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長孫失勢
永徽六年(655年)十一月,驚心動魄的立後之戰終於以武昭儀被冊立為皇後而徐徐落下帷幕,然而由此引發的政壇震動不過剛剛開始。新皇後頗有“勝不驕,敗不餒”的良好心態,並未被勝利的喜悅衝昏頭腦,而是迅速進入了下一階段的備戰狀態:其一,她要把自己的兒子立為太子,以鞏固後位;其二,長孫無忌等反對立她為後的元老重臣需要鏟除,以永絕後患。
讀史之際,常常會驚歎武後旺盛的精力,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疲倦。她剛經過曆時兩年殫精竭慮的立後之戰,竟然沒有一點點想放長假的意思,立刻就精神飽滿地投入到下一個項目中去,讓人由衷的佩服之餘不禁疑惑:這個女子,究竟是否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或者,她骨子裏就是如此的渴望戰鬥,追逐和征服本身即能給她帶來刺激和快樂,如同我們總是眷戀和平與安逸?
也有學者認為,武後的勤力實際上和她潛存於心的自卑感有關,高傲倔強的外表下深藏的不安全感,終其一生也未曾消弭。一般來說,通過非正常渠道登上高位的人,對於到手的一切有種難以置信的不真實感,相對而言總是更為謹慎小心,行事也更為周密毒辣。出身的寒微,曾事二夫的經曆,讓她受盡士族大家的奚落和白眼,想要出人頭地爭一口氣的願望也就更加迫切,武後超強的權力欲即是由此催化而成,因為“自卑感總是造成緊張,所以爭取優越感的補償行動必然會同時出現”。(阿德勒:《自卑與超越》)具體到後宮女子,由於生存空間極為狹窄又毫無選擇餘地,隻能在一個遠比大多數男性和民間女子更為局促的環境中競爭,她們的進退、榮辱,以至於生死,全都係於天子的一念之間,也由不得她們不戰戰兢兢,時時刻刻如履薄冰了。對於武則天來說,既然她選擇了跟整個元老集團開戰的奪嫡之路,要麵對的敵人甚至比一般的後宮女子更多,也實在容不得她偷懶懈怠。事實上,她還沒有來得及為兒子爭儲位發動攻勢,手下探子就為她帶來了一個令她既驚且怒的消息——李治竟然背著她去探望被打入冷宮的王皇後和蕭淑妃了。
《資治通鑒》中如此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一事件:
故後王氏、故淑妃蕭氏,並囚於別院,上嚐念之,間行至其所,見其室封閉極密,惟竅壁以通食器,惻然傷之,呼曰:“皇後、淑妃安在?”王氏泣對曰:“妾等得罪為宮婢,何得更有尊稱!”又曰:“至尊若念疇昔,使妾等再見日月,乞名此院為回心院。”上曰:“朕即有處置。”武後聞之,大怒,遣人杖王氏及蕭氏各一百,斷去手足,捉酒甕中,曰:“令二嫗骨醉!”數日而死,又斬之。王氏初聞宣敕,再拜曰:“願大家萬歲!昭儀承恩,死自吾分。”淑妃罵曰:“阿武妖猾,乃至於此!願他生我為貓,阿武為鼠,生生扼其喉。”由是宮中不畜貓。尋又改王氏姓為蟒氏,蕭氏為梟氏。武後數見王、蕭為祟,被發瀝血如死時狀。後徙居蓬萊宮,複見之,故多在洛陽,終身不歸長安。
這裏談到武則天被立為皇後不久,李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被他打入冷宮的王皇後和蕭淑妃,跑去一看發現她們住的環境很不好,不禁起了惻隱之心,王皇後抓住機會,懇求李治念在昔日夫妻一場的分上,讓她們能夠再見天日,即使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李治來了句:“朕立刻就會處置。”此事為武後知悉,大為震怒,炮製出慘絕人寰的人彘慘案,將二妃杖打、斷肢、酒泡,死後再斬首。不過她自己也被蕭淑妃臨死前的詛咒嚇得不輕,終身不敢養貓。
《新唐書》的描述和《通鑒》差不多,隻是少了死後斬首這個環節,但多了斷肢之後將手足反接這一項:
武後知之,促詔杖二人百,剔其手足,反接投釀甕中,曰:“令二嫗骨醉!”數日死,殊其屍。初,詔旨到,後再拜曰:“陛下萬年!昭儀承恩,死吾分也。”至良娣,罵曰:“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後聞,詔六宮毋畜貓。
《舊唐書》記述比較簡略,但過程相似,隻是認為數日而亡不是斬首,而是縊殺,即絞死:
永徽六年十月,廢後及蕭良娣皆為庶人,囚之別院。武昭儀令人皆縊殺之。……武後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曰:“令此二嫗骨醉!”數日而卒。
對於這次事件,市麵上流行的說法是武後自立後以來,頗有些得意忘形,露出本相,對高宗不再像以往那麽謙恭體貼,讓李治重新感念起王皇後和蕭淑妃的溫柔可人,所以舊情重燃。要麽就是武後嚐到了幹預朝政的甜頭,欲罷不能,整天忙於朝政,冷落了李治這個家庭婦男,寂寞難耐之下跑去偷腥,最後當然是在母老虎的一聲怒吼下嚇得連忙把爪子縮回來,想偷抓的壇壇罐罐反而摔了個粉碎,前麵半截像極小報的本港新聞,後麵半截則似足副刊中登載的靈異故事。
其實,算來武氏於十一月被立為皇後,處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也就是年底的事,《通鑒》列為十一月事,那麽也就是距武氏立後尚不足一個月,皇後位置都沒有暖熱,易太子、鏟除老臣等要緊事情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她怎麽敢得罪李治?此外,長孫無忌以權傾朝野的國舅之尊,稀裏糊塗地敗在這個小女子的手上,也就是沒有把李治監管好,不曾察覺到皇帝已和自己漸行漸遠,前車之鑒,她又怎能不惕然心驚呢?何況長孫無忌有掌政垂三十年的雄厚資本,而李治卻是她的唯一靠山,哪有這麽快便得罪米飯班主之理?事實上,武後這一生,從來不曾遠離李治半步,寧肯放任太子監國勢力逐漸坐大,自己隨著李治全國各地到處遊山玩水,寸步不離。隻因唯有掌握了皇帝才能擁有一切,孰輕孰重,她是分得很清的。在她的嚴密監控之下,李治再怎麽偷雞摸狗,也隻能勾搭一下武後的姐姐、侄女之類的,雖說仍然讓人心中不舒服,至少不會帶來政治上的威脅。要說她會因為勤於政事而冷落李治,簡直是笑話,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能把李治打包裝箱,塞到手袋裏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免得有人橫插一腳,不過就算是這樣,李治大概也會拉開提包拉鏈,向外東張西望的。畢竟,這不是為了一個男人爭風吃醋的問題,皇帝即是權力之源,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這個道理。然而,現在李治去探望的並不是她的姐姐韓國夫人(按:韓國夫人尚在武氏為昭儀的時候便跟李治打得火熱,武後礙於是自己的姐姐,且不構成政治威脅,故一直容忍,前文已有所述),而是她的敵人剛剛被打倒的王皇後和蕭淑妃,僅僅據她榮升皇後不足一月就出現了這種事,怎麽不讓她既驚且怒呢!
