進戶部侍郎劉岑的府邸,劉岑圓滑老到,連聲叫苦:“戰端未開,糧草先行,臣日夜為籌措糧秣發愁啊!”

他走進諫台梁仲敏的府邸,梁仲敏張口就是諫奏彈劾之語:“同知樞密院事葉義問,戰前準備不足,今日應對無策,當以誤國誤軍之罪懲治。”真是可厭、可惡、可殺的烏鴉嘴啊!

他走進右仆射陳康伯(字長卿)的府邸,這位六十四歲的朝廷老臣,大節凜然,見識卓越,獨具舟楫迎眷屬人臨安,以實際行動製止群臣惶惶欲作鳥獸散之狀,以示與臨安共存亡;並舉薦中書舍人虞允文(字彬甫)兼任參謀軍事:“虞允文,年五十一歲,少有大誌,博學強記,以父蔭人宮,穎藏於囊,乃不可多得之才。雖以文學居舍人:,其才智可解今日戰局之危,請皇子信而任之。”

趙眘大喜,徑人舍人:長揖於虞允文麵前問計。虞允文惶悚感激,以“民心在戰”應對,並出人事調動方案以應對江淮戰局之需,以草擬的抗金北伐詔令呈皇子,並懇請皇子恩準自己親赴江淮戰場犒師。趙眘拜謝,采納其奏,持虞允文草擬的抗金北伐詔令進人福寧宮,跪奏於趙構腳下。

金主完顏亮在揮師南下的同時,對中原地區日益壯大的起義軍進行“上山為盜賊,下山為良民”的利誘和“各個擊破”的圍剿,特別對山東地區勢力最強、兵馬最多的耿京起義軍,調動兵馬五萬,進行“斬草除根”的強勢圍剿。耿京,濟南人,出於田壟,時年三十多歲,為人坦直剛正,略通文墨,膽大心細,善思敢斷,組織能力極強。濟南地區金兵占領者瘋狂的壓榨盤剝,致使十室九空,民不聊生。紹興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二十歲的耿京集結義士李鐵槍等幾十人起義抗金,進人東山,樹起了“耿”字抗金大旗。當地農民踴躍投奔旗下,數日之內達萬人之眾,遂縱橫於萊蕪、泰安地區,殺官吏,毀府衙,開糧倉,破銀庫,為民解饑,聲威大振而民眾歸心。蔡州起義軍首領賈瑞、膠東起義軍首領趙開、臨沂起義軍首領郭定、濟寧起義軍首領朱嘉、兗州起義軍首領張安國、淄博起義軍首領邵進均率部來投,濟南僧寺和尚義端自樹一幟,起義反金,率部來投,四風閘起義軍首領辛棄疾率部來投。

百川成江,百川成海,數年之間,“耿”字旗下,集有二十五萬之眾,成了中原義軍中的“馬首,也就成了完顏亮必除必滅的眼中釘。

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十月二十日,耿京在泰山山麓大營召開軍事首領會議,商討應對金兵五萬兵馬逼近的艱危形勢。與會者有副帥賈瑞,各營首領李鐵槍、郭定、朱嘉及掌書記辛棄疾等二十多人。這些山寨漢子在強敵逼近山寨的艱危形勢下,不似臨安君臣那樣的心驚膽寒,而是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漢子”的縱聲叫喊,氣勢激昂而壯烈,但對應對當前艱危之策,則無一語涉及。耿京似乎明白他麾下的這些首領,和自己一樣,都是從壟溝裏殺出來的,有的是熱血勇敢,缺的是心計謀略,不可強求。他親自捧起酒壇,為各營首領斟酒致謝,然後回到大帥之位,從懷中掏出字跡工整的一份“決策南向要點”高聲說道:“強敵壓來,我們總得有個應對之策,除各位首領敢拚敢殺的英雄氣概外,今後的仗怎樣打?今後的路怎樣走?我這裏有幾點想法要和各營首領商議,請大家仔細聽真!”

