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和司馬相如 / 在私奔的歲月裏，我最愛你
1.
臨邛的那個冬天，比往常還要寒冷一些。
剛進入12月，天降大雪，天地間都是白茫茫一片。
已是深夜，城外，停著一輛孤零零的馬車。
司機老王靜靜地等待著。
幾個小時前，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子急匆匆地找到他，要雇他的車去成都。
這樣惡劣的天氣，他本不想去。但是，那個年輕人開出的價碼，實在無法令人拒絕。
相當於平常跑10次成都的價錢。
從臨邛到成都，隻有82.2公裏，但萬一乘客心懷不軌呢。
看麵相，聽談吐，憑感覺，年輕人不是壞人。
他還記得年輕人離開時，哀求的最後一句話，“這是我一輩子的積蓄，請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為什麽選擇這麽糟糕的天氣出行，但憑自己的人生經驗，他知道，年輕人正在做一件人生中重要的事。
幫別人做重要的事，這本來就很重要。
司馬公子，祝你好運！他心裏默默念道。
是的，年輕人的名字，叫司馬相如。
一個當時已經名聞天下的大才子（非大財子）。
這一年，是公元前157年。
2.
“老王，老王”！
馬夫在漫長的等待中，打了一個盹兒，忽然感覺有人拍著他的肩膀，輕輕叫他的名字。
睜開眼，但見司馬公子牽著一位年輕女子的手，正站在馬車邊。
那女子，令人過目難忘。
史書形容文君的美貌，隻有三句話，“眉色遠望如山，臉際常若芙蓉，皮膚柔滑如脂”。
她禮貌地一笑，能讓人原諒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苦難，甚至，讓人完全忘記這個世界的存在。
“來了？”他揉了揉眼睛。
“來了！”
“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司馬公子扶著年輕女子上車，妥妥地坐好。
聽司馬公子與女子說話，馬夫知道女子名叫文君，是臨邛城裏人。
老王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回想起來，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做過很多傻事嗎。
他回頭笑笑，朝司馬公子擠了一下眼睛。
然後，狠狠抽了馬背一鞭子。
馬兒低沉地嘶鳴一聲，開始朝前奔跑。
道路很坎坷，在這樣漆黑的夜裏趕路，危險是顯而易見的。
3.
他們三個人都不知道，這是注定留在中國愛情史上的一天。這次夜行，是一次臨時起意、事先並未策劃的私奔。
私奔是紅塵男女們的理想和幻想，但很少有人實踐。
有人說，私奔是因為不敢麵對現實。
來自家族和社會的壓力可以令人喘不過氣來。
但愛情因私奔而充滿生命力。
敢私奔的人，都是有勇氣的人，也是敢愛敢恨的人。
敢於深愛，全心交付，這是愛情的精髓。
不像有些失敗者，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勝。
老王很羨慕眼前這對敢做敢當的年輕人。
4.
司馬相如同樣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這是他所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上一次他給自己作主，是更改名字——他的名字本來叫長卿，寄托了家庭對他的深厚期待，但他不喜歡。他特別崇拜戰國時期的名相藺相如，憧憬自己今後成為那樣的人，所以他改名為“司馬相如”。
他讀書，他練劍，他想有所作為。可是，王門侯府、朱門高院需要的不是文韜武略，他們需要的是奴才。
幾年前，不顧他的反對，司馬家族發起捐款，幫他在漢景帝身邊謀了一個差事，這份工作的主要內容是陪皇上打獵、散心。每天，除了賠笑臉，就是拍馬屁。
工作之餘，他寫過幾篇自己很滿意的賦，並費心周折讓漢景帝看到。可惜知音難覓，漢景帝沒有什麽文學細胞，對他的賦毫不感冒。
前路崎嶇，方向難測。他像掉了魂一樣，終日鬱鬱寡歡。得換一種生活方式，他想。
5.
