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影·淚痕

不知不覺光陰如風,三年時間,大唐後宮已然風雲變幻。曾是天子寵妃的蕭淑妃隨著武媚的二度入宮而完全失寵,對於一個嬪妃來說,這是最悲哀的一點,生死榮辱都不過係於天子的心念之間。在帝王掉頭而去、棄而不顧的時候,所有的風光和榮寵都隨之遠去,無論過往曾經多麽恩愛又或為他生育了多少子女,也起不了一星半點的作用。不是沒有試過反擊。史籍上便記述了蕭淑妃怎樣和昔日情敵王皇後攜手合作共同誹謗武昭儀,但高宗不聽雲雲。妃嬪間爭寵互相詆毀原是稀鬆平常之事,但曆史永遠是勝利者書寫的,就像玄武門之變前兄弟互相攻擊原本平常,但建成太子並非無能之輩一樣,曆史上的王皇後和蕭淑妃是否就是那麽愚蠢和善妒,而武昭儀是否隻是笑而不顧皇帝便自動出馬裁決,那大可以打個問號。我們現在完全找不到蕭淑妃怎樣獲罪遭貶的記錄,武昭儀是如何說服皇帝對這位昔日寵愛備至、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由冷落而厭棄,打入冷宮最後處死的,也就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團。總之,蕭淑妃已經給打倒了,現在武昭儀隻需要對付王皇後一個人了。

這倒不是因為王皇後分薄了皇帝的寵愛,事實上這個可憐的皇後雖然一向形象良好,有“佳兒佳婦”之譽,卻似乎從未得到過丈夫的青睞。但憑著家世和傲人的背景,她仍然正位中宮,母儀天下。而她的能力和地位,至少在武昭儀看來,是並不匹配的。母儀天下?她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如何母儀天下?在做王皇後的侍女期間,武媚曾經近距離地觀察過這位皇後,待人處事的能力跟自己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難道說僅僅憑著與生俱來的血統,就可以成為大唐最尊貴的女人麽?智慧、能力、對男人的細心體貼,這些需要後天學習靠自己努力掌握的東西,她樣樣都不如自己,她甚至不能算一個完整的女人。除了天生的血統和美貌,她還有什麽?何德何能,也配居皇後之位?難道說人的命運可以由出身就決定了嗎?對於這樣的想法,你可以認為是武媚野心勃勃太不安分,然而設身處地地從她的角度看問題,她的確有理由憤怒和不甘心。如果你十年寒窗苦讀,吃盡無數苦頭最後門門全優地畢業,卻發現由於血統這種自己完全無法控製的東西,就抹殺了你的全部努力和競爭機會,你也會感到如武媚一般的不服氣。隻是大多數人隻會停留在口頭上抱怨幾句,於是他們的人生,也就在滿腹牢騷中原地踏步,這種不甘隻能讓自己生活得更為痛苦,而武媚卻不同,她會去行動,她會去挑戰。

然而,李治雖然對她萬般寵愛,卻並沒有廢後的意思。在中古時代,人的一生的確很大程度上一出生就決定了(就算到了現在,也未必不是這樣,隻不過程度不同而已),後天的努力隻能幫助你在一定範圍內升遷,卻永遠突破不了那一重極限。有人生來就是主人,有人生來就是奴才,人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信念,如同太陽有太陽的位置,月亮有月亮的位置,臣子就該忠誠於君王,女人就該服從於丈夫。這些觀念,構築起了天地人世間的人倫秩序,也維護著整個社會的正常運轉。而在權力頂端的君王,皇後是他唯一的嫡妻,立後不僅意味著兩大家族兩股勢力的聯合,也意味著政治利益的分配,其間牽涉的非愛情因素太多太多。何況,娶一個上得了台麵的女人做正妻,納喜歡的女人做寵妾,原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慣常做法。

