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鄂州夜談

紹興五年底,朝廷為了強化對各軍的威權,將幾支大軍統一更名為“行營”諸軍,嶽飛所部改為“行營後護軍”。

行營後護軍的前身是東京留守司的右軍。起初隻有兩千人馬。宗澤死後,杜充繼任。他剛愎自用,氣量狹小,容不得人。很快,宗澤聚集的十萬義軍便紛紛離散。建炎三年,杜充棄守開封,嶽飛率領右軍滿懷悲憤地一步步遠離家鄉。過淮水,再過大江。半年後,兩千後軍在宜興站住了腳。建炎三年底至四年春,隊伍擴增至五千餘人。其時,正逢完顏昌掃**盤踞在梁山泊的山東義軍張榮。張榮誘敵,順運河南下。完顏昌圍攻楚州,朝廷命嶽飛率軍救援,五千饑疲之師與金兵血戰三日,最後隻得與通、泰二州的數千百姓一起撤回江南。

在接下來的歲月裏,宋金戰事轉移到了川陝,江南官軍的主要任務是平叛,嶽飛奉命隸屬江東安撫使張俊。

紹興二年,朝廷任命嶽飛為通(州)泰(州)鎮撫使,襄陽鎮撫使李橫起兵北伐。起初戰事順利,捷報頻傳。然而到了紹興三年三月間,李橫在開封城外牟駝崗突然遭遇金兵鐵騎,五萬大軍傷亡大半。不僅原先奪得的河南州縣全部丟失,就連隸屬於京西南路的襄漢六郡也淪入了劉齊之手。

此時,嶽飛正在江州駐防,立即上書朝廷建議收複襄陽。趙構力排眾議,任命嶽飛為將,率軍北上。經過三個月苦戰,連下郢州、隨州、襄陽、信陽、唐州、鄧州,將疆域恢複到了伏牛山一線。次年,嶽飛又率兵平定了洞庭。

僅僅兩年,嶽飛便由一名普通將領擢升至大將。現在他的身份是襄陽府路、荊湖南北二路製置使兼行營後護軍都統製。

由於嶽飛驟升為京湖地區最高統帥,從大年初一開始,官邸裏便人來人往,賓客雲集。

這一天是正月初三,一大早嶽飛便來到西山腳下,行營後護軍一大半駐紮在這裏。平定洞庭後,後護軍劇增了五六萬人,嶽飛隻得調集工匠趕建簡易營房。經過四個多月的緊張施工,新增士兵終於在除夕前搬進了軍營。如今,站在鄂州城頭望去,行營後護軍軍營宛如一座小城。

進入營區大門,將士們多在休息,除了巡營的士兵,營區內很少有人走動。忽然,校場上傳來一陣馬蹄聲,隻見一個人正在練習騎馳。大過年的誰還在練習騎術呢?嶽飛走近一看,原來是嶽雲。

“爹爹來了!”嶽雲個頭不高,敦實,見了爹爹趕緊下馬過來問候。

嶽飛點點頭應了一聲。想起去年秋,嶽雲帶領全隊訓練騎馳。騎馳是騎兵訓練的入門課,即攜帶兵器從高坡上狂馳直下。當時,全隊五十人有三十餘人從馬上跌落,包括嶽雲。

“如今孩兒不僅能騎馳,還能馳射了呢!”嶽雲告訴爹爹。

“是嗎?”嶽飛驚喜道。

嶽雲當即上馬奔上坡頂,然後打馬衝下。嶽雲一邊奔馳一邊挽弓,連射三箭,三箭有兩箭中敵咽喉。

嶽飛從箭靶上取下箭矢,遞還給嶽雲,語重心長地說道:“荀子說,百發失一,不為善射。”

嶽雲臉頰騰地紅了:“爹爹放心,孩兒會加倍苦練,做到百不失一。”

嶽飛往軍營外走,走了幾步又道:“馳射至少要挽一石弓,射八十步。”

還未進門,嶽飛就聽得大廳裏一片喧嘩,原來後護軍的一些主要將領來給嶽飛拜年了,譬如王貴、張憲、徐慶、王萬、寇成、王經、姚政等。這些人跟隨嶽飛的時間長,在戰場上多次同生共死,關係非同一般。今天來的除了這批人還有近兩年由朝廷撥隸給後護軍的將領,比如牛皋、董先、李道、崔邦弼、顏孝恭、趙秉淵等人。加上呼延龍、沈德等一班親將,使得能容納數十人的官邸大廳座無虛席。嶽飛的姊姊嶽青在廚房燒水,夫人李娃則親自拎著水壺給大家斟茶。呼延龍欲從李娃手裏接過茶壺,被她謝絕了:“今日是正月初三,你們隻管安心做客。”

“嗬,好熱鬧!”嶽飛走進來笑道。

眾將紛紛起立。

“坐,都坐。”嶽飛平日裏十分嚴肅,難得一笑。如今是年假期間,嶽飛一改往日的嚴肅,無論見了部將、士卒或是他們的家人,都盡可能地一展笑顏,“門外就聽見你們喧嘩,在說什麽?”

