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嶽飛棄職

嶽飛做夢都沒有想到讓他並統淮西兵馬。他經常念叨的是劉光世庸懦,朝廷需要撤換。可撤換劉光世之後,由誰繼任行營左護軍都統製,嶽飛沒有想過,也用不著他想。

趙構召見結束後,直到走出了行宮大門,嶽飛仍恍恍惚惚。

這是三月,江南春光大好,藍天無垠,陽光豔麗。站在宮門前望去,行宮前的禦街金碧輝煌。嶽飛再一次摸了摸袖中的詔書,發覺剛才的召對並非夢幻。

回到館驛,參議官李若虛、幹辦公事於鵬、親衛呼延龍等隨行人員都在房間裏等他。李若虛見嶽飛滿麵春色,便問:“官家今日召見,有何旨意?”

嶽飛笑而不答,從袖中取出一份《禦劄》和一份《省劄》。李若虛接過《禦劄》,隻見上麵寫著——

朕惟兵家之事,勢合則雄。卿等久各宣勞,朕所眷倚。今委嶽飛盡護卿等,蓋將雪國家之恥,拯海內之窮。天意昭然,時不可失。所宜同心協力,勉赴功名。行賞答勳,當從優厚。聽飛號令,如朕親行。倘違斯言,邦有常憲。

李若虛驚問:“莫非……官家的這道禦劄是寫給左護軍的?”

嶽飛笑著點頭。

李若虛接著又看《省劄》,隻見上麵開列著淮西行營左護軍的兵員、馬匹數量以及副統製以上將官名錄,最後還寫著:“右劄送湖北京西路宣撫使嶽太尉照會,密切收掌。準此。”

眾人一一看過,巨大的喜悅宛如錢塘江大潮席卷而來,房間內所有人都半張著嘴巴,嶽飛這才用激動的心情講述今日的召對——

官家今天是在寢閣召見的,除了張浚、秦檜,別無他人。

行過臣禮,趙構賜座,然後對嶽飛說道:“劉光世驕惰已久,屢誤軍機。朕意已決,罷他的兵權。然而行營左護軍數萬大軍須得忠臣良將統禦,朕思來想去,決意委任於卿。”

聞言,嶽飛就如在夢裏,直到張浚在他耳邊低語一句:“嶽太尉還不謝恩?!”他才慌忙跪下。

趙構說罷,親自書寫了一道詔旨遞給他道:“這是朕寫給王德等人的詔令,王德、酈瓊等人見了手詔如見朕親臨。”

嶽飛接過詔書,再一次叩首謝恩。來到宮外,都督府的一名吏胥正在等候,專門為他送來了這份《省劄》。

嶽飛講完經過,李若虛道:“王德、酈瓊等人素來敬服相公,相公此去必定馬到成功。”

於鵬點頭附和:“左護軍雖然缺少訓練,但班底是西軍,隻要加以整肅,仍不失為一支勁旅。”

李若虛興奮道:“有了淮西數萬兵馬,北伐便沒有了旁顧之憂。”

“爹爹幾時動身前往淮西?”嶽雲又問。自去歲行營左護軍開往廬州後,太平州便隻是行營左護軍的後方補給基地。

嶽飛回道:“官家說待劉光世赴行在罷職後,再由都督府行文前往。”

“不過,”李若虛想了一想道,“官家將十數萬大軍交與相公,相公須另上奏疏。一來具陳用兵方略,二來效法王翦,申述功成身退之意。”

“參議所慮極是。”嶽飛連連點頭。

當天晚上,嶽飛起草了一份奏折,經李若虛、於鵬等人修改,然後再由嶽飛親自謄寫。

然而,就在嶽飛等待劉光世赴行在罷職的幾天裏,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因就是王倫回到了建康。

王倫在壽春停留一些時日,待身子骨剛剛恢複了幾許元氣,便掙紮著要見聖上。壽春守臣隻得尋來一輛馬車,將他載到建康行府。

王倫是由人挽著進入行宮的。甫一見到趙構,他便拜伏在地,泣不成聲。

趙構也是百感交集。一去十年!他記得十年前王倫領命時,麵若朗月,滿頭烏發,可如今須發皆白,形銷骨立。

“王卿快起,快起。”趙構一邊說一邊走近前,在張去為的幫助下,從地上扶起王倫。一名宮女拿來錦杌,攙扶著王倫坐下。

“十年來,臣無時無刻不在掛念陛下。”王倫的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窩,“臣無數次回想,這一輩子臣可能無緣再見天顏了。”

趙構安慰道:“這不是回來了嗎?回來了就好。”

“臣是回來了,可隨臣出使的還有六人,他們都死在了異國他鄉。”停了停,王倫扳著指頭道,“劉見被殺於大同,魯衛、楊成病逝於燕京,朱甫捐軀於洛陽,謝先殉難於闕關,範寧慘死於香山……”

王倫講述了六名使團成員死難經過。當講到範寧拖著病軀為保護恩人被偽齊士兵砍下頭顱時,在場的內侍、宮女無不唏噓,就連趙構也流淚不止。

最後,王倫道:“臣懇請皇上,蔭庇他們的家人。”

趙構回道:“此六人是大宋英傑,當從優撫恤。”

王倫又講了他在大同、燕京的一些見聞,突然道:“請陛下屏退左右,臣有機密事要報。”

“卿有何機密事?但說無妨。”趙構示意內侍與宮女退出殿外,殿內隻剩下趙構、王倫、張去為三人。

王倫告訴趙構,接到金廷歸國的指令後,正要收拾行裝啟程,兩名虜人來到館驛,說右副元帥召見。

“完顏昌?”趙構驚問。

“正是。”王倫說兩名虜人將他帶到一處官邸,引入完顏昌的書房。完顏昌命人做來的一盅抹茶,茶沫是一支百合。

“百合?”趙構睜大眼睛問。

王倫點頭道:“臣當時就猜測,完顏昌命人給微臣點茶,勾勒一支百合的意義何在?”

趙構長出一口氣道:“百合意在一個‘合’字。”

“陛下說得極是,臣就是這樣想的。”王倫繼續稟報,“完顏昌說他家小郎主天性慈善,不願與江南交兵。若江南意誠,不僅可迎回太上皇及皇太後梓宮,還可議和通好。”

趙構一聽,雙眼頓時光彩熠熠。

“臣當時驚呆了。陛下委臣北上,為的不就是議和通好嗎?”

趙構急忙問:“議和通好,可有條文?”

