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鶴鳴辜苦吟
寂寞幽靜的奇獅山穀,初秋早晚的涼意,已使蔥綠碧翠的景物,顯得更加沉悶凝重。憂鬱籠罩著瓢泉園林,鶴鳴馬撕的淒涼,已使鶴鳴亭上的琴音,顯得更加牽魂揪心了。
宋寧宗開禧元年(公元1205年)七月二十五日,辛棄疾回到瓢泉園林已經一個多月了。清晨,他漫步聽泉草堂側畔的馬廄“神龍居,看視年邁衰敝的“栗色的盧,在它蒼老的撕鳴聲中,帶著憂傷與無奈,走過停雲堂、秋水觀,走過明沼小溪、曲徑短橋,走上鶴鳴亭,走進追古思今,思考未來的蒼茫境界。傍晚,他憑欄遠眺,迎接日暮歸來的白鶴,在白鶴蒼老的淒厲聲中追思過往。隻有範若水的琴音,才能給他短暫的安慰與解脫。
午後未時時分,辛棄疾拍欄沉思,範若水撫琴歌吟相伴。深沉憂鬱的琴音歌聲,使秋日淡淡、秋景黯黯。詳辨歌聲,乃他十七年前貶居鉛山帶湖時所賦的一首《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即事》: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琴音歌聲飛旋在鶴鳴亭,含蓄深永,跌宕有致的深沉愁怨,不正是辛郎今日心境之淒涼嗎?“欲說還休,不正是朝廷文網密密對辛郎心靈的折磨嗎?範若水淚珠滴濕了琴弦。
望著夫人淚濕琴弦的愁容,辛棄疾心中一顫,禁不住長嘯而吟:
飽飯閑遊繞小溪,卻將往事細尋思。
有時思到難思處,拍碎欄杆人不知。
嘯聲蒼涼,範若水撫琴而吟:“難得的一首鶴鳴亭絕句啊!質樸無華,字字見心,確有鶴唳九天之哀絕蒼涼。辛郎,我已感受到你的心在滴血啊。難得的一句‘拍碎欄杆人不知’啊!其情之苦,其心之哀,確有《離騷》汨羅之沉鬱悲憤。辛郎,我已無力用琴音為你消哀解愁了。”
辛棄疾轉過身來,望著琴案前停琴嗚咽、淚流滿麵的妻子,心如刀絞,他疾步趨前,緊緊握住妻子的雙手,乞求似的訴說著:“夫人,這一個月來,我身在瓢泉,心在京口啊。我忘不了京口的北固樓,忘不了北固樓下的滾滾長江,忘不了京口校場殺聲沸騰的熱血將士,忘不了在京口一年來苦心經營的戰備,忘不了北伐戰備中不及完善的人事軍情,我更擔心北伐偉業毀於朝廷奸佞之手啊!夫人,我明知這是枉自多情,窮操閑心,可我天生愚魯,總是管束不住胸腔裏這顆招誣招忌、招災招禍的心啊。”
範若水哭出聲來,撲身於辛棄疾的懷裏,哀聲籲歎:“我的執著所思、九死不悔的苦命人啊!”
辛秸匆匆走上鶴鳴亭,急聲向辛棄疾稟報:“父親,師兄廓之從臨安回來了。”
辛棄疾神情一振,急聲詢問:“廓之現在哪裏?”
辛秸回答:“師兄現在鶴鳴亭樓下,請見父親。”
辛棄疾神情驟然遲疑而語出:“夫人,廓之從臨安來。這‘臨安’二字,驟使我心局促不安,請夫人以琴音為我壯膽。”
範若水苦笑:“謝辛郎求助!此刻我始知‘驚弓之鳥’惶惶然之可憐可憫了,我當以十八年前辛郎專為廓之所賦的《醉翁操》一詞迎接。”
辛棄疾神情轉喜:“謝夫人相助。秸兒,快請廓之上樓!”
