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黑夜裏,官道上顛簸著一輛黃幔金頂馬車
大清皇帝皇太極,躺在四匹馬拉著的一輛黃幔金頂馬車裏。他閉著眼睛,任馬兒慢步緩行。一盞昏暗的油燈掛在車頂的支架上。隨著馬車的不停顛簸,皇太極也在顛簸中不停地思索:
他是努爾哈赤的第八個兒子,繼承了父親的“汗”位,也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在執掌政權的十七年中,伴隨他的,是征戰和冒險,勝利和失敗,傳統的繼承和悄悄的改革,戰場的拚殺和宮廷的暗鬥……
在征戰上,在尊奉父親“懾之以兵”的遺言的同時,他還堅定地實施了“懷之以德”的策略。就是依靠這八個字,消滅了武力強於自己十倍,稱雄大漠一時的察哈爾林丹汗,征服了漠南蒙古,消除了北邊的威脅;與朝鮮結為“兄弟之邦”,保證了南邊的安寧;使蒙古各部舉眾來歸,並與蒙古科爾沁、劄魯特等部聯姻結盟,壯大了自己的力量。大淩河、鬆錦等幾次戰役的發起與結局,已使明朝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如今,山海關外,東至庫頁島,北至漠北,南至鴨綠江的廣大地區,都處於大清的旗幟之下啊!
在內政上,他按照父親的規定,維護了諸王貝勒、八旗將領以武力掠奪財富的特權,卻堅決地改變了父親“屠城殺戮”的做法;實行“滿、蒙、漢相安”的政策,並向漢人作了一些讓步,對待漢族的讀書人和明朝的官員,盡量加以安撫和重用。所有這些,不僅消除了關外漢人的反抗,而且削弱了明朝關邊上的防守。鬆錦戰役中薊遼總督洪承疇的被俘和歸順,就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筆。
在國體朝製上,他是依據父親“八大貝勒共治國政”的汗諭登上汗位的,隨著汗位的鞏固和權力的增長,他不聲不響地、悄悄地改變了汗諭的精髓。沒有一個駕馭一切的主宰者,要打敗明朝是不可能的。經過十多年的爭鬥和較量,並采納了漢族奴隸寧完我“參漢酌金”的建議,自己終於成了這塊天地的主宰者……
皇太極想到這些,心裏充滿喜悅和慰藉。他睜開眼睛,看著車裏搖擺不定的燈火,聽著車外緩慢無力的馬蹄聲和那刺耳的、咯吱咯吱的車輪聲,一股冷意透入了他的心肺,使他不寒而栗。他今年五十二歲,按照民間的傳說,五十二歲是能否長壽的一個門檻。近兩年來經常頭疼、胸悶、心慌的征兆,使他隱隱感到,這一年是自己事業發展的頂峰,也可能是自己生命的終點。想到這裏,他的長子豪格、九子福臨、十一子博穆博果爾,他的兄弟諸王,代善、多爾袞、多鐸、阿濟格、阿巴泰等,都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怨恨豪格隻知其武,不知其文;他擔心野心勃勃的多爾袞無人駕馭得了;他懼怕心眼靈活的多鐸會在他死後興風作浪;他斷定隻長個頭、不長腦袋的阿濟格一定會鬧出什麽事來;他更害怕自己和父親幾十年浴血拚殺而創建的基業,會在他死後的一場血與火的自相殘殺中土崩瓦解……
正在這時,“杭愛”的那聲震**夜空的嘶鳴,闖入了顛簸的馬車裏。
因為蘇麻喇姑已經詢得皇太極的病情並不十分嚴重,所以莊妃走近馬車時,心緒稍微平靜了一些。她正要上車,蘇麻喇姑輕輕地拉了她一下,為她取下了寶劍,脫下了戰袍,卸下了軟盔,莊妃立刻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白色的襯袍,窈窕的身軀,蓬鬆的烏發,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汗珠,在淡淡的月光中是那樣的嬌美。她用汗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便揭開簾布進入車內。
在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皇太極臉色蒼白,仰倚在車背的棉墊上。他看見莊妃進來,神情一震。皇太極掙紮坐起,凝視著莊妃,微微一笑,什麽也沒有說。他拉住莊妃的手,身子一靠,倚在她的懷裏,像是舒坦了許多。莊妃的眼淚一下子滾了下來,落在皇太極的臉上、胸前。
彎月落下山去,大地一片昏黑。馬車又開始了顛簸,馬蹄聲緩緩地響著。莊妃問候皇太極的病情。皇太極用輕撫莊妃的手作為回答,他不願多說話,也許是無力說話了。莊妃用手臂和前胸墊托著皇太極的上身,以減輕馬車的顛簸。一個英武、倔強、沉著、勇敢的漢子,如今像一隻負傷的羊羔倚在她的懷裏。莊妃的心真要碎了。
皇太極此時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他有許多話想說給自己年輕的妃子,隻是當莊妃的眼淚落在他的臉上、胸前的時候,他的鼻子酸了,心在微微地顫抖,話,說不出來了。他閉上眼睛,含住眼淚。這個妃子十七年來的種種往事,一件―件地浮上他的心頭:
天命十年(1625 年)二月,在蒙古科爾沁草原一片白玉般的世界裏,自己第一次見到科爾沁貝勒寨桑的這個女兒。那時,她隻有十三歲。她穿著什麽衣裳,說了些什麽話,已經記不起來了,可那張秀麗甜人的笑臉,那雙晶瑩機靈的眼睛和那什麽也不畏懼的性子,使自己至今難忘。當時在自己眼裏,她還是個孩子啊!可與科爾沁聯盟的需要,這個稱自己為姑父的女孩子,成了自己的妻子。她帶來的嫁妝,不是別的,是一支八千人的科爾沁鐵騎啊!