大帥發話,各營首領果然神情專注了。

耿京放慢語速,逐字逐句認真說出:“一,我軍現有兵馬雖有二十五萬之眾,但都是拿著鋤頭種地的兄弟,不諳打仗,不明戰術,要對付久征慣戰的金兵鐵騎,確實是困難的、危險的。當前和金兵的戰法、打法,都得從這個現實情狀出發,盡量做到少死人。”

各營首領都注目凝神,會場呈現罕見的安靜。

“二,我們今後的仗怎麽打?還是依靠著老百姓打。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還是聯合各地起義軍兄弟打,眾人拾柴火焰高啊!今天新增加一條,就是聯絡江南臨安朝廷的兵馬打,搞南北配合,朝廷的軍隊是王師,是主力,我們是偏師,是義軍,我們要迎接王師進人中原,趕走金兵。明白這個道理,我們的責任更加重大,我們心裏就不孤單了!三,我們的出路在哪裏?立即派人過江,去建康,去臨安,與朝廷聯絡。我們要和朝廷講清楚,我們的抗金造反,與朝廷的北伐是同一目標,都是恢複疆土,中興大宋;我們要和朝廷講清楚,我們二十五萬兵馬,願聽皇上的諭示,南北配合,做朝廷大軍北伐的內應;在與金兵的生死搏鬥中,一旦我們處於中原無立足之境地,朝廷應允許我們進人朝廷轄境之內,以便我們休整恢複,再度進人戰場;我們要和朝廷講清楚,一旦朝廷北伐,可把我們二十五萬兵馬改編為朝廷名正實在的正規軍隊!各營首領們,如果上述大計方略能夠實現,我們的心就安定了,我們迎接王師的心願就落在實處了!”

耿京的話音剛落,副帥賈瑞首表讚同。接著各營首領爭相表態,擁護大帥的設想計謀。

耿京令其身邊親隨,捧起“決策南向要點”至各營首領麵前,請其簽名或按手印,以示達成共識,然後捧著簽名的“決策南向要點”上呈。耿京接過後朗聲說道:“謝各位首領簽名認可,我們就同心同力地奮鬥吧!這是‘耿’字大旗下二十五萬義軍的光榮和驕傲!可這光榮和驕傲,不是我耿京設想的,不是我耿京規劃的,我耿京粗人一個,沒有這樣的本領。”

會場上各營首領全蒙了,不解地睜大眼睛。

耿京迎著大家的目光站起,指向坐在會場末位的那個年輕人高聲說道:“是他,我們的掌書記辛棄疾,是他設想規劃的這個方略要點!”

耿京著力地一舉,把年輕的辛棄疾推到了二十五萬義軍的領導層。

耿京繼續著他對辛棄疾的賞識:“辛棄疾是我們中間唯一的讀書人,也是一位書劍全才的義士,更是一位年輕的武藝高強的起義軍首領。大家知道,兩個月前,投奔‘耿’字大旗的濟南佛寺抗金首領義端和尚背叛義軍,盜去義軍大印投奔金兵,辛棄疾單人單騎追緝捉拿,在飛馬奔馳二十裏的官道上,飛劍摘取了叛徒的頭顱。真是‘上馬能殺賊’‘下馬能草檄’啊!辛棄疾,他和我們一樣,都有一顆抗擊金兵,盼望王師北上的心,但他的心比我們的心大得多,眼睛也比我們看得遠。不僅看見了眼前的泰山,還看到了北方的燕京,江南的建康、臨安和我們根本想不到的江河湖海啊。”

辛棄疾感動了,他雙目含淚,走近耿京,依軍禮單腿跪倒,誠懇稟報:“大帥,你折煞辛棄疾了!隻有大帥的果斷決策,大膽決策,才是壯大和堅強‘耿’字大旗下二十五萬義軍的根本啊。”

耿京離座步出,雙手扶起辛棄疾,發出了軍令:“掌書記辛棄疾聽令,三日之內,擬定‘決策南向’奏疏一份,以便上呈朝廷!”

辛棄疾拱手應諾。

耿京再發軍令:“各營首領聽令,三日之內,各營擬定迎擊金兵進犯的具體方案,按時上呈,不得有誤,以便分地配合,阻止金兵進犯泰山大營,牽製金兵南下!”

各營首領拱手應諾。

耿京轉身低語賈瑞:“辛苦副帥了,三日之內做好‘奉表南下’的一切準備,請副帥親自出馬,為二十五萬義軍打通一條通往朝廷的道路!”

