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位中宮
初唐政壇人才濟濟,群星璀璨,素來為人所稱道,然而長孫無忌作為淩煙閣第一功臣,所得評價一向不高。對他的指責主要有他身為人臣,兩度幹預君王立儲,且都主張廢長立幼;貞觀時期建樹不多,排擠大臣,又不敢向太宗進諫;永徽時專權用事,誅殺異己,等等。有人甚至說他毫無才華,隻是靠裙帶關係才位居淩煙閣首位,一旦掌權又視君上為傀儡,如果不是出了個武則天,他很可能篡權奪位。加之現代影視文學作品的推波助瀾,這位淩煙閣第一功臣,幾乎給妖魔化成了白臉奸臣。
平心而論,長孫無忌確有好弄權、有私心的一麵,但怎麽也不至於如此不堪。無論是玄武門事變還是太宗立儲,主要還是太宗自己在決定,說來立儲事之所以會鬧出如此大的風波,也是太宗偏愛李泰而引起。各種明裏暗裏的支持,滋長了泰的野心,也讓他對一些元老大臣不放在眼中,彼此有過多次衝突。魏徵就對李泰很不感冒,雖說和魏徵自己立嫡以長的政見有關,但泰和不少極受太宗看重的貞觀重臣的關係不睦是不爭的事實,太宗不能不考慮這些。李治雖不理想,但已是當時條件下最為合適的繼承人了。長孫無忌擁戴李治自然是因為李治性格柔順,跟他更為親近,不似李泰那麽傲慢疏遠,但李泰的這種做法本來也就是缺乏政治智慧的體現。
至於長孫無忌在貞觀時的作為,更有必要一辯。長孫無忌的確很少向太宗進諫,但也要看到,凡是參與過玄武門事變的核心人物,幾乎沒有向太宗犯顏直諫的,比如房玄齡、宇文士及,而以直諫出名的大多是原東宮人馬,如魏徵、王珪等。長孫無忌是太宗心腹,參知機密甚多,自不敢再像魏徵等人那麽直言無隱,犯主逆鱗。但不勸諫並不等於就沒有建樹,不過彼此分工不同而已。現在有些人把貞觀之治的光環聚焦於魏徵之上,甚至以是否接受魏徵的諫言作為人君是否失德的標準,以是否向君王進諫判斷大臣是否有建樹,著實有點奇怪。宰相的三個職權:議政,執行政事,監督執行情況,魏徵做的隻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個人以為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乃至李靖、李勣起到的實際作用,恐怕比魏徵還要大一些。就長孫無忌而言,僅僅一部《唐律》就足以震古爍今了。他並不是那種名譽編撰者,而是從頭至尾都參與了法律的修訂,以及各種廷議和辯駁,如《貞觀律》《永徽留司格》《散頒格》的修訂。此外,貞觀之治的成功不僅在於法律的完備,也在於禮儀的修明,即所謂“禮”“刑”兼備。長孫無忌在這方麵也很有優勢,《大唐禮儀》就是他編纂的,其實中國法律(指古代)禮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所謂“以禮率律”。唐律在禮法結合方麵是曆代最完美的,這和長孫無忌的努力和學識分不開,所以他對貞觀之治的貢獻絕對是不容抹殺的。長孫無忌的才華,還可以從永徽之治的繁榮局麵中體現出來,絕非隻靠攀龍附鳳即能獲享高位之輩。
長孫無忌的確有弄權專斷、誅殺異己的一麵,不過這也是政治家的本性決定的,而且大部分也是為了李治的統治穩定著想。說他會成為王莽第二,奪取李唐江山,那是太過了。他從來沒有試圖掌控軍隊威脅幼主的舉動,提拔的人物雖然有偏私之嫌,大多與自己政見相似,但也都算得上德才兼備口碑頗好,說他是權臣不錯,但權臣卻不一定都是奸臣了,西漢之霍光,晚唐之李德裕,明朝之張居正,均屬這類並非十全十美卻力能回天的能臣和權臣。不過,高陽公主一案中他對於李道宗等的迫害,反映出他的確有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的一麵,日後他即將為此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隻因狠辣太過,勢必萬眾矚目。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長孫無忌的光芒,已經刺疼了年輕君主的眼睛。一個微妙的信息是,就在此案結束的同月,李勣接受了皇帝的任命,官拜司空。
太宗晚年,曾評點過當世三大名將,稱李勣、李道宗作戰,不會大勝也不會大敗,而薛萬徹作戰,不是大勝就是大敗。然而道宗和萬徹,無論是謹慎小心還是輕率魯莽,都死於這場大獄。當世三大名將,已僅僅剩下李勣一人。他會否有物傷其類之心?會否因與長孫關係疏遠而擔心過己身的安危?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值得注意的不僅是皇帝的授職,更有李勣的接受,這與永徽初年他為了避免和長孫無忌衝突而堅決推遲左仆射的官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君上的恩寵猶不隻此,之後又特命再度為他畫像,並親自作序,先追憶一番李勣為東宮舊屬時的往事,重提太宗提拔他的本意,提醒他記得自己的責任,“朕以綺紈之歲,先朝特以委公,故知知哲之明,所寄斯重!”最後又對他大加褒獎,“茂德舊臣,惟公而已,用旌厥美,永飾丹青!”昔日淩煙閣畫像的二十四功臣之中,已隻剩下長孫無忌和李勣仍在用事,稱李勣為“茂德舊臣,惟公而已”,置長孫無忌這位國舅兼托孤大臣於何地?如果無忌還能保持他在貞觀時期的洞察力,應該會留意到這個危險的訊號,然而他沒有。仍然沉浸在政敵人頭落地勝利喜悅中的他,不曾留意到流年已暗偷換。