張憲回道:“自家們在議,咱後護軍應該建立一支騎兵。”

嶽飛斂起微笑問道:“大家意見如何?”

結果,大夥都不吭聲了。

張憲急道:“你們方才不是說得很起勁麽,怎麽都啞巴了?”

嶽飛重新換上笑容,將目光投向董先,親切地問道:“董太尉跟金人的騎兵交過手,你說說看?”

董先曾身陷劉齊。李橫起兵北伐,董先積極響應,脫齊歸宋。但他總為這段經曆自卑,在眾人麵前保持著低調。既然點到自己,董先隻得開口道:“節鎮所言不差,自家確實跟金人的騎兵有過一戰。”收複襄陽後,嶽飛升為了節度使,眾將領稱之為“節鎮”。

這一戰便是紹興三年開封城外的牟駝崗之戰。李橫興師北伐,董先在伊陽起兵,攻下西京洛陽後直逼東京開封。在開封城外的牟駝崗,他們會合李橫、牛皋、彭玘等多路義軍準備與偽齊軍決戰。誰知兩軍正在纏鬥,忽然西天塵土飛揚,一支萬餘人的金人騎兵像烏雲一樣壓了過來。

“虜人馬快,眨眼間就到了跟前。且虜人身穿鐵甲,頭戴兜鍪,戰馬從頭至尾都掛重鎧,刀槍弓矢近他不得。那一仗,唉!別說還手之力,連招架之功都沒有,就跟攆雞攆狗似的。”董先搖搖頭道,“五萬大軍一下子折損了三萬!”

牟駝崗之敗許多人有過耳聞,但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大夥還是頭一回聽說。

“這便是虜人的重裝騎兵,名叫‘鐵浮屠’。”嶽飛接過董先的話頭繼續問,“此前你們可曾知曉虜人有一支騎兵名叫‘鐵浮屠’?”

董先搖頭道:“不知。”

嶽飛將目光投向新撥隸的將領們問:“你們之中還有誰跟虜人的‘鐵浮屠’交過手?”

新撥隸的將領們紛紛搖頭,嶽飛將目光停在崔邦弼的臉上。

崔邦弼趕緊回道:“小將在京東一帶轉戰時曾聽人提到過‘鐵浮屠’,可從未親眼見過。”

“自家倒是與虜人的‘鐵浮屠’有過一戰。伯富,你還記得麽?”嶽飛望著王貴緩緩道。

王貴點頭應道:“當然記得。”

嶽飛的神色漸漸沉鬱起來:“那是六年前,在馬家渡。”

建炎三年十一月間,數萬金兵在完顏宗弼的統領下,由建康西南的馬家渡渡過長江。負責江防的江淮宣撫使杜充直到金兵過江的第二天,才匆忙派都統製陳淬率兩萬人馬迎戰,其中就有嶽飛的右軍。當陳淬率軍趕到馬家渡時,金兵已經過江了三萬餘人。宋軍剛列陣完畢,金兵便發起攻擊。前幾次衝擊的是步兵,都被宋軍的強弓硬弩射退了。幾個回合下來,金人將步兵撤到兩旁,改由騎兵衝鋒。金人的騎兵來勢很猛,幸虧當時宋軍攜帶了床子弩,否則要不了幾個回合金人的騎兵就會突進陣地。到了中午,嶽飛建議要主動反擊,還建議將騎兵全部集中起來,由他率領出擊金兵的核心陣地。遺憾的是宋軍騎兵太少,兩萬多宋軍隻集合了兩千五百騎兵,其中大部分來自嶽飛的右軍。午時三刻一聲炮響,嶽飛率領王貴、張憲、徐慶等將一齊殺出,直貫敵陣。

就在嶽飛率領宋軍騎兵發起反擊時,完顏宗弼派出了最精銳的重裝騎兵“鐵浮屠”猛攻宋軍左翼。擔任左翼的是禦前前軍統製王燮,他見“鐵浮屠”排山倒海而來,竟扔下部眾先逃了。緊接著,一萬三千餘人的禦前前軍作鳥獸散。盡管嶽飛率領的兩千五百騎兵斬敵無數,但隨著左翼丟失,宋軍全線崩潰。若不是王萬來救,很可能全軍覆沒。

嶽飛講完馬家渡戰役,廳堂裏許久沒人吱聲。

王貴道:“本朝曆來就不大重視騎兵。”

張憲補充道:“關鍵是缺乏良馬。”