賈瑞拱手應諾,躬身低聲請求:“大帥,賈瑞目不識丁,更不懂朝廷禮儀,乞偕掌書記辛棄疾同行!”

耿京挽賈瑞之手高聲說道:“好,遵從副帥之意,帶上辛棄疾摸一摸臨安君臣的態度吧!”

自囚於福寧殿惶恐無措的趙構,在趙眘跪地不起的泣咽奏請下,在中書舍人虞允文草擬的抗金北伐詔令鼓舞下,決定與金兵一搏而觀形勢的發展,遂決定把虞允文草擬的抗金詔令於十月一日頒布全國:

朕履運中微,遭家多難。八陵廢祀,可勝杯土之悲;二帝蒙塵,莫贖終身之痛。皇族尚淪於沙漠,神京猶陷於草萊,銜恨何窮,待時而動。未免屈身而事小,庶期通好以弭兵。屬強敵之無厭,曾信盟之弗顧,怙其篡奪之惡,濟以貪殘之凶,流毒遍於陬隅,視民幾於草芥。赤地千裏,謂暴虐為無傷;蒼天九重,以高明為可侮。輒因賀使,公肆媞言,指求將相之臣,坐索漢、淮之壤。皆朕威不足以震疊,德不足以綏懷,負爾萬邦,於茲三紀,撫心自悼,流涕無從。方將躬編素以啟行!率貔貅而薄伐,取細柳勞軍之製,考澶淵卻敵之規,詔旨未頒,歡聲四起。歲星臨於吳分,冀成淝水之勳;鬥士倍於晉師,當決韓原之勝,尚賴股肱爪牙之士,文武大小之臣,勠力一心,捐軀報國,共雪侵淩之恥,各肩恢複之圖。布告遐邇,明知朕意。

隨著抗金詔令的頒布,關於人事調動的詔令也遣飛騎發出:

詔令同知樞密院事葉義問兼任江淮督視軍馬,督師抗戰。

詔令中書舍人虞允文兼任參謀軍事,前往江淮前線犒師。

詔令鎮江守將劉錡,任江淮製置使,移軍瓜洲備戰。

詔令觀文殿大學士、判潭州張波,速至建康府待命。

詔令寧國軍節度使,池州禦前諸軍都統製李顯忠,任建康府禦前諸軍都統製。

詔令浙西馬步軍副總管李實,任浙西沿海製置使、靖海節度使。

詔令剛剛發出,任職將領尚未到位,同知樞密院事兼江淮督視軍馬葉義問和中書舍人兼參謀軍事虞允文剛剛抵達建康城,江淮戰場全線潰敗的軍情迎頭而至——

十月九日,完顏亮親率精騎三十萬沿廬州、池州一線揮師東進。廬州守將、建康禦前諸軍都統製王權驚慌失措,引兵退至昭關;廬州知事、直秘閣、主管淮西安撫司主事龔濤,棄廬州城而逃。

十月十二日,完顏亮進駐廬州城,進逼昭關,王權再遁濡須;金兵追逼,王權三遁江口。建康城人群震怖,驚移而去者十之五六,知建康府張燾,唯搓手徘徊而哀歎:“燾以死守留鑰,遑恤其他。”

十月十四日,虞允文星夜兼程犒師至蕪湖,說服真州禦前步軍司左軍統製邵宏淵、池州禦前諸軍都統製李顯忠,左右出擊以援王權。王權四遁和州,聞金兵接踵而來,傳令哄騙將士:“已得旨,棄城守江。”遂引兵登車船渡江,駐兵於東采石。

十月十五日,完顏亮派遣萬戶長蕭琦率精騎十萬,攻取花靨、滌陽、藉塘諸鎮,占據清流關,直逼滌州。滌州知事、右朝大夫陸廉棄城而逃,金兵進占滌州。

十月十七日,金兵進攻真州,真州禦前步軍司左軍統製邵宏淵與金兵激戰於胥浦橋,兵敗,真州城失陷。金兵追擊,邵宏淵再敗揚子橋,金兵徑自山路攻占揚州,與鎮江守將、江淮製置使劉錡對峙於瓜洲。時劉錡六十三歲,病屙臥於竹榻,恐瓜洲人心不固,乃遣人自鎮江住宅取妻兒至瓜洲,以安民心。