隻要願意等，機會這東西，總是有的。
轉眼即是春節，梁孝王劉武來京朝見他的皇帝哥哥，在他的隨從中，有著名文學大咖鄒陽、枚乘等人。
司馬相如早聽過這些文學家的名字，在與他們深入交談之後，內心甚是欣喜。他覺得，尚氣使酒，高談闊論（雖然他有點口吃），那才是他向往的自由生活。
他迫不及待地向景帝告病，辦完離職手續。
“世界那麽大，錢包那麽小，我想去闖闖。”他在辭職報告裏寫道。
一路向南，他到了河南永城，這是梁王的封地。經枚乘等人推薦，他成了梁王的眾多門客之一。這段時間他的創作欲旺盛，其《子虛賦》，記述諸侯遊獵的盛況，表現了漢王朝的強大聲勢和雄偉氣魄，鋪張揚厲、詞藻豐富、散韻相間。很多人通過這一賦文成了他的粉絲。
但好景不長，梁王早逝。他不得不離開河南，回到老家四川。
司馬相如共卓文君
6.
馬車裏，靠著司馬公子的肩膀，文君已經睡去。司馬公子卻睡不著。這幾天，就像一場夢。那一幕幕，在他心中頑固停留，拂之不去。
……
名氣並沒給他帶來財富，離開河南後，他一直住在成都的出租屋裏，“無以為業”。他的好朋友臨邛縣縣長王吉（不是王老吉）經常邀請他去玩耍。王吉還介紹他認識商人卓王孫，卓家世代以冶鐵為業，由於掌握核心科技，經營有道，成了西漢一朝的巨富，擁有家丁千人。
他又聽王吉說到，卓家的長女文君年17歲，許配給今上一位皇孫，還未過門便守寡。據說，她不僅是一枚美麗的女文青，而且善於彈琴。看到卓文君的畫像，他內心不由得怦然一動，很多事，似乎冥冥之中已有注定。
他做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去會一會畫中的佳人。
這些年，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但他自視甚高，一一—婉拒。他對心目中的另一半，有自己的想象。她至少要喜歡自己的賦，至少要聽懂自己的琴音。隻有知音，才能成為伴侶，他堅持認為。
他一直在準備，準備見到他真正心動的女子。為此，他苦練琴曲，特別是一曲《鳳求凰》，是他秘而不宣的絕招。
如果這輩子遇不到那樣的女子，就讓這首曲子伴自己進入墳墓吧。每慮及此，他皆釋然。
7.
那個黃昏，剛才還是夕陽滿天，轉瞬之間月光如水。天空居然開始飄起大雪。他終於來到了卓王孫的府弟。
之前，為了維持起碼的體麵，他雇了一駕高級馬車。（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
在卓家後院，他與王吉、卓王孫等人，飲酒作賦，猜拳大笑，談當下的八卦。可是，他一直盼著見到傳說中的文君，對於酒桌上的遊戲，多少有點心不在焉。
王吉很是了解他的心事，提議道，“我常常聽人說起長卿很善於奏琴，何不在此彈奏一曲，以增樂趣，我們也可借機領略一下雅樂的韻味，飽飽耳福啊！”
相如擺了擺手，客氣地推辭。
眾人起哄，他隻好凝神端坐，專心致誌地彈琴唱歌。
那琴聲，如行雲流水，不可阻遏，又如鳥兒纏綿，動人心弦，眾人都聽得如醉如癡。他的歌詞也寫得大膽熱烈，直抒胸臆。
其一是：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相頡頏兮共翱翔。
其二是：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
他輕輕吟唱的，正是他雪藏多年，後來成為他代表曲目的《鳳求凰》。
8.
他的琴聲，他的歌聲，果然吸引了同一個院子的卓文君。
她早就聽說，今天一個叫司馬相如的年輕人要來。之前他讀過司馬相如的賦，為他的文采所傾倒，覺得這世上為什麽還有如此深情美好的文字。這樣的人，不是知音，又是什麽？
很多時候，她很寂寞，跟司馬相如一樣，她也靠想象支撐著自己的生活。現在，想象要變成現實了嗎？
她偷偷走到後院，注視著眼前的司馬公子。（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不可否認，這是一個顏值頗高的才子。不管是哪位少女，都擋不住他的微微一笑。她也聽懂了司馬公子彈奏的本意。暗自想道，“長卿有情，不知我文君也早已有意”。
如果錯過這次機會，恐怕會後悔終生。
前麵說過，機會這東西，隻要你願意等，總是會出現的。但，就怕你沒有時間，來不及等到。
她的猜測是準確的嗎？
9.