“對,我朝西有西夏,北有大遼,加之失去了燕雲十六州,購馬通道全部被他人掌控。”嶽飛說到這裏,把話停住。

將領們開始議論,有人說可不是,漢武帝正是組建了強大的騎兵部隊,才與匈奴逐鹿大漠;唐太宗也一樣,他大敗突厥,親率騎兵衝鋒,一騎在前,萬騎隨後,所向披靡。也有人說我朝即便組建騎兵也不敵遼金及西夏,因為比起遼金及西夏的戰馬,我朝馬匹要矮一個頭。

顏孝恭對嶽飛道:“前幾年,一路經略司數千廂軍隻有兩匹馬,副指揮使以下全部步行。”

崔邦弼也附和:“不瞞節鎮,當年小將在黃州任兵馬鈐轄,衙門裏就一匹跛馬。”

聞言,眾將皆笑。

寇成甕聲甕氣道:“我朝偏重弓弩,想以強弓硬弩製騎。”

張憲總結道:“究其原因是耗資太大。範文正公就曾經說過,一騎之費,可贍步軍五人。”

嶽飛這才插話:“組建騎兵固然費錢,但沒有騎兵就無法與虜人抗衡。我朝之所以偏重高城深壕和強弓硬弩,想的隻是禦敵。殊不知虜人現在也有了硬弩和炮車。再說禦敵也不能全憑弓弩和城壕,兵法雲,禦敵先要勝敵。以不勝之兵如何禦得了敵?”

眾將稱是。

“攻取襄陽六郡,交手的全是偽齊軍。鄧州城外之戰,偽齊軍雖然有上萬騎兵,但與虜人的騎兵相比,戰力相差甚遠。虜人的騎兵既能馳射,又能搏殺,且馳**準。我朝騎兵要麽操弓,要麽使槍,且隻能挽六七鬥弓,射二三十步。虜人騎兵人人都能挽一石弓以上。下官思之再三,必須建立一支騎兵,且戰力要不遜於虜人,不然,剪滅偽齊後就無法與虜人對壘。”嶽飛頓了一下又道,“倘若不敵虜人的騎兵,光複山河便是一句空話。”

張憲首先響應:“節鎮說得是,殄滅金虜非得有一支強大的騎兵不可。”

王貴問道:“可建立騎兵馬從何來?”

正思考間,李娃進來對嶽飛道:“酒菜已經備好,請客人們入席。”

吃過酒席,眾將領散去,嶽飛特地留下王貴、張憲。

來到書房,三人落座。李娃泡來茶湯,知道夫君與王貴、張憲有機密事要談,退出時輕輕掩上了房門。

嶽飛首先道:“組建騎兵一事刻不容緩,當務之急是采購馬匹。如今的情勢,三五十匹馬容易得到,要弄成千上萬匹馬卻是不易。”

王貴道:“先買三五百匹好馬加以訓練,用作種子,待戰馬多了,再用種子發芽開花。”

嶽飛點點頭:“這個主意不錯。要破‘鐵浮屠’,自家們必須有一支精騎。”

張憲一拍大腿道:“五哥說得是,自家們也練一支‘鐵浮屠’!”

嶽飛微微一笑道:“練一支‘鐵浮屠’談何容易?單是一套馬具裝就難於置備。自家是想通過練出一支精騎,找出‘鐵浮屠’的短處。”

“找出弱點對症下藥,還是五哥想得深遠。”王貴、張憲眼睛一亮。可想得再深遠馬從哪兒來呢?兩人直是犯愁。

沉默了一會兒,嶽飛道:“自家有個主意。廣南西路轉運使朱芾與自家們有些關係,咱們托朱芾先買一批茶葉,然後以茶市馬。”

王貴道:“主意倒是不錯,可邊境已無榷場,到哪兒互市?”

嶽飛道:“到哪兒市馬那是後一步的事,當務之急是買一批茶葉。”

王貴道:“買茶葉的事,交給我。”

“好,”嶽飛點頭道,“伯富過完上元節就動身前往桂林。”

“行。”王貴應承。

嶽飛又對張憲道:“你去一趟金州(陝西安康),金州鎮撫使王彥你熟識。要以茶市馬,非得蜀人或秦人不可。”

“自家也明日動身?”張憲問。

嶽飛搖頭道:“伯富先辦茶葉,你可過些日子再啟程。朝廷年前行有文書,新年過後張相公要來鄂州,少不得視察練兵,宗本幫自家周旋。”張憲表字宗本。

洞庭湖戰事結束後,由於還有許多善後事宜需要處理,嶽飛未能參加張浚在建康主持的秋防會議。回到杭州後,張浚奏請過完新年後巡視荊襄,趙構照準。

經過十餘天的跋涉,張浚於紹興六年正月下旬來到鄂州。在鄂州製置司舉行完短暫的歡迎儀式,張浚宣布了嶽飛新的任職:由荊湖南北二路及襄陽府路製置使升為荊湖北路及襄陽府路宣撫副使。按宋製,宣撫使高於製置使,級別相當於執政大臣。加上宣撫司未設正職,嶽飛的宣撫副使就等於宣撫使。