王皇後就是當時人們眼中上得了台麵的女人。在唐朝,士族的力量仍然強大,社會上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翻翻宰相世係表就可以看到,其中很多均是出身世家大族,那些家譜可以上推幾百年的士族高第,便是連李唐皇室也不放在眼裏的。經過隋末的大亂,以往煊赫無比的貴姓高門雖然大多未能免於貧賤,然而他們的門第對於新進的貴族們來說依舊有著十分巨大的吸引力,娶貴姓女是時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唐傳奇中那些善有善報、飛黃騰達的書生,最後都會以娶世家大族如範陽盧氏女為妻作為結束,仿佛不是這樣就不足以表示他是真的發跡,被上流社會完全接納認同。這種心態,我們可以從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彠頗以娶了弘農楊氏女為妻而洋洋自得中看出來。然而,唐朝也是科舉製正式成型的時代。以士族高第為核心的精英政治仍然占據主導地位,卻也為寒門庶族提供了進身之階,對於特別優秀的人才,甚至還有意識地加以延攬和破格提用,從而給他們以參與感和歸宿感。從馬周白衣入仕的傳奇,從太宗皇帝“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豪語,我們可以看到那種大時代新舊兼容、士庶合流的變遷。而李唐皇室南北混一、胡漢兼容的風格,也讓他們對於傳統封建倫理不甚看重,對於婦女的束縛也沒有後世那麽嚴重。在施政方針上,唐代體現出對於前朝的繼承和發揚,但也明確提出應隨著社會形勢的不斷變化而調整,“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須合變通”,對於各項調整和革新,完全沒有後世那種“祖宗之法不可變”的誠惶誠恐,阻力也要小得多。新舊在更替,南北在交融,尊重傳統的同時不乏創新,唐代特殊的時代氛圍,是武媚的上位之路困難重重但最終仍能成功的大背景。這個寬容而博大的時代,有著滄海一般的魄力,既擁有無數的秩序維護者,以及他們的堅貞和保守,又容納了無數的叛逆者,以及他們的破壞和革新。圍繞著皇後之位展開的驚心動魄的爭鬥,實際上就是一場新與舊、對現有秩序的維護與突破之間的爭鬥。

在初唐仍為世所重的士族高第,以五姓七望為第一等,即“清河崔、範陽盧、趙郡李、滎陽鄭、太原王”五姓,也是太宗、高宗專門下詔禁止彼此通婚以高門第的主要針對對象。王皇後即出身於太原王氏。[12]其父母兩家都與李唐皇室有姻緣關係,她與李治的婚姻,就是從祖母唐高祖之妹同安長公主牽的紅線。據說太宗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臨死前曾對褚遂良說過:“佳兒佳婦,悉托付汝!”她也因此有了一重護身符。舅舅柳奭當時在朝內任中書令,按照唐代三省尚書執行,中書決策,門下封駁的製度,作為中書省行政長官的中書令,已是宰相級別的高官了。柳奭跟太尉長孫無忌交情很好,權勢頗盛。此外,宰相之中的老臣於誌寧為皇太子忠的老師,韓瑗為長孫無忌姻親。因此當時朝中的宰輔重臣幾乎一麵倒地支持王皇後,並不是因為王皇後本人,而是她所代表的“士族高第,美貌守禮”正是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所認可的對象。之後褚遂良反對廢後的說辭便是:“皇後名家,先帝為陛下所娶。……陛下必欲易皇後,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武氏!”另一位宰相來濟的諫詞:“臣聞王者之立後也……必擇禮教名家,幽嫻淑令,富四海之望,稱神祇之意。”這裏不約而同提到皇後的標準,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出身於名門世家。

因此高宗李治對於王皇後雖然沒有愛意,但也存在一絲敬意,這是對於傳統勢力和主流價值觀的尊敬,也是感性對於理性的屈服。換句話說,高宗對於王皇後的尊敬,實際上是對一手安排這場婚姻的父皇的尊敬,對於他有大恩的舅父長孫無忌的尊重,那美好的舊時代的榮光,是李治一麵心不在焉地讚揚,內心深處卻常常感覺窒息、渴望擺脫的陰影。而他的屈服,也正是一個登基未久又缺乏自信的年輕君主,對挾顧命之威、德高望重的老臣的屈服,也是君權對於相權的屈服。要扳倒王皇後,走上層路線是根本行不通的,既然如此,武昭儀便把目光投到了下層。

