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的仇恨太多了,太深了!他要奪回自己失去的皇位,他要除掉唯一的對手
皇太極在鐵背山犯病落馬的消息,當天晚上就為和碩親王們探知。第一個知道的是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第二個知道的是和碩肅親王豪格。隨後,和碩禮親王代善、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也都知道了。
在莊妃離開清寧官奔向鐵背山迎接皇太極之後,睿親王府、肅親王府、鄭親王府都在悄悄地商議,預測著事態的發展,都在為皇太極死後爭奪皇位做著準備。
睿親王府,坐落在皇宮北麵廟後的街巷裏,是一套五重府第建築,高低起伏,設計有致。正門五間,築於三尺高台之上,朱門丹柱,門釘縱七橫八,燦若星辰;正殿五間,築於四尺五寸高基之上,屋脊橫空,吻獸高踞,琉璃瓦閃著綠色的光澤;翼樓左右各九間,相對而立,石欄環繞於前墀,回廊曲折於半空,飛彩鎏金,巍峨壯麗;後殿五間,基高二尺;後寢七間,基高二尺五寸;後樓五間,基高一尺八寸。後殿、後寢、後樓隱於正殿、翼樓之後,回廊相接,紅柱綠瓦,精巧而雅麗。從後殿東出,便是睿親王府蒼翠而神秘的花園了。
睿親王府雖居盛京城的中心地段,又處於內治門通向外攘門的主要街道旁邊,但由於高牆隔絕,院內十分幽靜。
今晚,睿親王府更是悄然無聲,從外麵望去,前後院都是一片漆黑。但在後寢的一間側室裏,在閃動的燭光下,瘦小剽悍的睿親王多爾袞,正在手捧茶杯,徘徊沉思。等待著他的同母哥哥——和碩英親王阿濟格、同母弟弟——和碩豫親王多鐸的到來。
睿親王多爾袞,是努爾哈赤的第十四個兒子,今年三十一歲,滿臉的短髭,顯示了他倔強的性格;炯炯的目光,顯示了他的精明幹練;兩道濃黑的劍眉,顯示了他內心的深沉;緊緊收縮的腮幫肌肉,顯示了他的狡詐與凶狠。聽到皇太極在鐵背山犯病落馬的消息,他的感覺是複雜的。皇太極對他來說,既是頭頂的彩雲,又是頭頂的烏雲。他攀著這片彩雲上升,又時時受到這塊烏雲的壓製。他對皇太極既懷有敬意和感激,又懷有憎恨和畏懼。他怕皇太極突然離去,使大清蓬勃發展的局麵遭受挫折,又希望皇太極趕快離去,讓自己來主宰山海關外這片天地。二十年的曆史老賬啊,一直在攪動著他的心:
天命十一年(1626 年)八月十一日,父親努爾哈赤病故,他的母親烏喇納喇氏·阿巴亥被迫殉葬。那時,他十三歲,他的弟弟多鐸十一歲,失去父母蔭庇的孤兒,在互相傾軋的皇宮裏,日子是難熬的。可是,繼承了汗位的皇太極,對他和多鐸格外照顧。在練習武藝上,要求特別嚴格,有時親自執教;在生活上,異常優厚,一切賞賜,總是高於諸王子侄。有時,還把蒙古藩王和朝鮮國王送來的貢品賞給自己。他感受到了這位兄長的溫暖和可親。
