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欽差義正詞嚴 英監督預布狡謀

第二天,在行商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到欽差大臣行轅時,廣州府已經帶領番禺和南海兩知縣前來密報情況。欽差大臣口銜天憲,就連兩廣總督也要巴結,各級官員當然都以能在欽差大臣前露臉為仕途的重要轉機,因此前來“報告下情”的絡繹不絕。

番禺、南海兩縣都駐在廣州城內,東邊屬番禺縣,西邊屬南海縣。兩縣其實都算得上首縣,除了縣官的本職,侍候督、撫、藩、臬、知府各級上憲,也是他們分內之事。俗話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知縣是親民官,直接麵對百姓,不容易當。如果與上憲比如知府、道台同城,則稱為附郭,或稱首縣。首縣要拿相當大的精力和財力侍候上憲,如果附郭省城,侍候的人最多,一般人應付不了。如今省城又多了位欽差,番禺、南海兩縣當然要好好巴結。欽差為禁煙而來,兩人自然要在禁煙上動腦筋。他們兩個都從商館裏為洋人服務的中國人——挑水夫、廚子、搬運工、仆役中買通了各自的內線。昨天晚上洋人開會商議的情況,一早就傳遞了出來。得到的消息都是美國夷商願意多呈繳鴉片,但英國商人寶順行的顛地一直在從中作梗。

這是非常重要的情報,要在行商之前密報欽差,兩位知縣都想見上欽差一麵,廣州府就幹脆帶著兩人一起來見林則徐。

兩位知縣詳細匯報了所得的情報。林則徐說:“我早就知道顛地此人,他與查頓都是來華最早的鴉片販子。查頓逃走了,他留下興風作浪。我本來早想拿他,放他一馬是希望他能主動繳出鴉片,如此便既往不咎。現在看,不能對他再行寬大。你們以為呢?”

這話是問堂下坐的三位,當然由廣州知府先作答:“顛地多年逗留省城,凡紋銀出洋,煙土入口,多半經其過付。該夷常與漢人往來,傳習夷字,學習訟詞,購閱邸抄,探聽官事,種種詭秘,不可枚舉。我附讚大人的憲命,立即查拿。”

番禺、南海兩縣表示,已經做好查拿準備,在商館外、珠江邊,都已部署人力,保證顛地插翅難逃。

林則徐點頭讚許。

兩位知縣平日受伍家好處頗多,此時都願為伍紹榮開脫。伍府在南海縣地麵上,因此南海知縣先說話:“據傳回的消息,行商嚴遵欽差憲命,勸說洋人,呈繳鴉片。伍紹榮還專門找英吉利商人馬地臣、美國商人旗昌洋行的格林,一再勸他們幫助設法勸說眾夷商,隻可惜顛地一再阻撓。”

番禺縣也補充說:“不錯,卑職得到消息,伍紹榮等三位行商,昨晚進夷館勸說夷商,一直到今晨兩點才出館。”

“好,算他還沒忘本分。”林則徐點頭,但心裏生了一分警惕,等見了伍紹榮,要仔細核對一番,不要讓兩位知縣的一味開脫所騙。

於是林則徐吩咐,下給廣州府和南海、番禺兩縣劄子,讓他們傳諭行商及夷商,立即將顛地交出,聽候審辦。不過,林則徐為了爭取大多數,對夷商采取區別對待的辦法,在劄飭中,最後一段特別說明:“夷人仍當分別良莠,如咪唎堅夷人果知畏威懷德,將煙土首先呈繳,不聽顛地阻撓,定即先加獎賞;即英吉利及諸夷,有先行呈繳者,亦必一體嘉獎,斷不因顛地之湣不畏法,而連及能知改悔之人。至於安分良夷,本無夾帶鴉片,本大臣尤必力為保護,不必心存疑慮。”

此時,伍紹榮和其他行商也都到了,本來預料的雷霆之怒卻未發作,隻是說:“夷商隻想繳一千餘箱敷衍本欽差,無異於白日做夢。本大臣要拔除毒源,斷不容一箱鴉片再行流入。你們回去後傳諭洋人,躉船上所有鴉片必須全數呈繳,沒有道理好講,更無通融餘地。要想花銀子賄賂本欽差,你們以及夷人,最好早早斷了這份妄想!本大臣不要錢,隻要鴉片!”

伍紹榮和其他行商回到公所,南海、番禺兩知縣已經早到了。兩人把欽差的諭稿交給伍紹榮說:“你傳知顛地,最好乖乖地進城去投首,要等我們進商館抓人就不好了。”

欽差的劄飭說得明白,由兩縣傳知行商及夷人,但官員不直接與夷人打交道,這是通例。如今那該怎麽辦?最後商定,欽差有令,不妨變通執行。行商進夷館先向顛地通報情況,請他或其他夷人到公所來,由蔡懋當麵宣讀欽差的諭飭,至於顛地何時就範,下一步再說。

交代完公事,兩位知縣對視一眼說:“伍老弟,借一步說話。”

其他人識趣地出去,客廳裏隻剩三個人了。兩位知縣對對目光,還是由南海知縣先說:“我們兩位今天已經在欽差大人前極力為你說話,把你勸說夷商呈繳鴉片所受的難為,也都向欽差大人說清了。”

伍紹榮連忙躬身施禮:“謝謝兩位老父母,怪不得欽差大人今天沒有發火,原來是兩位邑尊的周旋。多虧兩位邑尊,不然,今天伍某的人頭也許早就落地了。”

番禺知縣說:“你放心好了,能幫得上忙的,我們兩個當然會極力周旋。欽差大人決心很大,非要收繳所有鴉片不可。你可不要心存僥幸,不管夷人怎麽鬧,鴉片要如數上繳,不然,誰在欽差大人那裏也交代不過去。”

南海知縣安慰道:“事情難辦歸難辦,一步一步來。欽差大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盡了心力,他會體諒的。”

伍紹榮知道洋人的脾氣,不可能一傳就到。因此吩咐公所準備好午飯,他如果回不來,就按時開飯好了,屆時不妨請南海知縣做主陪。

伍紹榮帶著鎖鏈,由蔡懋和一名仆役陪同,進了商館區,直接去寶順行,見到顛地,向他傳達欽差的諭飭。但聽候查辦的說法,無論如何不敢如實向脾氣暴躁而又剛愎自用的顛地翻譯,蔡懋的說法是:“欽差大人請您進城去,有些事情要向您詢問。”

顛地當然不答應。

伍紹榮指指自己脖子裏的鎖鏈說:“如果您不答應,我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顛地的合夥人說:“這是件大事,如果顛地先生隨便可以被欽差傳喚進城,那其他的商人是不是隨時會被欽差傳喚?必須請大家共同商議。”

於是派人傳話,請各國商人都到英國商館會議廳討論。

所有的人都反對顛地進城。伍紹榮說:“欽差大人要向顛地先生詢問一些事情,拒絕這樣的要求是不是太沒有道理?”

顛地的合夥人說:“欽差以行商的性命為質,要挾顛地先生進城,是不是也太沒有道理?”