和重門第的上層人物不同,下層的宮女和宦官對於王皇後和武昭儀的評價則剛好掉了個兒。倒不是王皇後專門對下人刻薄,但像她這樣的人物,一出生就是人人豔羨的名門閨秀,出閣則是太子妃,然後又升為皇後,可謂一帆風順到極點,從未有過底層生活的經曆。在她的眼裏,那些宮女宦官和她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甚至根本不是人。唐律有雲:“奴婢賤人,律比畜產”,低賤如牛馬,卑微如塵土,這便是奴仆在唐人眼中的位置。像王皇後這樣做慣主子的人,雖然生性善良,也不禁認為自己被人服侍是天經地義的事,對身邊人有種熟視無睹的漠然,不可能去主動關心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和所思所想。[13]

武媚就不同了,她原本做的五品才人便是半宮妃半侍女的角色,之後更實實在在地做了一回侍女,再度進宮之初,她謹慎小心,對人人都賠笑臉,因此下人對她的印象都很好。她也深深知道,這些人雖然沒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卻是重要的消息來源,因此對於王皇後身邊的人必然傾心接納,賞賜起來毫不吝嗇,配以她謙虛誠懇的態度,的確非常打動人心。她本來便是天子寵妃,出於跟紅頂白的心態也是人人巴結的對象,如此很快便組建一個龐大的情報網,皇後的一舉一動都能在第一時間傳入她的耳中。而這一切,不諳人情世故的王皇後全然未曾察覺。這位高高在上的六宮之主,此刻已如生活在水晶魚缸裏一般,完全暴露在武昭儀的視野之中。那雙美麗而冷酷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的獵物,隻待對方一個疏忽一個破綻便將發動雷霆一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多年以後,嚐到了甜頭的武媚在感覺大臣不讓自己放心的時候,同樣想到了借助下層的力量,於是大開告密之風在全國範圍內組建自己的情報網,然而治國畢竟不同於宮廷政爭,後者隻需要打倒對手即可,而她在嚴密監控大臣的同時又需要借助他們來治國,酷吏政治既為她整肅政敵、鞏固君權掃清了障礙,也造成人心疑懼,無法達到君臣共治,從而導致了武周政權的最終敗亡,不能全歸因於她是女子所以知識分子不願意幫她,這是後話了。

然而,後宮情報網傳來的消息一直不能讓武昭儀滿意。王皇後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個性,既讓她顯得缺乏吸引力,卻也讓她沒有什麽把柄可抓。即使從修改過多次之後的史書看來,她的最大罪過,也不過就是出於嫉妒而說了武昭儀幾句壞話,並沒有什麽實質上的迫害舉動。對於武昭儀等寵妃,以及她們所生的子女,也常來看望,維持著基本的禮儀和皇後應盡的義務。單一的人生,單一的性格,沒有特殊的長處,卻也沒有致命的短處,正是那種典型的舊式女子,讓長輩感覺柔順放心,讓丈夫感覺無話可說,也讓情敵找不準要害。李治對她說不上喜歡,但也說不上厭憎,以他優柔寡斷的性格,要讓他為了拋棄這麽一個雞肋而跟所有當朝重臣鬧翻,那一百年也未必等到機會。

