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淮西兵變
此時在廬州城內,已經危機四伏。
五月底,都督府對淮西大軍進行了整編。淮西的行營左護軍原有十軍,整編後變為六軍,淘汰了一批不稱職的將領。然而誰知道張浚前腳剛走,淮西大軍便開始動**不安。首先,右軍統製酈瓊上書呂祉,控告新任都統製王德於紹興六年煽動劉光世棄守廬州,並在巢縣大肆擄掠,殺死有婦之夫,且將其妻占為己有。
呂祉拿著酈瓊的狀詞,沉著臉問:“此事當真?”
酈瓊掏出一道書劄道:“右軍副統製趙買臣有證詞在此。”
見呂祉不語,酈瓊又道:“選鋒軍統製靳賽也可以做證。”
呂祉揮揮手道:“當職已然知曉,你去吧。”
對於行營左護軍的軍紀,呂祉早有耳聞,但敗壞到如此地步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自幼便飽讀聖人書的呂祉雖然自視清高,喜歡高談闊論,甚至好大喜功,但做人的道德水準還是具備的,對那些背離三綱五常的忤逆之舉深惡痛絕。待酈瓊走後,呂祉怒氣填膺,對參謀陳克道:“若非國家用人之際,這種軍賊理應送大理寺嚴懲!”
陳克原是都督府準備差遣,被呂祉舉薦為幕府參謀一同來到廬州,見狀勸道:“相公跟這種人生氣不值。”
呂祉長歎一聲道:“我哪裏是生氣!我是覺得與這種人為伍可恥!”
沒過幾天,王德也遞上一份狀詞。狀告酈瓊於紹興六年九月間,北上迎擊劉麟,與副統製趙買臣在安豐、霍丘二縣屠戮平民三千餘人,上報都督府邀功請賞。
呂祉一拍桌案喝道:“屬實嗎?”
王德一拍胸脯道:“有半個假字,砍我腦袋!”
酈瓊獲知王德狀告自己,當即找到呂祉,說王德的狀詞不實,是血口噴人:“若朝廷不處分王德,自家們將上呈都督府,請求調離左護軍。”
呂祉感到了事態的嚴重,七月下旬,他決定回建康麵見張浚,同時請教機宜。
酈瓊和王德在向呂祉呈遞狀詞的同時,也將申狀上送到了都督府。張浚料到酈瓊與王德會有矛盾,沒想一下子竟鬧到了如此地步。
“呂尚書以為該如何處置?”在都督府,張浚繃著臉問呂祉。
呂祉道:“下官以為應雙雙罷免。”
張浚搖頭道:“國難未除,領兵打仗還須王德、酈瓊等人。”
呂祉激憤道:“殺良冒功,避敵畏戰,這種人不罷,何來軍紀?”
張浚依然搖頭:“淮西軍的根子在於帥。猶如梁,梁不正則房斜,帥不正則軍廢。”
呂祉不語了,他從張浚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可他這根梁柱至今在淮西並沒有正式頭銜。
張浚洞悉呂祉的心情,安慰道:“呂尚書也無須焦躁,職銜一事待下官奏請聖上後予以定奪。”
數日後,趙構召集眾宰執到朝殿麵對。由於不久前沈與求病逝了,宰執大臣隻剩下張浚、張守、秦檜和陳與義四人。未等張浚開口,趙構首先向他們出示了禦史台的奏本。原來酈瓊和王德的告狀書不僅上送都督府,還呈給了禦史台。
“眾卿以為該如何措置?”趙構問。
張浚回道:“淮西軍的病症是王德與酈瓊不和。臣以為隻要將王德調走,矛盾即可迎刃而解。”
行營左護軍兩員主要戰將如此不合,使得趙構十分不快,然而卻無法傾吐。遴選左護軍統兵人選,張浚推舉呂祉,得到了他的首肯。既為首肯,怎麽怨得了他人?趙構不免想起嶽飛,若是將左護軍托付給了他,會不會出現今日局麵?
張浚說完,見聖上不語,又道:“陛下,為穩定淮西軍,臣建議調走王德。”
趙構趕緊收回思緒,問眾人道:“此議如何?”
秦檜道:“此議可行。王德調走,升酈瓊為都統製。”
“不,”張浚搖頭,“王德調入行在,酈瓊隻能除授副都統之職。”
“這是為何?”趙構問。
“酈瓊出身軍賊。”
“張卿所言極是。”趙構讚同道。
議完對王德與酈瓊的安排,張浚又道:“呂祉六月間就已在淮西宣撫司署理軍政要務,朝廷應該給一個正式職銜。”
趙構望著眾人,問:“比照張宗元,授予宣撫判官如何?”
張守道:“陛下,呂祉乃一書生,不可輕付兵權。”
張浚見張守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臉一冷辯駁道:“張參政,當年陸遜不也是一介書生嗎?”
張守也嚴肅起來:“呂祉豈能與陸遜相提並論?”
“何以不能?”
“陸遜未掌軍之前,便跟隨呂蒙屢獻奇計。陷宜都,克夷陵,攻秭歸,收南鄉,到統兵拒蜀,陸遜已身經百戰。然而呂祉到淮西僅僅兩月,便將佐**,軍情洶洶,足以證明其並非掌軍之才。”張守話完,殿內悄然無聲。
趙構心有所動,他也開始懷疑派呂祉前往淮西,是否任用非人?