伍紹榮說:“我國與貴國不一樣,商人性命沒那麽寶貴,國家和朝廷需要,隨時可以取去。”

顛地的合夥人則提出,欽差大人必須出具書麵保證,顛地入城必須保證安全,且二十四小時內必須安全返回。

爭執了許久,最後決定,派馬地臣等三名英商,還有翻譯郭士立等前往行商公所,麵見欽差的代表,商討顛地進城的條件。

伍紹榮知道,這事是沒法商量的。但事情隻能一步步來,先把欽差的諭飭當麵宣讀給外國人再說。

林則徐下令拘拿顛地的時候,身在澳門的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義律才剛剛看到林則徐命令外商呈繳鴉片的諭令。

他是林則徐即將到達廣州前回到澳門的。他離開的理由是他得到消息,海軍的一艘炮艇“拉恩”號即將到達澳門,他去迎接船長,並商議事情;另外他認為,欽差到廣州後,一定會到澳門開始他的禁煙行動,因此他預先回澳門做好相應的準備。但對他頗多怨言的鴉片商們則諷刺說,欽差大人還沒到廣州,義律監督就嚇跑了。

他的確會見了“拉恩”號船長布萊恩,他建議船長將他的炮艇暫時停留在中國海麵,因為欽差已經到了廣州,形勢會如何發展,他無從預料,他需要這艘炮艇幫助,與海軍艦隊和印度總督保持聯係。“拉恩”號留了下來,停泊在香港洋麵。義律仍然沒有北上,他說自己要在澳門等待欽差的到來。

沒等到欽差到澳門的消息,卻收到商館打發人送來的欽差諭令抄件。他問信差:“欽差大人是真的要這麽做嗎?”

送信的人說:“看來是真的,行商說這位欽差大人不像其他的中國官員,他說到就做到,沒人敢反對。”

義律說:“這是對英國商人利益的侵犯,是對大英帝國的羞辱!我不能袖手旁觀。”

他親手起草了一份告全體英國人的告示,告訴他們廣州的英國商人生命和財產正在受到威脅,他要求口外的所有英國商船都到香港去,聚泊在“拉恩”號炮艇周圍,升起英國國旗,接受船長布萊恩的統一指揮,準備抵抗中國人的可能進攻;他又告訴商人們,他將前往廣州,與中國總督交涉,要求中國政府發給英商紅牌,準許他們自由離開廣州;他又要求廣州的商人們趕緊將財產轉移到黃埔的船隻上,並做好清算債務的準備。

他又給外交大臣巴麥尊寫信,報告說中國皇帝的欽差強令呈繳鴉片並限製大英帝國商人的自由,信中說:“尊敬的勳爵,英國商人的生命和財產正麵臨著威脅。廣州已經是個危險的地方,但我作為國王陛下任命的官員,應該盡到保護陛下臣民的職責,無論那裏多麽危險,哪怕危及我的生命,我作為一個海軍上校應該挺身而出。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光榮。我將采取果斷的措施,對付欽差大臣和廣東當局的不公平的恐嚇行為。我相信,對中國人采取強硬態度將是最好的政策。”

吃過午飯,他決定乘“路易莎”號前往廣州。臨行前,他給“拉恩”號炮艇船長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如果六天後還沒有他的消息,請他采取及時而適宜的措施,解救被拘留的全體英國臣民。

臨登船前,他對略顯緊張的秘書說:“廣州是一個大舞台,我們將由此走向中英關係大舞台的中央。”又拍拍秘書的肩膀,“不要怕,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

他再次整整他挺括的海軍製服,手握劍柄,挺起胸膛,大步跨過跳板。他對秘書說:“我又感覺到海軍的榮耀了。”

次日晚上六點左右他到達了商館前的碼頭。珠江上有水師多艘戰船,但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不能輕易挑釁外國船隻。因此“路易莎”號在水師的嚴密監視下,順利到達了碼頭。商館廣場柵欄碼頭上,有許多中國士兵和官員,但他們同樣沒有阻攔義律,讓出一道胡同,讓義律挺胸兜肚地進入商館。英國商館的人看到監督到來,紛紛出來迎接他。他問:“現在中國的欽差,還在逼迫繳出你們的財產嗎?”

馬地臣回答說:“是,這一要求一直沒有放鬆。現在,他們又有了新要求,要拘禁約翰·顛地。”

“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中國人傷害約翰,我會保護他的。”

他沒有進他下榻的帝國行,而是先去了顛地的寶順行。和大多數商館一樣,寶順行也由好幾幢三層樓房組成,樓房之間又有中國式院落和走廊連接。底層為賬房、倉庫、儲藏室、買辦室及其助理、仆役和苦力的房間,二層是客廳和餐廳,三層是商人們的臥室。顛地在二樓的客廳迎接義律。義律說:“約翰,聽說中國欽差要拘押你?”

“是的,他們已經傳了好幾次話,要我進城和欽差談談。他們沒有給我安全保證,我不能去。”顛地說。

“不要聽他們的,也不要怕。”義律拉住顛地的手說,“約翰,跟我走,到我的住處,我親自保護你。”

這讓顛地覺得有些意外,也有點好笑:“不必,我還能保護我自己。中國的欽差也沒打算強逼我,不然,我早就會被他們帶走了。”

“不,你沒明白其中的意義。我是女王陛下任命的官員,我代表的是英國政府的意見。我把你接到我的住處,不是你願不願的問題,而是要向中國人證明,大英帝國政府不允許他的臣民處於危險之中。”

義律拉著顛地的手走出寶順行,商館裏雇請的中國人大聲喊:“顛地要跑了!”

這一聲喊立即傳了起來,許多人都大聲喊:“不要讓顛地跑了。”

碼頭警戒的士兵也都警惕起來,把所有的出口都堵住了。水師的官員則指揮大小船隻,聚攏在“路易莎”號周圍,準備阻攔義律登船。

義律並未向岸邊過來,拉著顛地的手向東一拐,進了帝國行,上了二樓的會客廳。巨大的雙扇門由兩個仆人拉開,客廳十分寬敞,天花板上吊著一簇巨大的蠟燭台,客廳的茶幾上,也都擺著枝形的燭台,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了,整個客廳裏燭火輝煌。客廳東側牆上懸掛著一幅和真人一般大小的英王喬治四世的畫像,他身穿王服,頭戴王冠,手執權杖。這幅畫像曾由特使阿美士德勳爵帶往北京送給乾隆皇帝,但被拒絕接受,由陸路帶回廣州。西牆上則懸掛著一幅阿美士德勳爵的全身畫像,比喬治四世的畫像小得多。英國商人包括部分美國商人、法國商人都聚集過來,想聽聽這位商務監督有什麽高見。

義律讓他的秘書首先朗讀了他在澳門就起草好的通告。商人們議論說:“商館已經被包圍了,怎麽可能往黃埔的船上轉移財產?”

義律說:“你們放心好了,我已經準備好了給鄧總督的信件,我要派人立即送去。不是通過行商,而是通過廣州府的官員。”

他把信件讓顛地和馬地臣看,有沒有不恰當的地方。

義律在這份稟帖中表示,廣州方麵應當立即發給英商紅牌,準許他們離開。如果他的請求送達三日後,廣州方麵仍然不發給紅牌,中國就是將英國商人拘為人質,迫使他們接受不恰當的條件,這是對英商的嚴重侵害,也是對英國的冒犯。“中國軍隊、戰船、火舟及其他威脅性裝備的集合,本人深感不安,現在特以本國國王的名義質詢貴總督,是否想同在中國的英國人和英國船隻作戰?這種行為,即使不是戰爭行為,至少也是戰爭迫近和不可避免的前奏。我以本國國王的名義宣布,我將采取相應的措施,並不對將來可能引起的一切後果負責。”

平時有些狂傲的顛地,幾天來被困商館,傲氣已經大挫,問:“這樣會不會激怒中國的欽差?”