王倫搖搖頭,又興衝衝地道:“陛下,喜事還在後麵!那完顏昌又道,兩國通好,先廢劉豫。”

趙構為之一震:“那完顏昌說,劉豫……將廢?”

王倫高興地點了點頭:“完顏昌還說,一旦劉豫廢黜,大金將歸還河南、陝西之地。”

這個消息無疑太重大了,趙構幾乎無法自持。

最後,王倫又道:“臣一路在想,就是爬也要爬到陛下身邊。不戰而得河南、陝西,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待王倫離開後,趙構立即傳召張浚與秦檜。當兩人從政事堂匆匆來到後殿時,趙構仍沉浸在極度興奮之中。待兩人行過君臣之禮,趙構便講述了王倫帶回來的機密。

張浚和秦檜聽罷,也是目瞪口呆。好一陣張浚才回過神來,以手加額高興道:“廢黜偽齊,不戰而得河南、陝西兩地,這是陛下之幸,社稷之福!”

秦檜急忙附議道:“宋金修好,結永世之盟,陛下是中興之主!”

趙構擺擺手道:“先別忙著慶賀,朕問你們,完顏昌的話有幾分真實?”

張浚回道:“根據探報,完顏昌溫文爾雅,並不嗜殺。”

秦檜也道:“臣在金營時,與完顏昌交往頗多。據臣觀察,完顏昌愛好中土文化。詩詞歌賦,隨口而誦。”

趙構對完顏昌也抱有相當的好感。紹興四年遣返蒲察胡盧巴時,魏良臣等人探得榮德帝姬已被完顏昌納為愛妾。以趙構對二姐的了解,若她受到完顏昌的寵愛,自然會盡力遊說完顏昌善待大宋。趙構甚至想王倫的那盅抹茶就是二姐做的,她用一枝百合告訴王倫,大金意在修好。

君臣三人從劉豫廢黜談到宋金議和,從宋金議和談到還都謁陵,從還都謁陵談到富民裁兵。幾乎在同一時間,三人一齊想起數日前就是在這裏決定了對劉光世的罷免和對嶽飛的委任。靜默片刻後,趙構收起笑容,道:“既然金人決計罷兵議和,淮西軍馬便沒有被嶽飛並統的必要。”

張浚點頭道:“嶽飛可依舊統領行營後護軍。”

趙構又道:“隻是……朕已頒旨嶽飛,如今更改,須得重新擬旨。”

張浚與秦檜互相望了望,麵呈難色。常說覆水難收,更何況是君命!重新擬旨?這旨如何擬寫?

秦檜趕緊讓道:“張相公居首揆,當由張相公代勞。”

趙構衝張浚點頭:“既如此,張卿即為朕代為草詔。”

張浚出身科第,可謂才華橫溢,立就成章,但今天這份短詔卻花費了大半個時辰。趙構又令秦檜詞斟句酌,然後才執筆抄錄。

“張卿代朕傳達。”趙構將抄錄好的禦劄交給張浚。

張浚心裏暗暗叫苦。他清楚嶽飛的為人,性格剛毅,對這種出爾反爾的行為必然憤懣難耐,而他又不能詳盡解釋。但皇命難違,既然聖上叫自己傳達,再難也得為聖上分憂。

次日早朝散後,張浚便叫吏胥將嶽飛請到政事堂。

此次來到行府,嶽飛去過政事堂幾次,終因張浚太忙而沒有暢談。在嶽飛眼裏,張浚是他最信得過的中興大臣。嶽飛見政事堂隻有張浚一個人坐衙,不免暗喜。行營後護軍與行營左護軍合並,他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向張浚請教。另外,從襄陽起兵北伐,有些環節也必須得到張浚的支持。

嶽飛行過參見之禮,張浚十分熱情地說道:“近來下官忙於事務,對鵬舉有所怠慢,望乞見諒。”

嶽飛回敬道:“這是哪裏話,相公位居樞要,係天下民望一身。不僅南國翹首,河南河北之民也在引頸遙望。”

“哪裏哪裏,”張浚一擺手,接下來轉入正題,“鵬舉有所不知,庶民有庶民之苦,朝廷也有朝廷之難哪!”

嶽飛不解地問:“相公何出此言?”

張浚緩緩道:“鵬舉啊,為將者,要體會朝廷的苦衷。”

嶽飛不知其意,定定地看著張浚。張浚於袖中緩緩掏出禦劄遞給嶽飛。嶽飛打開,隻見禦劄上寫著:“淮西合軍,頗有曲折。前所降王德等親筆,須得朝廷指揮,許卿節製淮西之兵,方可給付。仍具知稟奏來。”

“這……這……這是何意?”這突兀而來的變卦使嶽飛一時不知所措,捧著禦劄問張浚。

張浚沒有回答嶽飛的提問,而是用關切的聲音道:“鵬舉就不要去廬州了,在建康歇息幾日,啟程回鄂州吧。”

嶽飛捧詔令的手在微微哆嗦,聲音發顫:“合軍乃聖上親口所言,短短數日為何變成了‘頗多曲折’?要下官聽從朝廷指揮,難道朝廷與聖上不一?”

嶽飛的不滿在張浚意料之中,於是勸道:“好啦鵬舉,依令而行便是。武臣不得幹預朝政,這是大宋祖製。”

偏偏就是這句話激起了嶽飛的強烈不滿,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文臣是宋臣,武臣也是宋臣!國家大計,為什麽武臣就不得發言?”

在張浚麵前,嶽飛這話顯然出格了。即便張浚對嶽飛青眼有加,但身為文臣的優越感早已融進他的骨子。

“嶽太尉太過分了!”張浚沉著臉道,“別說這是聖意,就是兩省命令,嶽太尉也不得違拗。”

“身為兩路宣撫使而不得為朝廷進言,豈不是素餐屍位之人?”嶽飛的臉頰一片灼紅,兩眼光芒如炬。他忽地站起身走到門口,忍不住回身又道,“身為宣撫而又素餐屍位,下官實在是慚愧之至!”說罷不告而別。

聞言,張浚氣得臉色蒼白。

回到館驛,嶽飛依然怒氣未消,雙目噴火,臉龐鐵青。眾人見了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嶽飛,嶽雲趕緊給爹爹的茶盅續上茶水。嶽飛喝了兩口,放下茶盅,簡要講了在政事堂與張浚見麵的經過。待他講完,眾人又一齊望著李若虛,期望他能夠給出答案。

