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浚督師

按照都督府的命令,劉光世的左護軍應北上廬州。然而到了七月下旬,劉光世除了派王德率三千人馬抵達廬州外,他本人連同五萬大軍仍賴在當塗。樞密院再三催促,劉光世總是以各種借口推辭。當塗是太平州的州治,近年來,這座江南小城興起了“評花榜”。暮春季節,光陰大好,隻見當塗城裏名媛薈萃,嬌麗滿目。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正是當塗的繁華絆住了劉光世的腳步。其實不然,實際情形是劉光世病了。有關他的病情外界無人知曉,就是在劉府內,知道他患病的也沒幾個。

兩年前,劉光世去過一次秦淮河。那次畫舫夜宿,使他染上了惡瘡。起初劉光世沒當一回事,以為跟往常一樣洗一洗、治一治就會痊愈。誰知敷過無數草藥後,隻要再沾染女色,很快就會複發。就說這一次,打開春起發病,至今仍然沒有好轉。麵對日益嚴重的惡瘡,劉光世哪有心思料理軍務?眼看八月快要過去了,劉光世才拖著病體渡過長江,進駐曆陽。

八月,在張浚的建議下,趙構離開杭州,將行在遷至平江。

就在劉光世剛要抵達廬州時,突然接到王德從濠州送來的軍情文書,說宿州境內出現大量金兵。劉光世一聽,嚇出一身冷汗,立刻命令大軍停止北上。很快,設在平江的行府收到了劉光世和張俊的報告,不單在宿州境內,整個淮水以北都有金兵。

這無疑是一道晴空霹靂,趙鼎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他看來,滅偽齊金人不會坐視不管。趙鼎焦急萬分,緊急求見趙構。

趙構也接到了劉光世和張俊的奏報,傳令內侍趕緊派人過江,尋找正在江北督師的張浚。就在這時,趙鼎來到宮外。

當趙鼎邁著碎步進入內殿時,趙構鎮定了下來。待趙鼎行過臣禮,趙構道:“朕已收到劉光世和張俊的邊報,說淮北境地有金人的行跡。”

趙鼎擦了一把額頭汗水道:“臣正是為這事來的。”

“依當今情勢,卿以為當如何措置?”

“臣以為應命令兩淮大軍迅速回師江南,鞏固江防。”

趙構沒吭聲,當初接到劉光世和張俊的報告時他也這樣想的,但他現在改主意了。

“為萬全計,當是回師江南。”趙構站起身緩緩踱步,“可如今,十五萬大軍已經進入江北,如何回撤,需要慎重。”

趙鼎道:“若不回撤,江南空虛,如何是好?”

趙構停住腳步道:“趙卿休慌,即便回師,也得聽一聽張浚的意見。”

張浚是第二天傍晚趕回平江的。最初接到金人大舉進入淮北的探報時,他也愣住了。淮北到處都是虜人,意味著虜人已經出兵。如今主管大金國兵馬的是右副元帥完顏昌,張浚看來這不大可能。短暫的震驚過後張浚鎮定下來,開始懷疑探報的真偽。金兵如果大舉南下,肯定隻有一路或者兩路,斷不會遍及整個淮北。接到趙構返回行府的詔令後,張浚分別致書韓世忠、張俊和劉光世,要他們以國家為念,奮勇殺敵,守疆衛土,有進無退。

張浚一回到平江,即被趙構召進宮裏,同時召進宮的還有趙鼎和折彥質。行禮畢,趙構問道:“探報稱淮北到處都是虜人,到底是何事情?”

張浚清楚,金人南下是官家最為擔心的問題,略一沉吟回稟道:“回皇上,張俊與劉光世均稱有大量虜人進入淮北。張俊在盱眙,劉光世的前鋒在壽春,兩地相距數百裏。據臣推測,虜人即使入寇江南,斷不可能多路並進。”

“莫非探報有假?”趙構也覺得蹊蹺。

張浚道:“臣還不敢判定真偽。臣隻是覺得有悖常理。古人雲,兵行詭道。虜人入寇,定會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斷不會竄州過縣,耀武揚威。”

趙構望著趙鼎和折彥質道:“樞相所言,暗合兵理。”

趙鼎卻不然:“臣以為此次虜人竄犯,不論是一路還是兩路,兩淮大軍都應迅速撤往江南,以備不測。”

不待趙構話音落地,張浚斷然回絕道:“萬萬不可!”

趙鼎隨即問道:“若兩淮大軍不撤回江南,一旦江防有失,行府近在咫尺,將如何應對?”

張浚麵對趙構道:“陛下,我軍屯兵兩淮,正是戍衛江防。倘若撤回江南,淮中稻米已熟,豈不盡歸於敵?敵因糧就食,與我決戰,何來江防之險?江防不保,江南危矣!”

趙構一時沉吟未語,他覺得趙鼎與張浚都說得很有道理。撤與不撤,他得慎重。張浚見聖上不語,又急切道:“陛下,我朝在兩淮有十五萬大軍,且士氣正盛。掩擊來寇,勝券在握。倘若退兵,士氣全泄。士氣可鼓而不可泄。士氣鼓,三軍奮力向前;士氣泄,縱有百萬兵將也如風卷落葉。”

趙構輕咳一聲,問折彥質道:“折卿少年從戎,征戰多年,熟知兵機,當前局勢,以為該當如何?”