十月二十日,完顏亮親率精騎五萬追擊王權至西采石楊林渡,下令搶掠沿江民間船隻,捕捉工匠,趕造戰船,加緊進行水麵訓練,盡快使金兵熟習水性,為渡江征戰做全麵準備。他親自率領都督完顏昂、副都督富裏琿及各營將領一千人,以隆重儀式祭祀西楚霸王祠,以項羽“死不渡江”的惋惜而訓示部曲,並以三十一年前(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梁王完顏宗弼(金兀術)追逐趙構人海逃遁的輝煌戰績鼓舞部曲,拉開了渡江征戰的序幕。

王權居東采石而隔岸觀火,與左朝請大夫、知太平府王傅相謀,庇匿不報。經太平州學學諭汪餘慶、教授蔣繼周責問,王傅心悸,飛騎臨安,一日八奏,言金兵已攻占采石,但未言明是西采石還是東采石,致使朝廷大駭,三省、樞密院官員挈家眷出逃,臨安一片混亂。

十一月一日,王權忽見對岸金兵二百多艘戰船橫江,船頭旌旗蔽空,北岸鐵騎陣列,驚駭喪膽,知金兵將大舉渡江,深夜即帶領護衛親兵,潛回建康城,致使宋軍帥位空虛,群龍無首,軍營呈解體之狀。水陸各軍統製張振、王琪、時俊、戴皋、盛新等人,惶惶然亦作棄守南遁之計。當塗縣黎庶及沿江漁民,知主帥王權逃遁,官兵欲去,憤怨哀傷至絕,叫罵之聲遍於采石港灣。就在這軍心渙散、民怨沸騰之時,虞允文在揚州會見劉錡將軍之後,率領所屬給節度、承旨官、觀察使等二十餘騎,奔人東采石宋軍大營。

虞允文畢竟是膽識過人的。他立即召集水陸各軍統製張振等人,布置應敵之策。他以不容置疑的聲威宣布皇上“諭旨,罷建康禦前諸軍統製王權之職,追捕歸案,依軍法嚴懲!詔令池州禦前諸軍都統製李顯忠接替王權職權,將建康禦前諸軍。

虞允文此舉鼓舞了將領士卒的鬥誌和信心。果然水陸各軍統製張振、王琪、時俊、戴皋、盛新等人,都恢複了剛毅和鎮定,軍營裏很快就騰起了殺敵報國的雄風。

才智超群的虞允文坦誠地致語水陸各位統製:“金兵若渡江成功,我等皆無葬身之地。今前控大江,地利在我,值得一搏。我們隻能死中求生,一報國家三十年來的養育之恩。現時,李顯忠將軍未至,而金兵即將渡江,我願以一介書生之軀,身先進死,與諸位將軍並肩,與金兵決一死戰!”

虞允文語停,隨手從背囊中取出一遝“會子,置於桌案之上,語重情切:“請諸位將軍明鑒,這是朝廷拿出的犒師內帑金帛九百萬緡,請諸位以功領取。這幾位給節度、承旨官、觀察使都在諸位身邊,有功者即發帑賞之,即書告授之!”

虞允文的話音未落,張振、王琪等人皆同聲而語:“今有大人決策督戰,必敗金兵!”

虞允文處事有方。他聽取了陸師統製張振“隱蔽欺敵”之策,隱戰船於港灣,隱陸師於山崦;聽取了水師統製盛新“封堵楊林河口,以製敵船”之策,以快船二十艘組成了快速封堵船隊;聽取了水師統製戴皋“敵船底闊如箱,行動不穩;我船底尖若犁,輕便快捷。敵係客軍,不諳江道;我乃主軍,江道在胸”之分析,決定與金兵決戰於大江中流;聽取了陸師統製王琪“步騎強弩護岸”之策,決定布陸師於江岸要津,以強弩火箭反擊金兵登岸,采石磯下數裏,劃為王琪軍控製之區;聽取了水師統製時俊“沿江漁民可用,海鰍船踏車可用”之見,親自拜訪太平州名士汪餘慶和蔣繼周,請其組織沿江漁民登海鰍船踏車以助戰,組織采石山四周黎庶登采石山扮作疑兵以壯宋軍聲威。汪餘慶、蔣繼周欣然受命,並極好地遵照虞允文之所托,率領沿江黎庶簞食壺漿犒勞宋軍,並登上采石山以壯聲威。

