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王朝①:鐵馬關河

第一章 陰雨年關

紹興五年(1135年)是南渡宋廷的又一個關口,應該說這年開局不錯。紹興四年底,十萬金兵連同十五萬偽齊軍分兩路進攻兩淮,一路被韓世忠阻止於承州(江蘇高郵)境內,一路被嶽飛擊敗於廬州(安徽合肥)城外。臘月二十九,天降大雪,金兵全線撤退,宋軍乘勢反攻,將金、齊聯軍驅逐至淮水以北。為此,紹興五年二月初,趙構回鑾杭州。

緊接著,趙構召見嶽飛,任命他為荊湖南北兩路及襄陽府路製置使,率軍平定洞庭。洞庭地區三州十九縣脫離宋廷已有五年之久,朝廷多次派兵清剿,均以損兵折將告終。嶽飛不負重托,至六月,洞庭地區所有水寨全部敉平,一舉消除了近在咫尺的心腹之患。

然而,紹興五年戰事雖順,卻是個災年。從入夏起,先是荊湖大旱,堰壋幹涸,禾苗枯萎;進入八月,浙東及福建沿海狂風大作,雷電伴隨暴雨,平疇頓成汪洋。待到進入冬季,整個江南卻又陰雲四合,細雨霏霏,終日不絕。

災年必生饑饉。剛進入冬季,荊湖南路就送來急報,衡州(湖南衡陽)築城,民夫凍餓交加,一下子致死兩千餘人!趙構聞訊,龍顏震怒,著將衡州知州裴廩革職除名,編管嶺南。隨著冬日漸深,趙構憂心更甚。

北宋時期,全國計有二十五路。經曆了靖康之難,秦嶺至淮水以北的疆土全部淪入了金人之手,南宋僅存十六路,且十六路中又有京西、兩淮、兩湖破敗不堪。川蜀本是賦稅重地,現因戰事緊張,輸出也大為削減,朝廷用度全賴江南、兩浙、福建及廣南。廣南山大人稀,屬瘴癘之地,真正能為朝廷繳納賦稅的隻有江南、兩浙與福建。

還未入冬,要求免稅及賑災的折子就陸續送抵行在(天子臨時駐蹕之地)。每收到一份這樣的折子,趙構心中的憂戚就加重一層。現在已經是深冬了,杭州城裏依舊陰雨連綿,間或還有北風撲麵。風挾著雨,雨夾著風,浸肌砭骨,一片苦寒。

杭州在金兵沒有過江之前,曾擁有三十餘萬人口,屬於江南大郡。然而建炎四年金兵北撤,一把火將杭州燒了三天,致使大半城池被毀。如今五年過去,街市雖然漸趨活躍,但焚毀的民舍尚未全部恢複,西湖沿岸以及蘇堤兩側盡是草棚。最要命的是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麵對一場接一場的連陰雨,隻能披著肮髒的棉絮蜷縮在屋簷下或者橋洞裏。

今天是除夕,內府采辦了一批蠟燭、炮仗、年畫以及驅祟用的衣帽器具。一早起來,內侍張去為就指揮幾個小黃門貼年畫、掛桃符。年畫俗稱“歲軸兒”,有“歲朝圖”“豐年圖”“田樂圖”“五瑞圖”等。

上午,趙構吩咐內侍給趙鼎、沈與求、折彥質等幾名宰執送禮,稱饋歲。有宋一代,饋歲風行。往年皇帝給兩府大臣饋歲十分豐厚,今年一律從簡,每人除了一幅臨摹逼真、裝裱精美的鍾馗像,再就是兩缶宮廷禦酒。然後是祭祖。趙構率眾嬪妃依序在祖宗靈位前上祭,獻香花供佛,行三叩九拜。忙完這些,趙構才進入書房,伏在案頭閱讀各地奏本。奏本實在太多,趙構批閱一陣,心情太過沉鬱,又起身走一走,或是佇立窗前凝望院外紛飛的冷雨。

麵對苦雨淒風,趙構的思緒飄向了萬裏之外。他不知金人有沒有歲除一俗,但太上皇與宣和皇後(即趙構生母韋氏,趙構登基後遙尊為宣和皇後)肯定記得今天是除夕的。想當年在東京,從小年起宮中即解除燃放爆仗的禁忌,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從小年一直響到上元節。太上皇有時候像個孩子,樂嗬嗬地拿一支棒香親手將炮仗點燃。

