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倫歸國

十二月中旬,完顏昌派萬戶大撻不野來到開封,問罪劉豫為何與江南開戰,喪師失地?劉豫臉上紅一塊黑一塊,回答不出。

大撻不野訓斥道:“上國有令,謹守邊界,不得再起戰端。”

送走大撻不野,劉豫心驚肉跳。上國不僅不出兵幫助,反而禁止出兵,他預感不妙。在即將過去的一年裏,為了討好完顏宗幹和完顏宗磐,劉豫可謂費盡心機。所有重大節日,如寒食節、清明節、浴佛節、端午節、七夕節、重陽節、冬至節等,劉豫都派遣使者前往上京給太師、太傅以及相關大臣送禮。由春至冬,開封至會寧的官道上,運送禮物的車隊絡繹不絕。可宗幹、宗磐大多堅辭不收,偶爾推辭不過收下了部分禮品,對劉豫的冷淡卻並不見好轉。

煎熬了幾日,劉豫再次召來馮長寧道:“新年將近,煩卿再赴會寧,一來恭賀上國新年,二來代朕奏請上國皇帝,允準下國建立皇儲。”

這是劉豫反複思慮的結果,他認為隻要金廷同意他立皇儲,就證明上國對大齊的態度沒有改變。

“卿若為朕辦得此事,便是我朝首功。”劉豫又加了一句。

自從在劉豫麵前隱瞞了拜訪高慶裔起,馮長寧就對北上會寧心有餘悸,硬著頭皮回答:“臣當竭盡全力。”

十二月底,馮長寧到達上京會寧,奉上大齊恭賀新年的賀帖及十萬貫賀禮,呈上請立皇儲的奏疏,然後就在館舍提心吊膽地靜等回複。數日後,一名近侍前來告知馮長寧,明日早朝皇上在乾元殿接見齊國使臣。

次日平明,馮長寧就來到乾元殿,行過君臣之禮後,完顏亶說道:“齊國的賀帖賀禮朕已收下。至於冊立皇太子,卿可轉告劉豫,待朕派人到河南谘訪民意後再作決斷。”

這個答複出乎馮長寧的意料,既沒有首肯,也沒有拒絕。對於心懷忐忑的馮長寧來說,這個留有餘地的答複有如福音,他趕緊叩頭謝恩。

就在馮長寧正要啟程回返時,高慶裔突然來到館舍,依然是滿麵酒氣,眼睛暗紅:“馮侍郎別來無恙。”

此時,馮長寧最怕見的人就是高慶裔。他慌忙答禮,讓座,且親手為高慶裔沏來一盞香茶。

“侍郎到禦寨五天了吧?”高慶裔一邊品茶一邊問。

“是的。”馮長寧清楚高慶裔的來意,緊張地思索著該如何答複他。

停一停,高慶裔又道:“劉豫立儲,自家判定此事難成。”

“為什麽?”馮長寧驚問道。

高慶裔打了個酒嗝道:“什麽谘訪民意,不過是推諉之詞。自家早就說過,沒有了都元帥,就沒有他劉皇帝。”

聞言,馮長寧沒有吭聲。

高慶裔話鋒一轉,盯著馮長寧問:“自家托侍郎問話劉皇帝,可曾問過?”

馮長寧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問過,問過。”

“劉皇帝如何作答?”

“我家皇上說……說都元帥恩比山高……”

高慶裔截斷話頭道:“這是虛話。自家是說在大名府一帶暗添兵馬之事。”

“我家皇上按高總管的吩咐,已在大名府一帶增添了兵馬數萬。”謊言一旦生成,就需要謊言維持。

高慶裔不辨真偽,揚起脖子喝了一大口茶,擱下茶盅道:“有一件機密事說與侍郎。”

馮長寧支起耳朵。

“朝廷要與江南議和。”

“啊!”

“自家斷言,朝廷一旦與江南議和,你家皇帝必廢。”

十餘天後,馮長寧返回開封。冊封太子一事雖然沒有得到金廷的明確答複,但金國皇帝答應派人前來谘訪民意,給日夜不安的劉豫帶來了希望。待馮長寧稟報完畢,劉豫喜滋滋道:“朕說過的,上國不可能拋棄大齊。”

馮長寧心亂如麻。聖上轉憂為喜,可上國卻要與江南議和。正如高總管所言,上國議和,必將拋棄大齊……忽然,馮長寧跪在劉豫麵前,連連叩首,痛叫道:“陛下,臣有罪,罪該萬死。”

劉豫詫異道:“卿有何罪?卿勞苦功高,朕還沒有賞你。”

馮長寧一邊叩首一邊道:“臣有欺君之罪。”

劉豫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冷冷地問道:“你去見都元帥了?”

“不,”馮長寧坦言道,“臣去了高總管府。”

馮長寧跪在地上,將前次去高慶裔府上的經過和這次高慶裔來館驛敘說了一遍後道:“臣去高總管府實屬無奈,請陛下詳查。”

半晌,劉豫才道:“既如此,卿平身吧。”

待馮長寧顫顫巍巍站起身子,劉豫又問:“高慶裔要朕在大名府暗暗添兵,是何居心?”

馮長寧搖頭道:“臣實在不知。”

過會兒,劉豫又問:“高慶裔說上國要與江南議和?”

