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 我的盛名緣於我的痛
許多人問我,怎樣進入古人的內心世界,連通他們的精神和現實。
古人已逝,要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確實很難,就像要進入一座工程浩大的古墓,僅尋找入口的過程,就讓人絕望抓狂。我會先搜集那些觸手可及的資料(主要是百度和書籍),然後是冥想,試著去理解這個人。理解是一個艱難但奇妙的過程,那些已逝去幾百上千年的古人,他們真實地存在過,有的還是一種強大的存在。但僅憑一些零落的文字,就想獲得線索,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有些癡心妄想。
你誰啊?憑啥啊?
其實,有文字記錄就足夠,不必求多。須知有的古人,一輩子在史書中就留下了一句話,99%的古人甚至一個字都沒有。
這就是曆史,殘酷至極。消聲和忽視與它如影隨形。既然決定讀史,就要接受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古人的肉身消失,但精神永存。
我特別佩服《絕代雙驕》裏那位燕南天大俠——某位上古劍客將他的劍法藏在一首書法作品裏,待有緣人破解。但年深日久,書法隻剩最後一個字。燕南天居然能通過那幅書法作品的最後一個字,推斷出前幾十個字的寫法,從而悟出一套精妙的劍術。
讀史,應該向燕南天學習,觀一葉而知秋,窺一斑而知全豹。如此,古人的快樂,痛苦,追求和不甘,像電影花絮一樣展現。當然,千人千麵,還有一些零散的情緒也要考慮到,比如委屈、高傲、倔強、怯弱……
不得不承認,在李清照進入我的寫作計劃時,這個難度增大了。搞得我有點心情沉重。用今天的話說,她太悲催了。
作為唯一能在中國文學史上占一席之地的女作家,“千古第一才女”,上麵提到的那些情緒,在她身上都有所體現。
她的寂寞,是最深的那種寂寞;她的痛苦,是最疼的那種痛苦。
她僅憑一己之力,闖過了現實的風刀霜劍,在詩詞中頑強地釋放自己的達觀。
這麽多年來,她以獨步天下的作品和高貴的靈魂,收獲“清粉”無數。尤其是那首著名的《聲聲慢》,後世至少有36位頂尖文學評論家爭相評點。
確實被這樣一個才情非凡、內心強大的女人震撼到了。
在寫作開始前,我要先表達我的敬意,向這位九百多年前的女詞人。
1.她的家世
李清照是一個小鎮姑娘。
她是個80後——公元1084年,她出生於北宋齊州章丘(今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區)明水鎮的一個書香門第。
他的父親名叫李格非,也是搞文學工作的,酷愛寫詩,名氣很大。據說這位進士出身的作家曾做過禮部員外郎(七品官),巧合的是,同時期的著名書法家米芾也在這種崗位上幹過幾年。李格非同誌曾寫詩文四十五卷,但現在一篇也找不到了,不知道他的才華如何閃光。
他的朋友圈裏有一個人,名叫蘇東坡,兩人經常有書信往來,惺惺相惜,切磋砥礪。我們隻能想象,能和蘇東坡這樣的大咖以文纏綿,互敬互推,估計李格非的文采也很了得。
他的妻子王氏更有來頭,祖上幾代都是進士,祖父王準受封為漢國公,父親王圭在宋神宗當最高領導時,曾出任中書省平章事、尚書左仆射,這兩個職位都是執掌國家樞要的丞相。
不過那個時候官位高,並不代表富有,因為北宋的名號看起來嚇人,其實隻是一個局部政權,它的苟安以向北方狼族提供繁重的歲幣為代價。
李格非夫婦最初就很清貧,郡守有意將李家列為扶貧對象,讓格非兼任其他官職(宋代有這種兼職兼薪製度),結果被倔強的格非斷然拒絕。後來名氣漸大,李家經濟境況才有所好轉。
2.也曾幸福
李格非一輩子最偉大的作品,是他生下了一個叫李清照的女兒。
李清照出生後,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她尤其愛看書(都是真正的名著和難以消化的古文,不像現在,看書很多時候就是看雜誌)。那些優秀傳統和文化韻味,通過文字浸透了她的每一寸神經。
她像一滴露珠,澄澈、輕巧、透明。她愛穿大袖衫襦,鵝黃衣裙,光芒眩目,充滿魅力。秋風起時,瘦削的身體似乎也要起舞。