這時,秦檜輕聲道:“張相公提議呂祉統軍,是維護祖製。”
張浚接著道:“文臣統兵,既是祖製,也是國策。”
張守朝秦檜瞥一眼,退後不言。
趙構心中泛起的疑慮被秦檜一句“維護祖製”打消了,便道:“既然眾卿議論不一,召呂祉麵對。”
當天下午,趙構在後殿單獨召見呂祉。
去年淮中戰事,呂祉受命留在趙構身邊參議軍事,其學識與見解頗為趙構欣賞。譬如,呂祉料準劉光世不會臨敵力戰,說不定還會不戰而退,懇請下旨督厲。從後來的經過看,正是呂祉預防在先,才止住了劉光世的擅自後撤。淮中大捷,與呂祉建言獻策分不開。正因為如此,當張浚建議呂祉前往淮西監軍時,趙構欣然首肯。
這次召對,呂祉受寵若驚,所以情緒飽滿。趙構見呂祉精神昂揚,心中大為妥帖。
“淮西情形,朕已盡知。”趙構微笑著對呂祉道,“朕決定調走王德,擢升酈瓊為副都統,卿以為如何?”
上午官家與宰執們商議的結果,張浚向他有所透露。呂祉希望將王德、酈瓊一起調走,因此朗聲道:“調走王德,大有裨益。至於酈瓊,臣以為也不應留在左護軍。”
趙構麵色和藹道:“卿的心意朕理解。酈瓊雖然少操行,卻是敢戰。來日對陣,左護軍少不了敢戰之人。”
“臣謹遵聖裁。”呂祉去廬州時間不長,對左護軍將領了解不深,見聖上如是說,隻好打消將酈瓊也一起調走的念頭。
趙構叮囑道:“左護軍也算是西軍之後,其中有不少川陝人士,卿要好生對待,既要施之於威,也要施之於德。德威兼用,方能服眾。”
呂祉激昂回道:“臣決意不負陛下所托。此去淮西認真練兵,使之成為一支勁旅。”
“若如此,卿便是大功一件。”趙構欣然頷首道,“此次付卿宣撫判官之權,處置淮西一應軍政事務。”
呂祉跪下謝恩:“臣德才微薄,當此大任,肝腦塗地不辭!”
麵對結束後,呂祉連家都沒有回,便懷揣著任命酈瓊為副都統的文件趕赴廬州,王德調離淮西的命令則由都督府直接封發。
在廬州宣撫司官廳,呂祉當著眾將官的麵宣布了朝廷對酈瓊新的任命。由於調離王德的文書還沒有到達,呂祉念著任命書上的製詞,王德的臉便黑了。酈瓊發現了王德臉色的變化,眼中也是一片怒火。
製詞宣讀完畢,酈瓊直挺挺地站著,沒有任何反應。呂祉來氣了,厲聲道:“皇恩浩**,酈太尉為何還不跪謝?”
酈瓊愣了一愣,這才慌忙跪下。
呂祉忍不住斥責道:“為將者首先要知恩。唯有知恩方能明廉恥、守本職。若不知恩,何來人倫?”
酈瓊見自己僅僅升了個副都統,心底原本就鬱鬱不樂,如今又沒頭沒腦挨了呂祉一頓訓斥,心底的鬱鬱不樂在快速發酵,一股怒氣迅速躥遍全身,恨不得將任命書奪過來撕個粉碎。
幾天後,朝廷調離王德的命令到達。對於這個命令王德也不高興,他希望統領整個行營左護軍,而不僅僅是八千人的前軍。酈瓊見王德不僅沒有受到懲處,反而去了都督府,直接由張浚管轄,胸中的怒氣更盛。
七月底的淮西大地驕陽似火,行營左護軍頂著烈日天天練兵。這一天,呂祉來到選鋒軍訓練場,發現統製靳賽不在。
“你們的靳統製呢?”呂祉問副統製康淵,“去,把靳統製找來!”
好半天靳賽才慌慌張張來到訓練場。呂祉一見就火了,靳賽兩眼惺忪,肯定是通宵未眠。
“身為統製,不知軍紀,如何帶兵?”呂祉厲聲叱責,“從即日起,選鋒軍由康淵代理。”
對於靳賽,呂祉也無好感,因為他跟酈瓊一樣出身軍賊。當初由十軍裁減為六軍時,呂祉建議將靳賽降為副統製,張浚沒有同意。因為靳賽的選鋒軍有五千餘人,在左護軍中戰力較強。現在,靳賽犯了軍紀,呂祉一怒之下罷免了靳賽的統製之職。
訓練仍在日複一日地進行,一股暗流卻在悄悄湧動。一天,陳克告訴呂祉,說軍中有人反映,一夥將領晚間經常在酈瓊府中聚會,有時夜半方散,有時甚至通宵達旦。
呂祉警覺起來,當即召來中軍統製張景。張景跟酈瓊、靳賽等人不一樣。他曾是一名太學生,靖康後從軍,因功升至統製。
“張太尉是否參加過酈太尉的家宴?”呂祉開門見山問道。
“參加過。”張景老實回答。
“僅就喝酒玩樂?”
張景搖頭道:“不,也論事。”
“所論何事?”
“下官不敢說。”
“但說無妨。”
“說相公不學無術,妄自尊大,藐視眾太尉。”
“還有呢?”
“還有就是……就是……就是欲取相公的首級。”
聞言,呂祉勃然大怒道:“無知武夫,混賬至極!”
張景道:“這些將領全都是靳賽串聯來的,就連酈副都統也為靳賽鼓動。”
呂祉拍案而起,正要吩咐親兵去緝拿靳賽,但轉念一想自己在整個左護軍除了參謀陳克,屬孤家寡人,就連門外的親兵是否可靠都未可知。呂祉隻好按下萬丈怒火,安慰了張景幾句,命令他密切注意靳賽、酈瓊一夥人的動向。
送走張景,呂祉趕緊起草了兩份公文,一份是給趙構的奏疏,另一份是給張浚的申狀。大意是酈瓊、靳賽等人暗中勾結,蠢蠢欲動,建議朝廷迅速調派大軍前來廬州,以防不測。
張浚接到申狀後大吃一驚,急忙進宮麵見趙構。趙構也接到了呂祉的奏疏,問道:“此事當真?”
