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會寧風雲
此時的大金國確實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吳乞買是天會十三年(1135年)正月間駕崩的,三月十二日,就在吳乞買下葬的當晚,完顏宗幹派人請來二韓和宇文虛中。
二韓是韓昉與韓企先,他倆都是遼人,遼國滅亡時,同為金人所擄。二韓的名氣很大,金人早就仰慕不已。吳乞買曾麵諭各路將領,但凡俘獲了韓昉與韓企先,不能有絲毫怠慢,速送禦寨。
宇文虛中是漢人,曆官州縣,直至資政殿大學士,建炎二年出使金國遭扣留。宇文虛中的詩文蜚聲南北,就連遠在會寧的吳乞買也熟知其名。宇文虛中開始囚於西京大同,吳乞買知道後命完顏宗翰送來禦寨。吳乞買多次上門請教,宇文虛中才答應仕金。
從傍晚起,會寧城就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當韓昉與韓企先一前一後走進完顏宗幹府邸時,鬥篷上已經落滿了積雪。
“這麽晚了還請二位過來,實在過意不去。”宗幹一邊吩咐仆人為二韓掃雪,一邊麵帶歉意地說道。
韓昉與韓企先年紀相仿,都已五十出頭。韓昉個頭較矮,微胖;韓企先身材高大,顯得極有精神。
韓企先興致勃勃道:“不晚,不晚。下官還在與公美弈棋,聽說勃極烈召見,棋盤一推就來了。”韓昉表字公美。
韓昉微微一笑道:“勃極烈有所不知,國公的棋勢已是山窮水盡,是勃極烈救了國公。”韓企先在天會七年就被封為了楚國公,所以韓昉以國公相稱。
金人不像宋人,交往中有那麽多規矩,即便像完顏宗幹這樣位極人臣的勃極烈一般場合也很隨意。宗幹笑了笑,忙招呼仆人獻茶。
正在說笑,宇文虛中也披著鬥篷來了。
室外雪花飄飛,府邸內卻熱氣騰騰,客廳中央一大盆炭火燒得正旺。宗幹府用的是上乘烏岡白炭,火力強,時間久。宗幹有一妻二妾,妻徒單氏是個很賢惠的女人,不用吩咐便指使仆人弄菜溫酒,不一會就端上了桌子。
“幾位先生請。”宗幹道。
對於生長在北國的人們,雪天圍著火爐喝酒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不過,韓昉、韓企先和宇文虛中心裏清楚,宗幹今晚將他們請進府第絕不是為了喝酒。尤其韓昉和韓企先早已仕金,大金國的命運與他們的命運緊緊連在了一起,他們跟所有金人一樣關注著大金國的未來。他們猜測,宗幹今晚請他們過來一定與大金國的命運有關。
當徒單氏斟過第三杯酒後,宗幹揮揮手,徒單氏擱下酒壺,衝客人笑了笑,轉身離開了客廳。
“今夜請幾位先生過來,是有一些事情想聽聽幾位先生的意見。”
三人放下酒盅,道:“勃極烈請講。”
宗幹道:“新皇剛剛登基,萬民矚目,這千頭萬緒之中,幾位先生以為哪些事屬於急辦,哪些事屬於緩辦,哪些事情先辦,哪些事情後辦?”
韓昉、韓企先、宇文虛中三人相視一眼,韓企先道:“勃極烈跟隨先皇輔政十餘年,肯定早有主張。”
宗幹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太祖在世時就曾說過,宗幹優柔,遇事難決。”
韓昉笑道:“依照宋人的說法,優柔是一種美德。《國語》有言,‘布憲施舍於百姓,故謂之嬴亂(一種動聽的音律),所以優柔容民。’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說‘言以散鬱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叔通兄,我說得沒錯吧?”宇文虛中表字叔通。
宇文虛中莞爾道:“誰人不知韓尚書滿腹經綸?”
韓昉哈哈大笑:“宇文先生謬獎。”
宇文虛中繼而又來了一句:“不過,優柔尚可,但不能寡斷。漢人祖先有句老話,叫作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宗幹連連點頭:“正是,正是。今日就是請幾位先生幫宗幹決斷一二。”
無論是仕金的遼人,還是仕金的宋人,都對宗幹的評價頗好。一來他不像宗翰那樣威勢逼人,二來也不像宗磐那樣刻薄尖酸。仕金的遼人及仕金的宋人,一般都不願與宗翰和宗磐交往。尤其是讀書人,對他倆是敬而遠之。宗幹則不同,他總是靜靜地傾聽對方的言談,直到對方表達完了,他才耐心地予以解答。
在座的三位客人中韓企先官階最高,如果按照宋製,他位列宰執。但大金國是勃極烈製,三省隻是個擺設。最早的三省及樞密院設在廣寧(遼寧盤山縣),後來遷至燕京,而大金國的首府卻在會寧,三省及樞密院隻不過是一個安排遼人、宋人仕金的去處。直到上一年,也就是天會十一年,吳乞買才將設在燕京的三省及樞密院的部分官員召至上京。
韓企先道:“依下官看來,當前要務是改革官製。官製不妥,才造成責權不明,政令不暢。”
宗幹道:“確實如國公所言,改革官製屬於要務。先帝在世時就曾下詔要改,結果阻力太大,最後不了了之。”
韓昉道:“先帝有顧忌。”
宗幹歎道:“是啊,先帝的顧忌太多。”
先帝的最大顧忌來自於皇室宗親。大金以戰立國,猛安謀克製以及勃極烈製都是戰時的產物。俗話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皇室宗親既是猛安謀克,又是一方諸侯。改革官製,首先改的便是他們。你要從他們手中剝奪權力,他們自然一百個不甘心。兩年前,就因為皇室宗親激烈反對,吳乞買才不得不將官製改革擱置下來。
韓昉繼續道:“可如今,新皇也有新皇的便利。”
宗幹問道:“何謂新皇的便利?”