立後之戰,曆時兩年之久,耗費了無數心機和手段,甚至賠上了親生女兒的一條性命,才能打倒情敵,正位中宮,誰知一轉眼間李治就做故劍情深狀地跑去探望,真是讓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而在李治而言,他和武後之間的感情並不存在問題,新皇後冊立不過十幾二十天,蜜月都沒有過完,兩人還有共同的敵人要對付,仍然是同盟者的關係,應不至於此時就出現危機,此舉當是出於以“謀行鴆毒”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將一後一妃打入冷宮的歉疚心理吧。雖說可以為自己的行為找出諸多辯護理由,但將人無辜羅織入罪是不爭的事實,畢竟是陪伴自己這麽久的發妻,和曾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心裏多少會有點過意不去吧,有這種心態也是可以理解的。隻是這樣的舉動對於普通人是極為正常的,但對於政治領袖來說可是大大不妥了。
曾經覺得奇怪,李治左看右看也不像個笨蛋,鏟除重臣、治理國家都算有板有眼;也算不上怯懦,除了被太太吃得死死的之外,對付其他人可是威風八麵,倔強難治如褚遂良、位高權重如長孫無忌、高傲跋扈如李義府,一旦真把他得罪狠了,或貶或殺,並不手軟;而他還是名正言順的大唐天子,那麽除了身體不好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原因導致大臣背叛他而倒向武後麽?後來看了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這個意大利人用非常直接的語言描述了君王的權謀,可操作性極強,足可被曆代帝王奉為金科玉律。裏麵提到,君王最糟糕的事情不是被人憎恨,而是被人輕視,因此,君王的大忌不是殘暴不仁、驕奢**逸、橫征暴斂,而是反複無常和缺乏決斷。他必須“像提防暗礁似的提防這一點”,至尊的權威不容有失,必要時甚至不應吝惜公開使用暴力,以使豺狼驚駭。總而言之,君王必須讓臣民感到他所做的決定不容更改,誰都不要指望可以欺騙他或者愚弄他。若要以這一點來衡量,李治可就大大不合格了。君無戲言,綸言如汗,他曆時兩年才能找到機會,從後宮事件中打開缺口,借廢後之名貶黜褚遂良,試圖擺脫重臣,然而君臣之戰才剛剛開始,本應乘勝追擊一網打盡,卻突然跑去對被廢的後妃表達同情,並信誓旦旦地承諾要接她們出來,這會給朝臣們傳達一個什麽樣的信息呢?好不容易才讓朝臣從無忌的壓製中掙脫,敢於表達相反的意見,爭取到一幫支持者,李治此舉無疑讓他們摸不清皇帝的意圖,不敢積極行動貿然向元老集團開戰,也讓本來有意投靠的朝臣狐疑止步,再度陷入觀望狀態。而元老重臣必定大受鼓舞,針對李治心軟的弱點發動又一輪攻勢。更不用說這一後一妃一旦出了冷宮會給武後造成什麽樣的威脅了。如此反複無常,搖擺不定,李治真不是一個讓人感覺放心可靠的同盟夥伴。出爾反爾比蠻橫粗暴的拒絕更讓人不滿,日後許敬宗、李義府投靠武後也是出於這種原因吧!
眼看著李治置費盡心力才能取得的成果於不顧,聽任軟弱的感情流露,去向政敵和情敵表達他的憐憫和同情,大好局麵又起反複,武後立即向高宗提出處死王蕭二人,以表示皇帝的決心和強硬態度依然如故,彰顯大局已不可更改不必再費心機,從而給己方陣營的大臣吃一顆定心丸,當然也順便為自己免除後患了。做法雖然殘酷而不無私心,但這種顧慮也是有道理的,冷靜下來的李治很快照準了,隻是不知道他想起自己“朕即有處置”那句輕率而不負責任的承諾,是否會有一絲歉疚?當然,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有負於人而產生內疚,是正常的人性流露,然而對於領袖人物,便成了軟弱而缺乏決斷的致命傷,心若不能堅如鐵石便不能成功,做皇帝真是一個泯滅人性增添獸性的行當吧。
從舊史上“王氏初聞宣敕”“初,詔旨到,後再拜曰”等記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或是因武後向高宗促旨而成,然而處死王蕭二人的詔令是高宗親自簽署的,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絞死以保留全屍,即《舊唐書》所說的“縊殺”。武後心銜舊怨,同時也是為震懾後宮,又私下用刑在她們死前加以淩辱,當最後走過場似的將繩索套上她們的脖頸之時,已經隻是兩具冰冷的屍體。隻是有關記載太過血腥暴虐,讓人看得頭皮發麻,今人頗有持懷疑態度者,認為是否封建史家憎恨武後有意誇張了。按以上的記載,先杖責一百,打完了砍手砍腳,泡在酒裏,過了幾天,勒死,再斬首。杖打、斷肢、酒泡、勒、斬首,正好五個……逐個對比的話,比具五刑還慘。真正佩服這兩個女人,居然一直熬到最後。說來杖責一百如果是結實打下去,五六十下大男人都可以打死,明代受廷杖而死的大臣可以引為例證,不過既然有聖旨要求縊殺,或者想讓她們死前多受折磨,杖責之後仍能受刑也算合理。可是把四肢都砍斷泡在酒裏還能支撐幾天就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不是說不相信武後可以那麽心狠,而是不相信兩個纖纖弱質的女人可以有那麽好的體質,就算酒精可以消毒殺菌,可是斷肢這樣大的傷口,扔到酒壇裏血液不能凝固,那還不馬上變番茄湯?而按照《新唐書》的說法,“剔其手足,反接投釀甕中”,這裏的“反接”,並不是指斷肢之後用黑玉斷續膏接上但故意接錯,而是指反綁,可是如果已經砍手砍腳,又何必反綁?所以我覺得這裏的“剔其手足”應該是指挑斷手筋腳筋,四肢無力不能活動,這樣子扔到酒壇裏,傷口不大,支撐幾天才死還比較可信。所以如果真有斷肢泡酒這一項,《新唐書》的說法比較能讓人接受,沒可能砍手砍腳地丟下去。這段記載真真假假,帶有太多呂後造人彘故事的痕跡,大約凡是想證明某個女人殘忍,大都讓她這麽殺人。不過王蕭二人為受盡屈辱而死,應無疑問,之後武後還將她們的姓改為蟒、梟,讓她們的家人姓名之上也蒙羞帶垢,淪為賤民,可見怨毒之深。
麵對這樣殘酷的結局,廢後王氏卻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勇氣,隻是靜靜地下拜:“陛下萬年!昭儀承恩,死吾分也。”麵對出爾反爾、負心薄情的丈夫,她曾經收容過、憐惜過,卻反過來奪走她名譽、地位甚至生命的女子,仍保持著不卑不亢的風度,不曾在死亡麵前露出絲毫怯意,不曾乞憐哀求,為對方的勝利再增添一絲快感,甚至不屑做無謂的口舌上的抨擊指責,世家女子的驕傲和涵養,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既然不容她活下去,甚至不肯讓她好好的死,她仍然可以從容地飲盡這杯命運的苦酒。人性的高貴與尊嚴,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散發出光彩。算來她死的時候也不過就二十多歲吧,大約相當於武媚初入感業寺的年紀。
從史書上的寥寥幾筆中,我們可以看出王氏並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單純得甚至有點蠢,武媚的幾句好話竟然讓她可以在高宗麵前為自己的情敵說話。她個性拘謹,不知道怎麽討好自己的丈夫,“性莊重,不曲事上下”。為人有點遲鈍,一點兒也察覺不到自己身邊的人已經被別人收買。她的一生,從來不曾得到過丈夫的寵愛和疼惜,生命於她不過是塊橡皮泥,任人搓圓捏扁,皇後的尊榮是出於他人的安排,受到打擊也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榮也罷辱也罷,都非她自己所能左右,這種身不由己的無奈,也正是那個時代的女子所共有的悲哀。臨死前的從容與鎮定,或許已經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吧!
