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廢罷劉齊

完顏宗翰死了,最解氣的當屬宗磐。但是宗翰之死卻給宗磐帶來了新的煩悶,即與宗幹一派的矛盾。過去為了對付完顏宗翰,太宗派與太祖派密切配合,如今完顏宗翰死了,聯手的基礎消逝了,矛盾也隨之凸顯出來。

八月的會寧府是一年中最為愜意的季節,藍天如垠,繁花似錦。晚上,風從清澈的按出虎水上空吹過來,滿城桂香,沁人肺腑。

在太師府,宗磐剛嚐了一口魚羹,停箸問道:“這可是五娘子做的?”

仆人回道:“是的。”

女真人靠漁獵生存,吃魚的曆史很長。女真人也會烹魚,且味道不錯,但都無法與五娘子做的魚羹相比。五娘子做的魚羹鮮美至極,為此,宗磐換了好幾茬大廚。他擱下碗筷來到趙玉盤的寢閣,在炕邊坐下問:“娘子可好些了?”

“不礙事,”趙玉盤掙紮著爬起身,“也就受了一點風寒。”

宗磐道:“既然病了,就好好歇息,府中的事情自有一應家仆。”

趙玉盤道:“奴家服過兩劑湯藥,發了一回汗,已經好多了。”

“娘子想吃什麽,自家吩咐人去做。”宗磐拿手摸一摸趙玉盤的額頭,覺得並不太熱,心裏踏實了很多。

趙玉盤搖了搖頭。

宗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複又坐下道:“你家五妹我已派人問過了。”

“如今怎麽樣了?”趙玉盤緊張起來。

宗磐微笑著道:“娘子放心,黏沒喝是病故的,跟高慶裔他們沒什麽瓜葛,郎主還升了設也馬的官。”設也馬即宗翰的長子。

趙玉盤所說的五妹即趙富金,開封城破時十八歲,被設也馬強擄為妾。宗翰暴亡後,朝廷以保護宗翰家人的名義派兵封鎖了宗翰府邸。趙玉盤擔心趙富金會有什麽不測。

“五妹還住在會寧麽?”趙玉盤輕聲問。

“那是自然。”宗磐答。按照他的意思,除去完顏宗翰後,其家人應該趕回淶流河畔(宗翰一族的聚集地)。可不知怎的,小郎主心生慈悲,將他們留在了禦寨。不僅如此,還將宗翰的弟弟完顏宗憲由掌修國史升為了監修國史。想到這些宗磐就很不痛快,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斡本的主意。

“大妹托人捎來了家書。”趙玉盤從枕頭底下抽出幾張信箋,遞給宗磐。大妹即完顏昌的侍妾趙金奴。

“叔母寫得一手好字!”宗磐閱過還給趙玉盤,稱讚道。

趙玉盤頗為自豪:“我家大妹天資聰穎,棋琴書畫樣樣俱佳。”

宗磐笑道:“難怪撻懶如獲至寶。”

趙玉盤歎了一口氣道:“一晃我們姐妹十多年沒見麵了。”

宗磐沒有接話。前次完顏昌來到禦寨,與宗磐有過一次長談。兩人認為既然太祖一係掌握了皇權,其他旁係應該聯合起來。唯有其他各係加強聯手,才能與太祖一係抗衡。完顏昌與宗磐都有與皇位失之交臂的經曆,交談起來相當投機。當時議定,由完顏昌執掌軍權,將宗雋調入禦寨掌控政府。

“朝廷準備廢黜劉齊,擬將撻懶召來禦寨麵授機宜。”宗磐淡淡道。

趙玉盤聽說完顏昌要來會寧了,道:“要是撻懶將大妹帶來,讓我們姐妹見上一麵就好啦!”

“娘子想見大妹,就不想見小妹了麽?”宗磐心中一動,為何不將宗雋的娘子也一起召來呢?一來滿足娘子的心願,二來可與宗雋聯結得更加緊密。在宗磐看來,朝外有撻懶掌軍,朝內有他與宗雋聯手,就是宗幹也得讓他幾分。

趙玉盤道:“夫君說的是……十五妹?”

宗磐點頭。

“想啊,怎不想呢?”趙玉盤臉色惻然,“奴家記得,十五妹初來北地時,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

宗磐道:“既然娘子想見幾位姐妹,自家來安排。”

“真的嗎?”趙玉盤頓時來了精神。

宗磐微微一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如果真能那樣,奴家即是死,也能瞑目了!”趙玉盤望著遠方,眼眶不覺滿是淚水。

就在宗磐與趙玉盤在寢閣私語時,稽古殿裏,完顏亶也正在跟伯父宗幹夜談,由於沒有外人在場,內容顯得很是隨意。

“移賚勃極烈不得再委任了。”宗翰死後,朝中一些大臣紛紛建言,希望移賚勃極烈改任他人,而宗幹已決心取消勃極烈製。他認為隻有取消了勃極烈製,大權才會集中在皇帝手裏。宗幹擔心自己若有不測,強大的勃極烈製會威脅完顏亶的皇位。

完顏亶清楚伯父的用心,罷撤勃極烈製,是為自己主政掃清障礙,便問:“不設移賚勃極烈,都元帥還設不設?”

宗幹道:“若設都元帥,論資曆當屬撻懶。”

“撻懶久曆戰陣,為人謙和,是我朝不可多得的統兵將帥。”完顏亶對完顏昌的印象不錯。

“論親疏,都元帥一職應當屬於你四叔。”完顏亶的四叔即完顏宗弼,“隻因你四叔資曆尚淺,若驟然提拔,朝中恐有非議。”

完顏亶對四叔的印象不是太好。在他眼裏,四叔太過暴戾,打小就敬而遠之,於是微微一笑道:“伯父說得是,四叔悍勇,我朝無人可比。可撻懶跟伯父一樣,讀得許多漢人書籍。”

宗幹不再就這個問題與完顏亶議論:“都元帥一職,目前可暫不設置。皇上是天下之主,應該上馬掌軍,下馬牧民。”

完顏亶道:“暫不設都元帥,著升撻懶為左副元帥,代理軍中事務。”

宗幹想一想道:“也行。升撻懶為左副元帥,你四叔為右副元帥,兩人一起讚畫軍務。”

完顏亶雖然略有不快,但一想四叔畢竟是親四叔,用漢人的話說,打斷骨頭連著筋,便望著伯父道:“前日太師啟奏,擬調六叔回禦寨任職。”六叔即完顏宗雋。

見伯父不吱聲,完顏亶又道:“六叔十五歲從軍,一直待在邊陲。陰山風大,四季少雨。如今雖然調到了東京,可畢竟不是禦寨。六叔快三十歲了,上次回來我都認不出了……”

剛才宗幹在想,撻懶倒也罷了,這訛魯觀為什麽也跟蒲魯虎走得如此之近?經完顏亶如此一說,宗幹也生出幾分傷感:“是啊,想我們一家這些年也十分不易。你親爹死了,二叔死了,七叔死了,三叔也死了,如今在世的就剩下我和你四叔、六叔、八叔和九叔了。你八叔身子骨欠佳,九叔年紀還小,四叔又常年在外。我已年事漸高,精力不濟,朝中大事確實需要得力人手支應……”

完顏亶看著清瘦而又須發斑白的伯父,心底五味雜陳。生父死時他才五歲,是伯父將他拉扯長大,並扶上了帝位。對此,他從心底感激伯父。但伯父嗬護過甚,軍政事務一手包攬,完顏亶又十二分地苦惱。要知道,他已經十八歲了,仍不得親理政事。

宗幹停頓一會,繼續道:“當年,你六叔求我,想離開豐州,我未允準,他便去求蒲魯虎。自那時起,你六叔就對我心懷怨恨,以為我是在故意為難他。他哪裏知道,欲成大器者必須親曆艱苦,紈絝子弟怎能治理江山?”