馬地臣也說:“你這樣責問他們,未必對解決問題有利。”

義律說:“不,我不這樣認為。我曾經竭力支持中國人的禁煙行動,是希望換取他們善意的回應,希望能夠破除他們守舊的體製,建立起國與國之間正常的關係,並隨之擴大貿易範圍。可是,我發覺我幾年的努力都付之東流。我認為,強硬的態度對改善中國人的態度或許會更有用。感謝上帝,我們有一隻英國軍艦——雖然很小,停泊在香港洋麵,這是我幾番努力,英國海軍專門派過來的。我要和你們在一起,直到我的最後一息!”

他派秘書親自到廣州城門,把他的信遞給廣州知府。馬地臣告訴他,不必到城門去,而且要想衝破中國人的圍困到達城門也很困難。可以把信送到行商的公所,如今那裏不僅有行商,還有廣州知府和南海、番禺知縣的下屬。

義律的信於當晚九點多遞到鄧廷楨手中,鄧廷楨附上自己的意見於十點多送到欽差行轅。第二天一早,廣州知府、廣州協就奉到欽差大臣批駁義律請給紅牌的劄飭,立即派各自的親信叫上伍秉鑒前往行商公所向義律傳諭。時年六十九歲的伍秉鑒,按中國傳統的算法,已經是七十歲了,他已經辭去了行商,隻保留原商的身份。但他的兒子、行商之首伍紹榮,因為夷商未按欽差諭令呈繳鴉片,脫不了漢奸嫌疑,已經被林則徐拘押到獄中。受此牽累,伍秉鑒也被摘去了頂戴,此時替兒子到公所向義律傳達欽差的諭令。

廣州府、縣的文武官員,都不願進夷館,傳諭的地點定在行商公所。廣州知府的親信幕僚,提議由伍秉鑒和通事蔡懋共同進夷館“傳諭”義律前來。兒子伍紹榮已經因“漢奸”罪名下了獄,伍秉鑒為避嫌疑,極力避免單獨與洋人相見,便說:“各位大人,我從前與夷人交易,都十分相熟,見了他們難免熟不拘禮,視傳諭為兒戲,我還是不去的好。”

伍家與廣州的各級官員以及胥吏關係都很好,伍秉鑒的建議一提出來,大家都表示同意。於是,通事蔡懋一人進夷館。費了老大一會兒工夫,蔡懋隻身回來了,說義律不肯親自前來,要派他的秘書作為代表,翻譯是傳教士郭士立。

“他理由是什麽?”廣州知府和廣州協的親信,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問。

蔡懋說:“他認為傳諭的說法有傷英國的體麵。除非把傳諭的說法改了,或者列位大人到夷館去。”

廣州協的武官一拍桌子說:“他這是癡心妄想,本大爺怎麽會進夷館去見他。”

商議到最後,隻好同意義律的秘書作為代表前來,不然傳諭的任務將無法完成。

按欽差的要求,伍秉鑒讀欽差的劄飭,通事蔡懋協助解讀——

查該國夷人在港通商,久沾樂利。乃將鴉片煙流毒內地,利己損人。本大臣奉欽命前來查辦,發給諭帖,許以不追既往,唯將已來之煙土盡數呈繳,未來之煙土斷絕不來,仍令照常貿易,著限三日內回稟。迨逾期八日,尚無稟複,殊屬違延。本大臣查知顛地所帶煙土較多,傳來訊問,伊又挨延三日,並不尊諭前來。今閱該領事所稟,並未敘明原委,率請發給紅牌。試問諭而不複,傳又不來,如何能夠發給紅牌?

查義律既係英吉利國領事,來到天朝地方,宜何如懍遵法度?乃該國禁食鴉片,而任其誘騙華民,且躉船久泊粵洋而不能禁止,試問,義律領者為何事乎?本大臣奉大皇帝特命來粵查辦鴉片,該領事豈有不知之理?而本大臣到粵以後,不將賣鴉片之夷人執法懲辦,此係法外施仁,該領事又豈有不知之理?乃稟內竟無一字提及,假裝糊塗。獨不思該領事既由澳來省,豈能置身事外?今唯將繳土具結之事,責令義律遵照前諭,妥速辦理。如能將躉船煙土即日繳清,本大臣自必加之獎勵。即伊有欲懇求之語,亦準明白稟陳,果於情理無虧,本大臣一秉至公,豈肯稍為屈抑?若不講情理,而思於黑夜中帶人逃走,天網恢恢,其可漏乎?

義律的秘書表示,不是不奉欽差大人的令,要商人們呈繳鴉片,實在有困難,因為廣州的外商都是代理商,鴉片並非他們的財產,他們無權處置,在沒有確定的賠償價格前,他們無法呈繳。至於顛地進城也無不可,但要取得欽差大人的安全保證。

廣州知府的親信幕師哄義律的秘書說:“欽差大臣隻是傳喚顛地,他的安全不成問題。”

義律的秘書指指伍秉鑒說:“我聽說老浩官的兒子已經被欽差大人拘押,老浩官的頂戴也被拔去了羽毛。請問他們犯了何罪?有何證據?為你們國家貢獻了稅收的商人都可以無證據而拘押,我們無法相信你們的話。”

伍秉鑒連忙說:“犬子罪有應得,怎麽會沒罪呢?行商們為你們承保,可是鴉片還是進來了,這就是罪證。”

伍秉鑒自證其罪,讓洋人很不理解,他們一個勁地聳肩,表示不可思議。

這次見麵幾乎是一無所獲,雙方各講各話,無法走到一條道上。但對廣州的文武官員來說,傳諭的任務已經完成,不妨就此回去交差。伍秉鑒建議,還是先在公所吃了飯,詳細商議後再回稟欽差大人。

眾人當然都樂得如此。公所的飯菜精致豪奢,他們如何能夠推辭?伍秉鑒留下眾人,當然有他所求,那就是請諸位在欽差麵前多多美言,他一切唯欽差大人之命是從,絕不會當漢奸。空口人情,眾人自然慷慨允諾。

下午回去,先各自向上官報告傳諭義律的經過。廣州知府和廣州協打算一起去見欽差,同時帶伍秉鑒一起前往,以備欽差詢問。

聽廣州府、協報告了傳諭經過,林則徐說:“義律進省之前,顛地自知久販鴉片,不敢出來見官,但也未敢逃走。義律一進省,就要引帶顛地逃走,若非防範嚴密,早讓他跑掉了。義律未進省前,夷人還在動議呈繳鴉片,隻是多少尚未議定。也是從義律進省,各夷商就改了口風,今天竟然絕口不提呈繳鴉片之事。義律如此行為,真是如同鬼蜮!還能任領事之職嗎?他不要打錯了算盤,以為本欽差拿他沒辦法。你們幾位有什麽想法?”