天聰二年(1628 年)三月,皇太極親自征伐蒙古察哈爾多羅特部,特意把他與多鐸帶在身邊。在與多羅特部決戰的敖木輪戰鬥中,在兩軍廝殺的關鍵時刻,多羅特部首領紮巴魯出現在紅石嘴上。皇太極發現之後,命他與多鐸帶一百騎兵隱於山下樹林裏,自己帶一隊鐵騎奔向紅石嘴,經過幾番衝擊,皇太極佯裝負傷勒馬而回,紮巴魯率領飛騎追下山來,他與多鐸從樹林裏殺出。他一箭射中了紮巴魯的咽喉,多鐸飛馬前去,一刀割下了紮巴魯的頭顱,皇太極率領鐵騎返身殺回,贏得了敖木輪大捷。在宴賞諸王貝勒的大會上,皇太極讚揚了他和多鐸的功績,賜他以“墨爾根戴青”(意即“聰明王”)的美號,賜多鐸以“額爾克楚呼爾”(意即“勇敢王”)的美號,並將鑲白旗交給了他。過了幾年,讓多鐸接替阿濟格掌管了正白旗。
天聰五年(1631 年),設立六部,讓他掌管吏部事。特別使他難忘的是大淩河戰鬥:明將祖大壽據城死守,累攻不下,他披重甲,騎雙馬,率領“死兵”直撲大淩河城下,剛躍過城外塹壕,城上三門火炮齊發,一聲轟鳴,雙騎同時跌倒,他被摔下馬來,血透綿甲,前胸幾十處中了鐵碎。皇太極聞訊,飛馬趕到他的鑲白旗大營,看他成了血人,眼淚奪眶而出,親手剪開他的綿甲,擦洗汙血,敷上藥膏,指著他前胸上的幾十處傷口,責備站在一旁的將領說:
“朕弟親自帶領‘死兵’衝鋒,你們為何不加阻攔?以後倘再如此,朕必將爾等加以嚴刑,決不寬恕!”皇太極說完,抱著自己上馬,特意留在主帥營裏,精心治療。
想到這些,多爾袞的心微微地顫抖,一種兄弟情誼,使他感激,使他敬重。
可在他的心底,有一件難於啟口的事在隱隱作痛,那就是他母親的死。
他的母親烏喇納喇氏·阿巴亥,是努爾哈赤十六個妻子中最受寵愛的一個,稱“大妃”。從他記事的時候起,隻有母親一個人有資格陪父親在一個桌子上吃飯,隻有母親一個人見到父親可以不行大禮,隻有母親一個人在貝勒們議事的時候,可以坐在父親的身旁。母親是美麗的,那時三十歲,已經生了三個孩子,阿濟格、他、多鐸,可還是那樣漂亮:臉是白嫩的,眼是清亮的,眉是彎彎的,笑是甜甜的,身材是嫋嫋娜娜的。他記得在母親的住房裏,父親總是抱著母親,摸著母親的臉蛋高興地笑著。有一次,母親帶著他與多鐸陪父親吃飯,父親笑嗬嗬地對母親說:“你給我生的孩子,這兩個像我。”母親甜甜地一笑,把菜夾到父親的碗裏。
突然,有一天,記得是天命五年(1620 年)三月十二日晚上,母親陪父親吃飯時被攆了出來,母親當時就昏了過去。這是因為父親的小福晉代音察告發母親與二兄長、大貝勒代善夜裏私通。父親震怒了,母親失寵了,代音察坐在母親的位置上陪父親同桌吃飯了。大貝勒代善也因此而失寵。那時人們議論紛紛,說父親已經六十二歲,母親才三十歲,大貝勒代善才三十七歲,並且奉父命臨朝攝政……年輕的母親對年齡相當、精力充沛的大貝勒代善偷送情意是可能的。他從心裏痛恨母親。但在一年以後,父親雖然仍與代音察一桌吃飯,但又複立母親為“大妃”。看來,母親是受了冤枉。他從心裏可憐母親!
誰想到幾年之後,也就是天命十一年(1626 年)八月十一日,父親在病故前,竟然當著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的麵,留下了讓母親殉葬的遺言:
“大妃烏喇納喇氏·阿巴亥,怡態豐姿,心懷機變,留之恐為國亂,俟吾終,必令殉之。”
可怕的父親,這是出於對母親的懲罰,還是出於對代善的警告?抑或是出於一顆即將死去的心對紅塵韻事的戀戀不舍?他真的糊塗了,將來問誰呢?代音察也隨著母親一起殉葬了。父親留下了一個誘人爭奪的汗位,也留下了一個令人難解的謎!