完顏亶勸慰道:“伯父的良苦用心,想必六叔心中清楚。”

宗幹神情悵然道:“他心底清不清楚,咱們誰也不知曉。不過,既然朝中需要幫手,還是提攜你六叔為好,畢竟同是太祖的血脈。”

就是在這種看似隨意的交談中,朝中的一些重要人事敲定下來了。

“這些事情還得知會太師。”自宗翰死後,宗磐與宗幹的關係日益微妙。但宗磐是忽魯勃極烈,是尚書令,朝中大事必須參與。這對於宗幹來說是一件煞費苦心的事情,許多人事安排既要知會宗磐,又不能令其反對。

宗幹選了一個好日子將宗磐請到府第,酒至半酣才道:“都元帥一職空缺已久,太師以為由何人繼任?”

宗磐心中一動,這些日子他最焦心的就是都元帥的職位,如今見宗幹要他提名,他當然希望由完顏昌繼任都元帥了。

“太傅是不是已有人選?”宗磐問。

宗幹一笑問道:“撻懶如何?”

宗磐大喜道:“好啊!撻懶是五祖父的兒子,人是信得過的。”

宗幹道:“既然太師讚同,明日便一同奏請郎主,命撻懶為我大金國都元帥,坐鎮禦寨,指揮天下兵馬。”

宗磐一聽愣了,坐鎮禦寨指揮天下兵馬,豈不是跟黏沒喝一樣被架空了嗎?宗磐思來想去沒有料到宗幹會有這樣一著,他不得不佩服宗幹的老辣。

“若是要撻懶坐鎮禦寨,恐怕難以服眾。”宗磐清楚,他隻能讓完顏昌舍去都元帥之職了,“撻懶是個將才,還是做右副元帥,坐鎮燕京吧。”

“也行,撻懶坐鎮祁州,兀術坐鎮燕京。”宗幹心底籲了口氣,在都元帥的設置上他終於如願以償。

宗磐不高興了:“兀術為何坐鎮燕京?要坐鎮燕京也應該是撻懶。”

宗幹解釋道:“撻懶與兀術各有其責,撻懶專司黃河以南,兀術則主要看住西部韃靼。”

這個解釋倒也無可挑剔,宗磐仍然覺得宗幹居心可疑,道:“燕京與祁州不過三五百裏,我看還是合在一起為好。”

宗幹道:“我已奏請郎主,升撻懶為左副元帥,升兀術為右副元帥,祁州和燕京分設兩處元帥府。”

聽說完顏昌已由右副元帥升為了左副元帥,宗磐這才滿心歡喜:“分設兩個元帥府,煞好!”

喝了一陣子酒,宗磐道:“希尹辭職後,左丞相一直空缺,太傅以為由何人接替?”

宗幹道:“訛魯觀,太師以為如何?”

“煞好,煞好。”這一點,宗磐覺得斡本跟自己想到一處去了,連連點頭,臉上綻放出開心的微笑。

到了九月底,完顏昌、宗弼、宗雋等人陸續來到會寧,聽候新的任命。完顏昌來到禦寨首先要拜訪宗磐,沒想宗雋也在宗磐府。更重要的是,完顏昌帶來了趙金奴,完顏宗雋帶來了趙串珠。這是趙氏三姐妹來北國後的第一次聚首,那份高興簡直無法言說,先是抱頭痛哭,繼而又攜手大笑。

趙佶的女兒很多,嫁給金人的不少。應該說,趙玉盤、趙金奴、趙串珠屬幸運者。譬如三姐趙金羅、四姐趙福金、八姐趙纓絡,分別嫁給了完顏闍母、完顏希尹和都元帥宗翰,均因憂憤成疾,早早地便過世了。至於其他姐妹,不是已經亡故,就是仍在洗衣院裏掙紮。

“你們可知太上皇的消息?”趙玉盤壓低聲音問。

趙金奴、趙串珠均緩緩搖頭。

自趙佶、趙恒等眾多皇親押往五國城後,便與他們的女眷失去了聯係。趙玉盤、趙金奴、趙串珠雖然受到夫君的寵愛,但有關趙宋皇室的任何信息,都對她們守口如瓶。她們隻能從夫君的話音裏和神情中,揣摩出父母兄弟的去向與江南宋廷的命運。

“不過,”趙金奴輕聲道,“九哥兒倒是坐穩了龍廷。”

這個信息趙玉盤與趙串珠多少知道一些。趙玉盤道:“九哥兒從小就愛使槍弄棒,那陣子自家們還笑話他是個‘花花太尉’。”

趙串珠一臉懵懂地問:“花花太尉是什麽意思?”

趙玉盤笑道:“你九哥什麽都好,使得長槍,拽得硬弓,待人和氣,就是見不得女色。你九哥不到二十歲就娶了一房夫人、兩房郡君,除此之外還有十幾個沒有名號的女子。”說罷,趙玉盤與趙金奴一齊大笑起來。

趙串珠臉紅如霞,也隨著笑了。笑了一陣,三姐妹突然集體沉默下來。九哥雖然嗣了帝位,可金人卻恨之入骨。當年,一到北地,就將他的夫人邢秉懿、郡君田春羅與薑醉媚以及他的兩個女兒全部投入了洗衣院,至今生死不明。

“都是那個該死的粘罕,”趙串珠咬牙道,“若不是他,我們何至於有今日之禍?”

趙金奴點頭道:“粘罕死一百回也解不了我們眾姐妹的心頭之恨!”

趙玉盤再次將聲音壓低,告訴趙金奴與趙串珠,粘罕並非死於暴疾,而是被人藥殺,趙金奴與趙串珠自是心領神會。

“說點開心事吧,”趙玉盤道,“大妹這些年一直在河東,可曾看過雜戲?”

趙金奴點頭道:“看過一些,可哪裏比得上昔日在東京?”

趙串珠回憶道:“妹妹記得,東京城最有名的雜劇藝人叫張金線。”

趙玉盤說:“張金線算不得最有名,東京城最有名的當數鮑老二。鮑老二的《眼藥酸》,那可是活生生地笑煞人!”