“臣以為,可能是酈瓊等人不服呂祉管轄。”張浚拿不定真假。
趙構陰著臉道:“酈瓊、靳賽乃軍賊出身,反複無常是其本性。可命張俊為淮西宣撫使,選派大軍接管廬州。”
張浚建議道:“張俊在盱眙,路途遙遠,旬日之間難於抵達廬州城下。臣以為,命劉錡為淮西製置副使,選派一支銳旅直奔廬州。”當時劉錡為侍衛馬軍司主管,駐紮建康,距離廬州最近。
“如是甚好。可密令劉錡一旦兵臨廬州,即刻罷免酈瓊的軍職。”趙構點頭,頓了頓又道,“靳賽就地正法。”
當日,都督府發出兩道密令,一道給劉錡,一道給呂祉。
呂祉命張景注視酈瓊、靳賽等人的一舉一動;靳賽、酈瓊也就緊盯著呂祉的一言一行。
廬州有四門,值守的兵將早已換作了酈瓊的親信。廬州城內的公文進出,酈瓊、靳賽一清二楚。
在呂祉身邊,他們還安插了眼線,即書吏朱照。
朱照籍貫廬州,呂祉來廬州後遣散了原宣撫司的舊班底,改從民間招募新人,朱照是其中之一。所謂書吏,類同秘書,職責為抄錄和保管各種文件,權力不大,位置重要。呂祉用朱照為書吏,看中的就是他為人本分、忠厚。然而誰想到這個一肚子墨水又老實巴交的小文吏,竟監視著呂祉的一舉一動。
朱照背叛呂祉的經過很簡單,酈瓊找到朱照,威脅要是不依,就殺他滿門,老幼不留!
朱照清楚,眼前這個酈瓊人稱“活閻羅”,殺人不眨眼皮,別說在廬州,就是在整個淮西大地,他的名聲人人盡知。
都督府的密令是八月七日酉時送達廬州城的,呂祉看過後交付朱照收藏。當天夜晚,朱照盜出文件交給了酈瓊。酈瓊看罷又驚又怒,趕緊派人召來靳賽。靳賽見宋廷要拿他開刀,頓時氣歪了鼻子,咬牙道:“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翌日黎明,呂祉洗漱完畢,剛剛來到宣撫司,門外便傳來喧嘩。呂祉正要派人查問,陳克歪歪斜斜奔進來,語無倫次道:“大事不好了……相公……酈瓊反了!”
一語未完,酈瓊手持鐵撾衝進官廳,揚手一撾,陳克頓時腦漿迸流。
“酈瓊,你……你想做什麽?”呂祉霍地站起,麵無懼色,“朝廷待你恩重如山,你……你想造反不成?”
酈瓊從袖中掏出張浚送來的密令,冷笑道:“我想造反,這是什麽?”
見狀,呂祉神情大變。這是密令的原件,顯然是朱照盜出後交給了酈瓊。
“朱照,虧得你飽讀聖賢詩書,你是千古罪人!”呂祉仰天長歎,雙淚長流。
靳賽對酈瓊道:“說這些廢話做什麽,殺了這腐儒!”
酈瓊擺手道:“不,暫且留著。”
由於兵變來得倉促,中軍統製張景、左軍統製劉永衡、宣撫司同提舉一行事務喬仲福、前廬州知州趙康直等相繼遇害。緊接著,酈瓊指揮四萬叛軍在廬州城中大肆擄掠,然後連同叛軍家眷共十萬餘人向霍丘北遁。
三日後,劉錡親率最精銳的前軍和右軍趕到廬州城下,然而廬州城內已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劉錡沒有停留,即刻命右軍統製焦文通率軍追趕。
此時,叛軍已經抵達淮水南岸。隻要渡過淮水,便離開了大宋境地。許多兵士及中下層將領都無意反叛,隻因裹挾其中無法動彈。現在離境在即,這些無意叛亂的兵士及中下層將領紛紛猶豫起來。呂祉見狀,大呼道:“我等生為宋人,死為宋鬼!眾軍中難道就沒有忠義之士了嗎?”
聚集在淮水岸邊的數萬將士為之肅然。
“劉豫乃大宋敗類!依附金人,掘我皇陵,役我父兄,**姐妹!如今酈瓊等賊投降劉豫,此乃忘宗背祖,逆天而行!眾將士多年來捍疆衛土,披矢浴血,立下巍巍功勳,如今豈能甘心做奸人的奴才?”
在呂祉聲嘶力竭的嘶喊中,許多兵將低下頭顱。
就在這時,酈瓊、靳賽以及後軍統製王師晟聞訊趕來。酈瓊怒道:“呂相公,事已至此你還在口出狂言?自家可以饒你不死,但你必須與自家一起投奔劉齊。”
“呸!軍賊!”呂祉啐道,“反複小人,無恥之尤!”
“王統製,你不是要取這腐儒首級嗎?自家讓與你。”酈瓊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猛然舉起鐵撾,又緩緩放下。
王師晟曾因嫖宿被呂祉責打了二十軍棍,因此懷恨在心,放言要親手斬殺呂祉,可此時他卻搖頭道:“呂祉有罪,但罪不至死。”
酈瓊向靳賽一努嘴,他挺刀上前,從背後將王師晟斬於馬下。
後軍見主將被殺,頓時大亂。酈瓊執撾在手,大喝道:“快快渡過淮水,違令者殺無赦!”