她猜的沒錯。
宴席結束後，相如就開始行動了。
他賄賂了卓府的丫環（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丫環的及時通報，終於讓文君懸著的心落定。
等父親和王縣長離開，丫環帶著她走向正在收拾琴盒的司馬公子。
……
當四目相對的時候，整個世界便安靜了，永恒了。似乎隻剩下他們兩人。都聽得見彼此短促的呼吸聲。隻要心靈相通，什麽語言都是多餘的。有的人相愛，要用一輩子，而有的人卻隻需要1秒。
下麵他和她的對話，很直接，很瘋狂。別問我為什麽這麽直接，這麽瘋狂。在愛情這件事情上，直接和瘋狂就是“癡”——
“司馬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文君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
“卓小姐，你是想彈琴呢，還是想談情呢？”相如直白地問。
“兩個都要。”
“如果去成都，你去嗎？”
“我去。”
文君故居，當壚賣酒處
【古人訪談錄】 “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司馬相如訪談錄
（各位粉絲朋友，歡迎收看“古人訪談錄”，這個係列節目辦到第5期，現在已有一些固定觀眾，但要繼續辦下去，麵臨很多挑戰。比如體製機製問題，人員問題，經費問題，最重要的還是如何與古人有效溝通的問題。希望大家繼續支持，我們先請今天的主角、著名辭賦大家司馬相如上場。）
司馬相如：謝謝大家，很高興參加這個網談節目。畢竟時隔兩千多年了，很多朋友可能對我不太熟悉，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司馬相如，男，漢族，已婚，四川人氏，學曆大專。曾任武騎常侍、梁孝王賓客、漢武帝郎官、中郎將等。我的愛好是寫賦，謝謝大家的抬舉，將我排在曆史上所有辭賦家之首。
曆史的囚徒：歡迎司馬相如先生，您是一個很優秀的公務員，經曆過人生的失意和得意，您的文學作品到現在很多人還能背誦。現在公號後台已經被擠爆了，大家感興趣的倒不是您是如何在宦海沉浮，也不是您文學創作的心路曆程，而是您跟卓文君小姐的一段佳話。您知道嗎，在多次評選中，你們的這段愛情都被公認為“世界十大愛情故事”之首，一些外國人本來不服氣，後來聽了你們的故事，也都沒話了。每個人來這世上一回，都談過戀愛，很多人還談過不止一回，但大多平淡如水，你們的愛情真是引人嫉妒啊！
司馬相如：幾千年過去了，人們都沒什麽變化，總是對別人的感情生活感興趣。我跟文君的感情，從一場猝不及防的私奔開始，到後來的相濡以沫，到後來的相顧以淚，再到後來的納妾事件，感情是隨時在變化的。但我一直堅定地認為，我是深愛文君的，盡管私奔使整個感情的基調起高了。
司馬相如：記得那個飄雪的晚上，在私奔的馬車上，我曾對文君說過，浮世三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當時文君感動得淚流不止。我也有一種巨大的幸福感，覺得自己喜歡的人願意終生相托，一輩子夫複何求呢。
曆史的囚徒：經過幾個問題的鋪墊，下麵我們開始進入比較尖銳的問題環節了，司馬先生，您做好準備了嗎？
司馬相如：人都死了2000年了，還怕回答尖銳的問題？你也太小看古人了。
曆史的囚徒：給您介紹一下，盡管都是過去的事情，但往事並不如煙，很多嘉賓麵對我們的問題，很難真正地、徹底地放下，有的人會繞著問題走，本著尊重嘉賓、尊重粉絲的原則，我們總要事先打一下預防針。
曆史的囚徒：第一個問題，您的那一首濃得化不開的、驚天地泣鬼神的《鳳求凰》是怎麽創作出來的，好像您當時還沒有女朋友？
司馬相如：沒有女朋友，可以在內心摹擬一個，她一定是完美的、能夠與我心靈相通的，就是你們現在常說的靈魂伴侶。我每天對著腦海中的那個她進行創作，詞和曲先後修改了上百遍，已經改無可改。我也沒有想到，這世界上還真有這麽一個佳人存在，她就是我一生的最愛、我的四川老鄉卓文君。
曆史的囚徒：網友alone問，是不是全天下的文人在戀愛的時候，都喜歡拿自己的文采去**勾引對方？一旦感情發生變化，又毫不留情地用文字傷害對方？
司馬相如：我知道這位網友說的是什麽意思。其實，沒有誰在陷入一場戀愛的時候不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一個帥小夥跟戀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愛擺各種POSE；一個很壯但不太帥的小夥會約戀人去遊泳，以便展示他結實的肌肉；一個武林高手跟戀人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愛管閑事，路見不平一聲吼。試問哪個女孩能抵抗這種孔武有力、有公民美德和社會責任感的人？很不幸，我最擅長的是文字，我就隻能用它與外界實現有效溝通，戀愛的時候尤其如此。