李治對於政事的不滿越來越多了,永徽五年(654年)九月一次會議上他抱怨官員們不給他意見,“頃在先帝左右,見五品以上論事,或仗下麵陳,或退上封事,終日不絕;豈今日獨無事邪,何公等皆不言也?”十月,長安城外郭修葺,一個小官雍州參軍薛景宣進言道:“漢惠帝修長安城,沒過幾天就死了,現在又修城牆,一定大不吉利。”這人真是很會說話,不是紅口白牙地咒皇帝死麽?幾個大臣都上書要求懲辦他大不敬之罪,按律當誅。李治認為:“景宣雖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絕言路。”於是赦免了他。其實薛景宣的話本無道理可言,李治執意饒恕這隻大嘴烏鴉也不願意斷絕言路的心態倒是可以探究一下。
按照中國古代政治體製,臣下提意見建議往往有兩條路子,一是向宰相反映,由宰相斟酌之後或者直接處理掉或者作為提案向皇帝提出,另一種則是向皇帝反映。大抵相權相對較重而君權相對較輕時,臣下跟宰相接觸多而和皇帝接觸少,國家大事很少在上朝時處理,而多由宰相獨對時向皇帝提出提議,此時缺乏參考意見的皇帝是很難對這些提案提出反駁意見的,所以以照準為絕大多數,一些試圖壟斷朝政的權臣,甚至是很不願意臣下接觸皇帝向皇帝提意見的,比如玄宗時代的李林甫。而相權輕而君權重時,臣下就是直接找皇帝的多些,漢武帝時九卿“受事宮中”就是比較顯著的例子(這裏的“事”是文書之意,南朝有中書通事舍人,就是負責傳遞詔書的,“受事宮中”意即九卿直接接受皇帝從宮中下達的詔書指令,而不是按正常狀態詔書擬就後下給宰相,由宰相指揮相關部門,這種情況也稱“事從中下”),至於明清一切政事都待皇帝坐朝或者臣下向皇帝上奏章解決,這就是相權極輕的表現了,實際上這時也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宰相了。
在政在塚宰的格局下,不對政治設施實際負責的唐高宗,卻一再“求言”要求朝臣常常來找自己,或者麵陳或者上“封事”議論朝政,這其中的意味是很豐富的,可以理解為對君權過輕的一種不滿,也可理解為對長孫無忌的施政有不滿,因為臣下議論事情,雖然往往是采取對皇帝進行勸諫的形式,但除非是針對宮闈私事的批評,否則實際受到傷害的總會是長孫無忌,因為做決定的實際是長孫。就以景宣議論修長安城來說,雖然是犯了皇帝的忌諱,但從另一方麵來看又何嚐沒有觸怒長孫為首的政府呢,因為做出修長安城決定的隻會是長孫和他手下的官員。景宣批評政府修長安城的舉措忽視了皇帝的健康,雖然話說得比較難聽,其動機我想高宗還是很領情的,這也是政府要求懲處他而高宗給予庇護的原因吧。他寧肯忍受一些既不精辟也不睿智的說辭,也不願意所有的聲音都歸於寂寞無垠的空間裏,沉默而浩瀚,最後無聲無息地消逝於虛空。
群臣意見往往清一色一麵倒,朝廷上幾成一言堂,高宗在政事上的揮灑空間日益局限,後宮生活也同樣不如意,永徽五年(654年),發生了小公主暴亡一事,王皇後母舅柳奭惶懼自請辭相,李治於是想把心愛的女人武昭儀立為皇後。這並不容易,王皇後出身世家大族,又是太宗親自選擇的兒媳,而武昭儀出身寒微,加之曾事先帝,身份尷尬,但如果能得到神通廣大的國舅的同意,他相信一切都不成問題。於是,在和武昭儀商議之後,他們精心準備了一番,雙雙來到長孫無忌的府第。
皇帝駕臨太尉兼國舅的府第,這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但武昭儀也陪隨同至,就比較稀罕了。七竅玲瓏心的長孫無忌一見這架勢,心裏也就明白了八分,當下不動聲色地將天子及其寵妃迎入府中,盛宴以待。皇帝看來心情很好,一見麵就破格提升長孫無忌寵姬所生的三個兒子為朝散大夫,並賜金銀寶器各一車,綾羅綢緞滿十車,即使對於宰輔重臣,這樣的重賞也是極為罕見的。按照大唐銓敘之法,散官分為九品三十階,以科舉出身的,進士隻能由從九品上起敘,明經由從八品上起敘,以門蔭出身而有國公封爵的也不過從正六品上起敘。朝散大夫計階為從五品下,按大唐製度已屬通貴之官,授官便必須奏取進止,按每年量多少起敘。而今次授官的三個兒子,不過是無忌寵姬所生的庶出兒子,如此殊恩,籠絡之意已是相當明顯。於是賓主盡歡,其樂融融。酒酣耳熱之際,皇帝微微一歎:唉,可惜王皇後無子。折騰了半天,至此終於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希望國舅能順從自己的意思,同意廢王皇後而立武氏。無忌心裏雪也似的明亮,卻詐作不知,話鋒一轉,隨口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如此幾次三番,直到所有的人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在裝傻為止。話到這個地步,已經沒了繼續說服下去的必要,於是“上及昭儀皆不悅而罷”,悻悻然回宮。
這樣的結果,其實是可以想見的。“王皇後無子”,這是李治唯一能搬上台麵的廢後理由,因為皇後殺一個未有公主封爵的嬪禦之女,根本夠不上廢後的標準,何況此案還未證實,反而無子關係著大唐的國運。可是這個能搬上台麵的理由,卻不是個能說服人的好理由,尤其對於無忌來說。一方麵,王皇後的養子太子忠正是由無忌擁立為太子的,且當年之所以如此匆忙立儲,正是針對武氏入宮後不久懷孕即升昭儀的舉措,因此先天便有一重抵觸。另一方麵,以武氏的出身和背景的確大有問題,寒門小戶不說,還是先帝的侍妾,在深宮中待著也就罷了,要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這怎麽可以?讓天下人恥笑皇帝**麽?在他看來,武氏能做上昭儀已經很夠意思了,她實在應該安分一點。說來可笑,長孫無忌多次幹預帝王立儲,每每因主張廢長立幼而被人指為不合禮法,存有私心,當他頭一次為了維護封建禮法力主立嫡以長的時候,卻因此而身遭橫禍,家破人亡。曆史之吊詭,也正在於此了。