論資曆,折彥質遠在趙鼎與張浚之上,早在靖康年間即官拜河北河東宣撫副使。隻因黃河防線崩潰,使得金兵直趨開封城下,才問罪貶官。折彥質閑置了將近五年,在趙鼎的建議下才重新起用。折彥質升任簽書樞密院事,張浚多有舉薦。

“回皇上,”折彥質恭恭敬敬地答,“臣以為兩位相公所言都有道理。要使行府無虞必守江,而守江必守淮。目今最為穩妥的辦法是速調嶽飛大軍東下,應援淮中戰事。”

聞言,沒想到張浚毫不客氣道:“仲古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偽齊在光州屯有大軍,威脅江南西路,我已急令嶽飛派水師東下江州。若馳援淮中,勢必襄陽空虛。劉豫若是再分出一支兵馬襲擊京西南路,我將兩頭受敵。淮中我有十五萬大軍,早已今非昔比。唯望聖上明斷,督勵諸將,使其斷絕回師之念,決戰淮西!”折彥質表字仲古。

就在這一刻,趙構下定決心,即便有虜人助戰也在所不惜。

“好!誠如張卿所言,決戰淮西!”趙構憤然而起,錚錚道,“朕有十五萬精兵,何懼之有?存亡在此一戰,有進無退!”

張浚道:“既然聖意已決,臣這就趕赴淮中督率諸軍,剿除來犯之敵。”

趙構點頭道:“張卿渡河北上,可留下一機密之人,助朕讚畫軍事。”

張浚想了想道:“都督府參議官呂祉通曉兵事,臣將其留在行府以備聖上顧問。”

趙構道:“甚好。”

這場關於撤與不撤的爭執以張浚完勝告終,但他覺得還不解氣,從宮裏出來後忍不住質問趙鼎:“大敵當前,元鎮為何不助我?”趙鼎表字元鎮。

“德遠,非是下官不助你。”對於趙鼎而言,爭執的勝負是其次,他擔憂的是朝廷安危,緩緩道,“淮中不是富平,倘若失利,江南不保啊!”

張浚最恨的就是拿富平說事,心頭一股無名火飛速竄起,一張臉頓時漲得發紫:“元鎮這是在咒我麽?別說喪師失地,就是稍有差池也不用左相動手,我張浚自刎東門!”說罷揚長而去。

趙鼎望著張浚高傲的背影,長歎一聲。折彥質從後麵趕上來,問:“相公為何歎氣?”

趙鼎搖頭自語道:“德遠過於自負。”

“既如此,應當稟奏聖上,行府速還杭州。”

“為萬全計,應車駕南移。”趙鼎頷首。

但是,趙鼎和折彥質車駕南移的提議被趙構否決,他站在虎丘山下,仰望著高高的虎丘塔,問趙鼎和折彥質:“可知這兒為何名叫虎丘?”

趙鼎與折彥質均是山西人,不知吳地風物,遂搖頭。

“這兒即是吳王闔閭的葬地。據說闔閭下葬三日,便有白虎居於山頂。欲有虎膽,先有虎心。闔閭虎膽虎心兼備,方能破強楚,服於越,雄踞東南。”

聞言,趙鼎和折彥質麵麵相覷。

趙構突然神情決絕道:“朕這次就坐守虎丘,靜候捷報。”

然而,前方戰事進展得並不順。按照張浚的部署,準備在偽齊軍大舉入寇兩淮時派嶽飛率軍進攻河南,使敵首尾不能相顧。誰知孔彥舟圍攻光州(河南潢川縣),侵犯六安,威逼黃州、蘄州,駐紮襄陽的嶽飛不得不派王貴率三萬人馬回防鄂州;接著劉猊兵至定遠,威脅張俊的側翼。為了不讓張俊兩麵受敵,張浚又急令楊沂中率軍北上盱眙,阻擋劉猊的進攻。就在張浚調兵遣將時,悄悄抵達下蔡(安徽鳳台縣)的劉麟突然率大軍渡過淝水,直取壽春。

壽春守將是劉光世的後軍統製王師晟。王師晟隻有五千人馬,立刻棄城而走,並派人報告剛剛抵達廬州的劉光世。劉光世聽說壽春已失,急忙引大軍向太平州撤退。

張浚得知劉光世退兵的消息已是半夜,隻覺腦袋一炸。劉光世擅自放棄壽春和廬州,意味著劉猊、劉麟將肆無忌憚地向南挺進,已經抵達盱眙的楊沂中部很可能陷入重圍。楊沂中部隻有兩萬餘人,劉猊和劉麟兩部加起來有二十餘萬。以兩萬人敵二十餘萬,情況危急。

張浚一邊穿衣一邊急令備馬,都督府的五百名衛隊很快集合完畢。張浚從一名親兵手裏接過馬鞭跳上戰馬馳進夜幕,是夜張浚駐紮於滁縣。從滁縣趕往曆陽近兩百裏路程,張浚必須趕在劉光世之前到達曆陽。