“是的,臣可是聽得明明白白。”

上國果然起了變化。在大名府增添兵馬,那是大不敬,休去管它。可上國要與江南議和,不得不防。整個新年期間,劉豫憂心忡忡。

這天傍晚,開封府派人來報,說上國元帥完顏昌送來幾名江南使臣,命大齊護送出境。

以往宋使過境,劉豫並沒有過多刁難,因為宋使前往的是西京大同。而且隻見宋使北上,未見宋使南返。現在都元帥去了會寧,主持燕山以南軍政要務的是完顏昌。何況,幾名宋使是回返江南。

開封府的吏胥呈上大金國右副元帥府的公文。內容是,江南的老皇帝和他的妻子鄭氏死了,金廷傳下指令,命拘留在涿州的江南使臣回國報喪。報喪後,允許江南派使臣前來五國城迎回老皇帝和他妻子鄭氏的棺槨。

按公文所說,宋國老皇帝已然駕崩七年,老皇帝的妻子鄭氏死得更早。其屍骸為什麽這個時辰交還江南?此時交還江南老皇帝的屍骸是不是與議和有關?揮退開封府的吏胥,劉豫越想越深感不安。

劉豫命人急召羅誘晉見。羅誘看完右副元帥府的公文,也一時無語。

劉豫忍不住問道:“羅卿有何見解?”

羅誘緩緩抬起頭回道:“陛下能否容微臣直言?”

“卿是我大齊國砥柱,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此乃不祥之兆。”

盡管劉豫也有很壞的預想,仍然禁不住渾身一顫。

“為今之計,當扣押宋使,不得放還。”羅誘建議道。

這一點與劉豫的想法一致。一旦放宋使回返江南報喪,江南就會派使臣北上會寧,一來二去,將禍患無窮。

“完顏昌若來問詢呢?”

羅誘道:“這個容易,就說宋使已護送出境。”

劉豫咬牙道:“那就依卿所言,覓一靜僻之地秘密拘押。”

此次歸國的宋使乃十年前南宋立國後趙構派出的第一名使臣王倫。

有關王倫,靖康圍城時曾轟動京師。王倫出身富家,自幼愛好習武,廣交天下朋友。後來家道敗落,王倫四處流浪。靖康二年,王倫攜一班弟子來到開封。恰逢金兵第二次南下,將王倫和他的弟子們圍在了京城內。臘月間,開封外城被金兵攻破,大量居民從外城擁入內城,秩序混亂。突然有一人闖到宣德門下高呼:“陛下,門外亂民,草民能彈壓。”

趙桓召近前問:“壯士姓甚名誰?”

“山東王倫。”

趙桓解下腰中寶劍遞給王倫。

王倫又道:“陛下,我未有官。”

趙桓命人找來紙筆,當場寫下八個字——王倫可除兵部侍郎。

王倫拿著禦旨下樓,率領他的一班弟子很快就將混亂不堪的內城秩序整治得井井有條。然而,王倫的官職卻沒能兌現。宰執們認為,若是太平年間,王倫屬於山野惡民,雖然彈壓亂民有功,但也不宜驟升為三品高官,最後給了個九品官銜。

開封城破,王倫隨難民逃出城外。後來聽說趙構在應天府登基,王倫覺得自己是官府中人,於是來到歸德。由於王倫官秩太過低微,加之南宋剛剛誕生,在長達七個月的日子裏,王倫在歸德街頭賣藝為生。

轉機很快來了。是年底,趙構決定遣使北上,請求金國罷兵。可此時,昔日的朝中大臣要麽死於國難,要麽被金人所擄,可供驅使的寥寥無幾。即便有逃過一劫的臣僚,剛剛經曆了靖康之禍,一個個畏金人如畏猛虎。招募使臣的榜文張貼多日,竟無一人應召。最後,王倫揭榜了。

趙構在臨時行宮傳見王倫,四十出頭的他身材魁梧,麵目俊朗,聲音清脆。趙構龍心大悅,問了王倫的身世與官職,當廷升為正六品朝奉郎,假刑部侍郎,出使北上。

王倫這一去就是十年,最初是拘留在大同,五年後轉移到燕京,兩年前又拘押在涿州。一同出使的共有七人,已有三人死在了途中。原以為此生不得歸國,誰知忽然之間事情出現轉機。

那是臘月的一天,一隊金兵將王倫帶入右副元帥府。

“你是何人?”一名金兵元帥高坐堂上,他就是接替完顏宗翰主管燕山以南軍政要務的完顏昌。

十年的磨難與摧殘,王倫老了,兩鬢已生出白發,但聲音仍是那麽清亮:“回元帥,臣為大宋國通問使王倫。”

完顏昌平淡地說道:“你家老皇帝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禦寨發下文書,命你回國報喪……”

歸國的喜訊使王倫如癡如呆,竟然全無聽聞上皇及太後駕崩後的悲慟。

“王倫,聽見了嗎?”通事在一旁道。

王倫這才叩首謝恩。

從右副元帥府出來,王倫隻覺天高地闊。羈留北地十年,終於可以歸家了!很快,王倫又陷入悵惘。家中老母可好?妻兒是否平安?王倫出使時,老母及妻兒均在老家,他臨行之前曾寫過一封家書,大意是虜人可能竄犯山東,望預作準備,隨時遷徙他處。如今,山東已然淪陷,不知合家已流落何處。

回到涿州,王倫將金廷允準他們歸國報喪的喜訊告訴了副使謝先以及隨從範寧和朱甫。三人跟王倫一樣,聞訊後宛如泥塑。

“你們這是怎麽啦?要歸家了!”王倫看看謝先,又看看範寧和朱甫。

三人這才醒過神來,先是拊掌大笑,過後便是沉默。沉默中,三人的眼淚緩緩流過臉頰。離家十載,那種對故土刻骨銘心的眷念,對家人痛入骨髓的掛懷,伴隨了他們三千六百多個日夜。終於,噩夢將要過去。

“上皇與鄭後駕崩五國城,為我朝之大不幸。”王倫又道,“我等應速速啟程,歸國上報聖上。”