在父親的指導下,她開始嚐試寫詩作詞,初期作品,均為稚嫩之作。
李格非發現,清照這孩子對文字的敏感和把握特別強,有著驚人的想象力。
平淡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18歲那年的冬天,桃花肆無忌憚地開放,她嫁給了21歲的金石學家趙明誠。
婚姻是最高難度的愛情,但他們倆相見恨晚。正確的人,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有時候,她會以雙手托腮,注視著趙明誠,那個給自己帶來溫暖的,曾經陌生的異性。
對上天賜予的這段感情,她很滿意。愛是種永久的信仰,令她忘了時間。
“為什麽我們不早點認識呢?”她若有所思地問道。
(不能再早了,你這個貪心鬼。”他回答。
愛充實了生命,正如盛滿了酒的杯盞。
……
金石學的主要研究對象為前朝的銅器、碑石,特別是其上的文字銘刻及拓片;廣義上還包括竹簡、甲骨、玉器、磚瓦、封泥、兵符、銘器等一般文物。
研究金石,需有多學科背景,如文字學、曆史學、書法學、文學、圖書學等。
清代刻本《金石錄》
李清照很愛自己的老公,慢慢地,她也愛上了金石。
她在《金石錄後序》中記錄,每當領了工資,夫婦二人就手牽手,到相國寺的市場買古玩,回家研究欣賞。
他們在閱讀的時候還玩一種遊戲,那種遊戲在現代人求學期間並不陌生——抽查某句話的出處,精確到頁碼和行數,回答錯了,要罰喝一杯茶。
他們的書房中,時而傳來歡聲笑語。
那時候,清照的詞作,多寫閨閣之怨或是對出行丈夫的思念。
有次趙明誠出差時間比較長,她嬌嗔地寫了一首《漁家傲》, “造 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話不 與群花比”。
在這位中產階級婦女寫作的起步階段,生活平靜虛浮,這首詩多少顯得有些無病呻吟,很難給人留下什麽深刻印象。
婚後第五年,李清照隨趙明誠搬家到青州,他們在那兒生活了整整20年。
她在日記中寫道,世界上最永恒的幸福就是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每天過得平淡,自然。
其實這樣過完一生,也不錯。
3.國破家亡
公元1127年是一個多事之秋。
李清照人到中年(43歲),迎來了她人生的分野。
那一年金兵的鐵蹄踏破青州,她的生活陷入流離。
金國大規模侵宋,是所有宋國百姓的噩夢,李清照與趙明誠概莫能外。
人命,在戰爭時期,就像朝不保夕的蜉蝣。
公元1127年3月,趙明誠的母親在南京去世,他先行南下奔喪,清照暫時留在家中看管書籍和文物。
彼時,宋政權隻剩下最後一口氣——5月,徽宗、欽宗二帝被俘,北宋滅亡。
戰爭結束之後,版圖失去平衡,金開始將戰火燒到廣袤的南方。
李清照家有大量書籍文物,裝滿了十多間屋子,金兵攻陷青州時,大部分被焚。
當年8月,李清照帶著剩下的15車書籍文物,千裏迢迢到南京投奔丈夫,輾轉4個月才抵達目的地。
可惜團聚才一年半,趙明誠就在那個夏天病逝,當時清照46歲。
她不能接受那樣的現實,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消失。
對於世界來說,趙明誠是一個人;但對她來說,趙明誠是整個世界。
因思慮太深,她不欲獨活。
她開始深居簡出,有時候整天不說一句話。
書房裏還有愛人的味道,揮之不去。
她開始寫詞,排遣自己的思念。
每當寫完一首,她就覺得丈夫的樣子明亮了幾分。
文字,確實可以拯救人的靈魂。
全世界我都可以忘記,隻是不願失去你的消息,我會帶著回憶愛你,傻傻愛你。
……
她的人生苦旅剛剛開始。
金兵繼續入侵浙東、浙西,清照安葬好丈夫,追隨流亡中的朝廷,帶著沉重的書籍文物開始逃難。
她從南京出逃,經越州、明州、奉化、寧海、台州,後漂泊在海上,又從海上回到溫州。
從逃亡路線看,她一直追隨著皇帝趙構。
她想,保全手中這些文物的最佳方法,就是盡數捐獻給國家。
但是趙構逃跑的速度實在太快,她一直沒追上。
她雇船、求人、投親、靠友,帶著她和丈夫一生的心血,苦苦地堅持。
丈夫臨終前說過,這些文物是舍命也不能丟的。
