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水奪馬
在廣南轉運使朱芾的大力支持下,經過數月奔走,王貴終於購得了八百餘擔茶葉。張憲三上金州,在王彥的周全下,也物色了買家。
宋時馬的種類較多,大致分為西馬、北馬、東馬和南馬。質量上乘的當屬西馬,西馬中又以番馬為最。可北有大遼西有西夏,卡住了宋廷從西北獲得番馬的通道,隻能求等而下之的秦馬。秦馬也屬西馬之一種,與番馬相比略微遜色。除西馬外便是黃河以北的馬,時稱北馬,北馬是契丹馬與本地馬的雜交品種。此外即是東馬,東馬主要分布在京東地區,其中以山東馬為優。而黃河以南的叫作南馬,也包括西南馬。南馬身體小、力氣弱,隻能運輸和耕作。
靖康以後,宋廷無法獲得北馬與東馬,隻能將目光投向秦地。然而,自富平戰敗後,秦地也落入金人之手。盡管茶馬古道猶在,但以茶市馬卻變得相當不易了。就在淮中戰雲密布時,張憲率領五百軍士,押著八百餘擔茶葉離開了鄂州。船隊入漢水溯流而上,於八月中旬抵達金州。可就在張憲抵達金州之前,王彥卻調走了。
茶葉的買家名叫劉采,他承諾幫張憲用茶葉市馬,而且是秦馬,隻不過價格要比往年貴。尋常年份,三十貫錢就可以買一匹馬,如今一百貫錢都難以購得一匹。倘若拿茶葉市馬,尋常年份二百五十斤茶葉即可換馬一匹,如今一匹馬少說也得要五百斤茶葉。如果按五百斤茶葉換一匹馬計算,張憲所帶的茶葉換不了兩百匹馬。可依照張憲的意思,八百擔茶葉至少要換五百匹馬,且是秦馬。要知道,這幾百擔茶葉來之極為不易。茶葉就這麽多,五百匹馬一匹都不能少。誰知到了約定的時間,那個叫劉采的馬販沒有出現。
金州位於漢江上流,東接襄漢,西達梁洋,南通巴蜀,北控商虢,既是戰略要衝,也是商旅往來的重要埠口。過去,金州隸屬京西南路,建炎四年,朝廷改設鎮撫使,金州便從京西南路分離出來,歸入了利州東路。
張憲紮下船隻靜心等候,這一等就是十天。就在一行人焦躁無奈之際,劉采終於來了。然而,灰頭土臉的他沒有帶來一匹馬。一問,原來他所販的五百匹馬全被駐守商州的偽齊將領馬進截走了。
金州通往秦川有兩條道,一條走漢陰,經子午穀;一條經商洛,走武關道。前一條道是近道,現在顯然走不通了。金人在子午穀設置了關卡,別說是馬,就是一隻鳥都難於逾越。劉采是個老江湖了,長年累月販馬賄賂了不少偽齊官員,否則出武關就會寸步難行。問題是原來戍守商州的滿在被調往了順州,商州城防由李成的部將馬進接管。劉采與馬進不識,馬被截後一籌莫展。
在金州蟄伏了這麽多天,楊再興早就憋不住了,一聲長嘯道:“走,去打商州!”羅彥、姚侑、李德等人原是楊再興的部將,也跟著嚷嚷要奪回馬匹。
劉采見楊再興等人均為熱血漢子,臉上陰霾漸漸散去,對張憲道:“打商州我帶路,越快越好,時間久了恐怕情況有變。”
張憲一直鎖眉不語。這次北上金州市馬他設想了很多困難,就是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麵——運來了茶葉,馬卻被偽齊截去了。接下來就兩條路,一條是打商州奪馬,另一條是暫時放棄市馬回鄂州。
如果奪馬,商州城情況不熟。馬進有多少兵馬?自己不到七百人,還要留下一部分人守護茶船,滿打滿算隻有五百人。以五百人去攻打一座州城,勝算不大。還有,馬在哪兒?若在商州好說。萬一沒在商州了呢?去打商州豈不是一番徒勞?他認為在這些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不能輕舉妄動。
“商州打不打,首先要是看馬在不在商州。”張憲對眾人道,“要是馬不在商州,打商州何益?”
眾人一聽,覺得有理。
隨後,張憲又轉向劉采道:“仁兄的事也是自家們的事,這一點請仁兄放心。隻不過仁兄得趕緊派出人手打聽馬的下落,自家們隻有知曉了馬的下落,才能決定下一步行動。”
“馬已經不在商州了。”劉采果然有些神通,不出三日就摸清了馬的去向。
張憲問:“可知去了哪兒?”
劉采道:“往盧氏方向去了。”
盧氏在商州以東,過盧氏是長水,過長水便是洛陽。張憲已有耳聞,偽齊在洛陽附近建有馬場,絕不能讓這批馬進入偽齊的養馬場,必須在長水至洛陽一帶截住它。從金州到長水七八百裏,且多是山路,即便騎馬也得走幾天,其間還有一片偽齊區域,大隊人馬肯定不能通行,人越少越安全。想到此,張憲問劉采道:“能不能弄到馬?”
“要幾匹?”