李治很鬱悶。“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收了別人的重禮,卻不幫忙辦事,香餌吞進去,魚鉤吐出來,難怪別人會有意見,何況這人還是皇帝。以堂堂帝王之尊,親自跑到臣子的府第行賄,本來已是上下倒錯尊卑易位,現在居然還被拒絕了,這真是……太太太不給麵子了!如果說高陽公主謀反一案的處理讓他看到帝王權柄的下移以及長孫無忌的咄咄逼人,那麽這次就是直接地感受到長孫對自己意願的冷淡和對帝王權威的輕視,原本對舅父已有疑忌之心的李治,此刻憤怒更是如火如荼地燃燒起來,畢竟,他還是一個隻有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又怎會沒有一點點脾氣。自他十六歲被立為太子開始,他就一直處在父皇嚴厲而挑剔的目光之下,好不容易熬出頭當上皇帝可以喘口氣了,卻又時時刻刻處在舅父為首的顧命大臣監督下,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免行差踏錯。這樣尊而重之的結果,換來的是對方日益專權妄為,雖身為帝王,卻如身受重縛,動輒為人所製,無法揮灑自如,既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打理朝政,也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為正妻,人生至此,實屬無味。
然而求諸朝堂,大臣們都意見一致鐵板一塊,又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臣,處理事情四平八穩沒有什麽失策的地方,想幹預也找不到借口。後宮之中,如王皇後、蕭淑妃之輩也不可能給他什麽幫助和支持,初唐宦官勢力可以忽略不計。朝臣、外戚、後宮……思想一圈,能借重的隻有她——武昭儀,蒼茫的天地間,她是他唯一的同謀。
向長孫無忌行賄試探,武昭儀第一次衝擊皇後寶座的嚐試以失敗告終。她並不是承受不起失敗的人,但長孫無忌的態度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奪取後位的這條路將會行進得異常艱難。她將麵對目前掌控朝政的所有重臣的反對,一旦失敗,已經亮出野心的她下場將極為淒慘。王皇後一旦熬過這場劫難,他年太子忠登基為帝,王皇後便將升格為太後,如何對付她這個情敵,是可以料想的。不錯,是她先下的手,代價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慘痛。但現在再來後悔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既然跨出了這一步,就不能再回頭,而李治則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了。在命運的賭桌麵前,這是她唯一可以帶上陣的資本。
紛繁複雜的局麵驀然間變得異常簡單而清晰,為了達到彼此的目標,他們需要對付同一個人——長孫無忌。聯係彼此的不再隻是男女情欲,更關係著自身的生死浮沉,他們不再隻是皇帝和寵妃的關係,而是政治夥伴,以及同盟者。兩人齊心合力,共同對付阻礙他們前程和夢想的元老集團。
得到高宗全力支持的武昭儀信心倍增,這年三月,她剛剛完成了一本書,名為《內訓》,教導女子如何服從丈夫,幽嫻貞靜,儼然已以皇後自處。隻因這類女子教育書籍,傳統都是由皇後著述,作為母儀天下的懿德佐證,武昭儀此舉,無疑已是僭越。而以她曾事二夫的經曆,公然教導女子應該如何持節守貞,更是有些滑稽。好比一個經常作弊的學生,卻堂而皇之寫起學生手冊,並要求別人遵守,被人指為“以身作賊”,那也不算冤枉。不過這正是武昭儀一向的風格,你有你說,我有我做。她是規則的製定者,卻非遵行者,似乎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為這個明顯的矛盾而傷腦筋。一如一切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他們製定規則,卻又超脫於規則,仰天一笑打個哈哈,世俗禮法豈為我輩而設!輕輕鬆鬆一句話搞定。人言可畏,在一些人眼裏,公眾的聲音是足可壓死人的大山,但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卻不過是個氣球罷了,輕輕吹口氣便會飄遠,甚至不必用針刺破。遙想當日躊躇滿誌地捧著《內訓》的武昭儀,想必也是嘴角噙著一絲譏諷的微笑,傲慢地、挑釁地、不屑地冷對著大眾的瞠目結舌或是冷嘲熱諷。不過如此。
如此稍事休息,永徽六年(655年)六月,武昭儀再度發難,目標直指已行同禁錮的王皇後。這位可憐的皇後,再度被身邊人告發,指她與其母魏國夫人行“厭勝之術”。厭勝,指因憎嫌某人而作圖畫形象,對其刺心釘眼,以此詛咒此人受苦或橫死。也可用於媚道,以博取尊長的喜好或男子的愛戀。施此術者,以謀殺論減二等,但若對象是尊長或皇帝,則罪當處斬,列於十惡重罪之五的不道(即背違正道,陰行不軌),屬不赦之罪。這次手腳做得可能過於明顯,就連撰寫唐實錄的史官也認為是武昭儀誣陷,目的在於進一步打擊王皇後,民間更是議論紛紛。[23]但皇帝的處理卻異常果決,禁止魏國夫人入宮,複貶王皇後舅父柳奭為遂州(今四川遂寧)刺史,中途又以“漏泄禁中語”之罪,再貶為更為遙遠的榮州(今四川自貢)刺史。此外,以舊製“貴、淑、德、賢”四妃名額已滿,欲別置“宸妃”之號,以武昭儀為之。以此事觀之,似乎高宗此時尚未有立即廢後之心,武氏也並未試圖直接躍居後座,當是有意試探群臣的意向。