趙金奴道:“大姐說得是。鮑老二演《眼藥酸》的窮秀才,自己患了眼疾,還上街賣眼藥。”

“正是,正是。”趙玉盤笑了,“我記得,鮑老二頭戴尖尖帽,身穿長袖寬袍,斜背藥麵袋,藥麵袋上畫著一雙眼睛。每晚隻要鮑老二出場登台,戲樓裏立時笑聲一片……”

內室裏談得親密,外麵客廳也談得歡暢。宗磐、完顏昌、宗雋三人開懷暢飲,輪流把盞,直至夜半。

次日朝會,完顏昌、完顏宗弼、完顏宗雋等一大早便來到乾元殿。吳乞買在世時,就組織宇文虛中、韓昉、韓企先、完顏勖等一班人製訂了各種禮儀,但很少實施。完顏亶登基後,在宗幹的大力主持下各種禮儀才得以推行,兩年多來,金人的早朝越來越規範。

乾元殿正麵是禦座,眾大臣站立兩旁。左邊以太傅宗幹為首,右邊以太師宗磐為首。大臣們一律窄袖皂襖,腰係吐鶴玉帶,腳穿皮鞋,左佩金牌,右佩镔鐵刀,頭戴梁冠,梁冠的數目代表一定的品秩。而宗幹、宗磐則在梁冠之上加於貂蟬籠巾,以示有別。片刻之後,完顏亶出現在乾元殿。他頭戴黃色小帽,身披淡黃羅袍,在一群儀衛的簇擁下步入禦榻。群臣屈腰,山呼萬歲。

完顏亶道:“自從希尹辭職、高慶裔問罪以來,國務少人主持。今特命宗雋為左丞相兼侍中;完顏勖升尚書左丞。另外,命完顏昌為左副元帥,封魯王;完顏宗弼為右副元帥,封沈王。”

宣詔完畢,宗雋、完顏昌、宗弼、完顏勖走出班列,行禮謝恩。

完顏亶又道:“近有劉豫上奏,說淮西酈瓊率四萬大軍前來歸順,眾卿以為此事如何處置?”

完顏昌走出班列道:“臣以為,劉豫已有戰兵二十萬,不能再允許添兵,四萬降兵應予遣散。”

宗雋道:“左副元帥說得是。劉豫添兵,屬狼子野心,我國不得不防。”

宗磐道:“劉豫立國八年,橫征暴斂,民不聊生,且與江南屢戰屢敗。臣已有建言,劉齊既然不能屏藩我國,應予廢黜。”

完顏亶回道:“劉豫為先皇帝所立,廢黜劉豫應當慎行。”

完顏昌道:“皇上不必多慮。先帝立劉豫乃是聽信了高慶裔的讒言。而高慶裔乃是收受了劉豫的賄賂。劉豫年年興兵,已是天怒人怨。我朝要與江南通好,劉豫必廢。”

其實,廢黜劉豫在完顏昌的建議下,金廷高層已形成了共識。

宗幹道:“臣讚同太師和左副元帥所議。”

完顏亶道:“既然太師、太傅和左副元帥均有意廢黜劉豫,朕準其所奏。”

接下來商議廢黜劉豫的辦法。

完顏昌道:“臣以為,應先由朝廷頒旨,明許上國同意出兵幫助劉齊攻打江南,然後由臣調派大軍秘密抵達開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解除開封城防,最後將劉豫、劉麟拘押至燕京。”

完顏亶點頭道:“如此甚好。”

十月下旬,完顏昌返回燕京,立即著手廢黜劉豫事宜。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完顏昌煩悶了幾天。

原來,就在完顏昌離開會寧不久,金廷對元帥府班底進行了充實。除了駐陝西的撒離喝依舊任元帥右監軍外,提拔完顏阿離補為元帥左監軍;完顏拔離速為元帥左都監;大撻不野任元帥右都監。這其中,新任命的阿離補、拔離速都是完顏宗弼當年的部下。完顏昌就不明白了,自家是左副元帥,在沒有都元帥的情形下,應該主管天下兵馬,包括將帥升遷。可從發文的日期看,此次任命阿離補、拔離速和大撻不野,似乎就是為了避開他完顏昌。

完顏昌派人叫來宗弼,拿出金廷的任命文件冷冷地問道:“朝廷提拔如此之多的都監和監軍,是怎麽回事?”

宗弼搖頭道:“不知。”

實際上,宗弼是知道的。就在離開禦寨的頭一天,宗幹專門召見了他,說朝廷將要對元帥府的班底進行充實,而這些新提拔上來的監軍和都監多是他的部下。

“你知道朝廷的用意嗎?”宗幹問宗弼。

宗弼搖頭。

在大金國,宗弼以魯莽知名。他上陣從不避弓矢,且脫去兜鍪,露出光禿禿的腦門和長長的發辮。昔日伐遼,遼兵隻要看見有一光頭者迎麵衝來,便知道是四太子,趕緊收兵退走。然而,所有人都錯看了宗弼,包括他的大哥宗幹。宗弼並非隻是個上陣不要命的莽夫,在他粗魯的外表下,有著非常縝密的心思。別看他常年領兵在外,他的眼睛同樣緊盯著朝廷。隻不過如今在大金國還輪不到他說話,隻能隱忍不發。

宗弼道:“兄長有什麽吩咐,隻管說。”

宗幹道:“朝廷命你駐守燕京,燕京乃大金國東門,至為重要。”

“兀術知曉。”

宗幹皺皺眉頭,複又展開道:“四弟呀,我們兄弟九人,能征善戰者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自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合刺年輕,保住大金國的江山可就全靠你了。燕京之西有韃靼人正在興起,你要好生看住;燕京之南有康王趙構,須臾不得疏忽。”

“不是還有撻懶嗎?”宗弼問。

“四弟切記,就是這個撻懶,你更要盯緊!”宗幹的眼睛變得格外明亮。

見宗弼不語吱聲,宗幹加重語氣:“撻懶跟自家們不對心思。”

自大同元帥府移至燕京以來,完顏昌就跟宗弼在一起處理軍務。在完顏昌眼裏,宗弼是個武夫。見宗弼搖頭,便不再問,隻說道:“通知左右監軍、都監和各路都統速來元帥府議事。”

元帥府位於昔日的遼朝行宮內,這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四合院落。議事這天,原本就戒備森嚴的元帥府更是刀槍林立。大金國的各路軍事統帥從四麵八方騎馬趕來,踏著厚厚的積雪走進元帥府。

元帥府內,十多盆炭火燒得正旺。完顏昌坐在上首,宗弼坐在完顏昌的旁邊,餘下的監軍、都監和都統分坐兩旁。完顏昌首先宣讀了朝廷對阿離補、拔離速、大撻不野等人的任命,然後道:“劉豫失德,朝廷決意廢黜。此事涉及機密,議事結束便立即行動。”接下來分派任務:命阿魯補率一萬輕騎秘密先行,抵達開封後在金明池一帶駐紮。任務是看住開封城的守軍,稍有異常即對開封城進行接管。命宗弼率軍三萬由大道向開封進發,先扣押劉麟,然後直抵開封,占領皇城,拘拿劉豫。完顏昌與大撻不野率一萬兵馬殿後。完顏昌宣布,一旦劉豫廢黜,河南之地由阿魯補負責防守。

布置完畢,完顏昌當即修書一封,派人以五百裏加急送遞劉豫。書信中稱,朝廷已同意出兵江南,元帥府命右副元帥完顏宗弼引兵南下,所有大齊兵馬均隸屬右副元帥統轄,望速派劉麟出城迎候上國大軍。

開封城內,劉豫近來心情頗佳。他忽然想起羅誘,一晃過去了大半年,這羅誘還真是閉門不出。劉豫命一名內侍去傳,不一會羅誘來到萬歲宮。

“恭祝聖躬萬福。”羅誘跪下叩首。

“起來說話。”劉豫道,“朕今日召卿前來,是有兩件喜事相告。康王失德,部眾離叛,現有酈瓊率四萬餘人投奔我大齊。”

“此事微臣已經知曉。”羅誘回答道。

“酈瓊歸降,朕不僅陡添了四萬虎狼之師,更重要的是,我大齊已是人心所向,江南岌岌可危。”接著,劉豫拿出大金國的文件,對羅誘道,“朕不負上邦,上邦亦不負朕。朕之忠藎,上邦盡知。”

羅誘對大金國的文書閱之再三,忍不住道:“陛下,時令已至冬日,北國即將地凍天寒,上邦會在這個時候興兵?”