李若虛初一聽也驚住了,皇上應是一言九鼎,怎麽會變卦呢?隱隱覺得這裏麵一定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委。皇上收回成命,是不是因為嶽相公握兵過重?李若虛覺得不像。授權嶽相公並統淮西大軍,皇上應該對此進行了充分地考量。況且皇上身邊還有張浚、張守、秦檜等一班宰執大臣。顯然,沒有充分的醞釀,朝廷斷不會做出並統的決定。決定一旦做出,豈會在短短幾天時間內皇上就對嶽相公起了疑心?是劉光世不罷了?也不可能。劉光世居功自傲、消極避戰已傳遍朝野,皇上罷他隻不過是遲早的問題。或者是,統帶行營左護軍有了新的人選?李若虛將朝中大將又梳理了一遍,除了韓世忠、楊沂中和劉錡,實在想不出其他人來。然而,韓世忠已自領一軍,楊沂中和劉錡的威望不足於鎮服王德、酈瓊等左護軍將領。

思緒行進到這兒,李若虛心中咯噔一響。命嶽相公並統淮西軍的前提是滅偽齊,如今取消並統,唯一的解釋就是皇上已決定取消北伐。他清了一下嗓子,緩緩道:“相公也不必過於煩惱。自古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相公謀事已經殫精竭慮了,於公,上對得起官家,下對得起庶民;於私,對得起自家良知。”

“中原黎民,依然水深火熱!”嶽飛依然恨聲不迭。

李若虛委婉勸道:“相公忠勇過人,素有大誌。不知相公想過沒有,即便相公官至太尉,權重兩路,對於朝廷仍不過爪牙。爪牙者,知其所為,不知其所以為。”

嶽飛明白李若虛的意思,一顆心漸漸冷了下去,半晌才憤憤道:“既如此,貪戀其位還有什麽意義?”

李若虛不語了,那一刻,他也覺得心灰意冷。

當晚,嶽飛一行啟程返回鄂州。途中,嶽飛親自起草了一份辭職奏,用快遞發往建康。在這份很簡短的辭職奏裏,嶽飛沒有講述其他緣由,隻說他與丞相議事不合,請求解除軍職。

船到江州,嶽飛的眼病忽又犯了,隻得暫在江州停留。江州府衙為嶽飛請來了最好的醫官,然而無濟於事。醫官說是怒火攻心所致,需要安心將息。嶽飛決定暫不回鄂州了,去東林寺養病。東林寺主持慧海聽說嶽飛要來,十分高興,趕緊派人收拾客寮,置備一應生活用品。

安頓下來後,李若虛代嶽飛又起草了一份奏疏,大意是上奏辭職,未獲主上應允,但眼疾複發,隻得暫留江州為母守墓。切盼朝廷速派大員前往鄂州,軍中事務暫由參謀軍事薛弼、中軍統製王貴、前軍統製張憲共同主持雲雲。隨後,李若虛、於鵬等人返回鄂州,嶽飛身邊僅留貼身親將呼延龍與嶽雲二人。

就在嶽飛發出第二道奏疏時,第一道辭職奏已經到了趙構手中。閱過嶽飛辭職的劄子,趙構的臉立刻陰下來了,不就是沒讓並統左護軍嗎?不讓並統左護軍便上章請辭這不是要挾嗎?自苗劉兵變後,趙構對武將的要挾十分敏感。當下,趙構便氣呼呼地命張去為急召宰執大臣進宮議事。

嶽飛辭職自然大出宰執大臣們的意外,望著官家滿臉憤然,一個個不知所措。還是趙構先說話,問張浚道:“委卿與嶽飛計議,為何結局如此?”

張浚略一思忖,道:“嶽飛立誌北伐,意在增兵。後見兩軍並統取消,自然大為沮喪。”

趙構厲聲道:“為將者必須依令而行!豈能不尊朝廷,妄自為大?”

這話已經很重了,宰執大臣們垂首不語。

趙構依然聲色俱厲:“兵乃朝廷之兵,將乃朝廷之將。如何調兵,如何遣將,一切皆出之於朝廷!”

張浚的心胸算不上寬闊,但與嶽飛誌向一致,強迫自己原諒了嶽飛的衝撞。另外,完顏昌的一句許諾還很遙遠,兩手準備仍然不能放棄,無論是禦敵於國門之外或是北伐中原,還得依靠嶽飛、韓世忠、楊沂中、劉錡這些將領,於是趕緊補救道:“陛下,臣略知嶽飛的稟性,自幼未讀詩書,少知禮儀,且又不懂圓通。但嶽飛勇猛善戰,忠於朝廷,人所共知,是我朝不可多得之良將。”

張守雖然不明白官家為什麽突然取消了嶽飛兼統行營左護軍的命令,但對於嶽飛仍抱有好感,於是也附道:“陛下聖明,取消兩軍並統。至於後護軍,仍由嶽飛執掌。”

陳與義和沈與求也不明就裏,但對嶽飛的處置都表示了與張守同樣的意見。

實際上,趙構對於罷與不罷嶽飛也很矛盾。在趙構所依賴的幾員大將中,嶽飛和吳玠不屬於昔日“兵馬大元帥”府的舊人。吳玠遠在川陝,而嶽飛則手握十萬大軍坐鎮鄂州。鄂州為江南上流門戶,從鄂州乘戰船旬日之間就可以抵達建康。從某種意義上說,令嶽飛鎮守京西與湖北兩路,那是萬分倚重,否則就不會生出將淮西一軍交由嶽飛並統的念頭。然而,就因為一份辭職奏,使趙構對嶽飛的倚重產生了動搖。他想罷又不舍,心底在罷與不罷之間搖擺。現在,經張浚、張守、陳與義、沈與求一番言說,不罷的念頭逐漸占了上風。

趙構見秦檜低頭不語,便問:“秦卿是樞相,所持何議?”

秦檜一直在猜測趙構的心思。前次並統淮西大軍,自己未能將官家的心思摸透,貿然提出祖製問題,引來官家駁斥,幸而稍後褒獎了嶽飛,才迎合了聖意。這一次如何作答,必須慎之又慎。

秦檜判斷,這一次與並統淮西大軍不同,並統淮西大軍是官家欲滅偽齊,需要倚重嶽飛,目今偽齊將廢,河南、陝西不日就會歸還。何況嶽飛憤然棄軍離職,聖上極為不喜。

“回陛下,”秦檜字斟句酌地答,“臣近來夜讀《五代史》,藩鎮之禍,不謂不烈。”此言一出,不僅趙構一怔,殿前的幾名宰執大臣都渾身一緊。

秦檜繼續道:“嶽飛雖然忠勇,可部將來自各地,出身不一。臣聽說在行營後護軍中,不少人稱嶽家軍。家軍與藩鎮,是五十步與一百步。”

張浚、張守、陳與義、沈與求均大氣不敢出,因為這個話題實在太敏感了,而且,即便想為嶽飛爭辯,也無從開口。

趙構的臉又陰了,秦檜的一席話擊中了他的軟肋。他決定暫不討論嶽飛的去留,話鋒一轉問:“既然嶽飛請辭,眾卿以為派何人前往鄂州?”