伍秉鑒要立功贖罪,最先提建議說:“曆年對夷商最嚴厲的懲罰,就是封艙。一封艙,夷人無利可圖,坐蝕本錢,往往就會落入掌握。道光十三年和十七年,都曾經下令封艙。隻是如此,難免影響關稅。請大人參考。”

“我也正有此意。”林則徐點頭,又警告說,“隻是你們這些行商,不要陽麵上給官府出主意,陰地裏又幫夷人出主意就行。”

伍秉鑒叩頭說:“草民絕對不敢。”

林則徐說:“敢不敢你們心裏有數。本欽差也曾經在粵省從幕數年,來省前後也進行了詳細調查。你們靠夷商發財,視夷商為父母,數十年來,何曾不是與夷商穿一條褲子,共同敷衍官府?可是你們別忘了,你們發財不是夷商的饋贈,而是我大清地大物博,夷人有所求。若非如此,夷人如何肯不遠萬裏漂洋過海到我大清來?我請你們睜開眼睛瞧準了,不要本末倒置。我也請你們看清本欽差,本欽差不要錢,休想拿錢在本欽差麵前粉飾。”

林則徐的說法,有道理,也不是全有道理,但如何能夠辯解?伍秉鑒隻有一個勁地磕頭:“草民不敢,草民唯欽差大人之命是從。”

“這樣最好。你心裏或有不服,你既已不是行商,本欽差何以拿你是問?鴉片毒害中華,已經數十年了,你不做行商,也不過數年間的事情。夷商幾乎都走私鴉片,何人不知,何人不曉,走私鴉片之商船,哪一艘不是經過你們的承保?不承保,他們如何能夠進得了珠江?尤其你兒子伍紹榮當總商這幾年,鴉片走私近乎瘋狂,也從未聽說過你們行商拒絕承保哪怕一隻夷船。說行商是漢奸,是奸商,何曾冤枉了你們?子不教,父之過,你兒子坐視鴉片泛濫,你這做父親的又如何能夠免過?但凡你們還有點良心,如何肯任憑夷商如此猖獗!”

伍秉鑒伏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吭聲。

林則徐說:“我把你的兒子伍紹榮下了大獄,你別以為本欽差是冤枉了他。本欽差是要夷商交出所有鴉片,伍紹榮竟然與夷商同謀,想由他出錢交一千餘箱了事。你們可能抱屈,自己花了錢,何以引來牢獄之災?本欽差治罪,治的就是與夷商勾結,欺瞞本欽差!按罪,你們行商個個該進大獄,即便都問死罪,也冤枉不了你們!本欽差隻是問罪總商,已經是格外開恩。至於你,鴉片走私年甚一年,正是你當總商之時,你難道可以置身事外?本欽差念你年事已高,不願過多苛責,沒有拘你入獄,也是格外開恩。本欽差一番苦心,恐怕你等根本無從體諒,還在腹誹本欽差不講道理、不近人情吧?!”

伍秉鑒磕頭說:“草民不敢。草民是罪有應得,草民願做犬馬,以贖前愆!”

林則徐說:“這樣最好。俗話說無商不奸,雖說難免以偏概全,可也不無道理。廣州一口通商,你們行商又是唯一可與夷人通商的商人,夷人的功過,也便是你們的功過。我前來粵省路上,接到的線報,無一不痛詆爾輩為奸商,無一不認為爾輩罪不容誅!但本欽差不願不教而誅。且本欽差心懷寬大,不咎既往,隻要你們真心真意配合禁煙,賞功罰罪,本欽差心中自有一杆秤。”

伍秉鑒連忙表白:“草民唯欽差大人馬首是瞻,唯大人之命是從,將功補過,立功贖罪。”

林則徐說:“你與夷人交往多年,對夷人夷情多有了解,本欽差希望你能言行一致,盡心盡力。你說的封艙之法,本欽差早有慮及,本欽差決定,自今下午開始封艙。伍家作為總商,即刻遵照,前往夷館傳諭,並將停泊在黃埔貿易的各國夷船先行封艙,停止買賣,一概不準上下貨物,各色工匠、船隻、房屋,不許給夷人雇賃。如敢私自交易往來,及擅行雇賃者,地方官立即查拿,照私通外國例治罪。所有夷人舢舨,亦不許攏近各夷船,私相交結。”

伍秉鑒叩頭領命,但懇請說:“大人容稟,小民已經不是行商身份,封艙之事草民去恐怕名不正言不順,可否讓小兒效勞?”

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伍秉鑒的懇請有道理。林則徐說:“好,可以把你的兒子放出來,但並不表示他沒有私通夷人的嫌疑。讓他戴著戒具前往,讓夷人看看,與朝廷對抗,是何下場。”

廣州府、協兩位大人,也不甘落後,向欽差獻計。廣州知府提議:“夷人住在商館,吃喝拉撒全靠雇請中國人。把中國人撤出來,夷人便煮不熟飯,燒不開水,不愁他們不就範。”

廣州協參將說:“大人再下令不準接濟夷館食物、蔬菜,餓不上三天,他們就該束手就擒。”

林則徐說:“你們的建議很好,今天下午黃埔先行封艙,同時夷館內撤出中國所有雇傭,包括買辦、廚丁、仆役,一人不留。此輩平日與夷商暗通消息,難免給夷人胡出主意。”

廣州協參將又自告奮勇說:“夷人商館都是三層,居高臨下,我們的一舉一動他們了如指掌。下官提議,我們在商館周圍的民房上搭建高台,下官派兵把守,監視夷人,夷人有何舉動,可一目了然。他們再想逃走,斷難得逞。”

林則徐說:“好,就是珠江南岸,也可搭建瞭望哨,監視江麵。”

廣州協參將露了臉,“嗻”的一聲特別脆亮。

三個人出了越華書院,伍秉鑒對廣州府說:“太守大人,請您幫著說句話,從臬司衙門裏把小兒放出來,我陪他立即前去封艙。”

伍紹榮被拘押在臬司衙門的獄中,伍秉鑒去空口無憑,臬司獄中絕對不肯放人。就是廣州知府去,恐怕也不一定有用。廣州知府說:“得,還得去請一角公事。”於是親自回欽差行轅,過了十幾分鍾,拿著一紙公文出來,交給伍秉鑒說:“老爺子,有這角公事,就免費口舌了。”

伍紹榮從臬司衙門出來,一看老父親幾天不見,蒼老了許多,本來就清臒的臉更顯清瘦,下巴顯得更長。大約因為睡不好,眼睛下的眼袋更顯厚重下垂。伍紹榮眼角一熱,眼淚就下來了,說:“爹,我連累你了。”

伍秉鑒說:“咱們是父子,說不上誰連累誰。欽差大人讓你去黃埔封艙,我陪你去。”

伍紹榮說:“我自己去就是,你一把年紀了,何必受此顛簸。”

伍秉鑒說:“我不放心,我親自走一遭,在欽差麵前也好交代。”

十三行的船早就備好了,其他十幾個行商也都在碼頭等著。伍家在行商中聲望很高,總商有難,大家都有兔死狗烹的恓惶,不用招呼,都願到黃埔去一同參與封艙。伍秉鑒說:“各位不必都去,有我父子再帶上幾個得力夥計,應付得了。”