如果是一般人,麵對這樣的情形可能也就死心了,反正自己現在過得還不錯,何苦費那麽大勁折騰?可是武媚不同,她有她的考慮。皇後的位置,帶來的不僅僅是尊榮和嫡妻的保障,她的兒子就會成為嫡長子,有資格被立為太子,日後繼承大統,成為大唐帝國的主人,而不會像那些可憐的皇子一樣淪為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不久前高陽公主謀反案中軍功卓著的江夏王李道宗和太宗愛子吳王恪的無辜慘死,是讓人驚心的。何況,君王的寵愛又有多可靠呢?感業寺的經曆是她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蕭淑妃的前車之鑒也讓她看到了李治的另外一麵,一旦恩愛不再可以有多冷漠決絕。她今日可以這樣對付蕭淑妃,明日未必不會有新寵這樣對付她,如果隻滿足於眼下的一時風光,蕭淑妃的今天很可能就是她的明天。事實證明,李治專情但不專一,他最依戀的是武媚,但身邊女人從來就沒有斷過,不管後來是二聖並尊還是天後臨朝,這一點都不曾改變。而世人眼中麵首多多的武媚,至少李治在世之時還很收斂,從未找過情人,當然這未必是出於愛情了。她和李治因緣際會已近十年之久,但回顧過往經曆,並不能讓武媚感覺放心。貞觀後期當時還是太子的李治和才人武媚暗通款曲的時候,也正是蕭淑妃最受寵幸、三年之中連生三胎的時候。登基之後,雖然不忘舊情一直都有去感業寺,但後宮美女也源源不斷地進獻。即使是她再度入宮之後,短時間內直升昭儀,風頭似乎一時無兩,李治也並沒有停止東張西望的眼睛。這位新寵便是武昭儀自己的親姐姐韓國夫人,皇帝對她的親密關注,已經到了人們紛紛傳說武昭儀的次子李賢其實是韓國夫人所生的地步。而武媚此時孤立無援,與王、蕭的爭鬥還不知鹿死誰手,因此對皇帝同她姐姐的私情,不敢置喙。這也許正是史書所稱“初,武後能屈身忍辱,奉順上意”的實際含義吧!風光無限下的危機,花團錦簇背後的悲涼,李治的恩寵既讓她滋生了奪後的欲望,而他遊移的情感又讓她深深地感覺君王恩愛之脆弱易斷。既然進取和保守都有風險,還不如放手一搏,殺出一片新天地,為自己爭取正室的名分,為兒子爭取嫡子的地位。強烈進取的進攻性人格,和內心無時或已的不安全感,終於讓她下定了決心。目標既定,那便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沒有機會,那就爭取機會。神阻殺神,佛阻殺佛。蟄伏三年之後,她終於出手了!

永徽五年(654年)六月,王皇後舅舅柳奭迫於壓力自請罷相,強大的外朝勢力由此出現缺口。永徽六年(655年)六月,王皇後以厭勝事發,母親柳氏被禁止入宮,柳奭被貶外放,此時的王皇後已經完全成了待宰羔羊。同年九月,直言進諫反對廢後的顧命老臣褚遂良被貶出京。十月,下詔廢王皇後、蕭淑妃為庶人,立武氏為後。這年年底,王、蕭二人被處死,親戚並流嶺外。次年正月,武皇後之子李弘被立為太子。短短一兩年間,一連串的舉措疾如閃電驚雷,不僅整個後宮徹底改觀,也震動了大唐朝廷。出手穩、準、狠,對手未及反應便已人頭落地,大唐未來五十年的走向,也在這一連串宮廷政爭中初現端倪。而這一切的導火索,便是千載以來仍眾說紛紜的安定公主暴卒事件。

據說武昭儀的長女安定公主剛出生不久,便在王皇後探望之後離奇暴斃,武昭儀的盈盈淚水,讓憤怒的高宗不假思索地認定王皇後便是殺嬰的凶手,事情雖無由證明,王皇後卻也無法自解,最後不了了之。但高宗對王皇後的印象從此一落千丈,不久柳奭便在皇帝淩厲的目光下窘迫難安地自請罷相了。然而在局外人的眼中,此事殊不合理,作為一國之母的王皇後有什麽理由去殺一個寵妃的女兒呢?就算真的是妒火攻心,那對象也應該是皇子弘。因此,長期流傳的一個說法,就是真正凶手實際上正是小公主的親生母親武昭儀,因為沒有這樣嫁禍於人的舉動,她很難向皇後的位置再邁進一步。但《舊唐書》並未記載此事,加之虎毒不食子,故近人頗有不相信者,認為當時嬰兒死亡率很高,小公主是正常死亡,隻是被武昭儀所利用而已。不過,最為勁爆的說法還是近來才有的——這位小公主根本不存在,完全是司馬光編出來的!論者認為,武氏長子弘出生於永徽五年(654年)初,次子賢生於永徽五年(654年)年尾,而小公主是中間出生的,那麽一年之中怎麽生得出三個孩子來呢?