公元1131年3月,在浙江紹興一戶姓鍾的人家,當年與丈夫收集的金石古卷,共五大箱文物被賊人破牆盜走,令她飽受打擊。
4·渣男騙局
思念是世上一種常見的慢性病,即便是科學發達的今天,也無藥可治。
思念綜合症的臨床表現是,總認為那個人還沒有離開自己,每天回憶甜蜜的片斷和細節,有時候還會忽然發笑,忽然流淚。
有些脾氣暴躁的,還會摔家裏的東西,看見什麽摔什麽。
千百年來,人們隻能靠一樣東西來減輕其症狀,那就是時間。輕輕地你走了,帶走了所有的雲彩。
丈夫去世3年,清照居無定所,神情恍惚。終於,身心俱疲的她病倒了。
入夜,她猛烈地咳嗽,連起床倒杯茶的力氣都沒有。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45歲的她寫道。
李清照與趙明誠
這時候,一個叫張汝舟的人忽然出現,經常向她大獻殷勤。
這人是個跳梁小醜一般的角色,史料上並沒有太多記載。
他是一個情場陰謀家,具有感情騙子的典型特征:風流倜儻、口才出眾、彬彬有禮、死不要臉。
他也是一個金錢萬能主義者,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果鬼不願意推,那就是你給的錢還不夠多。
他會在一大群人的飯局上,主動坐到清照旁邊,給她夾菜添酒。
在大家聊得高興的時候,他會忽然捧出一大堆玫瑰獻給清照,然後像個教徒一樣,一臉虔誠、一字不漏地背誦她的詩詞。
為了接近清照,他與清照的弟弟李伉相見恨晚,經常一起出去玩,喝個酒,洗個腳,吐個槽什麽的,兩個人無話不談。
“這個姐夫,我當定了!”有一次郊遊,他真誠地對李伉說。
有個很奇怪的問題,上帝在創造女人的時候,似乎故意抽去她們的某根神經,導致她們經常在感情麵前失去判斷力。
如果男人騙術高超,女人更加無可救藥。
人生就像一杯茶,不會苦一輩子,隻會苦一陣子。
難道這孤苦的心,能再次得到照料?
大病初愈的清照也被欺騙了,她孤獨已久,流離艱辛,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她遮風擋雨。
這種要求,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過分嗎?
一點都不。
她相信了張汝舟的“如簧之說”“似錦之言”。
等到嫁入張家,清照才發現張汝舟是個偽君子,他隻是想獲取李清照身邊的金石文物。
他在密室的小黑板上,畫了一個清晰的路線圖,即如何製造溫柔的陷阱,占有那些寶貴的文物。
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縝密,風格大膽(不惜犧牲色相)。但他漏算了一點,那就是女詞人的堅韌不屈。
對於趙明誠的畢生心血,清照視之如命,況且她還要根據那些金石文物,整理出版《金石錄》。
張汝舟三天兩頭索取逼迫,有一次酒後甚至出重手打了新婚妻子。
李清照忍無忍耐,無奈之下,她決定告上法庭,打離婚官司。
那時候,兩人結婚才3個月。
在宋代,妻告夫是驚世駭俗、聞所未聞的事情。
李清照同時告發了張汝舟的欺君之罪——張將李清照娶到手後洋洋得意,曾把自己科舉考試作弊的事拿出來自誇。
宋朝法律很不人道,女人告丈夫,無論對錯輸贏,都要坐牢2年。
清照是一個在感情生活上絕不湊合的人,剛烈不屈,寧肯受皮肉之苦,也不受精神的奴役。
一旦看穿對方的醜惡靈魂,她便表現出無情的鄙視和深切的懊悔。
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
對於李清照這種敢愛敢恨的個性,我非常欽佩。
這位詩詞天才,不僅在文學上獨樹一幟,敢在常人不敢下筆的地方痛下筆墨,在個人生活上也是封建時代的奇女子,果斷堅強,拿得起,放得下。
在顛沛的生活中,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氣節。
……
人不能把金錢帶入墳墓,金錢卻可以把人帶入墳墓。
這場官司驚動了當時的皇帝趙脊——張汝舟被發配到柳州,不久病亡。
李清照也隨之入獄。
幸運的是,由於李清照的名聲太大,從廟堂到民間,粉絲眾多,很多人為她打抱不平。一個如此困苦有才的弱女子被投入監獄,於心何忍?