韓昉道:“新皇的便利就是無所顧忌。”
韓企先道:“公美言之有理,既是新皇登基,就應該開創新氣象。”
宗幹猶豫道:“可新皇衝弱,難以獨當大局。”
這也正是眼下政局的難點。新皇雖已繼位,但畢竟才十六歲,在很多戰功卓著的皇室宗親眼裏,他還是當年的小合刺(完顏亶的女真名)。就說先帝駕崩後的禁酒令,就有人置若罔聞。想當年太祖皇帝駕崩時,先帝即位後一紙詔書,別說在會寧府,即使最偏遠的鄉村也一片肅然。
宗幹將目光轉向宇文虛中:“國師有何高見?”
國師並非官職。金人信佛,京城高僧多稱國師。宗幹對宇文虛中以國師相稱,是對他的尊重。宇文虛中從得到宗幹的邀請起也一直在緊張地思索,他清楚今晚將非同尋常。聽過宗幹的言語,宇文虛中漸漸有了主張,他清了一下嗓子道:“下官以為,新皇的當務之急並不是變易官製,而是封賞勳臣。”
韓昉、韓企先以及完顏宗幹都靜靜地看著宇文虛中。
“而且,下官以為要封賞的第一人便是都元帥。”宇文虛中繼續道。
韓企先問道:“封賞都元帥?如何封賞?”
宇文虛中道:“都元帥征戰三十餘年,勞苦功高,至少應該位於三公之列。”
三公即太師、太傅、太保,按宋、遼體製,屬國朝最高官職。宗幹是何等精明,頓時悟出了宇文虛中的深意,點頭道:“嗯,國師的主意不錯!”
宇文虛中望著宗幹道:“都元帥除了晉升三公之列,還應敕封王爵。”
“對對對,都元帥早就應該敕封王爵了。”宗幹端起酒盅,“來,為國師的良策將這盅酒幹了。”
擱下酒盅,宇文虛中又道:“眼下都元帥還在京城,如果加封得快,就沒有必要再回西京了。”
宗幹嗬嗬一笑道:“自家正在犯愁,年前,先皇將都元帥留在了禦寨,如今大喪已畢,實在找不出什麽由頭來挽留都元帥。”
韓企先與韓昉先是一愣,繼而省悟過來,兩人對視一眼。
年前,吳乞買將完顏宗翰從西京召回來商議伐宋,臨了卻任命完顏昌、完顏宗弼領兵出征。吳乞買對宗翰說,朕病了,身邊少個說話的人兒,你就留下來陪陪朕。這一陪就是半年,完顏宗翰再也沒有離開上京。對於吳乞買挽留宗翰,上京有各種議論,宇文虛中認為,將完顏宗翰留在會寧,這是病入膏肓的吳乞買在安排後事。完顏宗翰權勢過大,吳乞買擔心自己死後新皇無法駕馭。
“國師之策,兩位先生以為如何?”宗幹看著韓企先與韓昉。
韓企先與韓昉熟讀經史,清楚宇文虛中建議對完顏宗翰加官晉爵的真實目的。所謂封賞即是剝奪宗翰的兵權,將其困於會寧。
對於完顏宗翰,韓企先與韓昉沒有成見,相反,他們倒認為目前統領大金國兵馬,完顏宗翰仍是最佳人選。尤其是韓企先,這些年供職中書省,與宗翰多有交往,他雖是降臣,可完顏宗翰從不另眼相待,兩人的關係頗不一般。隻是如今,朝中大權已為完顏宗幹掌握,自然容不得擁有大金半壁江山的完顏宗翰。想當年,大遼不也是這樣麽?北府宰相蕭兀納是何等忠誠,曾冒死保護耶律延禧,並在朝堂上力主以耶律延禧為嗣。可是,蕭兀納權柄太重,待到耶律延禧登基,立即官升蕭兀納為太傅,名義上是禮尊蕭兀納,實際上是將其逐出權力中心。
“新帝繼位,應該封賞天下。”事已至此,韓企先不可能表示異議,“不過,加封都元帥,勃極烈也得加封。”
宗幹將手一擺道:“自家的功勞怎麽能跟都元帥相比?”
韓昉跟韓企先一樣,隻能附和宇文虛中的意見:“國公說得對,既是加封都元帥,勃極烈也不必推辭。依下官看來,勃極烈應為三公之首。”
宗幹繼續擺手:“如果奏請聖上恩準加封三公,太師之位應該屬於蒲魯虎。如今他是忽魯勃極烈。”
按勃極烈排序,諳班勃極烈為儲君,忽魯勃極烈為國相,國論勃極烈與移賚勃極烈排位第三和第四,為忽魯勃極烈的左右助手,相當於執政。
韓企先和韓昉不吱聲了。
宇文虛中知道韓企先、韓昉與宗翰的關係微妙,可他更深知眼下當政者是完顏宗幹,他隻能討宗幹喜歡,又道:“既是天子封賞,就得昭告天下,使四海通曉,人人盡知,百官朝賀,萬民景仰。”
宗幹連連點頭:“那是自然。”
從宗幹府邸出來,韓企先揶揄宇文虛中道:“國師好計謀啊!”
宇文虛中嗬嗬一笑,回敬道:“此處不是西京!”
聞言,韓企先和韓昉無話可答,低頭匆匆踏雪而去。
數日後,新皇完顏亶頒布恩命:
擢拔蒲魯虎為太師,封宋國王;斡本為太傅,封梁國王;黏沒喝(完顏宗翰女真名)為太保,封晉國王。自即日起,國政由太師蒲魯虎、太傅斡本、太保黏沒喝共同主持。
聽到這裏,完顏宗翰不禁頭頂響個炸雷:位列三公、共領三省事,也就是說自己不可能再回西京了?接下來詔書裏還說了什麽,他一個字也沒有聽清。
對於手握重兵的完顏宗翰而言,禦寨是什麽?禦寨是囚籠!是囚籠!是囚籠!直到詔書宣讀完畢,他仍然兩眼空空。
宣詔官道:“皇上口諭,都元帥黏沒喝就不必回元帥府了,留在禦寨與太師、太傅一起處理政務。”
完顏宗翰打個愣怔,猛然醒悟過來。老郎主剛剛過世,朝中一班小人就向自己下手了!他有如萬箭穿心,想發怒卻又找不出理由。
就在這時,完顏宗磐快步走出班列道:“我蒲魯虎何德何能,竟封為太師!乞望皇上收回成命!”