劉豫得意揚揚道:“這還會有假?”

羅誘搖頭道:“完顏昌、宗弼均為能征慣戰之將。冬日興兵,路途阻絕,糧運不便,何況舊歲將盡,新春在即,將士們難免思鄉……”

劉豫打斷羅誘的話道:“這正是上國的高明之處,出其不意,攻其無備。”

“臣認為有悖常理。”羅誘依舊搖頭。

“依卿之見,上國這是何意?”

自劉豫秘密告發高慶裔以來,羅誘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看過大金國的文書後,這種不祥之感更為強烈。在他看來,身為人主,德操為上。高慶裔畢竟有恩於大齊,以怨報恩,便是失德。金人小郎主熟讀漢人典籍,怎麽會相助失德之人?羅誘不會直言相告,他清楚這是殺頭的事,但他又不能不說。大難臨頭而畏懼不言,有失臣規。

“上月初有巨星隕落於平康鎮外,不知陛下聽說過沒有?”羅誘道。

“羅卿這是何意?”劉豫的臉立刻陰了。

上月,有一算命先生求見劉豫,說有巨星隕落於平康鎮外,百日之內大齊將有大災。劉豫問此災可禳否?算命先生說此災可禳。劉豫問,如何禳法?算命先生說,修德。劉豫聞聽大怒,當即命人推出去砍了腦袋。

羅誘豁出去了:“平康位於城北,北方為坎,屬水。大齊擁河而立,屬於水德。巨星隕落平康鎮,乃是上天示警……”

“大膽羅誘,”劉豫不待羅誘說完,怒氣衝衝地截住話頭,“莫非你也罵朕失德不成?”

羅誘不慌不忙地跪下,繼續道:“陛下,江南屬火,上邦屬金,金能生水,水能克火。水德旺則金旺,水德弱則火生……”

“來人!”劉豫拍案而起,殿外擁進一群帶甲士兵。

羅誘鎮定如初,道:“陛下既然要殺臣,就容臣把話說完。陛下為完顏昌所薦,可後來卻轉投都元帥,以致完顏昌生恨。都元帥失勢,高慶裔有求於陛下,陛下卻致書完顏昌,致使高慶裔等二十七人被殺。陛下如此反複,完顏昌不僅不會回心轉意,反而會慫恿上國加害陛下。陛下,臣有預感,上國兵馬此次前來,凶多吉少!”

“聽你這麽一說,朕倒是不想殺你了。”劉豫背著雙手在羅誘麵前緩緩踱步,“朕要讓你看看,到底是凶多還是吉多!”說完一揮手,兵士們將羅誘押出大殿。

次日,劉豫命劉麟率兩百輕騎北上迎接完顏宗弼,臨行前鄭重交代:“見著右副元帥要好生款待,不得有絲毫差池。”

劉麟晝夜兼程,一天見大道上塵土飛揚,知是金兵到了,趕緊下馬立在道旁。不一會,一彪人馬趕到,將劉麟及兩百人馬團團圍住,為首一將為萬戶高鬆。劉麟迷惑不解,小心翼翼地走到高鬆馬前,剛通報完姓名,高鬆便道:“劉官人可隨我去見四太子,餘下軍士卸除器甲。”言罷,幾名金兵跳下戰馬,解除了劉麟的佩刀。

兩百名兵士見狀,紛紛扔掉兵器脫去甲胄。

高鬆帶著劉麟來見宗弼,宗弼令道:“且將劉麟押送燕京,待日後聽憑郎主裁奪。”

宗弼率軍來到開封城外,與先期抵達的阿魯補會合。阿魯補告訴宗弼,劉豫隻防守內城,外城任人出入。宗弼來到內城,分兵把守各門,僅率兩騎入宮。路遇一名宦官,便問:“劉齊王何在?”

宦官以為金人天降,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自家問你,劉豫何在?”宗弼喝道。

宦官跪倒在地道:“回稟四太子,小人隻看守宮門,不知皇上去處。”

宗弼聞言大怒,一鞭將宦官抽翻,縱馬來到垂拱殿,沿途宦官和宮女四處驚逃。宗弼又由垂拱殿進入後宮,鞭敲窗欞喝問道:“劉齊王在嗎?”

有一女子撥開窗帷答道:“在講武殿。”

宗弼拍馬直驅講武殿。此時已有人向劉豫作了通報,劉豫慌忙往殿外跑,一見是右副元帥,趕緊垂手而立:“四太子不期駕臨,失敬,失敬。”

宗弼勒住馬頭道:“自家此來是有一件緊急公務要與劉齊王商議。”

劉豫愣怔片刻道:“自家先去更衣,請四太子稍候。”

宗弼跳下馬,一把抓住劉豫的胳膊道:“更衣就不必了,公務緊切。”

劉豫有帶械衛士數十人,可在宗弼麵前大氣不敢出,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宗弼的拖拽下,一路出了宣德門。

三日後,完顏昌來到開封。在宣德門前,由通事宣讀了以大金皇帝名義頒發的罷劉豫為蜀王詔書。接下來的幾天裏,不斷有兵士在大街小巷呼喊:“劉豫已廢,不再簽軍,也不再收取免行錢、五厘錢,開封自此大安了。”

完顏昌在開封住了七天,臨行前頒布命令,大齊創立以來的一切重法全部削除;部伍軍人,願歸農者自便;一應宮人宮女,各歸其家;監舍囚徒,除罪大惡極者,一律開釋……

羅誘自然也在釋放之列。回到住宅,翠環告訴他,昨日官府已派人來登記核實,要他回家後即刻赴河南行省報到,願做官者擬任新職。

羅誘點了點頭道:“我累了,要躺一會。”

翠環道:“也好,奴家出去弄點吃的。”

翠環走後,羅誘掩上門,取下腰帶,係於梁上。

“陛下不聽臣言,致有今日之禍。”羅誘雙淚長流,喃喃道,“聖人說,主辱臣死。今日陛下罹難,臣還有何麵目再立於世上?”言罷,將腳下木幾蹬翻。

按照計劃,廢黜劉齊後,將押解劉豫北上。臨走前完顏昌攜劉豫繞開封城遊行一周,並特意安排他騎乘一匹小馬。開封士民見了劉豫,無不咬牙切齒。完顏昌乘坐在高頭大馬上對劉豫道:“靖康年間,趙氏出京,萬民焚香跪拜,號啕之聲連綿十裏。你今日離京,竟然人人側目,可知這是為何?”

劉豫無地自容,垂著頭道:“小人……知罪。”

完顏昌仰天大笑,隨後將臉一板道:“想當初,你是自家所薦。可你不識好歹,轉身投靠黏沒喝。後來你見黏沒喝勢窮,又來依附自家。似你這等無德小人,怎做得了萬民之主?”