寫這一段的時候感覺非常矛盾,固然佩服武則天夠狠夠強,情感的天平卻不由自主地向王皇後傾斜,隻因她的命運才是那個時代的女子最典型的命運。我們沒有幾個可以做成武則天,卻有太多是王皇後這樣的平凡女子。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我們應當慶幸,一旦嫁錯郎還有機會可以重新來過,不必付出生命的代價。女權,於我而言,從來都不是要求所有的女子都去做女強人,而是女子可以有更多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利和機會。願意做賢妻良母的沒有人會笑話她,看不起她,罵她是寄生蟲軟腳蟹;願意在事業上有番作為的,也能有同等的上位機會,不必行此心狠手辣之事。
而被武後處死的另一個女子蕭淑妃就沒有那麽好相與了。她臨死之前大罵武後,揚言來世一定要變貓,武後變為老鼠,以報今日之仇。據說武則天雖然膽大包天,對這種因果報應的神秘事物還是心頭發毛,從此後宮不再養貓。可還是經常遇到王蕭二人的冤魂作祟,所以勸說高宗常居洛陽,直到晚年才返回長安。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從此貓兒就有了天子妃的別稱,但這明顯和《通鑒》上的另一段記載抵觸:長壽元年(692年),當時已經是武周女皇的武則天專門**貓和鸚鵡和平相處,試驗成功後出示百官,結果貓當場把鸚鵡給吃了,讓她十分尷尬。(“太後習貓,使與鸚鵡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鸚鵡食之,太後甚慚。”)不過這段記載也挺有諷刺意味的,而武則天怕貓的故事一者蕭淑妃心懷怨毒之下完全有可能出言詛咒,二者武則天本人也的確比較迷信,看來可信度挺高的,那麽有沒有可能後者才是編造的呢?
在《全唐詩》中,我們看到武周朝大臣閻朝隱所作的一首《鸚鵡貓兒篇》,下麵是序:
鸚鵡,慧鳥也。貓,不仁獸也。飛翔其背焉,齧啄其頤焉。攀之緣之,蹈之履之,弄之藉之,蹌蹌然此為自得。彼亦以為自得。畏者無所起其畏,忍者無所行其忍。抑血屬舊故之不若。臣叼踐太子舍人,朝暮侍從,預見其事。聖上方以禮樂文章為功業,朝野歡娛。強梁充斥之輩,願為臣妾,稽顙闕下者日萬計。尋而天下一統,實以為惠可以伏不惠,仁可以伏不仁,亦太平非常之明證。事恐久遠,風雅所缺,再拜稽首為之篇。
閻朝隱以諂媚出名,被張說稱為風雅罪人,在這篇序言裏,他描述了親眼看見武則天**出來的鸚鵡怎麽樣駕馭降伏貓兒的情景。裏麵稱鸚鵡為慧鳥,貓為不仁之獸,鸚鵡如何怡然自得地齧啄逗弄貓兒,然後從中感悟到了真理,就是智慧無敵,仁者無敵(“惠可以伏不惠,仁可以伏不仁”),就像皇上您這樣聰明仁慈地治理國家,朝野歡娛,就連惡徒們也拜倒在您的腳下一樣呀。這件事也說明了如今天下是何等的太平。擔心事情要是隔久了別人不知道,現在就專門寫首詩把它記錄下來。
可見武則天親手馴貓實有其事,她讓貓與鸚鵡共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讓鸚鵡駕馭貓,並出示百官,以顯示自己的駕馭能力,因為貓被認為不仁之獸而鸚鵡被認為是慧鳥,讓鸚鵡與貓共處實際是一種政治比喻,於是這件事的結果:鸚鵡被貓吃掉這件事也就成了一種政治上的預兆,事實上這件小事得以流傳下來並鄭重其事的記入史書,也正是因為這種寓意吧。那麽反過來說,武則天怕貓的傳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像武後這樣城府深沉的人,即使害怕也不會讓情緒輕易地流露人前,隻會深深地壓抑在心底,到了她實在承受不了的時候,這種恐懼會以另外一種方式發泄出來,並導致了她人生道路中的又一次危機,這是後話了。
新皇後冊立不到一個月,廢後即被處死,親戚並流嶺外,連新年都過不了。武後行動之快捷,手法之殘酷,令得人人震怖,完全達到了殺人立威的效果。六宮之主的權威,至此牢不可破地樹立了起來。此時的武則天,內宮外朝眼線遍布,任何風吹草動盡在掌握之中,君恩如海加之霹靂手段,從此無人再敢與她爭寵,也無人再敢說她半句不是。馬基雅維利要求君王必須讓別人感到誰都不要指望可以欺騙他,她倒是做得絲毫不差。太子忠原本因是王皇後養子而被冊立,眼見得王皇後落得如此下場,嚇得魂飛魄散,主動上表要求辭去太子位,前後足有四次之多,武後毫不客氣,本著她一向打鐵趁熱的原則,順勢就將自己的兒子李弘扶上太子寶座。短短數月間一口氣連下兩城,可謂大獲全勝。
多事的永徽六年(655年)終於過去,朝廷下詔改元顯慶,廢太子忠為梁王,出為梁州刺史,立皇後子弘為皇太子,大赦天下,更因新皇後崇佛的緣故,特地在玄奘法師譯經的大慈恩寺舉辦無遮大會,為新太子祈福。這標誌著後貞觀時代的徹底結束,從“顯慶”這個年號,我們可以隱約看見新皇後躊躇滿誌而略帶自得的微笑。而就在朝野上下為新太子的冊立而歡呼喝彩的時候,廢太子忠黯然離開了長安,啟程前往梁州赴職。時正值新年的正月,家家張燈結彩,爆竹聲聲,然而這份喜慶絲毫不能感染這個薄命的少年。廢太子詔書一下,原東宮官吏都怕受到牽連四散逃亡躲藏,沒有一個人敢來見他。世事如棋,人情如紙,當這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迎著淒冷的北風前往遙遠而陌生的梁州時,他所感受到的,必定是徹心徹骨的孤單和無助。