虞允文臨危不懼,三天之內整治了一支一萬兩千兵馬瀕於解體的隊伍,安定了采石山四周數十萬憤怨哀傷的黎庶,擬定了一個軍民同仇敵愾的作戰方案。前景如何?勝負難測,榮辱難料!他獨自承擔責任,把自己和沿江數十萬軍民的身家性命和一生的苦樂禍福、理想抱負,都獻給了采石磯下波浪壯闊的長江。

十一月七日清晨,北風大作,江波翻湧,濤聲雷吼,金兵戰船三百餘艘橫列滿麵,氣勢森森;戰船上甲兵列陣,挽弓持刀,殺氣騰騰;北岸縱深,金兵鐵騎陣列,黑壓壓一片,若烏雲湧江;楊林河河麵,戰船首尾相銜,帆檣蔽空,如一條長龍,直至目光盡處;一艘巨大艫船,突起於江麵船列中央,旌旗舞風,甲兵環立,皆持火銃弓弩,呈高傲凶狠之氣。

完顏亮時年三十九歲,體魄魁梧,精明幹練,為人詭詐,在戰場上以心狠手辣著稱,麾下將領皆懼威而懾服。他是金太祖完顏旻的孫子,是完顏家族第三代中的佼佼者。此時,他高踞於艫船樓台,自執小紅旗為發號施令之物;樓台前左方,武將列陣;樓台前右方,文臣恭立;文武官員皆屏氣噤聲,神色莊穆,襯托著完顏亮喜怒無常的威嚴。執禮官先是刑黑、白馬各一以祭天,又刑羊豕各一以祭江,繼而捧祭酒一壇跪呈樓台上的主帥。完顏亮接過酒壇,一飲而盡,旗指對岸宋營而詢問:“宋營戰船寥寥,帆檣不起,何故?”

武平軍都總管阿林,神情慌亂地喃喃作答:“宋軍主帥王權逃遁累極,現時也許還在夢中。”

完顏亮搖頭,再作詢問:“對岸采石山上,何人影綽綽而似悠閑啊?”

武捷軍副總管阿薩麵呈懼色而喃喃作答:“宋軍主帥王權昏庸糊塗,不知我軍即將渡江。”

完顏亮搖頭而三次詢問:“難道宋軍有詐?”

宿直將軍溫都沃喇跨步出列,拱手作答:“對岸宋軍僅一萬兩千兵馬,且為屢敗之師,詐又何妨?”

完顏亮喜其所答,縱聲大笑,忽地站起厲聲下令:“有敢違抗軍令者,斬!有敢畏縮不前者,斬!有敢暈船臥艙者,斬!有敢跳水逃生者,斬!有敢殺敵不力者,斬!”

隨著五個“斬”字出口,完顏亮舉起小紅旗猛地甩下,艫船上環立的甲兵,同時點燃高舉的火銃,發出霹靂驚天的渡江信號。金兵呐喊之聲騰起,金鼓號角齊鳴,戰船揚帆,離岸射出,在寬約三裏的江麵上,三百艘戰船一字排出,掠波碾浪,向對岸東采石宋軍大營撲去。

采石磯之戰,煉著虞允文戰場上的膽識。當金兵船隊駛近長江中流時,他果敢地下令宋軍虛張聲勢以擾敵:港灣帆檣突起,旌旗招展;戰船上鼓聲乍起,掀波鼓浪;采石山上呐喊聲起,疑兵隱現,地動山搖,傲慢而目空一切的金兵大駭而心怯。

恰在此時,北風忽停,金兵船隊征帆垂落,前進受阻。完顏亮驚駭而醒悟,初悔輕敵之魯莽,再疑天意之不助,急令艫船環立甲兵,鳴金而令船隊退卻靠岸。真是不識水性的昏招啊,船行江上,不似精騎在陸,調轉進退,談何容易,頓時導致陣形散亂,戰船各自隨波漂移。

