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皇太極一切都有了,他還需要什麽呢?
禮親王代善來到崇政殿,並不是存心要損耗皇太極瀕於枯竭的精力。在大清門外,皇太極威風凜凜,沒有一絲病態,使他害怕起來。他追悔自己今夜的孟浪,追悔在鄭親王府的葡萄架下與濟爾哈朗的一席談話。回到府邸之後,這個追悔使他無法入睡。他回想今晚濟爾哈朗說的話,忽然覺得每一句話幾乎都是模棱兩可的,特別是最後幾句對多爾袞名字的敲點,完全是對自己的一種試探。他的身上“嗖”的一下冒出了冷汗,急忙從坑上爬起來,悔恨不迭地用手敲打自己的頭,連聲叫苦:“糊塗!糊塗!”如果濟爾哈朗連夜稟奏皇太極,把自己的話和盤托出,這不就是謀反作亂嗎?他在驚恐與慌亂中來到了崇政殿。
在崇政殿等候召見的時間裏,經過反複的思慮,他覺得,隻有在明天午前的臨朝議事中,寸步不離皇太極,不讓濟爾哈朗單獨接近皇太極,自己就安全了。自己是大貝勒、是兄長,又是今天宴賞會的負責人,身世給了自己這個條件,曆史給了自己這個權力,時機給了自己可以占用皇太極這段時間的緣分。等到明天午時宴賞大會的鍾聲敲響,皇太極就會陷入熱鬧的、應接不暇的、煩瑣的朝拜禮儀之中。這―天就會平安地度過了。
那麽,後天呢?
“後天嘛,看事情的變化再說吧!”
天亮了。啟心郎索尼走進崇政殿,把禮親王代善請進中宮外麵的神堂裏。
和代善一樣,多爾袞、多鐸也沒有安閑地等待。在大清門外見到皇太極之後,他倆避開魯莽的阿濟格,悄悄地走進了豫親王多鐸的府邸。多鐸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五個兒子,今年才二十九歲。他吩咐侍女備酒備菜,就與多爾袞走進了他的書房。
豫親王府,坐落在皇宮禦膳房北麵牆外的街巷裏,也是由五重建築組成。由於旁邊是踞於高台之上的巍峨皇宮,它的氣派就顯得有些遜色了。
多鐸的書房不大,但書籍不少,除窗子和門占據的一麵牆外,其他三麵牆都是書架,堆滿了書。這些書都是入邊寇明時,在掠奪中搞到的,有的書缺篇少頁,有的書還留有戰火燒烤的痕跡。豫親王多鐸愛書,並且認真讀書,這在大清初期,在諸王貝勒中是很少有的。多爾袞站在書架前看了一遍,有關中原曆朝曆代的朝製、法典、刑律方麵的書籍確實不少,特別是那套嶄新的《永樂大典》,幾乎堆滿了整整一麵牆。多爾袞知道,多鐸就是依靠這些書,在掌管禮部的十多年間,為大清確立了比較完備的朝製,贏得了皇太極的讚賞,也把皇太極推上了獨一無二的君主地位。他從書架上順手抽出一套書,打開一看,是一部《史記》,正要翻開看看,侍女把酒菜端了進來。
多鐸斟滿酒,放在多爾袞麵前,有些泄氣地說道:
“哥,你說對了,皇太極又逢凶化吉了!”
多爾袞喝了一杯酒,笑著問道:
“你還看見了啥?”
“威風凜凜,盛氣淩人。”
“還有呢?”
“腰刀,弓箭,戰袍,鬥篷,真像出征打仗的樣子!看來,我們還得等待。”多鐸說著為多爾袞斟滿了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多爾袞舉起酒杯,但沒有喝。
“多鐸,你說,他的刀鞘打開過沒有?他的箭囊裏有幾支箭?他的戰袍上有汗漬嗎?”
多鐸愣住了。他根本沒有注意這些。
“你再想想,他既然滿身戎裝,為什麽不騎馬?馬車一路顛顛簸簸的,他好受?”
多鐸佩服多爾袞的細心,微微點頭。
“你注意沒有?他披的鬥篷上連個皺褶也沒有,說明是下車前才披上的。”
多鐸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你看見沒有?他躍下馬車向我們走來的時候,用力推開了莊妃攙扶的手……”
“那是為啥?”多鐸急急地問。
多爾袞飲了口酒,放下酒杯,狠狠地說:
“他是強打精神做樣子給我們看。這個老奸巨猾的狐狸!”
多鐸完全明白了。睿親王啊,真不愧是聰明之王,智慧之王!
“哥,難道我們不能也做個樣子給他看嗎?”
多爾袞拿起酒壺,連飲三杯,眼睛裏閃著凶狠的光芒:
“多鐸,你看了不少書,知道中原曆代帝王的不少事情。你說,皇帝最需要的是什麽?”
多鐸認真思索著:
權勢?皇帝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土地?皇帝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銀兩?皇帝有。朕即天下。美人?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皇帝什麽都有了,還需要什麽呢?他抬頭看了一下多爾袞。多爾袞用不滿的目光盯著他,訓斥地說道:
“書呆子,書叫你讀‘死’了!”
多鐸的思索離開了讀過的書本,一下子反而明白了,像發現一個秘密一樣大聲喊道:
“皇帝們到了晚年,都需要吹捧,抬轎啊!”