而對於這一切,元老集團一直采取坐視不問的態度,或者是已被武後的毒辣手段嚇呆,或者是明知道勸諫也無用,總而言之他們一直都保持著沉默。於是高宗禦宇七年整,終於嚐到了宸衷獨斷的滋味,欣欣然之餘自然要好好打賞一眾“翊讚功臣”,而頭一個表態支持立武氏為後的李義府,便以中書舍人的身份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正式入閣拜相。原本一個朝不保夕的小角色,突然躍居宰輔之位,鹹魚翻身的李貓,就像一個投機成功的賭徒,用無節製的追逐聲色財富來彌補自己長期受人輕視壓製的屈辱,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欺淩百姓,無惡不作。小人得誌便猖狂這句話,就像專為他而設一樣。他看上一個犯案係獄的洛州美婦人淳於氏,便指使大理寺臣放人,打算納為侍妾,此事被有司彈劾,朝廷展開調查,李義府怕事情敗露,竟然逼得幫他違法放人的大理寺臣自殺滅口。然而高宗知道事情原委之後,仍然“原義府罪不問”。身為宰相,竟然於天子腳下,擅殺六品寺丞;侍禦史王義方認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決不能就這麽不了了之,然而李義府聖眷正濃,權勢熏天,王義方縱有舍生取義之心,也擔心老母在堂不能盡孝道。而王義方的母親也是位深明大義的老人,勉勵孩子為國盡忠,不必以她為念,王義方含淚拜辭母親,堅持提出彈劾,言辭懇切,正氣凜然,力陳天子廣置大臣,便是為了君臣一體,同心協力才能共創太平盛世,“不可獨是獨非,皆由聖旨”。其中“雪冤氣於幽泉,誅奸臣於白日”之語,千載之下,讀來依然震撼人心。高宗阻止不了王義方的彈劾,可是聽完之後卻仍然開釋了李義府,反而責怪王義方毀辱大臣,言辭不遜,貶為萊州司戶。[28]一場人命關天的大案,就這樣一床棉被遮蓋蒙混了過去,惡徒逍遙法外,正義遭受羞辱,遙想高宗初登位之時,曾經就政府官員徇情枉法的風聞專門問政於長孫無忌,表示擔心引起民憤,此刻言猶在耳,行事卻已經大相徑庭。如此黑白倒置,縱容遷就,無非就是報答李義府當日“打響了第一槍”而已。
王義方事件,讓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子的真實意圖,不問是非,隻計成敗,隻要在某一方麵立有功勞,便是天良喪盡的奸邪小人,皇帝也會一力維護到底。從原東宮僚屬不敢為廢太子忠餞行的風聲鶴唳中,從王義方力圖伸張正義卻被貶黜的賞罰錯位中,可以約略想見當日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嚴峻態勢。於是,人們沉默了,知識分子的道德和勇氣,在強權麵前低下了頭。在之後一連串莫須有的謀反大案裏,大批朝臣遭受清洗、流放、殺戮,再沒有出現一個王義方式的人物,質疑這些謀反案件的真偽和犯案人士是否無辜。直言敢諫君臣共治的貞觀遺風已然成為過去,朝臣的監督功能逐漸讓位於天子的意誌,一切正按照高宗的夢想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彼此都是聰明人,李義府自然也知道皇帝為何縱容他,投桃報李,當然也要盡好槍手的本分,與許敬宗等人日日夜夜密切監視,準備抓元老集團諸人的小辮子,再立新功,不把舊黨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誓不罷休。隻因沒有別人的血淚和屍骨,哪有自己的潑天富貴?人人都眼綠綠地盯著被元老重臣們占據已久的高位,恨不得幹脆一腳把他們踢飛自己搶過位子來坐。權力的高位,原本需要踩著血去換。而這一切的背後,當然也少不了武皇後的身影,她的皇後之路是越走越寬敞了,弘被立為太子後不久,她便第四次懷孕,於當年十一月生下皇子顯。生育的頻密,足可證明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
新皇後地位越來越穩固,新黨又是如此咄咄逼人,元老集團中人終於坐不住了,特別是被新皇後點名提到要好好“獎賞”他們一番的韓瑗和來濟。新皇後在冊後大典之前,出人意料地突然上書要求褒獎二人反對封她為宸妃的“忠心”,那番皮裏陽秋的說話一直讓他們寢食難安。眼見事態發展越來越不妙,他們急需找回以往的主力戰將褚遂良以修補其翼,這年十二月,由韓瑗出麵,為褚遂良訟冤韓瑗上疏,稱褚遂良體國忘家,為“社稷之舊臣,陛下之賢佐”,卻無罪被斥去朝廷,就算他有違忤天子,被貶一年也該夠了,希望皇帝能將他召回。
高宗好不容易才擺脫了緊箍咒,哪肯傻到自己再戴上去,當即召來韓瑗,話說得很不客氣:“遂良悖戾犯上,以此責之,朕豈有過,卿言何若是之深也!”