由太上皇及宣和皇後,趙構不由得想起皇後邢秉懿(邢秉懿原為嘉國夫人,趙構登基後遙立邢秉懿為皇後)和他的女兒們。邢秉懿十四歲嫁給他,開封城破時還不到二十歲,兩人一起生活了將近六年。邢秉懿的美麗、溫柔和聰慧,已經深深地刻進了他的心扉,無論他成為皇帝後再迎娶多少妃嬪都無法替代邢秉懿的位置,更無法將其忘懷。趙構有五個女兒,長女趙佛祐和妹妹趙神祐為雙胞姊妹,開封城破時,五個女兒連同邢秉懿全被金人擄往了會寧(哈爾濱市阿城區內),至今已然九年,音信杳無。想著那些身處極寒之地的親人們仍在受苦受難,趙構卻無力解救,不由得喟歎一聲,眼窩蓄滿淚水。

待心緒稍稍平複後,趙構輕叫了一聲:“張去為。”

“小人在。”張去為快步走到趙構身邊。

趙構欲傳見趙鼎,他有一些想法需要與趙鼎談談。本來這些想法可以擱到年後召集眾宰執商議,可趙構心底焦灼。

張去為用一雙略帶童稚的眼神望著趙構,等待吩咐,趙構卻猶豫了。

目前的朝中大臣,趙構最信任的莫過趙鼎。建炎三年秋天,麵對金兵新一輪攻勢,朝廷被迫遷移。冬月中旬從杭州出發,直至第二年初夏從昌國(浙江舟山群島)歸來,趙鼎是從駕的主要臣僚之一。君臣朝夕相處,使得趙構充分認識了趙鼎的勤勉、厚道、忠實,以及豐富的學識和敏捷的思維。在趙構最為艱難和尷尬的日子裏,與趙鼎交談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

事兒暫時擱一擱吧,趙構猶豫一陣,打消了召見趙鼎的念頭。

按例,年夜飯是很隆重的。年夜飯又叫合家歡,過去宮中一頓年夜飯少則花銷幾千兩銀子,多則花銷上萬兩銀子。就是南渡以後,年夜飯也不曾馬虎,每年都有上百個菜肴。然而在紹興五年,待放過辭舊的爆竹,妃嬪們落座,發現餐桌上的菜肴不及往年一半。

忽然,趙璩叫了起來:“魚唇羹呢?”

趙璩原名趙伯玖,與建國公趙伯琮同為太祖皇帝趙匡胤的七世孫。建炎三年苗劉兵變,叛軍擁立趙構獨子趙旉登基,結果三歲的趙旉受到驚嚇,不久病歿。到了紹興二年,經臣僚們建議,先將趙伯琮收入宮中,改名趙瑗,由張婕妤養育。到了紹興四年,又將小趙瑗三歲的趙伯玖召入大內,改名趙璩,交由才人吳芍芬撫養。

趙璩的一聲叫嚷,妃嬪們這才發現席麵上不僅沒有魚唇羹,諸如紅燒鵝掌、蒜泥皮凍、油燴肚尖、奇香豆腐等許多菜肴都沒有。

趙構沉著臉語調緩緩道:“今歲大災,民生困苦,我命膳司減去大半,隻做了三十六個菜,對不住各位娘子了。”

年僅五歲的趙璩可不依,仍然大叫:“我要魚唇羹!我要魚唇羹!”

吳才人將趙璩摟在懷裏,吩咐宮女道:“那就做一個吧。”

“不行!”趙構愀然作色,“百姓困窮,別說魚唇羹,就連粗糧都不能果腹!”

吳才人柔聲道:“官家,他還是個孩子。”

趙構厲聲道:“可他也是皇家骨血!”

聞言,妃嬪們為之一怔。趙璩更是嚇得臉色慘白,一頭紮進吳才人懷中。

也許趙構覺察到今日是除夕,不宜動怒,他便和緩一下口氣又道:“今年荊湖、浙東、福建皆有大災。雖有賑濟,可十不解一。若長此以往,老弱者將餓斃溝壑,強悍者則流為盜賊。我為天下父母,每每想起心如刀割!”頓一頓,又道,“就說此刻,朕居燠室尚覺寒氣襲人,細民們家徒四壁,境況可想而知!”

聞聽此話,嬪妃們一個個斂聲不語。

“斟酒吧。”趙構吩咐宮女。

待妃嬪們麵前斟滿屠蘇酒,趙構舉起酒盅道:“國事艱澀,物產菲薄,宮中用度大減,還望眾位娘子多多體諒。”說完一飲而盡。

潘妃、張婕妤、吳才人,以及新近納入的馮美人、劉美人均無聲地舉盅抿酒一口。

“不過,娘子們寬心,”趙構換上笑容,“就是再拮據,壓歲錢是免不了的。”

見趙構露出笑臉,席間的氛圍倏忽輕鬆下來。

“不知官家今年的壓歲錢有多少?”潘妃追問道。她為趙旉生母,趙旉薨逝後傷痛過度,身子骨大壞,至今尚未完全恢複。

“自然遠勝於去年。”對於潘妃,趙構一直心存愧疚,笑著回答。

“去年,”潘妃左右看看,“臣妾好像記得去年每人隻有兩匹絹、十貫錢。”