“越多越好。”
劉采走後,張憲召集楊再興、王剛、王蘭、高林、嶽雲等人商議,決定由王剛率人押船隊返回光化,自己帶人深入偽齊境內去奪馬。奪馬去多少人,得看劉采弄到多少馬匹。傍晚,劉采回來了,說他僅弄到了十三匹馬。十三匹馬就隻能去十三人,其中還包括劉采。
當晚,在劉采的引導下,張憲帶著楊再興、王蘭、嶽雲、高林、羅彥、姚侑、李德等十二人前往長水。直到張憲一行消失在了星光下的山道盡頭,王剛才跳上戰船,解纜起錨帶著餘下人員離開了金州碼頭。
路上還算順利。均州、鄧州屬京西南路,一路暢通無阻,出了鄧州便是偽齊的河南府路。離開鄧州之前,張憲托人給鄧州守將張應捎去信劄,期望他在邊界多備兵馬。
長水屬偽齊腹地,村鎮破敗,人煙稀落,也少有關卡。之初張憲打算夜行曉宿,後來發現沒這個必要,當然,較大的村鎮還得繞行。兩天後,便來到了長水縣界孫洪澗。孫洪澗距離長水二十餘裏,是長水通往鄧州的一道重要關隘。若奪回馬匹,能不能順利離開,孫洪澗至關重要。按理,這兒應派兵占據,問題是他僅有十二騎,實在分不出人手。張憲命高林、王蘭陪同劉采進長水城打探情況,餘下的人在孫洪澗歇息。
劉采是秦州人,幾代販馬為業,宋金開戰以後販馬是刀尖上的營生。劉采萬沒想到,在刀尖上舔了十多年血最後竟一下子蝕盡了老本,他不止一次對張憲歎息:“沒有了馬,死的心都有。”
次日上午,劉采、高林、王蘭回來了,帶回的情況令所有人既驚又喜,他販運的五百匹馬到沒到長水他們不知道,但長水縣城有一個大馬廄,裏麵有上萬匹馬。
“真的?”張憲驚喜地問。
“千真萬確。”劉采笑臉如花。
“怎麽會有這麽多的馬呢?”張憲又問。
劉采回道:“長水縣衙裏有在下一個熟人,在下問了,這些馬全都是偽齊官府從十裏八鄉收上來的。”
眾人的高興不言而喻。這馬雖然不是秦馬,但屬於北馬和東馬。從速度和耐力上講,並不比秦馬遜色多少。高興之餘,張憲有些疑惑地說道:“偽齊從民間收繳上萬匹馬做什麽?莫非他們也想組建一支騎兵?”
這種可能性極大,偽齊年年犯邊,需要戰馬。
聞言,楊再興大聲道:“既然偽齊想組建騎兵,這批馬必須劫走!”
“馬,肯定要奪。”張憲解開衣扣,感到一陣燥熱,“問題是怎樣奪。自家們先要弄清長水城有多少兵?都駐紮在哪兒?有多少人看守馬匹?”
高林回道:“這些都弄清了。”
長水縣城原來沒有駐軍,隻因這兒建了馬廄,順州安撫司才派來了一將步卒,約五百人,領兵官姓孫,是順州安撫司統製官滿在的部下,此外別無其他兵馬。馬廄建在城南,那兒是一個高崗,崗下便是洛水。
順州是偽齊新建的一個州,下轄伊陽、長水、永寧、福昌四縣,州治設在伊陽。長水距離伊陽近兩百裏,距離洛陽也差不多兩百裏。即便鬧出動靜,伊陽和洛陽兩地的援兵至少要兩天後才能趕到。五百人對十三人,實力懸殊太大。要想取勝,唯有出其不意。張憲決定十三人全部進城,然後伺機行事。
長水是一個小縣,城池依山傍水而建。城內人口不多,街市倒也整潔。由於大山隔絕,宋金戰爭仿佛沒有波及這座山中小城,在街巷間行走,眼裏頭一次沒有了殘垣斷壁。隻是街上乞討者較多,一個個蓬頭垢麵。
“這些都是外地來的流民。”劉采對大夥道。
張憲一行奪馬,最高興的是劉采。張憲表示,無論他的五百匹馬在不在這兒,都給他五百擔茶葉。
“我是宋人,理應捐助大宋中興。”五百擔茶葉遠遠抵不上五百匹馬的價錢,但劉采仍然一口應承。心情愉悅話就多,劉采走到哪兒都能講出一串掌故。走在長水街頭,他便大講龍馬負圖與神龜馱書。說是上古時代,長水旁的洛河浮出一條龍馬,背負一張“河圖”。龍馬將“河圖”獻給了伏羲,伏羲依此演成了八卦,這便是《周易》。又說大禹時長水旁的洛河現出一隻神龜,神龜背負一部“洛書”。神龜將“洛書”獻給了大禹。大禹依照“洛書”治水,大功告成,天下自此分為九州。正說得起勁,一隊偽齊兵嘩嘩啦啦走來,眾人趕緊閃開。
“先找個地方住下。”張憲低聲吩咐。
高林說前麵就有一家客棧,可到了一看,店小二說客人已滿。高林不信,問道:“自家們今日走時還空空****,怎麽隻半日功夫就住滿了?”
店小二賠著笑臉道:“客官有所不知,就剛才來了四五十人,將小店的房間全包下了。”
高林哪裏相信,噔噔跑上樓,一會兒便蔫蔫地下來,道:“不假,果真都住下了。”
“你們是說,這家客棧距離城南最近?”從客棧出來,走了沒多遠,張憲覺得有些不對,便問高林、劉采。
高林、劉采點頭回道:“正是。”
張憲問:“這群漢子為什麽包下了離城南最近的客棧?”
眾人回答不出。
張憲道:“這裏麵定有蹊蹺。”
另找一家客棧安置下來後,張憲便帶著楊再興和嶽雲出去轉悠。這會兒太陽已傍西山,街上行人寥寥。位於城南的馬廄很大,外麵一圈柵欄,東西兩座哨樓,兵營居中。
就在張憲與楊再興正要離開馬廄時,一個紅臉膛大漢與一個白麵書生迎麵走來。雙方對視一眼,張憲明顯感覺到對方眼裏閃動著警惕。張憲、楊再興折身向東走去,東麵有一座城隍廟,地勢較高,可以俯瞰。隻見一紅一白兩條壯漢也圍著馬廄轉了一圈,然後悄然離去。
“他們定是包下客棧的那夥漢子。”楊再興若有所思道。
張憲點了點頭:“看樣子也是衝著馬匹來的。”
楊再興望著張憲道:“隻是不知這是一夥什麽鳥人!”