在行營諸軍中,嶽飛的後護軍無疑實力最強。除了步軍、騎兵,還有一支數量龐大的水軍。

張浚抵達鄂州後的第二天上午就視察騎兵。那會兒太陽剛剛升上樹梢,在嶽飛及宣撫司一班幕僚的陪同下,張浚來到鄂州城外的鳳凰山前。此時,寬闊的校場上,隻見一排排鐵騎成陣,寂然無聲。一員偏將飛馬來到點視台前,大聲道:“諸事已畢,請張樞相示下。”

張浚很滿意這種禮儀,回頭對嶽飛道:“嶽太尉是主將,還須聽從嶽太尉號令。”

嶽飛搖頭道:“不不,後護軍是朝廷之兵,一切聽命於朝廷。”

張浚這才舉起右手,威武地吐出兩個字:“開始!”

那天上午,張浚不僅觀看了騎兵的戰陣演示,還觀看了以隊為單位的騎兵演練。以往,宋代騎兵分為兩大兵種:弓手和槍手。一隊騎兵一百人,有正副旗頭六名,槍手十八名,餘下的全部是弓手。無論是與遼兵交戰還是後來與金兵交戰,一旦被敵人騎兵突破戰陣,由於善射者不善馬上使槍,弓手就隻能被屠戮和追殺。嶽飛訓練騎兵不同,每個兵士既能騎射,又能使刀槍。兵士們先是一邊奔馳一邊引弓射箭,然後又挺起刀槍廝殺。

張浚越看越興奮,道:“我朝騎兵曆來專事弓箭,刀槍生疏,嶽太尉合二為一,騎射與刀槍結合,令下官眼界大開。”

嶽飛回道:“金人善騎、善射也善使刀槍。日後與金人的騎兵對陣,騎射與刀槍不可偏廢。”

從鳳凰山回來,嶽飛告訴張浚,後護軍打算組建一支八千人的騎兵,因缺乏戰馬,如今僅有五千餘人,嶽飛希望朝廷為後護軍解決一批戰馬。

各軍缺乏戰馬是都督府最為頭疼的事情。張浚上任伊始,便奏請趙構同意在餘杭設立了孳生牧馬監,自己繁殖馬匹,同時在扈州設立茶馬司,從雲南市馬。自己繁殖戰馬一時難以奏效,從雲南購馬由於道路崎嶇交通不便非常不易。在紹興五年,朝廷隻購得了八百匹廣馬。廣馬也就是大理馬。大理馬的品質遠不如秦馬,體型既小,耐力又差。但對於江南宋廷,目今除了大理馬已別無選擇。

盡管如此,張浚還是表示後護軍所缺的三千匹戰馬由都督府想法湊齊。

下午觀看步軍操練,次日過江觀看水軍演練。看完水軍演練,張浚又一次激動起來:“此乃我朝第一水師啊嶽太尉!”

此時的行營後護軍已擁有大小戰船千餘艘,而正在沿海措置海防的馬擴手中僅有三百餘艘戰船。至於其他各軍,戰船更少。而且,後護軍還擁有十多艘大型車船,載人數百,大江之上往來如飛。

第五日,張浚接見了副統製以上將領。張浚與將領們素不相識,但有些名字久有所聞,比如張憲、徐慶、牛皋、董先等人。

直到臨行前,張浚才得空與嶽飛交談,在都督府臨時官邸,張浚說道:“本來還想去一趟襄陽,可皇上傳旨召見,下官明日即啟程返回行在,臨走前有些事情想聽一聽鵬舉的意見。”這是張浚第一次稱嶽飛的表字,稱呼的改變意味著關係的親近。張浚在下屬麵前從未有過如此親近,何況對方是一名武將。但嶽飛確實令他折服,在這位比自己小八歲的年輕將領身上,他看到了中興大宋的希望。

“請相公直言。”嶽飛很是感動。

張浚問道:“兩年來,經各路大將保疆衛土,浴血苦戰,東起濱海,北至秦嶺,局勢已基本穩定。鵬舉以為,今後朝廷該如何用兵?”

“滅偽齊。”嶽飛毫不猶豫地說道。

“滅偽齊?”張浚一震。

“正是。”

靜默片刻,張浚前傾身子又問:“鵬舉認為偽齊可滅?”

“可滅。”嶽飛肯定地回答。

張浚隻覺渾身熱血沸滾,道:“朝中如此多的文臣武將,下官今日是第一次聽說偽齊可滅。”

嶽飛解釋道:“偽齊可滅,其一是民心可用。下官複襄陽時領兵北上唐、鄧,沿途所見村鎮凋敝,民戶十不存一。天兵所到之處,民眾無不拍手稱快。下官以為,整個河南望王師如久旱之望雲霓。”

“其二呢?”