莊妃也在想:
那時,他三十四歲,高鼻梁,大眼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那天,他是騎著馬、帶著護衛來的。戰馬一色火紅,護衛一身金黃,在銀白色的雪上出現了。吉祥的、喜慶的光輝落到了科爾沁貝勒寨桑家的門口,全部落都歡騰起來。爸爸和各部首領們在門前迎接他,暢談,歡宴,比武,結盟。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他的大妃——自己的姑母,也就是今天中宮的皇後,把自己帶進了清寧宮。那天,他喝了很多酒,這病根,該不是那時種下的吧?
“杭愛”在車外發出兩聲長嘯,像是在問候和安慰它的主人。
聽到“杭愛”的長嘯聲,皇太極突然想起天聰三年(1629 年)與蒙古喀爾喀五部的結盟:
天聰元年(1627 年),自己執掌政權不久,聲稱是成吉思汗後裔的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帶領十萬騎兵攻打喀爾喀部。喀爾喀部派人求援,自己答應出兵,共同對付林丹汗,但沒有立即發兵,要坐收漁人之利啊!到天聰三年(1629 年)三月,林丹汗與喀爾喀五部聯軍,雙方二十萬兵馬,在土默特部落趙城地區,進行了最後的決戰。在兩敗俱傷的相互對峙時,自己以五萬精騎突然向林丹汗殺去,結束了趙城會戰,一舉而成為蒙古喀爾喀各部的盟主。在“刑白馬烏牛,誓告天地”的結盟儀式上,喀爾喀首領舉起酒杯恭敬地說:
“喀爾喀五部獻給汗王的,除了白雪般的友誼而外,還有草原上一顆罕見的‘珍珠’。它溫順時,就像大青山的白玉;它奔馳時,就像藍天上的蒼鷹;它發怒時,就像興安嶺的猛虎;它對信服的主人,就像偎依在婦女裙邊的綿羊。它是一匹馬,一匹通靈性的神馬!它的名字叫‘杭愛’。今日獻給汗王,請汗王試一試它的腳力。”
“杭愛”被牽了出來。鳳頭,獅腰,龍肚,鹿腿,削筍般的雙耳,元寶似的四蹄。馬頭昂起,鬃毛翻動,四蹄刨地,突然一個回身前蹄騰空,發出一聲裂石穿雲的長嘯。真是一匹罕見的千裏馬啊!自己走近一看,果然渾身雪白透亮,上下沒有一根雜毛。自己正要躍身上馬,二十九歲的濟爾哈朗喊了一聲:“汗王,我來!”飛身跨上馬背。“杭愛”把頭一揚,飛奔而出,不出百步就把濟爾哈朗摔下馬背。人們來不及驚叫,二十歲的豪格奔上前去,飛步跨上馬背,“杭愛”不奔不跑,隻是在原地猛烈地旋轉,突然一躍,豪格也從馬上跌了下來。這時,十七歲的多爾袞急了,―把抓住馬鬃,飛身躍起,兩腿像一把鐵鉗,緊緊地夾住馬身。“杭愛”先是後蹄倒踢青天,繼而是前蹄欲攀山岩,多爾袞像是長在馬背上一樣。突然,“杭愛”箭一般地向前奔去,又猛然停止,把頭向下猛烈一擺,多爾袞一時失措,從馬背上滑落下來。一陣笑聲立即從觀看的人群中飛起,像一把沙子打在自己的臉上。自己剛要脫去戰袍,站在身後的莊妃,輕步盈盈地向“杭愛”走去。她手撫馬頭,一躍而起,輕輕地落在馬背上。人們沒有看清她是怎樣上馬的,連“杭愛”也似乎沒有發覺它已經置於這個年輕妃子的**。“杭愛”發作了,但莊妃隨著“杭愛”的旋轉起伏,輕捷巧妙地坐在馬背上。“杭愛”震怒了,揚起馬尾,嘶鳴著,向三裏外的河邊奔去。人們驚呆了,連自己的額頭也沁出了汗珠。