“宸”,為北極星之所在,後引申為帝王之所居,乃至帝王本身。以“宸”為特設封號,彰顯其地位的尊貴與超然,隱隱有傲視群倫之意,當是出自素來醉心於文字魔力的武昭儀之請,作為封後過程中的一個過渡。不料此議一出,立即受到兩省宰相的反對,中書令來濟、門下省侍中韓瑗,先後上表以不合製度為由諫止,“妃嬪有數,今立別號,不可”。韓瑗和來濟俱是王皇後舅父柳奭罷中書令後新提拔起來的,韓瑗與長孫無忌有姻親之誼,彼此同氣連枝,自不待言;來濟卻非關隴貴戚,素性忠直,貞觀末期從未卷入太宗諸子之爭,隻在事後規勸太宗對承乾從輕發落以全父子之情,此番進諫,當是出於太宗朝忠諫的遺風以及對大唐禮儀製度的維護了。既有重臣施壓,封妃原本也不是武昭儀的終極目標,不欲在此多事糾纏,進號宸妃一事,於是就此罷議,但這兩位不識時務的大臣的名字,也深深地印在了武昭儀的心裏。
私下打探長孫無忌的態度和進號宸妃之議,是武昭儀謀奪後位的兩次序曲和試探,兩次群臣都毫不含糊地亮出了反對牌,不能不悻悻然收手。縱有萬丈雄心,卻遭遇群臣一致的冷麵以對,一時頗有進退維穀之感。既已付出了那麽多,勢必要個結果,然而舊時代留下的勢力看來是如此強大,堅冰重重,何從突破?這時,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僵局,終於讓李治下定決心將皇後廢立提上了議事日程。
起因是長孫無忌看某人不順眼,按老規矩想把他貶出京,雖說長孫無忌貶斥大臣常有排除異己之譏,但他跟這個人過不去卻絕對是有道理的。此人便是中書舍人李義府,《新唐書·奸臣傳》中排行第二,說來也是初唐有名的白臉奸臣了。隻是跟電視劇中凡奸臣往往形容猥瑣不同,李義府眉清目秀,溫文爾雅,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因他是靠劉洎引薦才得以入仕,又顯然對這位恩人深懷感激,戀戀不舍。人們怎麽也想不明白剛正豪放的劉洎,怎麽會和陰柔狠辣的李義府扯上關係,於是就紛紛傳說他們是同性戀夥伴。[24]李義府文采風流,與來濟同以文章翰墨揚名,時號“來李”。當我們讀到“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這樣柔媚清麗的詩句,縱然厭惡其為人,也不能不佩服他的文學才華。看來做奸臣,也是要有幾分真本事的,否則也不過隻能做搖旗呐喊的小嘍囉而已。《舊唐書》雖承認他“才思精密”,卻又忍不住諸多不滿,隻得道“所謂猩猩能言,鄙哉!”這是因人廢文了。和他清秀的外表一致,李義府跟人說話也極其謙恭有禮,臉上永遠帶著三分迷人的笑意,但你若以為他麵和必然心善,那就趕緊攢錢給自己買棺材吧,因為李義府最擅長的便是溫柔一笑就出刀,讓人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陰狠的事情幹得多了,時人贈他一個美號“笑中刀”,又號“李貓”。初唐時選官講究德才兼備,李義府風評太惡,和他同時揚名的來濟都已經做到了中書令,他還隻是個中書舍人,兼修國史,跟許敬宗是同僚。長孫無忌掌政之後,李義府因為受馬周、劉洎推薦入仕,算來屬於魏王黨的外圍,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因此之故,李義府一向極為留心朝中動態,探知長孫無忌有意將他貶出長安,到偏遠的劍南做壁州司馬,頓時慌了手腳。好友王德儉替他出主意說:“武昭儀甚承恩寵,皇上本有意立她為後,隻是擔心宰相阻撓,你若能挺身而出,上表請立武昭儀為皇後,說不定可以轉禍為福。”李義府深以為然,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一旦出京便將難有翻身之日。當下飛速寫好,趁王德儉在宮中當值之日,深夜叩閣,直達天聽,懇請廢王皇後而立武昭儀。深夜之中,當然沒有朝臣阻礙,表章立即送到李治手裏。正為立後事得不到群臣支持而煩惱的李治,見了真是大喜過望,立即傳召李義府,並賜珠一鬥,留任原職。長孫無忌貶他出京的詔書都已經在中書擬好,正要轉送門下省,皇帝留任的聖旨已經到了,詔書頓時發不出去,徒喚奈何。隔日,武昭儀親自派人登門慰問。不久更將他升職為中書侍郎,為僅次於中書令的副長官。對於李義府而言,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子落下,滿盤皆活。李義府的人生,就此得到轉機,也打破了李治的重重顧忌,武昭儀更是大受鼓舞,他們終於知道,原來朝中還有支持他們敢於跟長孫無忌唱對台戲的人。李義府是第一個提出廢後事宜的人,也是第一個鮮明表態支持武昭儀的朝官,他職位的不降反升,無疑透露出一個微妙的信息,讓所有在現行體製下鬱鬱不得誌的官僚們看到了一絲希望,也為他們指明了上位的途徑。這是李治第一次違犯長孫無忌的意願提拔長孫要貶斥的官吏,雖然詔書未曾送達門下,上呈李治處理,從而避免了一場麵對麵駁回重議的尷尬,但宦海浮沉的老手們都能感覺得到這對君臣已有了裂痕,皇帝不再對長孫無忌言聽計從了。李義府的升遷,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石子,**起了層層漣漪,首先波及的便是許敬宗。那位給李義府出主意讓他深夜遞表的狗頭軍師王德儉,正是許敬宗的親外甥。我甚至懷疑,也許本來是老於世故的許敬宗察覺到了這一點,卻不想輕舉妄動,於是讓李義府去投石問路了。