“殺吧軍賊!我呂祉絕不做異鄉之鬼!”呂祉一語未了,被酈瓊身邊一員偏將斬下頭顱。
淮西兵變的消息傳到行府已是五日後。
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建康城內已經有了很濃的喜慶氛圍。一些有錢人家早早地掛上了紅燈籠,有的甚至還在自家門前紮了彩樓。坐落在小巷內的雜貨鋪正忙碌著趕製月餅,以至於大街小巷飄**著月餅的芳香。
這一天趙構的心情不錯,因為張浚剛剛從雲南回易了一批騰衝馬。騰衝馬體魄雄健,與北馬相比並不遜色。其中有一匹馬名叫黑鷂,通體漆黑,閃閃發亮,張浚將其送給了趙構。罷朝後,趙構留下幾名宰執一起赴禦馬苑觀馬。
觀過馬,來到禦馬苑東廂房。趙構心情頗佳,言語滔滔:“漢代伏波將軍馬援曾說,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此話一點不差。比如這匹黑鷂,追風逐電,取敵人首級隻在須臾之間。我朝要是有此等良馬三千,何懼虜人的鐵騎!”
張浚大聲回道:“陛下放心,餘杭孳生牧馬監已經引進了一批好馬,用不了幾年就會為我朝繁育出良駒。”
秦檜緊跟著道:“張相公置辦牧馬監,功莫大焉!”
張浚見秦檜當著官家的麵溜須自己,擔心引起官家的不快,趕緊道:“秦相公言錯了,我朝繁育良駒,是聖上英明。”
趙構不承認,也不否認,笑道:“朕自幼好騎,當年在東京,朕便養育好馬十多匹。”
張浚好奇問道:“臣聽人講,陛下聞足聲便能分辨出馬之優劣?”
趙構一笑道:“這有何難?凡物皆有其要,辨馬同樣如此,隻要得其要領,隔三裏五裏,優劣一聽便知。”
張守將話題引申開來:“陛下,辨馬易,辨人卻難。”
趙構遲疑一下,點頭道:“卿言之有理。”
張守繼續道:“辨人雖難,但並非不可辨。”
“卿說來聽聽。”趙構興趣盎然。
“比如議論剛直者,其人必不肯為非。而巧言令色、曲意逢迎者,必定心底有私。”張守說完,一時沒人吭聲。
就在這時,內侍張去為進來遞上一份急奏。急奏是劉錡呈送的,報告酈瓊已叛,廬州遭到洗劫,四萬左護軍被酈瓊裹挾向北,呂祉生死不明。趙構看罷急奏,臉頓時灰了。
淮西兵變,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趙構穩住神情,將劉錡的急奏交由幾位宰執傳閱。四位宰執大臣大驚失色,一齊跪倒在地,口稱:“臣有罪,萬誅莫贖!”
趙構輕咳一聲,低聲道:“都起來吧,如今不是謝罪之時,還須計議對策。”
形勢是嚴峻的。行營左護軍除王德帶走了八千人外,餘下四萬多人全被酈瓊裹走。也就是說,整個淮西大地已無宋軍,建康大門洞開。
商議的結果是:一、劉錡由淮西製置副使升為主管淮南西路安撫司公事,迅速趕往廬州駐防;二、命嶽飛率一支兵馬進駐江州;三、令楊沂中駐防建康。
張浚立即請纓道:“臣這就去廬州,布置淮西防務。”
趙構想了想道:“卿還是暫留行在居中調度。張宗元不是已從鄂州回來了麽,由張宗元前去廬州安定軍民,招納叛卒。”
應對淮西兵變的禦前會議在禦馬苑東廂房匆匆結束,緊接著,一道道禦旨發往各路將領。
八月底,淮西局勢終於和緩下來,直到這個時候,張浚才鬆了一口氣。
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精神卻陷入苦痛。張浚清楚,他的仕途走到頭了。幾天前,他麵見趙構,說呂祉的遺體運回了建陽老家,可還未下葬,呂妻吳氏便於後堂自縊身亡。張浚眼角淚花閃爍,道:“呂祉謀事不慎,鑄成大錯,但其忠心天日可鑒。”
趙構知道張浚的心思,用低沉的聲音道:“呂祉遇害,吳氏盡節,朕亦深為痛惜。然而,呂祉之錯幾近誤國。呂祉難以賜諡,也不得以死難忠臣體例蔭補子孫。”
如果說之前還心存幾分僥幸的話,從那一刻起,張浚便知道罷相勢所難免,於是主動上了一份辭職奏。
這天,張守來到都督府。自淮西兵變發生後,張浚不願見到張守,因為每見到張守他就會自慚不已。在任用呂祉上,張守與他有分歧,如今看來,張守是對的。
“哦,子固兄來了。”張浚竭力打起精神。
張守默默坐下,無言相對,良久才道:“相公近來有沮喪之色。”
張浚苦笑道:“常說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家現在體會深切。”
“此是公罪,相公何至於如此悲觀?”
張浚愣怔著無言。
張守神情凜然,卻言辭誠摯:“相公身為丞相,日理萬機,百密豈無一疏?諸葛孔明一代賢相,也有街亭之敗。自古以來,但凡有誌者斷不會糾結於一時的蹉跌。相公在職一天,即是百官榜樣。”
張浚聽罷,汗顏不止,一抖精神道:“子固兄教誨得是,德遠如撥雲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豈能自甘頹唐!”
張守這才微微點了點頭:“下官眼中的張德遠,當頂天立地,百折不撓!”
張守一席話,張浚的萎靡之色為之一掃,接下來兩人就當前的朝局交換了看法。淮西兵變,四萬大軍投敵,無論是追究責任,還是平息朝野議論,張浚都必須辭相。
張守直接問道:“恕下官冒昧,德遠辭職,當舉何人為相?”