眾嬪妃紛紛點頭,說潘姐姐記憶不差。

去年除夕趙構是在平江(蘇州)過的。宮中的壓歲錢,是留守行在的孟庾給的。彼時行在財政枯竭,別說壓歲錢,就連宮中的日常開銷都捉襟見肘。

趙構道:“去歲虜人竄犯,情形特殊。今年天下大安,壓歲錢每人五百。且瑗兒、璩兒與娘子們一視同仁。”

五百貫壓歲錢,在北宋年間不值一提,可自從南宋立國,卻是天文數字。嬪妃們歡欣鼓舞,唯有趙璩鬱鬱不樂。

吃過年夜飯,驅祟開始。驅祟又稱驅儺。當年在開封,宮中舉辦大儺儀,參與者不下千人。入夜,禁中爆竹轟響,皇城司諸班直頭戴麵具,身著雜色衣裝,手執金槍銀戟,或大張五色旗幟;教坊司諸伶工則裝扮六丁六甲、五方鬼使,抑或灶君、土地、門神。隊伍浩浩****,出南熏門,直至龍灣,稱為“埋祟”。祟埋掉了,國家就太平了。

趙構看了一會兒儺儀,規模比當年在開封自是小多了。爆竹響過,待驅祟的隊伍出了宮門,趙構重新進入書房閱讀各地奏書。

忽然,張去為輕聲稟報,說趙相公來了。

“趙鼎?快請,快請。”

須臾,一個麵目和善的老者裹挾著一股寒氣快步進來,他就是左相趙鼎。

“趙卿!”趙構站起身,聲音急迫而驚喜。

“老臣恭祝陛下聖安!”趙鼎下跪行禮。

“免了,免了。”趙構繞過禦案親手將趙鼎扶起,他見趙鼎肩頭有幾星白色,又問,“外麵下雪了嗎?”

趙鼎喜滋滋道:“下了,下雪了。”

自行朝駐蹕杭州以來,就沒有痛痛快快地下過一場大雪。

“下雪好,好啊!”趙構一邊說一邊命張去為給趙鼎搬來一隻錦杌。

“微臣謝過陛下。”趙鼎欠身坐在錦杌上。

趙構此時見到趙鼎十分高興,道:“朕今日幾次想要召卿進宮,可一想到是除夕,就忍住了。”

趙鼎一笑道:“陛下想著見臣,臣也在想著進見陛下。臣來時就想,這會兒進宮,是不是叨擾陛下了。”

趙構也笑:“你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叫心有靈犀。”

閑說幾句,轉入正題,趙鼎說道:“戶部派去鄂州的人回來了。”

“快說說情形如何。”

八月間,趙鼎建議,鑒於京西南路、兩淮路及荊湖路人口銳減,裁撤部分州縣。因為有的縣僅有區區數百人,朝廷卻依然設官置吏,既浪費人力物力,也騷擾百姓。對於趙鼎的這個建議,趙構十分讚同。於是由戶部派員奔赴兩淮、京西南路與荊湖路。兩淮的勘察年前就結束了,需要裁撤的縣有十三個,需要裁撤的州、軍有兩個。如今正等著京西南路及荊湖路的訪察結果。趙鼎從袖子裏掏出戶部對京西南路及荊湖路的裁撤文書,張去為接過,遞給趙構。

趙構看罷皺起眉頭:“京西南路及荊湖路的毀壞不亞於兩淮路。”

趙鼎道:“京西南路戰事頻繁,荊湖路楊幺盤踞多年,所以毀壞甚烈。”

按照裁撤州縣的標準,京西南路與荊湖路需要裁撤的州軍一個,縣八個。突然,趙構抬起臉道:“朕在想,裁撤州縣固然省費節流,但一年下來也就幾十萬、上百萬貫錢,濟不了大事。”

趙鼎心中咯噔一響。財政拮據一直為官家頭疼,這會兒為何又把幾十萬上百萬貫錢不放在心上了呢?