謝先、範寧、朱甫這才收住欣喜。畢竟是大宋子民,自家皇帝死於異域他鄉,心底不是滋味。

次日,通事送來右副元帥府開具的文書,將王倫一行送到開封。應該說,有大金國右副元帥府的通關文書,偽齊不敢有絲毫阻滯。可在館驛住了三天後,一隊甲兵居然將他們送到洛陽關進了一座深院。門是鐵門,窗戶封死,隻留一洞,每天兩次從小洞送入粗食。任你交涉與抗爭,均無人理會。

慢慢地,王倫鎮靜下來了,他斷定偽齊這是阻止他們歸國。至於為什麽阻止他們歸國,或許是劉豫不願看到金廷與大宋通好。

“匹夫劉豫!自家若是大難不死,他日王師北伐,第一個便是斫下他的狗頭!”範寧咬牙切齒。他自幼習武,十八般武藝諳熟,多次武舉會試不第,後遇上王倫,遂結為知己。

“劉豫虎狼之心,比虜人還要狠毒!”謝先隨即附和。他與王倫同為鄉鄰,王倫家道中落後,兩人一起漂泊江湖。謝先多次犯案,遭官軍緝拿。

朱甫不慌不忙地道:“謝二哥,劉豫不是虎狼,是蛇蠍,屬蛇蠍之心。”朱甫也是富家子弟,因替人打抱不平,犯了人命官司,潛逃京師。王倫在宣德門求見天子,要求承皇命整治內城秩序,朱甫大為歎服,前來相投,是王倫整治城內秩序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倫沒有吭聲,他思忖絕不能讓劉豫死困在此,必須設法逃出。他不僅要歸國報喪,還負有機密,須得盡快讓機密上達天聽。想到此,王倫咳嗽了一聲道:“事已至此,我們當是脫困求生。”

謝先問道:“幽閉在這密室之中,如何脫出?”

王倫道:“先要有脫困之誌,再思脫困之計。”

朱甫隨口說道:“欲脫身,最好挖牆。”

聽朱甫說“欲脫身,最好挖牆”時,眾人一齊睜大眼睛。王倫道:“好,就依朱賢弟所言。”

挖牆須有工具。當晚,一名偽齊兵士送來飯食,範寧接過一看,大罵道:“狗奴才,爺們是大宋使臣!如此飯菜,叫爺們如何吃得下?”說罷將飯缽朝地上一擲,飯缽碎了。偽齊兵士瞥了一眼,無動於衷,揚長而去。待偽齊兵士走後,王倫、謝先、範寧、朱甫急忙蹲下身子,各人拾起一塊瓷片。

在以後的日子裏,幾人憑著四塊瓷片輪流挖掘,硬是挖開了數塊牆磚。按照王倫的計劃,應在除夕夜開展行動。因為除夕夜守備鬆懈,隻要出了囚室,憑著四人的本事,輕而易舉就能製服院外守衛,然後潛出洛陽。

然而,百密一疏,就在除夕的前一天,他們的行動計劃被偽齊兵士覺察了。泄密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的手指。用瓷片挖掘牆磚,免不了傷及指頭。幾個月下來,每人的手指都傷痕累累。那天偽齊兵士又來送飯,朱甫忘了掩飾,將手伸到了洞口。偽齊兵士發現朱甫一雙手盡是傷痕,可怖至極,大為驚愕,問:“你的手——”

朱甫急忙將手收回,但已經來不及了,偽齊兵士發出一聲叫喊:“來人啦——”

王倫見事情已泄,立即吩咐眾人將牆洞掏開鑽出囚室。幾名偽齊士兵聞訊從前院趕來,範寧迎上前去躲過刀鋒,劈麵一掌,偽齊士兵頭顱立碎。範寧奪刀在手,將衝入後院的幾名偽齊兵士砍翻在地。

王倫、謝先、朱甫各選了刀槍,直奔前院。前院有十幾名偽齊兵士,一場混戰,十幾名偽齊兵士被如數斬殺。正欲出門,隻見門外大道上,近百名偽齊士兵飛奔而來。

從前門出去已無可能,眾人奔往後院。後院有一門,已封死。謝先找來一根木柱,大夥兒齊心合力將後門撞開。就在這時,偽齊士兵已經擁進了院子。

“諸位兄弟先走,我來斷後。”朱甫一抖長槍,對眾人道。

王倫大喝道:“渾說,要留也是我留!”

朱甫錚錚道:“今日之禍由我引起,自當由我排解。”

範寧道:“我來斷後,朱賢弟先走!”

“別爭了,好生保護王大哥。”朱甫見範寧還想爭執,暴吼一聲快走,便迎向擁進後院的偽齊士兵。

由於有朱甫擋住了偽齊士兵,王倫、謝先、範寧得以脫身而出。在院外,三人從偽齊兵士手裏奪得三匹快馬,衝出了洛陽東門。

出了洛陽城並不意味著脫離險境。洛陽城環衛四塞,古稱“八關都邑”。要去杭州,或出汜水關,或出伊闕關。伊闕關近,汜水關遠。王倫決定出其不意,由龍門山出關。

王倫的這一決定,為出關增添了困難。

原來,伊闕關守將孫典麾下有兩員戰將,號稱“河北雙煞”,一個善使雙刀,人稱“刀煞”,一個善使戰斧,人稱“斧煞”。王倫一行剛出伊闕關,洛陽來的急報送到了孫典手中。孫典一看,急忙帶領“河北雙煞”出關追趕。在伊河邊,孫典帶領“河北雙煞”追上了人困馬乏的王倫、謝先與範寧。

“哈哈!”孫典大笑道,“這不是王使臣嗎?!”

