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 / 1082年,我在黃州放衛星

晚上9點多,北京下著雨。

路上戴著耳機,聽了蘇東坡的幾個故事,覺得這個人之所以偉大,倒不是因為他有多能寫。

是因為他與天地人的關係,和諧,而且懂得調整自己的心態。

我一直好奇,在數不清的搖筆杆的人中,甚至在“三蘇”之中,他的為人境界和寫作狀態能高出一籌,為何?

因為他的老父親蘇洵曾對他說過一句話,這話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自古以來,好文無數,卻少有幾個人能直麵人生。”

大家都喜歡站在生活的背麵,躲避生活的鋒利和無情。

簡而言之,你可能是文學家,在事業上、生活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loser. 。

這幾乎成了文人們的一個宿命,無人能打破。

彼時,大宋的文人圈子,並非今人想象的那樣,你儂我儂,水乳交融,相反,有些人還挺衝。

幾千年了,文人一直瞧不起同行的“體重”,因為“文人相輕”。就更別談其他人了。

……

蘇東坡的仕途一直被最高層所眷顧,因為他名氣實在太大,但他一直沒進入核心決策圈子。

有人說,他不懂政治氣候,順勢而為,有的人說,他詩文一流,太有傲骨,還有的人說,蘇軾和蘇東坡,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意思是,他很分裂。當他在朝為官的時候,他叫蘇軾;當他將個人感情融入文字的時候,他叫蘇東坡。

他一直很認真地跟這個世界做遊戲。

蘇先生眼中的16種人生勝境,大家可以先品味一下。然後,我們共同開啟他的偉大內心。

清溪淺水行舟;

微雨竹窗夜話;

暑至臨溪濯足;

雨後登樓看山;

柳陰堤畔閑行;

花塢樽前微笑;

隔江山寺聞鍾;

月下東鄰**;

晨興半炷茗香;

午倦一方藤枕;

開甕勿逢陶謝;

接客不著衣冠;

乞得名花盛開;

飛來家禽自語;

客至汲泉烹茶;

撫琴聽者知音。

幼時的蘇軾,上有三個姐姐,一個長兄,後來又有弟弟蘇轍。

在家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很容易被父母忽視,內心孤獨,這個,相信很多人都會有同感。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蘇家的人,天生要通過搖筆杆子來討生活。

這一點,蘇洵很清楚。

家譜上白紙黑字記載著,300多年前,還在趙州欒城(今河北石家莊)的蘇家就出過一個大名人,名字令人頗有食欲,叫蘇味道(648一705年)。

那是一位初唐的政治家、文學家,9歲即能詩文(蘇軾超越了他的祖先,8歲即可作詩,從此才氣迸發,不可收拾)。

由於女皇武則天執政時期政治環境複雜,擅長寫內參的蘇味道,常有明哲保身、阿諛圓滑之舉,被人譏笑。

他性格好,不在乎被笑。還常對人說,“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

從此,他的同事們送他外號“蘇模棱”。(並由此引申為成語“模棱兩可”)

蘇軾的先祖是牆頭草,兩頭倒,這事說起來不那麽光彩。

但千萬不要苛責古人,不信你也穿越過去試試,估計滿頭是包,兩眼摸黑。

在古代謀個生,著實不易。

45歲左右,蘇味道受外戚裴避道之托,寫出了一生中最著名的文章。

該文題目已不可考,但“辭理精密,文采飛揚”,一時被無數讀書人轉抄。

從此,蘇家就形成了寫詩著文的傳統。

不過,蘇家的人也有它的問題,那就是不認真、不刻意。

比如,蘇軾的祖父蘇序,從小頑皮,不喜讀書,文章不求甚解。

但蘇序的顏值很高,是個大帥哥。史載“容貌英偉,為人慷慨,樂善好施,不求報答”。

這樣帥氣爽朗、性格又好的男人,總是受歡迎的。

何況當時蘇序家有良田(還不少,是個地主),沒事的時候喜歡約人喝個下午茶。

蘇序還好酒,且經常喝。

有一次,二兒子蘇渙在某次重要考試中金榜題名,知道消息的時候蘇序正在喝酒。

他接過喜報,以略帶沙啞的四川話,當眾大聲誦讀。

掌聲過後,他將喜報跟咬剩的一大塊牛肉放到書包裏,倒騎著毛驢回家。

那股瀟灑的勁兒,躍然紙上。

這不是囚徒胡編的,是史料記載的真事。

時間過得很快,蘇序一眨眼就過了50歲。有一天早上醒來,他忽然發現,沒有東西留存後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於是,他開始學習祖先蘇味道,磨墨,寫詩。

這一寫就不可收拾,幾年之內寫了幾千首,但不知什麽原因(估計主要是寫得不好),一首也沒有留存下來。

“三蘇”石像

蘇洵繼承了父親的習慣,一直對學問無感,終日嬉遊,不知有生死之悲。

18歲的時候,蘇洵與眉山大理寺丞程文應的女兒程氏結婚,兩人同齡。

這樁婚姻看似普通,卻因為蘇軾的出世而變得不普通。

蘇洵的生活偶像是大詩人李白和杜甫,李白還是他的老鄉。最初,他像李杜那樣遊**四方,長了不少見識。

到27歲左右,蘇洵忽然大悟,變成宅男,學習斷句作詩。

他還要求孩子們跟他一起堅持學習。

……

之所以用這麽長篇幅來交待蘇軾同誌的家庭出身,隻是為了告訴大家,蘇家並未刻意追求功名文章。

作為蜀中大地上有文化的農民,他們活得舒適自在,與世無爭。有沒有發現,後來的蘇軾身上,總有祖先的影子。

是的,他們頗得道家之風骨。

這是決定蘇軾生命情調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1.少年蘇軾:我本一道士,奈何入紅塵

公元1037年(宋仁宗十五年),首都汴梁西南方向1337公裏、樂山大佛以北50華裏,眉山鎮蘇家。

“呱呱呱”一陣哭聲後,誕生了一個男嬰。

這是一個足月順產的孩子,小手胖乎乎的,在空中亂抓一氣。

“瞧,這孩子的眼睛多亮喲!”產婆稱讚道。

她一輩子接產新生兒上千人,唯此嬰兒眼睛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像什麽呢?