“這個……下官還沒有想過。”
“目今幾名宰執,最有可能繼相的當屬秦檜。然而,共事一年,方知秦檜已非從前。想當年,拒割三鎮,義存趙氏,秦檜是何等意氣風發?即便是剛從北地歸來,縱論也無所顧忌。”
張守與秦檜屬老熟人了。張守比秦檜大六歲,宣和年間張守任監察禦史,秦檜任太學學正。建炎四年,秦檜南歸,張守正在朝中任執政大臣。目前幾名宰執,數張守對秦檜最為了解。
“罷職幾年,不僅鋒芒全無,且一心取悅聖上。”張守繼續道,“據下官看來,除非有大心機,斷不會如此內斂。”
張浚以請教的口吻問:“子固兄以為,秦檜有何心機?”
“謀登相位。”
聞言,張浚不語了。他想起在平江時秦檜贈送甌柑以及對自己的一番讚美,想起圍繞嶽飛並統左護軍秦檜的幾次建言,想起禦馬苑觀馬時對自己的溜須,一顆心在漸漸沉落。
張守擔心道:“若秦檜入相,朝中阿諛之風將大行其道。”
幾天後,趙構單獨召見張浚。張浚明白,這極有可能是他平生最後一次麵見聖上了,心底一陣酸楚。行過臣禮,趙構命張去為搬來一個錦杌,道:“張卿坐下說話。”
張浚有些受寵若驚:“不,臣年輕,站著對答。”
趙構示意:“坐吧,坐吧。”
張浚在錦杌坐下,鼻子忽地一酸。
趙構的心情也是五味雜陳。三年滅偽齊,今年是第二年,張浚卻要離他而去。身為丞相,鑄下大錯,必須責罰。然而……趙構再一次想起嶽飛。若是嶽飛並統左護軍,酈瓊會不會賊心複起,兵變淮西?
趙構即刻掐滅了紛飛的思緒,緩緩道:“卿的辭職奏朕已看過。既然卿已請辭,朕亦不便強留。今日召卿前來,是與卿計議由何人繼相。”
盡管心底有所準備,但張浚的腦袋還是嗡地一響。他今年整整四十歲,正值英年。然而,他的所有宏圖和夢想都將在今天戛然而止,他的心宛如刀割一樣劇痛不止。如果沒有前日張守的一席話,說不定他會張皇,會抑製不住地流下眼淚。
“陛下,”張浚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緩慢道,“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何人繼相,當是陛下聖斷。”
趙構又問:“秦檜如何?”
張浚依然不緊不慢:“陛下可記得前日禦馬苑張守論馬?”
趙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陛下既能辨馬,也能辨人。”
沉吟了一會兒,趙構感慨道:“朕就知道,張守的一番議論必有所指。”
“秦檜為臣所舉薦。然而,自他進入執政以來,每遇大事態度曖昧,從無剛正不阿之言。身為執政患得患失,並非人臣所為。”
趙構想了想,又問:“卿可有屬意的人選?”
張浚沉默了,對他來說,這是人生最痛苦的時刻。
趙構鼓勵道:“卿既有人選,不妨直說。”
張浚清理一下喉嚨,艱難地說道:“臣以為,趙鼎可以繼任。”
在距白下門不遠處有一座小院,身任樞相的秦檜就下榻在這裏。秦檜本是建康府人,老家即在東門外的湯山,但他很少回到故居。
紹興六年歲末,秦檜由溫州召到平江,出任樞密使。還來不及攜上家眷,行在又從平江遷移到了建康。到建康後,秦檜索性不轉移家眷了,與仆人秦興居住在南大街這座小院落裏。秦興經常抱怨,說兩個人住在這裏實在過於冷清,秦檜也不理睬。
秦檜的生活很簡單,他既不去瓦肆,也不逛春樓,除了上朝、坐班,便是回家。每逢旬假休沐,他會在家裏待上一整天。秦檜舊友不多,南下後更少,加之他在金國待了四年,人們不大願意同他往來。
十年前,秦檜因為反對金人立張邦昌為帝,義存趙氏而名動天下。也因為此,秦檜才被金人押解北上。到燕京後,秦檜代筆為趙佶修書求和,其文辭受到了右副元帥完顏宗望的青睞。完顏宗望請求時任都元帥的完顏杲將秦檜留在了自己的轄區。不久,完顏宗望病逝,繼任的完顏宗輔將秦檜拘在了顯州。
顯州因顯陵馳名。顯陵即是遼世宗的爹爹耶律倍的陵寢。很長一段時間,秦檜夫婦就居住在望海峰下的萬古寺裏,他每天的主要事情便是打掃萬古寺上下兩院。
一日,萬古寺呼啦啦擁來一大隊金兵,頃刻間就趕走了香客,封鎖了寺院。起初秦檜沒有在意,萬古寺上院有一尊歪脖子老母,據稱是觀音菩薩的三十二化身之一,平日裏也有一些帶兵的將領來這兒焚香化紙。
忽然,一名少婦娉娉婷婷來到秦檜麵前,輕叫了一聲:“秦相公。”
正在掃地的秦檜為之怔住,將信將疑地問道:“你是……榮德帝姬?!”
榮德帝姬與曹晟成婚時秦檜正在國子監任職,有幸目睹過她的芳顏。
“秦教授好眼力,”趙金奴微微一笑道,“正是奴家。”
秦檜半天合不攏嘴。開封城破,皇室女眷被擄他是知道的,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萬古寺巧遇官家的二公主。
趙金奴道:“秦教授,你我借一個地方說話。”
秦檜拎著帚把跟隨趙金奴來到天王殿旁的方丈室,此地已經戒備森嚴。
“秦教授請坐。”趙金奴吩咐侍女上茶,“秦教授是江寧府人,愛喝江南茶。這茶就來自建州北苑。隻不過奴家無法為秦教授做一道抹茶。”
秦檜喜茶,然而,從被擄進金營起,屈指算來他已有三年沒有飲過茶了。秦檜接過茶盅,雖是一碗泡茶,卻是清香撲鼻,臉上頓時露出難得的笑意,道:“這是頭綱茶,又稱明前茶。香味不濃,但沁肺潤脾。”
趙金奴笑道:“秦教授果真是茶道行家。”
說了一會兒茶,秦檜問道:“帝姬何以到此?可知太上皇和官家的消息?”