李弘的生年原本沒有多少疑問,《唐大詔令集》中的《孝敬皇帝哀冊文》中起筆便已述明:“維上元二年夏四月己亥,皇太子宏薨於合璧宮之綺雲殿,年二十四,五月戊申,詔追號諡為孝敬皇帝。八月庚寅,轉遷葬於恭陵。”據此算來當生於永徽三年(652年),新舊唐書均與之相符。《通鑒》則有顯慶元年(656年)“立皇後子代王弘為皇太子,生四年矣。”似可推為永徽四年(653年),然通鑒這裏隻是籠統而言,比之官方訃文準確性自然不足。永徽三年(652年)七月李忠被立為皇太子,李弘生於這之後,這一點確定無疑,因而後人即使有所爭議,也是集中在永徽三年(652年)末至永徽四年(653年)初之間。而近有學者獨持異議,認為小公主純屬子虛烏有,他引用《全唐文》裏高宗為李弘所做悼詞有“年才一歲,立為代王”之句,認為這是高宗親筆所寫,必定最為可靠。這倒也罷了,李弘封為代王的時間,《舊唐書·孝敬皇帝傳》和《唐會要》均作永徽四年(653年),與李弘生於永徽三年(652年)說相符。而有些學者獨取兩唐書《高宗本紀》中的說法,為永徽六年(655年)正月,認為本紀來自於實錄,比列傳更為可靠。於是,李弘生於永徽五年(654年)論堂皇出場,唐代官方為李弘去世專門發布的正式訃告可以無視,而武則天的長女安定公主也就變成了司馬光頭腦中的幻想產物了。

其實,本紀出錯之事並不少見,史官日後整理記事,怎麽也不可能有當時的官方詔令來得準確。何況各類史籍無論官方的還是民間的,都有關於小公主的大量記載,單是直言武後殺女的便還有歐陽修所著的《新唐書》,難道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有同樣的幻覺?不要說宋人,唐人蘇冕所著《唐會要》裏也記載了小公主暴亡之事,不知道持上述論斷者作何解釋?[14]就連該類學者認為的“最可靠”的《高宗本紀》,下文也白紙黑字地記述了怎麽為小公主追封,怎麽遷葬,這些證據還不夠明顯嗎?

大量史實證明,武昭儀確有一女暴卒,並導致了高宗的情感天平傾斜。綜合各種史籍來看,弘當生於永徽三年(652年)末,賢的出生日期則明確記載為永徽五年(654年)十二月,武昭儀隨高宗謁昭陵途中突然小產,因其未足月而生,對這個兒子又特別冷酷,因此有人認為李賢為韓國夫人所生的傳言是真的。小公主出生於二者之間,具體年月不詳,約為永徽四年(653年)末至五年(654年)初,出生後不久便暴亡,高宗疑心為王皇後所殺,時間應在永徽五年(654年)六月前,因為年紀尚小,還沒來得及封號。十年之後,當時已被尊為“二聖”的武後想起了早夭的長女,追封她為安定公主,諡曰思,於德業寺隆重遷葬於崇敬寺,所用禮儀尊貴如親王之製。[15]不知是否天意,也就是在這一年裏,她生下了次女太平公主,視如掌上明珠,成為她最疼愛的子女。

小公主暴亡一事舊唐書並未專門記錄,僅在《則天本紀》之後的史臣評論中略提了一筆,“武後奪嫡之謀也,振喉絕繈褓之兒”,引為她的罪狀之一。

《唐會要》的記錄簡略平實:“昭儀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後殺之。上遂有廢立之意。”

較為詳細的是《新唐書》,記述如下:

昭儀生女,後就顧弄,去,昭儀潛斃兒衾下,伺帝至,陽為歡言,發衾視兒,死矣。又驚問左右,皆曰:“後適來。”昭儀即悲涕,帝不能察,怒曰:“後殺吾女,往與妃相讒媢,今又爾邪!”由是昭儀得入其訾,後無以自解,而帝愈信愛,始有廢後意。

而《通鑒》的記載最為詳細,但也因細節過於栩栩如生,難免啟人疑竇,不知這等隱秘之事史臣何以察覺?

後寵雖衰,然上未有意廢也。會昭儀生女,後憐而弄之,後出,昭儀潛扼殺之,覆之以被。上至,昭儀陽歡笑,發被觀之,女已死矣,即驚啼。問左右,左右皆曰:“皇後適來此。”上大怒曰:“後殺吾女!”昭儀因泣訴其罪。後無以自明,上由是有廢立之誌。

那麽武昭儀是否有殺女奪嫡呢?我們來看看正反兩方麵的意見吧!