“其二是我朝根基已趨穩固。軍賊已平,亂民不在,吏治清明,城鄉晏然。”

“其三?”

“其三便是朝中有相公這樣的中興之臣深謀遠慮,抱負高遠,意誌堅定。”

“鵬舉認為偽齊幾年可滅?”張浚站起身走了幾步複又坐下,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嶽飛毫不遲疑地回道:“君臣一體,諸將合力,不出三年。”

“好!”張浚終於抑製不住心頭的激動,霍地站起激昂道,“鵬舉所言,正合我意。偽齊不滅,天下不寧!”

嶽飛也站起身呼應:“一旦朝廷下令,我軍將兵分兩路進擊。一路出鄧州,攻取洛陽;一路經蔡州,攻取開封。”

張浚道:“到時朝廷再派出兩路大軍,一路出淮東,攻取徐州;一路出淮西,攻取商丘。”

“相公有此宏圖壯誌,實為國家之大幸!”

“來來來,坐下說話。”張浚見兩人都在室中站立,不覺哈哈一笑,呷了口茶繼續道,“當務之急除了練兵,還要儲糧。三路大軍共需精兵二十萬,糧草供給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倘若戰時糧草不繼,將是功虧一簣!”

嶽飛道:“軍需供給曆來為我軍之短。複襄陽後,下官除了開辦榷場,鼓勵貿易,置製司還專門設置了回易官。不瞞相公,去歲一年,僅襄陽府路就收入了一百五十八萬餘貫。”

聞言,張浚大吃一驚:“哦?”

也難怪張浚震驚,襄陽一地一年能有如此多的公庫收入實屬罕見!當然,不是說其他地方沒有公庫收入,問題是其他地方的公庫收入沒有進入公庫,要麽被大將們揮霍一空,要麽流入了大將們的私囊。

嶽飛細細道來:“回易、激賞、備邊等十四庫的利息錢一百十六萬五千餘貫;造酒、典庫、房錢、博易場共收入四十一萬五千餘貫。兩項收入可供後護軍三個月的支出。”

張浚禁不住連聲道:“好!好!好啊!”

嶽飛又道:“除了公庫收入,去歲襄陽府路營田收入稻米計十八萬石。可供後護軍食用兩個半月。”

張浚感歎道:“鵬舉啊,你可為朝廷解了大難哪!”

聞言,嶽飛臉龐微微一熱:“這要歸功回易官、營田官們。”

“速速報上名姓,朝廷按功績給予升轉。”張浚慷慨道。從去冬開始,朝廷將節度使以下的武將因功升轉權限交給了都督府,事急可以先除授再申報。

一名侍衛進來續上茶水,輕輕掩上門退了出去。二人各呷了一口茶,張浚又道:“分三路大軍進擊偽齊固然為上策,隻是中路軍難當大任。”

中路是劉光世的行營左護軍,嶽飛對他也沒有好感。當年嶽飛奉命救援楚州,軍力弱小,嚴重缺糧,嶽飛連發兩封公牘期望得到劉光世的資助,可身為兩浙西路安撫大使的劉光世竟沒有片言回複。

張浚憤憤道:“陛下用劉光世這等庸將,勢必敗壞國事。”

嶽飛沒有搭話。

“三路進擊偽齊,劉光世一路不堪重用,韓世忠一路實力較弱。”張浚繼續道,“唯有鵬舉一路可令朝廷無憂。”

“感謝張相公的抬舉!”

“這不是抬舉,”張浚爽朗道,“鵬舉為我朝第一戰將。”

嶽飛大為感激,道:“嶽飛承蒙張相公錯愛,他日北伐中原,肝腦塗地不足為報!”

張浚雖然官至丞相,卻也是性情中人。一旦他對某人心存好感,也能推杯換盞,坦懷相待。那晚張浚與嶽飛談得很晚,侍衛進來給他們續了三遍茶水。分手時,張浚問嶽飛有什麽要求。嶽飛想了想道:“本司參謀官朱夢說被朝廷罷免,一直空缺。”

“鵬舉可有人選?”張浚問。

嶽飛道:“近聞朱夢說一直在行府待職,不知朝廷有何安排。”

對於朱夢說,張浚曾聞其名。當年在東京,就讀太學的朱夢說即上書皇帝趙佶,痛陳朝廷被小人把持,為禍不遠。惹得趙佶十分不快,經蔡京、童貫等人鼓動,朱夢說被編管池州。張浚知道嶽飛的意思,沉思片刻後道:“鵬舉想要回朱夢說,已無可能。”

“為什麽?”嶽飛問。

“朱夢說過於剛直,不善屈就。”

“難道聖上不喜剛直之人?”

