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欽差嚴清繳鴉片 顛地傲百般阻撓

紙裏包不住火,弟弟抽大煙的事,魏喜兒首先知道了,這件事她不敢瞞也不能瞞丈夫何紹光。她一心想把玉蓮變成自己的弟媳婦,如今弟弟沾上了大煙,這事可怎麽說!

“怎麽說?那就別再動這個心思。”何紹光很堅決,“萬貫家產都能打水漂,窮家小戶的沾上這東西,隻有家破人亡!”

喜兒怪丈夫說話難聽,說:“人家有戒掉的,我爹在設法給成子戒掉,戒掉了就和好人一個樣了。”

何紹光說:“你說得輕巧!沾上這東西,真正能戒掉的有幾人?我聽說戒煙就是硬熬,熬不過去,就把命搭上。”

喜兒說:“總歸是有戒掉的,也許成子就能戒得掉。”

何紹光說:“你爹就這一根獨苗,萬一戒不掉,人沒了,那可真是雞飛蛋打。”

喜兒呸了丈夫一口說:“你就是一張烏鴉嘴,能不能說句中聽的人話?”

何紹光說:“我說的是實話。退一萬步說,就是戒掉了,人也基本廢了,你讓玉蓮嫁給這樣的人,這日子怎麽過?玉蓮可是我親妹子。”

喜兒說:“我也沒拿她當外人!多好的一對兒,就要硬生生把他們拆開?”

何紹光說:“不拆開又能咋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妹子跳火坑。”

門吱呀一聲開了,玉蓮進來說:“哥,嫂子,這個火坑我願跳。”

喜兒說:“玉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

何紹光說:“這事沒商量,趁著咱兩家這層窗戶紙還沒捅破,這事就到這裏打住。”

玉蓮卻很決絕,說:“我非成兒哥不嫁。”

何紹光一拍桌子說:“他要死了呢?”

玉蓮眼淚一下湧出來,哭著說:“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喜兒把玉蓮抱到懷裏說:“你哥不是個東西,嘴裏沒句人話。”她自己也落下淚來了,數落丈夫說,“你就不盼我們魏家一點兒好嗎?”

氣話歸說氣話,這件事必須心平氣和坐下來商議。夫妻兩人最終取得一致意見,無論如何得勸說玉蓮把她的成兒哥忘了。然而,夫妻兩人無論怎麽勸都沒用,玉蓮堅持非成兒哥哥不嫁。最後何紹光賭氣說:“你的事我要再管就不姓何。”

玉蓮提出來,她跟嫂子去幫成兒哥戒煙。魏鈞成戒煙已經一個多月,總是熬不過去,最後還是給他抽點兒才能緩過勁兒來。

喜兒陪著玉蓮來到娘家,喜兒爹老魏說:“成兒現在這副樣子,咱不能坑了玉蓮。”

玉蓮說:“表大爺,我相信成兒哥哥會戒掉的。我來勸他。”

喜兒爹知道這事兒不是勸不勸的事,煙癮犯了,真正是六親不認。然而他不願放棄這救命的稻草,既然玉蓮如此癡情,不妨讓她試試。

玉蓮到西廂房,隔著門勸鈞成說:“成哥哥,你忍忍,咬咬牙就過去了。我聽人說,隻要挺過一次,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鈞成問:“玉蓮,我如果戒了大煙,你能嫁給我嗎?”

玉蓮臉紅了,說:“我來就是想讓你戒了大煙。”

鈞成說:“你還沒答應我,如果你答應我,我就能戒得了。”

玉蓮說:“你真戒了,我就嫁給你。”

鈞成的煙癮還沒犯,對自己的忍耐能力還有些自信:“你等著瞧好了,為了你,我一定咬牙闖過這一關。”

次日下午,鈞成的煙癮開始犯了,先是打嗬欠,後是流鼻涕,然後坐臥不安。玉蓮就趴在門縫上不斷地勸慰他:“成哥哥,你忍忍就過去了,忍過了這一次就好了。”