“不管對方來路如何,既然是衝著馬匹來的,對自家們的行動就不利。”張憲心事重重道。
回到客棧,張憲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五百偽齊兵算不了什麽,問題是這群來路不明的漢子,或許倒是勁敵。
“既然來了,管他是哪路菩薩。”楊再興摩拳擦掌。
論官秩,楊再興隻是一名副將,但威名卻享譽整個行營後護軍。紹興初年,江南“四寇”橫行,排列首位便是曹成。曹成原是一名亂軍,宗澤任東京留守時被招安。宗澤死後,杜充繼任東京留守,排除異己,曹成等人遭到排擠,於是反叛。先是橫行江淮,繼而流竄江南。朝廷組織大軍圍剿,馬友、李宏、劉忠相繼**平,唯有曹成兵力雄厚,猛將甚多,危害甚烈。紹興二年春,朝廷任命嶽飛知潭州兼荊湖南路製置使討伐曹成。當時他的兵力隻有一萬餘人,首戰莫邪關,曹成軍瘋狂反撲。當時,嶽飛軍中正吃午飯,一時軍營大亂,多名將領被殺,其中就有嶽飛之弟嶽翻,而引兵反撲的就是曹成的部將楊再興。嶽飛一軍從未有過如此慘敗,全軍上下誓報此仇。賀州城外,一敗再敗的曹成隻身而逃,楊再興殺出重圍打馬奔入一條深澗,張憲、徐慶、寇成、王萬等緊追不舍。深澗無路,楊再興隻得勒住馬頭。眾將彎弓搭箭,張憲抬手止住了,舉槍道:“楊再興,你不是自恃悍勇嗎,自家與你鬥三百回合!”
楊再興毫無怯意道:“小將久聞張太尉大名,願意一比高下。隻是此澗太小,你我再約時日,如何?”
張憲大怒道:“死到臨頭,竟敢如此猖獗?!”
楊再興道:“死有何懼?隻是自家這會兒不想死。”
眾將氣憤已極,紛紛要求放箭。
楊再興又叫道:“快帶自家去見嶽太尉!要殺要剮全憑嶽太尉處置!”
正說間,嶽飛率領一彪人馬飛奔而來。馳到近前,楊再興扔掉手中長槍,滾鞍下馬,拜伏在地:“小將走投無路之時誤入賊營,犯下滔天之罪。隻是小將與太尉同為鄉人,家鄉蒙難,小將心若錐痛。求太尉暫且放過小將,待小將跟隨太尉討平金虜,光複故土,再憑太尉處置。”
嶽飛跳下戰馬,將楊再興扶起道:“壯士如此大義,是朝廷之福。過往積怨,一筆勾銷!”
楊再興又道:“死罪乞免,活罪難赦,望太尉鞭笞三百。”
“下官雖痛失胞弟,但喜獲壯士。”嶽飛執其手轉身麵對眾將道,“從今日起,大家同為袍澤,自當同生共死,為國宣力!”
自此,在嶽飛軍中楊再興大名遠揚,別說偏裨將佐,就是王貴、張憲、徐慶等各軍統製也禮敬三分。眾人見楊再興如是說,頓時豪氣倍增。
張憲便安排道:“兵營應是亥時熄燈,自家們子時動手。先取哨樓,再封武庫。這五百人全是步卒,首先奪取弓弩,弓弩一失,他們便一無所長。然後打開馬廄,由楊再興引領馬匹先行。”
楊再興急忙道:“自家斷後。”
“休得再爭。”張憲將手一擺。
晚上飽餐一頓,眾人紛紛摩拳擦掌。亥時一過,眾人操起刀槍溜出客棧,直奔城南。由於籌劃縝密,行動十分順利,很快便占領了哨樓,奪取了武庫,圍住了軍營。有幾名大齊士兵企圖奪門而出,被搠死門前。
就在此時,一夥黑衣人從營門外蜂擁著進來,為首的就是那一紅一白兩條漢子。紅臉漢子大叫道:“盜馬賊休走!”
“大膽狂徒!誰是盜馬賊?”楊再興一聽大怒,挺槍便刺。
一旁的白臉漢子使的也是槍,搶前一步攔住楊再興,哼了一聲道:“你們若不是盜馬賊,為何夜闖馬廄?”
“爺們來這兒就是為了取馬,識相的趕快走開。惹惱了爺,爺手中這杆槍可沒長眼睛。”
聞言,白臉漢子也惱了:“一口一個爺的,看槍!”
刹那間,兩根長槍在月光下纏鬥起來。
張憲見了,拎著槍奔到營門前道:“二位且慢!”
楊再興虛晃一槍,跳出圈外。張憲朗聲道:“敢問對方是哪路朋友,能否通個名姓?”
紅臉漢子道:“自家們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河北梁興!”
梁興?這名字好耳熟。張憲想起來了:“你可就是聞名河北的梁小哥?”
紅臉漢子道:“正是自家。”
“自家姓張名憲——”
“哎呀!原來是閬中張二哥!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張憲話未完,紅臉漢子便叫起來,連忙招呼白臉漢子,“過來過來,這就是自家常跟你提起的嶽太尉帳前大將、前軍統製張憲。”
白臉漢子拱手道:“小將久聞張統製大名。”
張憲問:“這位是——”
梁興介紹道:“趙雲,真定人,五馬山寨失守後便一直跟自家在一起。”
張憲見趙雲不過二十出頭年紀,氣宇軒昂,武藝精熟,不覺讚歎道:“好,燕趙之地,果然多豪傑之士!”
接下來張憲將楊再興、嶽雲、高林等人給梁興、趙雲作了介紹,然後問:“聽嶽五哥說,你們不是在河北嗎,怎麽來到了長水?”