父親死去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二日,母親被召進崇政殿,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坐在堂上。堂下的一張桌子上,放著飾滿珠寶的鳳冠、禮服。二貝勒阿敏向母親宣讀了父親的遺言,母親聽後驚呆了。三貝勒莽古爾泰高聲喊道:“先帝有命,你敢不從!”母親從驚呆中清醒過來,知道死不可免,便提出在死之前見一下自己的兩個幼小的兒子。四大貝勒同意了。
當他與多鐸被帶進崇政殿時,母親已穿好了殉葬的禮服。母親抱著他倆無聲地哭,他吞聲地哭,多鐸放聲地哭。突然母親推開他小哥倆,冷笑了幾聲,從容地戴上那頂珠光斑斕的鳳冠,聲音異常平靜地對四大貝勒說道:
“我從十二歲服侍汗王,與他同桌共飲。好衣裳穿了,好飯食吃了,陪著汗王過了二十四年,一切都滿足了。你們看,我不老吧,臉上還沒有皺紋吧!汗王去了,我當然應該相隨。我的兩個兒子多爾袞、多鐸,年歲還小,拜托四大貝勒,念其是汗王骨肉,多加照看。”
母親說完,轉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她回頭久久地望著大貝勒代善,想要說些什麽,可大貝勒代善趕快低下了頭,回避了母親的目光。母親“哇”的一聲哭了,瘋了一樣地跑出了崇政殿。至今,他還記得母親戴鳳冠時那冰冷瘮人的笑聲和奔出崇政殿時那裂心斷腸的哭聲啊!
後來,他聽人說,代音察對母親的告發,是出自皇太極爭奪汗位的陰謀。他對皇太極的敬意消失了。
前兩年,又聽人說,父親在臨終時,曾對大貝勒代善說:“九王多爾袞當立而年幼,你可攝政;後傳於九王。”他對皇太極的仇恨產生了。
前年,他讀漢文《資治通鑒》,當讀到漢武帝殺鉤弋夫人以傳位於其子時,他對母親的殉葬找到了解釋,對父親遺言傳位於他的傳說找到了佐證。父親逼母親殉葬的遺言中不是有“留之恐為國亂”一句嗎?他對皇太極的仇恨加深了。
想到這些,多爾袞的心一陣絞痛。他的仇恨太多了,太深了!他要奪回自己失去的皇位,他要除掉唯一的對手——皇太極的長子——肅親王豪格!憤怒與仇恨使他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茶杯向門上砸去。
在茶杯的碎裂聲中,阿濟格與多鐸走進了多爾袞的側室。
阿濟格,努爾哈赤第十二個兒子,封和碩英親王,三十八歲,性格的魯莽和體格的粗壯十分協調地融合在一起。他―進門,就大聲罵道:
“媽個巴子,早該死啦!事不過三,這是閻王爺第三次叫他!”
阿濟格的叫罵聲,倒使慮事精細的多爾袞立即清醒過來,他馬上意識到:不到時候,任何打算是不能讓這個有口無心的莽漢知道的。
“哥,桌上有一瓶朝鮮世子今天送來的上等甜酒,我給你留著,喝吧!”
阿濟格往椅子上一坐,順手掂起淺藍色的凸肚瓷瓶,用牙咬出泥封的瓷蓋,猛喝一口,照樣高聲罵道:
“好酒!為皇太極早日完蛋,喝個痛快!”便獨自喝了起來。
二十八歲、辦事精細的多鐸,把一張紙條悄悄地遞給多爾袞。多爾袞拿到燈下一看,上麵寫著:
禮親王代善、貝子碩托、郡王阿達禮、正藍旗固山額真何洛會、正紅旗總管旗務大臣鞏阿岱,皆可為援。
多爾袞看完,心裏一熱,緊縮的腮幫鬆弛了。是啊,碩托是代善的第二個兒子,現為正紅旗固山額真;阿達禮是代善第三子薩哈璘的兒子,現為鑲紅旗總管旗務大臣。祖孫三人“皆可為援”,這就是說,自己手裏已經握有四個旗的兵力。而在肅親王府裏,自己早已安下了“釘子”,豪格的任何舉動都是逃不脫自己的眼睛的。
“有絕對把握嗎?”多爾袞仍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多鐸點頭。多爾袞拿起“紙條”,用燈火點燃,看著飛起的紙灰對阿濟格說道:
“哥,皇太極福大命大,這一次也會逢凶化吉。對他的病,我們是什麽也沒有聽說,什麽也不知道。你多喝一點兒,今晚睡個好覺!”