王倫知道,今日若要脫身,唯有力戰,遂縱馬上前:“我是王倫。你是何人?”

孫典笑答:“我乃伊闕關鎮守使孫典。”

孫典?王倫拘押涿州時聽說過此人,他原是義軍,後降了劉豫。孫典善使飛鏢,十步之內取人性命隻在須臾,便問:“你是宋人嗎?”

孫典一愣,臉上笑容立刻僵住了。

王倫道:“你既為宋人,為何替國賊賣命?”

孫典立刻滿臉尷尬。

“劉豫無德,甘願為虜人驅使,但凡有良知者無不及時歸正,否則史書無情!”王倫擲地有聲。

就在孫典愣怔的當口,“斧煞”高叫一聲道:“鎮守使少跟他囉嗦,看我取這夥鳥人的性命。”說罷舞動開山斧,狂奔過來。

謝先拍馬而出,敵住“斧煞”廝殺。

謝先使的是槍。當年在莘縣,謝先的槍術頗有盛名。“斧煞”雖然力大,謝先一杆槍使得宛如蛟龍出水,“斧煞”隻得前遮後擋。像開山斧這樣的重兵器,最佳用途是攻,倘若用來化解對手的槍法,無疑顯得笨拙。

一旁的“刀煞”按捺不住,揮舞雙刀奔向王倫。範寧大叫一聲,上前敵住。

範寧使的也是刀。範寧的刀術曾名滿山東。十年前王倫奉旨出使,範寧是第一扈從。十年來,範寧忠心耿耿地守護在王倫左右。範寧的刀法凶狠,而“刀煞”的刀術詭異,柔中帶剛,綿裏藏針。在範寧凶狠的進攻下,“刀煞”均能輕易化解。

王倫的心漸漸提起來了。從眼前看,謝先、範寧與對手勢均力敵,問題是,他倆從午時起開始奔跑和廝殺,既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如今對手凶狠異常,王倫十分擔心。

與“斧煞”纏鬥的謝先清楚,他取勝的希望不大,這個使開山斧的對手實在太強悍了。謝先想到的是,如何尋找機會痛下死招,求得與對方同歸於盡。

格鬥中的範寧也在思索破解之策。對方肯定未入武學,所以招式怪異。這種未入武學的刀法,多半來自大遼,甚至西域。他們各自成派,每一派都有獨門絕活。如果捉對兒廝殺,這種武林人物非常難纏。範寧必須迅速戰勝對手,否則後果不堪。

孫典立在不遠處。對他而言,隻要將對方拖住就行。不消一個時辰,他的大隊人馬就會趕來。

轉眼間,四個人纏鬥了數十回合。就在王倫苦思破解之術時,大路上煙塵四起,蹄聲如雷。

謝先突然狂呼一聲:“大哥快走!”然後敞開門戶,槍尖直指“斧煞”胸口。“斧煞”見狀,側身躲避,戰斧橫掃,謝先不僅不避,反而搶身上前,槍尖刺入“斧煞”肩胛,橫掃而來的戰斧卻將謝先擊出數丈之外。

“謝先!”王倫痛入心扉,舉槍朝“斧煞”奔來。

“大哥不得魯莽!”範寧虛晃一刀,逼退“刀煞”,拍馬上前一把摟住王倫,調轉馬頭,縱身躍入伊河。

伊河水流甚急,眨眼工夫就將他們衝出了百十步。當偽齊援兵趕到河邊時,伊河上已不見了王倫和範寧的身影。很快天便黑了,伊河也無渡船,孫典隻得作罷,抬著負傷的“斧煞”返回伊闕關。

王倫與範寧也不知在伊河裏漂流了多久,天快要黑定時方才抵達對岸。對岸即是大山,為了盡快擺脫險境,他們翻過大山又急急忙忙奔走了個把時辰。夜已漸深,寒氣更濃。二人身著濕衣,前一陣子奔走得急,還感覺不到寒冷,當腳步慢了下來時,奇寒錐入肌骨。

“今夜偽齊兵不會追上來了,先找個地方烤幹衣服。”王倫對範寧道。

又胡亂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尋著一座茅舍。王倫叩門,說他們是收藥材的商人,因失足落水,想在此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便走。

門開了,主人是一位老漢,也不多問,搬來柴塊將屋中火籠燒旺,又為兩位不速之客拿來幾個紅薯。王倫、範寧已經餓急,說聲“多謝”,便狼吞虎咽。老漢見狀,又從裏屋拿出幾個麵饃。

王倫千恩萬謝,吃罷便問老漢這是何地。老漢回說此地為香山。

王倫又問:“伊闕鎮多遠?”

“不遠,也就三四十裏地。”

跑了半宿,還在伊河邊。王倫與範寧對視一眼,又對老漢道:“老人家且去安歇,我們烤幹衣服,隻在火堆旁打個盹就行。”

王倫與範寧商議,此地既然距離伊闕關不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最後決定平明動身,進入少室山。隻要進入了大山,才會擺脫威脅。然後沿潁水南下,直抵淮南。

然而,從下半夜開始,王倫先是奇寒不止,繼而高熱不退。範寧試了試王倫的額頭,與火炭無異。待到天明時分,範寧也頭痛欲裂,渾身無力。

老漢起床一看,立即吩咐兒子收拾床鋪,將王倫抬入房內,隨後對範寧道:“這位客官定是感染了傷寒。”

範寧想想也是,昨天在河水中浸泡了將近個把時辰,又身著濕衣奔走了半宿。王倫畢竟是年過五旬的人了,怎經得起如此折騰?