原來,梁興、趙雲等人正準備去投嶽飛,見長水有一馬廄,蓄養著近萬馬匹,於是動了心思,決定奪取這批馬匹當作見麵禮。
“有梁小哥相助,大功可成。”張憲大喜,當下重新分配人手,依然由楊再興、嶽雲、高林等人引馬前行,張憲自己則帶著梁興、趙雲等人殿後。不一會,寧靜的長水縣城卷起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
偽齊援兵並非如張憲估算的那樣需要兩天後才能抵達長水,就在次日上午,滿在便率領五千人馬開進了長水城。滿在奉命來長水,為的就是看護馬匹。誰知當他來到馬廄,已經馬去廄空。滿在是一員宿將,頗富韜略。問明情況後,當即判斷馬匹為宋軍所劫。他令副統製薛亨率大軍隨後追趕,自己則挑選了五百騎兵抄近道趕往紫荊關。
從長水到紫荊關五百多裏,要穿越伏牛山脈,山澗峽穀,道路崎嶇。七十多人趕著近萬馬匹走了五天。紫荊關是荊楚入秦的重要通道,承平年間,關前的紫荊鎮萬商雲集,熱鬧非凡。隨著金人南下和偽齊建國,昔日的繁華不見了。宋廷收複襄陽六郡後,偽齊在這裏設立了巡檢司,盤查過往行人和商旅。根據掌握的情況,紫荊關巡檢司僅有四十多人,且多是鄉勇,不足為慮。張憲命楊再興、嶽雲、王蘭、高林、羅侑等八人先行,控扼紫荊關口。
稍作休息,楊再興帶領眾人翻身上馬,直奔紫荊關而來。山道上馬蹄翻飛,八騎馬仿佛八支利箭。抵達紫荊關前,隻見平日大開的寨門如今已經關閉,盤查行人和商旅的巡檢一個也不見蹤影,唯有遠處的丹水款款東流。
楊再興猛勒戰馬,大喊一聲小心!話音未落,空中傳來箭雨的呼嘯。眾人趕緊勒住馬嚼,高林和羅侑的戰馬仍被密集的箭雨射中,二人隨地十八滾,躍出射程之外。
楊再興憑著箭矢的風聲判定關上至少有三百弓手,不是說僅有四十多個鄉勇嗎,怎麽會出現這麽多弓手呢?
“呔!關上的人聽著,自家們乃過往的商客,望速速打開寨門!”楊再興高聲連叫三遍,忽然一通鼓響,關上升起一麵大旗,旗幟上大寫著“滿”字。
“張統製,自家在這裏等候你五個時辰了!”滿在朗聲道,他錯把楊再興當作了張憲。
楊再興揚起槍尖問:“你是何人?”
滿在笑答:“張統製也許不知,自家即是大齊統製官滿在。”
楊再興確實不知滿在是甚鳥人,喝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自家是誰!”
“你不是閬中張宗本嗎?”
楊再興怒罵道:“叵耐賊廝,自家是張統製軍前第一副將楊再興!”
滿在頗不耐煩,道:“一個小小副將哪有說話的份?去,叫你們張統製來。”
“恁地猖狂,看我取你狗頭!”楊再興大怒,拍馬直奔關前。
“放箭!”滿在下令。
任是楊再興將一根長槍舞得如風車一般,無奈箭雨太密,楊再興隻得悻悻而返。正在這時,王蘭、羅彥、李德、劉采帶著馬群也來到了關前,楊再興大為氣惱:“這點破寨子,竟擋住了爺們的去處!”
也是,若有幾門炮車,早把那一排木寨牆轟得千瘡百孔。沒有攻堅的重武器,麵對寨牆上的弓箭隻能幹著急。
眼看已是下午,再過一會太陽就要沒進山中。天黑以前倘若不能闖過紫荊關,第二天便會更加麻煩。大夥兒清楚既然敵人抄近道堵住了關卡,後麵肯定還有追兵。一旦被敵人前後夾擊,將陷入絕地。就在這時候,張憲派來一位河北義士詢問拿下紫荊關沒有。
楊再興講完當前形勢,問:“後麵的情形如何?”
“追兵已經上來了,張統製、梁小哥帶著眾人一陣勁射才將敵兵逼退。幸虧那天晚上離開馬廄時帶走了全部弓箭,要不剛才沒法退敵。”義士回答。
楊再興見情勢危急,決定強攻,黃昏之前一定拿下紫荊關。待河北義士走後,楊再興吩咐眾人檢查馬匹盔甲。
就這時,劉采攔住了楊再興的馬頭道:“楊太尉且慢。”
“你有何事?”
劉采道:“楊太尉少歇,待劉某去會一會那滿在。”
“去會滿在?你與那廝有舊?”
“滿在鎮守商州時,劉某托人牽引,曾有過交往。”
楊再興冷笑道:“商人重利,能有什麽交情?”
“有沒有交情,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你莫不是想獨自脫身不成?”楊再興突然將臉一沉。
劉采一聽,也變了臉色:“太尉說的什麽話?我劉采雖是馬販,可也從未忘記自家是大宋子民!”說罷跳上馬,馳向寨牆上高叫,“滿統製聽著,我乃梁州劉采,要進關敘話。”
寨牆上有人探頭怒斥:“不要朝前走了!”
“請轉告滿統製,他要的寶物自家跟他帶來了。”劉采說罷,從隨身攜帶的皮口袋裏掏出一個包裹。
寨牆上寂靜片刻,又有人探出頭道:“下馬,舉著包裹,慢慢過來。”
劉采進了寨門,登上寨牆,滿在笑嗬嗬地看著他道:“劉官人別來無恙。”
劉采也笑著回應:“想不到劉某今日在這紫荊關與滿太尉相遇。”
“看在你我早已相識的分上,本官可以放你一馬。”
“難道滿太尉就不能聽劉某一言?”
滿在將手一擺道:“我乃大齊統製官,身負皇命在此守關,怎麽能放過康王的人馬?除非張憲束手就縛。”
停一停,劉采打開包裹,現出一個木盒,十分精致,揚起道:“用這做個交易也不行麽?”
滿在問:“匣內是何寶物?”
劉采嘻嘻一笑道:“太尉請猜。”
滿在笑吟吟不語。
劉采道:“太尉若是猜中了,小民甘願奉送。”
滿在手拈短須,道:“劉官人難道在裏麵藏了一把短刀不成?”
一語未了,劉采已是臉色大變。隻見他一個虎躍,木盒飛向空中,手中果真攥著一把鋒利的短刀。滿在不過一句戲言,沒想真是尖刀一柄,頓時變了顏色。由於滿在坐在椅上,閃避不及,情急之下隻得和椅翻倒。翻倒的木椅卻擋住了劉采的去路。當劉采繞過木椅時,寨牆上的兵士已經醒過神來,一擁而上,將劉采剁翻在地。
“楊太尉,自家盡力了!”劉采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
寨牆上發生的一切楊再興等人看得清清楚楚。劉采的呼喊聲還未落地,隻聽得一聲咆哮,八騎馬騰空而起,閃電般地衝殺過來。
“放箭,快放箭!”