阿濟格睜大眼睛,把酒瓶往桌上一頓:
“怎麽,他會逢凶化吉?老子明天就用酒灌他!”
“酒……”多爾袞像是得到了啟示,望著桌上的酒瓶沉思起來。
肅親王府,坐落在盛京城南門德盛門內的一條街巷裏,距離大清門不遠,也是由五重院落組成。院內高聳的正殿,是肅親王府活動的中心。
今晚,正殿大廳裏燈火通明。肅親王豪格正與他的心腹俄莫克圖、羅碩、伊成格、楊善、何洛會等議論皇太極的病情,也在為皇位絞著腦汁。他心愛的獵犬“黑豹”也跑進大廳,頸毛豎起,兩耳豎立,利爪抓地作響,脖頸上一圈帶有釘刺的項鏈,在燈光下閃著藍光,依在他的身邊。
和碩肅親王豪格,是皇太極的長子,濃眉大眼,身軀健壯,麵鐵鼻直,今年三十四歲。他現領正藍旗,掌戶部事;性豪爽,有勇力,為人正直。因從小隨祖父、父親馳騁疆場,二十二年的戰火硝煙,鍛煉了他在戰場上的見識和膽略,也養成了他不重文事的魯莽習性。他在皇太極十一個兒子中,算是一個佼佼者。
當他聽到父親在鐵背山犯病落馬的消息,在一陣震驚之後,頭腦裏出現的不是父親那衰老虛胖的身軀,而是多爾袞那瘦細輕捷的身影。他立刻意識到,一場風暴很快就要到來,他與多爾袞之間醞釀已久的決戰馬上就要展開。他坐在大廳裏的一把鋪著虎皮的椅子上,雙手撫摸著一把鑲有寶石的短刀,微微閉著眼睛,聽著他的心腹們的議論。
他手裏的那把短刀,是明朝萬曆皇帝為了安撫努爾哈赤特意賞賜的,刀柄上鑲著寶石,寶石上刻著“飛虎將軍”四個漢字。努爾哈赤死前,把這把短刀賜給這個作戰勇敢的孫子。在豪格看來,這把短刀就是努爾哈赤家族的“玉璽”,他是努爾哈赤事業的無可爭議的第三代繼承人。
他的心腹們的議論是漫不著邊的。什麽“肅親王戰功赫赫”呀,什麽“文武大臣對肅親王是誠心信服”呀,什麽“繼承皇位是天命所歸”呀……都使他十分厭煩,心裏暗暗地罵道:“都是一通好聽的廢話!”但他還是閉著眼睛,沒有打斷他們。可他的心卻飛到肅親王府的高牆之外,去搜尋諸王貝勒們的行蹤,特別是心懷詭詐的多爾袞和辦事精細的多鐸的行蹤。
忽然,有人說出“睿親王府”四個字,他睜開眼睛一看,是何洛會。何洛會,今年三十歲,正藍旗的固山額真,是豪格統領正藍旗的副手。此人早已投靠多爾袞,是多爾袞安在豪格身邊的“釘子”,可惜豪格至今仍無所知。豪格把下頜一揚:
“把你剛才講的話,重說一遍!”