古時長江下遊有兩個渡口,一為瓜洲渡,二為橫江渡。橫江渡就在曆陽境內,對岸即采石磯,劉光世兵退太平州必經橫江渡。經過晝夜奔馳,換乘了三匹戰馬,張浚於次日巳時抵達曆陽城下。

還來不及喘口氣,劉光世的退兵就到了。僅用了兩天時間,劉光世就從廬州退到了曆陽,潰退可謂神速。張浚率衛隊當道而立,堵住了劉光世一軍的去路,正在馬車內閉目打盹的劉光世猝然驚醒,問清原委後命衛士攙扶下車。

“來人是劉太尉嗎?”張浚喝問道。

“正是下官。”劉光世衣冠不整,麵容憔悴,邁著碎步走到軍前。

張浚正色道:“劉太尉一棄壽春,二棄廬州,可知軍法?”

劉光世自知理屈,柔聲道:“回樞相,賊兵勢大,下官不得不退。”

張浚厲聲質問:“賊兵勢大就應該棄地而逃?朝廷為何養兵?戰時倘不能並力向前,養兵何用?”

劉光世繼續軟磨道:“非是下官貪生怕死,賊寇委實勢大。下官已申報左相,退回太平州暫避一時。”

張浚血脈僨張,唰地抽出長劍道:“朝廷命下官督軍,即是左相也得聽本都督將令。倘有膽敢過江者,別怪本都督劍不認人!”

隨著張浚拔劍在手,五百名衛士唰地擺開陣勢,一個個拔刀操戈,引弓搭箭。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隻見兩騎馬從江邊飛奔而來。近了才看清,頭一騎是呂祉。到了曆陽城下,呂祉跳下馬,向張浚行禮。

見狀,張浚感到驚異:“呂參議為何到此?”

呂祉回道:“聖上憂心淮西戰事,特命下官馳赴廬州。”

原來就在幾天前,一個名叫薛筇的人千裏迢迢來到江南傳遞軍情,說此次大齊南犯無一金兵,河南州縣的金人全為偽齊兵士所扮。官家聽罷,說偽齊扮虜人壯膽,狐假虎威,可鄙至極。即刻傳令各路兵馬,奮力鏖擊,盡掃賊寇!呂祉講完後道:“聖上擔心劉宣撫憂懼不前,牽動全局,特命下官前往劉宣撫軍中督促進兵。”

張浚聽呂祉說完後問:“聖上可有旨?”

“有。”呂祉從懷中取出趙構的手詔。

張浚閱畢,高聲道:“劉光世接旨!”

劉光世趕緊拜伏在地。

張浚宣道:“著令劉光世迅速進兵,後退者,當行軍法。”

“臣領旨。”劉光世顫聲道。

臨近中午時分,劉光世一軍整隊完畢,緩緩踏上重返廬州之路。走之前劉光世向張浚索要糧草,說軍中糧食僅能支撐兩日。這話張浚相信,一來糧草供給原本緊張,二來劉光世壓根就沒想在廬州久待,自帶糧食有限。

“劉太尉隻管放心進兵,糧草一事,絕不會有誤。”待劉光世走後,張浚立刻派人趕赴設在建康的轉運司,命速運兩千石大米至廬州。

九月底,劉光世開始遣將北上。令王德率兵一萬五千進攻霍丘;令酈瓊率兵兩萬進攻安豐。兩路相繼破敵,直逼壽春。劉麟見勢不好,連夜渡過淮水,奔回了順昌。

劉麟的敗退,使越過定遠縣的劉猊一軍陷入了孤立。作為偏師的劉猊行進速度比劉麟還快。十月初,劉猊引軍抵達渦口。渦口即渦水入淮之處,屬荊山縣。劉猊來不及進城,立即馬不停蹄地向定遠進發。抵達定遠後,才得知劉麟不僅沒有進攻廬州,反而退回了順昌。劉猊氣得頓足大罵,一邊派人趕赴劉麟軍中勸其回師,一邊揮兵向越家坊進擊。

十月初八,在越家坊,劉猊與楊沂中的前鋒朱師閔相遇。朱師閔是一員宿將,洞悉遭遇戰的利害,當即率軍奮力反擊。劉猊一下子打蒙了,急忙向藕塘撤退。藕塘多山,劉猊決定先在藕塘站住腳跟,再與宋軍決戰。就在這時,劉麟派人送來了命令,要劉猊退回渦口。

“遇敵則退,江南何日可下?”劉猊當即撕掉了劉麟的書劄,對眾將領說,“劉麟貪生,自家不怕!先破眼前之敵,再拿下廬州。”

次日,楊沂中親率大軍進抵藕塘。

劉猊占據著將軍山,楊沂中命催鋒軍統製吳錫領五千人馬正麵攻山。巳時剛過,隻聽戰鼓雷鳴,五千甲士在吳錫的督率下,如蟻附一般向將軍山擁去。山上箭矢如雨,不斷有宋軍士兵倒下,但並沒有擋住進攻的步伐。