然而遲了,劉采的行動為楊再興等人贏得了時間。等寨牆上重新恢複秩序操起弓箭,楊再興等八騎馬已經奔到了關門前。嶽雲掄起鐵錐槍,兩下就砸斷了粗大的門閂。
“你速速帶馬匹前行!”楊再興吩咐完嶽雲,便挺槍躍上寨牆大喝道,“楊再興在此,誰來受死?”
滿在揮舞雙刀來戰楊再興,隻一個回合就被楊再興一槍搠翻在寨牆上。緊接著,王蘭、高林等人也躍上了寨牆。寨牆下,馬匹如滾滾波濤湧出寨門。
衝出紫荊關並未擺脫威脅,薛亨率大隊人馬緊追不舍,張憲、梁興、趙雲等人一邊阻擊一邊南撤。畢竟人數太少,眼看就要陷入重圍,鄧州守將張應突然領兵馬趕到,擋住了薛亨。回到鄂州一清點,共有各種戰馬九千餘匹。其中北馬四千餘匹,此外還有上千匹秦馬。
在嶽飛書房,張憲講述了此次買馬的經過,講到劉采在紫荊關前殉難,嶽飛不勝噓唏道:“既是漢中人士,可申報都督府,請川陝宣撫司幫助尋找妻兒下落,由朝廷表彰撫恤。”
對於急需馬匹的行營後護軍,九千餘匹馬解決了很大問題。嶽飛首先組建了背嵬軍,編製八千人,同時還組建了遊奕軍。按照他的思路,背嵬軍為重裝騎兵,遊奕軍為輕裝騎兵,一重一輕兩支騎兵部隊,將來與金人決戰,以重裝騎兵擔任主攻,以輕裝騎兵迂回包抄。
張憲一行長水奪馬,消息傳到開封,氣得劉豫在萬歲宮裏整整一天粒米不進,急得錢皇後和一大群妃嬪團團轉。不怪劉豫氣急,長水距襄陽七八百裏,距鄂州上千裏,宋軍居然深入腹地劫走馬匹,大齊國還有什麽守備可言?所有關卡豈不都成了擺設?
不久,淮中戰事結束,劉麟無功而返,劉猊五萬兵馬折損大半。劉豫當場罷免了劉猊的殿前都指揮使之職。
“嶽飛奪我馬匹,可惡至極。此仇必報!”劉豫麵目森冷地望著劉麟、劉複和羅誘。
劉麟小心翼翼地道:“父皇,嶽飛極善用兵,勝劉光世十倍。”
劉豫想起淮西之戰,若不是劉麟怯敵先退,劉猊豈會大敗?正要斥責幾句,話到嘴邊咽下去了。劉麟是未來的太子,他要為太子蓄德。
劉複也在一旁勸道:“皇兄息怒。那嶽飛非等閑之輩,自家們盡量不要招惹。”
聞聽此言,劉豫尖叫起來:“不是朕招惹他,是他招惹朕!朕實在難咽這口氣!”
羅誘趨前半步道:“依臣看來,要滅嶽飛不難。”
劉豫怔怔地看著羅誘問:“參議是說……嶽飛可滅?”
羅誘點頭,從容道:“嶽飛善於用兵不假,可嶽飛並非神仙,但凡是人就有短處。自家們隻要瞅準嶽飛的短處,照樣置他於死地。”
“參議此說有理。”劉豫大喜,吩咐道,“從明日起多派斥候與細作進入襄陽,詳細打探嶽飛的情形。”
大半個月後,消息陸陸續續報來,嶽飛正患眼疾,在鄂州靜養。至於各地軍隊駐紮,除襄陽駐紮有八千人馬外,其他各處均人馬不多。或七八百,或一兩千,尤其是信陽軍,隻有五百兵士,且信陽知軍舒繼明是嶽飛的愛將。
聽完各路探報,羅誘微微一笑,對劉豫道:“臣已有妙計。”
“卿有何計策,快說來聽聽?”
“此次會戰,嶽飛有病,不會親臨戰地,定會派王貴統兵。王貴雖然謹慎,但比嶽飛粗疏。微臣之計分為三步。第一步叫四麵出擊,陛下可分遣數將同時出擊宋地,拿下鄧州、唐州、隨州。微臣推斷,此時嶽飛定會申奏朝廷,出兵與我大齊決戰。我再突襲信陽軍,擒殺舒繼明。那到時嶽飛必然震怒,定會不顧一切追殺我等。第二步叫關羽拖刀,待到嶽飛出動大軍後,我軍稍加抵抗,退回蔡州。”
“退回蔡州?”劉豫有些不解。
“對,退回蔡州。蔡州控扼南北,曆來為兵家必爭,臣敢斷言,嶽飛早就有奪取蔡州之心。我軍退回蔡州,宋軍必定緊追不舍,隻要嶽飛攻我蔡州,便敗局已定。”
“此話怎講?”
“蔡州負山麵淮,易守難攻。第三步,十麵埋伏,我大齊在蔡州城外埋伏精兵猛將,一旦宋軍攻城受挫,兵困馬乏,我精兵猛將同時殺出,宋軍即使有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逃。”
“好計!果真好計!”劉豫抑製不住興奮,連聲稱讚,“四麵出擊,關羽拖刀,十麵埋伏。羅卿一介書生,勝我十員大將!”