這又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左護軍的人選還沒有敲定,現在又要推舉後護軍的統兵人選。

“此次推舉統軍人選,當以文臣為主。”趙構定下準則,“我朝祖製即是以文製武。”

聞言,張浚回稟道:“臣保奏兵部侍郎、都督府參議軍事張宗元出任京湖宣撫判官,前往鄂州督率行營後護軍。”

張守卻表示了不同意見:“鄂州有兵十萬,戰將千員,張宗元一介書生,未曆軍旅,恐怕難以執掌。”

張浚又道:“臣以為,軍中事務可命中軍統製王貴和前軍統製張憲共同主持,待日後二人立下戰功,改任王貴為都統製、張憲為副都統製。”

趙構讚同張浚的安排,點頭道:“如此甚好。張宗元權宣撫判官,王貴提舉一行事務,張憲同提舉一行事務,共同執掌鄂州大軍。”

“遵旨。”

趙構停一停,又問:“劉光世已經來到行府,該如何措置?”

張浚毫不遲疑回道:“劉光世當罷,請陛下聖斷。”

“劉光世已經遞進辭職的劄子,朕決意準其奏請,充萬壽觀使,遷少師,加封榮國公,眾卿以為如何?”

“陛下,臣以為不妥。”張浚直通通回道。

“有何不妥?”

張浚憤然道:“劉光世身為大將,沉湎酒色,不恤國事,且為官貪墨,廣植田產,自比陶朱。今日聖上明鑒,罷其職是為嚴肅綱紀,理當奪其爵號,削其官職,而不應再予賞賜。”

趙構和緩神情,略帶笑意道:“張卿有所不知,大將罷職,加以恩禮,使諸將知有後福,在軍中越加效力。”

大將罷職加以恩禮,那麽嶽飛罷職也應該加封和賞賜,張浚想說而沒有說。他清楚,在聖上心底,劉光世有勤王之功,嶽飛與他始終不可同日而語。張守、陳與義、沈與求都認為官家過於遷就劉光世,轉而一想,既然劉光世已罷,便將意見咽進了肚裏。

張浚又建議道:“臣以為,淮西一軍可由權兵部尚書呂祉兼統。”不久前,呂祉剛由吏部侍郎升任權兵部尚書。

張守再一次表示反對:“呂祉可以論兵,不可掌兵。”

趙構有些好奇地問:“這是為何?”

張守解釋道:“呂祉有大誌,但無大才。無大才而有大誌,不免好高騖遠,輕率寡謀。”

張浚很看重呂祉,見張守如此評價,這讓他很不舒服,淡淡地說道:“子固言重了。不知子固是否看過《東南防守便利》?那便是呂祉所著。呂祉不僅有大誌,也有大才。”張守表字子固。

張守知道張浚十分賞識呂祉,仍然道:“下官看過《東南防守便利》,立論高遠,頗有見識。可軍機大事並非紙上談論,充其量呂祉隻能為一軍參謀。”

張浚,甚至包括趙構都沒有想到張守會反對得如此激烈,事情到這一步等於僵住了。這時,秦檜趨前一步道:“下官以為,可由呂祉臨時監軍,擢升左護軍前軍統製王德為都統製。”

這是一個折中的辦法。呂祉代表朝廷監軍,掌管將領的獎懲升遷,而軍中事務則由王德主持。倘若有戰事,監軍不負責具體指揮,由王德節製全軍。

“呂祉既然知兵,可以委任。”趙構首肯這個方案。

張守對這個折中的辦法仍不滿意,在他看來,任用呂祉監軍比任用呂祉統軍還要壞事。任用呂祉統軍隻是擔心能力不足,任用呂祉監軍平地裏又與王德、酈瓊生出矛盾。王德為都統製,呂祉為監軍,二人如何相處?王德升為了都統製,酈瓊怎麽辦?左護軍內部情形複雜,單靠提拔一個王德解決不了問題,但聖上發話了,他不好繼續爭辯。

召對結束後,趙構專門留下張浚道:“張宗元此去鄂州掌軍可特意叮囑,赴任後須對後護軍詳做考察。”

張浚一時未明其意,趙構又道:“尤其軍心,須得一一明辨。”

張浚明白了,官家是要借嶽飛辭職之機弄清後護軍是否忠於朝廷,心裏禁不住微微一沉。

“陛下放心,臣一定轉達聖諭,讓張宗元不辱使命。”張浚稍稍遲疑,然後堅定地回答。

朝廷關於張宗元、王貴、張憲三人的任命通過急遞很快便送到了鄂州宣撫司,最早看到文件的是參謀官薛弼。薛弼深知像這種不明不白的任命背後一定另有玄機,當即派人請來王貴和張憲,兩人對此也迷惑不解。王貴、張憲升為提舉和同提舉或許是嶽飛舉薦,但朝廷派張宗元來做宣撫判官,則十分怪異。

按宋製,宣撫使、宣撫副使、宣撫判官是三個級別不同但又職權相同的差遣。一般而言,宣撫司既然設立了宣撫使就不再設副使或者宣撫判官。在目前幾支行營大軍中,吳玠為宣撫副使但其上未設宣撫使,韓世忠、劉光世、張俊為宣撫使,均未設副使或宣撫判官,為什麽單單給鄂州派來一個權宣撫判官呢?薛弼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他沒有說。最後建議這份文件暫不向將領們公開,待事情有了眉目再說。

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幾天後,李若虛、於鵬等人乘坐戰船回到了鄂州,這時大家才知道嶽飛辭職了。

嶽飛的辭職和張宗元的到來如同兩道驚雷,宣撫司以及整個行營後護軍都蒙住了。一連幾天宣撫司門前車馬轔轔,人群洶洶。

薛弼已經從李若虛、於鵬等人口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覺得自己是朝廷授命的參謀官,理應向朝廷申明情況。薛弼清楚,發往樞密院的申狀解決不了問題,嶽飛複出的核心問題是他自己。因為在大家看來,無論朝廷做出什麽決策,嶽相公在沒有得到朝廷的允許的情況下棄軍離職是不對的,何況嶽相公請辭的緣由是與丞相不合。丞相為人臣之首,議事不合便提出辭職這是負氣的行為,嶽相公必須認錯。嶽相公不認錯,複職無從談起。