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不,兩顆。

唯一奇怪的是,嬰兒不愛哭,總像在思考什麽哲學問題。

“仔仔,聽話,哭一聲吧。”母親程氏拍拍嬰兒的屁股,擔心地叮囑道。

仔仔還是不哭。

直到有一天,嬰兒看到父親磨墨寫詩(那詩隻是草稿,很難看),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是一個普通的平民之家,10年之內,美麗又大方的程氏為老公蘇洵生了六個孩子,該男嬰排行第五,取名“軾”。

“軾”在古文裏的意思是“車前的扶手”。

父親蘇洵希望這個孩子,今後就算默默無聞,也要扶危救困、真正對社會有用。

這是囚徒最佩服蘇洵先生的地方,盡管他年輕的時候有些吊兒郎當、無心向學。

但他絕對是一個好父親,不像有些家長,隻盼孩子像樹(搖錢樹)一樣生長。

他繼承了儒家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謂成功?成功不過是幫助其他人時產生的副產品。

曆史注定了,蘇軾是一個傳奇。

尤其是他悲天憫人的情懷,總能溫暖天下。

悲天憫人從何而來?首先來自於道家思想。

其實,囚徒更喜歡叫蘇軾為“蘇道士”,就像愛稱呼陸遊為“抗金戰士”。

相信他如果泉下有知,也非常願意。

北宋,道學繁盛,達到頂峰。

當道家思想附著在這位文學大師的靈魂裏,就發生了明顯的化學反應。

宋代皇帝幾乎都是道家粉絲,到了宋仁宗,民間甚至傳說,他是道家天宮的一尊大仙。

還有街頭的算命先生,在接受采訪時表示,仁宗同誌是由赤腳大仙投胎而來——也就是《西遊記》裏無端遭受孫悟空戲弄的那個神仙。

由於人(神)脈資源很牛逼,仁宗搞定了很多神仙朋友,基本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在他執政期間,王朝連續27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農民的糧食根本賣不出去,連豬看見大米都搖頭。

宋是一個靠天吃飯的農業國家,天好,你好我也好,百姓對皇帝的崇拜無以複加。

為了進一步擴大道教影響力,宋仁宗命令佛、道兩教領袖當朝辯論,並將結果昭示天下。

仁宗同誌在辯論開始前發表了簡短而重要的全國講話。

他說:“朕欲皈依道佛二門,未知何教為尊,哪教為大,你們(佛道兩位辯手)與寡人細講明白。若道大,朕皈依道;佛大,朕皈依佛。”

一場曆史上非常知名、驚天地泣鬼神的辯論開始了。

囚徒拜讀過雙方的發言稿,覺得道教領袖是一位絕對的文學天才,辯詞充滿瑰麗的想象,既理性又感性,既高大上又接地氣。

任何一位無神論者看了,其信心都會動搖。

更何況天師的口才一流,幾乎可以把死人說得敲棺材。

結果毫無懸念,天師以絕對優勢勝出,僧人羞愧難當,“無有半言回答”,合十而退,所有大臣拚命鼓掌。

仁宗皇帝禦筆點讚道:“三教內中道為尊,上古原是天地根,生人生仙生世界,立玄化釋定乾坤。”

由於蘇軾受過道教的啟蒙教育,其一生對道教情有獨鍾,如《放鶴亭記》對道人張天驥大加讚賞,而《後赤壁賦》又以道人入夢結尾。

在他被貶時,他最喜歡的去處就是道觀、道堂,在那裏,他一坐就、是一下午。

在那裏,他文思泉湧,寫出了著名的《眾妙堂記》《觀妙堂記》《莊子祠堂記》。

深奧的道教

眉州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地方,但之前也產生了兩個著名人物,他們對少年蘇軾影響至深。

一位是很久很久以前、活了800歲(古代算法不一樣)的彭祖。

據說,有一次彭祖在野外遊泳,發現了一隻漂亮的野雞,他想方設法抓到野雞,做了一鍋湯獻給堯享用。

堯眯著眼睛喝完,抹了抹嘴,高興地對彭祖說:“你快去數一數那隻野雞有多少根羽毛,它有多少根毛,你就能活多少歲。”

據說彭祖後來很後悔沒有找一隻毛發更茂盛的野雞。

既然活了800歲,彭祖對人生的思考,當然不是一般的深入,不是一般的智慧。

少年蘇軾對他的傳說如癡如醉,對他的著作反複研讀。

另一位是漢朝的張道陵,傳說他是西漢宰相張良的九世孫,神奇的是,他也長壽,活了122歲。(寫到此,囚徒不由得對現代科技、現代醫學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說張道陵是蘇軾的第一個人生偶像,一點兒也不過分。

據說道陵同誌出生的時候,滿室異香,整月不散,黃雲罩頂,紫氣彌院。

他7歲便讀通《道德經》,天文地理無不通曉,還能背誦《五經》。

但對這些人世俗學,他曾歎息道:“可惜,這些書都無法解決生死的問題!”