趙鼎是紹興四年初才由江西安撫製置大使任上出任左相的,此時的南宋可謂油盡燈枯——官員們發不出薪俸,各路大軍撥不出糧餉。至於宮中用度,則是一減再減。那些日夜趙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有時甚至幾天幾夜不合眼。一條健壯的關西大漢兩個多月下來足足瘦了一圈,須發也白了多半。趙鼎一連實施了三條舉措,以緩解財政壓力。一是減俸,下至吏胥,上至宰執,三停減一停;二是屯田,京西南路及兩淮地區有大量無主之地,趙鼎派人丈量收歸國有,其中拿出一部分軍屯,一部分民屯,軍屯由沿邊諸將負責,收獲用於軍餉,民屯由朝廷直接管轄,除了種糧者自食,全部上繳國庫;三是成立總經製司,將經製錢從東南州郡推廣至全國所有路府州縣,並且上調稅率。

裁撤州縣,是趙鼎為解決朝廷財政困難而施行的第四條舉措。按照趙鼎的設想,這一輪裁撤州縣,既為朝廷節省用度,又減少了官府對百姓的侵擾,有利於休養生息。

提議之初,聖上讚賞有加,誰知才過去幾個月時間,卻變了態度。

趙鼎一時沒有說話。官家雖然年輕,但經曆了建炎時期的顛沛流離和苗劉兵變的退位幽閉,沉穩了許多,也深邃了許多。說話不喜直言,常常將話題拋給臣僚,有時候臣僚需要仔細揣摩方才明白聖上的心思。比如現在,聖上對裁撤州縣不盡滿足,卻又不明說原委。

俄爾,趙構問:“嶽飛收複襄陽耗費了多少錢?”

趙鼎想了想回道:“臣記得,起初戶部預支了六十萬,後來又追加了三十八萬,一共是九十八萬貫。”

“也就是說,嶽飛收複襄陽用了將近一百萬?”

“是的。”

停了一會兒,趙構又道:“嶽飛一軍,過去不足兩萬人,收複襄陽時將牛皋、董先等部並入後,增加至三萬人。如今倒好,一下子招收了六七萬降兵,猛添至十餘萬人!”

嶽飛剿平楊幺時建議招降義軍。經張浚同意,上報趙構批準,招降了洞庭義軍近六萬人。目的有二,一是洞庭義軍諳熟水戰,宋軍必須建立一支水師;二是這些人原本居無定所,且悍勇好鬥,擔心重新流落四鄉依舊作亂。

可趙鼎卻從話音裏似乎聽出,官家對嶽飛擴軍頗有微詞。趙鼎在江南西路任安撫製置大使時曾是嶽飛的上司,對他較為了解。嶽飛為人磊落,心底坦**,他擴充兵員絕不是為自己壯大實力。見趙構沒有繼續往下說,趙鼎委婉道:“近兩年,不僅嶽飛一軍添兵,其他各軍均增加了人馬。”

“卿說得是。紹興二年,全國正兵不足二十萬,現在三十萬不止。其中嶽飛一軍,增兵最多。”

趙鼎心底一驚,莫非官家要嶽飛裁兵?

趙構自顧自地道:“今年全國賦稅三千萬,養兵卻要三千五百萬。長此以往,如何了得?”

裁兵不是小事。況且朝中左右丞相已有分工,趙鼎為左相,不管軍務。軍務由右相張浚專管。如今張浚不在杭州。

“趙卿以為,我朝須養多少正兵為宜?”趙構又問。

“這個……臣以為……應視情勢而言。”趙鼎謹慎地回道,“情勢如若向好,二十萬正兵不為少,可萬一情勢有變,三十萬正兵不算多……”

趙鼎所說的情勢,隻有趙構才能理會。

從趙構登基的那一天起,就有罷兵止戈的念頭。趙構是五月登基的,是年底,就選派王倫為通問使趕赴涿州拜見二太子完顏宗望。次年五月,派宇文虛中為祈請使奔赴燕京拜見三太子完顏宗輔。建炎三年,派洪皓為通問使趕赴大同拜見完顏宗翰。到了七月,又派崔縱為軍前使,趕往山東拜見完顏昌。至此,金廷上下均無一人理會趙構的通問和祈請。王倫、宇文虛中、洪皓等使者先後被金人扣留。尤其建炎三年七月,洪皓和崔縱尚在途中,金人已分兵四路南侵。趙構聞訊再派杜時亮為軍前使,請求金廷緩師。金人依舊毫不理會,四太子完顏宗弼一路甚至深入江南,稱為“搜山檢海”。嗣後,又不知派出了多少批通問使和祈請使,直到紹興三年底,都元帥完顏宗翰才派遣李永壽、王翊來到江南。然而,兩名金使狂悖不恭,大放厥詞,趙構一怒之下,方才鐵心收複襄漢,堅守兩淮。但在趙構心底,對罷兵議和始終沒有放棄。在他看來,罷兵言和,休養生息,方不失為保全國脈之策。