十月下旬,襄漢前線的各種急報如雪片一樣飛到鄂州。
最先是偽齊將領胡選進攻鄧州,鄧州守將張應一麵布置迎敵一麵向寇成求救。屯紮在光化軍的寇成所部隻有兩千餘人,再就是八百名鄉兵,寇成留下一部分人馬防止偽齊軍偷襲,親率一千五百人馬救援鄧州。寇成是一員虎將,胡選久聞其名,見寇成引兵前來,絲毫不敢大意,隻得棄攻為守,與寇成對壘,鄧州之圍暫時緩解。
就在胡選進攻鄧州的同時,唐州也遭到了偽齊將領王威的攻擊。駐紮在德安府的王萬迅速增援,然而為時已晚,唐州陷落。幾天後,隨州又被孔彥舟攻破。隨州僅有千餘軍士,卻在孔彥舟的圍攻下堅守了兩天。隨州緊鄰襄陽、郢州和德安,隨州失守,威脅襄陽,也威脅江陵府和整個荊湖北路。
嶽飛的眼疾始於紹興二年征討曹成。曹成盤踞的山寨全在荊湖南路及廣南東路的崇山峻嶺之間,五六月間正是暑天,山中燠熱,瘴氣彌漫,連日不停地運籌操勞,嶽飛的眼睛開始紅腫,流淚畏光,無法視事。在賀州遇一道人,醫治了兩帖草藥,病情才勉強有所好轉。今年為三年滅偽齊排兵布陣,盛夏季節奔走在唐、鄧一線,不料眼疾複發。
接到前線急報,嶽飛立即調兵遣將。派牛皋率五千人馬緊急馳援襄陽;命王萬率三千人馬進駐德安;命王經率後軍駐防荊門,同時申奏都督府請求用兵。就在此時,偽齊將領商元偷襲了信陽,知軍舒繼明被俘遇害。
舒繼明是最早跟隨嶽飛的將領。十年來,他與張憲、王貴一起在嶽飛帳前克難攻堅,屢建奇勳。匡複襄陽後,因舒繼明是信陽軍人,嶽飛遂命他駐防信陽軍,誰知竟死於商元之手!聽聞舒繼明的死訊,嶽飛如遭雷擊,黑著臉半天沒有吱聲。
張浚接到嶽飛請戰的文書後星夜求見趙構,不到一個月時間京西南路就失陷了四郡,趙構也開始擔憂荊湖北路的安全。
“偽齊騷擾京西,應該放手讓嶽飛一搏。”張浚建議道。
自嶽飛收複襄陽六郡後,趙構擔心惹惱虜人,曾嚴令嶽飛要以昔日京西南路為界,不得擅自北上。參議官朱夢說就是強烈要求收複汝州、潁昌、鄭州和洛陽而遭到了趙構的貶黜。
如今國策是三年滅偽齊,轉眼將是第二年,趙構沉吟片刻道:“偽齊猖獗,寇我邊陲,殺我將士,擄我民財,傳令嶽飛進擊河南,朕不中製。”朕不中製,就意味著遠在杭州的皇上不再遙控戰事,前方將帥也無須事事稟奏,等候聖旨。
命令下到鄂州,張憲起身道:“五哥,我這就過江,奪回信陽,活捉商元!”
聞言,嶽飛搖了搖頭:“你依舊操練背嵬、遊奕二軍,此次出征由伯富領兵,參謀官薛弼讚畫軍機。”
十一月初,王貴率軍過江。很快,占據隨州的孔彥舟棄城而走。接著,商元放棄了信陽軍。繼而,進攻唐州的胡選和攻陷鄧州的王威也紛紛撤退,王貴隻得日夜兼程追擊。
一日,嶽飛問參議官李若虛道:“敵兵退到了何處?”
李若虛答道:“幾處人馬均退往了蔡州。”
“圍攻鄧州的胡選也退到了蔡州?”嶽飛又問。
“是的。”
嶽飛自語道:“這不合情理,王威與胡選應退回郾城。”
“從路途上講,相差無幾。”
“路途相差無幾也不應該退往蔡州,蔡州畢竟地處前沿。”嶽飛躺不住了,問李若虛,“王貴一軍昨日已到達何地?”
李若虛查看地圖後道:“昨日已至羅山,今日可抵達西息。”
嶽飛一把扯掉眼罩,翻身下床,大叫一聲:“呼延龍,備馬。”
親將呼延龍聞聲進來,見嶽飛扯掉了眼罩,不由愣住。
“快,備馬!”嶽飛再次吩咐。
李若虛驚問道:“節鎮這是要去哪兒?”
“速去蔡州。”嶽飛道。
去蔡州?呼延龍大吃一驚,鄂州距離蔡州少說也有五六百裏:“節鎮,您的眼睛還沒好哩。”
“不礙事。”嶽飛見呼延龍仍佇立未動,生氣了,“叫你備馬你就備馬,還站在這兒做什麽?”
呼延龍固執道:“醫官說了,節鎮的眼睛沒好,不能騎馬。”
也是,眼疾還未痊愈,尤其畏光,陽光一照宛如針刺一般,但前方敵情不明,數萬大軍麵臨險地,單憑文牘往來恐怕貽誤軍機。
李若虛知道嶽飛的心情,委婉勸道:“王統製用兵謹慎,又有薛參謀讚畫,應該不會出現紕漏。”
“伯富雖然沉穩,但若複仇心切,就會誤判局勢。”嶽飛踱了幾步後立住,“不行,自家必須親往。”說罷,撇下呼延龍向門外走去。呼延龍、於鵬等人這才急忙跟著出來。
中午時分,一支百餘人的騎兵隊伍出了鄂州城直奔江邊,江邊已經備好了戰船。兩天後,這支百餘人的騎兵隊伍便馳過信陽軍,進入了蔡州境內。第三日上午,嶽飛一行抵達蔡州城下。
“蔡州有何動靜?”營帳內,嶽飛一見麵就問王貴。
王貴回道:“自家帶人察看過多次,四門緊閉,城頭旌旗不多。”
“幾路兵馬全數退到了蔡州,怎麽會旌旗不多呢?”
薛弼接話道:“王統製召集眾將領進行過商議,偽齊這是在示弱。所以一接到節鎮的手令,自家們就紮下營寨,深溝高壘。”
嶽飛點頭。
傍晚,待太陽西下,嶽飛率領親軍衛隊馳出營寨,遙望蔡州城。蔡州即今日汝南,古屬豫州。豫州位於九州之中,蔡州又居豫州中央,所以蔡州又名“天中”。羅誘判斷得不錯,奪取蔡州已在嶽飛心中醞釀了很久。若兵出襄陽,收複兩京,必取蔡州。蔡州不下,既威脅北伐大軍側翼,又阻絕淮西應援。
城下汝水蜿蜒而流,抱城三麵,形如垂瓠。蔡州別名“懸瓠城”,城牆高大,要奪取蔡州必須攻堅,屯兵堅城之下顯然是下下之策。
“城上的人聽著,大宋嶽宣撫在此,請你們的主將出來會話。”經嶽飛示意後,呼延龍策馬向前,朗聲喊道。
城上並沒有驚慌,依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過一陣有人探出頭來答:“主將議事去了。”
呼延龍道:“嶽宣撫有令,限你們三日開門出降。”
“要是三日之內不開門出降呢?”