劉豫想起羅誘所言,不免老淚縱橫。

抵達祁州後,完顏昌命人繼續押解劉豫北上,最後一直北遷至原遼國上京臨潢(內蒙古巴林左旗東南波羅城),他自己則停留下來督造左副元帥府。按照金廷的命令,完顏昌駐守祁州,宗弼駐守燕京。對這點完顏昌雖然心中耿耿,但轉念又想,跟宗弼不在一起視事,反而無拘無礙。

處理完軍務,完顏昌手書一劄,派人趕往江南,告知劉豫已廢。

此刻已經是臘月下旬了,在建康府,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過小年。而朝臣們剛剛參加完九廟神主遷往杭州的送別大典,正眼巴巴地企盼著一年一度的元日長假。就連趙構也暫時放下繁忙的政事,偕同潘妃、吳才人、張婕妤等一群妃嬪來到靈穀寺敬香禮佛。

出無梁殿,隻見靈穀塔下一片臘梅正在吐蕊。潘妃歎道:“江南至今無雪,臘梅仍然吐豔。”

張婕妤笑道:“小時候聽長輩講,樹有靈性。春來滿綠,秋來結果。想梅花乃至情至性之木,豈能錯過芳菲?”

吳芍芬道:“姐姐說得是。聽說有些地方每年祭拜樹神,第一便是古梅。”

趙構問方丈道:“不知寶刹的梅花為幾瓣?”

“回陛下,靈穀寺的梅花為五瓣。”

趙構笑著道:“看來,天下就杭州報慈寺的梅花為六瓣。”

報慈寺的梅花與眾不同,實在是一樁奇事,眾人免不了發一通議論,方丈卻有不同看法:“要說神奇,當屬杭州報恩寺的古梅。”

眾人問:“杭州報恩寺的古梅如何神奇?”

方丈道:“杭州報恩寺有古梅百株,樹齡均在千年以上。無雪季節,梅花潔白,若是天降瑞雪,一眼望去,原本潔白無瑕的梅花,便是一片桃紅。”

“是麽?”眾人驚愕。

“確實如此。”方丈答。

眾人覺得不可思議,都說這不是樹神,而是樹仙了。趙構也想見一見,對嬪妃們道:“待到江南大雪,朕帶各位娘子去杭州報恩寺賞梅。”

吳芍芬道:“陛下可要說話算話。”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潘妃望著天空,雙手合十道:“快下雪吧。阿彌陀佛!”

見狀,幾位嬪妃被逗笑了。

就在這時,內侍近前,將泗州發來的急遞呈給趙構。來到方丈室,趙構看過奏報,不禁一拍桌子道:“劉豫奸賊,也有今日!”

妃嬪們先是一愣,繼而圍過來紛紛爭看奏章。潘妃最先看過,驚喜道:“妹妹們,真個是蒼天有眼,善惡有報。劉豫賊廝哪想到會有今日!”

吳芍芬看過奏章後高興得大叫:“這下好啦,從今往後不用再征戰了。”

張婕妤長籲了一口氣道:“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不僅朕與娘子們能夠睡個安穩覺了,天下細民也可以過上太平日子了。”趙構說罷,嬪妃們又紛紛討論起在沒有戰事的日子裏如何養花,如何遊園,如何宴飲,如何田獵。

在嬪妃們興高采烈的時候,趙構陷入了沉思。偽齊被廢,接下來便是宋金通好。十餘年來,朝廷為緩師罷戰,保存國脈,派出了一批批使臣奔赴大同。由於這些使臣極少回返,遣使一事世人知之不多。今後兩國議和就不同了,肯定要公之於眾,成為天下人共同的話題。然而,靖康蒙難,二帝北狩,河南河北皆成焦土,億萬生靈化為灰燼,與仇人言和,不知有多少人將血脈僨張。朝野反對還是其次,趙構更擔心各路大將。他們占據要津,手握重兵,倘若鬧起事來,危害之烈恐怕比劉豫更甚。

妃嬪們見趙構一臉肅正,感到詫異。潘妃關切地問道:“不舒服嗎?”

趙構回過神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累了,回吧。”

回到大內,趙構思忖一陣,命人召秦檜進見。

很快,秦檜便邁著碎步來了。行過臣禮,趙構將王倫的急奏遞與秦檜。秦檜閱畢,並未吱聲。

“秦卿為何一言不發?”趙構問道。

廢罷偽齊,歸還河南、陝西,這是官家一直懸望的事情,為什麽官家臉上並無喜色。見官家催促,秦檜清了下嗓子緩緩道:“他日王倫傳報機密,今日已然應驗,可見完顏昌並未食言……”秦檜一邊字斟句酌,一邊探聽口風。

趙構匆匆打斷秦檜的話頭道:“這個朕知曉。”

秦檜又慢慢道:“此次議和,完顏昌出力很多。完顏昌為人厭戰,臣與他交往半年,他多次流露出休兵言和之意……”

“這個,秦卿已對朕說過。”趙構神態和語氣已有了不滿。

秦檜愣了一愣道:“金人沒有了粘罕,加之完顏昌掌握了兵權,臣以為與金人結百年之好指日可待。”

趙構忽然歎了口氣道:“自靖康以來,我朝與金人已成仇讎,如今罷兵言和,恐怕要譏評如潮。”

秦檜終於明白了官家單獨召見的目的了,原來是擔心朝野非議。

趙構站起身,在禦案前徐徐踱步:“朕繼大統十年有餘,年年征戰,民力凋敝,國庫空虛。每逢春荒來臨,朕的心有如油煎。十餘年來,朕夢寐以求的便是與民休息。可真要……真要罷戰休兵,朕又舉棋不定。”

秦檜明白,聖上不是舉棋不定,是擔心非難與譏評,便附和道:“陛下心中之苦,臣民哪裏知曉?!”

“國人皆與虜人有仇,朕難道就沒有仇嗎?朕與虜人之仇不共戴天!朕的父兄姐妹,朕的母親和聖人,還有朕的五個女兒,至今流落北國,生死不明。朕每每想起,心如刀絞。”趙構痛心疾首說完,退回到禦案前坐下,殿內的氛圍一時格外壓抑。

秦檜跪下道:“臣不能為陛下分擔憂苦,罪該萬死!”

半晌,趙構低聲道:“起來吧。”

秦檜緩緩站起,過了片刻才輕聲道:“陛下之苦,雖然世人難以知曉,可陛下既為天下黎民之主,就該憂國家之憂,痛國家之痛……”

“朕知道。”趙構冷冷地打斷秦檜的話,“不為天下萬民著想,朕何至於向仇寇卑躬屈膝?”

秦檜想了想繼續道:“臣以為陛下所慮大可不必。議有俗議,也有清議。俗議者鼠目寸光,清議者高瞻遠矚。朝野內外,豈無高瞻遠矚之人?”

趙構冷著臉說:“朕不求名垂青史,隻求問心無愧。”

秦檜近前一步道:“陛下議和,既是承繼國嗣,也是澤被黎民。想靖康以來,戰亂四起,山河破碎,是陛下扶江山於既倒,救萬民於水火。十餘年來,陛下勵精圖治,整肅武備,使虜人多次挫鋒敗北。如今虜人式微,主張議和,倘若能夠歸還梓宮,全我宋地,陛下便是中興之主啊!”