當然,與金人議和屬於朝廷的最高機密。

紹興四年,金、齊聯軍進犯兩淮,金兵統帥是右副元帥完顏昌。

關於右副元帥完顏昌,趙構有所耳聞。建炎四年,前禦史中丞秦檜歸國。朝堂上就多次提到過完顏昌。說完顏昌與其他金兵將帥不同,喜讀漢人書籍,尤愛漢人的詩詞歌賦。

紹興元年冬月,完顏昌為配合川陝戰場,出兵攻擊盤踞在梁山泊一帶的義軍張榮。張榮示弱,逐步後撤,次年二月,撤至縮頭湖(江蘇興化東)一帶。此時,完顏昌躊躇滿誌,企圖將張榮所部一舉殲滅。三月,大地回暖,完顏昌親率萬餘精兵撲向縮頭湖。誰知完顏昌不熟地形,中了埋伏,折損了五千多人馬,就連駙馬蒲察胡盧巴也被張榮所俘。張榮將蒲察胡盧巴押解到杭州後,本應在城門前斬首,被時任參知政事的秦檜保了下來,道:“此人既是完顏昌的駙馬,且完顏昌又駐守山東,留著他日後恐有用處。”

果然,到了紹興四年,金、齊聯軍進攻兩淮,趙構想起了蒲察胡盧巴。於是從杭州大牢秘密提出,派人送至完顏昌大營。嗣後,盡管完顏宗弼猛攻高郵,完顏昌遲遲不予增援,致使完顏宗弼“飲馬大江”的戰略目的功敗垂成。

據隨行的奉表通問使魏良臣稟報,在盱眙城內,完顏昌接見了魏良臣一行。魏良臣說了此行的目的,希望休兵罷戰,兩國通好。

完顏昌聽了,沉吟片刻道:“小婿能夠平安而返,自是感謝康王。不過,對於罷兵休戰,自家做不了主。”康王是趙構身為皇子時賜封的王號。

魏良臣問:“元帥親統大軍,怎麽會做不了主呢?”

完顏昌回道:“此次南下,乃是郎主之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完顏昌沒有直接回答。片刻之後又問道:“聽說你與秦中丞是同窗?”

魏良臣一時不解其意,不知完顏昌為什麽突然問起了秦檜。

完顏昌又問:“秦中丞安在?”

“現居江州。”

“秦中丞煞是好人。”過了一會兒,完顏昌輕聲說了一句。

自秦檜回到江南起,有關他是金人奸細的傳聞就一直不斷。魏良臣幾次想問完顏昌,可這話太過突兀,欲言又止。

“通問使回到江南,代自家問秦中丞好。”完顏昌對魏良臣道。

至此,會見結束。

對於這段插曲,趙構與趙鼎進行過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在大金國內部,有人主戰,譬如完顏宗翰;有人傾向議和,譬如完顏昌。如果完顏昌在大金國掌握了權勢,宋金雙方極有可能化幹戈為玉帛。

趙鼎所說的情勢便是大金國內部主戰派與主和派誰能占據上風的問題。

沉默片刻,趙構以低緩的聲音道:“若情勢向好,朕自是效祖宗之法;如若情勢不變,國家九成正兵掌控在大將手裏,如何了得?”

趙鼎幡然醒悟,官家對手握重兵的大將們不放心,這才是憂戚的根本。

大宋開國,第一件事即是力糾五代之弊。而五代之弊,核心便是武將坐大而形成藩鎮,使得皇權衰微。趙匡胤洞悉五代之弊,穿上龍袍不久就以“杯酒釋兵權”的方式剝奪了統兵大將的職權。稍後,又以製度的形式確立了“以文馭武”的國策。是一場“靖康之難”,將祖宗之製破壞得粉碎。

“要論根源,在範宗尹那兒。”趙鼎道。

提起範宗尹,趙構很不高興,沒好氣道:“這個範宗尹辜負了朕的倚重,致使鎮撫使流毒至今!”

建炎三年,年僅二十九歲的範宗尹出任右相。鑒於金兵入寇在即,而各地力量單薄,便將兩淮、京東京西以及荊湖南北等地的一批州郡劃撥給了握有兵權的潰將與豪強,授予鎮撫使之職,以屏藩宋室。這批鎮撫使中不乏佼佼者,譬如嶽飛、趙立、陳規等人。更多的則是割據一方的梟雄,相互攻伐,塗炭生靈,朝廷後來不得不調集大軍征剿。

趙鼎一時沒有吭聲。金人大舉入寇,賦予將領們一定特權,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如若沒有這些將領們浴血奮戰,朝廷存亡未知。

趙構繼續道:“川陝有吳玠,京湖有嶽飛,淮西有劉光世,淮東有韓世忠,江南有張俊,一個個手握重兵,坐擁一方,與唐末五代的藩鎮有多大區別?”