何洛會起初一愣,繼而明白了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豪格根本沒有聽,便笑著諂媚地說道:
“皇上犯病的事,睿親王府不一定知道,我們應該到大清門外迎駕,以表示肅親王對皇上的忠心。”
豪格失望了。他把詢問的目光移向坐在一邊的俄莫克圖。俄莫克圖,今年四十多歲,是豪格的智囊,以老謀深算聞名。其人傲慢懶散,不修邊幅,直腸熱血,敢作敢當。他知道豪格此時想些什麽,形勢也確實到了亮牌的地步,便抬起頭來向豪格提了幾個問題:
“肅親王,在六個和碩親王中,論地位,你與睿親王相比如何?”
豪格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是皇帝的長子,他嘛,隻是一個叔王。”
“在實力上,你與睿親王相比如何?”
豪格認真考慮了:
“我掌管一旗兵馬,他與多鐸掌管兩旗兵馬。”
“在智謀上,你與睿親王相比如何?”
“他比我聰明。”
“在人緣上呢?”
豪格完全明白了,俄莫克圖寥寥數語,就擺出了雙方的短長。他把手中的短刀向桌上一拍,大聲說道:
“夥計,直說吧,咱們該怎麽辦?”
俄莫克圖走到豪格身邊,一字一句地說道:
“眼下急需要辦的:第一,立即摸清兩黃旗的態度。皇上若有不測,正黃旗固山額真譚泰,就是兩黃旗的馬頭。第二,禮親王代善,年齡最大,資格最老,而且掌管著兩紅旗的兵力,最好能與我們為伍,最壞也要使其保持中立。第三,鄭親王濟爾哈朗,雖屬旁支,但在大臣將領中德高望重,他的鑲藍旗與我們關係較好,對睿親王亦有所不滿,應立即與其聯係。”
俄莫克圖一口氣說完,大廳裏突然異常寂靜,都在等待著豪格的反應。豪格兩眼閃光,突然吩咐長史:
“快去,把樓上那個楠木箱子抬到這裏來!”
長史剛剛離開,豪格年輕的福晉博爾濟吉特氏·阿爾寨,端著一碗羊湯輕步盈盈地走了進來。她向豪格微微一笑,把羊湯遞到豪格的手裏。霎時間,一個奇特的念頭湧上豪格的心頭。人們都說,阿爾寨的長相、個頭、性情都很像永福宮的莊妃。她這個時候到來,不就是一個吉兆嗎?
長史帶人把楠木箱子抬進大廳,放在燈邊的桌子上,然後退了出去。豪格上前,用鐵鉗般的手,擰斷了箱子上的鐵鎖,猛然打開箱子。萬縷金光從裏麵射出,使通明的大廳變成了光駁燦爛的寶庫。他的心腹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多、這樣美、這樣珍奇的珠寶,都驚呆了。豪格縱聲大笑:
“多爾袞有兩旗兵馬在手,我要用六旗兵馬對付他!這些珠寶,你們隨便使用吧!”