伍秉鑒把怡和行的一名書辦叫過來,小聲吩咐說:“你趕快設法弄一批活禽、稻米還有餅幹、火腿等吃食,趕緊送給馬地臣和美國旗昌洋行。”書辦領命而去。

眾人在岸上告別,伍氏父子二人和五六個公所書辦、夥計登上伍家的客船,順流而下,兩個多小時就了黃埔港。黃埔港是廣州一口通商後洋商報關之地,所有的洋船都到此停泊,在此卸貨納稅;也是在這裏,裝上茶葉、大黃等商品,運往世界各地。無論是從何處購買的出洋貨物,都必須在此交割。因此,每年的六月到十月,黃埔港內外商船雲集,帆檣林立,從各地前來送貨的貨船,供應各種小吃、日用品、衣服甚至剃頭和玩把戲的大大小小的船艇穿梭其間,專程載客到廣州城的客船來來往往,方圓數裏內,熱鬧非凡。海關在這裏專門設有稅局,十三行也在這裏設有小公所。

封艙的手續,先是讓交易雙方停止貿易,然後關閉船艙,並由海關貼上封條。伍紹榮去海關稅局出示欽差的諭飭,說明情況。當然,還要遞上一張銀票,作辛苦費。銀子到手,海關的書辦、關員立即行動,一船接一船前去與洋人交涉。洋人氣得跳腳大罵,但貼封條的人不敢拖延,先把往船上運貨的中國人趕下船,再把靠在洋船周圍的中國貨船趕走,然後把洋人商船的艙門一關,貼上封條。其實也不用多做解釋,隻告訴他們:“要想開艙,馬上給你們商館的老板傳話,讓他們立即呈繳鴉片。”

黃埔港內外,大大小小的商船二三十艘,一艘一艘封完艙,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伍秉鑒父子兩人在十三行的辦事處住下來,中外商人都到他們公所來。中國商人還客氣點,外國人則大發雷霆,海關派來的翻譯,反複向他們說明,之所以封艙,是因為十三行商館的商人們沒有按欽差要求呈繳鴉片,隻要交出鴉片,就會立即複艙貿易。

折騰到子時,父子兩人才得以清靜。伍紹榮取下象征性的戒具,放到茶幾上,說:“爹,欽差林大人雖然官聲很好,可是,我實在不能服氣。都知道鴉片禁絕難如登天,從總督到巡撫,再到海關,無不負著責任,幾十年了,忽禁忽馳,走私日甚一日,我們區區幾個行商如何能禁得了?如果哢嚓一聲砍下我們的腦袋,能夠把鴉片禁住,那砍掉我們的腦袋好了。哼,恐怕砍了我們的腦袋也無濟於事。就是京城的王爺都躲在王府裏吸食鴉片了,又怎能把板子打到我們身上!”

“就因為我們是保商!”伍秉鑒說,“我們行商承保外商必無夾帶,如今鴉片泛濫,我們自然是千夫所指。”

伍紹榮說:“不,不,爹,不能這麽說。誰都知道,洋人鴉片都屯在外洋的躉船上,欽差大人有手段,去把躉船拖過來卸下鴉片就是了。”

伍秉鑒說:“傻小子,你這話也就在我麵前說說,你要在欽差麵前說,非要你的腦袋不可。你還是這麽衝動,可真讓我放不下心。”

伍紹榮說:“我也就在您麵前發發牢騷罷了,在欽差麵前,我哪裏敢說一句話,他哪裏肯讓我說一句話。現在這種局麵,我們該怎麽應付?欽差林大人油鹽不進。”

“這一關很難過!”伍秉鑒說,“看欽差大人的決心,非叫外商把鴉片全交出來不可。我多年前就預料,這必定是我們的大麻煩,今天果然來了。”

伍紹榮說:“外洋的躉船不下二十隻,恐怕要有兩三萬箱,洋人怎麽可能會全部繳出!”

伍秉鑒說:“林大人的意思,非逼洋人就範不可。現在封艙,下一步就要撤出商館的中國傭工,斷絕洋人的飲食。”

伍紹榮說:“這怎麽能行?激怒了洋人,他們的戰艦要是都過來,我們靠什麽抵擋?四年前,英國人一艘小炮艇就闖過了虎門!”

“洋人販賣鴉片,他們也自知理虧。如果這次林大人真能讓洋人就範,從此省卻了鴉片這個麻煩,我們可以堂堂正正直起腰來,未嚐不是好事。兒子,今天在林大人麵前,他一口一個奸商,我真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我伍家三代經商,自問從未坑蒙拐騙,修橋補路,捐賑救災,花了何止幾百萬!可是,竟然被林大人罵為奸商,就是廣州人,不知就裏的,也以為我們是漢奸。”

說到這個話題,父子兩人都揪心得難以自抑。伍紹榮說:“爹,我不明白,都是商人,外商在他們國家那樣逍遙自在,人人尊敬,在我們國家,咱們這些商人,卻見官矮三分。就是咱們頭上的二品頂戴,欽差一句話就可以摘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伍秉鑒說:“老四,外國的事情我也搞不太清楚,但有一條我明白,咱們這些行商,和外國的商人不一樣。外國的商人,是靠著自由貿易掙到大把大把的銀子;咱們是靠了朝廷一口通商的製度賺到的銀子。一口通商,天下財富聚於廣東,卻隻能由咱們行商與洋人貿易,這就等同於各省送銀子給咱一樣,在朝廷看來,咱們賺的錢就是朝廷給的。所以,有這一條擺在這裏,朝廷要讓咱傾家**產,也不過是一句話。”

伍紹榮畢竟年輕氣盛,說:“爹的話,我不能苟同。咱們是沾了一口通商的光,可是,咱們伍家積累了兩千餘萬兩的家產,恐怕更主要的是咱們經營有道。咱伍家怡和十幾年來投資英美等國,鐵路、保險、證券,這些國內商人聞所未聞,若不是爹眼光獨到,膽略非凡,如何能夠賺來滾滾財源?”

提到這些財產,反而引發了伍秉鑒的更深憂慮,他好像在自言自語:“我是真正如履薄冰。別看咱們富可敵國,可是咱伍家這幢大廈,真像《石頭記》所說,一轉眼,嘩啦啦就塌掉了。”

伍紹榮說:“我倒盼著,咱不沾一口通商的光,朝廷最好也別再實行一口通商,讓全國商人都自由與洋商貿易,咱照樣能賺到錢,那時候咱腰杆能挺起來,在官員麵前也能理直氣壯,不再像現在這樣,低聲下氣,磕不完的頭,塞不完的狗洞。”

“一口通商,我看不出於國於民有何益處。”伍紹榮說,“比如,中國大宗出口貨物是茶葉,茶葉又大多產於福建、安徽,如果直接從安徽、福建發貨,那要省多少錢?可是,朝廷不準,而且連海路也不許走,必須由陸路運到咱們這邊。結果,一路上關卡重重,層層勒索,不但成本增加,而且茶葉易於變質,這又是何苦來哉?”

“國情不同。”伍秉鑒歎道,“中國重農輕商,不需要這麽多商人。尤其本朝,既不願中國人遠涉重洋去貿易,也不願洋人前來貿易。咱們一切自給自足,何須洋人的東西?留一口貿易,算是對洋人的恩賜。”

“為什麽要重農輕商?”伍紹榮的思想,比伍秉鑒活躍得多,“無論英吉利、法蘭西還是美利堅,他們都重商,商人賺回大量財富,他們國家也因此富足。就比如英吉利,我聽說隻是一個島國,恐怕連咱們廣東的三分之一也不到,可是你隻看一下他們商船,是咱們商船十幾倍大!再看看他們的戰船,廣東水師的將士無人不曉,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商能富國,何樂而不為?”