緊接著,完顏宗幹也走出班列謝辭。
這是規矩。這種規矩無論大宋還是大金都一樣,對於皇上的封賞都要謝辭,謝辭得越堅決越誠懇越顯得忠誠。
完顏亶沒有開口說話,大殿裏依然一片沉寂。完顏宗翰知道,現在所有的目光都看著自己。
這是一個陰謀。不,是一場陰謀的開始。刹那間宗翰想起了天會八年那個春日,為了將小合刺立為皇儲,他不惜開罪吳乞買父子,在乾元殿前一連守候了四天。現在,小合刺坐上了郎主之位,便開始改朝換代。完顏宗翰的心在流血,記起了漢人書籍上的一句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大殿裏已經有了竊竊私議聲,宗翰這才強忍著悲憤走出班列,然而,話一出口引來一片驚愕:“臣黏沒喝不要封賞,請皇上免去都元帥之職。”
片刻的沉寂後,高高在上的新皇發話了:“黏沒喝,朕今日賞你,你卻這樣說話,是嫌恩賞太薄了嗎?”這是一個孩子的聲音,既不洪亮也不渾厚,卻如奇寒撲麵,曆經千生萬死的完顏宗翰竟一時愣住了。
“朕念你征戰半生,多有勳勞,現在年事漸高,留在京城與太師、太傅一起享受太平,有何不妥?”
宗翰抑製著悲憤道:“皇上,臣並非嫌恩賞太薄,臣隻是覺得,這……都元帥之職還是另擇他人……”
“好啦黏沒喝,這都元帥還是非你莫屬。論公,你是朕的股肱大臣;論私,你是朕的皇叔,無論於公於私,朕都不忍心再讓你親冒鋒鏑,鞍馬勞頓。”完顏亶的一席話,可謂嚴絲合縫,滴水不漏,說得完顏宗翰瞠目結舌。
朝會一散,宗翰任誰打招呼也不理,繃著臉走出乾元殿。到家臉色黧黑,一頭紮進書房。宗翰的女人很多,有破遼時太祖帝賞賜的,有征戰中擄掠的,單是攻破開封,宗翰就擄回了近百名女子。這些女子有的侍寢,有的隻能幹一些粗活。所有的女子都十分怕他,包括他的正妻唐括氏,隻要他的神色一變,一個個噤若寒蟬。此時,見宗翰兩眼噴火,女人們都遠遠地躲開。
下午,唐括氏輕輕推門進來道:“高總管來了。”
高總管即西京留守兼西京路兵馬總管高慶裔。宗翰站起身搖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穩住,大踏步走出書房,來到前廳。
“你怎麽還沒有走?”宗翰問高慶裔。高慶裔是奉召回京參加新皇登基大典和先皇葬禮的,先皇葬禮已畢,他應該返回大同。
“小將想留下來跟都元帥一塊走。”高慶裔答道。
宗翰一聲苦笑道:“你看自家現在還走得了嗎?”
高慶裔道:“都元帥升任太保,可都元帥之職未免,如何走不得?”
“新皇口諭,要自家留在禦寨與蒲魯虎、斡本處理國務。”
“他們不讓都元帥走,都元帥就不走了?依小將看來,都元帥不僅要走,而且要馬上就走。”
宗翰兀自搖頭。
“隻要都元帥鐵心想走,小將這就去布置。”
宗翰“哦”一聲,驚奇地看著高慶裔。
高慶裔壓低聲音道:“小將悄悄從西京調來了五千精騎,昨日已抵達城外。”
宗翰哭笑不得:“好你個高慶裔!沒有你這五千兵馬,自家興許還能走,有了你這五千兵馬,自家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高慶裔一臉迷惘。
“你想啊,你從西京調來了兵馬,禦寨能沒有防備嗎?”
高慶裔不以為然道:“禦寨不過兩萬兵馬,他們防得住自家們嗎?小將有五千人馬,右監軍還有部分人馬。自家們都是驍騎,久經戰陣。”高慶裔說的右監軍即完顏希尹。
正說間,完顏希尹來了。身任元帥右監軍兼北京路兵馬總管的完顏希尹跟高慶裔一樣,也是回到上京參加新皇登基慶典和先帝葬禮的,可不知為什麽,他也沒有及時返回大定府。
“都元帥,可喜可賀呀!”希尹學著漢人禮儀,朝宗翰拱手。
“自家有什麽喜事?”宗翰一臉迷惘。
希尹道:“都元帥晉升太保,這難道不是喜事麽?”
高慶裔急匆匆地問完顏希尹:“右監軍手下有多少兵馬?”
“高總管問這做什麽?”希尹不大瞧得起高慶裔,隻是礙於宗翰的麵子保持著幾分客氣。外地軍政大員進京,除非朝廷頒旨,隻能帶隨身親兵。像都元帥宗翰,隨身親兵也隻有一謀克(約100人)。希尹是右監軍,親兵更少。高慶裔的詢問是一件犯忌的事情。
高慶裔答道:“自家們護送都元帥回西京。”
希尹扭頭問宗翰道:“回西京?當真?”
宗翰苦笑著朝高慶裔努努嘴:“這是他的主意。自家們要是回了西京,豈不正好給別人落下把柄?”
希尹點頭道:“都元帥這話有理。眼下如若是返回西京,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將會大做文章。”
“還是穀神(完顏希尹的女真名)說得有道理,自家們哪兒也不去。”頓了一會兒,宗翰又道,“為今之計,最好把都元帥辭了。”
聞言,高慶裔大驚失色:“都元帥,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宗翰沉著臉問。
高慶裔幾乎是嘶喊一般:“若是辭了都元帥,自家們就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肉了!”
宗翰對高慶裔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家要是辭了都元帥,有些人也就心安了。”
“都元帥,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都元帥心善,以大金為重,可有些人並不這樣,去年的鐵山遇刺就是明證。”高慶裔回頭朝希尹道,“右監軍,快勸勸都元帥!”
完顏希尹心底五味雜陳。高慶裔說得也有道理,朝廷設立三公,主要目的就是削除都元帥的兵權。如今擺在都元帥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條是留在禦寨,一條是出走西京。出走西京意味著大金國陷入動亂,同是完顏子孫的完顏希尹當然不願意看到大金國分崩離析。可留在禦寨,意味著都元帥成為虛銜,管不了一兵一卒和一城一地……
“高總管,”完顏希尹按捺著心頭的悲愴,用低緩的聲音道,“是走是留,還是聽都元帥的吧,都元帥思慮得比你我周全。”
“都元帥……”
“別說了!”