於是,他放棄儒學,改攻長生之道。

當時在巴蜀一帶,有人信奉原始巫教,大規模“**祀害民”,聚眾斂財,無惡不作。張道陵是一個武林高手,勇敢地創建了天師道,他後來果斷出手,平定了禍害百姓的巫妖之教。後來他的“天師”稱號便代代相傳——那些天師都很長壽,平均年齡在90歲左右,高齡的甚至有120多歲。

張天師是眉州蘇家的偶像,在蘇家的大門、臥室、書房,甚至蚊帳上,都有天師的畫像。天師之於蘇軾,就像是一位熟悉的老者。

蘇軾很小的時候,他就有一個dream:學習張天師,遁入深山老林,當一名普通道士(跟囚徒小時候天天想去少林寺練武類似)。由於天天研讀道學書籍,蘇軾深得道家風範,逐漸形成了生性放達,為人率真的個性。道教思想就像神經係統一樣,布滿他的五髒六腑。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什麽深曉《周易》,終生愛與道士高人交往,並且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鐵冠道人。

他還是一位生活家,他愛美食,善品茶。

一入深山老林,他便活了過來,大自然讓他樂而忘憂。

那是他最愛的減壓方式。

蘇軾讀書的學校,不是省重點,也不是市重點,甚至不是一所學堂,那隻是眉山城的一所道觀,名為“天慶觀北極院”。

張易簡,讓我們記住這個名字,他是蘇軾人生道路上第一位老師,也是四川地區一位知名道人。

關於張道人的資料,現在已不可考,隻知道他頗有學識,且為人正直善良,是宋朝的全國道德模範、十佳教師(民辦學校)。

他崇尚孔子的因材施教,無論學霸還是學渣,都因他的教導而有所成長,慕名前來求學的少兒有數百人。

蘇軾後來飽含深情地回憶道,張道士從不強求和責罵學生,而是采取循循善誘的方法進行點撥,教學效果很好。

蘇軾在道觀讀書三年,進步很快。

即使在五十多年後,晚年的蘇東坡還常夢見張老師。

公元1099年農曆三月初五的一個深夜,他還專門寫了一篇《眾妙堂記》,文中記述了他夢見回到學堂,看見張老師還是當年樣子的情景。

對張易簡而言,一輩子能有這樣的學生當然也很驕傲。

首先,蘇軾讀書,是活讀書。

當同學們上早自習,拚命背誦“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文時,蘇軾走到張老師麵前,悄悄地問:“奧妙不是隻有一個,難道還有很多嗎?”

張老師微笑著說,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奧妙同樣如此,你要注意仔細觀察喲!

聰明的蘇軾聽後,很快就買了一個小筆記本,每天有什麽感想,就記在本子上。

其次,他愛總結。

蘇軾在課桌上刻下幾個字,作為自己一生的座右銘。那句話,很笨拙,根本不像出自一個優等生。

一個優等生一定是天賦異稟,有聰明的學習方法呀!

可是他不。

很多人都提到過他的學問之道——遇到喜愛的文章,他一遍遍地抄寫。有的文章,他抄了一輩子,無數遍。在破舊的天慶觀,昏黃的燭光下,同學們都看到了那幾個字。

“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

2.天才的正確打開方式

公元1079年夏天,浙江湖州,大雨剛過。

兩個官差押解著一位中年人,走在泥濘的道路上。

這位中年人,長相魁偉,英俊挺拔,顱骨頗高,結實健壯。

他渾身是泥,神色迷茫,每當他的步伐變得遲緩,官差總要習慣性踹他一腳。

他打個踉蹌,注視著官差,欲言又止。

不過他也知道,說什麽都沒用。

“看,我讓你看!”

官差見一個囚犯居然敢大膽與自己直視,舉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中年人的背上。

路旁的吃瓜群眾指指點點,他們也許覺得,官府維護治安得力,又抓了一個重犯。

其實,愚昧的他們哪裏知道,自己正與官差一起,折磨著一位世界級的偉大作家。

也許,知道那位中年人的名字後,他們會送兩個雞蛋,喂一口茶水(中年人身戴枷鎖)。

至少,他們也會送去溫情的眼神。

隻因為一個原因,那個中年人的名字,叫蘇軾。

從蘇軾走出四川的那一瞬間,他的命運就注定了。

這個世界上,沒人有耐心、有能力去深入閱讀另一個人。

更何況,蘇軾是一個天才。

天才,更應該有他的打開方式。

從一開始,蘇軾的打開方式就是錯誤的。

……

被押進京的路上,蘇軾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悲傷難忍。

甚至,路過太湖和長江的時候,他幾欲跳水自盡。

正是夏季,江水急漲,橫無際涯,隻要他跳下去,幾秒鍾就會消失不見。

感謝蘇軾,幸虧他沒跳,否則後世將錯過人類曆史上難得一見的文學奇跡,就像燃放了上千年的煙花,絢爛持久。

正在朝中當政的不是王安石大人嗎,他不是稱我為“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的嗎?