“太上皇和大哥都囚於五國城內,奴家被完顏昌強納為妾。”趙金奴神情一暗,簡要地介紹了她所知道的幾個趙氏兄妹的下落。比如大姐趙玉盤被蒲魯虎娶進了府邸,五妹趙富金被金珠大王霸占,十七妹趙金印、十八妹趙賽月、十九妹趙金姑、二十妹趙金鈴進了洗衣院,而十一妹趙仙郎、十二妹趙香雲和十五妹趙金兒則於靖康二年死在了劉家寺,等等。
好一陣子兩人都沒有說話。靖康之難,無論是對於貴為帝姬的趙金奴還是朝廷官員秦檜,都是永遠無法抹去的痛。
“帝姬今日來萬古寺,可是為進香而來?”秦檜打破沉默,輕聲問。
“不,”趙金奴搖頭,“奴家今日來,是專為尋找秦教授。”
秦檜一怔:“哦?”
趙金奴道:“秦教授當年義存趙氏,奴家早有耳聞。如今趙宋蒙難,正是朝廷少了像秦教授這樣的剛正之人。”
秦檜誠惶誠恐道:“帝姬言重了。”
趙金奴的眼眶忽然蓄滿淚水:“九弟雖然承繼大統,但趙宋江山依舊風雨飄搖。聽完顏昌講,金人又準備興兵南下,趙宋餘脈能不能逃過此劫,還是天數。”
秦檜輕歎一聲,他想起故鄉會寧,想起舊居湯山,十裏煙波,風景如畫,看來此番在劫難逃。
趙金奴道:“完顏昌還講,此次進兵金人內部已經有了分歧,就連金人的老郎主也很猶豫,全是左副元帥粘罕一力主張。完顏昌也不讚成舉兵渡河,可他官秩低微,須得聽從元帥府調遣。”
金人對於趙宋的態度一直分為兩派。當年攻占開封,右副元帥完顏宗望就不讚成強擄二帝,這一點秦檜是知道的。如今完顏宗望病逝,粘罕勢力坐大,不承想,金人內部仍有人對興師滅宋持有異議。
秦檜抬眼看著趙金奴,道:“既然左監軍心存憫惜,帝姬就應當曉於大義。金人滅宋,無異於龍蛇吞象,食而不化,反倒自釀苦果。”
趙金奴道:“所以,奴家從燕京來,就是聘請教授前往完顏昌軍中。教授的學問好,可以時時教導完顏昌,少殺慎殺,存我大宋。”
那是建炎三年春天的事,遠在杭州的趙宋王朝又一次陷入了危機。苗劉兵變,趙構退位,朝中大臣人人自危。而在北國,十萬金兵枕戈待旦。到了六月,左副元帥完顏宗翰和右副元帥完顏宗輔各領一支兵馬進擊陝西與河南。很快,東路軍攻陷磁州,抵達黃河北岸。
右副元帥完顏宗輔給完顏昌的任務是兵出山東,控扼淮北。秦檜隨完顏昌一同南下,途中與完顏昌進行過幾次交談,雙方印象不錯。話題自然是圍繞金人滅宋,完顏昌多為傾聽,極少發表自己的觀點。但若講起漢文化,完顏昌則滔滔不絕。
有一次,秦檜與完顏昌講起唐詩,誰知完顏昌從“初唐四傑”,直到“晚唐三聖”竟一一道來。並且當場吟誦了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從建炎三年秋,直至建炎四年夏,完顏昌一直在徐州、下邳一帶逗留。與宋軍有過一些戰鬥,規模不大。那些日子,秦檜經常與完顏昌煮茶論詩。
有一天講起唐朝的邊塞詩人,完顏昌隨口吟了一首:“‘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吟完,完顏昌問,“教授可解得此詩?”
“監軍所吟,乃是王之渙的《涼州詞》。”秦檜緩緩道,“王之渙少年有俠氣,曾仗劍遠遊,所以詩風磅礴,句句崢嶸。縱觀整個唐代邊塞詩,以這首《涼州詞》為最。”
完顏昌莞爾道:“自家想請教,此詩如何解?”
秦檜略一思索,道:“孤峭裏透著雄奇,蒼涼中不失悲壯。”
完顏昌搖搖頭道:“教授難道不知王之渙的《涼州詞》有兩首?”
“在下略知。”秦檜吟哦道,“‘單於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
完顏昌道:“自家以為,這兩首《涼州詞》透出來的是兩軍對壘,寧靜平和。”
秦檜不覺一愣:“監軍何以這樣認為?”
“教授你想啊,‘一片孤城萬仞山’。山這邊是春風楊柳,山那邊是胡琴羌笛。山這邊楊柳輕拂,山那邊羌笛悠悠。這豈不是要化幹戈為玉帛麽?還有‘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即是邊關靖晏,還用和親做什麽?”
“監軍所解,實在超乎常人之上!”秦檜想不到完顏昌會對王之渙的《涼州詞》作如此解答,由衷地讚佩。
完顏昌輕拈著下顎的一縷黃須,神情頗有些自得。
秦檜恭維道:“世人都以為王之渙的《涼州詞》悲愴,而監軍獨以為平和。可見監軍天資聰穎,襟懷悲憫。身為大帥,性情如此,實在難得。”
完顏昌哈哈一笑道:“古人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
“監軍一席話,令檜茅舍頓開。”秦檜越發對完顏昌刮目相看了,決定將談話引上正題,“監軍以為,四太子此次下江南,有幾成勝算?”