鈞成點頭答應。到了晚上,他身子開始發抖,抱著肩膀縮在牆角。後來拿手拍牆,再後來拿腦袋往牆上撞。玉蓮勸他的話他根本就聽不到了,額頭都撞破了。玉蓮嚇哭了,抽泣著說:“成哥哥,你忍忍,你忍過去了,我就嫁給你。”

鈞成煩躁地說:“我不要你嫁給我,快給我抽一口吧,我實在受不了了。”

他爬到門口,腦袋直往門上撞。

老魏請來的郎中隻怕出了意外,說:“老魏,算了吧,慢慢來,別把孩子搭上了。”

老魏硬著心腸說:“不行,讓他熬,熬過這一關,也許就好了。”

鈞成開始抓牆,抓得一條條血道道。玉蓮已經沒了信心,反過來求老魏說:“表大爺,這樣不行啊,會出人命,讓成哥哥先抽一口吧。”

老魏歎口氣說:“表侄女,你都看到了,你成子哥,快成廢人了。”

實在沒辦法,老魏燒上一個煙泡,從門縫裏遞給兒子。鈞成看到煙槍,像一隻惡狼一樣撲過來,兩手攥著,拚命地吸著。等他吸完一個煙泡,撲通一聲躺到地上,說:“舒服,舒服死了,我要睡一覺。”

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早晨。玉蓮端著一碗她親手做的粥在等他。鈞成喝了一半,把碗推到一邊。

玉蓮說:“你再喝一點,吃這麽少的東西怎麽成?”

鈞成說:“沒胃口。”

“玉蓮,你別白費心思了,不好戒。”昨天的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但自己仍然沒有熬過來,他心裏有數。

玉蓮說:“你別自己先泄了氣。昨天我看你那麽難受,是我請表大爺給你抽的煙泡。如果再堅持一會兒,也許就好了,怪我狠不下心來。”

鈞成說:“玉蓮,我恨死了鴉片!我發誓要戒掉,可是煙癮一上來,我就不是我了。”

玉蓮說:“總能戒掉的。我聽說,癮不深的人都能夠熬過去。你年輕,一定能熬過去的。我還等著你娶我呢。”

鈞成說:“我怕是撐不到那一天。”

玉蓮說:“別說喪氣話,你一定能戒掉。我早晚等著你。”

鈞成說:“下次你別可憐我,讓我多熬一會兒試試。”

對鈞成來說,熬不熬得過是個難題。對老魏來說,銀子更是個難題。鈞成不但把一年的工錢都抽掉了,還欠了煙販子五六十兩。如今鈞成一個月還要抽掉五六兩。老魏在碼頭上做苦力,一月不過四五兩銀子,兒子沾上的這個無底洞,他該怎麽填!

“怎麽填?老魏,咱們這賬可是不能耍賴的。你也知道,我不過是替人家幹活,主家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到時候你真不給我錢,他們就去收你的房子。”賣大煙的老賈雖然是笑著說,但老魏知道,這些人他惹不起。

他恨他們,沒有他們,兒子怎麽會沾上這東西?可是他又得求他們,在戒掉前,兒子離不了。

老賈說:“老魏,如今這東西更不好弄了,欽差一到,大家更不敢做了。為了給成子弄這點救命的東西,我擔多大的風險你是知道的。讓欽差捉了去,弄不好腦袋就掉了。我幫了你的忙,你可別轉頭就害我。”

老魏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出去——說出去,我還丟不起人呢。老賈,你消息靈通,我聽說欽差大人要下令,限期一年,戒不掉的就殺頭,有這回事嗎?”