張浚沒有回答,在他看來,官家已沒有建炎年間那麽坦直了。建炎年間的官家雖然有失輕率,但性情熱切。如同夏日的陽光,即便炙人,感覺暢快。如今的官家有了城府,心思陰晴不定,就連身邊的宰執大臣都隻能猜測官家的用意。當然,這一切張浚不會與嶽飛說起。

“薛弼為人忠直,有韜略,可出任後護軍參謀官。”張浚轉變話題。

嶽飛點頭道:“薛弼與下官熟識。去年平定洞庭從旁讚畫,出力很多。”

張浚問:“至於參議官,李若虛如何?”

“相公識人,不亞張良。李若虛為人勤謹,可當此任。”嶽飛情不自禁地拊掌一笑。他告訴張浚,襄陽府路的營田、公庫能取得如此不俗的成績,與李若虛這個襄陽府路判官廳公事分不開。

張浚聽罷讚道:“有其兄便有其弟!河北李氏一門,家風剛烈。”

靖康二年,李若虛之兄李若水以吏部侍郎的身份隨趙桓入金營談判。趙桓被拘,金兵左副元帥完顏宗翰企圖誘降李若水。李若水誓死不從,宗翰大怒,被割舌剜目斷手,直至淩遲處死。

議罷參謀官與參議官,張浚道:“至於主管書寫機宜文字,下官建議嶽太尉自辟令郎擔任。”

有宋一代,主管機宜文字官涉及機密,允許各方大員自辟親朋好友或者自家子弟擔任此職。嶽飛同意了張浚的建議。

“就如朝廷改神武諸軍為行營諸軍一樣,恢複京西南路帶有匡複之意。”嶽飛又建議改襄陽府路為京西南路。

張浚滿口答應:“鵬舉所言極是。”

二月中旬,張浚回到杭州。次日早朝過後,趙構便將左相趙鼎、右相張浚、參知政事沈與求、簽書樞密院事折彥質等一起召入內殿。

對於張浚,趙構感情複雜。

張浚忠耿。建炎三年苗劉兵變,張浚不過一個吏部侍郎。然而,聞聽朝廷有難,立即聯絡諸軍勤王。韓世忠、劉光世、張俊、就連身為江南東路安撫製置使的呂頤浩也心甘情願聽從張浚指揮,最終於臨平(杭州餘杭區內)大敗苗、劉叛軍。

張浚有才。紹興四年,偽齊與金兵聯合進攻兩淮,前方告急,趙構一麵從杭州大牢提出蒲察胡盧巴,一麵重新起用張浚為知樞密院事。張浚沒有辭謝,立馬趕赴建康(江蘇南京)布置迎敵。金齊聯軍未能飲馬長江,進逼江南,既與開釋蒲察胡盧巴有關,也離不開張浚運籌帷幄,當機立斷。

然而,張浚卻器量褊狹,易於激憤。趙構最終決定將他從四川召回免職,並非全因富平之戰失利。趙構以為,曲端有罪,但罪不至死。擅殺曲端,張浚出自私憤。因私憤而裁處大將,是無視朝廷。

待眾位宰執行過臣禮,趙構對張浚道:“張卿過完新年即奔赴鄂州巡視行營後護軍,一路勞頓。”

張浚躬身答道:“臣總領軍務,不敢有半分懈怠,唯恐有負陛下重托。”

趙構問:“此次鄂州巡視,後護軍情形如何?”

張浚簡要稟報了赴鄂州巡視後護軍的經過及後護軍的基本情況後道:“嶽飛一軍,雖然猛添了五六萬新兵,卻是訓練有方,士氣高昂。”說到這裏,張浚不由得眉飛色舞,“尤其騎兵,十分精銳。”

經張浚一番介紹,趙構對嶽飛練兵有了興趣,便詢問了許多細節。尤其對馬軍既使刀槍又操弓箭表示了讚歎:“嶽飛是個將才。”接下來趙構話鋒一轉,“去歲金人的老郎主死後,看來已無南顧之意。目前我朝擁有正兵三十餘萬,朕以為,三十餘萬正兵過多。兵員過多則靡費大,靡費大則財力窮。朕思之再三,覺得應以二十萬正兵為宜……”

聞言,張浚隻覺腦袋轟然一響,天旋地轉。裁兵?皇上要裁兵?張浚竭力鎮定著自己,眼角瞥向趙鼎。隻見趙鼎無動於衷,麵色平靜。張浚判定,皇上要裁兵趙鼎早已知曉。而且,皇上就裁兵一事同趙鼎有過商議,並且得到了趙鼎的支持。張浚甚至想,說不定這裁兵的主意幹脆就是趙鼎出的。

待趙構說完,張浚疾步上前,赤白著臉道:“陛下,強虜未除,舊疆未複,兩京之民仍在水深火熱之中,何來裁兵一說?”