許敬宗的仕途比李義府還慘,早在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才名滿天下的他就已經入選秦府十八學士了,三十年過去居然還在原地踏步,繼續編寫永遠寫不完的國史,心情之鬱悶,可想而知。這下總算看到機會,忙不迭地表忠心支持立武昭儀為後,四處奔走宣言:“田舍翁多收了幾鬥麥子都想換個老婆,何況當今天子!”其實這話說得十分不雅,居然把堂堂九五之尊的大唐皇帝比作喜新厭舊的老農民,真是豈有此理。許敬宗也算飽讀詩書,不知道怎麽想出這麽個不倫不類的破比喻,但隻要是讚成易後,李治聽了也覺順耳,當下又升他為禮部尚書。這樣明顯的暗示,就算是瞎子也明白皇帝的心意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力挺武昭儀的隊伍,王德儉、崔義玄、袁公瑜等是最早的一批,皆成為武昭儀的心腹,可以說是為她打江山的第一批功臣,後來被武後視為有“翊讚之功”,武周朝多次重賞加封,並惠及子孫,足見感念之深。受後宮之戰的啟發,武昭儀將這一批人物網羅麾下,組織成嚴密的情報網,觸角於是從內宮延伸到外朝,連成一片,互為表裏,便於及時掌握信息並做出反應。武昭儀坐鎮宮中,總攬全局,隨時留意最新進展並報知李治。這個情報網的嚴密與高效,是其最後得以成功的重要原因。在這些支持者中,許敬宗最為資深,又是李治東宮舊屬,深受信任,當下便受命去完成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再去登門拜訪長孫無忌,望他通融讚成廢後。
從這裏來看,李治對於舅父始終是心存忌憚的,然而關隴貴族的驕傲,兩朝重臣的身份,以及一直以來的一帆風順,長孫無忌仍然不願意鬆口。李治花心思收買幾個中下級官吏改變不了這一點。皇帝親自登門都一無所獲,許敬宗能得到什麽?一通好罵。武昭儀的母親楊氏出馬,同樣不給麵子。皇帝肝火漸漸升起,惱恨舅父太過分,長孫無忌也沒有想通一向溫順的小外甥怎麽會不聽話到了這個程度。皇帝的堅持,國舅的固執,君臣矛盾越演越烈,逐漸從幕後搬到了台前。皇帝欲立武昭儀為後,已是盡人皆知,而長孫無忌的反對,也是明明白白,一個是“春秋鼎盛,聲溢震方”的年輕天子,一個是受命輔弼、權傾朝野的托孤重臣,滿朝文武各自眼尖站好隊,隻待風暴來臨之際能夠找到方向。君臣對決眼見得已如箭在弦、勢不可免,最後攤牌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長安政壇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那種大變將臨的疑懼和不安,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長安令裴行儉忍不住和長孫無忌、褚遂良私下議論,認為如立武昭儀為後,國家禍患必由此而始。武昭儀的情報網迅速做出反應,先是袁公瑜打聽到這一消息,立刻密告武昭儀的母親楊氏,又飛速傳到了李治耳中。李治暫時拿長孫無忌和褚遂良莫可奈何,一口鳥氣全出在了裴行儉頭上,立即下旨將其貶為西州都督府長史。西州都督府地處西域邊陲,這是皇帝再次不經中書門下直接下旨任免官吏,裴行儉也是第一個因為反對立武昭儀為後而遭貶的京官,不料這一去就造就了大唐一代名將的產生。裴行儉文武雙全,縱橫西域,從未敗過,代表著大唐文人用兵的最高水準,並為大唐培養了王方翼、程務挺等諸多名將,他的名字,便是一段傳奇,一個神話。也因為他是最早被逐出京城的反對派吧,這也讓他幸運地避過了君臣交鋒最激烈的對決,從而逃過了之後接二連三血腥的大清洗。後來被貶出京的人士,無不殺身殞命,家破人亡。裴行儉這個最初的失意者,卻成為最後的幸運兒,塞翁失馬,禍福相倚,古中國的這一智慧哲理,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一次又一次得以印證。李治一旨貶黜裴行儉,再也按捺不住,遂於永徽六年(655年)九月,正式提出了易後之議,最後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了,政壇的颶風也隨之而刮起!
為了方便起見,這裏簡單回顧一下當時的政局及核心人物。大唐實行群相製,易後前夕共有宰相七名,分別為:
(一)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長孫無忌。北魏皇族後人,父親為隋代著名外交家長孫晟,母親也出自高門大閥渤海高氏,關隴門閥領袖。與太宗相知莫逆,一手將李治捧上皇位。李治登基之後,長孫無忌因兼具顧命大臣及國舅雙重身份,權傾朝野,唯與軍方關係一向疏遠,且為當時三大名將李道宗、薛萬徹之死負有直接責任。執政多年,締造了永徽之治的繁榮局麵,卻也樹下政敵無數。
(二)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李勣。初唐名將,軍方領袖。起自山東寒門,少年時即已名揚天下,即《說唐》中的徐茂公是也。李勣向有“純臣”之名,玄武門事件中恪守軍人職業道德,拒不介入皇室內鬥。貞觀末期隨著李靖的隱退、侯君集謀反被誅,李勣儼然已成為大唐首席將領。更因原為李治東宮舊屬,太宗對其著意栽培,既是彌補長孫無忌不善軍事的弱點,也是作為一種分權和製衡。高宗登基後,李勣為避免與長孫無忌直接抵觸,堅拒尚書省左仆射之位,遠離政治漩渦,高陽公主謀反案後,李治以之接替吳王恪拜為司空作為拉攏,推重之心,溢於言表。
(三)尚書省長官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於誌寧。出身鮮卑貴族,其先祖於謹,與李唐皇室祖先李虎同為西魏八大柱國之一,家世十分顯赫。本人文章德行冠於天下,高祖時便對他甚加禮遇,貞觀時為太子承乾之師,因屢屢直言諍諫觸怒太子,遣刺客刺殺於誌寧。當時於誌寧正在守喪,其孝行與品格竟連刺客也為之感動,下不了手,於誌寧這才逃過一劫。因此太子謀反案發後,原東宮舊屬均獲罪被貶,唯有於誌寧仍然深被信任,又被派去做李治的老師。於誌寧是個老實人,真正的至誠君子,持身謹慎,一直力圖遠離政治是非,然德高望重,世所同欽,永徽時除繼續擔任宰相之外,更再拜為太子忠的老師。