“不礙事,香山多藥草,喝幾劑湯藥即可痊愈。”東方既白,老漢背起竹簍,拿起尖鋤,上山去了。臨行前吩咐兒子,將兩位客官的一應衣物燒毀,換上自家們的服飾。

老漢的兒子木訥,待爹爹走後,先將王倫、範寧的所有衣物在灶膛焚毀,然後幫王倫、範寧換上山民衣服。中午時分,老漢歸來,竹簍裏盡是樹葉草根。老漢用文火煎煮,服侍王倫與範寧喝下。

三天後,王倫高熱漸退。就在這時,一隊偽齊士兵來到了山中,闖進茅屋。

“這二人是誰?”頭目喝問老漢。

老漢不慌不忙回道:“這是兩個收藥草的商客。”

頭目摑了老漢一掌,罵道:“老匹夫!這分明是江南的使臣!”

老漢並無懼色,緩緩道:“兵爺雖然手中有刀,但不能冤枉好人。”

頭目冷笑道:“洛陽城裏跑了幾個江南漢子,你這兒便來了兩個收藥材的商客,天下事恁地如此之巧?”

老漢又道:“兩個商客來自山東,在小民這兒染上了傷寒。兵爺若是不信,待二位商客病情好轉,自去官府由兵爺詢問。”

頭目哼了一聲,走到床邊仔細察看。突然,他哈哈大笑,招呼士兵道:“你們看,這哪是山東商客,分明就是洛陽城中逃脫的江南使臣。根根手指帶傷。”

老漢與兵士的對話,王倫聽得清清楚楚。他的高熱雖然有所減退,但四肢無力。王倫閉著眼睛想,能不能渡過此劫,全憑天命。

“無恥刁民,竟敢耍弄大爺!”頭目舉起戰刀,一腳將老漢踹翻。

老漢的兒子被幾名士兵按著,見頭目欲殺爹爹,狂吼一聲,從士兵手中掙脫,猛撲過來。頭目猝然被撞,一個踉蹌刀掉在地上。老漢的兒子正要拾刀,兩個士兵揮刀上前,將老漢的兒子砍翻。

“兒啊!”老漢一聲痛嚎,從地上爬起。

頭目惱了,從地上拾起戰刀,大罵一句劈向老漢。突然,範寧翻身下床,揮掌劈向頭目,頭目側身躲過。範寧連擊三掌,均被頭目化解。無奈範寧氣力不繼,死在戰刀之下。頃刻之間,茅舍內奪去兩條人命。

這時,一位將官模樣的人來到茅屋,所有士兵頓時屏息靜氣。將官見屋中死了兩人,追問緣由。待頭目吭吭哧哧說完,將官走到床邊察看完畢,勃然大怒:“醃臢畜生!手指有傷就是洛陽城中逃出來的使臣嗎?采藥人成天鑽深山,入密林,手指能不帶傷?”

眾偽齊兵士頓時蔫頭蔫腦。

將官叱責頭目:“擅殺無辜,草菅人命,回營打一百軍棍!滾!”

頭目抱頭鼠竄,偽齊士兵一個個踮著腳步悄悄退出茅屋。

將官再次走到王倫床前察看,於他耳邊低語:“我剛被官軍開釋,董將軍煞是好人。”說完,在王倫枕邊放下一錠銀子。

王倫在老漢家整整住了一個月。失去兒子的老漢,在以後日子裏言語極少。至於王倫從哪裏來,到哪兒去,隻字不問。王倫固然為失去範寧傷痛,更為老漢失去兒子傷惜。如若不是他與範寧到來,老漢怎麽會暮年失子?

一個月後,王倫告別老漢南下。臨走之前,他將那錠銀子留在了老漢家。

沒有了偽齊軍的追捕,行程依然艱難。從洛陽到正陽關一千多裏,那是大路。王倫隻能走偏僻小路,就連人戶密集的村落也要繞道。沿路乞討,有時候乞討不成便忍饑挨餓。夜晚多宿山洞,擔心找人討宿會引來麻煩。越往南走人戶越稀,有時候走上一天難見人影。靴子爛了,用麻布包裹雙腳。衣服破了,條條縷縷宛如乞丐。亂發如草,胡須全白。後來遭逢偽齊兵也不必避讓,沒人懷疑這個蓬頭垢麵、衣不蔽體的老者會是宋使。

二月底,淮水在望。

沿邊偽齊防守很嚴,不時有巡邏的偽齊士兵舉著明晃晃的火把走過。王倫躲進山坡草叢,天黑許久,待一隊巡邏的偽齊士兵遠去後才悄悄來到河邊。淮水寬闊,河床兩邊盡是淤泥,人在淤泥中行走十分費力。王倫還未跋涉到水邊,又有偽齊兵巡邏來了。

“水邊有人!”火把下,偽齊兵發現了王倫。

紛飛的箭支落在王倫身前身後,他索性倒在淤泥中翻滾,一直滾入水流。

二月的淮水奇寒無比,王倫不知在水中掙紮了多久才來到南岸。爬上灘塗,王倫手捧泥土淚如雨下,一邊流淚一邊呢喃:“我回來了……十年了……我王倫回來了……”

一隊宋軍士兵來到王倫身邊,王倫撐起身子艱難地說道:“我是朝廷通問使王倫……”

“王倫?”宋軍士兵搖頭,沒聽說過。

“快,派人……去杭州……太上皇和……太上皇後駕崩了……”一語未了,王倫昏厥過去。

趙構收到太上皇與皇太後駕崩的噩耗正在建康。

二月初,鑾駕離開平江,將行府移往建康是張浚提出來的,他道:“建康為六朝古都,前憑大河,後依江浙,上通襄漢,俯瞰淮甸。將行府遷至建康,既能巡師江上,總率三軍,又能鼓舞士氣,威懾敵膽。”