高慶裔愣愣地看著臉色如鐵的完顏宗翰。良久,低下頭顱。他還能說什麽呢?一切規勸都是多餘。高慶裔隻覺心底發堵,不由得長歎一聲。
公元1115年,金太祖阿骨打創建大金國,將會寧府更名為上京,至今已立國二十二載。會寧建起了巍峨的皇城,但金人很少稱上京,總是習慣性地稱這兒為禦寨,或者皇帝寨。
會寧府坐落在張廣才嶺西麓鬆峰山腳。鬆峰山海拔不高,但山勢險峻,洞穴密布。在鬆峰山南側,有一眼清冽的山泉,順山勢迤邐而下,於山腳處匯成一泓溪流,這就是按出虎水的源頭。在女真語中,“按出虎”即是金。大金開國,其名就源自“按出虎”。
起初,這兒並沒有城池,在百年之前,甚至沒有房舍。從獻祖起,開始茅室蓬戶,定居在了按出虎水之側。到了太祖阿骨打時期,民居越來越多,漸成規模。大規模建城是吳乞買繼位以後。新城仿照唐式,采用夯土法。城牆高大,外有護城河。新城又叫南城,或叫皇城,勃極烈和完顏部落的重要成員都居住於此。與新城相對的是北城,北城主要是居民區和商業區。
完顏宗磐的府邸在新城無人可比,就是都元帥完顏宗翰的府邸,也沒有完顏宗磐的府邸宏大氣派。這是因為,完顏宗磐是吳乞買的嫡長子。按照宋、遼的皇權繼承製度,完顏宗磐是大金國的太子。遺憾的是在大金國早期,國家的承襲製度是兄終弟及。
就在晉升為太傅的當天晚上,完顏宗磐獨自一人在府中喝悶酒,侍妾趙玉盤在一旁把盞。趙玉盤是宋帝趙佶的長女,開封城破被金人擄至會寧,後被完顏宗磐看中,納為侍妾。趙玉盤三十出頭,膚色白皙,體態豐腴,加上知書識禮,性格溫柔,深受完顏宗磐的喜愛。吳乞買死後,完顏宗磐經常酒一喝多就對趙玉盤嚷嚷,說你那皇帝爹爹被自家們擄來了,可自家當皇帝的爹爹也死了,我和你兩清了。
“聽人說郎君做了大官,為何還鬱鬱不樂?”當完顏宗磐將一壺蘇合香酒飲下大半後,趙玉盤委婉地問。
“什麽大官,用你們漢人的話說,那是虛職。”
“虛職?”
完顏宗磐告訴趙玉盤,他雖然貴為太師,但斡本是當今皇上的伯父,他這個太師怎麽能與皇上的伯父相比?
“皇上當庭宣旨,斡本入朝不拜,策杖上殿。你知道這是什麽?”宗磐不待趙玉盤回答,嚷道,“這就是優渥。”
自幼在皇宮裏長大的趙玉盤清楚皇權的無情與血腥,遂勸道:“虛職也好,實權也罷,郎君落個快活就好。”
完顏宗磐又飲一口酒,狠狠一墩酒盅道:“都怪黏沒喝那廝,不然自家怎麽會如此窩囊?!”
提起完顏宗翰,趙玉盤的心也在滴血。當年如若不是這該死的粘罕(漢人對宗翰的稱呼),開封豈會陷落?太上皇、太後、皇兄、皇後、眾多娘娘以及姐妹兄弟,怎麽會墜入這人間地獄?
完顏宗磐沒有覺察到趙玉盤的悲憤,自顧自道:“有朝一日,自家要讓黏沒喝那廝碎屍萬段!”
大金立國之初,仍然遵循著本部落權力傳承習俗。太祖阿骨打是從大哥烏雅束手中接過王位的。再往前,阿骨打的爹爹劾裏缽將王位傳給了弟弟頗刺淑,頗刺淑又將王位傳給了弟弟盈歌。盈歌死後,並沒有將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完顏昌,而是重新交給了劾裏缽的嫡長子烏雅束。太祖阿骨打死後,自然將皇位傳給了四弟吳乞買。本來,諳班勃極烈是吳乞買的五弟完顏杲,不想完顏杲英年早逝。在接下來的兩年裏,皇儲無人,諳班勃極烈出現真空。
按照慣例,吳乞買應該將皇位重新交還給阿骨打的嫡子。問題是,遼、宋兩國父傳子繼的皇位嗣承製度已經對大金國產生了影響。
最希望改變大金國皇位傳承製度的自然是完顏宗磐,他是吳乞買的嫡長子,儀表偉岸,文武兼備,隻是性格略顯張揚。吳乞買繼位後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委於國論忽魯勃極烈重任。在諳班勃極烈出現空缺的日子裏,完顏宗磐的野心開始瘋長。
他先找到母後唐括氏,訴說遼、宋兩國如何傳承皇位,然後由唐括氏去做吳乞買的工作。事實證明,唐括氏的工作卓有成效,不然,諳班勃極烈絕不會空缺兩年。
對於宗磐而言,空缺是一件好事。在空缺的日子裏,完顏宗磐的勢力越來越大,空缺得越久,越有利於宗磐。然而,天會十年,都元帥完顏宗翰終止了宗磐的夢想。
那是四月的一天,完顏宗翰從大同匆匆返回上京。第二天早朝,完顏宗翰突然啟奏:“皇上,臣這次從西京趕回禦寨,是有一件大事要請皇上定奪。”
“什麽大事?”吳乞買問。
“請皇上早日立儲。”
對於一個國家,建儲是一等一的大事,乾元殿內頓時寂然無聲。
半晌,吳乞買訥訥道:“都元帥說得是,自打諳班勃極烈病逝後,皇儲就一直空缺……都元帥以為當立何人?”