(四)尚書省長官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先祖為南朝衣冠,父親褚亮為秦府十八學士之一,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書法,貞觀時漸受重用,官至中書令,與長孫無忌一同受命輔政,頗有權勢。褚遂良於貞觀後期即已投效無忌,合力將李治推上皇位,其間也少不了有些小動作,對於擁護承乾及李泰的大臣有所打壓,劉洎之死即與他有關。
(五)中書省長官中書令來濟。舊隋名將來護兒之子,江都政變時煬帝被弑,來氏家族闔家殉難,來濟成為唯一遺孤。來濟並非關隴貴族集團成員,而是以原李治東宮舊屬的身份被起用,直言敢諫,文名傳於天下。
(六)中書省長官中書令崔敦禮。出身山東著姓、四大望族之首的博陵崔氏(即“博陵崔、範陽盧、滎陽鄭、太原王”),崔敦禮高祖時便已入仕,精善辭令,長於外交,王皇後舅父柳奭罷相後接替為中書令,當時年事已高,屢次請求退休,處於半隱退狀態。
(七)門下省長官侍中韓瑗。關隴貴胄,與長孫無忌及李唐皇室均有間接婚姻關係,新近提拔為門下省最高長官。
雖然從家世和背景來看,這些人多出生於高門士族,但和長孫無忌真正說得上同氣連枝的,主要也就是褚遂良和韓瑗二人,隻是因無忌同時兼具外戚與顧命大臣的身份,無形中成為眾人領袖罷了。
這日朝罷,按規矩宰相在退朝之後當齊集門下省之政事堂商議國事,是為政事堂體製。忽聞皇帝宣召宰相入內殿議事,然而宰相七人,僅有四人被宣召,即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勣、尚書省左右仆射於誌寧及褚遂良,而近期提拔的韓瑗、來濟及崔敦禮三人均未獲召見。事有蹊蹺,人人心中俱有所感:“今日之召,多為中宮。”——該來的終於來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事情到了眼前,仍不免讓人感到緊張。“長孫太尉當先言之。”有人提議。
褚遂良考慮了一下,道:“太尉貴為國舅,如觸怒皇上豈非讓皇上蒙上不敬尊長之名?不可。”
又有人提議說:“英公李勣素為皇上所重,當先言之。”
褚遂良稱:“司空為國之元勳,不可讓皇上負上降罪功臣之名。遂良躬奉遺詔,若不盡其愚誠,何以下見先帝。”表示自己將以顧命大臣的身份,首先勸阻皇帝了。[25]
這樣的交談,無疑是在事先串聯以求達到共同勸阻皇帝廢立的共識,要求英公李勣首先進言,則是明著試探李勣的態度了。在這種情況之下,李勣當即決定稱疾不入,避免在關鍵場合公開表態。他既不願意幫助群相給皇帝施壓,也不願意當眾和同僚翻臉,回避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其餘三人步入內殿,皇帝沉默良久,顧望長孫無忌道:“莫大之罪,絕嗣為重。皇後無嗣息,昭儀有子。今欲立為皇後,公等以為何如。”
褚遂良即答道:“皇後名家,先帝為陛下所娶。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後未聞有過,豈可輕廢!臣不敢曲從陛下,上違先帝之命!”
孝道的大帽子壓下來,談話頓時無法繼續。不歡而散。
李治不甘心,第二日,舊事重提。這回褚遂良幹脆把武昭儀的背景全部抖了出來:“陛下必別立皇後,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且昭儀經事先帝,眾所共知,陛下豈可蔽天下耳目!使萬世之後,何以稱傳此事?”
武氏原為先帝侍妾,高宗以之為妃,已是子奪父妾,行同**。這個事實雖然盡人皆知,卻絕少有人敢當麵說出來。而今到了廢立皇後的生死關頭,褚遂良突然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大出高宗的意外。
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隱私突然被**裸地形諸口舌,公諸於眾,“昭儀經事先帝,眾所共知,陛下豈可蔽天下耳目!”一字字如箭刺心,淩厲尖刻,惟其說的是事實,更讓當事人覺得情何以堪。
褚遂良猶未住口,續道:“陛下倘虧人子之道,自招不善之名。敗亂之端,自此始也。”
此次以孝道責備皇帝,已經不像昨日那樣僅僅是遺棄王皇後,有負先帝囑托,而是直斥皇帝子奪父妾,**通奸,給先帝戴綠帽子了。縱然他是顧命大臣的身份,說出這話也可說是大膽已極了。
皇帝一口氣還沒喘過來,褚遂良已經先把朝笏放到地上:“臣上忤聖顏,罪合萬死,倘得不負先帝,則甘從鼎鑊。”臣得罪陛下,罪該萬死,可是隻要能不負先帝,死也甘心。說罷頻頻叩頭出血。題外話一句,褚遂良對於太宗倒可以說是竭盡忠誠,相當依戀的,太宗曾謂:“褚遂良鯁亮,有學術,竭誠親於朕,若飛鳥依人,自加憐愛。”然而李治此刻聽來,隻覺憤慨,怎麽你對老爸就是小鳥依人,對我就是老樹盤根?難道他是皇帝,我不是皇帝?罵得那樣痛快,皇帝還沒有發作,他倒先尋死覓活起來,一腔怒火,哪裏還按捺得住!當下命令殿前武士將褚遂良拖出殿外。
刺目的鮮血,盛怒的皇帝,氣氛緊張得如繃緊的弦,快要斷裂開來,突聞珠簾之後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何不撲殺此獠!”
赫然竟是武昭儀!
