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皇太極昏倒在清寧宮,把珍珠鹿皮繡花荷包交給了皇九子福臨
皇太極被抬進清寧宮,臉色通紅,雙目緊閉,牙關緊咬,額頭滲出一層冷汗。最可怕的是,他已經不能說話,右肢癱瘓,坐不起來,隻能仰麵躺在炕上。莊妃急忙挪動被子,把他的頭高高墊起。
中宮的皇後,麟趾宮的貴妃,衍慶宮的淑妃,都慌張地擁進清寧宮。她們看到皇太極這般模樣,都傻呆了。皇後首先哭出聲來,貴妃、淑妃也隨著哭泣起來。皇太極突然睜開充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後妃們,她們立即把哭聲吞咽下去。皇太極瞥了一眼穿著白底綴花細綢袍的貴妃,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忽然,他喉頭一動,“哇”的一聲,一股酒氣噴出。莊妃急忙拿起窗下的銀盆,皇太極便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酒氣充斥了慌亂的永福宮。皇太極吐完,心裏似乎舒坦了些,躺在**大口地舒氣。皇後端起桌上的金杯,讓皇太極用涼茶漱了口。皇太極這時才發現皇九子福臨站在門口,目光一下子變亮了,神誌也像是清醒了。他久久地看著,臉上浮起一絲痛苦慘然的笑,張了幾下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六歲的皇九子福臨奔到炕邊跪倒,皇太極緊緊抓住福臨的手,眼淚流了出來。莊妃的心似刀絞,眼淚流個不停。
皇九子福臨,是皇太極的愛子,是滿族和蒙古族的混血兒。在相貌上,集中了皇太極與莊妃的優點,臉盤像皇太極,眼眉像莊妃,顯得十分精明和聰穎;在性格上,也集中了皇太極和莊妃的長處,大膽而機敏。
福臨跪在皇太極麵前,既沒有啼哭,也沒有流淚,睜著大大的眼睛,急切地等待著皇太極說出的每一個字,注視著皇太極的每一個眼神。他看到皇太極欲言不能的痛苦神態,便安慰地說道:
“天神地神保佑,父皇的病會很快好的。”
皇太極的眼圈紅了,臉上露出一絲苦楚的笑意。
“孩兒剛才在神堂,燒了三炷香,打了三副卦。父皇,三副卦都是吉祥的。”
皇太極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他掙紮著從內衣中取出一個珍珠鹿皮繡花荷包,想要交給他的愛子福臨。
這個珍珠鹿皮繡花荷包,隻有莊妃知道,是姐姐宸妃親手為皇太極做的。
珍珠是姐姐從阿魯坤都倫河撈得的;鹿是姐姐在科爾沁草原捕獲的;花是姐姐親手繡的。珍珠是心,鹿皮是溫柔,花是姐姐的美麗。姐姐把她溫柔美麗的心交給了皇太極,換來了皇太極不衰的寵愛。
珍珠鹿皮繡花荷包啊,除了永生不死的“愛”而外,還有什麽呢?
皇九子福臨伸手去接,皇太極突然握緊不放了,並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皇後和莊妃。皇後、莊妃急忙跪倒,貴妃、淑妃也隨著跪下。皇太極想要說什麽,卻仍然說不出來。皇後急忙猜測地說道:“留給皇九子做個念記?”
皇太極搖頭。
“把它埋在宸妃的墓裏?”
皇太極搖頭。
“那……你要帶走它?”