“依臣愚見,我朝應該速速派人北上祁州,拜見完顏昌,然後趕赴會寧,力爭和議早成。”

趙構又站起身來徐徐踱步,眉頭已經舒展:“秦卿所言,甚合朕意。隻是卿有何策,明日說動幾位宰執大臣?”

秦檜早已有了主意,道:“孝為百善之首,陛下的孝思感天動地,眾位相公自然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秦卿見識卓越。我朝以忠孝立國,無孝不忠,也無忠不孝。”趙構輕輕頷首,秦檜果然不負寄望。與虜人議和,隻能以孝為題,舍此別無其他。

秦檜躬身道:“陛下立論高遠。”

次日早朝後,趙構將幾位宰執大臣叫進後殿,出示了完顏昌的信劄。按照順序,完顏昌的書信依次由趙鼎、秦檜、陳與義和張守看過。自張浚罷相後,陳與義和張守幾次上書辭職,趙構沒有準許。再說,朝中也一時沒有好的執政人選。除秦檜外,趙鼎、陳與義和張守既驚且喜。隻不過,短暫的驚喜過後,便是質疑。

趙鼎道:“陛下,虜人以奸詐著稱,豈能無緣無故地歸還河南、陝西?這恐怕是虜人的奸計。”

陳與義道:“臣以為,虜人的話多不可信。”

張守說得比較委婉:“紹興三年,李永壽、王翊來朝,索要襄漢及兩淮之地。如今竟然連河南、陝西也歸還我朝,令人匪夷所思。”紹興三年張守任簽書樞密院事,對李永壽、王翊的傲慢無禮記憶猶新。

“朕也知曉虜人奸詐。但是,倘不通好,太上皇及皇太後的梓宮何日得返?朕的母親和淵聖何日得歸?每每念及母親和淵聖仍身處苦海,朕就憂心如焚,徹夜難眠。”淵聖即趙恒。趙構登基後,遙尊趙恒為淵聖皇帝。

果然,此語一出,趙鼎、陳與義、張守都沉默不言。

秦檜道:“臣以為虜人固然狡獪,可陛下睿哲英斷,縱使虜人有所妄圖,也難逃陛下聖鑒。”

這樣一說,幾位宰執大臣更無法反對。

各路大軍也在猜測偽齊是否發生了變故。因為留駐開封的阿魯補為加強前沿要塞的防守力量,頻繁調動兵馬,且多為金兵,這一舉動自然引起了各路斥候的高度關注。嶽飛獲知這一消息時正在江州。酈瓊叛變後,朝廷見淮西空虛,令嶽飛親率一萬五千人馬及全部水軍赴江州駐防。

紹興七年嶽飛的心情一直不佳。先是與左護軍並統未成,繼而又發生了淮西兵變,嶽飛不止一次搖頭歎息。嗣後,嶽飛上書朝廷,建議借淮西兵變之機揮師北伐。奏疏送走後等啊,等啊,等來的卻是駐防江州。這還沒完,到了十一月間,參謀官薛弼調任戶部郎官,參議官李若虛調任軍器監丞。想到薛弼、李若虛落得與朱夢說一樣的結局,嶽飛便深感鬱悶。

嶽飛正在看書,抬起頭,目光炯炯地問道:“虜人廢了劉豫?”

“正是。”

“鄂州來人呢?”

“在外麵。”

來人是鄂州宣撫司一名吏胥,陪同來的是一名隸屬左軍的副將,副將在嶽飛的書房詳細報告了從臨汝軍傳出的信息。原來,臨汝軍知軍崔虎因劉齊被廢,派人與駐守信陽軍的宋軍聯絡,準備率軍歸正。左軍統製牛皋立即派人上報鄂州宣撫司,王貴和張憲獲信後又派人轉送江州。

劉豫被廢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不一會,徐慶、嶽雲、王剛等人紛紛來到嶽飛書房。眾人對劉豫的廢黜表示出了極大的高興,尤其是徐慶、嶽雲、王剛等人,因為他們曾親眼看見過河南境內的淒涼景象。

嶽飛一言不發,對於牛皋的這份軍情報告他沒有細究,他在思慮劉豫被廢後應該如何進兵。嶽飛估計,偽齊被廢金人必定南下,原有的偽齊之地將要被金人控製。嶽飛曾與金兵有過多次交手,深知金兵的戰力要遠高於偽齊軍。他認為,此時偽齊剛廢,人心惶惶,加之金兵初至,立足未穩,朝廷應趁此機會集合多路大軍揮師北進。

“取紙筆來。”嶽飛吩咐。

眾人不知所措。嶽雲問道:“取紙筆做什麽?”

嶽飛道:“上奏朝廷,建議進兵。”

眾將領也認為此時正是進兵的大好時機。

於鵬卻表示了不同意見:“此時進兵固然最佳,可僅憑崔虎的一麵之詞,尚不能確定偽齊是否真的發生了變故。”

徐慶也冷靜下來,道:“於幹辦言之有理,不妨再等一等。”

幾天後,鄂州再次派人送來了德安府和襄陽府的斥報。斥報中不僅報告了發生在開封城的變故,還列舉了金人在河南境內的兵力部署。

“偽齊初廢,金兵剛至,正益大舉進兵,與敵決戰。”嶽飛對眾人道,“徐太尉明日率右軍先回鄂州,告知王、張二位太尉,新年全軍不得休沐,枕戈待旦,隨時聽候調遣。”

徐慶應了一聲:“是。”

嶽飛對王剛道:“王太尉也一同返回鄂州,金人南下,必然肆虐中原,你回去駐防襄陽。”

“是。”

“我率水軍及背嵬軍暫駐江州,一來朝廷有旨,不能輕動;二來江州離建康府近,消息靈便。”說完這些,嶽飛又扭頭對於鵬道,“於幹辦與我共同起草奏疏,陳述用兵利害。”

正月初五,徐慶率領右軍返回鄂州。此時正是新年期間,他連家顧不上回便與王剛一起來到宣撫司,出於意料之外的是王貴、張憲均在。

“嶽相公沒有回來?”張憲急切地問。

“沒有。”徐慶將臨行前嶽飛的交代複述了一遍。

徐慶愣怔一下,道:“這倒沒有。”

王貴愁苦著臉道:“我和宗本正為這事兒焦急。”

原來,就在剛才,蔡州兵馬提轄白安時秘密送來書劄,準備在蔡州起事,望駐紮在信陽一帶的宋軍予以接應。蔡州有偽齊軍五千人,阿魯補為加強蔡州城防,又派來了一支金兵。接到白安時的書信後,王貴、張憲拿不定主張。蔡州地處要衝,匡複中原必須占據蔡州。前次為打蔡州差點中了劉豫的奸計,如今有了這麽好的機會若是放棄了實在可惜,但調動兵馬需要得到朝廷或者最高官長的命令。

聽完王貴的介紹,於鵬建議道:“動用兵馬雖然沒有嶽相公的命令,可嶽相公也沒有說不能出兵接應。良機如白駒過隙,莫如一麵行動一麵向嶽相公申報。”

王貴點頭道:“於幹辦說得是,就依此法。”

接下來商議行動計劃。信陽駐軍不多,為穩妥起見須從德安抽調三千人馬。駐德安的是左軍,整個接應就交由左軍統製牛皋負責。最後議定派誰進入蔡州。

“我去吧。”王貴自告奮勇道。

“那怎麽成!”張憲道,“嶽相公不在,你是一軍之主,任誰去也輪不到你。”