一路上,他憤懣,他掙紮。

想了很多很多。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年少時的學有所求。

當他還在四川道觀裏孜孜向學時,仁宗皇帝已登位二十多年,這位信奉道教的皇帝銳意革新,大力起用範仲淹、歐陽修等革新派人物,創造了北宋前所未有的新麵貌。

既然皇帝有所作為,必有作家歌頌時代。

當時在國子監供職的石介是我國最早的報告文學作家之一,他即興創作了一首《慶曆聖德詩》。

不過,當其他孩子隻知搖頭晃腦誦讀的時候,少年蘇軾見他人所未見,總是纏著老師,仔細盤問這首詩背後的深刻含意。

張老師嫌他年齡太小,拒絕細說。

“如果他們是神,我就不問了,既然他們是人,我知道又有什麽不可以呢?”年輕的蘇軾扯著老師的衣袖問。

張道陵見他認真的樣子,便摸著他的腦袋告訴他。

“這些詩中的人物不僅才華出眾,而且熱愛國家,關心民間疾苦,支持他們的人也很多。”

同一年,父親蘇洵曾給小蘇軾出過一道作文題《論夏侯太初》。

他馬上寫好一篇長文。其中有這樣一句。

“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無失聲於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於蜂蠆。”

可以說是對石介《慶曆聖德詩》的極佳回應。

……

蘇東坡像

原來,冥冥之中,他的心已經與那些偉大人物在一起。

長大以後,他卷進了這場戰鬥。

這意外嗎?

不意外。

這個世界的複雜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尤其是當公利裹挾私欲的時候,鬥爭將曠日持久。

公元1056年(北宋嘉祐元年),蘇軾與父親和弟弟一起,自偏僻的西蜀地區,沿江東下,趕赴京城,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

有點道士下山,天下皆驚的意味。

那年蘇軾21歲,弟弟蘇轍19歲。

父親是北宋科舉考試的落榜生,沒有成功的經驗,隻有失敗的教訓。

一路上,蘇洵總是叮囑兩個兒子,要以最大的努力,最強的專注,認真對待人生中這件大事。

除了科舉考試,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改變孩子們的命運。自己幾次應試失利,就當是為孩子們探路吧。

蘇軾記得,當時的旅途是漫長卻愉快的,路過湖北的時候,父子三人還專程趕去屈原廟,祭奠了那位文壇領袖的英魂。

那次考試,真正開啟了蘇軾磨礪坎坷又才情萬丈的一生。

他的應試之作《刑賞忠厚之至論》,文風清新灑脫,其中運用的部分典故,即使當時的學問大家,也很少有人知曉,徹底征服了主考官歐陽修。

貴為一朝宰相,歐陽同誌摸著自己的腦袋說,“看這文章,我的汗都快下來了,再過30年,就再沒人知道我了,隻知道有他”。

不過當時這位高級官員並不知道此作出自蘇軾之手,而認為這篇文章由自己的弟子曾鞏所作,為避嫌,特錄取為第二名。

這種善良的打壓,其實曆史上很多傑出人物都遇到過,比如陸遊,比如張居正,都被耽誤了好幾年。

……

打開試卷,歐陽修終於看到了“蘇軾”這個亮瞎眼的名字。

這位來自四川眉山的鄉下人,在歐陽修同誌的極力宣傳下,一夜之間成了大宋的超級網紅。

他正在創作的旺盛期,每當有新作出現,便會立刻傳遍京師,引無數人轉抄。

同樣,在“恩師”歐陽修的推薦下,蘇軾的文章被仁宗皇帝看到了。

仁宗也是識貨的人,他隻說了一句:我今天為兒孫選了兩個好宰相!(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

如果是其他人的稱讚,也就罷了,可要知道,仁宗是當時天下最大的老板。

這句話,本不是在皇帝這個崗位上幹了36年的宋仁宗該說出來的話。

即使他再喜歡蘇軾這位天才,也不能表現出絲毫的偏愛。

須知,一個皇帝的偏愛,很多時候會給別人帶來殺身之禍。

這看起來有點矛盾,卻被曆史無數次證明。

現在看來,隻有兩個解釋:

一是仁宗太驚喜了,以至於他突破了自己慣用的那種諱莫如深的說話方式;

二是蘇軾實在太優秀了,任何隱誨的褒獎都顯得不真誠。

撇除二人君臣關係不談,有人也分析,同樣酷愛道教的仁宗發現蘇軾後,驚為天人。

不管如何,可以想象的是,當仁宗的這句好評(更是預測)傳遍京城的時候,不少讀書人氣得把硯都磨破了。

當然,其中包括不少已經很有名的讀書人(後麵會提到)。

不錯,是嫉妒。

人們內心的這種情緒交織起來,體量巨大,就像數不清的破碎玻璃,瘋狂地包圍了蘇軾的人生之路,令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做錯了什麽呢?

越往北走,天氣越是幹燥。

一路上,蘇軾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3.囚徒蘇軾

四名官差押著蘇天才一路向北。

離開浙江境內,天氣忽然變得悶熱不堪,站在屋外隻一小會兒,人就會渾身濕透。

經過20天長途跋涉,蘇軾同誌(注意看新聞:還是同誌)被押送到京城的“烏台”。

所謂“烏台”,即北宋當時的監察機關禦史台,因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而得名。

一個囚犯來到這裏,終日隻能與烏鴉為伍。

在詭異的民間傳說中,烏鴉是死神的信使,因此,不幸下榻烏台的人,心情會極度壓抑。

……

“哐當”一聲,鐵門緊閉,太守蘇軾變成了囚徒蘇軾。

從7月28日被逮捕,8月18日進監獄,他在這裏一共待了130多天,曆夏、秋、冬三季。

入獄2天後,他就被提審。

審訊人:下跪者,自我介紹一下。

下跪者:我叫蘇軾,42歲,西蜀眉州人,嘉祐六年通過製科考試,入第三等,曾任鳳翔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太守等職。

審訊人:知道你犯了什麽罪嗎?

下跪者:不知。

審訊人:不知道?打到你知道為止!