趙構認可了張浚的主張。動身之前,他命嶽飛從鄂州趕到平江護駕。

紹興六年冬季,嶽飛收複了商虢二州以及汝州大半,使得趙構龍心大悅,在朝堂上仍不住讚歎:“嶽飛確實善戰。”

“南方諸將,就數嶽飛馭軍有方。”張浚不失時機地進言。

趙構想起張俊、韓世忠、劉光世,一時心底不是滋味。

去年淮中戰事剛一結束,韓世忠便點齊二萬五千兵馬,跨過淮水攻擊漣水。漣水守備薄弱,當天即落入韓世忠之手。繼而攻克海州,接著轉攻下邳。下邳是徐州的大門,若占據下邳與徐州,將嚴重威脅偽齊東翼。劉豫深知下邳的重要,因此駐有重兵。

韓世忠將主攻方向放在南門,因為南門前地勢開闊。下邳城小,城牆卻高大堅固。韓世忠每天立馬陣前,看一波一波將士衝到城下,架起雲梯,攀上城頭,又在偽齊軍的抵抗下,一波一波退回原地。

到了第六天,探馬報告,說徐州大軍來援。韓世忠趕緊知會都督府,同時派人趕赴廬州,請劉光世迅速移兵北上,攻擊宿州,使偽齊無力東顧,以減輕下邳城的壓力。然而,劉光世卻以大戰剛過、兵器糧草奇缺為由,拒絕了韓世忠出兵宿州的請求。

再說,劉光世怎麽會接受韓世忠的請求呢?

建炎三年,苗劉兵敗,逃往閩中。張浚命韓世忠率兵追擊。韓世忠的兵馬不多,為充實韓世忠的力量,張浚命劉光世的部將王德歸韓世忠節製。王德是劉光世帳前的第一悍將,人稱“王夜叉”。劉光世明裏沒有拒絕,私下裏卻囑咐王德單獨行動。韓世忠見王德不遵將令,派親將陳彥章前往王德軍中質問,誰知“王夜叉”竟將陳彥章給殺了。苗劉平定後,韓世忠狀告王德擅殺大將。王德被捕下獄,依律當斬。是劉光世找到趙構苦苦求情,最終赦免了王德。自此,韓世忠便與劉光世結下了仇怨。

紹興初年,劉光世與韓世忠守衛兩淮,二人的防區不斷變換。紹興三年春,韓世忠與劉光世換防,韓世忠離開鎮江奔赴建康,劉光世離開建康趕赴鎮江。韓世忠剛入建康城,幾處府庫突然火起。韓世忠捉住兩名縱火者審問,竟說是受劉光世的指使。劉光世當然予以否認,說韓世忠誣陷。第二年秋,兩人再一次調換防區。劉光世剛從鎮江出發,探馬來報,說韓世忠半道設伏,劉光世趕忙改變移軍路線。

為了改善二人的關係,趙構把劉、韓二人召至內殿,要他們效仿賈複與寇恂,但賈複與寇恂化仇為友的故事在劉光世與韓世忠之間始終沒有出現。

既然劉光世拒絕出兵,韓世忠隻得放棄對下邳的攻擊,退回楚州。

身為帝王的趙構既不能處分韓世忠,也不能處置劉光世。因為韓世忠、劉光世以及張俊均在趙構為“兵馬大元帥”時就已跟隨左右,屬從龍之臣。現在,鑾駕北移,趙構繞過韓世忠、張俊與劉光世,將不是從龍之臣的嶽飛召來護駕,也屬無奈之舉。

十數日後,嶽飛趕到平江。甫一住下,政事堂吏胥便來到館驛,說今晚張、秦、沈三位相公要為嶽太尉接風洗塵。

傍晚,嶽飛來到政事堂。張浚、沈與求是老熟人,秦檜卻是第一次相見。張浚特地將嶽飛引到秦檜麵前作了介紹。兩人雖然不識,但相互間久已知名。

秦檜先道:“嶽太尉複襄陽,平洞庭、收複商虢,下官如雷貫耳!”

嶽飛道:“秦相公力阻割讓三鎮,麵對強虜義存趙氏,下官亦仰慕得緊。”

於是入席。張浚麵南而坐,兩旁是秦檜、沈與求,嶽飛坐在張浚對麵。這種宴會是禮節性的,三位宰執各自斟了半盞素酒,嶽飛要了一盅清水。張浚、沈與求都知道嶽飛滴酒不沾,也沒有多勸,倒是秦檜很為驚訝:“嶽太尉出身行伍,居然忌酒,實在少見。”

席間,嶽飛問道:“此次召下官來到行府,不知有何計議?”

幾名宰執也不知聖上究竟何意,隻是覺得聖上如此恩寵嶽飛,讓他們驚奇。

張浚道:“鑾駕不日移往建康,官家命太尉扈從,這是對太尉的器重。”

沈與求道:“嶽太尉勇猛善戰,官家多次讚譽。”

秦檜道:“嶽太尉,這可是莫大的榮幸!”

嶽飛以為此次來平江是商議軍情,見是護駕,心中熱情不免跌落幾分。

沈與求道:“嶽太尉一舉從偽齊手中奪得近萬匹戰馬,實在可喜可賀!”

行營後護軍長水奪馬已在邸報刊出,國人盡知。

張浚問了後護軍騎兵組建情況,笑吟吟道:“後護軍不愧為我朝勁旅。嶽太尉練就的馬軍,除戰馬體力稍遜於虜人外,將士騎技之精,射技之準,絲毫不亞於虜人。”

沈與求道:“剪滅偽齊後,勢必要與虜人對陣。有了後護軍的馬軍,我朝將不再畏懼虜人!”