趙鼎自幼受的教育即是“文尊武卑”。對於武將坐大,他從內心地也感到憂慮。問題是,目今朝廷還離不開他們。倘若罷黜武將,剛剛立足江南的帝國嗣脈,便有萬劫不複之憂。他覺得必須打消官家對武將的疑慮:“陛下,祖宗之製,因時而施。如今內患雖平,但強寇仍在。北方金虜,中原偽齊,無不虎視眈眈。對於諸大將,隻可加恩,不可黜免。”

聞言,趙構不以為然,哼了一聲道:“朕對他們的恩典還少嗎?”

這是實情。到目前為止,諸大將的官階已經很高了:韓世忠官至太尉;張俊、吳玠、嶽飛均為檢校少保、兩鎮節度使;而口碑極差的劉光世則為檢校少保、三鎮節度使。對武將恩以如此殊榮,刷新了國朝曆史。

趙鼎繼續道:“陛下,即便裁兵罷將,如今也不是時候!”

“朕知道,目今還是非常之時。”趙構停了停又道,“可幾支行營大軍的員額必須控製。”

說到軍務,趙鼎再一次斂口不語。

“朕以為,無論情勢有無變化,正兵以二十萬為宜。蜀口五萬,襄漢四萬,淮東淮西各三萬,餘下人馬屯紮建康(江蘇南京)。”

二十萬正兵,沿邊屯紮,戍守關隘。趙鼎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個取守勢的兵馬規模。當然,從國家財政角度出發,他擁護這個方案。問題是,官家裁兵,並非完全是為了寬紓財力。

“趙卿以為如何?”趙構問。

趙鼎搖搖頭委婉道:“臣以為,有關軍務還是待張相公歸來後,再作詳細商議。”

趙構一聽,不免大失所望。他清楚張浚擁護裁撤州縣,但不會讚成裁兵。趙構的打算是,先取得趙鼎的支持,然後一起說服張浚,誰知趙鼎借故推諉。

趙鼎感覺到了官家心情不悅,趕緊謝辭。走出皇城,他發覺像柳絮一樣飄飛的雪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止了。行府門前,一串宮燈照耀著黑沉沉的夜幕。舊年即將逝去,新年即將來臨,而淚一樣紛飛的雨滴,仍然無邊無際。

紹興五年的除夕,張浚是在平江過的。

對於張浚,紹興五年是一個值得銘記的年頭。

自立國江南,洞庭地區就不太平。先是鍾相舉事,後又楊幺稱王。洞庭不靖,波及荊湖兩路,甚至影響朝廷安危。嶽飛率軍入湘敉亂,張浚也親臨戰地。嶽飛一戰橋口,二戰龍陽,三戰君山,離不開張浚運籌帷幄和充分信賴。

九月初,趙構將張浚召入杭州行府,當麵恩賞張浚白銀千兩、錦緞百匹;進封張浚母親計氏為蜀國夫人;賜張浚長子張栻、次子張杓六品服。其時,張栻三歲、張杓才年僅一歲。是年底,張浚把全家接到了平江。

張浚對平江是有感情的。建炎三年,禦營將領苗傅、劉正彥舉行兵變,迫使趙構退位,張浚便是在平江起兵,殺入杭州,剿平了苗劉之亂。嗣後升任知樞密院事,進入大宋權力中樞。紹興五年初,為了統一指揮全國兵馬,趙構決定設立都督府。都督府與樞密院分開辦公,張浚首選的地點即是平江。

張浚的家眷是臘月二十四到達平江的。張浚的夫人宇文氏生得端莊秀麗,溫敦賢淑,知書達理。兩個兒子漂亮聰慧,尤其長子張栻,小小年紀就表現出不凡的天資,計老夫人成天喜歡得合不攏嘴。張浚是個孝子,凡事隻要計老夫人高興,心境就格外愉快。

到了臘月二十八,張浚又收到了一份意外的驚喜。新任溫州知府秦檜親自上門送來了兩篋甌柑。有宋一代,帝王有“傳柑”的習慣。宋代發音,“柑”與“官”相近。收到帝王的“傳柑”,等於收到了帝王的祝福。而帝王所傳之柑,即是甌柑。

秦檜自紹興二年八月罷免右相後,一直居住在江州。紹興五年,溫州知府洪擬致仕。一日,趙構將眾宰執召入內殿問:“眾卿以為,我朝最洞悉金國事體者當首推何人?”幾名宰執大臣一時不明其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臣認為應當首推馬擴。”張浚出列回道。馬擴是馬政之子,現任都督府參議官。宣和年間,就是馬政馬擴父子出使金國,與金人簽訂了聯合攻遼的“海上之盟”。

趙構搖頭道:“馬政馬擴出使金國僅有月餘,算不得洞悉金國事體。”

參知政事沈與求試探著道:“依微臣看來,宇文大學士已去金國七年,對金國應該了如指掌。”宇文大學士即宇文虛中,官至資政殿大學士。

不等趙構搖頭,張浚便道:“宇文大學士至今未歸,不在本朝。”