徐慶也附和道:“王提舉是主帥,不可輕動。進城聯絡,自家們去就行了。”

王貴莞爾一笑道:“你們不知,我與那白安時曾有過一麵之緣。”

原來,當年王貴出來投軍時,在葫蘆寨住過一段時間,白安時即葫蘆寨裏的二寨主。王貴離開葫蘆寨時,白安時贈白銀二十兩作為盤纏。後來葫蘆寨被金兵攻破,白安時流竄於伏牛山一帶,最後被劉豫招降。

盡管如此,眾人仍然堅決反對王貴進入蔡州城。張憲勸道:“且不說那白安時是否真心歸順,他隻不過是個兵馬提轄,上麵還有州官。知蔡州的劉永壽是劉豫的遠房侄兒,當年為了巴結完顏昌,劉豫為這個遠房侄兒娶了完顏昌的使女。完顏昌的這個使女也是金人,複姓溫敦。雖不如完顏一族顯赫,可也是大姓。劉永壽的態度至今尚不可知,我估計白安時若要起事,頗有風險。”

王貴回道:“正因為情勢繁複多變,我必須親往。”

張憲爭辯道:“還是王二哥留在宣撫司,我去蔡州城。”

王貴站起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必爭了,自當我去。宗本坐鎮宣撫司,徐太尉挑選二十名精壯騎士隨我一同前往。”

次日黎明,鄂州城還沉浸在睡夢之中,王貴、徐慶帶領二十名騎兵馳出軍營。抵達德安府後與牛皋商議接應事宜,然後由牛皋親率人馬送出信陽邊界。一進入蔡州地麵,便有一小隊人馬前來迎接,領兵官是一名隊將。隊將告訴王貴,金兵駐紮在蔡州城東,要進城須繞道北門。

隊將回道:“共有三千人馬,其中有一千五百騎兵。”

換上偽齊軍的服裝,王貴、徐慶一行跟著隊將由北門進入蔡州。提轄司在東門附近,進入蔡州後須得穿過大半個城池。由於多年戰亂,蔡州城居民不多,街上行人稀疏,店鋪大多關閉。劉豫被廢月餘,可在蔡州城內看不出絲毫的喜悅。來到提轄司官廳,一個矮個兒中年人正在焦急等候。

“白提轄別來無恙。”王貴拱手道。

白安時轉身一看,吃了一驚:“這不是王……王提舉嗎?”

“好啦,還是稱我二哥吧。”王貴將手一搖,有兵丁端上茶水。王貴一看,茶是粗茶,水也不熱,便道,“咱們到後堂敘話。”

白安時謙讓道:“二哥請。”

為了表示誠意,王貴將徐慶等人留在了前廳,隻身一人與白安時來到後堂一間偏房。偏房內已經擺好了酒菜,白安時道:“去歲被虜人接管,糧餉無著,過年時無雞無魚,小弟隻能備一桌便餐為二哥洗塵。”

王貴坐下道:“你這是說哪兒話,自家兄弟何必客氣。”

“二哥現在是嶽家軍提舉一行事務,小弟南歸,還要仰仗二哥周旋。”白安時說罷趕緊拎壺斟酒。

王貴一把按住問道:“虜人已至城壕,你有何計議?”

白安時不以為然:“虜人隻三千人馬,其中馬軍一半,自家與二哥兩下夾擊,殺他個片甲不留。”

王貴微微一笑道:“你二哥此次來蔡州,隻帶了二十名騎兵。”

白安時愣住了:“二哥……隻帶了這點人馬?”

王貴點頭。

“我在書信中不是說要派大軍前來接應麽?”白安時失望地一屁股坐下,神情怏怏。

王貴拿起酒壺,給自個兒斟酒:“你放心,二哥既然來了,一切自有辦法。再說,城中不是有五千兵馬麽?”

白安時苦著臉道:“二哥有所不知,城中雖有六將兵馬,可有三名正將是知州劉永壽的親信。小弟試探了幾次,希望他棄暗投明,可他就是不鬆口。”

王貴又將白安時麵前的酒盅斟滿,道:“這個無妨,咱們今晚就動手,逼他點頭。”

“他要是不同意怎麽辦?”

“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王貴信心滿滿,“白提轄,二哥不能反客為主,該你執壺。”

白安時見王貴胸有成竹,神情泰然,一顆忐忑的心鎮靜下來。正飲酒間,一名隊官匆匆進來報告:“劉知州來了。”

白安時問:“人在哪兒?”

隊官道:“人在官廳外。”

白安時又問:“一共來了多少人?”

隊官答:“約有三五百。”

白安時又緊張起來:“壞了!劉永壽一準得知二哥進了提轄司,領人前來捉拿二哥了。”

王貴緊隨白安時來到前廳,一群兵士簇擁著劉永壽走到白安時麵前。徐慶等人沒有輕動,隻是緊握刀柄。

“噢,是劉知州駕到,小將未能遠迎,失敬,失敬。”白安時慌忙上前,連連拱手。

劉永壽四十開外年紀,矮個,敦實,一張嘴震得提轄司嗡嗡作響:“白提轄,聽說你來客人了?”

白安時笑道:“劉知州的消息真是靈便。是的,小將來了客人,知州是否也到後堂喝兩杯薄酒?”

劉永壽幡然變臉,大喝道:“來人,將白提轄拿下!”

劉永壽身後的兵士一擁而上。

“慢著!”隨著一聲斷喝,一名身著偽齊軍服的兵士徐徐走出。

“你是誰?”劉永壽眼裏閃動著警惕。

王貴摘掉頭盔朗聲道:“我乃大宋棣州防禦使、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行營後護軍提舉一行事務兼中軍統製王貴。久仰了,劉知州。自家適才正與白提轄議論,待進過午餐後再去府上拜會。”

聞言,劉永壽為之一震。他來蔡州已有年餘,王貴之名如雷貫耳。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進入蔡州城內的宋軍細作會是王貴。

劉永壽沉著臉問:“王太尉應在鄂州,來我蔡州做什麽?”

王貴一笑道:“蔡州有難,我豈能不來?”

“蔡州有難?”劉永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王貴,“蔡州有何難?請王太尉明示。”

王貴笑道:“劉知州乃一城父母,大難臨頭,竟然懵懂不知?”

劉永壽道:“既然王太尉是為解難而來,不妨直說。”

王貴將手一指道:“虜人已至城壕,劉知州還不知難從何來?”

劉永壽籲了口氣,笑道:“烏魯貝勒是受元帥府指派,前來協防蔡州。”

“是嗎?”王貴道,“去歲虜人派三路都統阿魯補引兵至開封城下,不也是稱為協防嗎?最後兀術一到,協防就變成了接管。”

此事正是劉永壽的心病。烏魯來到蔡州城下已經五天了,每天派人進城催促劉永壽去金人的營寨,他一直以患病為由推辭。

王貴見劉永壽愣怔著,繼續道:“今日劉知州聽人說有宋軍細作來到了提轄司,便想抓住交給烏魯,以增強虜人的信賴。是不是?”

確實,劉永壽想立功,以消除金人的疑慮。

“可劉知州想過沒有,”王貴聲音朗朗道,“你的功勳與你大叔父劉豫相比孰大孰小?到最後,你的大叔父不是照樣被虜人廢黜,遣往北國了麽?”