牢房

以下是這位囚徒生活的日常:早上提審過堂,挨打——獄卒們沒有給這位文學天才一點麵子,每次都打得簡單粗暴、直抒胸臆。

傷痕累累的天才熬不住,顧不得文人的斯文,慘叫、哭喊、呻吟,向獄卒求饒。

閃電中,獄卒們露出他們滿意而猥瑣的笑容。

晚上,審案人對他進行通宵辱罵,用燈照他的臉,不讓他睡覺。

監獄外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專門為蘇軾安排了豐富多彩的節目。

這種命運完全被掌控的感覺令人絕望,他在《獄中寄子由》記錄說:“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天才戰栗,孤獨無告。

深夜,他斜躺在草堆上,輕輕撫摸傷口,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中,開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

根據北宋巡視組調查,當官十多年,蘇軾僅有兩次輕微違紀。

一次是任鳳祥通判時,因與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儀典,被罰紅銅八斤;

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內,因手下挪用公款,他未報呈朝廷,也被罰紅銅八斤。

北宋組織部門在之前的評語中專門寫道,“別無不良記錄”。但這次入獄既不突然,也不意外。

這位天才不知道,這次入獄,就跟自己的拿手絕活——詩詞有關。一個國外的哲學家說過,生活中不是缺美,而是缺少發現。

一個人的罪與醜,同樣缺少發現。

實在發現不了,可以像秦檜那樣,自主開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次,很多人都熱情地來幫蘇軾尋找和解決思想上的問題。

這些人至少包括禦史何正臣、禦史李定、監察禦史台裏行舒亶(念dǎn)、副相王圭等人,積極參與的還有一位非常著名的科學家(後麵會詳細寫到)。

他們用了半年左右時間,逐字逐句學習蘇軾所寫的詩詞,結果有重大發現:蘇的大量作品暗諷朝廷和今上。

這還了得,不是死罪也須廢了他!

風暴已積鬱多時,隻是當局者迷。

傳說,這也是中國文字獄的開始。

注視著窗外成群翻飛的烏鴉,蘇軾回憶起自己初入職場那兩年。

公元1061年(北宋嘉佑六年),蘇軾任鳳翔府判官,從此他成了廣大公務員的一分子。

弟弟蘇轍一直送他到鄭州,離開四川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開。蘇轍深知哥哥的為人,他在日記中寫道:

兄為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困於世,然終不以為恨。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蘇軾性格直爽,且頗為堅持。

在江湖上,直爽一直是一張有效而靚麗的名片,會有很多朋友跑過來套瓷遞帖子,約酒約飯約稿約會。

但在官場它是毒藥。

蘇轍最擔心哥哥的直來直去,一路上不免叮囑。

“哥,此去鳳翔,一定要記得逢事給人三分麵,尤其是不要在詩裏諷刺別人。”蘇轍說。

蘇軾微笑,搓了搓手,點了點頭,他特別喜歡這個比自己小2歲的弟弟,少年老成,沉穩內斂,頗懂人情事故。

可他是一個天真率性的人,有話愛當麵說,不在背後搞小動作。

這跟官場規則是格格不入的,自古以來,官場的優良傳統都是當麵客氣,背後捅刀。

送兄千裏,終須一別。

明晃晃的陽光下,滿山的油菜花,東坡站在山坡高處,望著蘇轍的烏帽忽隱忽現,最後消失。

天才第一次感覺到孤單和傷感。

他終於離開父親和弟弟,要獨自作戰了。

到鳳翔不久,蘇軾就跟他的直屬領導鬧不和。

他在鳳翔府的工作,除審定公文外,還負責皇家木材供應、西部邊防後勤。

他的直屬領導是眉州老鄉、太守陳希亮,陳身材矮小清瘦,卻麵目顏冷,為人剛直,對下屬要求嚴格。

蘇軾最不能忍受的是,陳經常會修改他審定後的公文。

照理說,領導改一下你的稿子,不是很正常嗎。

但年輕自負的蘇軾認為,自己在國家級考試中久經考驗,連皇上和一眾高級幹部都讚譽有加,一個地方太守有什麽資格改動我的文章?

他抓住一切機會對太守冷嘲熱諷。

一次陳太守在家中修了座高台,每天下班,趁著夕陽,太守會爬到上麵泡一杯茶,觀賞遠方的風景。

他還專門請蘇軾為這座高台寫一篇文章。

蘇軾隻用了一個晚上,就寫出這篇著名的《淩虛台記》,文章很長,其中最重要的是下麵幾個排比句。

……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頹垣無複存……而況於此台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

這段古文的大意是,你建這個高台沒有任何意義,以後它總是要倒的,你就別往自己臉上貼金、裝文化人了。

對此,陳太守顯得很有涵養,他微微笑了一下,一個字都沒改,命人將這篇作品刻在高台的石頭上。

有時候我想,陳太守這個人,也許太過善良惜才,他應該在蘇軾尚年輕的時候,讓他多吃點苦頭,多汲取教訓,這樣更有益於天才的成長。

在鳳翔鍛煉4年後,蘇軾調回首都汴梁工作。

當時宋仁宗已去世2年,繼位的英宗在做藩王時就知道蘇軾的文章名聲,想召他進翰林院。

但宰相韓琦不同意,他說,蘇軾確實有才,將來也會擔當大任,但關鍵是朝廷要培養他。

總之,不能提拔太快,引起天下讀書人的妒嫉,這樣反而會害了他。

韓琦同誌作為北宋的高級領導官員,看人果然很準。

於是蘇軾被安排在登聞鼓院工作,這個機構主要處理文武官員及士民章奏表疏,是北宋的國家信訪局。

他的性格仍然直爽。

一個天才是幸運的,但一個不懂得掩蓋鋒芒的天才,是不幸的。蘇轍說,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