“趙卿以為呢?”趙構將目光投向趙鼎。

趙鼎已經揣摩出了官家的意思,自魏良臣從完顏昌處歸來後,官家多次有意或無意提到秦檜。他清楚,官家並不是隨口念叨,他是在懊悔當年處分秦檜太重,便緩緩道:“陛下,臣以為目今我朝最知金國事體者當數秦檜。”

趙構一邊笑一邊頷首:“趙卿說得是。秦檜流落金國四年,知悉金國事體在我朝應屬第一人。”說著轉頭對張浚道,“張卿與秦檜不識,所以不知秦檜。”

張浚與秦檜沒有交集。秦檜歸國時張浚遠在川陝,秦檜罷相後張浚才從川陝回朝。

就在張浚不知如何對答時,趙鼎又道:“陛下,既然秦檜深諳金國事體,臣以為不應在江州太平觀頤養天年。”

趙構朝趙鼎投去感激的一瞥。三年前罷免秦檜時,趙構一怒之下,曾將製詞榜於朝堂。製詞中有“褫奪各職,示不複用”八個字。如今趙構有心複用秦檜,卻難於啟齒。他望著眾宰執,莞爾道:“趙卿識得大體,建議秦檜複出。眾卿以為,秦檜可授何職?”

張浚見聖上誇讚趙鼎,不免心中悵然,待趙構話音一落,便趨前一步道:“陛下,既然洪擬已經致仕,臣以為可起複秦檜知溫州府。”張浚說完並不退後,等候趙構表態。

“嗯,張卿此議甚好。”趙構微笑著頷首。

本來,張浚靈機一動,提議秦檜出知溫州府是搶一下趙鼎的風頭,誰知竟捎帶換來了兩篋甌柑。

這是南渡以來張浚與秦檜的第一次見麵。秦檜隻比張浚大七歲,卻顯老許多。在古代官場,老是閱曆或資格,越老越令人尊敬。張浚本是一個清高之人,一般人入不了他的法眼,而與秦檜的第一次相見就留下了好印象,這和秦檜的一副老相有關。倘若秦檜是一個白麵小生,張浚或許三言兩語就打發了。而且,秦檜頗為恭謹。

分賓主坐定,侍女獻上茶後,秦檜恭維道:“下官久聞張相公大名。富平一戰,解大宋倒懸之危,使金人數年不敢南看。當年,下官多次力排謗言,沒有張相公的富平之役,朝廷又不知漂泊幾回。”

這話說得實在太好了!對於張浚來說,這是知音。

當年苗劉之亂平定後,張浚主動請纓,遠赴川陝,道:“川陝自古為中興之地。據川陝可以入巴蜀,望中原。川陝不保,東南危殆。”

趙構照準,任命張浚知樞密院事兼川陝宣撫製置大使。

張浚於建炎三年十月入陝,次年九月集合陝西五路人馬近二十萬人發動富平會戰。富平位於關中平原北端,戰略位置十分重要,然而誰知,富平會戰竟以宋軍失敗告終。嗣後,朝野圍繞富平之戰爭議不絕。紹興三年,禦史中丞辛炳彈劾張浚,指責富平之戰張浚“措置失當”。於是,張浚被罷免川陝宣撫製置大使之職,回到杭州。

辛炳仍不罷手,再次彈劾張浚富平之戰“喪師失地”“私處大將”,張浚被貶謫福州。然而今天,秦檜卻對富平之戰給予了“解大宋倒懸之危”的評價,這讓張浚亢奮不已。

不過,張浚依然保持著矜持,道:“秦丈過譽了。”按宋代習俗,張浚稱秦檜為秦丈,是一種禮敬。

秦檜繼續道:“張相公在川陝治軍四年,誅悍將,收兵權,儲軍備,選良才,將一群驕兵練成了虎狼之師。正因為有了張相公的四年苦心經營,才有和尚原大捷,和今日的西北長城。”

“哪裏哪裏,”張浚笑著擺手,“這都是聖上英明。”

秦檜道:“聖上的英明就在於命張相公製置川陝。”

“喝茶,”張浚端起茶盅,“秦丈請喝茶。”

秦檜撓到了張浚的癢處,使得他心情極佳。張浚擱下茶盅道:“秦丈不愧為三朝老臣,見識不凡。就說處置曲端,至今仍有人質疑,可不處置行嗎?”