“臣以為,當立太祖皇帝的嫡孫合刺。”
吳乞買隻是微微皺了一下雙眉,沒有馬上答複。
唐括氏時常在吳乞買耳邊嘀咕,日子久了,他難免不動心思。再說遼、宋兩國的皇權均為父子傳承,一些歸降的遼、宋大臣也不斷地在吳乞買麵前進言。問題是大金國有勃極烈製,勃極烈合議製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製約著吳乞買確立儲君的權力。
此時完顏宗磐忍不住了,出班道:“完顏亶如今才十三歲,我大金國立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兒為儲君,這不是惹人笑話嗎?”
宗翰冷冷地回了一句:“立皇儲要看年紀,祖上有這條規矩麽?”
宗磐愣怔了一下,說話也不順了:“祖上……雖然沒有這條規矩……可萬一皇上有什麽不測,一個十三歲的孩兒怎麽能夠統領大金兒郎?”
宗翰乜了一眼完顏宗磐,口吻依然森冷:“皇上身子強健,且正值壯年,哪會有什麽不測?蒲魯虎,你是在詛咒皇上麽?”
宗磐憤怒了:“黏沒喝,你……你這是拿大金國的江山當兒戲!”
宗翰正色道:“一派胡言!本元帥這樣做,正是為了祖宗基業萬世永存!”
“黏沒喝,”宗磐臉膛一下子漲得紫紅,“不要以為手中握有兵權就可以為所欲為!你這跟逼宮有什麽兩樣?!”
“逼宮?我這是逼宮嗎?”宗翰麵向吳乞買,朗聲道,“皇上,我是大金國的移賚勃極烈,事關國運興衰,身為移賚勃極烈不得不說。皇儲為一國之根本,冊立皇儲不可背離祖製。我大金之所以代代興旺,首先就在於祖宗之法上應天道,下合人心。完顏亶貴為太祖皇帝嫡長孫,自幼讀書習武,胸有大誌,為人賢良,如果皇上再加以**,將會是一代明君。”
吳乞買一直沒有說話,完顏宗翰在殿堂之上為立儲發難,使他不禁思緒萬端。當年修築新城,吳乞買挪用了軍費,硬是被完顏宗翰逼迫當眾認錯,且象征性地施予了鞭刑。完顏宗翰在朕麵前如此大膽,若朕他日賓天,朝中何人能製?
吳乞買見眾臣把目光投向自己,遂按下翻滾的思緒,目光從宗室大臣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緩緩道:“適才都元帥建議冊立完顏亶為大金國皇儲,眾位意下如何?”
司空完顏蒲家奴出班道:“啟奏皇上,臣以為都元帥所言極是,請皇上恩準。”完顏蒲家奴是三叔劾孫的兒子,戰功卓著。蒲家奴出麵奏請,將影響其他宗室大臣的態度。
果然,尚書右丞完顏勖走出班列道:“皇上,臣亦讚同都元帥的提議。”完顏勖是五叔盈歌的次子,國人呼為秀才,是大金國少有的文人。
宣徽使完顏宗敘也道:“皇上,都元帥倡議建儲,臣以為是對大金國的一片忠誠。”完顏宗敘是吳乞買的親侄,年紀不大,但頗有人望。
接下來,完顏晏本、完顏撒八、完顏夠英、完顏宗雄等人緊跟著紛紛進言,儲君非完顏亶莫屬。
在立儲上,漢人官員集體保持著沉默,積極應和的全是女真權貴。對於這些女真權貴而言,維護的不僅僅是皇位的兄終弟及,而是祖宗之法。
吳乞買是何等精明?這些宗室大臣的那點心思他清清楚楚。冊立嗣君不過是一個幌子,包括完顏宗翰,其核心是維護祖製。隻要勃極烈製度在,他這個皇上就必須忍讓、克製、收斂,而這些宗室大臣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靜默片刻,吳乞買爽朗一笑道:“朕豈能不知都元帥肝膽謀國?包括你們都是一心為了江山社稷。傳旨,賜都元帥白銀千兩、錦帛百段、駿馬十匹,以示褒獎。”
完顏宗翰再次走出班列,大聲道:“獎賞臣就不要了,望皇上恩準臣的奏請。”
蒲家奴、完顏勖、完顏宗敘、完顏晏本等人齊聲道:“是啊皇上,快恩準都元帥的奏請吧!”
吳乞買突然斂起笑容,麵容凝重威嚴道:“冊立皇儲,事體重大,不得輕率。今日就議到這裏,都退下吧!”
待臣工們退出乾元殿後,完顏宗磐對吳乞買道:“爹爹,黏沒喝是在串通朝中大臣,搶奪皇權……”
“你也退下。”吳乞買斷然道。
宗磐急切道:“他黏沒喝憑什麽在爹爹麵前撒野,還不是倚仗他執掌軍權?朝中不少人在說,什麽元帥府,分明是西朝廷……”
吳乞買勃然大怒,大喝一聲:“退下!”