她當時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嬪妃罷了,竟然敢隱身簾後旁聽君臣議政,不僅偷聽,而且公然發作出聲要求懲辦顧命大臣!群臣震驚過度,一時反倒說不出話來。
平心而論,武氏這一生很少有這麽失態的時候,當是褚遂良先鄙薄她出身寒門,接著揭露她曾事二夫的隱私,讓她太難堪,激怒之下終於不克自製吧。
原本緊張得讓人喘不起來的局勢,被武昭儀這麽橫插一腳,頓時變得說不出的詭異和尷尬。長孫無忌畢竟久經風浪,當下道:“褚遂良曾受先帝遺命輔政,不可加罪。”
此次激烈程度比昨日尤甚,先是褚遂良指責皇帝**,天顏震怒喝令拉出,顧命大臣血染金殿,武昭儀簾外發難,君臣針鋒相對,態勢逐步升級,親眼目睹這一場龍爭虎鬥互不相讓直至最後彗星撞地球一幕的兩朝老臣於誌寧,嚇得戰戰兢兢,連大氣也不敢出。
消息迅速傳播開來,舉朝驚駭。與長孫無忌榮枯與共的韓瑗當即入奏:“皇後是陛下在藩府時先帝所娶,今無愆過,欲行廢黜,四海之士,誰不惕然?且國家屢有廢立,非長久之術。願陛下為社稷大計,無以臣愚,不垂采察。”[26]這是重彈太宗親為擇婦的老調,加以廢立為取亂之道,可是皇帝要的就是四海之士惕然心驚的效果,重塑天子威嚴,哪裏肯聽?次日韓瑗再度切諫,感情更加悲切,說到激動之處,潸然淚下,悲不自勝。皇帝大怒,促令引出。韓瑗仍不罷休,再次上疏,以皇後母儀萬國,左右善惡,事關重大為由,援引妲己傾覆殷商,褒姒毀滅周室為例,直斥武昭儀必為亡國禍水,不堪為後。與關隴集團素無瓜葛的中書令來濟也上表聲援,縱論古今,大談家世背景之重要,漢成帝以出身微賤的趙飛燕為後,如何使得皇統亡絕,社稷傾淪雲雲,總之以出身背景兩皆尷尬的武昭儀為後就是不行。
對於李勣這一舉動,曆來頗多猜測,有認為他因太宗臨終前的貶官舉動暗含殺機感覺寒心,故此在大唐社稷麵臨危機之際采取了袖手旁觀冷漠以對的做法,然而細細考究便可知此說頗為牽強,大有事後諸葛亮之嫌。畢竟,武氏當時不過是個寵妃罷了,後來能走那麽遠是誰也想不到的事,開天辟地以來什麽時候出過女皇帝呢?而當時有震主之威、權勢侵淩天子的,並不是曲意承歡的武昭儀,恰恰正是直言厲色反對廢後的托孤大臣們。如果李治自己是有才能的,那麽很顯然他借皇後廢立事件開始巧妙地擺脫被老臣控製的情況,意欲有所作為,難道不好麽?如果他本人昏庸無能,那麽被權臣挾製和被內寵玩弄又有什麽不同呢?這至少是個改變的機會吧!王皇後本人並不是一個賢能出眾的聰明女人,況且沒有子息,何足為惜。
值得注意的是,受命保護王皇後和長孫無忌的,是褚遂良而不是李勣。從太宗的臨終安排倒是可以看出他是以長孫為輔政,以李勣為製衡了。李勣是否另有遺命在身,這裏暫且不論,但他扮演的角色顯然和褚遂良不同。而終高宗之世,李勣這個軍政大保鏢的任務,也算功德完滿,這不僅表現在皇後廢立事件中,給予李治以軍方的承諾和支持,也表現在日後李義府觸怒高宗時,李勣作為唯一監審的朝中重臣,判處李義府以長流嶺外的無期徒刑,累及家屬,雖遇大赦而不得放還,最後憤激而死。這也難怪日後武後臨朝稱製,何以會激起李勣之孫徐敬業的反抗,而武後又何以會罪及英公屍骨了。
總之,不管他是為公也好,為私也好,作為軍方領袖人物的他這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說話,給了李治以萬金不易的承諾,暗示長孫決不會得到軍方的支持。隻要軍隊不掌握在權臣手中,那就好辦。得此一諾,李治始能放手施為,不致擔心長孫無忌情急之下效霍光行廢帝之事,當即貶褚遂良為潭州都督,拿顧命大臣開刀了!