韓瑗眼見無望,一激動又不覺用上了以前常用的腔調:“遂良社稷忠臣,為讒諛所毀。昔微子去而殷國以亡,張華存而綱紀不亂。陛下無故棄逐舊臣,恐非國家之福!”這不僅把褚遂良的被貶說成是高宗聽信讒言的結果,更把是否召回褚遂良說成是有關社稷興亡的大事。
教訓,又見教訓!高宗早已煩透了這些說教,隻覺對方動不動拉大旗作虎皮全然無視天子權威,於是一紙令下,將褚遂良從潭州(今湖南長沙)貶到更遙遠的桂州(今廣西桂林),而舊黨看不順眼的李義府卻升遷至中書令,作為給韓瑗的答複。這樣不給麵子的舉措,無疑已是個清晰明顯的警訊,預示著政壇的風暴,即將到來。
從高宗廢後易儲之後,大唐的政局又有變動。易後之爭隻是將褚遂良貶黜,長孫無忌仍任太尉,韓瑗為侍中,來濟為中書令,這三人的職務均未變動。立李弘為太子之後,德高望重的於誌寧任太子太傅,這是他繼承乾、李治、李忠之後第四度出任太子的老師(此公挺誰誰死,屢試不爽)。太子賓客則由韓瑗、來濟和許敬宗兼任,由他們共同輔佐太子。這樣吳越同舟的局麵,其實也是沿用貞觀故例,當日承乾與李泰之爭李治漁翁得利被冊立為太子,太宗便把原來擁戴李泰的朝臣如馬周、劉洎等派去和擁戴李治的關隴重臣一起,組成新的東宮班子。然而,表麵上的和諧掩蓋不了台麵下的明爭暗鬥,得勢的關隴重臣少不了對於非我族類的排擠傾軋,原魏王黨的劉洎因此被誣屈死,十年風水輪流轉,現在倒黴的輪到他們了。被劉洎引薦入侍屬於魏王黨外延的李義府,作為立後之爭中的頭號功臣而入閣拜相,便想到為昔日恩公平反昭雪。題外話一句,李義府雖然惡毒,但對於他有恩的人倒真是感恩圖報,對劉洎是這樣,對武後也是這樣,雖是小人,倒也是真小人。因劉洎之死事關褚遂良的進讒,高宗也有意借此事再打擊一下元老集團,大臣們紛紛希旨附和,唯獨門下省的樂彥瑋進諫稱此案為先帝所定,如為劉洎翻案豈非指責先帝用刑失措,高宗深以為然,於是罷議,樂彥瑋也因這一番進言而得到重用。說來也是可笑,李義府胡作非為得到天子的庇護,想為劉洎的冤案昭雪卻無能為力,朝臣彈劾李義府的惡行遭到貶黜,阻撓他平反冤案反而得到重用,而高宗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後果、是非對錯,卻仍然做出這樣的處置,隻能讓人為政壇的黑暗而歎息。
不過,對於以前失勢的承乾黨及魏王黨舊人,高宗還是有提拔的,原本坐承乾謀反案而貶職的杜正倫,便被授予同中書門下三品而拜相。顯慶元年(656年),早因年高體弱而處於半隱退狀態的中書令崔敦禮壽終正寢,後又發生韓瑗為褚遂良請命一事,高宗便幹脆再度貶黜褚遂良,而將李義府升為中書令了。從這裏可以看出高宗的用人政策,對於李義府、許敬宗等新黨人士,不遺餘力地支持庇護;對於受舊黨排擠的原承乾、魏王黨中人,予以拉攏提升,以擴大統治基礎;對於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元老重臣,要麽明示尊崇暗裏不理不睬,要麽貶黜打擊不留情麵。可憐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當初費盡心機才能打倒承乾和李泰,將李治扶上太子的寶座,換來的卻是政敵的扶搖直上和自身的岌岌可危。上蒼嘲弄人類的智慧,可謂極矣。如果他們早知道會有如今的結果,當初是否還會這樣一心一意地為李治打算籌謀呢?
除了文臣方麵的調動,武將方麵也有安排,顯慶元年(656年)派程知節出征西突厥的蔥山道行軍便是一次讓人疑竇叢生的軍事行動。前文已述,太宗皇帝去世後,原本歸降唐廷的西突厥貴族阿史那賀魯叛唐,被唐軍擊退,但阿史那賀魯本人並未成擒,因此高宗發動蔥山道行軍,旨在打擊西突厥,安定西域,選定的主帥便是程知節。程知節這個名字大家可能會覺得陌生,他的本名程咬金可就響亮多了,即《說唐》中大名鼎鼎的瓦崗寨主混世魔王。他成名於隋末唐初的亂世風雲,成名之後嫌自己的名字太過老土,像個俗不可耐的土財主,於是換成了文縐縐的程知節。和小說中那個隻會三板斧、時常要人搭救的搞笑人物不同,曆史上的程知節勇猛善戰,玄武門事件中表現積極,是當時伏兵宮禁的十三首領之一。但太宗登基之後他並沒有參加任何大的戰事,貞觀後期大部分時間是以禁軍統領的身份在京城宿衛。
顯慶元年(656年),程知節已經六十九歲高齡,被高宗一紙詔令調出京城,出征絕域,開始還取得了一些戰績,手下蘇定方表現出色,五百騎兵就把西突厥四萬軍隊衝得潰不成軍,但很快便出了問題。副大總管王文度嫉妒蘇之功,假傳聖旨,稱皇帝認為程知節恃勇輕敵,特別派他來節製,不許進兵。蘇定方認為有詐,皇帝既任命程知節為主帥,豈會別傳聖旨?要求程知節囚禁王文度,飛表奏明皇帝查清真相。程知節不聽,任由王文度胡來,結果貽誤了戰機,阿史那賀魯得以逃竄。而後兵至怛篤城,有胡人出降,王文度盡殺之而分其財,程知節作為主帥已經無法控製局麵。戰事結束以後,王文度坐矯詔,按律當誅,改判除名,程知節由於逗留不進,被免官。
蔥山道行軍總體上算一次失敗的軍事行動,沒有什麽戰績可言,然而高宗會突然起用一位年近古稀、遠離沙場已久的老將出征,頗耐人尋味。從整個過程來看,命令收軍、造成逗留不進的是副總管王文度,主要責任並不在程知節,且王文度得以控製程知節的原因竟然是“假傳聖旨”,身為大將的王文度豈會不知假傳聖旨的後果,竟可以這樣有恃無恐地利用假聖旨來挾製主帥,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了。從事後的處理來看,王文度假傳聖旨,其罪當誅,高宗卻異常寬大地僅判以“除名”,且旋即起用,顯慶五年(660年)蘇定方平百濟之後,唐廷置熊津等五都督府,首任熊津都督即王文度,這距顯慶元年(656年)冬蔥山道行軍結束僅僅三年多的時間。而並不負有主要責任的程知節也照樣被免官,之後再度起用,也是遠離京城,外放做岐州刺史。程知節於是上表請求告老還鄉,立刻得到批準,一直活到麟德二年(665年),以七十七歲的高齡而終。
王文度何以膽敢假傳聖旨?程知節何以會任他胡來?高宗的行事又何以如此費解?這背後就關係著當時的政局了。程知節為秦府舊將,一直深受太宗信任,貞觀十七年(643年)確定太子之後,他出任左屯衛大將軍,檢校北門屯兵,也就是負責宮廷樞紐玄武門的保衛工作。而玄武門是否在掌握中,關係著宮廷政變的成敗;唐代前期四次成功的宮廷政變者,無不搶先奪取玄武門,陳寅恪先生對此有極精辟的論述。程知節能負責把握此要塞,足證他的確是太宗的心腹。時至永徽六年(655年),他不再擔任檢校北門屯兵,但仍任左衛大將軍,掌宿衛宮禁,負責守衛正殿諸門,宿衛內廂,並防守皇城四麵。[29]而長孫無忌作為策劃玄武門事變的頭號功臣,與參與此事的得力幹將程知節,關係是比較密切的。據程知節的墓誌銘記載,當日太宗病逝於京城郊外的玉華宮,長孫無忌為免引發恐慌,封鎖消息,密召六千禁軍飛騎護衛太子先回京,諸事安排停當之後才宣布太宗死訊,太子登基。而統領這六千飛騎、“從今上先還”的禁軍首領,正是程知節。