主持此案的綦崇禮順應君心民意,努力協調。清照隻坐了9天牢便被釋放出獄。但這件事在她心靈深處留下了一道重重的傷痕。
5.女子才華
李清照與趙明誠沒有生育小孩,到晚年,她孑然一身,寄人籬下,生活清苦。人生不止,寂寞不已。
她喜歡上了一個孫姓朋友的女兒,十多歲,漂亮聰穎。一天她正在伏案疾書,懂事的小姑娘幫她倒了一杯茶。清照點頭笑笑,將孩子摟在懷中:“孩子,記得多學點東西,我老了,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沒想到,孩子脫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
清照聽後,不由得一陣暈眩。原來,多年的堅持和追求,在人們看來一文不值,自己仍是一個異類。
一個女人有才華,錯了嗎?
她隻不過是為了在這痛苦的人世,找到一個呼吸的出口,用文字為自己遮風擋雨。
一種可怕的孤獨向她襲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她的心。唯一可與她作伴,永遠不會離開她的,是文字和詩詞。
……
有的評論家驚訝於她的文采,總是能用寥寥數字打動人心。
“詞壓江南,文蓋塞北。”他們讚歎道。
清照對意境的感悟力超群,緣於她那顆偉大的靈魂。
據說,不少人讀她的詞,居然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不愧是造境大師。
跟一些擅長抒懷的女詞人一樣,她初期的作品,隻是練筆之作。當那些人在沉重的生活壓榨下消聲無息的時候,她像一座暗自生長、桀驁不屈的山峰,忽然高聳入雲。奇跡,都是在厄運中產生的。她的詞,有的前仆後繼,**:有的層層設疑,含蓄委婉;有的上情下景,情景交融。
比如: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再比如: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特別是那首和著血與淚的千古絕唱《聲聲慢》,極盡沉鬱淒婉。主要抒寫的,是她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她像一葉孤舟在風浪中無助地飄搖。國事已難問,家事怕再提,隻有秋風掃著黃葉在門前盤旋。晚年的她,愈加思念亡夫趙明誠。她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葉黃花中,用盡全身力氣,吟出這首《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
有的人,將一輩子過成了破敗的旅店,唯有她,將人生過成了輝煌的宮殿。
李清照故居
◎囚粉說
芮琪:看哭了,以情寫史,以情寫人,幽默中帶淚。
一帆:邊聽著舒緩的鋼琴曲邊看,屬於她的故事曆曆在目,從童年直接看到了黃昏,她那雙眼睛仿佛穿越了數百年,原是雙透徹心扉的眼眸,如此澄清、明麗、水靈靈的,突然畫風突變,失去了美麗的光澤,暗淡又失落,無助又徘徊,多了幾分血色,少了往日的靈麗,後來眼神越來越暗,沒了生氣,我的眼睛居然濕潤了,我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兒……
四月天:李清照是影響我一生精神世界的人。隻看標題,就知道你走進她的內心了。
梅子:歎深閨之才情,惋命運不公。
一帆:李清照當時再嫁張汝舟,直接導致她終身不婚,對任何潛在追求者的不信任,並且加深了其對前夫的思念,睹物思人,更加堅定了要完成亡夫未完成的作品《金石錄》,李清照同誌的不幸留給後世的是一段淒惋的愛和一份無價的沉澱。
念想:被推薦來關注您的公號,追了幾篇文發現沒關注錯。今天這篇文章尤為入心,易安是我最敬重最喜愛的詞人,從初一背“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到現在大三,小十年的時間我把她的詞都讀了一遍,基本也可以背誦。喜歡您的風格,期待下篇!
近視眼流浪貓:這就是曆史,殘酷至極。消聲和忽視與它如影隨形。昨天就是曆史,所以得盡力的讓自己的曆史更有意義。
Mike Field修:一個易安居士,一個辛棄疾,兩個山東老鄉撐起兩宋詞壇的半邊天。兩個濟南人,相同點太多,都是家世顯赫,都是才情八鬥,都是一身傲骨,倔強不折。若是沒有戰亂,兩人都會在大明湖畔度過幸福安穩的一生。可兩人最終顛沛流離,一生再沒有回到故鄉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