見張浚情緒激動,趙構的口氣越發溫和:“張卿主管兵事,不知國家財力。如今民生艱巨,朝廷用度困窘。”

張浚渾身熱血呼地一下子湧到了頭頂:“陛下,古人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大宋不在,即便坐擁金山銀海又有何用?”

這話顯然有些出格,趙構涵養再好,臉也頓時陰了下來。立在一旁的趙鼎也很為難,他讚同裁兵,以減輕朝廷負擔。問題是皇上裁兵,不僅僅是為財政解困。如今見張浚言辭激烈,趙鼎本欲解圍,又擔心被誤解。

“如若陛下真要裁兵,先罷微臣!”張浚梗著脖頸。

趙鼎頭皮一麻,擔心張浚會說出更為不敬的話來,趕緊趨前一步道:“德遠所言差矣。聖上所慮也是國家的存亡之道。三十萬正兵每年需要軍費三千五百萬,這還不包括激賞。我朝全年賦稅隻有三千萬,全部用以軍費還不夠養兵。裁汰老弱,有利於民生將息與國力恢複……”

張浚猛一扭頭,氣衝衝地打斷趙鼎的話道:“依趙相公的意思,國家隻有棄兵,才能富強?”

趙鼎委婉道:“不是棄兵,是裁汰冗員。”

“裁汰冗員,隻不過說辭不同罷了。”張浚衝趙鼎赤白著臉道,“相公既已決定裁兵罷戰,還與下官商議做什麽?”

張浚顯然錯怪趙鼎了。不錯,裁兵一事趙構在除夕夜向趙鼎提起過,且在年後的禦前會議上征求過沈與求、折彥質的意見。可無論是趙鼎,還是沈與求、折彥質,均提出軍機重事必須聽取張浚的意見。

張浚見趙鼎默然不語,以為被一語中的,越發疾言厲色:“相公決意裁兵,可知劉豫正在做什麽嗎?從去冬起,偽齊便在河南、山東等地強征十六歲至七十歲的男丁為伍,準備再下江南,吞滅我朝!”

這個消息太重大了,趙構與眾宰執一齊望著張浚。

張浚這才轉向趙構,繼續道:“陛下,劉豫亡我之心不死,路人皆知。隻要偽齊存在,必將年年征戰,兵連禍結。我朝若是罷兵求守,到時必將窮於應付,民力越疲,國力越竭。”

此次召對之前,趙構斷定張浚會反對裁兵,但沒有想到的是,言辭竟如此激烈,若不是了解張浚的心性,早已龍顏大怒。更何況,偽齊招兵,不見報告。

待張浚講完,趙構竭力使自己和顏悅色:“偽齊簽軍,朕可是頭一遭聽說。”

張浚心中咯噔一響,趕緊平靜心緒躬身道:“臣昨晚方接到泗州的軍情文書,還來不及上報陛下。偽齊不僅大量招兵,還大量購馬。”

“購馬?”趙構微微動一下身子,睜大眼睛。

張浚點頭道:“據泗州報告,劉豫在河南、山東等地購馬不下萬匹。”

劉豫的招兵與購馬,像兩團烏雲湧進了內殿,氛圍頓時凝重起來。既然劉豫在簽軍購馬,裁兵罷將便已無可能。隻是,裁汰兵馬由自家提出,他是帝王,不能自食其言。趙構便將目光投向折彥質與沈與求:“沈卿、折卿,以為如何?”

年近五旬的沈與求為湖州名儒之後,四十開外的折彥質為西軍將門之子,此時經張浚一番慷慨直言,早已熱血沸騰,回稟道:“臣以為,張相公雖然言辭欠妥,但忠心可鑒。此時裁兵不合時宜。”

趙構問:“有何不宜?”

沈與求又道:“嶽飛收複了襄陽六郡,吳玠建大功於蜀口,韓世忠挫敵於淮甸,我軍士氣高昂。此時裁兵,意味著棄戰。棄戰則銳氣自墮,倘若偽齊來犯,如何抵禦?”

不待趙構回應,折彥質趨前半步道:“金虜扶持偽齊,為的是屏障虜國。偽齊圖存,必然犯我。一日偽齊不滅,兵勢隻能加強不能削弱。”

趙鼎見沈與求、折彥質的觀點完全與官家相左,擔心惹怒官家,將局麵弄得不可收拾,便以左相的身份叱責沈與求、折彥質道:“二位多慮了!我朝有二十萬正兵,還怕偽齊犯我?”

張浚見趙鼎叱責兩名執政官,怒火再次升騰:“趙相公,三千裏防線,二十萬正兵,是想要官軍被動挨打麽?”