在嫉妒蘇軾盛名的人中,有一位堪稱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科學家,名為沈括。

這位指南針的發明人有著嚴謹的科學態度,但當他把這種嚴謹拿來琢磨人的時候,其破壞力是驚人的。

他的嗅覺異常靈敏,善於從別人的詩文中嗅出異味,捕風捉影,“上綱上線”。

然後使出他的殺手鐧:寫內參。

他對蘇軾並不陌生,兩人曾是皇家圖書館的同事,多次進行文學切磋。

在受到改革派王安石的重用後,他將偏保守的蘇軾列為攻擊目標之一。

為王安石改革試水、嶽陽樓形象代言人範仲淹

針對蘇軾的第一封舉報信,就是沈括發出的。他要置這位前同事於死地。

他哪裏知道,在烏台,囚徒蘇軾脫胎換骨,真正成熟起來。

中國文學史上最激動人心的一幕即將到來。

4.蘇軾:寫“明月幾時有”的時候,我在想什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相信能背出上麵這首詞的人(包括老外),很多。

人人都吃過蘋果,但參透萬有引力定律的,隻有牛頓。

人們天天看月亮,但真正把月亮引入人生的,隻有蘇軾。

囚徒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也認真地朗誦了幾遍,立即產生了一種古今交融的奇妙感覺。

感情濃鬱,才氣側漏,畫麵感十足,據說很多感情脆弱的人,每次看的時候都要到處找紙巾。

當年(公元1076年)就憑這首詞,蘇軾一個禮拜之內漲粉153萬。(北宋全國人口當時剛突破1個億)

很多人都覺得,他寫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這也是為什麽一些人要置他於死地,但更多人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原因。

自人類社會出現以來,文字是唯一能穿越千年,彼此實現有效溝通的載體。它可以瞬間將一個普通文人送上神壇。但是,走上神壇的過程是痛苦的。要想不痛苦,除非你在神壇上出生。

一群心懷鬼胎的官僚將蘇軾投入監獄後,都在監獄外捂著嘴笑。不死,也要讓你脫幾層皮!他們想看看這個在文壇上有巨大影響力的人(同時對改革頗有微詞),如何渡過這一難關。

這次,43歲的蘇軾在烏台詩案中摔得很重。

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被執以死刑,雖然王朝有厚待讀書人的傳統,但對於那些在作品裏諷刺今上的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除了審問、拷打,等待的過程也是極其難熬的。他想起了小學同學陳太初,兩個人感情很深,是可以幫打架的鐵哥們兒。後來他因仁宗皇帝的欽點、歐陽修老師的垂青,開始走上前途莫測的仕途。而太初在地方上當了幾年基層公務員,出家做了道士,專業的。平常除了布道,還可以經常幫老鄉們抓鬼。現在想起來,真是羨慕太初同學,毫不戀棧,絕不回頭。如果自己遵從少年時的理想,成了一名道人呢?

也許是另一番人生光景。

現在他麵對的,除了寒冰鐵牆,還有無盡的等待。

痛苦之餘,他給弟弟子由寫過幾首絕命詩。其中一首寫道: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雖然如此,他還是能體會到人間溫暖的。

在等待最後判決的時候,兒子蘇邁每天去監獄送飯,雖然不能見麵,但喝著兒子煮的八寶粥,他心裏溫暖。

一位姓孫的獄卒,讀過幾年私塾,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蘇軾以後,趁人不備,經常會給他熱水洗腳,他心裏溫暖。

他聽說在監獄外,很多人在替他求情,其中包括政壇領袖王安石,這位改革家勸神宗說:聖朝不宜誅名士。他心裏溫暖。

在密州、徐州、杭州等一些他做過官的地方,人們自願拉起橫幅,在街頭集體散步,向官府請願,希望釋放蘇大人。他心裏溫暖。

就連重病中的光獻太皇太後都在替他說話。據說,神宗想大赫天下囚犯為太後祈福,這位執拗的太後拉著孫子的手說:“放那麽多人作甚,隻需放了蘇軾一人。”

伺候太後的幾位宮女回憶說,每次讀到蘇軾新作,太後這位資深女文青都沉思許久,以淚洗麵。

一向很有主見的神宗皇帝也困惑了。

他知道蘇軾是位盡心盡職的好同誌,但一眾高級官員步步緊逼,苦口婆心地向他勸諫,“蘇軾留不得”。

禦史何正臣上表彈劾蘇軾,奏蘇軾用語譏刺朝政;

禦史李定曾也指出蘇軾“四大可廢之罪”;

監察禦史台裏行舒亶曆時4個月,發現蘇軾剛出版的《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有嚴重思想問題,他彈劾道,“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複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

總之,蘇軾是古往今來第一騙子,善於在文字裏埋藏真實想法,用心極其險惡。

……

皇上案頭關於蘇軾詩案的舉報材料堆得老高,調查正在擴大化,所有收到蘇軾詩作和書信的人,都必須交出來,以待有司查驗。

收藏蘇軾譏諷文字的人物名單中,計有司馬光、範鎮、張方平、王詵、蘇轍、黃庭堅等29位大臣名士。

在禦史台提交的案件素材中,還包括蘇軾本人交代的數萬字材料。

誰都可以看出,這是一起蓄意針對蘇軾,經過精心策劃,且有組織有分工的攻擊。

即使貴為皇帝,輿論裹挾之下,也不得不暫時向那股神秘而邪惡的力量低頭。

早在寫“明月幾時有”這首詞的時候,蘇軾的仕途已亮起黃燈。他覺得自己與朝中很多當權者格格不入,所有的政治抱負,也隻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想而已。他徘徊,他苦悶,他思念遠在異鄉的家人。他第一次感覺,原來在寫詞的時候,內心更能超脫和自我救贖。而這種超脫,是以前寫經世緯國的策論時找不到的,使他從令人室息的現實中解放出來。在烏台監獄裏,他反思人生,決定壓縮寫策論、增加寫詞的時間。