伍秉鑒說:“小子,你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咱們還是看看眼前,怎麽能讓顛地他們呈繳鴉片。”

“這實在太難!”伍紹榮說,“爹你想,洋人不遠萬裏,冒風濤之險到中國就是賺錢來的,怎麽可能把鴉片交出來?欽差的意思,好像隻賞給幾斤茶葉了事,這簡直白日做夢。”

伍秉鑒說:“我現在擔心的是,欽差大人太過操切,引起邊釁,那可就糟透了!隻要一打仗,咱們商人首先受損失。生意沒得做,何談其他?”

伍紹榮說:“如果真起了戰事,咱們可怎麽辦?”

伍秉鑒說:“咱們當然要千方百計避免出現這種情形,哪怕多花點銀子也值得。話說回來,如果萬一真開了打,咱們隻能幫著朝廷。兒子,咱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是和國家捆在一起,國家戰敗了,最先倒黴的也是我們。中國人說家國一體,在咱們行商這裏,更是家國一體。”

第二天早晨,伍氏父子二人乘船回到十三行,珠江已經戒嚴,水師的戰船已經把登陸商館的碼頭全部包圍。而江麵上布置了兩道木筏,有水師官兵把守。伍秉鑒拿出欽差行轅的諭飭,水師這才放行,登岸後先進城,向欽差大臣交差。行轅傳出話來,欽差大人有令,黃埔既然已經封艙,不必再見。伍氏父子二人立即趕往夷館,勸說夷商盡快繳出鴉片,否則下午就撤走中國所有傭工。

伍氏父子二人出城到公所,商館已經完全被包圍,所有商館的後門全部用磚頭堵死,通往十三行街的所有街口,都有綠營兵把守,也有各衙門的衙役,還有番禺、南海兩縣組織的丁壯。商館區的街道上是商行的苦力、仆役和招募的丁壯,他們手持梭鏢或矛,幫助維持秩序。他們這些人平日與洋商多有交往,大都認識,手裏握著刀槍,卻頻頻與洋人打招呼。周圍民房、院牆上,都用木頭架起了哨樓,各哨樓之間又架起走廊,可以互相走動,居高臨下,監視著商館內的一舉一動。十三行街上,裝備了火繩槍和火藥筒的綠營兵布滿了街的兩旁。商館東麵是一條河,河裏也由無數小船組成警戒線,小船上有手持火繩槍、弓箭的士兵把守。小船後麵是載茶的大船和領有執照、專門從商館向黃埔運貨的駁船。十三行區,已經被圍得鐵桶一般。

大家見老總商到來,都紛紛站起來禮讓。伍秉鑒連忙拱手說:“諸位請坐,請坐。”

先問洋人答應沒答應呈繳鴉片。果如所料,洋人沒有答應,伍秉鑒打算派人去請馬地臣前來商議。馬地臣是多年的生意夥伴,而且比較通情達理,既不像鐵頭老鼠查頓那樣狡猾,也不像顛地一樣傲慢。但行商們說,義律已經下令,不允許任何英商單獨與行商接觸,也不許私自與行商通信,一切都要通過他。

伍秉鑒一眼看穿了義律的企圖:“他這是要把英商控製到手裏,好與我們討價還價。”

一位行商說:“欽差大人不與他討價還價。昨天下午,商館內所有的中國傭工都已經全部撤出。今天早晨聽外商們當笑話講,他們把米飯煮糊了,雞蛋煮得太過,咬不動。他們平時何曾做過這些事情,鬧了不少笑話。”

伍秉鑒問:“現在得想辦法與外商接上頭,聽聽他們到底想怎麽辦。林大人態度堅決,得讓義律知道,想硬抗,恐怕抗不過去。美國商人呢?請他們出來說話也行。”

行商說:“義律很可惡,美國商人聽了他的話,也不敢出商館了。要不,您進去見旗昌洋行的格林一麵,聽聽他們的意思?開始的時候,美國人是願意繳鴉片的。”

伍氏父子已經因漢奸罪名摘了頂戴,瓜田李下,這時候如何能夠進商館?伍秉鑒便道:“要見外商,隻能在公所裏見。”

此時,欽差行轅又來了兩位委員,帶來了欽差大人《示諭外商速繳鴉片煙土四條》,打發十三行的仆役,分別貼在東印度公司的牆上和義律的住處。這份示諭立即引起了洋人興趣。他們被困商館已經數日,任何新鮮的東西都會令他們興奮。

通事蔡懋奉命前來解讀,美國人亨特自告奮勇來當翻譯。

“論天理應速繳。你們幾十年來,以害人的鴉片騙人錢財,前後不知幾萬萬了。你們圖私而獲利,人則破產而損壽,天道好還,能不得報應嗎?你們離家數萬裏,一船來去,大海茫茫,雷霆風暴,蛟鱷鯨鯢,隨時都有危險。我大皇帝是天意的代表,如今大皇帝要絕鴉片,就是天意要絕鴉片。”

“論國法應速繳。聽說你們國家,吸食鴉片的人處死,你們也知道鴉片是害人的。如果隻在你們國內禁食,卻不禁止賣到他國,實在不能寬恕;如果你們已經禁賣,商人還在偷賣,則是罔法。從前鴉片雖禁,但沒有加以嚴刑,這是天朝寬大之政,因此你們私下販賣,並未十分追究。如今大皇帝十分憎恨鴉片,往後內地民人,不但賣鴉片者要死,就是吸食鴉片者也要死。請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們帶鴉片來,內地人民何來吸食?所以,內地民人之死,都是你們害的。哪有中國人該死,你們卻不該死的道理。可是,大皇帝懷慈悲之心,饒過你們,隻要你們繳出鴉片,出具以後不再夾帶的甘結,如再夾來,人就要正法,貨物就要沒收。”

“論事勢應速繳。你們遠涉重洋來貿易,全賴人事和睦,安全保身,才能避害得利。你們售賣鴉片,貽害生民,正人君子無不痛心疾首,裏閑小民多抱不平之氣,眾怒難犯,極為可慮。而且你們國家也都不準吸食鴉片,肯定不能帶回,如果不繳官,留下又有何用?你們呈繳之後,貿易更加興旺,我們也都以禮相待,難道不是你們的福氣嗎?本大臣與總督巡撫,都有慈悲之心,所以苦口婆心勸說你們。禍福榮辱,都在於你們,不要說我沒有提前警告。”

商館裏被困的洋人,開始對義律不滿,覺得如果義律不到廣州來,事情也許不會這麽糟。尤其是平時並不販賣鴉片的商人,更覺得陪義律受困實在不值,尤其是封艙後,他們更加緊張。如果他們名下的商船不能帶著貨物回航,那是一筆多大的損失?有一名美國商人叫查理·金,首先不管義律的阻攔,托十三行的書辦向欽差遞交一個稟帖,表明自己到廣州做生意已經好多年,從未販過一斤鴉片,並且經常勸說其他商人不要販賣鴉片。他表示以後也絕對不會賣鴉片,希望能讓他的商船開艙貿易。