說起軍事,嶽飛的熱情又高漲起來:“後護軍有兩支騎兵,一支為背嵬軍,一支為遊奕軍,到時破敵,背嵬軍正麵主攻,遊奕軍出擊側後。”

聞言,張浚對秦檜道:“今歲購得的戰馬和鍛造的戰甲,一如去歲,半數調撥給行營後護軍。”

秦檜回道:“下官一定照辦。”

嶽飛激動起來,舉起盛滿清水的酒盅道:“嶽飛以一盞清水,感謝各位相公對行營後護軍的關照。”

次日,趙構在臨時行宮召見嶽飛,幾名宰執也參與了召見。張浚首先講述了張憲等人深入偽齊腹地奪取馬匹組建騎兵一事,直聽得趙構頻頻點頭,隨後問道:“聽說嶽卿好學,不知嶽卿所讀何書?”

“回陛下,臣學識粗淺,以讀《武經總要》為主,偶爾也讀《資治通鑒》《三國誌》以及太史公書。”

趙構笑道:“為將者自然要以《武經總要》為主。史書也應涉獵。不過,朕以為還應該讀一讀《詩經》《禮記》以及《呂氏春秋》。”

嶽飛一時不解其意,趙構又緩緩道:“讀《詩經》可以悅性情;讀《禮記》可以知法度;讀《呂氏春秋》可以明是非。”

張浚、秦檜、沈與求、陳與義均點頭稱是。

趙構又道:“朕居禁中,自有日課。早朝退,省閱臣僚奏疏;用完早膳,讀《春秋》《史記》;晚膳後又省閱內外章奏,夜讀《尚書》《禮記》,直至三更。”

張浚道:“陛下聖學如此,臣等自愧不如。”

“朕除了日課,還學書畫。陳公輔曾勸朕不必留意翰墨。朕以為,人食五穀,必有所好,或喜田獵,或嗜酒色,可無論田獵還是酒色,皆蠱惑本性,廢亂時政。至於學書,怡情養性,遠賢於其他嗜欲。”趙構將目光投向嶽飛,“嶽卿於整軍臨陣之餘,也可留意字畫。”

嶽飛遲疑一下,道:“臣……遵旨。”

閑聊一陣,趙構話鋒一轉:“滅偽齊是為我朝國策,此次召卿前來,一是隨朕前往建康,二是商議北伐大計。”

聽趙構如此一說,張浚大喜道:“嶽太尉練兵鄂州,軍威雄壯,隻要朝廷降旨,便可揮師兩京。”

趙構點點頭,繼續道:“河南之地,祖宗陵寢所在,劉賊播亂,先皇不安。朕每每想起,憂心如焚。”

嶽飛更是激動萬分:“微臣起於行伍,受聖上錯愛,忝為大將。隻要朝廷令下,微臣兵分兩路。一路兵出南陽,一路兵出信陽。”

趙構點頭道:“卿意甚好。”

嶽飛抓住機會向趙構進言:“微臣興師襄陽,懇請淮西劉光世兵出壽春,以為策應。”

趙構略略一想後道:“此次遷移途中,卿可與張浚、秦檜等人詳細商議進兵方略。”

當日,趙構下旨:嶽飛由檢校少保升太尉,宣撫副使升宣撫使,營田使升營田大使。太尉是宋代武官的最高級別。至此,嶽飛在軍內的地位與韓世忠、劉光世、張俊三人齊平了。

次日上午,嶽飛還奉旨拜會了建國公趙瑗。在內侍的引導下,嶽飛來到臨時行宮旁邊一間書房。當趙瑗出現在嶽飛眼前時,宛如雲開日出,嶽飛眼睛為之一亮。隻見趙瑗生得眉目清秀,相貌俊朗。

按照宋代官製,國公是從一品,而太尉是正二品。趙瑗雖然隻有十一歲,但官職高於嶽飛。另外,在嶽飛眼中趙瑗已是儲君。

“臣嶽飛拜見建國公。”嶽飛躬身行禮。

“嶽相公免禮。”趙瑗吩咐為嶽飛賜座,“嶽相公的威名下官早已耳聞,今日得以相見,萬分榮幸。”趙瑗說話十分得體,嶽飛又平添了幾分歡喜。

嶽飛問了趙瑗的學業,由何人教授,趙瑗一一作答。嶽飛告訴趙瑗,自己僅讀過冬學。至於諸子百家、儒學經典都是從軍後才稍加涉獵。

趙瑗道:“然而嶽相公勇冠三軍,壯誌淩雲。單是一曲《滿江紅》就不知有多少碩德大儒望塵莫及。”

聞言,嶽飛靦腆起來:“拙筆讓國公見笑了。”

“讀書當為立身,立身即為報國。若不報國,讀書何用?”沒想到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說出此等話來,令嶽飛熱血沸騰,趙瑗繼續道,“嶽相公雖然少讀詩書,但嶽相公肝膽相照。據聞,嶽相公有言,‘文臣不愛財,武將不怕死,大宋中興有望’,可謂一語中的。”

趙瑗點頭稱讚:“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若是文臣清廉,武將忠勇,何至於虜人南下?!”

整個拜會時間不長,是嶽飛生前唯一一次與趙瑗相見,這次見麵給雙方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數日後,禦船從平江出發,沿運河北上抵達鎮江,韓世忠正在恭候。鎮江是行營前護軍的大本營,趙構停下來檢閱前護軍的兵馬,然後接見韓世忠,予以撫慰和勉勵。二月底,乘車馬到達建康。

剛一抵達建康,便收到了來自壽春的報喪。當時正值早朝,趙構看完奏報忍不住在朝堂上大哭,早朝隨之罷散。來到後殿趙構依舊哀慟不止,張浚、張守、秦檜等人一邊陪哭一邊安慰。由於事出突然,朝廷隻得安排禮部官員臨時主持喪禮。按宋製,全國禁屠三日;各州縣寺院道觀做道場七天;百官禁樂二十七日,庶民禁樂三日;建康城內七日內禁辦喜事;各地趙氏宗親在得知凶耗後三日內不準嫁娶,等等。另外,按祖製趙構得守喪二十七個月。經張浚等人力勸,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後舉行大祥典禮。

三日後,趙構召集眾宰執殿前議事,道:“太上與太後駕崩北地,朕心如刀割。欲興師報仇雪恨,可太上與太後梓宮未還,先靈難安,當如何是好?”