在吳錫正麵仰攻的同時,楊沂中親率大軍從側麵發起攻擊。側麵的山勢比正麵還要險峻,楊沂中指揮將士跳下戰馬,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向山頂衝去,戰事一度異常激烈。

激戰正酣,劉麟又派人送來撤軍的命令。並說他已派出一軍前往壽州(安徽六合市壽縣境內),隻要劉猊越過橫澗山,兩軍即可會合。

劉猊仍然沒有執行劉麟的命令,他有五萬大軍,隻有建功立業他才能取代劉麟成為太子。中午,劉猊召集手下六名統製道:“我軍雖無外援,但眼前之敵不過兩萬餘眾。中午飽餐一頓,午後全軍出擊。”

然而,劉猊的反擊還未展開,楊沂中的援軍就到了。奉命前來增援的是行營右護軍前軍統製張宗顏,楊沂中令張宗顏從將軍山後直插山頂。劉猊猝不及防,五萬大軍頓時分崩離析,連幕僚都來不及帶上就率領殘部落荒而逃。此役宋軍繳獲馬匹、器甲、糧草以及金銀錢幣堆如山積。

劉猊兵敗的消息很快傳到光州,孔彥舟立刻引軍北歸。

紹興六年的宋齊大戰,以藕塘大捷而宣告結束。

偽齊軍潰退的消息傳到平江,全城一片歡騰。此時正是十月,平江秋景正豔。楓葉染紅,高大的銀杏樹透著金黃,各種**遍地綻放。有宋一代,平江的**是很有名的,每年中秋都要舉辦**會。今年的中秋節雖然早已過了,但平江人在度過了一個心驚膽戰的秋天之後,再一次將各種名菊搬出來置放在房前廊下,使得大街小巷花團錦簇。

打正月間決定滅偽齊起,趙構的神經就一直緊繃著。他知道,這是一場生死博弈。敗了,輕者丟失兩淮,重者危及江南。對他而言,這場戰事隻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取勝。現在,趙構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誰說我朝沒有周郎?”在吳才人閣,趙構興致勃勃地對吳芍芬道,“張德遠即是朕的周公瑾。”

吳才人粉臉笑得比**還豔:“大臣謀國,將士用命,這是陛下之福!”

趙構不僅在後宮稱讚張浚,在朝堂上當著眾臣工的麵也道:“此次大敗偽齊,全賴右相張浚高瞻遠矚,遇事果決。”

趙鼎聽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是小肚雞腸之輩,當河南盡是金兵的消息傳來時,他主張回師江南與移駕杭州,是在盡一名左相的責任。現在,張浚取得了淮中大捷,他從內心底為張浚高興,隻是在高興中夾雜著苦澀。

回到府邸,仆人老藍見主人的心緒不佳,默默點了一盅茶。宋人飲茶極為講究,抹茶即是其中之一。抹茶用茶餅。先將茶餅碾碎,置於茶盅,衝入滾水,然後用茶筅擊打,直到茶盅浮起一層茶沫。

當茶盅端到趙鼎麵前時,趙鼎怔住了,茶盅裏的沫花,是兩枝臘梅。

老藍低吟了一句:“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趙鼎知道老藍的心意,接著吟哦:“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

老藍低聲道:“相公是梅,不是雪。”

趙鼎心底一熱,沒有說話。

傍晚時分,折彥質來了,坐下後緩緩道:“今日張樞相建下如此大功,皇上嘉許,朝野沸騰,下官直是慚愧。”

趙鼎見折彥質神情落寞,安慰道:“仲古差矣。前些時你我與德遠起了紛爭,並非挾私鬥氣,是為了社稷安危。”

折彥質搖搖頭道:“話雖是這麽說,隻怕今後難於相處。”

趙鼎沒有接話,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以趙鼎對張浚的了解,他是不會忘記那些分歧的。既然張浚不會忘懷分歧,今後共事就很難了。

折彥質又道:“趙相公恐怕不知,已有言官在彈劾下官。”

“是麽?”趙鼎“哦”了一聲。

折彥質從衣袖裏抽出彈劾副本。趙鼎接過手,湊近燈光一看,原來是右司諫王縉的一道彈劾奏,大意是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折彥質臨敵驚慌,舉止失措,主張回鑾,幾近誤國,乞賜罷黜。

趙鼎微微一笑道:“王子雲人稱當代包拯,但此奏操之過切,言語不當。”王縉表字子雲。

折彥質想說這道彈劾據傳為張相公幕後指使,但最終忍住了,道:“下官擬了一個辭職的折子,請相公過目。”

按照宋製,宰執大臣受到彈劾,理應上奏請辭。趙鼎看過折彥質的辭職奏,遞還給他道:“仲古莫要意氣用事。既然同朝為官,遇事見解不同,相互爭執在所難免。如果一有爭執就歸隱故裏,無論於國於己,都未免過於輕率。”

“與其被人攻訐,莫如自去的好。”

聞言,趙鼎淡然一笑道:“即使去職,也是下官在先。”

折彥質一時無話。方才,一來正在氣頭上,二來也是試探趙鼎的口風。既然趙鼎無意辭職,折彥質隻得將辭職奏收進衣袖:“好吧,下官聽相公的。”