認為武氏並未殺女的多是近現代學者,按他們的看法,《舊唐書》並未記載此事經過,因此指為一大疑點。且按照舊史的記載,武昭儀便必須比任何人都更早發現皇後來訪一事,並且立即做好相應安排,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皇後走後殺害小公主,然後溜出去做出不知情剛從外麵回來的樣子,這一係列行動很難保證不被宮女發覺,而武媚一向行事謹慎,如此冒險與她向來的作風不符。日人原百代因此推測,當時嬰兒死亡率偏高,可能奶媽把木炭燒得太足,導致小公主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即碳氣中毒),或者王皇後沒有帶過孩子,不小心把棉被蓋在小公主的臉上離開,無意中把小公主給悶死了。

這些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以此來反駁舊史上的記載個人以為仍嫌不足。《舊唐書》因成書倉促,前期史料常有照抄唐朝實錄和國史,幾可視為唐代官方喉舌的代表,這一點已為曆代治史者所公認。而高宗實錄,曾有被武後親自出麵監修的記錄,後雖經反複,但為尊者諱的現象仍不少見,如不載太宗納弟婦事,不載楊玉環原為玄宗兒媳等,而這些《新唐書》和《通鑒》均秉筆直書,因作者為宋人不必再為前朝避諱之緣故,故不能以《舊唐書》未詳載經過而否認其事。且《舊唐書》雖然不曾在正文中專門記錄,但史臣評傳中仍有“武後奪嫡之謀也,振喉絕繈褓之兒,菹醢碎椒塗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婦之恒態也。”表明了五代人對此事的看法。

那麽武昭儀有沒有可能比其他人更早知道皇後來訪並做出安排呢?皇後來訪並非鄰居串門,以當時武昭儀在後宮遍布的眼線提前偵知並非難事,而整件事發生在武昭儀自己的寢宮,她要安排宮女們守在哪裏不可走動那是輕而易舉的事。甚至可以說,如果她在自己地盤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她也不可能成為中國曆史上空前絕後的女皇帝了。類似的例子我們可以參考日後的上官儀事件。高宗密召上官儀起草廢後詔書,如此機要隱秘之事,也逃不過武媚編織嚴密的情報網,立刻在第一時間內得知,並且立即做出了最為明智的決定,沒有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去聯絡外朝官員如何在事發後進諫阻止詔書生效,而是馬上趕到現場,說服高宗改變心意,從而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武昭儀的信息掌控程度和應變能力無可懷疑是極其高效的,這還完全是突發事件的緊急應變,如果小公主之死是她處心積慮的策劃(皇後顯然不是第一次來探望小公主),要做到這些那就更不成問題了。

武昭儀作風穩健是不錯,但並不等於說她不敢冒險。早在太宗病重之際敢於與太子私通,足可證明她有在人生陷入瓶頸之際,為尋求出路不惜放手一搏的決心和勇氣。而彼時她麵臨的風險甚至更大,能掌握的東西更少,任何一點不慎都足以讓她粉身碎骨,但她依然做了,隻為了多年之後她可能會有一個渺茫的機會。這種性格,我們還可以從她父親武士彠身上找到。武士彠向來是以敦厚謙恭的長者著稱,曾經因為顧忌自己名望不夠而堅辭工部尚書的職位,可見其為人的謹慎小心,然而在隋末風雲之際,他同樣可以冒著毀家滅族的風險,將萬貫家財和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全都投入一場凶險莫測的政治投機中。作為武士彠的女兒,武媚無疑繼承了他這一特點,並且走得更遠。