張浚道:“臣以為,報仇雪恨與迎回梓宮並不相悖。一邊秣馬厲兵,一邊遣使北上。倘若金虜食言,即刻發大兵征討。”

張守道:“張相公所言極是。太上、太後被金人所擄,如今駕崩雪域,全國軍民無不咬牙切齒,氣隻可鼓而不可泄。”

陳與義也道:“臣以為迎還梓宮是孝,洗雪先皇之恥更是大孝。”

聞言,趙構望著秦檜問:“秦卿以為呢?”

秦檜迎著趙構的目光,緩緩道:“臣以為,當今之計是掃滅偽齊。”

張浚正色道:“秦相公,陛下垂詢的是向虜人複仇與迎回梓宮。”

“陛下,偽齊不滅,我朝如何北上?”趙構、張浚和幾名宰執大臣都愣住了。近一年來,偽齊關閉了所有渡口,對宋廷的使者拒絕過境。去年臘月間,朝廷曾派使臣前往燕京拜訪完顏昌,差點被偽齊士兵射殺在淮水中流。秦檜繼續道,“偽齊存世一日,我朝便一日去不得金國。隻有偽齊不存,再議孰戰孰和。”

趙構猛然大悟:“秦卿說得是,有偽齊在,萬事皆休。”

接下來討論今年戰事。三年滅偽齊,按計劃今年嶽飛收複商州、虢州,虎視洛陽;韓世忠收複下邳、徐州,進逼歸德;劉光世收複潁州、壽州,威脅開封。嶽飛提前一年完成了計劃,韓世忠收複了漣水、海州,隻有劉光世寸土未複。

這事早已上報趙構,他一張臉陰得快要擰出水來:“十多萬石糧食,幾萬匹絹布,還有堆如山積的軍械被大火焚毀!春荒季節,十多萬石糧食要救活多少人命?!速召劉光世赴行在,罷免所兼各職。”

張浚聞言大為高興:“臣即刻下文,命劉光世速來建康行府。”

趙構陰沉的臉色稍稍緩和,問:“劉光世罷職,左護軍由何人統領?”

盡管罷免劉光世去年就已經提出,可何時罷免,罷免後由何人接替均沒有商議,現在皇上突然宣布罷免劉光世所兼各職,由何人繼任左護軍都統製,倉促之間宰執們答不上來。

“楊沂中如何?”趙構問。

張浚道:“臣以為,楊沂中資望尚淺。”

“劉錡呢?”趙構又問。

張浚委婉道:“劉錡是大將之才。臣在川陝時,劉錡即為涇原路經略使。不過,要劉錡統率行營左護軍,仍缺少曆練。”

張守也附和道:“左護軍係劉光世所創,繼任者倘若沒有極高的威望,無法駕馭他的鄜延部曲。”

見狀,趙構望著秦檜問:“卿是樞密使,有何見地?”

秦檜見官家點到自己,緊忙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為大宋祖製便是以文製武。”

趙構聞言,不以為然道:“秦卿的意思朕明白。可此一時彼一時,祖製不可廢,但也不能泥古不化。目前正值戰時,統兵廝殺文臣不如武將。”

秦檜挨了一悶棍似的,默默退後。

忽然,趙構問:“除了楊沂中與劉錡,還有何人可以勝任?”

張浚突然省悟,聖上將嶽飛從鄂州召來,莫非真實目的是罷免劉光世後兼統行營左護軍?想到此,他立即道:“嶽飛沉雄剛毅,聲望卓著,可當此重任。”

趙構的麵色徹底和緩下來:“用兵當用敢戰之將。嶽飛敢戰善戰,不亞於我朝狄青。”

張浚見官家把嶽飛比作狄青,心底大喜。

趙構仍繼續道:“嶽飛出身農家,狄青出自寒微;嶽飛起自小校,狄青發跡偏裨。都是從軍後折節讀書,精通兵法……”

“陛下,臣以為不可。”張守突然打斷趙構對嶽飛與狄青的誇讚。

趙構一怔,問:“有何不可?”

張守道:“嶽飛已有大軍十萬,若再並統淮西軍馬,本朝一半兵馬即由嶽飛執掌。我朝自開國以來,還未有過如此先例。”

張浚猜測得對,趙構此次召嶽飛前來行府,為的就是罷免劉光世後並統行營後護軍。趙構清楚,將行營左護軍交給嶽飛兼統會有大臣反對。命嶽飛前來平江護駕,就是顯示皇家恩寵,以提高嶽飛聲望。

秦檜跟張浚一樣,也悟透了聖上命嶽飛隨駕的真正緣由。一旦悟透趙構的心機,秦檜趕緊趨前一步道:“陛下,臣以為嶽太尉非一般武將,可當此重任。”

張浚見秦檜與皇上都支持他的提名,頓時有了底氣,對張守道:“張相公多慮了。正如陛下所言,兵可以聚,也可以分。今日淮西兵馬與鄂州兵馬合並,明日又可以分開。”

聞言,趙構點頭讚道:“張卿所言極是,統兵與分兵不在於武將,而在於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