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是悔恨?是擔心?是恐懼?難以捉摸的未來,使這個來自科爾沁草原的女兒淚濕枕巾

皇太極在和碩親王的扶轎護駕下參加宴賞會去了,清寧宮的妃子們,在一夜緊張、擔心之後,又開始了悄悄地爭寵。

麟趾宮貴妃,名叫娜木鍾,坐在菱花鏡前,打開楠木紅漆梳妝匣,讓侍女精心地為她梳妝打扮。她猜想,宴賞會之後,皇太極也許會到麟趾宮來。

麟趾宮貴妃,是蒙古阿巴垓郡主額齊格諾顏的女兒,在五宮中年齡最輕,隻有二十五歲。她長得嬌秀俊美,知音律,善歌舞,很會討皇太極的歡心。近幾年來,每當皇太極病情好轉或者難事排解之後,總是到麟趾宮過夜的。三年前,她曾為皇太極生了一個兒子,就是皇十一子博穆博果爾,現已三歲多。這個孩子,長得極像貴妃。每當皇太極來到麟趾宮,博穆博果爾便撲到皇太極的懷裏,“父皇”、“父皇”地叫個不停。皇太極高興地用胡子紮他,他便乖覺地抱著皇太極的脖子大笑,有時躺在皇太極的懷裏打滾,給麟趾宮增添了另一番情趣。

在清寧宮五宮中,隻有貴妃和莊妃為皇太極生了男孩。關雎宮宸妃也生過一個男孩,不到 7 個月就死了,過了幾年,連宸妃也病故了。也許因為貴妃和莊妃生了皇子的緣故,皇太極總是到麟趾宮和永福宮多一些。

今天,她特意讓侍女為博穆博果爾洗了澡,換上了一件短裝緊袖騎兵服。她自己在洗漱之後,也換上了一件白底綴花細綢袍。她站在菱花鏡前細細端詳:緊身合體,輕柔如紗,潔白透亮,身形線條都顯了出來,特別是凸起的、豐滿的胸脯和兩個**。

這件旗袍是皇太極最喜歡的,每當她穿起這件衣裳,拿起琵琶彈奏時,皇太極總是稱她為“嬌秀玉人”。此刻,她拿起琵琶,特意係上了一條紅絲帶,等待著皇太極的來臨。

衍慶宮淑妃,名叫巴特瑪·璪,也在為迎接皇太極的來臨忙碌著。她是蒙古阿巴垓塔布囊博第塞楚祜爾的女兒,今年二十七歲,溫柔嫻雅,好靜好潔,舉止持重,和她的美貌一樣,麗中含秀,楚楚動人。由於她的出身不甚顯赫,而且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在清寧宮裏,處事謙恭,待人和氣,大家都喜歡她。就連皇太極也稱讚她“淑嫻雅秀,溫柔可人”。

今天,她讓侍女點燃了皇太極喜歡的濟州人參銷魂香,泡好了中原南國君山茶,換上了新的被褥和帳子,鋪上了黃色滿花方格涼席,並叫宮中執事太監從冰窖裏取回幾塊冰磚,放在室內的銀盤裏。

衍慶宮清爽了,涼快了,飄溢著芳香。淑妃坐在窗前,望著鳳凰樓下的內廷門,想著,盼望著。

“但願像莊妃、貴妃一樣,也能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永福宮裏的莊妃,完全是另一種心境。當皇太極乘轎參加宴賞會之後,她的心一直不安,總覺得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一樣,在屋子裏毫無目的地徘徊著。

半個時辰之後,皇後走進了永福宮,向她透露了皇太極昨天夜裏極其悲淒的心緒。莊妃的心緊縮了:大政殿前此時的轟轟烈烈,也許就是清寧宮淒淒慘慘的開頭。她看著皇後心神不安的樣子,正想寬慰幾句,蘇麻喇姑推門走了進來。

對待皇後,莊妃和蘇麻喇姑是從來不回避什麽的,她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向比較隨便。蘇麻喇姑向皇後請了安,就直來直去地說道:

“昨晚酉時,貝子碩托和郡王阿達禮回到禮親王府,與大貝勒談論繼承皇位的事。戌時,大貝勒去了鄭親王府,約摸到亥時才回來。”

皇後一聽,臉色蒼白:

“聽誰說的?”

“大貝勒的侍女阿爾巴莎。”

莊妃問道:

“他們議論由誰來繼承皇位?”

“他們是在禮親王的臥室議論的,阿爾巴莎沒有聽清,好像是說到睿親王。”

蘇麻喇姑的回答,使皇後更加震驚了:

“他們這不是暗地謀反嗎?”

莊妃沒有回答皇後的問話,忙向皇後問了一句:

“要皇上參加宴賞會的主意是誰出的?”