接下來趙鼎跟往常一樣,上朝、坐班。裁撤州縣已進入攻堅階段,數百名被裁撤的州縣官吏需要安置,可謂千頭萬緒。趙鼎既是裁撤州縣的倡導者,又是組織實施者,他必須對這些官員一一考核,量才授職。

就在這時,張浚回到了平江,他先到政事堂與趙鼎、折彥質見麵。張浚是八月初離開平江的,現在已是十月中旬了,兩個多月下來張浚黑了許多也瘦了許多。不過精神極佳,雙眼閃射著隻有勝利者才有的熠熠光澤。

“德遠建功淮上,滿朝生輝,可喜可賀。”趙鼎真誠地恭賀。

折彥質也道:“樞相大智大勇,力挽危局,下官佩服!”

“言過了,言過了!”以往的分歧張浚固然耿耿於懷,但如今他是勝利者,朝野一片讚譽,他心中淤積的不快或怨懟暫時消失了。

趙鼎道:“今晚政事堂舉行夜宴,為德遠洗塵。”

折彥質趕緊道:“對對對,張相公凱旋,應該慶祝一番。”

張浚卻道:“今晚恐怕不行,聖上正急著召見下官。”

正說間,政事堂吏胥進來稟報,說宮中來人了,皇上正等著張樞相見駕。

張浚趕緊拱手作別。

趙構急著召見張浚是有原因的。紹興四年秋天,金齊聯軍進犯兩淮,沿邊警報不斷,趙構決意起複張浚。一時間。台諫官紛紛上奏反對,可趙構不為所動,他堅信張浚一定能力挽狂瀾。如今兩年過去,證明了他的睿見。

趙構是在便殿召見張浚的。待他行過君臣大禮,趙構微笑著道:“張卿督師江淮,日夜操勞,委實辛苦!”

張浚道:“謝陛下,這是做臣子的本分。”

趙構又道:“此次卻敵之功,應屬右相。”

張浚雖然如沐甘露,但不忘謙恭:“不不,此戰大獲全勝,全賴陛下英明。”

趙構微微一笑道:“經此一役,偽齊定然大傷元氣。”

“回陛下,目今偽齊已是草木皆兵。”

張浚將戰事經過講述一遍。講到劉光世淮西棄守,張浚義憤填膺;講到楊沂中的藕塘大捷,張浚繪聲繪色,對楊沂中大加讚美:“楊殿帥不愧為陛下的宿衛親將,智勇雙全。”

“聽說楊沂中殺了不少戰俘?”趙構問。

“殺的也並非戰俘,一名偽齊軍統製鼓動戰俘逃走,被楊殿帥當場鎮壓。”

趙構道:“張卿統軍在外,對戰場俘獲兵將定要戒殺。河北河南都是華夏之民,骨肉相殘於心何忍?!”

張浚道:“臣一定將陛下的惜民愛民之心告知各路大將。”

淮中戰事一結束張浚就匆匆趕回行在,也有軍機大事需要得到聖上的支持,遂朗聲道:“陛下原來有旨,三年剪滅偽齊。經此一戰,偽齊大勢已去,三年期限即可提前。”

趙構滿麵春風,點頭道:“如是甚好。”

“不過,”張浚又道,“若滅偽齊,須得先罷劉光世。”

趙構收起笑容,沒有答話。

張浚憤憤道:“此次敵兵竄犯淮西,劉光世身為大將竟聞風棄守,不戰而逃,不罷不足以肅綱紀、振軍威!”

對於劉光世,趙構也十分惱火。隻是念及他出身將門,父兄又死於國難,一直不忍心罷免。此次淮西之役,若不是張浚趕到曆陽城下堵截,待到劉光世撤回江北,劉麟與劉猊合兵一處,不知要造成多大的危機。

張浚道見聖上不語,進前一步道:“陛下,唯有罷黜劉光世,進兵中原,左護軍才能獨當一麵,建不世功業。”

沉吟片刻後趙構問:“張卿與趙鼎商議與否?”

不知為什麽,這個時候聖上提起趙鼎,使得張浚十分不快。在他看來,若非趙鼎善於揣摩人主,迎合聖意,聖上才會念念不忘。

“回……陛下,”張浚硬著頭皮答,“臣還沒有。”

“此事重大,張卿定要與趙鼎等人細細磋商。”趙構洞悉張浚的內心。在他看來,二相有爭執反而更好,有爭執才有聖斷。

奏對出來,張浚心中很不舒服。但聖上發話了,他隻能遵照執行。

次日,張浚來到政事堂,一番寒暄過後,張浚將話扯上正題:“滅偽齊原定以三年為期,如今偽齊已成驚弓之鳥,下官決意乘勢進擊。”

趙鼎與折彥質聽完均沒有吭聲。

接著,張浚提出罷免劉光世,另易他人統帥行營左護軍。

趙鼎覺得罷免劉光世非同小事,遂道:“左護軍班底為鄜延部曲,與劉光世淵源極深。倉促罷免,恐軍心難穩。”劉光世為延州人,曾做過多年鄜延路兵馬總管,手下親將多為鄜延籍貫。

張浚不以為然道:“自古兵隨將走,主將換了,兵士能奈何?”