被輿論裹挾的宋神宗趙頊

神宗皇帝最終做了一個智慧的足以讓他名留青史的,也可能是他一輩子最有價值的決定:免去蘇軾死罪,貶為黃州團練使(縣武裝部副部長)。

黃州是一個中國地圖上很不起眼的小地方。但因為蘇軾的到來,幾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雄文橫空出世。蘇軾重新定義了黃州,黃州也令蘇軾脫胎換骨。

岷江水給了他最初的靈感,使他成為當世最有才華的詩人。

他也是一個完美的人,夫妻情、兄弟情、百姓情、國家情……他一輩子都在呼喚真情和真愛。現在的這種煉獄,使他從一個熱血、樸素的少年,成長為一個穩重謹慎的成年人。

5.黃州那些年

走出牢門的一瞬間,蘇東坡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130多天監獄生活,對他來說,就像130年一樣難熬。

從入獄之初的瀟灑朱麵,到出獄時的形如枯槁,一個文人的肉體和精神被摧殘之深,無人可以想象。

剛出牢門,他寫道,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 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根據朝廷的最新任命,他被貶任到一個叫黃州的地方當武裝部副部長,這個職位相當低微,從八品,且無實權,不得批閱公文。

一個名滿天下、曾被北宋最大老板看中的讀書人,一番折騰後被派到最基層去抓民兵建設工作,真是一種諷刺。

人們常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蘇軾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對爾虞我詐的官場已心灰意冷。

對於這種安排,他真心感到滿意。

很好,他心裏自言自語道。

至少比死在監獄裏好,實在好太多了。

今日黃州東坡

黃州,位於湖北省東部,大別山南麓,長江中遊北岸,離武漢隻有1個小時車程(離囚徒的老家2個小時車程)。

初到黃州,在朝中敵對勢力的悉心安排下,當地政府故意為難蘇軾(也可能是條件確實有限),這位新到任的團練副使連居住的地方都沒有。

作為一個新生者,一個官場的失勢者和流放者,狼狽的他隻能暫時住在一個破廟裏。

白天聽一群知了無盡的叫聲,晚上透過破舊的窗戶數星星,這位天才難以入眠。

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嗎?放在誰身上能甘心?人到中年的蘇軾心想。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

現在,他真的想回到故鄉眉州,那個地方讓他覺得安全,沒有塵世間那麽多紛紛擾擾,鉤心鬥角。

他努力剔除身上的鋒芒,那種鋒芒,曾經傷害很多敏感的人,同時,也傷害了他自己。

他誠懇地剖析自己,到底哪些方麵還做得不夠好。也許,這就是成熟吧!

成熟意味著對眼前所有的事物了然於胸,意味著凡事都有自己的一份主見,意味著可以且有能力對自己每一個決定負責。

成熟是一個人內心的堅定,而世俗是討好外在世界的遊移。

他的性格本來就達觀,沒多久,他就開始熱愛寄生的這座破廟。

每根柱、每麵牆、每扇窗,他打開心扉,與它們交朋友。

盡管他們一家不追求物質生活,但微薄的收入還是難以維持生計。

工作之餘,蘇軾帶領家人開墾黃州城東一塊數十畝的坡地,通過種田幫補生計。

從此,“蘇軾”開始向“蘇東坡”蛻變,後者逐漸成為北宋廟堂民間最亮瞎人的名字。

他的別號“東坡居士”,其實就是一個地道的農夫的名字,也是這個時候取的。

生活仍然要繼續,但不怕,他本來就是一個有人格魅力的生活家。

他熱愛美食,鍾情建築,他挖魚塘、築水壩、養家禽,更多的時候,他讀書、練字、寫詩。在每一方寸揮灑自己的感情。

12月2日黃州大雪盈尺,下雪期間,他在坡地營造了房屋,取名“雪堂”,這裏後來成了他專門招待客人的地方。

總之,他擁有一種超常的能力,將生活的小環境設計得活色生香、溫馨逍遙。

看著自己設計的一切,他愜意地笑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真真是極好的。

從日常生活中,他品出了哲學趣味,感悟到了生活真諦,心靈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華。

所謂生活家,即便外部環境惡劣得令人絕望,他也能將這種絕望變成希望。

與肉體的困頓折磨相比,精神上的孤獨無依更讓東坡難受。

很多時候,他會思念曾朝夕相處的百姓,對群眾的疾苦,他總是難以忍受,“如蠅在喉,吐之乃已”。而對他自己遭受的巨大苦難,他卻習慣了,隻字不提。

宋人孔平仲在《孔氏談苑》裏提及,蘇軾被逮捕的時候“拉一太守如驅犬雞”,一言不合就寫詩的蘇軾,很少記錄自己的牢獄經曆。

迫害他的李定、李清臣、林希等人,都曾是他的好朋友,但他從沒想過要去報仇,在他的詞典裏,幾乎沒有“仇”這個字。

用今天的話說,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卻待它如初戀。蘇軾就是這樣一個天真到極點、可愛到極點的人。