劉永壽一時無言。

“還有你的二叔父劉益,”王貴又道,“不喜官場,安於鄉野,教授學生,可虜人照樣沒有放過他。”

劉豫的二弟劉益也在大名府被金兵拘押。

劉永壽重重“嗨”一聲,揮退廳內的兵士,對王貴道:“王太尉,自家目今是進退不得,左右為難啊!”

劉永壽歎息道:“王太尉有所不知,自家的小娘子是撻懶的使女。”

王貴道:“撻懶的使女又怎麽啦?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是知州的娘子,夫君有難,就當共同以赴。”

有軍士搬來座椅,劉永壽坐下,神情黯然道:“娘子不忍背棄故國。她已放言,隻要我一旦歸順宋廷,即刻懸梁自盡。”

“有這樣的娘子是知州之福。”王貴慨然道,“忠於家國,不讓須眉。知州與娘子相比,不覺得慚愧?”

劉永壽聽罷,臉色漸漸變成赭紅。

說服了劉永壽,眾人一起來到後廳。王貴將徐慶作了介紹,劉永壽和白安時頓時肅然:“原來是徐太尉,久仰,久仰!”

幾場大戰下來,金槍徐慶在河南已是家喻戶曉。

眾人一邊吃飯一邊議事。按白安時和劉永壽的主張,應迅速撤離蔡州,投奔宋廷。王貴不同意。王貴分析,從蔡州至信陽兩百多裏,且是大道,最適宜騎兵作戰。蔡州城下有一千五百虜人的騎兵,人數不多,卻有相當戰力。蔡州兵號稱五千,實際上沒有這麽多,其戰力更是無法與虜人的騎兵相比。

劉永壽麵露羞愧,白安時也道:“開封生變後糧餉不繼,軍士逃了若幹。”

王貴道:“若棄城而走,虜人必定全力追擊,其情勢無異於狼入羊群,輕者全軍潰散,重者全軍覆沒。”

劉永壽道:“自家們堅守蔡州,王太尉發兵至蔡州城下接應如何?”

王貴道:“發兵必須得到朝廷旨意,一去一回少不了十天半月。虜人在陳州、郾城均屯有重兵,一旦來襲,如何應對?”

劉永壽急了,問:“既如此,王太尉有何高見?”

王貴擱下筷子道:“滅掉烏魯。”

白安時和劉永壽聽罷,頓時麵麵相覷。

“隻有滅掉烏魯,方能立於不敗之地。”王貴霍然起身。

過了半晌,白安時輕聲問道:“烏魯已在城東下寨,僅憑城內的人馬如何滅得了他?”

王貴道:“虜人善野戰,在城外自然滅不了他。可一旦引入城內,關上城門,設伏兵於街巷兩旁,用強弓硬弩射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聞言,劉永壽連連搖頭:“王太尉有所不知,那烏魯與下官共事五年,為人狠毒奸詐,他絕不肯輕易入城。”

白安時也道:“劉知州為淮西安撫使時,烏魯為副,對他知之甚深。”

王貴搖搖頭,不以為然道:“司馬懿奸詐,也有上方穀之厄。我有一計,可叫烏魯片甲不留。”

劉永壽一聽,轉憂為喜,問道:“王太尉有何妙策?”

王貴對白安時一笑道:“要讓烏魯中計,須得白提轄親自到虜營走一遭。”

白安時驚問:“我……去虜人營寨?劉知州一直稱病不出,那烏魯已經起了疑心。我去烏魯營寨,豈不是自投羅網?”

當晚交過子時,王貴和白安時打開城門,拍馬來到金營。那烏魯喝了兩碗酒,剛剛睡下。聽說蔡州提轄來了,匆匆披衣起床。

五天前白安時在城門口見過烏魯,他四十出頭年紀,身材高大,方臉寬額。烏魯打個嗬欠問:“提轄半夜至此,有何要事?”

白安時道:“隻因事情緊急,下官不得不叨擾貝勒爺,望貝勒爺見諒。”

烏魯一努嘴道:“說吧。”

“知州劉永壽欲降江南。”

“哦?”烏魯連續幾天召劉永壽不至,正在猜測,聽白安時如是說,倦意為之一掃,“你為何不將他擒拿?”

白安時苦著臉道:“他是知州,我如何拿得了他?再說下官的六將人馬,有三將是他的親信。”

烏魯沉吟半晌,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出城?”

白安時遲疑著:“這個……下官不知。下官來時,他正在整頓車仗馬匹。”

烏魯又問:“你有何計議?”

“下官以為……應在天中山設伏。那劉永壽必走北門。”

烏魯盯著白安時問:“蔡州有五門,你豈能料定他必走北門?”

白安時回道:“江南的兵馬在信陽軍,走北門離信陽最近。”

烏魯覺得有理,將目光投向站在白安時身旁的王貴,見王貴儀表不凡,便問:“他是何人?”

白安時道:“他是下官的一名親將,與下官是生死兄弟。”

王貴向烏魯揖揖手,依舊手握刀柄站立白安時身旁,烏魯從王貴身上收回目光。對於白安時報告的消息,烏魯非常重視。阿魯補派他來蔡州,起因便是對劉永壽不放心。臨行前阿魯補命令他,若劉永壽稍有異動,立即扣押。然而他來到蔡州城下已經五天了,劉永壽就是不肯出城見麵,他也不敢貿然進城。烏魯正在犯疑,劉永壽到底是真病還是裝病?倘若劉永壽無病裝病,蔡州便危險了,沒想到劉永壽果真起了異心。當然,也有可能是白安時在誑他,烏魯用眼角瞥了白安時一眼。白安時誑他做什麽?騙他進城?莫非白安時在城裏給他設下了陷阱?烏魯覺得不排除這種可能。

“天中山設伏不妥,”烏魯搖頭道,“你還有何計議?”

白安時想了想又道:“莫如貝勒爺今夜起兵,由下官叫開北門殺入城內。”

“為何要從北門進城?”

白安時解釋道:“因北門距州府最近。”

“北門進城不妥。”烏魯在緊張地思索,他覺得劉永壽生變的可能性最大,連夜進城實為上策。可從哪個門進城不能聽憑白安時的指使,他得提防白安時使詐。好在白安時如今在他手裏,由哪個門進城他說了不算。

白安時急忙道:“貝勒爺,北門守衛是下官的兄弟,開門便利。”

白安時叫起來:“貝勒爺,南門可是距離州府最遠。”

烏魯斷然道:“別說了,此事就依本官。”

白安時不吱聲了。

烏魯又問:“白提轄以為何時入城為妥?”

白安時想了想:“下官以為應該趁天黑進城,殺劉永壽一個措手不及。”

“不不,天黑進城不妥,寅時造飯,卯時三刻進城。”

盡管烏魯狡詐多變,仍在南門遭到了伏擊,三千名金兵無一生還。那烏魯確實勇武,使一根狼牙槊殺出重圍,直奔城門。此時,城門下立有一將,此將便是徐慶,手持長槍。烏魯揮舞狼牙槊來戰徐慶,不到十個回合便被挑於馬下。

事後,白安時問王貴道:“二哥憑什麽斷定烏魯會入南門?”

王貴嗬嗬一笑:“南門距州衙最遠。”

白安時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南門距州衙最遠,烏魯就該走南門了?”

王貴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