林則徐接到金的稟帖時,正在越華書院接見梁進德。

梁進德原籍是廣東肇慶府高明縣古勞村,不過他本人出生在廣州。他的父親就是中國第一個華人傳教士梁發,跟著英國傳教士郭士立學英文,曾摘編《聖經》內容,結合中國風土民情,編譯了《勸世良言》,很受郭士立賞識。梁進德從小受父親的影響,對英文很感興趣,十幾歲就被父親交給郭士立的學生裨治文學習英文,一塊參與翻譯《聖經》。梁家父子畢竟是中國人,梁發不願兒子荒廢了中文,讓他學習英文的同時,又讓他拜梁廷楠為師,學習中文。

林則徐到了廣東,發現自己對洋人國家了解太少,現成的書也不多。有一天他看到澳門出版的英文報紙《澳門新聞錄》,問梁廷楠洋人報紙上都說了些什麽?梁廷楠也是一竅不通,不過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學生梁進德,他說:“林大人,何不找幾個人來翻譯外國的新聞紙?洋人說什麽,關注什麽,想什麽,您就能隨時了解。”

林則徐說:“豈止是夷人現在關注什麽應該了解,就是夷人各國的情況,我也是一無所知,現在和夷人打交道,不了解夷人國家怎麽行。”

中國向來講究華夷之辯,中華之外皆為夷輩,是化外之民,怎麽可能與泱泱天朝相提並論?當時中國朝野,都視與洋人交往為恥辱,學習了解外國的情況,更為時人所不恥。

林則徐不是沒有顧慮,但他沉思了一會兒,下決心說道:“章冉,我的情況又有不同。奉欽命辦理海口事件,勢必要與夷人打交道,了解夷人和夷人國家,翻譯夷人新聞紙和書籍,也是完成欽命所必須。事急從權,我也就不能計較其他了。”

梁進德人就在廣州,由梁廷楠這位中文老師介紹,很痛快就答應來見林則徐。他時年隻有十九歲,個頭不高,但人很精神,又中西兼備,落落大方,林則徐一見印象極好。聽他談吐,更沒有年輕急躁的毛病。他還建議林則徐,不僅要了解外國人,還要了解外國人怎麽看中國人。

“你所言極是。”林則徐說,“知彼知己,澳門新聞紙上如果有夷人議論中國人的文章,你可及時翻譯了給我。”

梁進德說:“除了新聞紙上的文章,英國人德庇時——也就是從前東印度公司長住廣州的大班,兩三年前,他寫了一本書叫《中國人》,是寫給英國人看的。他對中國人的看法,很代表外國人的眼光。”

“哦,還有這麽一本書,那得盡快翻譯出來我看看,到底夷人怎麽評論我們,我極想知道。”林則徐十分感興趣。

梁進德說:“大人感興趣的東西很多,僅靠我一個人實在翻譯不及。我的老師美國人裨治文也算個中國通,如果大人能把他聘來最好。他是美國人,對外國人的了解更透徹。”

“好好,你隨時可以引見他。”林則徐沉思了一會兒,征求梁廷楠的意見,“章冉,我有個想法,幹脆聘三五個人,專門翻譯夷人的新聞紙和書籍,不僅供我參考,還可以刻印發行,讓更多的國人了解夷人。甚至可以摘編一部分,由我上奏皇上。我想,如今與夷人交涉越來越頻繁,皇上也需要了解一下夷人的情況。”

“這樣當然好,尤其是皇上如果能對編譯的資料感興趣,會減少許多麻煩。”梁廷楠又想起一個人來,“有一個叫袁德輝的,廣州人稱他為小德,在理藩院當翻譯。大人可認識他嗎?”

林則徐說:“哦,我在京中時應該聽說過,理藩院有個懂夷文的。”

在京中,懂夷文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林則徐聽說過此人,卻沒有機會結識。

梁廷楠說:“小德是四川人,但自幼跟著父親在廣州經商,十來歲時父親去世,受教會資助,到馬六甲英華書院學習,與美國人亨特是同學。他英文很好,由亨特向伍家怡和行推薦,當了幾年翻譯,後來由伍家推薦到理藩院,還是當翻譯。”

林則徐問:“此人人品如何?”

梁廷楠說:“打小吃苦的孩子,人品差不了。”

梁進德補充道:“他去年來買書時,我陪過他。英文很好,中文也很好。人很謙和。”

“那我立即發函理藩院,請他來幫忙譯書。你們如果發現可用的翻譯人才,可隨時向我推薦。”林則徐指了指梁進德說,“小梁,你盡快收拾一下,從今天起,你就算我聘請的幕師了,至於報酬,每月暫定十五元如何?”

梁進德說:“十五元就不少了,為大人效力,是何等榮幸。”

事情這樣定下來。梁廷楠和梁進德告辭,回去先商議個翻譯計劃。兩人在門口與十三行的書辦擦肩而過。

十三行呈來的,正是美國商人查理·金請求複市的稟帖:

美利堅國遠商稟欽差大人,為稟請敬報事:

遠商幾年在廣東做貿易,從來不販賣受交鴉片一斤,亦絲銀都不買,又隨時到處勉勸各人,以此項毒物萬不應做矣。現在稟明欽差大人知道,遠商應承後來更不販賣鴉片、絲銀,若做,就受刑罰。而此次忖想欽差大人行仁政,必不忍將遠商之貨船買辦事件阻留為難也。遠商正與各商相商,一齊稟報順從。謹此稟赴欽差大人台前查察允準施行。

林則徐看完這份稟帖,很高興。他對查理·金這個美國商人早有了解,還在路上時,派到廣州的委員在信中就提到過,說他從未販賣過鴉片。不過,如果準許沒有販賣鴉片的商人開艙貿易,也行不通。因為要鑒別到底誰販不販鴉片,頗為周折。而且哪些貨船屬於這些商人,更難核準。其結果,必然是混淆作弊,封艙的作用就難以發揮了。

查理·金畢竟不同於其他鴉片販子,且他正在勸說其他外商,必須區別對待。思慮再三,林則徐決定不答應他開艙的要求,但對他給予獎勵。征求大家的意見,獎他杭綢兩匹,外加火腿、牛羊肉等。對與外界阻絕的商館來說,沒有比食物更可寶貴的了。

查理·金得到欽差賞賜的消息在商館區傳開,各國商人都到美國商館參觀。查理·金發表感慨說:“林欽差並非不講道理,也並非是石頭心腸。我們不能坐在這裏無所事事,我們要有所行動,改變這種近乎囚徒的局麵。”

他提議聯合各國商人,向欽差再遞一個稟帖,並且向欽差大人承諾,此後永不敢夾帶鴉片到中國來。從美國商人開始,征求大家簽名,商人們積極呼應,就連英國商人顛地、馬地臣都在稟帖上簽了名。

消息傳到義律耳朵裏,讓他感到很失落。三天前他興衝衝不顧危險趕到商館區,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但他的到來,沒給商館區帶來任何改變,反而引來了欽差更加嚴厲的反製。而且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與欽差講條件的籌碼。事實上,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發揮他的作用。商人們的抱怨也越來越不加掩飾,有人說,其實欽差大人並沒有真正打算拘押顛地,不然,顛地早就被抓走了;有人說,如果不是義律的到來,也許就不會有封艙和撤走中國傭工的事情。現在好了,商館裏吃飯都成問題。

怎麽控製局麵?怎麽把正在失去的主導權拿回來?義律甚至連午飯都吃不下去,他在想對策。他自信,自己不但有膽略,也並不缺謀略。他一定會找到突破口。

下午四點多,他派人把馬地臣叫來。見到馬地臣,他一開口,就讓馬地臣大吃一驚。義律說:“詹姆斯,我要下令英國商人們交出手中所有鴉片!”