當然,嶽飛負氣內有隱情。按照李若虛等人的敘說,薛弼進行了仔細分析,發現皇上付給嶽飛的《禦劄》和都督府的《省劄》中都沒有合軍的明確指示。既然沒有明確指令,那麽《禦劄》和《省劄》就有多種解釋。

隻是薛弼弄不懂,既然聖上麵諭嶽相公接管行營左護軍,為什麽不在《禦劄》中予以注明呢?還有都督府的《省劄》隻不過是一份清單,根本不是並統淮西軍的正式文件。薛弼甚至想,這會不會是聖上對嶽相公的一種試探?古往今來,皇帝對手握重兵的大將是不放心的。如果聖上是在試探嶽相公,嶽相公的憤然請辭就會成為把柄。想到這裏,他驚出一身冷汗。

“當務之急是規勸嶽相公上奏請罪,盡快複職。”薛弼建議道。

可嶽相公會認錯嗎?以眾人對嶽飛的了解,他不會屈就,更不善逢迎。

商議到最後,決定由薛弼和王貴趕去江州。薛弼善於言辭,王貴與嶽相公親如兄弟,由二人前去勸說是最佳人選。王貴和薛弼沒有推辭,但他們清楚此行艱難,臨行前特地來到嶽府,想請李娃從中轉圜。

李娃一直替代嶽飛在廬山為姚太夫人守墓,直到年底才回到鄂州,因為嶽雲的妻子鞏氏快要臨盆了。嶽府中多年沒有女傭,直到姚太夫人去世後才請來吳媽照看年僅一歲的嶽震。對於這次嶽飛請辭,李娃是從嶽雲寫回的書劄中得知的。李娃不知具體情況,但她尊重嶽飛的每一項決定。

薛弼先解釋道:“老夫人去世後,嶽相公請求丁憂,朝廷累累不允。如今嶽相公又上奏辭職,要求繼續為老夫人守製。下官今日將與王太尉啟程前往廬山,一來是向國夫人辭行,二來是向國夫人求教。”李娃在嶽飛官拜太尉時被朝廷特封為了楚國夫人,國夫人是外命婦中的最高等級。

李娃回道:“薛參謀請講。”

“嶽相公上奏辭職,朝廷尚未降旨,但依下官看來,嶽相公仍然不宜離軍。國夫人久在軍中,對情勢了如指掌。嶽相公身為行營後護軍主帥,也身係兩河庶民期盼,望國夫人以天下為重,從旁周全。”

李娃這才知道朝廷對丈夫的辭職還沒有批複,懸著的心稍稍有些回落。在李娃的內心底,她也不希望丈夫就此歸田。她知道,丈夫一生以光複山河、迎回二聖為己任。如今壯誌未酬,堅決請辭,一定有原因。

王貴見李娃沉吟不語,也道:“嫂嫂有所不知,宣撫司的全體屬官要小弟與薛參謀前往廬山,無論如何也要請出嶽相公。如若沒有國夫人的襄助,小弟與薛參議恐怕很難勝任。”

“王太尉難道不知相公的規矩?”李娃微微一笑。她所說的規矩,即不準內人參與軍政決策。

薛弼勸道:“國夫人是朝廷命婦,不是民間娘子。”

“在我家相公眼裏,奴家始終是自家內人。”

頓了一頓,薛弼心有不甘又道:“國夫人難道就沒有隻言片語?”

“那就請薛參謀和王提舉替奴家帶上兩個字。”

薛弼問:“哪兩個字?”

“保重。”

話說到這兒已無法繼續,稍坐片刻,王貴與薛弼隻得告辭。走到門口,薛弼回頭又問:“國夫人與嶽相公離別數月,可有書信?”

李娃微微一笑道:“奴家與相公有滿腹衷腸,但盡在不言。”

回到府衙,薛弼將嶽府之行告訴了李若虛和張憲。李若虛歎道:“嶽相公與國夫人這對夫婦,實乃世間少有!”

送走薛弼與王貴一行,張憲的心情一下子陰鬱到了極點。

傍晚,張憲回到家中,吩咐娘子甜婉準備行李。甜婉問他要去何處,張憲說近來要住在軍中。

嶽飛辭官的事甜婉已經知曉。她也是宜興人,跟李娃是表姊妹。李娃嫁給嶽飛後,見張憲無妻,便做媒將表妹許給了張憲。甜婉比張憲小,嫁給張憲時剛滿十八歲。

甜婉跟侍女鵑兒為張憲收拾衣物,突然問道:“五哥呢,難道真的不回來了?”

張憲懨懨地回道:“天曉得。”

“五哥要是不回來了,那北伐怎麽辦?”

北伐?張憲心裏忽然一動。聖上要合軍,顯然是要五哥率兵北伐,取消合軍,莫不是取消了向北用兵?想到此,張憲胸中滿是怒氣,忙道:“娘子不用收拾衣物了。”

甜婉不解,問:“夫君不去軍營了?”

張憲一擺手道:“不去了。”

“夫君今日怎麽啦,一會兒說去,一會兒又說不去。”

說也怪,頭晚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次日起床渾身毫無力氣。甜婉試了下張憲的額頭,也不見發熱:“許是昨夜受了風寒,歇息兩天就好了。”

張憲一連在家歇了三天,精神不僅不見好轉反而越加萎靡。到了第四天,張憲還沒有起床,李若虛便來了。

“聽說張太尉病了?”李若虛詢問道。

張憲蔫蔫地說道:“病了,軍中事務煩請李參議代理。”

李若虛一笑道:“張太尉恐怕患的是心病。”

張憲皺眉道:“李參議這是什麽話?!”

“薛參謀、王提舉前往江州力請嶽相公複職,為的是驅強虜、複山河。雖然合軍不成,但行營後護軍仍有十萬勁旅。日後北伐中原,誰能說嶽相公不會重回鄂州掌軍?”

張憲心底一亮,是呀,誰說五哥就此罷職了呢?