高宗要對付長孫集團,雖然已經得到了以李勣為代表的軍方支持,但如果長孫無忌心一橫,聯絡昔日同僚,借用程知節統領的禁軍之力,再策劃一次玄武門之變,兵諫逼宮,絕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麽程知節的左衛大將軍之職決不能保留。因此,高宗才會派遣這位在京城養尊處優已久的老將再臨沙場,並安插王文度故意破壞程知節的行動,找岔子剝奪程知節的兵權。所以王文度並不是假傳聖旨,而是確有密令在身,蘇定方作為小角色不知道其中內幕,年老成精的程知節卻是清楚得很。自己年事已高,早已無複昔日銳氣,更不想臨老還參與這種政爭內鬥,所以他會任由王文度胡來。對方既然如此識做,高宗也沒有必要做得太絕,本意是把他外放,遠離京城,讓長孫無忌找不到援手就算了,程知節幹脆請求告老還鄉,安度晚年,高宗也就順水推舟,不再折騰這位伯父級老將了。程知節去世之後,高宗對他還是很不錯的,贈驃騎大將軍、益州大都督,陪葬昭陵,也算極盡哀榮。[30]
由上所述,蔥山道行軍從頭到尾不過是個圈套,高宗雖然借皇後廢立事件成功除掉了元老集團的骨幹褚遂良,但還不敢發動正麵的攻擊。解除程知節禁軍統領的身份,是高宗瓦解元老集團的關鍵一步,此後,長孫無忌已經基本沒有什麽資本與高宗抗爭了。不過,高宗想免去程知節的職位竟然會如此大費周章,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雖然君臣之間彼此攻守形勢已經易位,高宗對長孫無忌這位執政多年足智多謀的舅父還是相當忌憚的,此番布置稱得上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了。也正是因為長年鬱結在心的這份畏懼,日後高宗才會不滿足於僅僅將舅父撤職軟禁,而一定要將他殺掉才能安心吧。
至此,文武兩方麵的新舊交替基本完成,各項準備工作都已就緒,發動最後攻擊的時刻終於到了!高宗在剝奪了程知節的禁軍統領之職後,已經再無任何顧忌,遂於顯慶二年(657年)三月再度貶黜褚遂良為桂州都督,揭開了大清洗的序幕,現在,輪到許敬宗和李義府粉墨登場了。
許敬宗在立後之戰中表現是很積極的,但事後並沒有撈到太多的好處,也就是提升到禮部尚書而已。七年以前高宗剛登基的時候,他便以高宗東宮舊班底的身份擔任此職,可惜位子都沒有暖熱就給人彈劾,發配到弘文館坐冷板凳去了,然後兜兜轉轉一大圈,又做回禮部尚書,李義府卻已經做上中書令了。許敬宗眼熱之餘也急著立功掙表現,看到皇帝不理韓瑗的請命反將褚遂良再度貶黜,揣摩上麵已經有了進一步動手的意向(這有個專有名詞叫“希旨”),便於當年七月,也就是褚遂良被貶數月之後,誣奏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潛謀不軌”,勾結桂州都督褚遂良以為外援。因為桂州為用武之地,作為都督褚遂良可以總管該州軍事。不過桂州遠在廣西桂林,離長安何止千裏萬裏,連兵府都沒有幾個,不知道怎麽引為外援起兵造反?但群臣早有王義方事件的前車之鑒,不敢再不識相地跳出來質疑真偽,高宗也很幹脆,連派自己人調查一下做做樣子的環節都省了,直接將侍中韓瑗貶為振州(今海南三亞)刺史,中書令來濟貶為台州(今浙江臨海)刺史,終生不許入朝;年逾花甲的褚遂良則再度被貶為愛州(今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清化市)刺史。此外,已經被貶為榮州刺史的王皇後舅父柳奭也沒有被遺忘,被羅織入罪再貶為象州(今廣西象州)刺史——這無疑是武皇後的意思,目的是不讓王皇後的任何親屬有翻身的機會。從這裏也可看出武後參與此事極深,應是扮演著出謀劃策、堅定信心的軍師角色吧,司馬光認為許敬宗的誣告是“希皇後旨”,雖有為高宗開脫之意,但武後起的作用相當重要應是無可置疑的。二相一貶,頓時空出來侍中和中書令兩個相位,貶黜諸臣的詔書於八月十一日下達,僅僅四天之後,許敬宗便一把搶過還帶著韓瑗體溫的位子,做上了門下省最高行政長官侍中,經過三十年漫長的等待,曆盡浮浮沉沉,嚐盡酸甜苦辣,終得入閣拜相。而武皇後從中撈取的好處也不少,她不僅報了當年之仇,更於中書省安插了李義府,門下省安插了許敬宗,詔書已可順利地通過中書、門下,為今後進一步攫取政權,打通了至關重要的一環。
許敬宗在曆史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是隋末天下大亂之際,他的父親在江都政變中被叛軍宇文化及所殺,許敬宗作為兒子本來是逃不了的,可是他為了保命,奴顏媚骨地苦苦哀求留在殺父仇人的手下任舊職,這即使在亂世也不多見,曾親眼見過此事的封德彝以“蹈舞求生”來形容許敬宗當時的醜態,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名聲就算毀了,“無行文人”這個標簽便像蝸牛的殼,從此跟了他一生一世。但我覺得為了活命而哀求幾句就算舉止誇張點也可以原諒吧。生命和尊嚴究竟哪個重要,對於這個問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交出一份符合世間倫理的答卷。許敬宗文才出眾,學富五車,對自己的才華深具信心,雖然德行遭人鄙薄,仍然深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頭地。
隋亡唐興,秦王世民為與太子建成爭奪儲位,開文學館延攬人才,其中出類拔萃的十八位海內名士受到特別優待,被稱為秦府十八學士,其中就有許敬宗。能和房玄齡、杜如晦、一代大儒孔穎達等人並列,便可以看出許敬宗的文才有多麽出色。他的眼光也很不錯,秦王果然當上了皇帝,他被任命去修國史,當時心裏很高興,美滋滋地說:“仕宦不為著作,無以成門戶。”那自負的模樣頗有點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氣。哪裏知道太宗皇帝心中另有打算。太宗認為,亂世當唯才是用,不給政敵以可乘之機;而治世提拔人才便需要德才兼備,嚴格把關。他欣賞許敬宗的文才,利用他好獻媚的性格讓曆史按自己的提示書寫,但心裏又看不起他,並沒有給他多少發揮自己抱負的機會,根本就把他當禦用文人看。在太宗而言,他這樣做是物盡其用,但對於許敬宗而言,那可就大大不是滋味了。眼看著一個個後起之秀都做上了宰相,他才做到中書舍人,爬得比蝸牛還慢,他是小人,但小人也是有理想的,也想做出一番事業不是?