因此,無論是從動機、性格,還是作案條件和能力,認定武昭儀是小公主之死的最大疑凶,並不過分。誠如胡戟先生所言:“許多人懷疑武則天手殺女兒的可信程度,一個母親如何下得去手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對武則天可以像常人一樣論理,那麽她就不成其為武則天了。當時的情勢之下,武則天除非施展宮廷陰謀,腳踩自己女兒幼小的屍體,否則是很難朝皇後位置進一步的。……既然沒有退路,她決不安分守己聽天由命。於是下毒手嫁禍於人的做法,也就是在最不合情理的情理之中了。”學者勾利軍更從她對太平公主的溺愛和對蕭妃二女的迫害分析(我的女兒死了,你的女兒也別想有好日子過),認為這是出自愛與恨之雙向移情,走了兩個極端,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病態的心理宣泄。從小公主的追封與遷葬來看,“追封安定公主,諡曰思,其鹵簿鼓吹及供葬所須,並如親王之製”,諡曰思,從字麵上看,當指她一直對早夭的長女念念不忘,而根據諡法,“追悔前過曰思”(《唐會要·諡法》),也讓人聯想寄托追悔之情的究竟是誰。安定公主的遷葬明顯逾製,以平陽公主的赫赫戰功,葬禮動用鼓吹也引起了一番爭辯,這個出生不久即夭亡的小公主能得如此厚葬,讓人看到身為母親的武昭儀內心的哀傷和悲涼。後來武後臨朝稱製,大殺李唐宗室,唯有唐高祖之女千金公主為武後“獻藥”薛懷義得到賞識,被武後收為義女,改封安定公主,證明她對長女的思念,從來就沒有一刻停止過。

這麽一對比,感覺正方的論據的確比反方更有說服力。然而該論斷後麵的分析,個人以為畫蛇添足之嫌。因武媚向有遷怒於人的習慣,如她不喜歡常樂公主,便將其女周王李顯之妃(也就是她的兒媳)活活餓死,難道這也跟安定公主的早亡有關麽?因長女早逝而特別珍愛次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密室殺人,如無旁證,何以證實?

《新唐書》和《通鑒》的相關描寫應該是出自唐人筆記,以彌補正史中缺少的這一環了。以野史入史作為正史的補充原也是常見的做法,但放在這裏就顯得太戲劇化,應是史官根據民間流言加上自己的推斷而作,而不會真有人親眼見到那一幕。也就是說,雖然種種矛頭都指向武昭儀殺女奪嫡,但並沒有目擊證人親眼看見。那麽,有沒有可能小公主的確是自然死亡呢?應該說,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隻是微乎其微而已。

如原百代所說,當時嬰兒死亡率很高,小公主會否被奶媽或者王皇後不小心悶死?當然,既然沒人親眼見到,那就發生什麽事情都有可能。但要說是很可能,那就大有疑問。誠然當時嬰兒死亡率很高,但那是由於醫療衛生條件不好,隨便一個傷風感冒就可能不治而亡。但一個健康的嬰兒被一氧化碳毒死(原百代所說的碳氣中毒)或者不小心悶死的死亡率高不高,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單就此事而言,個人以為說小公主睡得太香,不小心被口水嗆死,其可能性是和以上兩種死法的幾率差不多的。此外,小公主的出生和死亡時間都是個謎,不知原氏據何而言認為此事必然發生在冬天需要生木炭取暖。而事情竟然發生得如此之巧,正好在武昭儀苦尋機會不得的時候,王皇後就遇到這樣說不清的事情,也不能不讓人懷疑。如果你相信世間有奇跡,或者就是這類事了吧!而我個人是認為,武昭儀確有殺女奪嫡,有機會能充分利用到盡,那不過是漢武帝之母王夫人的檔次,沒有機會自己能創造機會,這才是武則天的手段,也是她能成為空前絕後的一代女皇的原因。

事情以高宗李治對於王皇後的印象徹底破裂而終結,從此之後,冷淡變成了厭憎,李治的心底,這個發妻再也沒有絲毫的位置。他雖然不能處罰她,但冷漠而淩厲的目光,卻令得王皇後的舅舅柳奭坐立不安,不得已在永徽五年六月自請罷相。[16]喪失了外戚援助又被丈夫徹底遺棄的王皇後,此時已如生活在冰窟般奇寒徹骨。武昭儀的苦肉計終於達到了目的,親生女兒的死亡為她帶來了一個上位的機會。僅僅是機會。