在黃州,他曾給過去的很多朋友寫信,但少有回音。

朝廷對東坡的態度,很多人看在眼裏,隻要那些迫害東坡的高官還在,他們就不敢對這個好友同情撫慰。哪怕是給這位天才回一封信也不敢,文字獄的殘酷,大家都領教過,搞不好,隨時有生命危險。

對於天生愛交友,視朋友如命的蘇東坡來說,這種沒有社交的日子真是憋悶。就好比你發了一條朋友圈,沒人點讚,沒人評論,更沒人轉發。所有人都視若不見,拒絕交流,真是痛苦。

既然人生喧鬧,無人對談,他隻好去跟古人對話。

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他還自比陶淵明再世。

“夢中了了醉中醒。隻淵明,是前生。”他寫道。

除了古人,他還學會了跟古跡聊天。當他跟古跡聊天的時候,震驚中國文學史的時刻就到來了。也即,東坡遇見赤壁的時候。

1082年春天,花兒開得正盛,雨水說來就來。他訪遍了黃州,有意將赤壁放在最後一站,因為他知道那裏可能會有驚喜。

確實,第一次到黃州城外的赤壁山遊覽,他就驚呆了。赭紅色的石頭,令人驚歎的懸崖,奔流的江水,幾欲將人吹倒的大風。似乎裏麵濃縮了時空,藏著曆史的密碼。而隻有最至情至性的人,才能開啟這道幽深的曆史之門。

東坡悲中從來,似乎在赤壁找到了最熟悉的朋友,百看不厭。隻是這種熟悉,又是那麽陌生。

他在赤壁閱讀、飲酒、劃船,無所顧忌。他覺得古人的身影都活起來了,在他麵前,跟他說話,或微笑,或凝視。

周瑜、小喬、諸葛亮、劉備、曹操………

他開始磨墨寫詩,這一首是《念奴嬌。赤壁懷古》。開頭的一句就驚天地泣鬼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後來,他覺得不過癮,又開始寫《赤壁賦》《後赤壁賦》。

當這些千古傑作橫空出世的時候,時間在那一刻忽然凝滯了。

粉絲趙孟頫:為你寫詩為你作畫,為你爆燈為你打CALL

◎囚粉說

古詩:讀到東坡崇拜陶淵明到舍不得讀他詩的程度,真的特別令人動容,若他倆生活在同一時間和空間,想必定是惺惺相惜的終生摯友!

hou厚:沒有信仰,縱有萬幹詩書在心中也不會有幸福感。

不入魔不成佛:千言萬語道不盡,還有蘇東坡!

李誌明:對,我是一個蘇粉,有關他的軼聞己耳熟能詳,初知道他的名字是從金老爺子的名著《神雕俠侶》裏,楊大俠在呼喚龍姐姐的情節中出現《江城子》這首不朽的詞,真是催人淚下,後來對蘇大師的作品及生平事跡很留意。老師的文筆出神入化,很對口味,深深拜服。

李誌明:栩栩如生的東坡大師走進了二十一世紀,他是我的偶像,特別是他笑傲人生的豁達開朗坦**胸襟,對愛情的嗬護,對手足的情深,對友人的熱忱,特別是他的人格魅力與民眾百姓打成一片,無論順境逆境,就算在天涯海角,他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之樂而樂。唐宋八大家之一,名符其實。他的3459首詩詞是留給後人的珍貴財富,而膾炙人口的十首詞中的《水調歌頭》及《江城子》,更流芳千古。至於他崇拜道教,更使他在一生中遇到磨難也坦然麵對,出世入世也隻能這樣的,幾十年光景,一眨眼就過去了,東坡大師的一生,的確是偉大的一生!

蘇軾同誌的人生地圖

李長勇:古代學子讀的書,本身就包含有為人處世和治國行政道理,所以古代學子通過科舉考試,既能行文作詩,又能做官施政但東坡考試文章做的太好,年紀輕輕就居於廟堂之上,連鄉長鎮長都沒有當過,畢竟是處世做官都少於經驗,所以沉浮起落都很正常。相反正是東坡仕途的起落,周圍遭謗,四處被貶,增加了他的遊曆,經曆,使他見識更廣,知識更多,魅力更大,氣場更足,人氣更旺,圈粉更多。也使他思想更為深邃,情感更為豐富,感慨歎息更為深重,詩文筆法更為精妙老辣。試想,假如東坡就僅僅是個文人,天天一杯酒,一壺茶,偶爾爬爬山,涉涉水,賞賞花,進出不過一書房,足跡不過一百裏,詩文不過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星星月亮情情怨怨僧僧道道,又有多大個意思。陳後主如果不是破國被擄可能也寫不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柳永要不是奉旨填詞心灰意冷,估計也寫不出,楊柳岸,曉風殘月。天才並不奇怪,曆史上天才很多。唯有天才的智慧加天才的經曆才能成就天才的偉大。如此說來,東坡真是一個不幸其實又很幸運的天才!

T.H:友人酷愛東坡,並為其填詞數首,這個是其中之一《減字木蘭花。蘇東坡》(平水韻)雪泥鴻爪,樣樣說來無不好。不合時宜,公道良心不忍違。一蓑煙雨,天地為家詩作侶。今古同悲,一去風流再不回。

甯長東:《敬詠蘇公》平生詩文佛家偈,儒家濟世道家衣,高居廟堂不朋黨,謫貶海內歎寒食,自詡陶潛是前生,年年東籬采菊遲,傷春悲秋誰知己?一肚雄才不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