皇後想了想說:

“大貝勒倒像沒有說什麽,豫親王多鐸倒是說了不少話……”

“是他?”莊妃的疑慮更深了。

“怎麽,豫親王多鐸也和大貝勒一樣?”皇後感到事情的複雜,她的精力不夠用了。

這時,蘇麻喇姑又說出一個消息:

“睿親王府看門的老大爺劄魯喝說,睿親王昨晚迎駕之後,一直沒有回府。”

聽到多爾袞的名字,皇後更怕了,可莊妃的心境卻似乎平靜一些,不像剛才那樣無著無靠了。她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露出了一點線索。她悔恨這些情況自己知道得太晚了。如果早知道一些,她會想出各種辦法不讓皇太極參加今天的宴賞會的。

追悔不及啊!

皇後見莊妃半晌沒有說話,心裏更沒有底了,急急問道:

“我們怎麽辦呢?”

這句話提醒了莊妃,後悔已經沒有用了,今後怎麽辦?她需要細細地想。

此刻,她首先想到的是她六歲的兒子——皇九子福臨。福臨是她的一切。假若失去兒子,今後什麽也就沒有了。

“皇後,從今天起,皇九子福臨住進中宮,由你看管他。”

皇後明白了。皇後的一切,科爾沁貝勒寨桑家的一切,都在這六歲的皇九子身上。

莊妃看著蘇麻喇姑說:

“沒有皇後的話,皇九子不得離開中宮,更不許走出清寧宮。你把他的一切用物,送到中宮去。”

蘇麻喇姑扶著皇後離開了永福宮。

永福宮裏隻有莊妃一個人了。她關上門,倒在炕上,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她怕哭出聲,用牙緊緊地咬著枕巾,強忍著,抽泣著……

是悔恨?是擔心?是恐懼?難以捉摸的未來,使這個來自科爾沁草原的女兒,淚濕枕巾。

眼淚流出來了,心裏的苦楚在抽泣中倒盡了。莊妃拿起枕巾擦了擦淚水,站在菱花鏡前理了理紛亂的黑發。她知道,在這明爭暗鬥的宮廷裏,在這皇位更迭的重要時刻,作為清寧宮裏皇九子福臨的生母,要想在這場風暴中安然度過,就必須挺起腰來,對付周圍的一切人,其中包括寵愛自己的皇太極。

她首先想到十七年前可憐的阿巴亥的“殉葬”:

太祖皇帝為什麽那樣對待他的妃子?是恨?是愛?也許是愛得太深吧!帝王啊,誰能摸準他的心思。尤其是年老的帝王,在臨終之前,都有一些不合常理的、非常愚蠢的想法,都會幹出連世上最愚蠢的人也不願幹的蠢事。聽天由命吧!但願皇太極不像他父親努爾哈赤那樣的糊塗和絕情。

今後怎麽辦呢?莊妃在想:

帶著姑姑、福臨、蘇麻喇姑、蒙麗花,回到科爾沁草原回到那綠草、白雪的懷抱中去?回到阿魯坤都倫河岸邊的葦塘、鬆林去?父親能收容嗎?哥哥能收容嗎?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潑水難收啊!再說,這身上“妃子”的烙印,也走不出這四麵高牆的皇宮啊!

像可憐的阿巴亥一樣受諸王貝勒擺布嗎?不,倔強的莊妃在尋找自己的力量所在:

在清寧宮五宮中,科爾沁貝勒寨桑一家就占據了三宮。中宮皇後是自己的親姑母,是自己的靠山,是關照自己的母親;關雎宮宸妃,是自己的親姐姐,雖然死去了,但姐姐的靈魂仍然占據著皇太極的心。自己不僅繼承了姐姐的精神遺產,也繼承了姐姐的感情遺產。皇太極寵幸自己,這“寵幸”裏麵,也有他心上的宸妃啊!

她想到父親寨桑。由於三個科爾沁草原女兒在清寧宮的顯赫地位,父親的地位也顯赫了,成了蒙古各部的馬頭。十多年來,科爾沁八千鐵騎和蒙古各部的幾萬兵馬,為大清出過多少力啊!難道這不可以要挾諸王貝勒嗎?現在,中原明朝擋著大清前進的路,是大清求助於蒙古各部的時候啊!

她想到掌握著清寧宮命運的兩黃旗。這是一支決定命運的禦林軍啊!皇太極坐了十七年的鹿角寶座,仍然親自掌管著這支兵馬,一旦撒手而去,由誰來充當這支隊伍的馬頭呢?也許隻有譚泰能取得他們的信服。譚泰啊,這個皇太極的親信侍衛,總不會把刀槍弓箭對準清寧宮的孤兒寡母吧!

清寧宮的特權,蒙古各部的鐵騎,兩黃旗的忠心,在莊妃心上匯成了一股奔騰翻湧的急流,衝去了她的憂煩和悲愁,給了她搏鬥的力量和信心。

“禮親王、睿親王、豫親王,你們都是一旗之主。都是擁兵為帥的強者,都是決定大清命運的天神。在你們眼裏,哪有妃子們的地位!可是,清寧宮的特權,蒙古的鐵騎,兩黃旗的刀劍,你們總不能視而不見吧……”

執事太監“迎駕”的喊聲,打斷了莊妃的思索。

皇太極已回到鳳凰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