一個卑微者想要走向高貴需要付出多少?商人的女兒,先帝的侍妾,隨便哪一樣,都是她無從彌補的致命的缺陷。然而她仍然成功了,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她這一生似乎都在創造奇跡,最後她自己也成為中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跡,以女子之身而在男權之上的中古社會中登基稱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而她所付出的代價,世間有幾個人付得起?“殺敵一萬,自損三千”,血肉相搏的戰場,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而鏟除敵手的第一刀,她是望自己身上刺下的。這一刀,也刺破了世間一切規則和定理。士庶的界限,倫理的約束,都在這樣不惜傷亡、不計代價慘烈到近乎偏執的決心麵前,灰飛煙滅。她終於突破了宿命的限定。

一直覺得,武則天一生中的真正轉折點,不是由感業寺二度入宮,而正是以安定公主之死為開端的皇後爭奪戰。如果沒有這次事件,以她的出身和背景,很可能一直和後位無緣,甚至入不了兩唐書的《後妃傳》。那麽她在曆史上的記載,很可能就是《高宗諸子傳》中短短的一句話:“武昭儀生弘、賢、顯、旦。”由於官方史書為尊者諱的傳統,我們可能根本不會知道她原來還做過太宗的才人,更不用提感業寺那段往事,那麽她傳奇的前半生也就永遠湮滅在蒼茫的時空中了。她其實並不是沒有選擇。長期受母儀天下需要賢惠不妒洗腦教育的王皇後,本身又沒有什麽手段和能力,並不見得會拿她怎麽樣。李治去世後,因為育有子嗣,依據大唐律令她大概也會隨著外放到某地做刺史的兒子到封地,如同她的表姐燕德妃一樣,以太妃的身份,度過平靜而寂寞的下半生。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依靠丈夫的寵愛、兒子的孝順,多少女人這樣度過了一生。而舍棄這樣的安寧,斷然出擊,將自己的奪嫡之謀暴露於人前,無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將已經擁有的一切投入到一場隻能勝不能敗的豪賭中。隻因忍功了得的皇後們或者可以容忍君王的心被別的女人占據,卻沒有人能容忍一個妄圖侵占奪取自己地位的人活下來。人彘的慘案不是因為戚妃的專寵,而是因為她的奪嫡了。同時,對後位的挑戰也就等於對擁護王皇後的元老集團的挑戰,生活將會變成一場接著一場永無休止的戰爭,從此之後,她將注定隻能在刀尖上跳舞,休想再有一刻的安穩。

勝則正位中宮,敗則粉身碎骨。作為凡夫俗子的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她何以做出這樣的選擇。要有怎樣強烈的自信,怎樣旺盛的企圖心,怎樣冷靜到冷酷的決絕,才有膽量擁抱這樣的人生!這是……瘋狂。“所以我們成不了偉人,因為我們都不夠瘋狂。”平凡如我輩,可以這樣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一麵默念著平平淡淡才是真,一麵懷著複雜的心情,議論著、豔羨著、鄙夷著、唾罵著,看著那個一千多年前的女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等傲慢地轉身,棄絕一切塵世間平凡的溫暖和快樂,頭也不回地走向高處不勝寒的榮耀與淒清。屬於燕子的道路有一千條,屬於鷹的道路卻隻有一條,於是,注定了我們隻能是看客,而她卻是主角。

在這樣的情況下,再來談論她是否事後有過後悔、有否痛哭過長夜,似乎顯得有點多餘而矯情。人心肉造,她當然會痛苦,但不會因此而改變決定,不會因此而停下腳步,她的意誌強大到足以戰勝她的情感,這也是超人與凡人的分界吧。我們隻能從日後史書上的零星記載中,約略窺知這位女皇的內心世界:深宮裏那抹淡淡的血痕,原來從未隨時光而消逝。金庸認為,中國古代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就是“忍”,包括克製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個條件是極強的權力欲。隨著安定公主之死,成為政治家的武則天,終於修煉到功德圓滿。

精密的計算,準而狠的出手,就算老辣的政壇高手也難以抵擋,何況未經風浪的王皇後?永徽五年(654年)六月,隨著王皇後舅父柳奭迫於壓力自請罷相,武昭儀感到時機已至,遂在爭取到李治的支持之後,向皇後寶座發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勢,終於在永徽六年(655年)十月得以正位中宮,而有唐一代的曆史,也隨之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