李若虛又道:“在嶽相公沒有複職之前,聖上命張宗元為權宣撫判官,難保不是為考察後護軍而來。若張宣判此行是為考察後護軍,後護軍的軍容軍紀軍威便至關重要。倘若軍容齊整、軍紀嚴明、軍威雄壯,則後護軍必倚為國家幹城。既為國家幹城,自然少不了由嶽相公統領。”

張憲望著李若虛,打心底讚同他的判斷。

“張太尉一連三日未能坐衙,軍中流言四起,滋事者日眾。若不嚴加整肅,鬥誌鬆懈,軍心渙散,不僅嶽相公複職無望,整個行營後護軍也將如左護軍一樣,被朝廷視為敝屣……”

李若虛還未說完,張憲霍地站起,大叫一聲:“娘子,快取甲胄來!”

當張憲來到行營後護軍軍部時,軍營裏亂哄哄一片,一聲“同提舉一行事務張太尉到”,將領們這才悄悄各歸其位。

待張憲坐下,牛皋便出列稟道:“近日營內議論紛紛,傳言嶽相公已被朝廷革職,聖上命張宗元來鄂州統軍,不知是真是假。”

張憲回道:“嶽相公眼疾複發,目今暫在江州養息。張宗元授命於朝廷,前來鄂州宣撫司出任宣判。”

徐慶有些擔憂道:“不知嶽相公什麽時候才能來軍中視事,張宗元任鄂州宣判,時間長了,軍中恐怕會生出變故。”

董先附和道:“徐太尉所言甚是。張宣判不過都督府的一個幕客,他來統軍,不服者肯定不少。”

張憲正色道:“張宣判前來鄂州掌管軍政,是朝廷所命。眾太尉須得如待嶽相公一樣,盡心服侍,做到有令則行,有禁則止。”

聞言,眾將領又是一片竊竊私語。

張憲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李若虛,提高聲音道:“誰要是不服從張宣判調度,國有邦憲,軍有軍規!”

“自家就第一個不服!”寇成突然大叫一聲,他原本就是個大嗓門,這一聲大叫,隻聽得大廳嗡嗡作響,眾將領都驚住了。寇成繼續叫道,“什麽張宣判李宣判,他如何統得了自家們的後護軍?咱後護軍一個兵就是一頭虎!他有什麽能耐降龍伏虎?”

張憲喝道:“寇太尉休得胡言亂語!”

寇成問眾將道:“我哪裏是胡言亂語了?一個賓客有什麽能耐,不就是臉比城牆舌如蓮花嗎?”

眾將領哄地一笑。

“放肆!”張憲大怒道,“辱沒官長,來人,杖責二十!”

門外兵士聞聲擁入。

“張憲,你敢打我?”寇成比張憲年長六歲,由於寇成排行第二,張憲一直稱他寇二哥。寇成之勇全軍有名,當年轉戰太行山,五萬金兵圍剿,寇成率領五百勇士為前鋒,在汜水關前,一人陣斬五名金將,其中有兩名千夫長。

麵對施刑的士兵,寇成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質問張憲:“五哥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附勢權貴,長他人威風?”

張憲熱血一下子湧上頭頂,呼地站起來厲聲道:“寇成,你不僅辱沒官長,還蔑視公堂!加杖三十!”

幾名兵士執住寇成正要施刑,後軍統製王經上前一步道:“且慢!張太尉既然要動用軍法,下官也算一個。”

“你——”張憲愣了。

張憲氣得臉色發青:“王經,你以為下官不敢打你嗎?”

“下官知道張太尉執法如山,正因為如此下官才出來與寇太尉一起領刑。”

寇成感動道:“七哥,你這是何苦呢?”

王經泰然道:“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眼裏隻有嶽相公,沒有張宣判。”

轉瞬之間,張憲的怒氣消逝了。他何嚐不是跟寇成、王經一樣眼裏隻有嶽五哥呢?從聽說嶽五哥離職的那一刻起,他心裏就一直在流淚流血。問題是倘若慢待了張宗元,不僅後護軍不再有出頭之日,嶽五哥也將無法複出。杖責不可能改變寇成、王經的信念,卻向全軍表明了態度,那就是為了嶽相公,為了後護軍,為了日後北伐,他們必須禮敬張宗元。

“王經,杖二十;寇成,杖五十。執行!”張憲咬牙說完,朝執法的兵士猛一揮手。

杖責完畢,兵士攙扶寇成站立,寇成一把將兵士推開,大步走回班列。

張憲冷著臉宣布:“自即日起,一、不準私議朝廷命官,違令者杖一百;二、不準酗酒,不準私自離營,不準出入青樓和無禮官長,違令者杖五十;三、各軍按時操練,不得無故告缺,不得擅自行走,不得大聲喧嘩,不得神情萎靡,違令者杖三十……”

待眾將領走出軍帳,李若虛憂心忡忡地說道:“張宣判到任隻在近日,諸將持這種態度,張宣判如何坐衙?”

這也正是張憲所擔心的事情。寇成、王經雖然挨了板子,但對即將到任的張宗元並沒有改變態度。

李若虛歎道:“張宣判來後必定找人交談。王經為後軍統製,寇成為背嵬軍副統製,正是交談的對象。偏偏二位如此激憤,這對後護軍有害無益。”

張憲望著李若虛道:“薛參謀有何好的見地?”

李若虛猶豫著道:“除非張太尉逐一登門賠禮。”

“我……賠禮?!”張憲一驚。

李若虛點頭道:“太尉施行的雖是軍法,可寇、王二位太尉畢竟年長張太尉幾歲。年幼杖責年長,這不是失禮嗎?”

張憲籲了口氣道:“隻要寇太尉和王太尉自此明法度,守軍規,下官給他們磕頭都行。”

李若虛道:“我觀寇、王二位皆忠義之士,隻要張太尉推心置腹,定能化解糾結,同舟共濟。”

“但願如此。”

當晚,張憲來到王經家。寇成與王經都喜酒,張憲特地從黃鶴樓購回了兩壇鳳雕。王經睡下了。王經的妻子告訴張憲,晚間王經喝了點酒,獨自進了臥室。門閂著,任誰叫也不開。

張憲放下一壇酒轉身又去寇成家。

寇成妻姓邵,跟寇成同為安陽人。平日裏邵氏很熱情,見了張憲都叫張小哥,張憲則喊她二嫂。誰知當張憲叫開門,邵氏竟堵在門前,神情有些冷淡:“宗本兄弟,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邵氏這才將身子閃開,淡淡地說道:“宗本兄弟如今掌管全軍,責罰我家官人自有道理。”

張憲走進房,一眼瞧見寇成正坐在堂中。張憲將鳳雕放在桌上,道:“二哥,小弟給你賠禮了。”

寇成倒也沉靜:“賠禮用不著。目今你是官長,哪有官長來給下屬賠禮。”

張憲笑道:“於公我是官長,於私你是兄長。現在給你賠禮的不是同提舉一行事務,而是小弟張憲。”

寇成一時無話。

“二哥身子骨可還好?”