機不可失,虞允文抓住金兵船隊居中流而陣形散亂之機,急令水師統製戴皋,率領二百艘戰船從港灣殺出,以宋軍戰船輕便快捷之長,衝擊金兵戰船行動不靈之短。激戰不到兩個時辰,金兵船隊就被宋軍船隊裂為三段,成左右失協,前後無應之狀;接著,又令水師統製時俊率領三百條漁民駕駛的海鰍踏車從淺灘殺出,以單人單船的自由馳騁,以船頭安置的尖利鐵錐,洞穿金兵戰船,在三日三夜的激戰中,僅海鰍船洞穿金兵戰船使其沉沒,多達百餘艘;陸師統製王琪接令,沿江以勁弓利箭射殺流散金兵戰船,俘獲落水金兵。在三日三夜的激戰中,沿岸陸師共繳得金兵戰船五十餘艘,俘獲金兵四百餘人;虞允文急令陸師統製張振坐鎮采石大營,自己偕水陸統製盛新率領封堵快速戰船二十艘夜闖對岸要津楊林河口,以強弩利箭射殺守衛金兵,以十艘裝滿巨石的戰船沉沒於河道,封堵楊林河口,以硫黃火箭,焚毀楊林河口內停泊的金兵戰船百餘艘。

在熊熊火光中,金兵炸營呼號,完顏亮率領精騎萬人倉皇逃奔瓜洲。此時,病臥揚州大營的劉錡接到虞允文的塘報,急令所轄戰區各營統製官魏勝、陳敏、戚方、昝朝、朱宏、王選、莊隱等人,乘采石磯大捷之威,舉行反攻,先後收複海州、泗州、唐州、鄧州、陳州、蔡州、許州、汝州、嵩州、壽州。兩淮失地,基本收複。

采石磯之捷,是大宋三十一年來第一次打敗金兵南侵的勝仗,而且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勝仗。三日三夜之間,埋葬了金兵的四百多艘戰船和四萬精騎,埋葬了完顏亮十多年來的霸氣霸威。

采石磯之捷,戰神顯靈似的激勵了西北戰場,湖北戰場,錢塘江戰場,鎮江,瓜洲戰場上的抗金戰爭,使其反敗為勝,進而促使了金朝內部紛爭的總爆發。十一月二十七日,完顏亮被其部下完顏元宜、完顏旺祥、武勝軍總管圖克坦守素等人殺害於瓜洲。留守金朝東京(會寧)的完顏雍被擁立為帝(是為金世宗冤,晉升完顏元宜行左軍副大都督,並令完顏元宜率兵北還。為避免宋軍的乘勝追擊,特遣投降金人的成忠郎張真攜帶牒函前往建康城請求議和。

采石磯之捷,把一介書生虞允文推上了英雄的高台,把戰爭中衝鋒陷陣的中下級軍官張振、王琪、時俊、戴皋、盛新等人寫人史冊,把戰爭中舍生忘死、洞穿敵船的海鰍踏車漁民奉為勇士,把戰爭中身居淮北敵後策應宋軍,不斷襲擊金兵的起義者耿京、辛棄疾、王友直、張旺、契丹人耶律斡罕等人奉為義士。民心大振,朝廷人事安排也隨之改觀:參知政事陳康伯晉升為左仆射兼樞密使,中書舍人虞允文擢任試兵部尚書兼江、淮、荊、襄宣撫使,主戰派將領張浚、李顯忠、邵宏淵等受到重用。

采石磯之捷,也成全了青年詞家、撫州知府張孝祥在詞壇上的地位和影響。他是和州烏江人,字安國,時年二十九歲,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4年)舉進士第一,任禮部員外郎、起居舍人等職,因觸犯秦檜而下獄。他為人正直,其詞作風格清麗婉約,在詞壇上稍有影響。采石磯戰鬥期間,他因訪友而滯留建康,采石磯之捷,使他**沸騰,其詞作《水調歌頭?聞采石磯戰勝》噴湧而出,成為時代的強音。其後他的詞作風格,以繼承蘇軾的豪放激越而雄踞詞壇。

采石磯之捷,更是成全了趙構的天縱英明,十月一日發往全國的詔令,成了戰勝金兵的精神武器和力量源泉。臨安城一個月來的沮喪混亂,突然間變成了歌舞狂歡以通宵達旦。三日不息的熱情洋溢,頌揚著皇恩的浩**。年老的趙構一下子變得年輕了,決定駕臨抗金前哨建康城,為采石磯之捷撫師,並詔令虞允文立即前往建康城措置宏大的迎駕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