“啊?監督說什麽?”馬地臣深感意外,“您要下令讓英國商人們交出手中所有的鴉片?”

義律說:“不錯,你沒有聽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馬地臣說:“這怎麽可以?商人手中的鴉片值幾百萬英鎊!而且,這些財產並不是他們的,財產的主人在孟加拉或者倫敦!”

“這我知道。”義律說,“不管主人是誰,在廣州的英國商人們必須把鴉片交出去。”

“為什麽?有什麽辦法讓商人們聽命於您?”馬地臣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我先不回答你的問題。”義律說,“我先問你幾個問題——這幾個月來,鴉片交易如何?”

“幾個月了,幾乎沒賣出一箱鴉片。”

“賣不出去,這些鴉片可以運回去嗎?”

“當然不能運回去。”

“這位欽差意誌堅決,他不同於任何中國官員——他是一個可恨的、頑固的、聰明又可敬的人。我原來的一切計劃,都不得不放棄了。他在廣州一天,鴉片的市場就永遠不會打開。商人們困在這裏無所作為,不但賺不到錢,還要一天天消耗他們的財產。讓他們把鴉片交出去,我想,他們會樂意的。”

“交出去,誰賠給他們損失?”馬地臣問,“難道中國的欽差會給我們錢?不,絕對不會的。我聽說,他打算請朝廷賞給我們幾斤茶葉。一箱鴉片幾斤茶葉,上帝,那是要商人們的命。”

義律反問道:“如果是女王陛下政府買下這些鴉片呢?”

馬地臣說:“這怎麽可能呢?”

義律說:“我準備這樣做。我將以女王的名義命令大家交出鴉片,將來由女王的政府來賠償大家的損失。”

馬地臣說:“帝國政府怎麽可能拿出這樣一大筆錢,而且,這筆錢又在哪裏?”

“啊,你是說,要與中國開戰?”馬地臣說,“你不是一直主張,靠談判來解決問題嗎?”

“我到中國來,滿懷著與中國建立平等國家關係的信心,我希望在我的任上能夠與中國簽訂一個貿易約定,為帝國商人提供一個巨大的市場。”說到這個使命,義律臉上情不自禁露出神往,“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什麽手段都可以使用。我更主張通過談判的方式,這幾年,我也做了足夠的努力。就是在離開澳門的那一刻,我仍然沒有放棄這個努力。但是,被困商館的這幾天,我發現自己錯了。中國人,從來沒把我們當平等的國家。不僅包括大英帝國,就是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美利堅,所有中國以外的國家,他們都認為是低於他們一等的國家。對,他們稱為‘夷’。我們在他們眼裏,大概連正常的人也不算,英帝國的商人他們稱‘紅毛鬼’,美利堅人他們稱‘花旗鬼’,丹麥人他們則稱為‘黃毛鬼’。他們還沉浸在天朝上國的美夢裏,認為其他地方都是未經開化的野蠻之地。我想,這是我靠談判行不通的根本原因,而不是因為具體的官員。我想,即便換個王欽差或者李欽差,他們同樣不會與我們平等相待,甚至,比這位林欽差更過分。”

馬地臣聽義律發完感慨,說:“中國禁煙,總是禁一陣就會鬆下來,就像刮一陣大風,來得時候很凶猛,可是風過後,一切都會歸於平靜,交易照舊進行。各國商人們都明白這一點,他們正在簽名上書。我想,他們的想法是先讓林欽差高興了,不再圍困使館,大家恢複了自由,鴉片也不必運回,等林欽差一走,鴉片重新交易的時候,價格將會有一次暴漲。這是幾十年來得到的經驗。”

“不,不,這樣的局麵必須打破。”義律說,“你從前老板為什麽破產?就是因為鴉片價格忽高忽低,風險實在太大。商人們經曆波濤洶湧的折磨,好不容易到達廣州,再經受提心吊膽的價格摧殘,作為帝國的商務監督,我不能坐視不理。我要在中英之間締造一個持久的、穩固的、平等的交易局麵,現在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對中國這樣頑固的、愚昧的國家,隻能用大炮來說話,我現在特別讚同威廉的觀點。”

威廉就是已經回英國的查頓。

馬地臣說:“這是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回國兩年,做了種種努力,議員們大都希望與中國維持和平。”

義律說:“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我也曾經給我們的外相寫信,希望他派兵來,但是他不答應,因為沒有一個正當的借口。現在,就有一個充分的、有利的借口,大英帝國的商人被囚禁,失去了自由,他們的財產和生命都受到了嚴重威脅。如果商人們的財產再被沒收,而且是以英國政府資產名義被沒收,我想,足以說動那些高高在上的議員們,答應派一支艦隊前來,維護商人的財產和國家的尊嚴。”

“詹姆斯,我當然是以女王的名義。”義律說,“我是女王任命的政府官員,我的命令將以女王的名義下達給商人們。”

馬地臣說:“如果女王的政府拒絕了您的要求,商人們的損失您如何來賠償?”

“當然要避免這種局麵。”義律說,“好在威廉已經回國,他有足夠的能力說動議員們。我對他充滿信心。我們還要把中國人對我們的囚禁、侮辱、虐待報告議員們,鼓動起他們的正義感和榮譽感。”

“可是,我們並沒受到多大的虐待。”馬地臣說,“實際上,他們不過是撤走了我們雇傭的中國人,給我們的生活造成了不便罷了。”

“是的,目前是這樣。可是,如果這種局麵維持下去,我們沒有食物,沒有潔淨的水,沒有藥物,那將是多麽糟糕的形勢!大家應該認識到這種危險。大家顯得太輕鬆了,他們還到廣場上去打棒球、跳馬,還有老約翰,竟然爬上一百多英尺高的美國旗杆頂,給中國人表演節目,這哪裏像是被困的囚徒?”

馬地臣問:“您已經決定了嗎?你確定要以女王的名義下令向中國欽差繳出鴉片?”

義律說:“對,你把我的意思告訴英國的商人們,我馬上就起草公告。”

馬地臣走了,義律把秘書叫來,讓他立即起草公告。

幾十分鍾後,顛地和幾名英國商人來了。顛地問:“我聽說了您的決定,我很感驚訝。我想問一下,您是否很確定要做什麽?您是否有理由這樣做?是否有權這樣做?”

“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麽,我也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我作為女王派駐的商務監督,我當然有權這樣做。”義律的回答毫不含糊。

顛地問:“如果我們向林欽差繳出鴉片,誰來給我們賠償?您也知道,這些財產並不屬於我們,我們隻是賺取代理費的代理商。”

義律說:“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和所有英國商人,你們的損失將由政府承擔賠償之責。換句話說,就是政府購買了你們的鴉片,再繳給中國的欽差,我的通告中將說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