事情到這裏沒有結束,就從那日起,接下來每天上午,完顏宗翰便來到乾元殿前坐等答複。第三天,蒲家奴、完顏勖加入進來。到了第四天,聚集在乾元殿前的宗室大臣達到三十多人。
吳乞買既不見人,也不允許他人覲見,沒人知道在這幾天裏他想了什麽。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天裏吳乞買思緒翻騰,徹夜難眠。到了第五天,登上禦座的吳乞買雙眼浮腫,印堂灰暗。內侍在一旁宣旨——
詔命皇太孫合刺完顏亶為諳班勃極烈。爾為太祖嫡孫,故命爾為諳班勃極烈,其無自謂衝幼,狎於童戲,惟敬厥德。欽此。
在短暫的愣怔之後,宗翰、蒲家奴、完顏勖、完顏宗敘、完顏晏本、完顏撒八等所有宗室大臣都笑逐顏開:“皇上聖明。”
對於宗磐,那一瞬間仿佛天塌地陷。
完顏宗磐與完顏昌一樣,爹爹做了皇帝,兒子卻與皇位失之交臂。完顏昌恨不恨爹爹宗磐不知,但對完顏宗翰卻是恨之入骨。
宗磐做夢都在想著如何殺死宗翰。
要殺死宗翰非常不易,因為宗翰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待在西京。西京遠離會寧,而且西京又是宗翰的地盤,唯一的機會就是待宗翰回到禦寨。可回到禦寨也不易下手,宗翰要麽在府第要麽在朝堂,無論在府第還是在朝堂都有甲士護衛。
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那是冬天的一個下午,完顏宗翰要去二十多裏外的大青山察看冶鐵場。冶鐵場隸屬兵部利器署,陪同宗翰前去冶鐵場的除了利器署令和兵部侍郎,僅有一小隊親兵。宗磐探聽到這一機密後迅速召來心腹完顏梟,命他率領數十名禁衛於半途設伏。
起初一切進展順利,完顏宗翰果然在冶鐵場吃過晚飯返回京城。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雪,滿山遍野白皚皚一片。兩撥箭雨便射殺了完顏宗翰的大半親兵,沒有斃命的也射中戰馬,跌落馬下。完顏梟按照完顏宗磐的指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正指揮禁衛挨個兒察看時,突然遭致大股金兵突襲,數十名禁衛連同完顏梟都成了箭下之鬼。
後來宗磐得知,秘密保護完顏宗翰的是武衛軍,武衛軍都指揮使完顏宗鐵與完顏宗幹十分親密,毫無疑問,保護完顏宗翰的指令來自完顏宗幹。而完顏宗翰,則因為跌落坎下躲過了一劫。
對於完顏宗幹,宗磐暫時還不能翻臉。這不僅僅宗幹是小合刺的伯父,而是在扳倒完顏宗翰之前,宗磐不想有第二個敵人。何況他與宗幹之間,暫時還沒有深仇大恨。現在不同了。現在,隨著完顏亶坐上帝位,朝政落入了宗幹囊中。他完顏宗磐既要對付黏沒喝,又要預防斡本。
完顏宗磐並不是一個缺少心眼的蠻漢。進封太師的他不僅沒有了趾高氣揚,而且變得溫文爾雅。見誰都笑著臉打招呼,如果是長輩還停下腳步立在路旁禮讓對方先行,在朝堂上陳述己見也不像過去那樣目空一切。
這天,宗磐剛回到府邸,門人來報說訛魯觀來了。訛魯觀,漢名完顏宗雋,是阿骨打的第六子,與次子完顏宗望為紇石烈氏所生。由於宗磐與宗雋年齡相差較大,平日裏往來不多,宗磐隻知道他在軍中任職。
“快請進。”宗磐吩咐門人。
完顏宗雋承繼了紇石烈氏的血統,身材魁梧,長相英俊。宗磐熱情洋溢地說道:“六弟呀,你是出落得越來越像太祖爺了!”
宗雋臉膛一紅道:“大阿哥,你又在取笑自家。”在完顏家宗字輩中,年紀最長者應是宗翰。隻因為宗磐曾經是皇長子,所以宗字輩中但凡比他小的人,多尊稱他為大阿哥。
“自家怎麽是取笑你呢?你們哥幾個,就你和斡離不最像太祖爺。”斡離不即完顏宗望。
宗磐這話說得不差。論長相,宗幹個頭顯矮,宗峻身子偏瘦,而宗弼又是一臉橫肉,唯獨宗望和宗雋有如山中白樺,俊俏挺拔。
“取酒來,”宗磐吩咐道,“六弟是貴客,自家今日要和六弟對飲幾杯。”
不一會,仆人們就將酒菜擺上了餐桌。女真人喜酒,有錢有勢的女真貴族自己家裏都有酒坊。以前女真人喝的多是穈酒,穈是高粱,穈酒也就是高粱酒。高粱酒性烈,史書記載,女真人醉酒後必須緊縛雙手,不然會乘醉殺人。伐宋以後,金兵既擄掠了宋人的美酒,也掌握了宋人的製酒之法,酒漿不再性烈,而且口感極佳。今日宗磐招待宗雋的就是一種芳香撲鼻的桂花酒。
“六弟現在軍中擔任何職?”宗磐問道。
宗雋答道:“天德軍兵馬鈐轄。”
“行啊!自家記得不錯的話,六弟才二十四歲。二十四歲就是正六品的兵馬鈐轄了!”
宗雋的臉又紅了:“大阿哥又取笑自家了,誰不知大阿哥二十出頭就已經是副元帥了!”
宗磐哈哈一笑,用略帶驕傲的口吻說:“這話倒是不假。伐遼取中京,你五叔是元帥,自家和你家大哥,還有黏沒喝,都是副元帥。”宗磐所說的五叔即劾裏缽第五子完顏杲。
也許是酒的緣故,宗磐談興漸濃,再一次講起了當年伐遼。天祚帝一敗再敗,上書乞降,宗磐奉命率領大軍直取中京,結果在南郊中了奚王回離保的埋伏。情勢危若累卵,宗磐奮力死戰。那一仗直殺得屍如山積,血流成河。宗磐不僅率兵殺出了重圍,還大破遼軍。
“奚王接連向自家放了三箭,自家馬快,騰空一躍,彎刀直劈奚王天庭。”宗磐講得眉飛色舞。
“大阿哥實在神勇無敵!”宗雋一副聚精會神樣子,認認真真聽完宗磐講過無數遍的中京城下刀劈奚王回離保。
“來,喝酒喝酒。”宗磐拎起酒壺,又各斟一盅。
過去,女真人喝酒都是用碗,或者木瓢。自興兵伐遼以來,酒具也越來越精致,如今像宗磐這樣的女真權貴,用的都是官窯瓷器。
“大阿哥,訛魯觀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宗雋言辭懇切道。
“說吧,隻要是自家能夠辦到的。”宗磐一直在猜測訛魯觀找他的原因,在太祖的子孫中發展盟友,是宗磐求之不得的事情。
宗雋生怕宗磐推辭,憤憤道:“自家跟斡本說了,斡本不但不同意,還把自家好一頓訓斥。”
“這是為什麽?”宗磐好奇地問。
宗雋很是不滿:“斡本說自家貪圖安逸,還說宋帝老兒就是貪圖安逸才丟了天下的。”
宗磐不滿地道:“斡本也是,自家兄弟怎麽能這樣說話?”