老賈說:“是有這個傳言,不過我看難。不說全國,就咱廣東,就廣州一地,抽煙的有多少人?真能戒掉的又有多少?哪能那麽好戒呢。”

“老賈你知道,我就這一個兒子,無論如何得讓他戒掉。你聽說有沒有管用的法子?”這讓老魏心情萬分沉重。

老賈說:“你這是讓我這賣鹽的喝淡湯。我沒聽說過有什麽好法子,多是硬戒。那可是玩命,煙沒戒掉,人搭上了,這樣的例子不老少。大家都估計,欽差大人做做樣子,三五個月就該回去交差了。那時候貨就好弄了,價格也會便宜些。熬,咱們都得熬。”

老魏說:“不,老賈,無論如何我得讓成兒戒掉。就是再便宜,這麽個無底洞,讓我怎麽填!”

老賈說:“老魏,給你指條賺錢的道,保你不用賣房子賣地。”

老魏眼睛一亮,問:“如今這世道,哪裏的錢好賺?”

老賈說:“幹我這一行,上麵有人給罩著,也不需要多少本錢……”

老魏打斷他的話說:“老賈,我不能做這種折壽的買賣!我的孩子被禍害成啥樣了,我再拿這東西去害人,虧你想得出!”

“好好,算我白說。”老賈說,“要論傷天害理,要從洋人那裏說起,從朝廷那裏說起,要怪,你隻能怪他們。這些年廣州城多少人靠這買賣賺了大錢,我這樣的隻是小打小鬧,幫著跑個腿罷了,談不到傷天害理。現在你還不是要找我救你兒子命嘛!”

廣州城內略偏東北的布政司後街,欽差大臣行轅——越華書院門前,好不熱鬧,圍觀者近百人。原來,欽差行轅又有新告示貼出來了,一位私塾先生正在搖頭晃腦地解讀。

“這是欽差林大人發布的《曉諭粵省軍民人等速戒鴉片告示稿》,‘為剴切曉諭速斷鴉片以全生命以免刑誅事’,這是告訴我們,這個告示,完全是為咱們好。‘照得廣東為聲名文物之邦,自古迄今,名儒名宦,代有偉人,聞者莫不起敬。’這是誇讚咱們廣東人傑地靈。‘不料近年以來,多沉溺於鴉片煙,以致傳遍海隅,毒流天下。推其源則為作俑之始,究其極幾成眾惡之歸。凡各省之販鴉片者,不曰買自廣東,則曰廣東人夾帶而來也;吸鴉片者,不曰傳自廣東,則曰廣東人引誘所致也。似此大邦,冒此不韙,豈不可惜!’咱們廣東,成了過街老鼠了。”

有人問:“你就說,林大人打算怎麽辦?”

老先生跳過幾行,讀道:“林大人說,‘本大臣由楚省奉召進京,麵承訓諭,指授機宜,給以欽差大臣關防來此查辦,爾等皆已聞知。試問向來鴉片之禁,有如此之嚴緊否?’的確沒有這樣嚴緊過,專門派欽差大臣!‘如此嚴緊而尚可以觀望否?且欽差大臣關防,非重大之事不用,今蒙特旨頒給,其尚能將就了事否?’”

又有人喊:“你唔要總係否否否,問得我們頭疼,林大人想怎麽禁煙?限期論死嗎?”

老先生說:“馬上就讀到了。‘本大臣與督部堂、撫部院懍遵嚴旨,唯有指天誓日,極力驅除,凡攘外靖內之方,皆已密運深籌,萬無中止之勢。除再嚴拿窩積興販立置重典外,唯念爾等吸食之輩陷溺已深,不忍不教而誅,特先悉心開導。’”

有人問:“這是不是說,林大人要放抽大煙的一馬?”

老先生說:“當然不是。林大人的意思,要立下規矩,按規矩來辦。”

有個年輕人不耐煩了,說:“你唔要再念,就說林大人到底係咩規矩。”

老先生不再照本宣科,說:“林大人要求,全省士商軍民凡從前誤食鴉片的,要限期斷癮,痛改前非。省城限以二月起到三月底,兩個月時間。各府州縣從奉到告示之日起,也是兩個月。必須將家有煙槍煙鬥幾副,雜件煙具若幹,餘煙若幹,一並檢齊,交給地方官。”

有人喊:“兩個月,哪能斷得了。有人斷了幾年,還不是斷了又吸。”

老先生說:“林大人有斷癮藥方,一並刊發。林大人在湖北,這些藥方很有效,有人積癮三十年,日吸一兩,用了林大人的藥方就斷癮了,我們廣東人,當然也能斷。”

這時候,聽得開道鑼響,細數是十三棒鑼,意為“文武百官官員軍民人等齊回避”,知道是總督鄧廷楨到了。

果然,總督的儀仗浩浩****過來了,巡撫的儀仗也浩浩****過來了。看來,又有大事要決,不然欽差何以把總督、巡撫一起叫來?