“到時打破城池,玉石俱焚!”
“行了,走吧。”嶽飛非常滿意呼延龍的對答,招呼一聲調轉馬頭。
當夜,嶽飛召集眾將議事。
“蔡州不能打,”嶽飛一開始便定了調門,“城上守備鬆懈,正因為城內屯有重兵。何謂堅城?眼前蔡州即是。劉豫老兒想讓自家們屯兵堅城之下。蔡州是一個餌,附近一定還有重兵。”
薛弼附和道:“蔡州之北有一山,名天中山。山間溝壑縱橫,綠樹密布,可以屯紮大軍。”
嶽飛點頭道:“既然劉豫老兒給自家們下了餌,自家也給他下一個餌。董先聽令。”
董先霍地站起。
“給你八千兵馬在此駐紮三日。三日內,營寨不撤,旗幟不減。三日後,緩緩退往唐州。”嶽飛道。
董先道:“稟節鎮,五千人馬足矣。”
嶽飛毅然地搖了搖頭:“不,八千人馬。如果當職料算不差,蔡州一地偽齊軍至少有兵馬十萬。以八千對十萬,懸殊甚大,稍有差池,就會陷入重圍。”
聽說蔡州一地有偽齊軍十萬,大帳內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還有,”嶽飛又道,“一旦回撤,偽齊軍肯定要死命追擊。此地距唐州兩百裏,要將八千人馬平安帶回也非易事。”
董先道:“節鎮放心,小將定會全身而退。”
“好!”嶽飛霍地起身,“全體聽令,人含草,馬銜枚,星夜啟程揮軍北上,直趨商虢!”
對於劉麟,這是令人煎熬的三天。
從十月下旬起,劉麟就將兵馬大總管府遷到了蔡州。戰事的發展完全如羅誘所料,先是輕取襄陽四郡,然後一路後撤將嶽飛大軍引到了蔡州城外,誰知王貴卻按兵不動了。出人意料的是,嶽飛居然也來到了蔡州城下。
“嶽飛不是正患眼疾嗎,為何來到了蔡州呢?”嶽飛親臨前線,劉麟原本就不踏實的心開始惴惴不安,問羅誘道。
“臣估摸著是蔡州太過重要,嶽飛不放心王貴。”羅誘也猜不透嶽飛為何趕到蔡州。就目前情勢,看不出他的誘人之計已經出現紕漏。
“羅卿以為,三天後嶽飛定會按時攻城?”劉麟仍舊心底忐忑。
“據臣觀察,嶽飛令行禁止,他說三天後攻城,必不食言。”
為了激勵眾將聚殲嶽飛大軍於蔡州城下,劉麟為每一名統製預賜了華宅一座、宮女十名。又給每名軍士發放繩索一條,規定凡捉住一名宋軍士兵,獎錢百貫;捉住十名宋軍兵士,授七品武官;捉住一名宋軍將領,官升統領;活捉嶽飛者,無論是普通兵士還是將領,一律官拜太尉。劉麟親自召見全體將領,說蔡州一戰關乎大齊興亡。各路人馬務必同心協力,隻要圍殲了嶽飛一軍,便起兵東下,剿滅江南。
然而,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不但不見宋軍攻城,屯紮在汝河邊的嶽飛大軍也不見了蹤影。劉麟聞訊大驚,急忙帶人察看。果然,昨日旌旗林立的軍營,如今隻遺下馬匹糞便和一個個灶坑。
“傳令全軍,快追!”劉麟又急又恨,頃刻間,埋伏在天中山的十支人馬應聲而出。
“不可,”羅誘攔住眾將,“宋軍約定三日後攻城,今日卻不戰而走,其中必有蹊蹺。”
“有何蹊蹺?”
羅誘道:“誘我深入,半道邀擊。”
“我有雄兵十萬,何懼埋伏?”劉麟當即令兵馬副總管劉複率領胡選、王威、商元等將奮力追趕。行了數十裏,於白塔附近趕上了正引兵後撤的董先。
董先是天亮前離開蔡州的。至白塔,董先命副統製胡清領兵先行,自己則橫槍勒馬立於橋上。不一會兒,劉複引著眾將來到橋前。
“劉副總管別來無恙?”董先高叫一聲。
劉複勒住戰馬道:“哦,這不是董先鋒嗎?”當年董先棲身大齊時,曾任過兵馬總管府先鋒將。
董先嗬嗬一笑:“劉副總管,自家在此等候多時了!”
劉複鞭指董先問道:“想當年,大齊待你不薄,為何背信棄義,依附江南?”
董先道:“休要提當年!劉豫老兒委身金人,分疆裂土,為虎作倀,世人不齒。今日董先已在這裏為你等掘下了墳墓!”
“口出狂言,匹夫休走!”劉複命眾將殺上橋去,可沒有一個人向前。一來眾將深知董先之勇,二來河對岸情況不明,恐遭埋伏。
也是,董先實在太從容了,這種從容不得不令人生疑。況且,河對岸時不時地有一隊隊軍士出入。
劉複見狀哈哈大笑,對左右將領道:“董先是在詐我。”
胡選問:“副總管憑什麽說這是董先的詐術?”
“三國故事,本官自幼熟讀。曹孟德領七十萬大軍追趕劉備,在當陽張翼德不也是單槍匹馬立於橋上?董先匹夫是學張翼德。”
經劉複一說,商元、王威、胡選都深以為然。
劉複用鞭鞘指著河對岸道:“你們看,這一隊隊兵士出沒於山林之間,與張翼德馬拖著樹枝往來奔馳揚起塵土有什麽兩樣?”