辛秸應諾離去。
範若水撫琴唱起《醉翁操》——
長鬆。之風。如公。肯餘從。山中。人心與吾兮誰同?湛湛千裏之江,上有楓。噫,送子於東。望君之門兮九重。
女無悅己,誰適為容?不龜手藥,或一朝兮取封。普與遊兮皆童。我獨窮兮今翁。一魚兮一龍,勞心兮忡忡。噫,命與時逢,子取之食兮萬鍾。
辛棄疾夫婦此刻深情迎接的廓之,乃辛棄疾的門生範開。範開,字廓之,湖南零陵人,時年三十五歲左右,其祖疑為北宋熙寧、元豐年間史學大師範祖禹。範祖禹從司馬光編修《資治通鑒》凡十五年,有大功,遷知國史:事、翰林學士兼侍讀等職。宋徽宗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蔡京為相,以“附司馬光變更新法”之罪,定範祖禹為“元祐奸黨”,貶逐永州(湖南零陵),卒於貶所,按朝製其子孫不得為官。範開受“元祐奸黨”身世之累,耽書香博學之風,長於楚辭,妙於琴音,倜儻瀟灑,以布衣行世。宋孝宗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辛棄疾以湖南安撫使調任江西安撫使,範開從湖南追至江西,從遊於辛棄疾門下,時逾八年,“日從事詩酒間,意相待歡甚”,以潛心學研之力,編輯《稼軒詞甲集》,收集了辛棄疾四十八歲前官建康、滌州、湖北、湖南、江西時詞作計一百一十首。
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趙眘禪位趙惇,是為宋光宗。趙惇下詔,“甄錄元祐黨籍家”“命國朝勳臣子孫之無見任者官之”。辛棄疾特賦詞《醉翁操》送範開前往臨安,以家世告諸朝。他以“長鬆”“之風”“如公”“肯餘從”“山中”諸句,頌範開之為人與風節;他以《楚辭》中“人之心不與吾心同”“湛湛江水兮上有楓”諸句,讚範開長於《楚辭》和對楚地文化博深的造詣;他以司馬遷“女無悅己”“誰適為容”諸句,惋惜範開之沒於蓬蒿;他以莊子“不龜手藥”“裂地而封”諸句,期盼朝廷識才識賢,重用範開;他以“昔與遊兮皆童,我獨窮兮今翁,一魚兮一龍,勞心兮忡忡”諸句,訴說離情之蒼涼;他以“命與時逢”“子取之食兮萬鍾”等吉言吉語,為範開的臨安之行祝福。
範開帶著《醉翁操》中辛棄疾真摯的情感、期盼、祝福和他的《稼軒詞甲集》走進臨安,“以家世告諸朝”的結果是:“甄”而不甄,“錄”而不錄,官場路塞,依然是布衣行世。究其原因:“元祐奸黨”身世之累未解,“從遊辛棄疾門下”之累卻沾上身來。範開攜著《稼軒詞甲集》文稿直奔臨安炭橋河下橘園亭文籍書房,傾其所有,與書房業主雁**舍人簽訂了三年鏤版印刷《稼軒詞甲集》的文書,並於宋光宗紹熙三年(公元1192年)使《稼軒詞甲集》行世,給困居帶湖山“的老師辛棄疾帶來了些許的安慰和歡樂。之後的十多年間,他間斷地從遊辛棄疾於帶湖、福建、鉛山、紹興、鎮江等地,裒集冥搜,得辛棄疾帶湖、七閩之作計二百餘首,編輯為《稼軒詞乙集》,於京口初定文稿。一個月前,辛棄疾被貶離京口,範開為鏤版印刷《稼軒詞乙集》事前往臨安,辛棄疾難釋北伐戰備之不及完備,忍憤急書《重戰備,知敵情,勿倉猝》一疏,特托範開帶往臨安,設法上呈趙擴,以盡貶臣之忠懇。故一個多月來,辛棄疾心中時有“北伐前程莫測”之虞。