張浚未赴川陝之前曲端是涇原路安撫使。張浚赴任後,擢升曲端為宣撫司都統製。然而,曲端的表現卻一次次令張浚失望。李彥仙守陝州,陝州乃川陝門戶,斷不能丟。血戰半月,陝州危急,張浚令曲端火速馳援,曲端卻以金兵勢大為由,坐視危局,致使陝州城破,李彥仙陣亡。金兵進攻彭原店,涇原路馬步軍副總管吳玠奮力抵抗,曲端不僅見死不救,反而擅自撤兵,致使吳玠戰敗。接下來就是富平之戰,身為川陝宣撫司都統製的曲端竟然公開站出來反對,並與張浚打賭,且賭的是張浚必敗。這樣的將領不是悍將誰是悍將?這樣的悍將不施於軍法,朝廷還能駕馭軍隊嗎?

秦檜非常耐心地聽張浚講完事情的經過後道:“不瞞相公,曲端伏法後,朝中不少人為其鳴冤。下官其時忝列執政,官家曾問下官曲端是否該殺。下官回稟該殺。我朝祖製以文馭武,現在武將擁兵自重,不殺,祖製何在?”

張浚知道朝中有不少人為曲端叫屈,隻是不知這些聲浪為何後來煙消雲散了,現在聽秦檜如是說,不由得感激道:“原來是秦丈援手,多謝,多謝。”

秦檜搖手道:“張相公言重了,那是下官的職分。”

“還有趙哲,本是自家所薦。”張浚打開了話匣子,“不是其罪難赦,自家怎麽會斬他?”

接下來遂把當日的戰事複述一遍。涇原軍為左翼,環慶軍為右翼。金兵進攻右翼,身為環慶路經略使的趙哲竟然棄軍先逃,致使右翼崩潰,從而牽動整個防線。危急之時,涇原軍主動出擊,方才使熙河軍、秦鳳軍、永興軍得以大部保全。否則,二十萬宋軍都將血灑富平。

秦檜道:“下官不懂兵事。但富平之戰,雖敗猶榮。”

“秦丈所論精辟。我軍右翼雖然潰敗,但左翼涇原軍斬殺甚多,迫敵退卻。以後堅守蜀口三關,虜人一般不敢輕動。”

那天張浚和秦檜洽談很久,這對於張浚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情。以張浚的性格,若非異常投機之人,一般是不會長談的,即便與左相趙鼎,倘若心中不快也是撩腿便走。秦檜告辭時,張浚還送至門外。

回到後堂,計老夫人問道:“這人是誰呀?”

張浚答:“秦檜。”

“就是那個提出‘南自南,北自北’的秦檜?”計老夫人顯得驚訝。

張浚笑道:“我朝叫秦檜的還能有幾人?”

計老夫人道:“餘在福州時,聽張相公(即張守,張浚謫居福州時,張守知福州)講過秦檜,當年金人欲立張邦昌為帝,就是這個秦檜不書議狀。”

那是靖康元年,金兵第二次圍攻開封,外城破,先是官家趙恒被騙出皇城,遭到囚禁,繼而所有皇室宗親被擄往青城寨(今開封城南)。金人網盡皇族,命百官推舉張邦昌為帝,改國號為楚。眾人唯唯,獨秦檜不在議狀上簽名,力主立趙氏宗嗣,並痛斥張邦昌喜宴樂,無操行,黨附權奸,禍國亂政。

張浚見母親言之鑿鑿地講述秦檜的陳年舊事,不免哈哈一笑道:“看來母親對秦檜印象頗好。”

計老夫人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道:“不過,這人不可深交。”

張浚一愣,問:“這是為何?”

“麵相不好。”

“何謂麵相不好?”張浚收起笑容。

“我也說不準。”計老夫人一本正經地道,“我們老家有句俗話:臉上沒有四兩肉,內中一副壞腸肚。”

張浚聽罷,開懷大笑道:“按照母親的麵相學,我朝很多大臣非奸即佞。”

夫人宇文氏抱著次子張杓進來,見張浚興高采烈,於是問道:“什麽事兒這麽樂嗬,說來大夥兒一起聽聽。”

張浚笑道:“母親論人,肥頭大耳為忠,尖嘴猴腮為奸,適才秦檜麵龐清臒,母親認為陰險狡詐。”

沒想宇文氏卻認認真真道:“奴家以為母親說得有幾分道理。善良之人不喜暗算,當然心寬體胖;奸佞之徒心懷鬼胎,自是枯瘦如柴。”

張浚大不以為然,一個勁地搖頭:“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正說間,張栻一路跌跌撞撞地從外麵跑來,嚷嚷道:“下雪了,下雪了!”

眾人聽說下雪了,一齊來到前廳,隻見灰暗的天空中有雪花飄灑。宇文氏對張浚道:“奴家已來江南兩年,還是頭一回看見雪花。”

計老夫人牽著張栻的小手也搖頭:“這雪也忒小了!”

盡管雪花時有時無,但在新年期間,都督府內始終飄**著愉快的笑聲。過完新年,張浚啟程前往鄂州,巡視由嶽飛執掌的行營後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