劉複衝董先喊:“匹夫勿走,看自家今日擒你。”
董先道:“自家不會走,隻怕你等先走。”
劉複將鞭一揮,眾將士紛紛衝上石橋。
董先勒轉馬頭,馳回橋南。橋南先是一片開闊地,然後是一片叢林。劉複催兵擁過石橋,在開闊地散開,像洪流一樣撲向叢林。突然,叢林間射出一陣驟雨般的箭矢,正在開闊地上奔跑的戰馬與兵士像中了魔咒一般,先是僵住,然後栽倒。緊隨在劉複身邊的一名親將一下子連中三箭,有一箭直透咽喉,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栽倒馬下。
短暫的驚慌之後,兵士們轉身便逃。然而石橋太窄,加之後麵的兵士還在源源不斷地向石橋擁來,遭遇埋伏的兵將欲退不能,隻能在鋪天蓋地的箭雨中無助地掙紮。石橋太擠,好多兵士掉落橋下。橋下水勢不大,卻盡是淤泥,墜入其中難於拔腿。而且橋上的兵士還在不斷地墜落,淤泥中的活人死人一摞一摞,頃刻間就堆滿河床。最後,轟隆一聲,石橋塌了。
在親兵的砍殺下,劉複、商元、胡選終於擠過石橋。三人都失去了戰馬,且胡選也身中兩箭,所幸不是要害。
下午,劉麟率兵趕到,對岸叢林中已不見宋軍人影。望著遍地死屍和哀號不斷的傷兵,羅誘憤然道:“大總管不聽下官勸告,才有此敗。”
劉麟氣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回吧。”劉麟氣呼呼地命令。
“不,”劉複道,“請殿下再下令追擊。”
劉麟陰著臉問:“皇叔斷定前麵再無伏兵?”
劉複道:“董先以為我遭此大挫,不敢再追,必然全軍鬆懈,隻顧奔走。我若繼續追擊,定能出其不意大破宋軍。”
羅誘仍然反對追擊:“將兵猶如弈棋,高手深諳數步。董先久經戰陣,必定有備。”
劉複搖頭道:“參議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年曹孟德兵敗宛城,張繡欲追,賈文和竭力勸阻,結果大敗而還。然而,敗軍之餘,賈詡卻力勸張繡收拾潰卒再追,果然大勝。今日情勢,與張繡追曹孟德無異。”
劉麟覺得叔父言之有理,遂下馬命令全軍鋪設木橋,準備追趕。
“腐儒之言,誤君誤國!”羅誘一邊搖頭歎息,單騎返回蔡州。
日暮時分,劉麟率軍追到一個名叫牛蹄的地方,人困馬乏,饑腸轆轆。他下令全軍暫時歇息,埋鍋造飯。牛蹄是一塊平壩,兩山夾持。此時正值初冬,山穀中已有幾分寒意,將士們圍著地灶烤火。突然間,戰鼓雷鳴,喊聲震天,兩麵山岡上盡是旗幟,分不清有多少兵馬。劉麟心驚膽戰,在親軍簇擁下翻身上馬,拚命外逃。劉麟一逃,眾將領也跟著紛紛逃命,逃得慢的便成了俘虜。戰後一清點,共俘虜偽齊軍五千餘人,還奪得戰馬兩千餘匹。
訓話已畢,俘虜們歡呼而去。
就在董先徐徐退往唐州的時候,嶽飛率領著三萬行營後護軍主力在商虢一線發起了攻擊。
嶽飛離開蔡州之前,便命令先期抵達襄陽的牛皋向魯山進兵。魯山是牛皋的家鄉,進兵魯山使他大為振奮。鄧州守將張應告訴牛皋,魯山守將薛亨使一根鐵槊,十分了得。
牛皋一個長途奔襲直抵魯山城下。魯山城殘破不堪,牛皋閉著眼睛就知道哪兒道寬哪兒路窄。當他踏著月色進入魯山城內時,薛亨還在呼呼大睡。到了官廳門口,薛亨才倉促應戰,隻三個回合便被牛皋一鐧打翻在地。
占據魯山後,牛皋又向潁昌府進軍。
在嶽飛的部署中,牛皋隻是佯攻。十一月下旬,嶽飛指揮王貴、徐慶、李道等部攻占了虢州,然後又分兵奪取了虢州所屬的虢略、朱陽、欒川三縣。接下來,嶽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主力繼續西進,連克上洛、商洛、洛南、豐陽、上津五縣,占領了商州全境,馬進逃往洛陽。
王貴攻下虢州後並沒有停止進兵,取道欒川進逼順州府治伊陽。被楊再興於紫荊關上挑成重傷的順州兵馬統製滿在匆忙迎戰,結果,在盧氏與長水交界的業陽鎮被牛皋殺得落花流水,兵敗被擒。
虢商二州失守使劉豫大為震驚,要知道宋軍若占據了此地,往北,控扼黃河;往東,俯瞰洛陽;往西,進抵關中。在文德殿,他暴跳如雷:“你們不是說已將嶽飛誘到了蔡州城下嗎?何以北上商虢,奪我如此多的州縣?”
劉麟不吱聲,因為一切計劃皆羅誘製訂。羅誘不得不硬著頭皮回道:“陛下,那嶽飛確實狡詐。我以蔡州為餌,嶽飛反以董先為餌,將我十萬大軍吸附在蔡州城下,他乘虛北上,致使商虢二州陷落。”
劉豫怒氣衝衝道:“為將者,敵變我亦變,敵變我不變,焉能不敗?”
眾人都垂著頭。他們深知,以劉豫的性格,如此慘敗,肯定要處分人的。一個個提心吊膽,等待著皇上降罪。
“兵馬副總管劉複聽旨,”劉豫的臉陰得能擰出水來,“身為統帥,輕兵冒進,一敗白塔,二敗牛蹄,折我國威,著免去兵馬副總管之職,閉門思過。”
“罪……罪臣叩謝皇恩……”劉複頭皮一炸,頓時麵如死灰,呢喃著跪下磕頭。
眾將領見皇上對自家親弟都毫不容情,一個個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