範開在辛秸陪同下,迎著意摯情深的《醉翁操》琴音歌聲走上鶴鳴亭。他風塵仆仆,舉步沉穩,在長袍、芒鞋、葛巾飄動的瀟灑中,隱藏著一股不安的沉重,此次臨安之行上呈老師“奏疏”的無功而返,老師“奏疏”上呈後的招誣招忌,朝廷執權者在北伐壯舉上的輕率昏庸,凝成的失望、痛苦、憤恨、憂愁,煎熬著他失落破碎的心。他為老師的謀略遭拒而痛苦,也為老師的忠耿遭誣而憤恨,他為老師的不幸言中而憂愁,也更憂慮老師年邁衰敝之軀,經不起這雪上加霜的折磨啊!範開在一個多月的臨安之行中,尋找可以安慰老師的歡愉信息和歡樂事物,但所得甚少。歌舞臨安,皆靡靡之音;桂荷臨安,無陽剛之氣;權勢臨安,蔽奸狡之風;錦繡臨安,多汴京之夢;唯炭橋河下橘園亭文籍書房業主雁**舍人的古道熱腸,或可為老師帶來一絲興趣和安慰。
在登上鶴鳴亭的刹那間,師母彈奏的琴音,使他心頭發熱;師母吟唱的歌聲,使他眼睛濕潤;他長揖中叫了一聲“老師,師母”,便跪拜在辛棄疾和範若水的麵前。
範若水急忙停琴站起迎接,辛棄疾急忙扶起範開落座,辛秸急忙捧茶致意,家庭般親和無隔的氣氛洋溢在鶴鳴亭。範開呷茶潤喉,觀察照應著辛棄疾的情緒心境拱手稟報:“稟報老師,朝廷原知樞密院事許及之大人,向老師問好。”
許及之,字深甫,時年七十歲,原為吏部尚書,諂事韓侘胄,為祝賀韓侘胄生辰,曾從門間俯僂而人;為遷任知樞密院事,曾屈膝於韓侘胄麵前而哀求,故朝內有“由竇尚書,屈膝執政”之諷。因其諂事韓侘胄,故在知樞密院事任上,積極擁護北伐,並在北伐戰備中給了許多方便。辛棄疾與其亦有交往,故漠然點頭。
範開再稟:“稟報老師,朝廷右相陳自強大人,也向老師問好。”
陳自強,字勉之,時年近八十歲,諂事韓侘胄,節氣全無,呼韓侘胄為“恩王”“恩父”。因其趨於韓侘胄,對北伐之舉甚為熱心,辛棄疾與其少有交往,故皺著眉頭而微微點頭。
範開見老師皺眉而不悅,急忙以謁見丘崈(chong3)之事稟報:“稟報老師,煥章閣直學士丘崈大人,向老師致意,向師母問好。”
丘崈,字宗卿,是辛棄疾之友,在政見上亦多相同。辛棄疾聞範開之語喜形於色:“丘崈宗卿,已有三年不曾相晤,我思念宗卿啊。”
範若水亦放聲回答:“謝宗卿先生關懷。”
範開見辛棄疾心境轉佳,遂將話題引向上呈奏疏事:“稟報老師,老師上呈的‘重戰備,知敵情,勿倉猝’的奏疏,已上呈皇帝了。”
辛棄疾欣然,遂即詢問:“是借助及之深甫、自強勉之、丘崈宗卿之力嗎?”
範開搖頭,盡量以平和之語回答:“許大人已被韓侘胄罷去知樞密院事之職,當年張口閉口不離‘北伐’的幾分勇氣,現已全然消失,覽老師奏疏而搖頭籲歎,說自己已有半年不曾進太師府和皇宮了。他僅以‘我敬稼軒’四字托學生轉致老師。”
辛棄疾默然。
範開的話語盡力保持著平和:“右相陳大人昏庸如故,貪鄙有加,雖曾為太師韓侘胄的童子師,卻畏懼韓侘胄如嚴父,覽老師奏疏而雙手顫抖,喃喃作語:‘此等奏疏徒惹太師生氣啊!’並以‘稼軒不知深淺’一語,要學生轉告老師。”
辛棄疾默然搖頭。
範開的話語依然是平和的:“煥章閣直學士丘大人熱情如故,親切如故,坦直如故,覽老師奏疏而連聲叫絕:‘此奏疏三事,實製勝千裏之論,特別是勿倉猝三字,直刺朝廷執權者的鬼迷心竅。’丘大人坦言:‘稼軒此論,與丘某的諫言恢複之誌不可忘,恢複之事未易舉相暗合。丘某之諫言,已觸怒韓侘胄,不日將被韓侘胄逐出臨安,故不敢以倒黴之身為稼軒奏疏作介。此非畏懼韓侘胄之**威,而是怕累及稼軒奏疏的命運啊!’丘大人僅以‘人間兕虎’四字,托學生轉致老師。”
辛棄疾籲聲哀歎:“宮牆高厚,獅守台階,奸佞當道,忠貞路絕,真是難為廓之了!”
範開的話語依然是平和的:“學生無奈,竊老師之聲威,假以特使之名,身闖太師府,徑呈老師奏疏於太師韓侘胄。韓侘胄覽老師奏疏而閉目深思,學生借機請太師轉老師奏疏於皇上。韓侘胄在深思中默默點頭。”
辛棄疾籲聲而讚:“布衣廓之,智能廓之,機敏廓之,勝朝廷公卿多矣!廓之啊廓之,宮中有何反應?”