“杭愛”奔到河邊,突然停住,前蹄一躍而起,欲向河心撲去,但在這刹那之間,它回轉身來,把前蹄穩穩地放在地上,然後長嘯一聲,昂首緩步向人群走來。在草原上騰起的一片歡呼聲中,“杭愛”已經是汗水淋淋,莊妃的臉色似乎在剛毅中多了一股秀氣,而自己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榮耀的光彩。就這樣,自己把“杭愛”賜給了莊妃。
在返回盛京的途中,自己悄聲詢問身旁的莊妃:“今天結盟試馬,幾乎使我下不來台。你有這樣好的騎術,何不早出來?”莊妃的回答,使自己至今也感到震驚。“這是跟著汗王學的。汗王援助喀爾喀五部,不是等了兩年才發兵製勝嗎?試馬和打仗一樣,都要看準時機。”多麽精明的妃子!那時,她才十七歲啊!
聽到車外“杭愛”的叫聲,莊妃不安的心情更多了一層淒苦。她在想:
是“杭愛”提高了自己在清寧宮的地位。嫁給這個人的最初幾年,自己住在永福宮,但這個汗王似乎是視而不見。自己曾暗暗地想,汗王需要的是科爾沁的鐵騎,不是倔強的女人,隻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看書、寫字以消磨時間。當時已經三十多歲的姑姑,像對待女兒一樣地關照自己,要自己留心宮中的一切,教自己如何應付周圍發生的事情。在與喀爾喀五部結盟回來的晚上,汗王才第一次住在自己的房裏。第二天早晨,姑姑送來了一壇甜脆的醉棗,盼望自己能生一個兒子。因為,姑姑與汗王婚配十六年來,生的兩個都是女孩啊!從那天晚上以後,自己才贏得了這個男人的心……
莊妃借著昏暗的燈光,久久凝視著皇太極蒼白的臉和閉著的眼睛。她抽出手來,拿起自己的戰袍,蓋在皇太極的身上。這是怕夜風吹著他,還是愛的自然流露?她沒有細想,可皇太極感覺到了。他突然想到,也許隻有這個妃子,才能完成他未竟的事業;也許隻有這個妃子,才能設法避免他死後那一場可怕的內部殘殺。他抓起莊妃的手,放在自己幹裂的嘴唇上,親著,想著:
崇德元年(1636 年),自己改國號後金為大清,設立五宮,封她的姑姑哲哲為中宮皇後,封她的姐姐海蘭珠為關雎宮宸妃,封她為永福宮莊妃,還有麟趾宮貴妃、衍慶宮淑妃。在賜封的大典上,賜賞中宮皇後蟒緞十匹,妝緞十匹,石青素緞十匹,羽緞十匹,寶珠十顆。賜賞宸妃、貴妃、淑妃、莊妃每人妝緞五匹,細黃綢五匹,羅紗一匹,寶珠五顆。這在當時,確是從未有過的重賞。宸妃、貴妃、淑妃,就連皇後都喜形於色,叩頭謝恩。隻有她,莊妃在叩頭領賞時竟然大膽地提出:願以賞賜的綢緞珠寶,換取一部剛剛刊印的、專門發給諸王貝勒和大臣們閱讀的漢文小說《三國誌演義》。這一請求,使貝勒大臣們目瞪口呆,自己也在驚異中答應了她。
從此以後,她變得更加沉靜了,更不注重梳妝,更少參加宮中的嬉戲。那時,自己與她的姐姐——二十四歲的宸妃婚配不久,宸妃的美貌、溫柔、懂事和那豐滿白嫩而富有彈性的肌膚,使自己迷戀,沉醉,忘卻了中宮、永福宮、麟趾宮、衍慶宮的存在,一有空閑時間,就急忙走進關雎宮,廝守著心尖上的宸妃。這幾年,莊妃在自己的心裏也漸漸地淡漠了。直到鬆錦戰役結束,洪承疇歸順投降,冷落了五年的莊妃,突然神奇般地出現在清寧宮,出現在自己的心頭,出現在諸王貝勒、文武大臣的麵前。