趙鼎一時有口難辯:“德遠,你……你……誤會我了。”

張浚哼了一聲,臉轉向一旁。

四名宰執有三人反對裁兵,且主管軍務的右相反對得如此堅決,趙構覺得他該作決斷了。

“張卿,”趙構望著張浚,目光嚴峻,“若不裁兵,該如何措置?”

張浚果斷道:“滅偽齊!”

滅偽齊?短暫的震驚過後,趙構平靜地問:“張卿以為……偽齊可滅?”

“可滅。”張浚十分果決,“劉豫無道,逆天而行。連年興兵,國竭民窮。盜皇陵,刮民財,濫殺無辜,殘害忠良,如今已是天怒人怨!”

內殿裏悄無聲息。趙鼎不相信偽齊可滅,因為後麵還有金人,遂委婉勸道:“德遠誌向不凡,令下官欽佩。隻是興兵剪滅偽齊,金人豈能坐視不救?一旦引來金人南下,形勢豈不越加危急?”

張浚不看趙鼎,麵對趙構言道:“據北四川探報,金國都元帥粘罕已離開西京,回到上京與蒲魯虎、斡本共同主持國政。隻要粘罕去了北邊,燕京以南肯定將以完顏昌為帥。”

這是一個好消息,趙構來了興趣:“此事可探得真切?”

張浚點頭:“真真切切。”

趙構不語了。既然暫緩裁兵,便不應疲於防守。偽齊據有中原,直接威脅大宋存亡。而且有劉豫在,絕不可能讓金廷罷兵。沉默片刻後趙構問道:“張卿以為,偽齊幾年可滅?”

張浚毫不猶豫地回道:“三年。”

趙構心頭掠過一陣喜悅。如果三年剪滅偽齊,既除去國朝大患,又打通北上金廷的路途,可謂兩全其美。於是他臉色一沉,用森冷的聲音對張浚道:“好吧,朕今日依你暫不裁兵,以三年為期,滅偽齊!”

從三月間開始,宋廷幾支大軍開始大規模調動。按照都督府的計劃,三年滅偽齊,第一年是調兵遣將,儲積糧草。除嶽飛的行營後護軍暫駐鄂州外,劉光世的行營左護軍前移廬州,張俊的行營中護軍前移揚州,韓世忠的行營前護軍前移楚州,楊沂中所部前移鎮江。

宋軍大規模調動的消息傳到開封,大齊皇帝劉豫坐臥不安,他斷定宋軍將有重大行動。

劉豫原為宋臣,建炎二年奉命知濟南府。是年,完顏昌進攻山東,劉豫殺死守將關勝,獻城出降。建炎四年,大齊建立。按金廷旨意,大金為上國,在大金國麵前,劉豫稱臣皇帝,黃河以南為大齊疆域。

五月的一天,劉豫將戶部侍郎馮長寧召入萬歲宮。馮長寧曾經也是宋臣,建炎四年投降劉豫。因馮長寧能言善辯,為劉豫重用。去年他兩度北上會寧,打探金廷動態。劉豫講了兩淮宋軍的調動,麵帶戚色道:“為今之計,卿還得出使上京,懇請上國發兵助我。”

“請求上國發兵助我是為上策,隻是……”宋軍的調動,馮長寧也已知曉,欲言又止。

“卿可直言。”

馮長寧猶豫片刻,硬著頭皮道:“都元帥去了禦寨,至今未回西京。隻怕情形於我大齊不利……”

劉豫沒有接話。老郎主在位時,都元帥完顏宗翰的權勢很大,都元帥府設在西京大同,主管燕山以南軍政要務。但是前年秋天,老郎主病重,都元帥去了禦寨後便一直沒有返回。大齊與都元帥聯係緊密,如今都元帥不在西京主政,劉豫心底惶惶。半晌,他才幽幽道:“朕是想值此之際,斷不能囿於成規,當行變通之法。”

馮長寧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何為變通之法?”

劉豫沒有答複,而是道:“卿可去淘沙署挑幾件寶物,奉送給宗磐、宗幹兩位勃極烈。”

完顏宗磐為老郎主吳乞買嫡長子,現任國論忽魯勃極烈,主管國務;完顏宗幹為阿骨打庶長子,現在為國論左勃極烈。同時,完顏宗幹又是小郎主的伯父兼養父。

“遵命。”馮長寧回答過後並未離去,望著劉豫小心翼翼地提示,“陛下,都元帥和高總管那兒……”

劉豫麵無表情地回道:“都元帥與高總管那兒自家們要減少走動。”

馮長寧聞聲一怔,都元帥和高總管可是大齊國的恩人哪!最終,馮長寧將話頭咽下去了。雖為劉豫器重,但他清楚眼前這位劉皇帝心腸極為冷酷。

五月,正值麥天,陽光燦爛,遍地金黃。然而,前往上京的馮長寧卻是滿腹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