寇成的傷勢並不太重。一般而言,五十軍棍足以將人打得皮開肉綻,可今日掌刑的兵士顯然未下狠手。

“放心,死不了。隻要嶽相公有令,寇成照樣上陣殺敵。”寇成回道。

張憲解釋道:“小弟知道二哥敬重嶽相公,一心想著嶽相公回來掌軍。小弟何嚐不是如此?如今朝廷派張宗元來,名為宣撫判官,實為查勘軍情。倘若軍心搖動,軍紀不整,張宗元安能不稟報朝廷?他日北伐,朝廷豈能再相信後護軍?朝廷若不相信後護軍,嶽相公又豈能複職?”

寇成沉著臉不吭聲。

張憲又道:“二哥統兵多年,不知官場利害。俗話說官場如戰場,同樣是你生我死。自家們禮敬張宗元,是官場所需。隻有讓張宗元來鄂州後安心、放心、舒心,他才會向著後護軍。說句不該說的話,他張宗元就是一尊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神!”

寇成忽然掙紮著站起身,一揮手道:“你回吧,自家要睡了。”

張憲欲攙扶寇成,被一把推開。“記著把你的勞什子鳳雕帶走。”寇成一邊說一邊走向裏屋。

從四月到五月,趙構遲遲不能對嶽飛是否罷職做出決定。究其原因有兩點,一是在淮西合軍上趙構理虧,二是劉豫未廢,宋金兩國通好還遠未落實,戰事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發生。還有,即朝堂上對嶽飛的離職很平靜。應該說,一名武將憤然去職,諫官們會群起攻之,可一連幾個朝會,沒有一個人彈劾嶽飛,好像這事沒有發生過似的。

到了六月底,趙構命張宗元覲見。

張宗元履職鄂州之前,張浚特地進行了叮囑:“道本此去鄂州,很難為後護軍所容。”張宗元表字道本。

“下官心底清楚。”

張浚又道:“可聖上有旨,此去鄂州,要詳查鄂州軍心。”

“詳查軍心?”張宗元一怔。

張浚點頭道:“嶽飛忤旨,聖上對後護軍起了疑心。”

張宗元大驚道:“嶽飛忠勇,世人皆知,聖上的懷疑毫無來由。”

張浚呢喃了一句:“嶽飛與劉光世終不可同日而語。”

張宗元也是熱血之人,遂道:“聖上喜諂媚,不喜忠直。”

出乎張宗元意料之外的是,行營後護軍並沒有歧視他,所到之處均得到了熱情而又誠摯的歡迎。

在鄂州兩個月裏,張宗元接見了所有副統製以上將官,並與之交談;視察了騎兵、步軍和水師,察看了官庫,巡視了城防。最後,張宗元得出的結論是,行營後護軍是一支精銳之師。

現在,麵對聖上的詢問,張宗元不免心潮滾滾。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帶有一絲兒感情,否則聖上又會生出新的疑竇。

張宗元竭力以冷靜的口吻講述了後護軍的軍紀、軍容與軍心,末了道:“後護軍雖然為嶽飛所創,但據臣觀察,後護軍心係國家,忠於朝廷。”

趙構問:“無人為嶽飛叫屈?”

“未有。”張宗元搖頭。

趙構的神情倏地鬆弛下來。當天,趙構就退還了嶽飛請求致仕的奏折,並封發了不許辭職的禦劄——

卿忠勇冠世,誌在國家,朕方倚卿以恢複之事。近者探報,賊計狂狡,將窺我兩淮,正賴日夕措置,有以待之。卿乃欲求閑自便,豈所望哉!張浚已過淮西視師,卿可亟往,商議軍事,勿複再有陳請。

很快趙構就得到了嶽飛的回複,說他眼疾突發,無法視事,再次請求宮祠。趙構知道嶽飛患有眼疾,但以眼疾為由請求致仕則不得允許。接著又封發了第二道禦劄:“再覽卿奏……國家多事之際,卿為大臣,所當同恤。見遣中使,宣卿赴張浚處詳議軍事。”

趙構估計嶽飛仍然不會複職,在向嶽飛發出第二道禦劄的同時,也向鄂州宣撫司屬官下達了勸其複出的詔命。於是在眾人的勸說下,嶽飛離開草廬,來到東林寺。

紹興二年,嶽飛駐軍江州,與東林寺主持慧海法師結下了深緣。慧海法師精通佛學,為嶽飛折服,此刻亦勸道:“世間以守製為孝,佛法不同,佛法講究淨心,心淨為孝,心不淨孝亦難至。嶽相公雖然築廬母墓之側,卻雙眉緊鎖,麵色憂愁,可見心亦不淨。心不淨者即便長跪三載,上蒼也難見孝思。”

嶽飛知道慧海法師的苦心,沉默不語。

慧海繼續道:“相公喜居叢林,諳熟禪理。佛法講究因緣,欲免死,先免生;欲不生,先除有;欲斷有,先不取;欲不取,先斷愛;欲斷愛,先舍受;欲舍受,遠離行。做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可這一切相公做得到嗎?”

嶽飛抬起頭,望著慧海。

“相公舍不了因,必有緣。所以,相公終究是塵世中人。既然相公是塵世中人,就斷不了君恩臣規、國仇家恨。既然斷不了君恩臣規和國仇家恨,相公何必要退居慈母廬側呢?”

慧海笑道:“塵世中人當行塵世中事。相公起於行伍,手握重兵,就應當衛國保家,匡時濟世。”

致使嶽飛最後決定複職的還是趙構對宣撫司屬官的令旨,稱嶽飛若不能複職,宣撫司全體屬官集體降罰,貶竄嶺南遠惡之地。

嶽飛聽完薛弼的稟報,長歎了一聲。

此時,嶽飛的眼疾已完全康複,王貴、嶽雲返回鄂州,嶽飛帶著呼延龍與薛弼一起前往建康府。船到池州,又接到都督府的令劄,命他先不要去建康,在太平州暫留,原來張浚從廬州回來要途經太平州。