皇太極失望地看著皇後,苦笑著搖頭不止。
莊妃猜出了皇太極的意思:科爾沁仍在他的心裏,科爾沁的鐵騎是大清缺少不得的,科爾沁的力量是皇九子的護身符。莊妃含著眼淚,聲音淒楚地說:“科爾沁貝勒寨桑一家,萬世不忘皇上的恩德……”
皇太極聽著,笑了。
“科爾沁貝勒手下的臣民,不論什麽時候,都跟著皇上的馬頭。”
皇太極聽著,笑著。
“科爾沁貝勒手下的兵馬,會保護皇上的骨血……”
皇太極微笑了,點頭了,放心了。他把珍珠鹿皮繡花荷包交給皇九子福臨,身子向後一仰,倒在高墊的被子上,頭又疼了起來。
珍珠鹿皮繡花荷包啊,在皇太極看來,是科爾沁力量的象征,也算是皇太極的“遺詔”吧。
這時,蘇麻喇姑帶著太醫傅胤祖走進永福宮。
傅胤祖,漢族人,今年五十多歲,長眉細眼,臉色青矍,神態文雅。他原是沈陽城裏一個有名的郎中,明朝萬曆四十六年(1618 年)四月,努爾哈赤攻取撫順,他隨儒生範文程奔往撫順謁見,深受努爾哈赤的歡迎與器重。二十多年來,他擔任太醫。因他是第一批投奔努爾哈赤的漢族讀書人,又經常出入為皇太極和後妃們看病,所以他進宮來,後妃們是從來不回避的。
他看到皇太極病痛的樣子,來不及請安,便扶起皇太極的頭,要來一杯涼水,灑在皇太極的臉上。皇太極打了一個冷戰,長吟一聲,似乎安靜了一些。傅胤祖仔細端詳了皇太極病態,向皇後詢問了皇太極的病情,就勢坐在炕邊為皇太極切脈。皇後拿起濕毛巾,不停地為皇太極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莊妃緊緊盯著傅胤祖切脈時神態的變化。
傅胤祖一觸到皇太極的脈,立即大驚失色。皇太極的手指厥冷青紫,脈微欲絕,和當年三貝勒莽古爾泰斷氣前的情形完全相同,血氣已衝上“天庭”,陰陽隔絕。他明白,皇太極再也沒有逢凶化吉的希望了。他更明白,自己的生命也要麵臨險境。因為,帝王是應當長壽的,一個帝王死後,用“治療有誤”、“用藥不當”等理由而治罪禦醫,幾乎成了曆代王朝的“定規”。想到這些,一種內心的恐懼使他神情不安,臉色憂鬱。
他當然更加清楚,皇太極這種病,可以說是努爾哈赤家族的遺傳病,與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有關,往往在酒後發作,猝然死去。二十多年來,死於這種病的諸王貴族,已經為數不少了。為了治療這種病症,他曾注意捜集各種民間藥方,也曾走遍千山、孤山、醫巫閭山的古刹名寺,尋訪和尚道士,得到的回答也隻是兩個字:“吃素。”前年,皇太極得病時,他曾借和尚道士之言,勸皇太極“吃素養身”,得到的回答,是戲弄性的笑罵:
“那些和尚道士,都是明麵吃素!哪個暗地裏不吃葷?不吃肉,怎麽長筋?不喝酒,怎麽生血?那些和尚道士,個個膀大腰圓,他們的血肉哪兒來的?那些真吃青草的和尚道士,一個個細骨痩肉,隻能敲打木魚,連尼姑也不理他們。你也要我敲木魚啊!”
傅胤祖借切脈之機,迅速地想好了對策:藥方要開,但不能快;藥湯要服,但不可真服。因為根本沒有治療這種病的藥方。不治病的藥方,隻能給那些奸佞小人提供把柄,隻能為自己挖掘墳墓。況且,宮廷裏對這種猝然死去的事情,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是某某人用毒藥害死的。對三貝勒莽古爾泰之死不就是這樣解釋嗎?
傅胤祖神情的變化,沒有逃脫莊妃的眼睛。
傅胤祖切完脈,站起來恭敬地對皇後說道:
“皇上病重,血氣衝上‘天庭’,萬萬不可移動。臣這就去禦藥房,親自煎製藥湯,如果藥物齊備,可保皇上無虞。”
傅胤祖剛走出清寧宮不遠,就被莊妃叫住。莊妃的目光,嚴峻,鋒利,逼人,他知道自己的心計被這個女人看穿了,立即恐懼起來。
“太醫,皇上的病情究竟怎樣?”
“這…”
“說吧!”
“莊妃,皇上福大命大,已經有兩次逢凶化吉了……”
“這一次呢?能保皇上無虞嗎?”
“我這就去禦藥房煎製藥湯……”
“如果藥物不全呢?”
“這……”傅胤祖心慌了。這句話是他為掩護自己留下的巢穴,被這個女人一語搗毀了。
“傅老先生,你是我的長輩人,又是皇上信賴的禦醫,我求你,講出真情,我要有個準備。”
多麽知情知理的莊妃啊!傅胤祖覺得自己在這個女人麵前變矮了。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莊妃,恕我直言。皇上的病,雖華佗複生,也無回春之術……”
莊妃默然了。
狂歡的鼓樂聲和人們的吵鬧聲越牆而來。
突然,清寧宮傳來一聲驚叫,皇太極的頭又劇烈地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