永徽六年(655年)十月,高宗終於下旨:“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鴆毒,廢為庶人,母及兄弟,並除名,流嶺南。”所謂“謀行鴆毒”雲雲,無非欲加之罪,隻是因王皇後曆經劫難而未倒,在此添上最後一根稻草,而蕭淑妃如何會獲罪,卻完全找不到跡象。唯一的解釋是武昭儀忌憚她曾經受寵,又有子嗣,視之為潛在對手,務必除去,至於背後做了什麽手腳令李治對淑妃如此厭惡,那就不得而知了。這道詔旨一下,足見勝負已分,大局已定,許敬宗遂聯絡百官上表請立武昭儀為後,於是高宗再度下詔:“武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闈,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待從,弗離朝夕,宮壼之內,恒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嚐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歎,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後。”
這道詔書也是出於許敬宗的手筆,與其說是措辭如何巧妙,用典如何精致,毋寧說是一通挾嫌含怨的回應之詞,字字句句,皆是針對眾宰相反對武後的言辭。既鄙薄武氏出身寒微,便開篇即聲稱她為名門閨秀勳貴之後,既指責她曾事二夫不堪為後,便回應這是先帝自己的安排,親自送給兒子做禮物的。這類冊後詔書原本吹捧虛飾的居多,但似這般從頭到尾撒謊到底,竟赫然昭告天下的,也算史無前例了。不過昭儀的性格,向來不懼人言,若是真一劍刺去她可能還害怕一下,若隻是出言議論,她當你是空氣。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因此冊後典禮不僅要辦,而且要辦得異常隆重,讓天下都看到新皇後的煊赫聲勢和今日風光。這種心態,李治完全可以理解,他深心之中又何嚐不想穿著正式的皇帝冠冕,冊立自己所愛的女人為皇後,好好地向一眾反對立後的老臣示威一番?立後詔書一下,隨即大赦天下,普天同慶,恭賀道喜的人絡繹不絕,而武昭儀這時卻出乎意料地上了一道表章,稱:“陛下前以妾為宸妃,韓瑗、來濟麵折庭爭,此既事之極難,豈非深情為國!乞加褒賞。”皇帝以表章出示韓瑗和來濟。
回顧這場沒有硝煙卻意義深遠的戰爭,深感以長孫無忌為首的朝臣們(可稱為既得利益的保守勢力吧!)是太過自信,也太輕視對手了。明知道王皇後已經因為小公主之死而失寵,王皇後舅父柳奭也因此罷相貶黜,仍然沒有一點點警覺意識,嚴重低估了武昭儀的野心和能耐,從而在整個過程中一直處於被動應變的狀態,沒有做好充分的應戰準備。其次,長孫無忌掌政多年,雖然權傾朝野,卻也樹敵無數,對其專權壟斷心懷不滿的大有人在,隻是被掩蓋在一片喝彩聲中罷了。而無忌因為仕途的一帆風順,逐漸衝昏了頭腦,對此缺乏清醒的認知,尤其對於皇帝轉變態度與自己漸行漸遠無所察覺,對手握軍權的李勣的立場和態度,也自始至終在狀況外,直至最後決戰時刻,仍然蒙在鼓裏(由此也可見李勣的世故與老練),鑄就了最後慘敗的主因。軍隊既不在手,何以威懾他人?隻搬孝道這類的大道理,那是隻能招人煩,不能讓人怕的。道理大不如拳頭硬,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昔日西漢權臣霍光便是靠了軍隊的支持,就算毒殺許皇後,漢宣帝也隻能忍氣吞聲,長孫無忌若有軍隊之助,何至於如此束手無策?不過,這也從一方麵反映長孫無忌雖有私心,但對李治由始至終並無加害之意,更無篡奪李唐江山之心了,否則掌政多年,在軍隊上安插收買幾個親信並非難事,然而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而武氏再度入宮之後,能在短短數年間,由侍女而寵妃,最後奪嫡成功,正位中宮,除了她本身的聰明機智,以及李治對她確有真感情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李治本身跟顧命大臣們便有嫌隙,一直希望能找機會擺脫他們的控製。否則即使李治對她寵愛有加,也很難無視那麽多重臣的激烈反對,將她捧上皇後的寶座。我們對照日後玄宗對於寵妃武惠妃立後之請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玄宗對於武惠妃是有真情的,後來明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三個兒子,對她的懷念依然不曾稍減,讓她死後還圓了自己的皇後夢。然而在武惠妃生前,麵對著活色生香的妃子,玄宗也並沒有讓她戴上皇後的鳳冠,起因也無非就是重臣反對而已。最後君臣各退一步,武惠妃享受皇後的實際待遇,卻始終沒有皇後的名分。對於封建帝王來說,為討好寵妃殺子殺女都很常見,那不過是他們尋歡作樂的副產品,但為此而殺大臣卻不多見,殺宰相一級重臣的更是寥寥可數,反而為了討好大臣而寧願娶醜女為妃為後的比比皆是,網絡上流傳的晚清諸妃照片可以為證。何況李治針對的不僅僅是某一個朝臣,而是整個宰相團體,立後事件不久,除李勣外,其餘六名宰相全部大換血,可見其波及範圍和影響力度。
永徽六年(655年)十一月一日,高宗李治正式冊立三十一歲的武昭儀為皇後。是日,百官朝新皇後於肅儀門,開百官朝皇後之先例。司空李勣與立後鬥爭中持中立態度的老臣於誌寧,各奉璽綬與冊文於武皇後,標誌著她正式成為大唐帝國的女主人。在這萬眾矚目榮耀至極的時刻,她在想什麽呢?她是否會想起從十四歲入宮起這一路走來的經曆,回首當年,幾番感慨,幾多悲涼?她是否在總結這次驚心動魄的立後之戰中的成敗得失,並為自己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而倍感欣慰?或者,低回凝眸間,她也會想起早夭的長女?那一抹大紅朝服也掩不去的淡淡的血痕,是她心靈深處,永遠的傷痛和遺憾。這些都有可能,不過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經在盤算下一步計劃了吧,如何把長子弘扶上太子的寶座,令自己的後位更加穩固。沉溺在往事中顧影自憐或沾沾自喜,並非武皇後的風格,她的目光,永遠是向前看的。事情也總是這樣的,為了保證現有的,便必須擁有更多的。填不了的欲望,停不下的腳步,目標永遠在前方。為什麽不呢?欲望是推動人類曆史發展的原動力。
王爾德曾經說過:“人生有兩種不幸,一種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另一種是得到了,而後一種比前一種更為不幸。”當躊躇滿誌的武皇後為兒子的將來綢繆規劃的時候,她不會想到,日後她的弘兒將成為她爭奪最高權力道路上最大的障礙。而此刻,終於排除萬難讓武昭儀戴上鳳冠成為皇後的李治,也不會想到,這個自己生命中最愛的女人,才是李唐王朝的真正終結者,李唐皇族最可怕的敵人。同樣,時光倒流十多年,當長孫無忌最終說服太宗立李治為太子的時候,又豈會想到跟自己最貼心最溫順無害的小外甥,今日會變得如此疏遠如此陌生呢?時光在走,改變所有,至親至愛,終成對手。在危險而殘酷的權力的祭壇上,所有的熱愛與依戀,終究會化為陣陣輕煙,隨風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