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皇太極猛力推開莊妃的手,身著戎裝,直立在大清門的華燈下

皇太極在深夜醜時的鍾聲裏,在光亮耀眼的華燈下,在和碩親王們覬覦皇位的陰謀中,乘著黃幔金頂馬車向大清門走來。

諸王貝勒、文武朝臣、各旗將領肅然站立於大清門外。宮裏的太監、近臣靜侍於崇政殿前。各宮的妃子及其侍女,都站在各自的宮門前恭候著。

和碩親王代善、濟爾哈朗、多爾袞、多鐸、阿濟格、豪格站在迎駕人群的最前麵。此刻,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心情,都想知道皇太極的病情究竟如何,都想從皇太極癱軟的身軀、痛苦的呻吟和慘白的臉色中,得出一個確切的回答,以便確定自己行動的時間表。他們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輛緩緩走近的、落滿塵土的黃幔金頂馬車。

馬車停下了,車簾掀起了,莊妃從車上走了下來。不等他們上前,皇太極一躍而下,直立在華燈之下。代善、豪格、阿濟格一時驚呆了,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的臉上也出現了驚異的神色。他們迅速調整一下目光,隻見皇太極身著金色戰袍,披著紅色鬥篷,挎腰刀,執彎弓,在燈光下,威風凜凜,沒有一絲病態。霎時間,代善的心涼了,阿濟格的心慌了,多鐸、豪格的心亂了,多爾袞的心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隻有濟爾哈朗看出了皇太極這樣做的用心,他的心酸楚了,顫抖了,眼淚幾乎流了出來。

皇太極猛力推開莊妃攙扶的手,大步向和碩親王、貝勒、文武朝臣、各旗將領走來。莊妃緊緊跟在身邊。隻有莊妃知道,皇太極此時靠的不是體力,而是意誌。親王貝勒們急忙跪倒迎駕,皇太極拱手說道:

“圍獵回來是不迎接的。這是誰的主意?散了吧,明天請大家吃野味。”說完,縱聲大笑,轉身走進了大清門。

莊妃走在皇太極的身邊,聽著皇太極兩腿關節在“吱吱”作響,她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她擔心皇太極會在突然之間摔倒在地。皇太極穿過崇政殿,走過飛龍閣,來到鳳凰樓內庭門的台階前,轉過身來對跟隨在身後的六位和碩親王說道:

“有事,明天再議。休息吧!”

和碩親王們恭敬地彎下了腰。皇太極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鳳凰樓前的二十四級台階。莊妃看得清楚,皇太極每登上一層台階,一層汗水立即滲出額頭,牙關咬得“咯咯”直響,兩腿在急劇地發抖。可她,近在身邊,卻不敢伸手攙扶。當跨越鳳凰樓下內庭門的門檻時,皇太極的兩腿打晃兒了。他眉頭緊皺,用最後的力氣一搏,右腳跨過去了,但左腿卻被二尺高的門檻絆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跌倒,被身邊的莊妃和蘇麻喇姑急忙架住了。

皇太極痛苦地癱軟在莊妃和蘇麻喇姑的手臂上……

但這些,是身在鳳凰樓下的和碩親王們無法看到的。

皇太極被扶到清寧宮裏,無力地躺在炕上。賢淑溫情的皇後坐在炕邊服侍著他。麟趾宮的貴妃、衍慶宮的淑妃、永福宮的莊妃都站在炕邊關切地望著他。這時,宮女們送來了人參湯和各式點心。皇後接過人參湯,看了一下皇太極。他點了點頭。皇後便一羹匙一羹匙地喂著。喝完人參湯,皇後又拿起點心,皇太極搖了搖頭。宮女們退出去了。

皇太極看了看他身邊的後妃,就少了一個關雎宮的宸妃,他的心情更加黯淡了……

蘇麻喇姑走進中官,悄悄對莊妃說:

“太醫傅胤祖來了。”

皇太極聽了,冷冷地瞥了莊妃一眼:

“我此時很好,不勞他了。”說完,揮了一下手,示意莊妃、貴妃、淑妃離開中宮。

皇太極自知病情不輕。他諱疾忌醫,在病情麵前膽怯了。

這時已是四更時分,彎月早已落山,窗外一片漆黑。皇後心疼地說道:

“你是太累了,睡一會兒就會好的。”她習慣地把椅子挪到炕邊,坐下來,把手輕輕放在皇太極的身上,侍候著皇太極入睡。

可皇太極沒有一點睡意。剛才大清門外和碩親王們的神態,使他心中的疑團難解難消。他清楚地知道,他們在等待著什麽!他想起父親努爾哈赤的晚年,為了避免兒子爭奪汗位,親自帶領子侄盟誓告天的情景:

那是天命六年(1621 年)正月十二日的深夜。寒風已在蒼翠的鬆枝上掛下了冰淩。冷月照著冰封的雪原。六十二歲的父親,拖著沉重的腳步,帶著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嶽托和自己,登上了薩爾滸城頭。父親站在冰冷的夜空之下,伸出顫抖的手,把點燃的香火插入雪中,跪在雪地之上。父親流著眼淚,念著事先準備好的禱文:

今禱上下神祇:吾子孫中縱有不善者,天可滅之,勿令刑傷,以開殺戮之端。如有殘忍之人,不待天誅,遽興操戈之念,天地豈不知之?若此者,亦當奪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亂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懷禮義之心,以化導其愚頑。似此者,天地祐之,俾子孫百世延長。所禱者此也。自此之後,伏願神祇,不咎既往,惟鑒將來。

夜,是那樣的靜;月,是那樣的明;風,是那樣的冷!父親的情感是那樣的沉痛凝重,使雪原、莽林、圓月、夜空都顯得悲愴淒楚。父親當年的心緒,自己今天也感受到了。

皇位啊,原來就是骨肉的相殘!

皇太極看見身邊四十四歲的皇後,心裏湧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感情:

二十九年來,這個女人一直陪伴著自己,每當負傷、生病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柔情地坐在身邊,喂水,喂飯,喂藥……

二十九年來,自己迷戀過她,漠視過她,粗暴地對待過她。可她總是默默地、柔情地侍候著自己。她是皇後,是這清寧宮裏的主人,卻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對待宸妃和莊妃自不消說,就是對待貴妃、淑妃,也總是百般的照顧和關心……

二十九年來,她生了三個孩子,可都是女兒,一種歉疚的心意總是壓著她。這是命運啊!人生在世,哪能十全十美呢!她是美麗的,她的美,在於美的外形和美的心腸糅合在一起;她是軟弱的,軟弱在對清寧宮以外的事情一無所知啊……

此刻,皇太極真的為他這個美麗、善良、順從、溫柔的妻子擔心了。他叫皇後躺在自己的身邊,讓她枕在自己的臂膀上,深情地說道:

“前世有緣,我與你科爾沁貝勒一家姑侄三人成親,我也滿足了。宸妃走了,我大概也要走了……”

皇後用手捂住皇太極的嘴,不讓他說下去,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皇太極握住皇後的手,安慰著:

“不怕,不怕……聽我說,你的地位是顯要的,可你的心太好,太軟,鬥不過他們。記住,我走了以後,你事事聽莊妃的……”

皇後抽泣著,淚水沾濕了皇太極的臉頰和臂膀。皇太極緊緊地摟著抽泣的妻子,安慰地重複著一句話:

“聽莊妃的。她是你的親侄女啊!”

莊妃此時在永福宮和衣而臥。她雖然很疲勞,但一點睡意也沒有。剛才大清門外的一切告訴她,爭奪皇位已經開始了。揭開這個黑幕的,不是別人,正是重病在身的皇太極。

在黃幔金頂馬車裏,當皇太極執意要著戰袍、披鬥篷、佩腰刀、執彎弓時,她還沒有猜透皇太極的用心。當皇太極突然全副戎裝出現在大清門外的霎時間,她全明白了。代善由驚慌而失神的臉,豪格由驚訝而鬆弛的臉,多爾袞由吃驚而沉思的臉,多鐸由震驚而恐懼的臉,阿濟格由惶恐而失望的臉,濟爾哈朗由擔心而悲愁的臉和眼角裏滾動欲滴的那顆淚珠,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而揭開這塊黑幕的皇太極,也落下了自己一生的帷幕。她看得清楚,那走向和碩親王時的大步,那穿過崇政殿、飛龍閣時的急行,那登上鳳凰樓二十四級台級時的掙紮,那跨越內庭門門檻時的一搏,皇太極在用自己最後的生命,來維係大清暫時的平靜。

一個“不敬”的念頭突然浮現在莊妃的心頭:

皇上用最後的生命,換取這暫時的平靜,明智嗎?劃得來嗎?皇上生命延續的本身,就是大清平靜的象征,何必去強行換取呢?人到老年的時候,性格、脾氣往往勝於理智和常情。如果是這樣,今晚皇上的用心和對生命的損耗,反而會使大清的平靜更快消失……

想到這裏,莊妃翻身而起。她喝了一口濃茶,集中心思,分析親王貝勒們在大清門外的一舉一動。禮親王代善的神情變化和舉止失常,使她格外狐疑。這時,蘇麻喇姑推門進來,悄聲說道:

“禮親王來到崇政殿,說有事情稟奏皇上。啟心郎索尼已經到中宮稟報去了。”

莊妃聽了,又急又愁。大貝勒此時請見,是出於好心善意嗎?皇太極異常虛弱的身體能經受住這樣的折騰嗎?她焦慮地歎了一聲:

“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八月八日寅時的鍾聲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