宗雋苦著臉說:“大阿哥,訛魯觀不想在豐州待,並不是因為豐州太苦。”
“我知道,六弟是隻虎,不是貓。”
宗雋氣憤起來:“訛魯觀隻是不想由一個遼人管束。”
宗磐愣一下,頓時想起天德軍隸屬西京路,宗雋這個天德軍兵馬鈐轄歸屬西京路兵馬總管府,而西京路兵馬總管則是前遼降將高慶裔。
宗雋氣呼呼地擱下酒盅道:“爹爹和阿叔們疆場拚殺,打下偌大一片江山,不就是為了讓自家們的兒孫們坐天下的嗎?”
“可不是?”宗磐應和道,“自家們的兒孫不能坐天下,爹爹和阿叔們的在天之靈都不會答應。”
“大阿哥,你這話說到自家心裏去了。”宗雋終於找到了知音,又幹一盅酒道,“想想咱們完顏家族為了建立大金國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哪!如今大金國建立了,渤海人服了自家,遼人服了自家,西夏人服了自家,就連宋帝老兒都成了自家們的階下囚。大阿哥你說,他高慶裔憑什麽還騎在咱們完顏家的頭上?”
宗磐點頭道:“六弟說得有理。”
“不瞞你說大阿哥,自家看見那高慶裔那廝就心底來氣。”宗雋恨得咬牙。
宗磐想一想,緩緩道:“高慶裔目前有黏沒喝護著。”
提到都元帥宗雋不吭聲了。畢竟,在宗雋這些年輕人眼裏,完顏宗翰就像一尊天神,具有震懾心魄的威望。
宗磐將酒盅一墩:“六弟放心,這你的事包在自家身上。來,倒酒。”
送走宗雋,宗磐陷入了沉思。應該說宗雋提醒了他,黏沒喝雖然離開了西京,但大同還有黏沒喝的爪牙。要將黏沒喝徹底扳倒,須得將他的爪牙收拾幹淨。要收拾完顏宗翰和他的爪牙,必須與宗幹聯手。
對於宗幹,宗磐雖無大仇,但有成見。父皇在世時過於信賴宗幹,很多事情不使喚他這個嫡長子,而是交與宗幹去辦。立皇儲,帶頭出麵的是宗翰,背後則有宗幹的影子。鐵山行刺,宗幹居然秘密調派武衛軍使他功虧一簣。
加強聯手的第一步就是要加強往來。做了十五年皇長子的宗磐已有十五年沒有進過宗幹府了。當宗磐在一天傍晚走進宗幹府時,很多仆人都不認識他,就連徒單氏也呆怔片刻,仰著頭將信將疑地問:“這不是……蒲魯虎嗎?”
徒單氏不好意思起來:“你如今都是太師了,阿嫂應該叫你的官名才是。”
“哪裏哪裏,在阿嫂眼裏,蒲魯虎就是蒲魯虎。”宗幹比宗磐年長六歲。宗幹成親時,宗磐是伴郎。
宗磐一邊說一邊進入府內,宗幹聽見宗磐的聲音,趕緊從書房出來迎接道:“今日是什麽風把太師給吹來了?”
宗磐哈哈笑著:“自家兄弟,用得著稱太師嗎?”
宗幹也微微一笑,將宗磐請進書房。
在府中置一所書房也是學習漢人的結果,過去女真人家中沒有書房。宗幹跟希尹一樣酷愛漢人典籍,牆邊一排好幾個大書架。
徒單氏獻過茶出去了,書房裏靜了下來。應該說,自打完顏亶立為皇儲起,宗幹就沒少受宗磐的氣。在朝堂上,宗磐經常截斷他的話頭,或者拒絕他的奏請,宗幹始終表現得平平靜靜。
宗磐望著宗幹,忽然撲哧一笑。宗幹有些奇怪,問道:“為何發笑?”
宗磐道:“自家想起那年乳峰山圍獵。有蠅果、有兀術,領頭的是五叔公。遇上雪崩,困在了乳峰山腳,一連五天五夜。後來沒有了食物,大夥兒餓得奄奄一息。是斡本兄爬出雪窖射殺了一隻罕達犴,才使大家夥免於餓死。”
宗幹笑說:“你的記性真好。”
宗磐道:“斡本兄救過大夥兒,這種事怎麽會忘記呢?”
宗幹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是漢人的老話。”
宗磐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斡本兄,自家今晚來是有一事相商。”閑聊幾句,宗磐把話引向正題。
“請說。”
“自家想奏請皇上擢升訛魯觀的官職。”
宗幹愣了一愣:“他找過你了?”
“是的。”
宗幹道:“他也跟我提過。”
“斡本兄,那高慶裔一個前遼降將,官至西京留守、兵馬總管,自家兄弟憑什麽在人家手裏做一個鈐轄?”
這話很有說服力,宗幹沉吟了一會兒問:“你認為訛魯觀可以除授何職?”
宗磐毫不猶疑:“東京留守。”
東京即遼陽,如今算不得重鎮,主要是鎮撫高麗。宗幹想了想,點頭道:“也行。”
見宗幹很快就同意了自己的提議,宗磐十分高興:“斡本兄,還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宗幹笑道:“你如今是太師、尚書令,大金除了皇上就是你了,有什麽當說不當說的。”
“斡本兄,自家以為高慶裔放在西京不好,誰知道他跟自家們是不是一個心思?想當年那個耶律餘睹,太祖皇帝是何等器重,官至元帥右監軍,後來還不是反了?”