範開婉轉回答:“學生靜候宮中、太師府信息十日,渺無所得,禮部進士毛自知卻放出話來,竟謂老師奏疏中‘勿倉猝’一事是陰有所圖。”
辛棄疾意外,麵呈慍色,放聲哀歎:“‘陰有所圖’?何來其‘陰’?我光明磊落上呈奏疏,所‘圖’者,乃北伐之勝利啊!毛自知,韓侘胄之文膽,韓侘胄之吹鼓手,善於以‘文’殺人,這‘陰有所圖’四字,隻怕是讒言加害的‘莫須有’啊。”
範開的話語更加謹慎了:“領閤門事蘇師旦也放出話來,竟謂老師的奏疏是企圖東山再起,是要搶奪太師韓侘胄北伐之功。”
辛棄疾怒色浮起,話語激憤了:“東山再起搶奪太師北伐之功,大約就是毛自知所謂的‘陰有所圖’吧!蘇師旦是韓侘胄的心腹,是隨韓侘胄步步攀升的家奴,是韓侘胄派往皇帝身邊的耳目,這些居心險惡的誣陷,也算是太師府念給皇帝人夢人迷的又一篇‘經文’啊!”
範開的話語仍然是謹慎的:“侍禦史鄧友龍向學生透露,早在一個月前的六月五日,皇帝已詔內外諸軍密為行軍之計;近一個月來,韓侘胄分別密召揚州都統郭倪、鄂州都統趙淳、京西北路副都統皇甫斌、禦前諸軍都統吳曦等人密議,北伐之舉大概真的要倉猝開始了。”
辛棄疾怒不可遏,忽地站起,一股哭笑不得之感湧上心頭:揚州都統郭倪,雖誌在北伐,但素不知兵;鄂州都統趙淳,雖出自宗室,但誌大才疏;京西北路副都統皇甫斌,雖為武進士出身,但有勇無謀;禦前諸軍都統吳曦,雖為抗金名將吳璘之孫,但為人輕佻,聲色犬馬,懂得什麽打仗!召此等人物商決軍國大事,其後果堪慮啊!他頹然地落座於藤椅上。
範若水、辛秸急忙趨前,安撫神情淒然的辛棄疾。辛棄疾極度痛苦地閉上眼睛深思著:“一切都明白了,狂叫高喊的北伐者比反對北伐的主和者更為可怕啊!主和苟且的帝王佞臣,是可以口誅筆伐的,對於帝王,隻需隱去姓名罷了。可這些狂叫高喊的北伐者,是帝王,是太師,是重臣,是自己一年來頂禮膜拜的執權者,他們扛著北伐的大旗,是不可反對的,也是反對不得的。可現時,他們都**裸亮出了不計後果的心機。皇帝急需北伐之功以顯示其天縱英明,太師急需北伐之功以鞏固其權位,重臣急需北伐之功以博取高官厚祿。可這肮髒的一切,是不可揭露的,是不可說破的,是不可反對的。江南江北黎民百姓期盼幾十年的北伐,就要斷送在這些狂叫高唱‘北伐者’的手裏了!一切都明白了,盲目自信比愚蠢昏庸更加可哀!昏庸者可以諫奏,愚蠢者可以提醒,可這些盲目自信的帝王、太師、重臣是天下無藥挽救的。戰備完善了嗎?敵情弄清了嗎?謀略落實了嗎?糧秣充足了嗎?兵器精良了嗎?士氣高漲了嗎?勝利有把握嗎?他們茫然無知,又帷幄醉酒,金屋作樂,誰也不去百裏之外的兵營、校場、戰地、馬廄察看檢閱。倉猝的帝王,倉猝的太師,倉猝的重臣,驅趕著一群倉猝的將領,隻能贏得一個倉猝悲哀的結局啊。”
範開看得清楚,憂鬱壓心的悲哀使老師似乎顯得更加衰老了。他急忙把老師從淒苦的沉思中拉了出來:“老師,朝廷雖然拒絕老師的謀略,懷疑老師的忠貞,詆毀老師的人格,但臨安黎庶百姓心中有秤,都為老師的貶離京口憤憤不平。現時臨安街巷的酒樓、茶館、歌場、學府,都在談論老師的被貶被逐,都在為北伐壯舉擔憂。”
辛棄疾眉梢一動,似已停止了苦思。
範若水察知範開為老師解憂之意,放聲詢問以配合:“廓之,臨安真有這樣的情景嗎?”