倒黴的事兒不止這一樁。貞觀十年(636年)長孫皇後去世,百官服喪悼念,率更丞歐陽詢也在其中。歐陽詢,就是那位出名的大書法家,我們現在練的歐體就是他獨創的風格,可他同時也是出名的相貌醜陋,長得三尖八角,儼然孫大聖再世,此刻再穿上喪服,更是醜得驚心動魄,不類人形。別人看了,忍不住都會指指點點,遇到飛揚跳脫的許敬宗,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通狂笑,聲震四方,當場把他頭上的烏紗帽震飛。太宗皇帝剛死了老婆,心裏正不痛快,許敬宗竟敢在國母的葬禮上大笑,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把他打回原形,好不容易到手的中書舍人之位就這麽沒了,又得一點一點地從基層做起。不偏心地說,這事兒真是歐陽詢的不是,長得醜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是你不對,居然害別人丟官,估計許敬宗一定恨死他了。初唐有無名氏撰寫唐傳奇《白猿記》,裏麵說有隻大白猿強搶民女,雲雨一番生下個兒郎便是歐陽詢,一般認為是唐人誹謗歐陽詢貌醜所作,歐陽詢那麽老實巴交的人怎麽有人忍心欺負他呢?我私下嘀咕這作者別就是許敬宗吧!
許敬宗的經曆,常讓我想起溫瑞安筆下那些不擇手段卻又空負大誌的反派人物,比如“想飛之心,永遠不死”的白愁飛,有驚世之才卻命運多厄,有通天智慧卻天時不與,機關算盡,富貴卻始終與他擦肩而過。世上有一種人,他們眼光極爛,挺誰誰死,總是站錯隊,然而就算他們再換十個主子,再做十次俘虜,對手照樣對他們尊之重之,待他們如珠如寶,讓人不佩服不行,比如魏徵。世上也有另一種人,他們精明能幹,目標清晰,無論風浪如山也總能找準那條唯一能靠岸的船,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不是這裏差一點就是那裏差一點,始終就是爬不上去,每次以為快要熬出頭了就被人一腳踢飛,叫人不吐血都不行,比如許敬宗。論眼光,精準無比,論才華,出口成章,然而宦海浮沉三十年,卻依然在別人的冷眼和鄙視下討生活。除了內心深處不滅的野心和鬥誌之外,一無所有。
少年時的熱情已經死去,曾經飛揚跳脫的風發意氣,已經在時光的磨礪下消逝無痕。許敬宗行事越來越謹慎低調,但也從來不曾放棄對功名利祿的渴望。許敬宗這一生,為了保命,向殺父仇人拜舞求生過;為了升官,違背自己的史官良心刪改過史書;為了財富,把自己的女兒嫁到了蠻荒地帶,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地追逐,仍然如同花貓拚命地追逐著係在自己尾巴上的蝴蝶結,明明近在眼前卻永遠抓不到手。也許他還不夠卑鄙,也許他出賣的範圍還不夠大,於是,在他出賣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出賣了女兒的終身幸福,最後幹脆把良心摘下來,誣陷出賣起他人的時候,他終於成功了!在白發蒼蒼的花甲之年,他終於,終於,終於,當上了宰相。
與之對應的,則是政敵的悲慘下場了:
——顯慶四年(659年),在長安過慣了錦衣玉食日子的韓瑗,病逝於流放地振州。死亡並不是他的最後結局,之後還將因長孫無忌的案子而被開館驗屍。
——顯慶四年(659年),王皇後舅父柳奭被殺於象州。
——來濟因為不屬於長孫無忌派係,隻是政見相似而得以輕判,徙為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刺史。來濟不願苟活,突厥入寇時挺身赴難,戰死沙場,時為龍朔二年(662年),是反對廢後諸人中下場最好的一個了。這裏也可以看出,高宗的打擊對象主要是長孫無忌派係內的人,並不完全是針對和他意見不一、反對廢後的朝臣了。
往者承乾廢,岑文本、劉洎奏東宮不可少曠,宜遣濮王居之,臣引義固爭。明日仗入,先帝留無忌、玄齡、勣及臣定策立陛下。當受遺詔,獨臣與無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號慟,臣即奏請即位大行柩前。當時陛下手抱臣頸,臣及無忌請即還京,發哀大告,內外寧謐。臣力小任重,動貽伊戚,螻螘餘齒,乞陛下哀憐。
這裏他先提到了自己為高宗力爭皇位的策立之功,回憶了太宗去世時手足無措的高宗抱著他脖子的溫馨情景,最後說他現在已經是風燭殘年,螞蟻一樣的卑微渺小,乞求皇帝憐憫。寫得聲情並茂,婉轉可憐,依稀可見太宗所說的“竭誠親於朕,若飛鳥依人,自加憐愛”。然而此一時,彼一時,高宗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赤子之心的少年,褚遂良此刻重提對方真性情的往事,徒然讓高宗感覺醜態露於人前而惱羞成怒,他的效忠也被視為借表功來施加壓力——感恩圖報這樣高貴的情感,並不適用於帝王。表章呈上去,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沒了消息。褚遂良日盼夜盼,但一直都沒有回音。傷心,絕望,疲倦,一點一點地蝕刻著他的身心,第二年便病逝於愛州,享年六十三歲。
褚遂良為初唐名臣,也是著名的書法家,因曾經官至右仆射河南公的高位,世稱褚河南。他的楷書曆來評價極高,如美人嬋娟,不勝羅綺,被稱為“唐楷第一人”,與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為後人並稱為“歐顏褚柳”唐代四大家。政壇上,他直言敢諫,風骨凜然,一生竭智盡忠,可謂“兩朝開濟老臣心”。然而少年得誌的書生意氣,金殿上的慷慨陳詞,政壇上的翻雲覆雨,書海間的翰墨風流,最後都隻化作絕域蠻荒的一抔黃土,以及後世讀書人的一聲長歎: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程知節禁軍統領之職被奪,韓瑗、來濟被貶,便如同斬斷了長孫無忌的左膀右臂,針對這位當朝國舅的羅網正在悄然收緊。曆經兩朝風雲的長孫無忌,此時無疑已經感受到了步步逼近的殺機,大廈將傾的陰雲如夢魘般地籠罩在心頭。然而令人驚異的是,他既沒有為韓瑗、來濟求情,組織力量準備反擊;也沒有像褚遂良那樣主動向李治申訴忠誠,試圖挽回上意;甚至不曾上書辭職,以實際行動表示自己並未威脅帝位。在過去的兩三年裏,這位佐命元勳、兩朝重臣,一直都維持著奇異的沉默,一任身邊的潮起潮落,看著自己的知交好友在萬丈風濤中被淹至沒頂。當時的長孫無忌,已經處在武後編織的情報網的嚴密監視之下,許敬宗等人天天在瞪大眼睛找他的岔子,實在也無法向老友伸以任何援手。而在程知節罷官之後,他已經失去了任何可以挽回敗局的機會,雖以國舅之尊,也無法避免最終敗亡的命運。人的一生雖然漫長,但真正能改變命運的時刻卻很少,很少。