趙鼎搖頭道:“劉光世治軍不嚴,軍紀鬆弛由來已久。如今劉光世在位尚能維係,一旦主將易人,弄不好就會全軍潰散。”

危言聳聽!隱藏在張浚心中的不快開始快速升溫,質問道:“劉光世不罷,左護軍如何為國家效力?”

趙鼎微笑著道:“即是罷黜,也須從長計議。”

張浚哼了一聲道:“從長計議,隻怕這是托詞。”

趙鼎打個愣怔。本來他可忍住不說,但想到自己身為左相,職責所在,遂麵帶微笑道:“德遠有鴻鵠之誌,下官十分佩服。隻是,凡事須量力而行。兩國交兵,打的是士氣,也是錢糧。若錢糧不繼,縱有士氣也是枉然。下官以為,剪滅偽齊,不必定以幾年期限……”

張浚打斷趙鼎的話,問:“左相以為,滅偽齊需要幾年?”

趙鼎頓了一下道:“下官的意思是,德遠不必操之過急。隻要我朝恢複了國力,偽齊不足為慮……”

“恢複國力?”張浚冷冷一笑,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偽齊猶如癰疽,癰疽不除,將患及五髒,我朝何日才能中興?”

“德遠差矣。偽齊並非是癰疽,而是傀儡。偽齊猖狂,是倚仗虜人。虜人要偽齊存,偽齊即存;虜人要偽齊亡,偽齊必亡。下官愚見,偽齊的存亡不在我朝而在虜廷。”

聞言,張浚突然爆發:“元鎮莫不是要阻沮自家用兵?”

“非也,”趙鼎仍然不慌不忙,“興師滅偽齊,無論於國於家,下官都責無旁貸。下官是說,萬事欲速則不達。對待偽齊如此,對待劉光世也是如此……”

張浚終於忍不住了,呼地站起來道:“下官就不明白了,元鎮身為左相,憑什麽一再阻沮下官?莫非眼紅我張德遠建功立業不成?……”

趙鼎一張臉頓時煞白,不待張浚說完便顫聲道:“德遠怎麽能這樣想呢?我趙元鎮豈能如此齷齪?下官是說,成大事者須得順勢而為……”

張浚怒道:“還狡辯!你分明就是在阻沮我!”

折彥質一旁調解道:“樞相誤解趙相公了。”

“誤會?”張浚狠狠瞪了折彥質一眼,“下官剛出平江,你便與左相即建議南移聖駕。此等行徑,也是助我?幸虧聖上睿智,不然何來淮中大捷?”

回到都督府,張浚越想越氣。先是裁兵,繼而回師,接著又是南移聖駕,樁樁件件趙鼎都意見相左。在張浚看來,趙鼎所做的一切,明明就是在阻沮他建立功業。都督府上下吏員都清楚張浚的脾氣,隻要他臉色一變,一個個噤若寒蟬。臨近中午時分,呂祉來了。他既是都督府的參議官,又兼著吏部侍郎。

“相公今日怎麽了?”呂祉見張浚氣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問。

張浚一直把呂祉當作後生,說話從不避諱,遂把在政事堂與趙鼎、折彥質商議罷免劉光世一事扼要述說了一遍。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張浚冷靜了許多,但此時一經說起,依舊激憤得難於自持:“下官就不明白,趙鼎和折彥質怎麽就事事掣肘?”

如果將朝廷分為戰守兩派的話,呂祉是堅定的主戰派。很多次他在張浚麵前流露希望親率一旅光複兩京,飲馬黃河。呂祉對劉光世的貪婪怯懦早就厭惡之極,聽完張浚的講述後道:“下官斷言,趙鼎為左相,相公的雄圖大略定難施展。”

聞言,張浚看著呂祉。

呂祉繼續道:“趙鼎瞻前顧後,折彥質首鼠兩端,與相公銳意中興相距甚遠。相公要建不世之功,趙鼎、折彥質必須離開政府。”

這事張浚也想到過,可每每想到褫奪趙鼎的相位他就自責,說到底他與趙鼎的分歧是政見不合,而不是個人怨仇。張浚喜功,但他的品質並不卑劣,良久才徐徐道:“安老有所不知,趙元鎮於我有起複之恩哪!”呂祉表字安老。

紹興四年趙構重新起用張浚,趙鼎一旁建言,功不可沒。

呂祉勸道:“相公切莫有婦仁之念。相公身為國朝砥柱,當以國事為重。再說了,相公對趙鼎也有再造之恩。”呂祉說的是建炎三年,趙鼎一路顛簸來到真州。其時張浚是禮部侍郎,是張浚舉薦,趙鼎才出任司勳郎官。

張浚沉默了。呂祉所言不無道理,政事堂乃國家中樞,不是論交集與情感的場所。

呂祉見張浚沉吟不語,又道:“下官推舉一人彈劾趙鼎,趙鼎必定辭相。”

張浚用喑啞的聲音問:“誰?”