俄莫克圖笑了……
何洛會也笑了……
鄭親王府坐落在盛京西門外攘門的南麵,與禮親王府對門而居。與豪華的禮親王府相比,鄭親王府約有禮親王府的―半大。禮親王代善在建府置房上是從來不馬虎的,在薩爾滸時,代善住房的豪華和寬敞,都在努爾哈赤之上。而濟爾哈朗卻與代善相反,總是就簡而居。有人說這是出於謙恭,有人說這是出於旁支的身世原因。
今晚,在鄭親王府後院的葡萄架下,坐著兩個人。一個銀須飄飄,身穿一件細紋黑緞長袍;一個沉靜健穩,身穿一件白綢短衫。他們手裏都拿著蒲扇,在悠悠地扇著。此時快到戌時時分,彎月掛在西天,涼風習習,他們談話的圈子也越兜越小了。
穿黑緞長袍的是和碩禮親王代善。他今年六十歲,是努爾哈赤的第二個兒子,掌管正紅、鑲紅兩旗,是大清貴族集團中的元老,居大貝勒之位。在努爾哈赤晚年,他曾經臨朝攝政,因與大妃烏拉納喇氏·阿巴亥的曖昧關係,很快失寵了。這次事件的打擊,使他完全喪失了年輕時的銳氣。雖然幾十年來,一直居於大貝勒之位,但在皇太極執掌政權的十七年間,他處處謹小慎微。他知道,不論在那一方麵,他都不是皇太極的對手。
今天晚上,他的兒子碩托、孫子阿達禮急忙回到府邸,稟報說皇太極在鐵背山犯病落馬,並勸他在皇太極死後擁立睿親王多爾袞繼承皇位。碩托還特意轉達了豫親王多鐸對他的敬意和問候。他的心一下子輕了,思維也像是敏捷了,大妃阿巴亥的影子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尤其是殉葬那天的情景,那走出崇政殿時的回頭凝視,那瘋了似的哭聲,使他至今不能自持。他覺得擁立多爾袞繼承皇位,也許會對死去的阿巴亥做一點良心上的補償。但殘酷的宮廷爭鬥提醒他,事情絕不會像碩托、阿達禮講的那樣簡單。豪格不是容易對付的,鄭親王濟爾哈朗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任何一個偶然因素的出現,都可能引火燒身。他嚴厲地斥責兒子和孫子,要他們“勿輕舉妄動”之後,便來到這鄭親王府。一個時辰的交談,鄭親王濟爾哈朗像是對皇太極的犯病落馬一無所知,隻是畢恭畢敬地聽著。他的心裏犯疑了:
“濟爾哈朗啊,你真的一點消息沒有聽到嗎?”
這穿著白綢短衫的,便是鄭親王濟爾哈朗。今年四十三歲,他是努爾哈赤二弟舒爾哈齊的第六個兒子,領鑲藍旗,掌刑部事,是八大貝勒之一。他九歲時,父親舒爾哈齊因與努爾哈赤爭奪對八旗兵的領導權,被努爾哈赤幽禁,兩年後,死於禁所。他從九歲起,就為努爾哈赤撫養,後來又把二貝勒阿敏所領的鑲藍旗交給了他。由於他處於旁支的地位,無權參與“皇位”的爭奪,因而受到諸王貝勒的推重。幾十年來,從貝勒到和碩親王,他的地位一直是隨著功績的增多而上升,他的權力和財富也隨著地位的上升而擴大。他聰穎機敏,但不善言談;他多謀善斷,但含而不露。
今晚酉時,他的長史稟報皇太極在鐵背山犯病落馬,他的心立即震動了。他知道,皇太極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從騎在馬上用銀盤接著滴答的鼻血指揮鬆錦大戰以來,在兩年的時間裏,三次犯病落馬,這說明皇太極的身體已經到了極其衰弱的程度;對宸妃病故的過度悲傷和對莊妃的過度迷戀,說明皇太極的心理已感到死亡的臨近;而經常的、不是為了練兵純屬為了消愁解悶的圍獵,隻能是故作健康的一種表演。虛弱欲垮的身軀,怎能長久地經受好勝的虛榮心的折磨呢!
皇位與濟爾哈朗是無關的,但這個事業與他有關,他的地位、財產都在這個事業之中。因而,他也從大清的前途和自己的需要考慮皇位的繼承人。他想到豪格,也想到多爾袞、多鐸、阿濟格、阿巴泰和年滿六十歲的大貝勒代善,他發現還沒有一個人能像皇太極十七年前那樣,處於絕對有利的“繼承”地位。豪格嘛,為人正直,也會打仗,但缺少皇太極的謀略和駕馭這駕馬車的能力。多爾袞嘛,精明,能幹,文才武略都是難得的,但那陰險的心計和那獨斷專行的脾氣,是諸王貝勒最討厭的。如果要在這兩個人之間做出選擇,他會毫不遲疑地站在豪格一邊。他覺得,如果豪格繼位,自己可能成為一個有功於大清的賢臣;如果多爾袞繼位,自己可能成為一個“叛逆”,因為任何一個暴君,不需要任何理由都可以使他的臣子成為“叛逆”的。
就在這個時候,禮親王代善來了。濟爾哈朗用謙恭的態度迎接這位兄長,用一無所知的神情詢問這位大貝勒。經過一個時辰的兜圈子,他大致摸清了禮親王代善屈尊前來的意圖,心裏暗暗地說道:
“禮親王,我的大貝勒啊!你原來是多爾袞的‘說客’啊!”