完顏昌斂起笑,反問道:“教授以為呢?”
“在下以為,趙宋江山已存百年之久,民心已固,風化蔚然。僅憑四太子數萬兵馬滅不了趙宋。”
完顏昌沒有接話。
果然,到了四月,便傳來四太子被困黃天**的消息。
那些日子金廷上下很是緊張,由於楚州至京口一線重新被宋軍控製,完顏宗弼所部三萬人馬有全軍覆滅的危險。五月底,四太子離開江南,但很快又被阻在了承州城下。為了接應宗弼回軍,元帥府命令完顏昌占據楚州,控製運河。離開下邳前,完顏昌把秦檜叫進書房道:“自家欲放教授南歸,不知教授是否願意?”
秦檜心中咯噔一響。南歸?這可是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左監軍莫不是戲言?”秦檜鎮定了一下情緒,平靜地問。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完顏昌頓了一下,又吟哦,“‘宋金交兵何時了,且看枯山滿墳堆。將軍功成遺萬骨,千古秋風撫翠微。’”
秦檜已明白完顏昌的意思了:“王翰的詩好,監軍的和詩更好。”
“教授若願意南歸,就去準備吧。到時自家會派人將教授全家送至宋軍水寨。”
臨走之前,秦檜返身又問:“監軍有何吩咐?”
略一思忖,完顏昌道:“南自南,北自北。”
那一刻,秦檜屏息靜氣,他在認真咀嚼“南自南,北自北”的意思。他總覺得這六個字含義很深,但究竟如何理解他一時不得要領。正要開口請教,完顏昌卻道:“送客。”
南歸以來,秦檜幾乎每一天都在琢磨完顏昌臨行前送給他的六個字。秦檜覺得,臨行前完顏昌送給他六個字一定富有深意。結合完顏昌對宋金戰爭的態度,“南自南,北自北”,最佳的解釋就是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回到朝廷的秦檜因靖康年間的義舉很快得到了重用,三個月後便升為參知政事,半年後又升為右相兼樞密使。這種超乎常規的擢拔,使得原本就自視很高的秦檜越發口無遮攔,傲視群僚。
“我有二策,可聳動天下。”秦檜在朝堂上侃侃而談。
人們問哪二策?
“南自南,北自北。”
秦檜的“南自南,北自北”,與趙構的遣使議和屬異曲同工,可宋廷由開封南來杭州,趙構也屬北人。趙構聽說後臉色變了,哼了一聲道:“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是北人,將歸往何處?”
趙構的態度是風向標,群臣自是紛紛詰難。
秦檜的“南自南,北自北”隻能引起趙構不快,不至於丟官。秦檜丟官是他太過鋒芒畢露。歸國時範宗尹是右相,秦檜的快速升遷離不開範宗尹的大力推舉。然而,當秦檜進入政府後,便召集人手抨擊範宗尹的各項舉措。範宗尹設置鎮撫使,是秦檜抨擊的焦點。
罷黜範宗尹後,秦檜升任右相。接下來,秦檜又將矛頭指向左相呂頤浩。呂頤浩不是範宗尹,年近六旬的他是三朝老臣,苗劉兵變,呂頤浩的身份是簽書樞密院事兼兩淮、兩浙製置使。張浚能夠指揮人馬殺入杭州,離不開呂頤浩的鼎力支持。秦檜與呂頤浩較量,隻能是秦檜黯然出局。
落魄四年,秦檜一刻也沒有閑住。他一邊自省,一邊繼續琢磨完顏昌的“南自南,北自北”。直到今年三月間,王倫帶回完顏昌的機密後,秦檜才恍然大悟。完顏昌的“南自南,北自北”,本意是大金依然是大金,大宋仍然是大宋。這個意思秦檜不是沒有想到過,而是不敢往下想。
秦檜認為,皇上重新起用自己,肯定也一直在琢磨“南自南,北自北”的真正含義。因為皇上在罷免他的製詞中寫入了“示不複用”四個字。四年過去,皇上由“示不複用”到重新起用,顯然對先前的理解進行了反思。
重新進入權力中心的秦檜,性情與過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說話不再咄咄逼人,處事也不再意氣領先。四年自省的結果是,萬事以取悅聖上為主,盡可能藏鋒示拙。
對於秦檜而言,改變性情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為了在朝廷中重新站穩腳跟,為了重新獲得官家信任,他不得不扭曲自己的天性。複出八個月來,秦檜有如傀儡,但凡政事從不率先表態,即便發言要麽以張浚馬首是瞻,要麽以取悅聖上為是。然而,一場淮西兵變,既斷送了張浚的仕途,也使秦檜的前程與命運變得飄忽不定。
按宋製,國事出現重大失誤,全體宰執都有責任。不單是右相張浚上表請辭,所有執政大臣都應辭職。
秦檜也遞交了辭職奏,在書寫辭職奏時心情也異常痛苦。與張浚不同的是,張浚是國恥未雪,壯誌未酬,滿腹慚恨;秦檜則是橫遭禍端,命運多舛,心有不甘。
在得知新任丞相是趙鼎後,秦檜更是萬箭穿心。他為張浚所薦,按照官場規則,複相的趙鼎在重新組閣時一般不會留用舊班底。
“老爺,飯已經涼了。”仆人秦興是他的本家,對他忠心不二。
秦檜緩緩起身,離開書房來到偏廳。
“我再去熱一下吧,老爺。”秦興說。
“不用。”秦檜嘴唇裏迸出兩個字,然後拿起筷子。秦檜對茶飲十分講究,衣食卻從不挑剔,此刻擺在桌上的隻有一碗煎魚、一碟蠶豆和一盤黃瓜。
“我看還是把嬸嬸接過來吧。”秦興扒了幾口飯,停下道,“就我和老爺兩人,實在過於冷清。”
“不接。”秦檜又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在這之前不接家眷,是秦檜認為建康不適宜立國。至於當下,則更無必要了,一旦聖上照準辭職,他又得返回杭州。想到這裏食欲全無,扒幾口飯便放下了筷子。
“老爺您這是?”秦興沒來得及細問,秦檜已經走出了房門。
要想繼續留任,就必須拜會趙鼎。秦檜猶豫了,一來趙鼎倔,二來秦檜比趙鼎資曆老,這個時候去拜會趙鼎,會不會適得其反?徘徊一陣,秦檜覺得還是應該去。去,即便遇冷,也有益無害。
秦檜笑道:“誰人不知趙相公學富五車,五車學問那該得多少典籍?”