“陳公輔。”

陳公輔三世老臣,嫉惡如仇,敢於直言。趙構登基後,將陳公輔召到行府,一路升遷至右司諫。台諫官敢於直言者一般仕途坎坷,陳公輔也一樣,其中數次罷官,直到張浚出任右相後,才將陳公輔從南劍州召回。

過了半晌,張浚緩緩搖頭道:“不成。”

“為何不成?”

張浚訥訥道:“趙鼎不義,我不能不仁。”

十月中旬,趙鼎的夫人裴氏攜帶兒子趙汾來到了平江。趙鼎育有一兒一女,長女出嫁了,兒子年幼,尚不足十歲。

從八月初夫君隨官家移駕平江起,裴氏也分外關注淮中戰事。戰事甫一結束,便立即趕到平江與趙鼎相會。趙鼎同夫人感情甚篤,對兒子趙汾更是喜愛有加。要是換了以往,第一件事就是攜帶夫人與兒子到平江最負盛名的錦江閣去品嚐陽澄湖大閘蟹。但這次,他實在沒有心情款待夫人與愛子。

晚上,趙鼎將張浚與自己忿爭一事告訴了裴氏。裴氏出身名門,雖然隻在家中相夫教子,其見識卻非同一般:“夫君莫非還在眷念相位?”

趙鼎痛惜道:“不是眷念。我與德遠隻是政見不一。政見不一即上章請辭,似嫌草率。”

裴氏道:“奴家在杭州已有耳聞,說夫君一味退守,耽誤國事。”

趙鼎歎了一聲道:“其中曲折一言難盡。”

裴氏又道:“曲折外人不知,外人隻知張德遠建功淮上。”

趙鼎沉默不語。

裴氏勸道:“奴家從杭州匆匆趕來,就是料得夫君遲疑不決。聽奴家一言,上書辭相,讓張德遠盡展其才。”

“夫人有所不知,德遠要罷免劉光世,我實在放心不下。”

裴氏嗔道:“似劉光世這等貪生之輩,倘若不罷,何談中興大業?夫君怎麽就不想想,一場淮中大捷,朝野熱血沸騰,恐怕連官家也躊躇滿誌。此時夫君即便有一萬條持重的理由,誰來認可?”

趙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夫人……極有見地。”

“奴家以為,與其孤掌難鳴,莫如抽身一步。”

第二天,趙鼎便把辭職的奏章當麵交給了趙構。

趙構閱畢,驚問道:“卿是朕的股肱,怎麽可以輕言去就?”

趙鼎回道:“臣愚鈍昏昧,慮事膚淺。張浚富有韜略,且意氣風發。臣去,張浚正好大展宏圖。”

近些日子,趙構也處於矛盾之中。此次偽齊來犯,趙鼎主張回軍江南,別移鑾駕,幾近誤國,該當責罰。但細細一想,趙鼎也是一片忠藎。何況他任相以來,治事勤謹,為人賢良。他建議推排經界,親赴田野丈量田畝;他重定稅賦標準,深入鄉裏清點人丁,閱查各路、府、州、縣民賦簿籍。至於省廢州縣,牽扯到數以百計的官吏,趙鼎竟一一做得波瀾不興。

“趙卿無須妄自菲薄,”趙構決意挽留趙鼎,“自卿輔政以來,宵衣旰食,多有勳勞。請辭一事,過些時日再說。”

“不,”趙鼎毅然搖頭,“微臣去意已決,乞陛下恩準。”

“卿如此決絕,這是為何?”趙構聲音裏有了幾許蒼涼。

“臣不願忝列朝堂,耽誤國事。”

趙構沉默了,想起三年滅偽齊的欽定國策。在兵事上,趙鼎趨於保守。張浚獨相,有利於軍政統一。

“好吧,”沉默許久,趙構終於點頭了,“既然趙卿主意已定,朕……便不辜負趙卿的心意。”

“謝陛下。”趙鼎頓首。

“至於趙卿的去處,”趙構又道,“朕已想好了,就留在紹興府。”

“不,陛下,臣願意屏跡山林……”

趙構手一揮,斷然道:“趙卿休再推辭,朕日後還有用卿之處。”

紹興六年十月十一日,趙鼎以觀文殿大學士、兩浙東路安撫製置大使兼知紹興府的頭銜離開了平江。馬車在街道上緩緩而行,趙鼎不時撩開帷幔遙望。裴氏見狀,問道:“夫君莫非對朝堂戀戀不舍?”

趙鼎不答,他並非戀棧相位,他是盼望著張浚前來送行。想起靖康二年,金人欲立張邦昌為帝,威逼官員簽名。趙鼎、張浚乘人不備躲進太學。後聽說官家在應天府登基,於是結伴逃出開封。結果,半途遭遇金兵,二人失散。建炎三年,趙鼎曆經艱辛來到真州,病臥客船。張浚聞訊飛馬而來,將他接到揚州客棧。那些日子,他身無分文,一粥一水全靠張浚救濟。是年秋天,張浚奉命前往川陝,在他臨時下榻的木房裏為張浚餞行。酒至半酣,張浚忽然拔劍起身,慷慨高吟——

群凶用事人心去,大義重新天地回。

解使中原無左衽,斯文千古未塵埃。

光陰無情,往事成灰。直到出了婁門,趙鼎才低聲念叨一句:“德遠他……不會來了。”隨同趙鼎一起離開的還有折彥質,出知福州。

趙鼎和折彥質的雙雙離任,執政便隻剩下沈與求一個人了,且沈與求近年多病,已請辭數次。按宋製,新的執政人選由新相提名。當張浚單獨麵對,舉薦了張守。

“張守三世老臣,頗富人望。”趙構點頭又問,“除張守外,可有其他人選?”