此次張浚去廬州是送呂祉上任。在行營左護軍,張浚召集統領以上將佐,宣布王德為都統製,呂祉為監軍。張浚訓示,全軍應一革舊習,全力練兵,隨時聽從朝廷調遣。

嶽飛一行抵達太平州的第三天,張浚從江北返回,次日在臨時都督府官廳召見嶽飛。畢竟有過不愉快,兩人相見時都有些不自在。

“下官拜見張相公。”嶽飛上前揖禮。

“嶽太尉少禮。”張浚顯得客氣。

待嶽飛坐下,吏胥獻茶。

時至今日,嶽飛對張浚仍抱有好感,自紹興六年初春那次鄂州夜談後,嶽飛就將張浚視為了中興大宋的希望所在。隨後的淮西之戰,嶽飛進一步看到了張浚的雄心與膽魄。

張浚同樣也看重嶽飛。淮西合軍不成,嶽飛將矛頭對準他,他無可分辯。他是丞相,理應為聖上分憂。嶽飛能夠複出,他從心底感到高興,但他不可能跟常人一樣將高興掛在臉上。文臣的矜持和丞相的威嚴都需要他與身為武將或下屬的嶽飛保持一定的距離:“嶽太尉為人剛直,卻少知禮儀。國有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四維不在,國之不存。嶽太尉身為朝廷重臣,應為四維表率!”

這話已經夠重了,嶽飛頓時赧顏滿麵。這也是嶽飛的長處,既知擅自離軍有錯,再重的批評也能真心接受。

張浚不忍過多責備,話鋒一轉道:“如今聖上不僅沒有降罰,反而數次詔命太尉起複,須知君恩深重,太尉唯有上奏待罪。”

嶽飛誠摯地回道:“下官因一念之差,自請解職,且不待恩準擅自去軍,望相公寬宥。”

張浚見嶽飛主動認錯,不由得麵露笑容道:“嶽太尉既已自責,當職豈會繼續追究?聖上那兒自家也會為你開陳。”

中午,張浚特意置備了一桌酒席,款待嶽飛與薛弼。席間也談到了北伐,張浚要嶽飛整頓軍馬,等候聖旨。

在太平州停留了兩天,張浚攜帶嶽飛和薛弼趕往建康行在。到達建康後,嶽飛接連遞進三份“待罪”奏。經張浚周旋,七月初趙構單獨召嶽飛上殿麵對。

趙構當然要訓斥嶽飛,一名武將稍不如意就撂挑子請辭,這是對君威的蔑視!蔑視君威就是亂臣賊子,按律當誅!可趙構不可能治罪嶽飛,但訓斥是少不了的。

行過臣禮,嶽飛見聖上沒有叫他平身,依舊規規矩矩地跪著道:“臣有不敬朝廷之罪,乞陛下明正典刑,以正天下視聽。”

趙構一時沒有說話,他記起了第一次見到嶽飛的情景。那是建炎四年,他突然聽說有個叫嶽飛的宋將在建康俘獲了一群虜人,親自押到越州獻給朝廷,趙構大喜。對於金人,趙構還是第一次出使金營時見過,一個個衣長過膝,窄袖圓領,辮發左衽,那副怪異的樣子仿佛索命的閻羅。不承想,這些惡煞今日也成了階下囚。隻要他一點頭,也會哢嚓一聲切下這些虜人的腦袋。獻俘那天,趙構特地拉上了張婕妤和吳才人。

那是五月的一個上午,越州城裏陽光明媚,二十多名衣衫破爛的金兵俘虜在一群氣宇軒昂的宋軍士兵押送下來到行府前。為首一員宋將頭戴鐵盔身披戰甲手提長槍,見了趙構躍身下馬躬身唱喏:“禦營司統製嶽飛叩見聖上。”

趙構興奮不已,問:“你叫嶽飛?”

“是的。”

隻一眼,趙構就喜歡上了這位英氣勃發的年輕將領。他問了嶽飛的籍貫、年庚和官職,當場賞賜嶽飛金帶一條、百花戰袍一領,隨行將士賞鐵鎧甲和馬鞍各一副。不久,朝廷發布任命,升嶽飛為武功大夫、昌州防禦使。

應該說,自越州獻俘起,趙構對嶽飛一直青眼有加。嶽飛也不負聖望,降張用,敗曹成,剿平吉、虔二州民變,一路所戰皆捷。如果不是醉毆趙秉淵,以他的軍功很快就會趕上劉光世和張俊。正因為嶽飛在洪州城下醉毆了江西兵馬鈐轄趙秉淵,趙構突然發覺這位寄予厚望的年輕將領剛勇有餘,穩重不足。當然,趙構有時也想,嶽飛還年輕,需要磨礪。就像一匹烈馬,需要**,**好了的烈馬才是真正的好馬。

殿堂內寂靜了很長時間,趙構才用低沉的聲音道:“卿的劄子朕已看過。卿上章自劾,朕甚為慰藉。想當年太祖皇帝有言,犯國法者唯有吃劍。卿負氣離軍,有違國憲。但這一次誤於聽聞,情有可原。所以,朕不亮劍。”趙構一臉嚴峻,將亮劍兩個字吐得很重,但他很快又和緩了語氣,“卿忠勇有謀,威震一方,依舊回鄂州典軍,屏障上流。”

嶽飛再次磕頭謝恩。直到這時,趙構才叫嶽飛平身。

待嶽飛站起,趙構的聲音更為和緩:“襄陽地重,望卿好生措置。一旦朝廷令下,即刻揮師北上,既贖前愆,又慰朕念。”

思來想去,趙構沒有重責嶽飛。除了淮西合軍自己理虧外,重要的是廢罷劉豫僅是完顏昌一個許諾,而歸還河南、陝西之地更不見金廷的正式文書。趙構知道孰輕孰重。

趙構對嶽飛容情,但對薛弼卻毫不客氣。薛弼是參謀官,但這個參謀官為朝廷委派,名義上屬宣撫司幕僚,實際上代表朝廷負有監軍之責。當薛弼來到朝殿,趙構就忍不住斥責道:“薛卿為我朝老臣,難道不知祖製麽?”

“臣知曉祖製。”薛弼慌忙跪下叩首。他清楚皇上可以放過嶽飛,但不會放過他,包括李若虛。

“卿既然知曉我朝祖製,為何任由嶽飛胡來?”趙構提高聲音問。

薛弼不語,他知道此時任何辯解都沒有用處。

“身為參謀官,除了從旁讚畫,更要糾劾。”趙構臉陰得快要擰出水來,“若不糾劾,便是失職!便是養癰!便是以小善積大惡!你與李若虛暫住鄂州,聽候朝廷處分。”

薛弼跪在禦座前任由趙構訓斥,大氣不敢出。不久,朝命下來,薛弼、李若虛雙雙調出後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