深夜亥時的鍾聲敲響了,天涼了,彎月快要落山了。代善扔下蒲扇,單刀直入地說話了:
“鄭親王,如果皇上真有不測,你看誰可以繼承皇位?
濟爾哈朗謙恭地說道:
“大貝勒告訴我皇上犯病的消息,我心裏一直驚慌不安。何人繼位?我還沒有來得及考慮。若真的發生這樣的不幸,小弟一定跟大貝勒的馬頭走。我想,大貝勒看中的人,大概是不會錯的。”
濟爾哈朗扔出的高帽,使代善感到滿意。但話裏留下的小尾巴,又使代善不完全放心,便試探性地追問了一句:
“肅親王豪格,皇帝長子,戰功也多。你覺得他怎樣?”
濟爾哈朗笑了:
“大貝勒講得很是。可現在不是十七年前。那時,我們的局麵小,隻要能打仗就行。現在,山海關外都是大清的疆土,我們的對手,不再是葉赫、烏拉、察哈爾、劄魯特那些部落,而是崇禎皇帝的明朝。”
“那麽,豫親王多鐸如何?”
濟爾哈朗決定不再和代善兜圈子,他現在需要的,是摸清多爾袞在爭奪皇位上的實際做法。他把椅子挪到代善的身邊,低聲說道:
“豫親王多鐸,年輕有為,辦事精細,自掌禮部以來,按照中原規矩,定禮製,分等級,申明法令,創立朝製,使我大清法紀煥然一新。隻是年輕一些,恐難孚眾望。大貝勒,你不認為睿親王多爾袞,在文才、武略、資曆、人望上更合適嗎?”
“你也這樣想?”代善脫口而出。
濟爾哈朗不容代善思索,緊追不放:
“大貝勒,如果皇上在臨終前,遺詔指定豪格繼位,事情怎麽辦?如果皇上暴病而崩,沒有留下遺詔,事情怎麽辦?如果諸王相爭,互不相讓,又怎麽辦?”
代善站了起來,神態極其嚴肅地說:
“不論是誰,不論出現哪種情況,都得按照太祖皇帝天命七年三月三日發布的汗諭中關於‘八大貝勒共治國政’的遺訓辦。”
“能選準大貝勒心中所想的人嗎?”濟爾哈朗追問了一句。
代善信心十足地說道:
“八大貝勒,除阿敏、莽古爾泰病故外,現在就剩下你、我、豪格、多爾袞、多鐸、阿濟格六個人了,還怕不能擇賢而立嗎?”
“如果有人不服呢?”
代善看了濟爾哈朗一眼,覺得此時給他一點壓力是必要的。於是,便殺氣騰騰地說道:
“太祖皇帝在汗諭中講得清楚:‘八和碩貝勒內,擇其能受諫而有德者,嗣朕登大位。若不樂從眾議,艴然變色,豈遂使不賢之人,任其所為耶!’”
濟爾哈朗完全明白了,八大貝勒所剩下的六個人中,代善、多爾袞、多鐸、阿濟格的聯盟已經形成,他與豪格已處於危險的境地。
這時,大清門外隱隱傳來喧鬧的聲音,長史走近稟報說:
“肅親王府的人,已在大清門列隊,準備迎接皇上大駕從鐵背山歸來!”
代善從椅上站起:
“這……我們也去迎駕!”
濟爾哈朗沒有回答,心裏暗暗地叫苦:
“糊塗的肅親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