張浚搖搖頭道:“臣孤陋寡聞。”

趙構沒有繼續問,轉而道:“前日秦檜進宮,侍讀《泰伯》。其中有一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張浚知道,官家這會兒提起秦檜,意不在講經。

趙構又道:“古今良士俊傑,欲成大事者,無不弘闊堅毅。就說衍聖公本人,一輩子孜孜求索,厄而不沮,困而不餒,終成大器。”

張浚道:“我朝推崇衍聖公,既是弘揚義理,經世致用,又是楷模聖人,曆練心性與毅力。”

“卿言甚是。”趙構麵帶讚許,“就說秦檜身居宮祠還上書與朕,說金人鐵騎驍勇,要多多預備強弓勁弩才能與之抗衡,可謂忠貞不渝。”

話說到這兒意思已十分明顯了。在執政人選上張浚不是沒有考慮過秦檜,秦檜對富平之戰的評價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承想,他還沒來得及提名,聖上卻有了讓秦檜進入政府的意圖。而且跟上次秦檜複出一樣,聖上著意秦檜,但不明說,將話柄拋給了張浚。

張浚此時也無法回避,因為殿中別無他人,便硬著頭皮道:“陛下這麽一說,臣倒是記起一個人來。”

“何人?”

“秦檜可以進入執政。”

趙構輕輕點頭:“秦檜學養深厚,見識高遠,可堪大用。”

聖上的舉動讓張浚很不舒服。日後若有非議,聖上可進可退,他則無法推脫。為聖上排憂本是做臣子的職分,但這並非自願,帶有強迫。回到都督府,他怏怏不樂。下午呂祉來見,張浚講了上午的進宮麵對。呂祉聽說秦檜進入政府,大驚失色道:“相公如何要舉薦秦檜?”

張浚苦笑道:“我不舉薦又能如何?”

呂祉道:“相公難道不知,國人皆疑秦檜為金人的細作?”

張浚搖頭道:“既是金人的細作,聖上豈能不察?”

“秦檜的‘如欲天下無事,須南自南,北自北’,相公應該知曉吧?”

張浚依然搖頭:“以此判定秦檜是金人的細作過於牽強。‘南自南,北自北’,分而治之,不過是妥協之道。”

“秦檜的妥協之道與相公的整軍經武可是水火不容!”

張浚不以為意道:“紹興初年,時局動**,心存妥協之念者比比皆是。就連官家不也是一邊整軍一邊派使求和?”

“相公當年遠在陝西,與秦檜素無交往,可下官當時就在秘閣,對秦檜的為人略知一二。”呂祉仍是搖頭,給張浚講了一個故事,說當年在杭州時,秦檜的府邸有一棵石榴樹,秋後,秦檜竟默默清點了石榴的數目。有一天發現石榴少了兩個,秦檜沒有吭聲。又過了幾天,秦檜要上朝,登車時忽然對左右說,去,拿斧子來,把石榴樹砍了。話音未落,一個親隨脫口說,相爺,石榴滋味甚佳,砍掉了實在可惜。秦檜回首道,原來是你偷了我的石榴?說完故事,呂祉道,“張相公光明磊落,秦檜極富心機,非同道中人。”

呂祉繼續道:“相公應即刻麵見聖上,求聖上收回成命,另擇他人。”

“以何理由?”

“沒有理由,秦檜不能進入中樞。”

次日,張浚請求單獨麵對。來到後殿行過臣禮,趙構放下手中奏折,高興道:“趙鼎剛出行府,即送來奏疏。朝廷設官分職,本為守土便民,然而經年未考,有善政,也有苛政。趙鼎建議自今歲起,監司、郡守以下官吏兩年一考。考績分為三等,由禦史台存檔。善政者升遷,苛政者罷黜。不如此,朝廷的恩澤無法施與百姓。”

張浚心中有些酸楚,卻麵帶笑容道:“元鎮所慮極是。”

趙構站起身,在禦榻前走動:“國之所用,皆取於民。古人雲,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監司、郡守,朕所委寄。如若不經常警省,朕就會耳目失聰。還有三省官,即是朕的臂膊。舟進,皆臂膊之力。舟陷,也是臂膊之過。”

張浚恭恭敬敬道:“陛下立論高遠,臣望塵莫及。”

趙構又道:“監司、郡守兩年一考;三省官吏一歲一考。唯有勤於考察,方能心係民瘼,恪盡職守。”

“臣謹遵聖意。”

“朕已傳旨,新政府以卿為相,沈與求、張守、陳與義參知政事,秦檜為樞密使,沈與求同知樞密院事。”

張浚呆呆地看著官家,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