這件事宗幹已經同韓昉、韓企先以及宇文虛中商討過幾次了,將宗翰限製在上京隻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剪除宗翰的黨羽。當然,這件事還屬於最高機密,不能有絲毫走漏,包括名為太師、尚書令的完顏宗磐,也必須隱瞞。
不久,完顏宗雋升任東京留守。幾個月後,宗翰的兩名重要心腹——高慶裔與蕭慶調離西京,高慶裔升尚書省左丞,蕭慶升尚書省右丞。而宗翰的另一名好友完顏希尹則進京升任尚書省左丞相。
金天會十四年(1136年)六月上旬,馮長寧抵達上京會寧。
為了拜見完顏宗幹與完顏宗磐,馮長寧從淘沙署挑了兩份厚禮。宗幹的是一串產自天竺的沉香木佛珠、一軸唐代孫位的《竹林七賢圖》、一方刻有“沛國魏公”的紅絲硯和一幀歐陽詢的《卜商帖》。宗磐的則是宋太祖趙匡胤的一根玉帶。然而,這兩份無比珍貴的禮物,完顏宗幹與完顏宗磐都堅辭不收。不收禮就意味著不會為大齊國說話,更不會為大齊國辦事。
馮長寧很是沮喪。
一日,樞密院通事烏陵思謀來到館舍,麵無表情地對馮長寧道:“上國皇帝口諭,先帝當年冊立劉齊,是為藩輔大金。可比年以來,齊國連年征戰,累及我朝。如此屢次三番,使我大金苦無寧日。長此以往,我堂堂大金豈不是為小小劉氏藩國驅使?望齊國臣皇帝劉氏少開邊釁,謹守疆域。欽此。”說完,也不寒暄,揚長而去。
馮長寧出使大金無數,烏陵思謀算是故人,故人相見,豈會是這種態度?馮長寧摸不著頭腦。此次出使本是恭請上國發兵共伐江南,誰知上國竟要下國謹守疆域,少開邊釁。馮長寧哭笑不得,不想就此罷休,他得弄清原委。
按照劉豫的旨意,馮長寧此行不得與都元帥走動。可是,若不與都元帥或都元帥的心腹之人走動,怎麽能夠獲得大金的最高機密?思來想去,他決定悄悄潛出館舍去會一會高慶裔。當年大齊立國,就是高慶裔代表朝廷宣讀冊文。如今大齊即將為上國拋棄,他不可能坐視不管。
對於大齊來使,大金看守不嚴,沒費多大氣力馮長寧便來到高慶裔府邸,遞進名帖,被仆人引入客廳。客廳裏,一班樂工正在吹簫鼓箏彈琴。馮長寧嚇了一跳,歌伎演唱的是《胡笳十八拍》。高慶裔剛剛飲罷酒,雙目通紅,盡管搖扇女將一柄長扇搖得呼呼生風,他仍然汗水津津。
“馮長寧拜見高總管。”馮長寧畢恭畢敬道。
高慶裔將手一擺道:“自家如今不是總管了,稱尚書吧。”
馮長寧訕訕一笑。
高慶裔吩咐就座,有仆人前來上茶,馮長寧從藤篋裏取出一件玉器道:“這是一柄西周玉斧,一直來不及送到府上,請高總管笑納。”
高慶裔看都不看一眼道:“這些物件,去送太師太傅吧。”
馮長寧頓時滿臉尷尬。
“你沒有來咱家府上,咱家並不怪你。攀龍附鳳,自古皆然。再說了,咱家府上如今也不需要你來。”高慶裔停頓一下,前傾身子問道,“既然今晚馮侍郎來了,咱家隻問你一句話,都元帥待你家劉豫如何?”
“這就對了。”高慶裔道,“沒有都元帥,哪來他劉豫?”
“高總管說得極是,”馮長寧奉承道,“不但我家皇帝感激都元帥,我大齊國朝野均對都元帥感恩不盡。”
“朝野有個鳥用!關鍵是你家皇帝。有都元帥在,你家皇帝就在;倘若都元帥不在了,你家皇帝就是劉禪。運氣好,也弄個安樂公做做,運氣不好,連安樂公都不是。”高慶裔說得如此直白,馮長寧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高慶裔又問,“自家問你,倘若都元帥有難,你家皇帝可否願意接納?”
“都元帥……有……有難?”馮長寧一聽,五內俱駭。
“直說吧,可否接納?”
“接納,接納。”馮長寧不敢猶豫,也不能猶豫,“都元帥是我大齊國的恩人,都元帥有難,我家皇帝自當排解。”
高慶裔突然壓低聲音道:“既如此,馮侍郎回去告訴你家皇帝,在大名府一帶暗暗增添兵馬。”
馮長寧緊張到了極點,聲音發顫:“為……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隻管增添兵馬便是。”
第二天,馮長寧給金廷上了一道辭謝的奏書,便率領使團匆匆返回了開封。
對於馮長寧的空手而歸,劉豫非常不滿:“卿此次出使,大失朕望。江南正在秣馬厲兵,上國不準興兵,難道讓朕束手待斃不成?”
馮長寧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哪裏還敢為高慶裔傳話。揮走馮長寧,劉豫召來兵馬大總管劉麟、副總管劉複、行軍參議羅誘以及殿前都指揮使劉猊商議應對之策。眾人聽說上國拒絕出兵,均麵麵相覷。
劉豫歎道:“上國負我,但我不能負上國。上國建立大齊,是為屏藩上國。如今江南挑釁,自家們不能等閑視之。”
“臣以為要破解江南挑釁,當先發製人。”羅誘是大齊立國後的第一名科考狀元。他熟讀經史,頗有韜略,深受劉豫喜愛。不僅被任為元帥府行軍參議,還賜了一名叫翠環的宮女為妻。羅誘出身寒微,驟然富貴,對劉豫很是感激。
“先發製人?”劉豫頗覺新奇。
“對,”羅誘點頭,“兵法雲,先發製人,後發人製。為今之計,隻有先行興師,方為善策。”
劉豫次子劉猊讚同道:“參議說得是。打仗猶如弈棋,就應搶占先機。”
劉豫也點了點頭:“參議所言有理。縱觀古今,以攻為守才是圖存之道。隻是……沒有上國襄助,如何勝得了江南?”
長子劉麟道:“先發製人雖合乎兵機,但兒臣以為敵強我弱,應以守為上。”
劉猊卻不以為然:“哥哥是大齊國兵馬總管,豈能說出這等沒誌氣的話來?”
劉豫製止劉猊道:“猊兒雖然忠勇,可江南也並非全是庸才。鄂州嶽飛,沉雄剛毅,多謀善戰,不得不防。”
劉猊問道:“參議以為,應該攻打何處?”
“淮西。”羅誘未加思索,“臣細察宋廷諸將,唯有淮西劉光世最為庸懦。軍中雖有王德、酈瓊,但主帥暗弱,難堪大用。我軍若先下廬州,直逼建康,整個江南勢必驚慌。”
聞言,劉豫在禦座前緩緩走動。忽然,羅誘又道:“臣有一計,可叫江南驚慌失措。”
劉豫停住腳步,急問:“卿有何計,快快說來。”
“喬扮金兵。”羅誘輕輕吐出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