鄧廷楨和怡良一前一後進了越華書院,林則徐在簽押房接見兩人。他開門見山地說:“今天請兩位過來,最後敲定一下禁煙的辦法。先說靖內的辦法。”

靖內的辦法,就是如何治吸食和興販。禁煙章程已經討論了兩次,今天算是定案。吸食者限兩月戒斷,興販者將煙土煙膏主動上繳,既往不咎,如果被人告發,則當嚴懲,並以本犯財產籍沒變價,賞給首告及引拿之人。為了杜絕誣告陷害,需要入室搜查前,文武官員必須親自帶隊,進屋前及搜查結束,必須對兵差進行搜檢,以免栽贓攫竊。文武官員都要允許下屬揭發,並對官親、幕友及長隨是否吸食具結,城鄉鄰裏都要五鄰互保。客商過關,無論進出境,都要開箱盤驗。

林則徐說:“士子是一鄉之望,生員吸煙,影響最壞,應當讓各學教官,嚴查生員有無吸食者,並造冊互保。對吸食、興販的生員,要交地方官審究詳情,該革除功名的革除功名。貢監捐職,也要由各地方官造冊送學官。我這裏備好了一份劄稿,就勞駕悅亭刊發各學官。”

怡良嗻了一聲,接過劄稿。

林則徐對鄧廷楨說:“嶰翁,營兵吸食大煙,危害更大,一旦吸食,疲憊不堪,何談捕盜治安?而且禁煙要靠他們巡緝查禁,讓大煙鬼去查禁,豈不是笑話?我這裏也有一個劄飭,無論綠營還是水師,都要實行五人互保之法,有煙癮的一概開除名糧,不得濫竽充數;將弁中如有吸食者,也必須據實稟參,等待究辦。這個劄子,煩你交代給水陸提督。”

鄧廷楨問:“德將軍那裏是否要知會一聲?”

德將軍指的是廣州將軍德克金布。

朝廷的經製之師,分為兩係。一是八旗,包括滿蒙及漢軍各八旗,駐紮京師及地方軍事要鎮,地方最高武官為將軍。廣東就駐有廣州將軍。二是綠營,是清初收編的明軍及招募漢軍組建,參照明代的製度,以營為基本單位,以綠旗為標誌,故稱綠營,又稱綠旗。綠營以省為單位,每省設最高武官提督一員,節製全省綠營兵。廣東屬沿海省份,編有水師,水師提督駐虎門。因此駐紮廣東的最高武職,有一將軍兩提督。將軍、提督都是正一品,但有清一代重滿輕漢,因此將軍要比提督更為尊崇。總督和巡撫,都有節製提督的權力,卻不能節製將軍,因此鄧廷楨有此一問。

林則徐說:“這件事,我親自與德將軍商議,讓他參照辦理,如何?”

鄧廷楨沒有意見。

林則徐說:“那好,咱們重點商議攘外之策——向夷商收繳鴉片的事情。此事我與兩位已經商議多次。鴉片躉船是煙毒源頭,他們駛離伶仃洋,不過是向我們表明不敢違抗之意。每船貯存鴉片,不下一千箱,因為自去年以來,嶰翁嚴禁手段得力,各海口處處嚴防,難於發賣。這幾天來,我向不少人詢問過,大家認為夷人奸謀詭計,不但不會將鴉片拋棄大洋,更不會帶回本國。他們退到丫洲洋,不過暫避一時,不久肯定複來,終非了局。而且內海匪船,難保不潛赴外洋,勾結售賣。因此,拔本塞源,非將躉船鴉片收繳並銷毀不可!”