我又是幸運的，千年過去，顏值和肌肉不複存在，武力也**然無存，隻有文字默默地躺在那裏，撩撥著當代人心，傳遞著古人的思想感情。
曆史的囚徒：所以對您給文君老師寫的那首13字的信，很多人無法釋懷，覺得您愛的時候無所顧忌、瀟灑自我，但傷害人的時候，做得也很決絕。
司馬相如：我想借這個訪談的機會鄭重聲明一下，我確實給她寫過一首13個字的書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無億（意），但當時隻是想測試一下她對我的感情有沒有發生變化。要知道，兩地分居是愛情的死敵，距離不會產生美，隻會產生第三者，我也不知道一別好幾年，她對我的感情是不是依舊如昨。
司馬相如：沒有想到，她的反應很厲害，先後給我寫了《白頭吟》和《怨郎詩》，都是她苦心創作的，對我納妾的事情進行強烈抗議，那次抗議很有效，我馬上把她從成都接到了京城，而且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外麵闖**和討生活，不是離開愛人的理由，我很感謝卓文君小姐。
曆史的囚徒：是的，《白頭吟》裏的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現在很多年輕人談戀愛的時候還在微信裏說呢！《怨郎詩》裏每一句埋怨都帶強烈的感情，即便現在看了，也沒人能受得了那種埋怨和嗔怪。
司馬相如：是的，為什麽她沒有多少作品，後來卻成了中國古代四大才女之首呢？就是因為她也很能寫，連後來的李清照也是她的忠實粉絲。文君的《怨郎詩》現在我還背得出來：一朝別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不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
曆史的囚徒：所以有一個網友評論說，卓文君是古往今來怨女之首……
司馬相如：對這位網友的評論，我是不會生氣的。實際上，“怨女”並非一個貶義詞。她隻是太愛她的另一半了，不想失去他。
曆史的囚徒：所以司馬先生，您是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不變的愛情嘍？
司馬相如：“愛情”兩個字真真是很辛苦的，它總是要經受考驗。可是，很多時候，一個人即便跟自己都會鬧矛盾，跟另一個以前從來不認識的人朝夕相處，要溝通理解的地方實在太多，要隨時做好考驗和衝突的準備。
司馬相如：“古人訪談錄”不是一檔情感節目吧，為什麽大家對我少兒時的經曆、青年時的追求都不感興趣，也不問我對漢景帝、漢武帝的印象，卻要沉緬於這種感情的探討？
曆史的囚徒：“古人訪談錄”的粉絲以年輕人為主，他們學曆高、薪水高、顏值高，感情生活比較活躍，難免會關注古人的愛情。經我長達半年的觀察，最難得的是，他們對曆史特別感興趣，有自己穩定的曆史觀，有的還寫得一手好詩詞。
司 馬相如：哦，明白了，這些粉絲都能及時get到曆史的點。
曆史的囚徒：對，愛曆史即愛生活，相信他們的路會越走越寬廣，越走越智慧。再次感謝司馬先生的光臨，30分鍾過得很快，因為時間關係，這期節目就到這兒，下次有機會我們再來深挖一下司馬先生的職場生涯和文學世界。
司馬相如：各位再見，我也給你做一個廣告吧：想跟古人混得熟，就看曆史的囚徒。
司馬相如、曆史的囚徒：YEAH!
◎囚粉說
流風飄兮回雪：可惜後來啊，相如得意風流起來，就有了《白頭吟》。幸好這傾城佳人是卓文君，她有才華傍身，有財力雄厚的娘家支撐，倘若是一個無權無錢的鄉村美人，她就真的隻有《氓》的貢獻了。
不入魔不成佛：問世間情為何物？七夕到了一個人過。讀此文後再想想，不如找人私奔去成都！
王瑾：這一頓狗糧，吃得很飽，省飯了。
希望：“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據說假托文君所作。不過詩文表達的意思，對於眉若遠山麵似芙蓉的卓文君來說，差不離罷。
Way：後來司馬相如可是負了卓文君？（作者回複：有點想法，及時回頭了。）
ZZC：我想說：王吉同誌真是一位出色的撩機，這樣的朋友要多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