前年,崇德六年(1641 年),自己抱病出征,親自指揮具有決定意義的鬆錦大戰,不僅打垮了明朝薊遼總督洪承疇率領的十三萬軍隊,而且捕獲了洪承疇。這個獵物的分量是很重的。如果洪承疇歸順投降,為我所用,明朝在精神上、心理上就會完全垮台,以後將無人可用,對崇禎皇帝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如果洪承疇拒絕投降,死節盡忠,明朝可能在精神上、心理上得到激發和鼓勵,還會有一些將領蹈洪承疇之步為崇禎皇帝死節。而囚禁在三官廟的洪承疇卻采取了後者。他辱罵勸說歸順的使者,聲稱“願作斷頭將軍”,要求早死,穿上汙血斑斑的明朝服裝,朝著北京的方向跪倒,向崇禎皇帝告別,並斷然絕食,三天不進滴水。自己在鳳凰樓上召集諸王貝勒、內院學士商議對策,大家都認為崇禎皇帝把明朝和自己的命運寄托於洪承疇,洪承疇必以死節回報崇禎。洪承疇在明朝官員和讀書人中聲望很高,斷不會歸順投降,自毀名節;而且,他的全家性命都捏在崇禎皇帝的手裏,也斷不會貪求一命而遺禍九族。他們都勸自己放棄“招降”的打算,就連老謀深算的大學士範文程也認為“招降怕是難於成事”。自己在失望與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走下鳳凰樓,信步向左一拐,走進永福宮。莊妃迎了上來,關切地問道:“洪承疇肯歸順嗎?”自己沒有回答,疲憊地躺在炕上。這個妃子也坐在炕邊,悄聲地說:“洪承疇若肯歸順,奪取中原的大門就打開了!”她也看到了這一點?可這是難於成事的幻想啊!這個女人似乎猜透了自己的心事,悄聲說道:“可不可以叫範文程來一趟?”自己同意了。不大一會兒,蘇麻喇姑帶著範文程來到永福宮。莊妃沒有詢問洪承疇在三官廟的情況,而是查詢了洪承疇的家世、經曆、愛好、脾氣和處世為人的微情細節,直問得範文程汗流浹背,自己也聽得含笑點頭。範文程退出去了,莊妃悄聲而堅定地請求說:“皇上,我去為你降伏他,為你打開奪取中原的大門。”……
莊妃去了,沒有帶一兵一卒,隻帶著一個蘇麻喇姑去了三官廟。不到兩個時辰,她用才智,用雄辯,憑著對洪承疇的了解,看準了洪承疇的弱點,以柔克剛,用一壺人參湯,打開了洪承疇的嘴巴,降伏了這位明朝的兵部尚書、聲威赫赫的薊遼總督。此時,心愛的宸妃已經病故一年。當莊妃返回永福宮時,自己突然發現:莊妃長大了,長高了,那秀麗的容顏像宸妃一樣的美,那晶瑩流盼的眼睛像宸妃一樣溫柔,那薄潤逗人的嘴唇比宸妃更為秀氣,那豐滿細嫩的肌膚比宸妃更為動人。她還有宸妃不具有的許多東西,剛毅,機敏,沉靜……自己當時完全忘記了蘇麻喇姑就站在一邊,猛然上前,一下子抱起了莊妃,放在**。蘇麻喇姑趕緊走到門外,輕輕地拉上了永福宮的門……
馬車顛簸著,躺倚在莊妃懷裏的皇太極,突然感到雙肩後背是那樣的舒坦和溫暖。啊!原來是莊妃的心在急劇地跳動,豐滿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心潮似乎透過起伏的前胸,帶著滾燙的熱流,穿過他的後背,注入了他的心胸。他明白,這個年輕的妃子,此刻也在顛簸中思索著,也在沉默中痛苦著,也在淚水中擔心著。皇位,江山,事業,幾十年的心血,即將爆發的內爭……他的淚水流了出來,流過臉頰,流過嘴邊,滴落在前胸……
他思索著心中的難題……
他舔嚐著嘴邊的苦淚……
他打開衣襟,從腰間解下一個珍珠鹿皮繡花荷包,像是要向莊妃訴說什麽。
突然,一片喧鬧聲傳來,打斷了皇太極的思緒。他急忙把珍珠鹿皮繡花荷包放進懷裏,睜開眼睛向車外看去:大清門華燈點燃,人群肅立。
他帶著慍怒詢問莊妃:
“我的病,他們都知道了?”
莊妃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