範開回答:“師母,臨安黎庶現時同情老師之狀,可以用‘奔走呼號’四字概之。其奔走呼號最力者,是雁**舍人。”
範若水追詢:“是橘園亭文籍書房業主雁**舍人嗎?”
“正是此人。雁**舍人已接收《稼軒詞乙集》文稿,並決定在一年之內鏤版印刷出書。”
範若水照應辛棄疾而語:“辛郎,你聽見了嗎?古道熱腸的雁**舍人,又向我們伸出了援手。”
辛棄疾睜開了眼睛。
範開再稟:“老師,雁**舍人向老師致意,並以‘稼軒在民,稼軒不孤’八字,托學生轉稟老師。雁**舍人已召集橘園亭文籍書房全體人員宣布,在鏤版印刷《稼軒詞乙集》的同時,再版《稼軒詞甲集》五百部,與乙集同時行世,以滿足江南詞壇文苑、士民學子對辛詞的熱愛和對老師的敬仰。”
辛棄疾感激語出:“雁**舍人,是沒於蓬蒿莽林的人中龍鳳啊!”
範開急忙從懷中取出一首詞作稟報:“老師,雁**舍人特托學生有一事求證於老師。”
辛棄疾的神情更為關注了。
範開款款而語:“這首詞名《念奴嬌?我來吊古》,近一個月來,流傳於臨安的酒樓、茶館、歌場,為歌伎們必唱之詞,並流傳於民間。黎庶借以展示興亡之感,學子借以發泄憤怒之思,文人借以表達吊古傷今之念,且相傳為老師之作。雁**舍人斷定此詞當作於建康,內涵深邃,氣勢奔放,情感沉鬱,均為老師的藝術風格。但老師官居建康,當在隆興、乾道年間(公元1163—1169年),而《稼軒詞甲集》中並未收人,疑為疏漏,遂遍訪臨安,尋覓此詞的真跡原件。幾經周折,終於從一歌伎手中,以黃金十兩購得劣紙幾頁,上書《念奴嬌?我來吊古》詞句,且字跡潦草,近於塗鴉,雖署有老師姓名,但全然不是老師筆墨。雁**舍人失望之餘,托學生求證於老師。若是老師之作,當於《稼軒詞甲集》再版時補人。此詞呈上,請老師目鑒而定。”
辛棄疾接過紙稿,舉目審視,搖頭歎息:“字跡潦草,徒歎奈何!廓之,請你代為一讀吧!”
範開應諾接過,興致昂揚地讀起來一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盤何處是?隻有興亡滿目。
辛棄疾搖頭歎息:“虎踞龍盤,建康形勢之雄偉險要啊,三十多年不曾睹虎踞龍盤之勢了!曾否賦得此詞,記不清了。”
範開興致陡落,低聲詢問:“老師,還要讀下去嗎?”
不待辛棄疾回答,範若水朗聲背誦而出: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辛棄疾驚詫而傾耳,範開驚詫而出聲:“師母,你……”
範若水急聲吩咐:“廓之,請你對照手中抄本,查我記憶是否有誤?”範開應諾,急忙展開抄本目視。
範若水背誦而出: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唯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範開驚喜而呼:“一字無差,此詞果為老師之作,失而複得,可喜可賀!師母博學強記之功力,亙古無二啊!”
範若水驚喜而呼:“辛郎,你忘了四十五年前建康賞心亭上的宴會嗎?彼時呈獻給建康知府兼行宮留守史致道大人的這首詞名《念奴嬌?我來吊古》。詞作中‘寶鏡難尋’四字的霹靂震撼和泣血憤啼嗎?”
辛棄疾悲愴而嘯:“四十五年的坎坷風雨,泯滅了記憶中的雄心壯誌,唯獨泯滅不了‘寶鏡難尋’四字的淒苦悲絕和終生難以擺脫的血枷淚鎖!而今,一份《奏疏》招來的‘陰有所圖’,不正是這‘寶鏡難尋’如影隨形地猜疑和追殺嗎?官場二十二年,閑居二十三載,四十五年間,我都是帶著朝廷的枷鎖鐐銬蹣跚而行啊!夫人,請為我彈奏歌吟這首幾乎失落無聞的心血之作,帶著你我兩顆老邁衰敝的哀心,飛向‘虎踞龍盤’‘聲噴霜竹’的建康城吧!”
範若水含淚點頭,急撫琴弦,吟唱起《念奴嬌?我來吊古》一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盤何處是?隻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唯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琴音歌聲回旋著,把辛棄疾的淒涼心境引向四十五年前虎踞龍盤的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