趙鼎莞爾道:“人說會之過於嚴肅,看來也有風趣的時候。”
秦檜興致勃勃說道:“下官過淮水時,即聽人傳唱:‘慘結秋陰,西風送,霏霏雨濕。淒望眼,征鴻幾字,暮投沙漬。試問鄉關何處是,水雲浩**迷南北。但一抹寒青有無中,遙山色。’下官問,這詞何人所填?人答,趙元鎮所作。”
“見笑了,見笑了。”趙鼎將手一搖道。他的這首《滿江紅》就作於真州城外的客船之中。那時,腰無餘錢,疾病纏身,前途茫茫。
秦檜前傾身子道:“‘試問鄉關何處是,水雲浩**迷南北。’一個迷字,既道出了時局,又暗示了心境。”
趙鼎深有同感:“確實如會之所言。建炎初年,真可謂西風橫吹,亂雲飛渡。”
秦檜吟誦道:“‘天涯路,江上客。腸欲斷,頭應白。空搔首興歎,暮年離拆。須信道,消憂除是酒;奈酒行,有盡情無極。便挽取長江入尊壘,澆胸臆。’”
趙鼎一時無語,他想起病臥客船的那段日子,既不能上陣殺敵,也不能進殿獻策,唯有搔首興歎!
秦檜忽然麵帶戚色道:“相公的無奈和苦痛下官也曾領略過,當年拘在顯州,日掃殿堂,夜眠僧舍,相公還可以挽長江之水澆胸壘,而下官卻隻能麵對孤山傾聽風濤。”
趙鼎仿佛找到了知音,歎道:“是啊,人生多有落魄之時。如今側身廟堂,就當以天下之憂而憂。”
秦檜頓一下,話鋒一轉:“初讀相公這首《滿江紅》,隻覺滿篇慘淡,後來越讀越覺得如芒在背。”
趙鼎怔住了,問道:“會之竟會有這樣的感受?”
秦檜一臉凝重道:“相公處江湖之遠而憂廟堂,我輩身為宋臣該當何為?”
趙鼎稱讚道:“看來會之的一腔熱血,尚未冰冷。”
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拜訪,秦檜告辭時,趙鼎一直送到大門外。其實,趙鼎對秦檜的印象不錯。靖康年間,趙鼎任開封士曹參軍,對秦檜的大義之舉曾仰慕得很。後來秦檜南歸,朝中有不少人猜疑,趙鼎始終不信。當年為存趙氏不避斧鉞,怎麽會一眨眼就成了金人的奸細?
這一切當然還不能成為趙鼎最終將秦檜留在政府的原因。張浚罷相後,有些台諫官仍不甘心,繼續上章彈劾。說張浚身為丞相,因措置失當喪師四萬,理應斬首。有人又翻出陳年舊賬,重提當年的富平之戰,說張浚獨斷無謀由來已久。甚至還有人指責張浚身居中樞三年,興兵勞師,竭民力,耗國用。本來處分張浚的詔書已經下了,以觀文殿大學士的身份提舉江州太平觀。趙構讀罷這些台諫官的奏章突然勾起一股無名怒火,禦批道:張浚謫授散官,嶺南安置。嶺南屬蠻荒之地,落職官員貶竄嶺南是最重的處罰。
“下官為張浚所薦,理應回避。可相公既然問到下官,下官不得不說。”秦檜有三種回答,讚成,反對或者模棱兩可。他略一思索,選擇了反對。秦檜認為,以趙鼎的為人和當下所處的位置,絕不會對張浚落井下石。
“請說。”
“皇上責罰太重。”
趙鼎輕輕頷首:“是啊,下官也如是認為。”
秦檜繼續道:“皇上降罰,應斟酌是公罪還是私罪。張浚有過,乃是因公。因公而受重罰,今後誰為皇上驅使?”
趙鼎點頭道:“會之說得對!明日你我一同麵見聖上,據理力爭。”
翌日,趙鼎與秦檜一起入殿麵對。趙鼎進呈了被他扣押的禦批,趙構自然不悅,責問道:“朕意已決,為何封還?”
趙鼎回道:“陛下,張浚當年勤王立有大功,近年捍禦兩淮又多有勳勞,何況家有老母,若去嶺南,無異於生離死別,陛下何忍?”
趙構沉著臉道:“朕曆來功過分明。張浚有功,朕已賞他;如今有過,亦應加罰。”
秦檜一旁道:“陛下,臣以為趙相公封還禦批不是為張浚一人著想。”
趙構冷著臉色問:“那是為誰?”
“是為陛下。”
趙構輕輕哼了一聲:“是為朕?”
秦檜道:“陛下今日重處張浚,會使滿朝文武寒心。”
“此話怎講?”
“古人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丞相理政,千頭萬緒,或謀慮不深,或計議不達。倘若有所差池,便奪官褫職,貶竄遠惡之地,今後誰還會為陛下宣力?”
就在秦檜不慌不忙地向趙構進言時,趙鼎拿定了主意,若皇上問起現任執政的去留,第一個不能去的便是秦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