多爾袞陰險地笑著說:
“皇太極也是這樣。權勢?他淩駕於諸王貝勒之上,成了大清十全十美的神。土地?山海關外的田野,草原,山林,不都是他的!銀兩?父親在位時,是八份均分,如今,八份加起來,也不及他的一個零頭。美人嗎?皇後,莊妃,宸妃,貴妃,淑妃,還有那些側妃、庶妃,哪一個不似天仙,都叫他一個人享用了。媽的!他需要吹捧,我們就死命地吹!他需要抬轎,我們就高高地抬!”
多鐸走近書架,迅速抽出幾十本書,在桌上一扔:
“哥,這裏都有。什麽‘英明’呀,‘聖武’呀,‘堯仁舜德’呀,‘應天倡義’呀,‘懷仁懷義’呀……這樣吹捧的話,有的是,曆朝曆代,雖然名堂很多,其實都是變來變去騙皇帝玩兒的。”
多爾袞端起酒壺,為多鐸斟了一杯:
“你掌管禮部,這個由你幹。從現在起,你從這些書裏多找幾句,吹他,捧他,抬他!不光我們吹,讓將領們都吹!明天的宴賞會,要吹得紅火,吹得熱鬧,吹得他昏頭漲腦!記住,最重要的是,明天多找幾個人給他‘敬酒’。”
“敬酒?”多鐸不解了。
“酒能消愁!你忘了,三貝勒莽古爾泰就是在酒後倒下的。”
多鐸明白了。
在清寧宮中宮外麵的神堂裏,皇太極坐在南窗下的黃綾棉墊上,聽著禮親王代善關於今天宴賞會安排情況的稟報。
皇太極因為身體很弱,昨天夜裏又沒有很好睡覺,在代善來到之前,他聽從了皇後的勸阻,已經決定不參加今天的宴賞會了。他召代善進宮,是要讓禮親王代他操勞,並代他向阿巴泰賜賞。但是,當聽到朝鮮國王已派使臣攜帶貢品來到盛京,蒙古各部藩王也帶著大臣、子女前來,他們都請求會見時,他的“決定”動搖了。他在想,如果朝鮮國王和蒙古各部藩王,知道自己抱病臥炕,他們會怎麽想呢……
是啊!他是大清皇帝,他總是把自己的一舉一動和大清的事業連在一起考慮啊!
正在皇太極猶豫的時候,豫親王多鐸走了進來。他恭敬地向皇太極行了抱見禮,向代善請了安,然後像小弟弟一樣站在一邊,謙恭地向皇太極稟奏道:
“稟報皇上,七哥阿巴泰正在屋裏痛哭呢!”
皇太極聽了,心裏有些不快。代善急忙問道:
“為了什麽事?”
多鐸故作情深地說道:
“七哥阿巴泰邊哭邊說,皇上對他像父親一樣親,像母親一樣愛,他前幾年沒有為皇上盡心盡力,實在對不住皇上。去年皇上力排眾議,信任他,他曾對天發誓,要為皇上爭氣。離開盛京八個月,這次回來,還沒有見到皇上,心裏憋得慌啊……”
代善聽了,覺得好笑:
“這個阿巴泰呀,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不定性!”
皇太極也笑了:
“這就是阿巴泰呀!他原本就是個透明的玉石人。這次伐明,他沒有使朕失望!”
饒餘貝勒阿巴泰,是努爾哈赤的第七個兒子,今年五十四歲。他性格坦直,沒有心計,武藝精,會打仗,但平日懶散,紀律性差,好酒貪杯,嘴上無門,經常小錯不斷。所以,幾十年來,晉升很慢。連比他年齡小的濟爾哈朗、多爾袞、多鐸、阿濟格、德格類、碩托,都領了全旗,有的還成了和碩親王,入了八分,他仍在貝勒的位置上一直未動。因此,他心裏不痛快,到處講怪話,什麽宴會也不參加;有時,牽著馬不騎,獨自一個人在渾河岸邊的樹林溜達,有時躺在沙灘上,眼睛瞪著藍天,自言自語地說:“還不如死了好呢!”但打起仗來,他照樣衝殺拚搏,從不避危就安、弄奸耍滑。去年秋天練兵的時候,他竟然裝起病來。一天早晨,皇太極去校場巡視,發現他蹲在校場牆角抽著旱煙。皇太極追問,他說手痛不能執弓。皇太極叫他當場試射,他射出三箭,全部脫靶。皇太極大怒:“你這個樣子,還能帶出精兵!”下令奪去貝勒爵位。他急了,說他的病是心裏不痛快故意裝的。皇太極令他再射,結果,三箭都中紅心。皇太極從“死兵”中選出十人,要他比武,他一杆長矛對十把腰刀,頃刻之間,十個“死兵”都被他打倒在地。皇太極大喜。去年十月,命他為奉命大將軍率師伐明。當時,諸王貝勒反對,認為阿巴泰不定性,不可重用。皇太極力排眾議,並把自己掌管的鑲黃旗交給他。
阿巴泰率師伐明的八個月中,皇太極一直惦念著他,怕他失敗而回,更怕自己的權威受到戲弄。今年五月,當阿巴泰以全勝之師凱旋時,皇太極立即令濟爾哈朗和多爾袞郊迎三十裏。
今天的宴賞會是為阿巴泰開的,也是為皇太極開的。他在自我陶醉中改變了原來的主意,對站在一旁的多鐸說道:
“告訴阿巴泰,朕要親自主持今天的宴賞會,要親自為他賜賞!”
在代善驚慌恐懼的防禦和多爾袞居心險惡的進攻中,皇太極的生命接近了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