要成功,首先是要經過長時間的精心準備和深謀遠慮的居安思危。李世民早在宮門濺血前兩年便將心腹常何調去把守玄武門這樣的咽喉地帶,而當時的兄弟之爭尚不是很激烈,未必一定會動用非常手段。武則天則經過三年的蟄伏時期,廣泛地建立起自己的後宮情報網,達到了“後及淑妃動靜,昭儀必知之”的地步,這個時候她也許隻是為了爭寵而已。而長孫無忌卻一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高宗會對他猜忌嫌惡,不曾為自己謀一條後路,以至於事變來臨時竟然連軍方代表李勣的真實態度都不知道,完全處於一種敵暗我明的狀態。
其次,長孫無忌也缺乏當機立斷背水一戰的決心和勇氣。從武氏立後時對韓瑗和來濟的威脅,到不足一月即以殘酷手段處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來看,他應該知道這位新皇後的手段,如果這個時候他能夠立即聯係程知節發動禁軍謀立新君,也許並不是沒有一線機會,然而他卻遲遲沒有動手,猶豫之間程知節已被調開,唯一的翻身機會就這樣失去了。當然,發動政變也很冒險,然而同樣是毫無勝算的情況下,李世民依然發動了玄武門事變,武則天依然以小公主之死揭開了廢後的序幕,期間的差別也許並不是能狠得下心來與否的問題。曾經跟人討論過,如果要在殺頭和廢帝之間做一個選擇題,按照情理自是選擇廢帝,隻因成與不成,至少還有一線生機。然而在中國曆史上,大多數人卻都是選擇坐以待斃,冒險犯難的少之又少,就算明知道不久就會麵臨滅頂之災,依然沒有膽量進行生死立決的一搏。或者依然心存僥幸,或者忍不住猶疑觀望,他們會選擇妥協讓步,一步步地被逼入死角,直到最後退無可退被斬首抄家。長孫無忌的顧慮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程知節廉頗已老,是否還會幫他?長孫家族枝繁葉茂,如果失手家人會怎麽樣?本來自己兩個兒子娶的都是李家的嫡親女兒,也許自己雖死他們還能活著呢?能夠拋卻任何顧忌,斬斷任何牽掛,在危機來臨之際毅然放手一搏的人永遠隻是少數,因此獨步曆史天空的星辰,永遠隻是寥寥幾顆。
曆經風雨的他,必定已經預料到了這樣黯淡的前程,也預料到了舅甥之間的權力之爭不是以重申忠誠或者憶及親情就可以讓對方的心柔軟下來的,於是,他選擇了沉默和平靜地接受,維持著關隴貴族一如既往的驕傲,不曾向對方求和乞憐,正如若幹年後的被武後下獄的裴炎,麵對親友的安慰隻是鎮靜地說一句:“你幾時見過宰相下獄還能活著出去的呢?”他開始淡出政壇的是是非非,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著書立說之上,意欲為自己身後留下些什麽。梁、陳、北齊、北周、隋《五代史誌》三十卷,武德、貞觀二朝史八十卷,相繼完成。這一部部凝聚著他心血的皇皇巨著,也成為他生命中最後的閃光。
顯慶三年(658年),長孫無忌所修的《大唐新禮》也告完成,在古中國,“禮”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禮儀的修明與法製的完備同樣重要,即所謂“禮”“刑”兼備。由長孫無忌監修,被譽為中華法係巔峰的代表作唐律,便是“以禮率律”,在禮法結合方麵是曆代最為完美的。想想一千多年無人能超越的唐律,也可以知道《大唐新禮》的嚴謹與精致。然而新禮呈上去,卻受到了許敬宗和李義府的橫挑鼻子豎挑眼,到處刪改增減,按照高宗和武後的意思亂改一氣,惹得學者們議論紛紛。(“時許敬宗、李義府用事,所損益多希旨,學者非之。”)長孫無忌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氣?也真叫做十年風水輪流轉了。許敬宗則是越改心裏越歡暢,這輩子還沒這麽爽過,到最後幹脆說新禮裏麵講葬禮的《國恤篇》不好,因為君王活著的時候就為他製定死後的禮儀,不是一個臣子該做的事,竟然把《國恤篇》給當眾燒掉,以至新禮裏麵獨缺葬禮。
柏楊先生對此評論說:“專製封建的密度越濃,搖尾係統的諂媚方法也越精致,以至禮儀中竟然缺少葬禮,實在使人咋舌。唐王朝共有二十個君王,沒有一個死後被野狗吃掉的,全都依照一定規程,把屍體裝進棺材,然後拿到墓地埋葬。這儀式是存在的,卻不允許列入典章。隻因幾個搖尾分子要用精致馬屁術達到升官發財的目的而已,誠是《官場學》奇異的一章。”其實,高宗倒未必是那麽在意這些,以前某烏鴉嘴咒他修城牆要死,也沒見他怎麽的,許敬宗的建議如此荒唐卻得到他的讚同,想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隻是出於以前裝乖學生自感受氣的報複性心態了。士可殺,不可辱。目睹著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當眾焚毀,對於高傲的長孫無忌而言,那一刻一定比死更難受。如果高宗隻是受了武後和奸臣的蒙蔽,如果他對於舅父還有一絲一毫的尊敬和親情,又怎麽忍心讓他遭受這樣的羞辱!這個昔日曾經摟著舅父的脖子哭泣著尋求安慰的乖乖外甥,一旦翻臉竟是如此的冷酷。就這樣,凝聚著長孫無忌數十年心血的作品,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昭示著盛世皇權的猙獰與凶狠,也將長孫無忌的驕傲、尊嚴,以及殘存的希望,寸寸燃燒成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