鄧廷楨和怡良都點頭表示讚同。

林則徐說:“此事是禁煙的關鍵,成敗皆係於此。夷人奸狡成性,當然不肯乖乖交出。如果水師足夠有力,則不妨讓水師去收繳。我與關提軍了解過情況,聽他的意思,水師不甚得力。嶰翁對水師比較了解,他們能否治得住夷船,讓他們乖乖繳出鴉片?”

鄧廷楨說:“去年我就與關提軍商議過,他認為實在沒有把握。夷船都裝有火炮,比水師所配更能及遠,靠水師去收繳,確實難以勝任。”

林則徐說:“想來想去,隻有暫行封艙,停其貿易,迫其就範。”

所謂封艙,就是不準商船開艙交易,這是對外商最嚴厲的處罰。一旦封艙,交易停止,商人坐以待斃,損失就大了。

當時大部分中國人認為,一旦封艙,外國人不僅有經濟上的損失,簡直連活命也成問題——中國的茶葉、大黃為外國人必需品,一旦中國斷供,外國人就會生病,且無藥可治。

林則徐問:“嶰翁,茶葉、大黃的確是夷人所必不可少嗎?我們的勝算,全在於此。”

鄧廷楨說:“這種說法在廣東婦孺皆知。夷人多以牛羊肉和牛乳為生,必須喝茶以助消化。如果茶葉斷供,夷人則積食不化,大便幹燥。就好比藏區,也是吃牛羊肉、喝牛乳,他們必須有四川、雲南的茶葉源源供應,川藏、滇藏的茶馬古道,就是由此而來。大黃的功效與茶相似,攻積滯、清濕熱,兼瀉火、解毒,夷人也是須臾不可離。”

怡良補充道:“鴉片存貯在躉船上,但走私鴉片的夷人都在夷館裏。一旦收繳令下達,限期繳煙,就要派人把夷館圍住,不讓夷商離去,再不肯繳,就斷絕食物供應,不愁他們不就範。”

林則徐說:“夷人販運如此毒物,傷天害理,按大清律立即拘捕也不為過。我天朝懷柔遠人,已經是對他們很客氣了,諭之以理,怵之以威,再不就教,拘押他們也是正辦。”

鄧廷楨說:“必須交代關提軍,嚴守虎門,不得放一夷船進出,更要提防他們派船來搶人。”

林則徐問:“珠江口到省城一百餘裏,夷船真敢冒險來犯?”

鄧廷楨說:“不能不防。道光十四年,英國第一任商務監督律勞卑違製到省,就是帶著兩艘兵艦前來,虎門炮台也沒有攔住他們。夷船火炮又遠又準,的確不能小瞧。”

林則徐說:“你先與關提軍商議。等抽出空來,我一定到內外洋去巡察一番。”

讓夷商呈繳鴉片,林則徐已經備好了諭稿。可“人臣無外交”,朝廷的規矩,“凡督撫提鎮等官,不許擅自移文外國”,大臣若無君主之命,即不得與外國人互相接待交往,更無對外交涉的外交之權。朝廷在廣州設有海關,但海關官員也並不直接與夷商交往,而是通過十三行商,原因也在這裏。欽差大臣體製尊崇,當然更不能直接與夷人通行文,這番諭稿,隻能由行商轉交。

“人臣無外交,隻能依靠這些行商。”林則歎口氣說,“這些天我明察暗訪,行商勾結串通夷人,庇護夷商走私鴉片,實屬漢奸之輩。然而,又不能不利用此輩。此輩居心狡詐,非嚴詞斥責,刑威加頭,恐怕不肯誠心辦事。嶰翁,十三行總商伍秉鑒此人你了解多少?”

鄧廷楨說:“我了解不是太多。據我了解,伍家原籍是福建,祖上是有名的茶商,在武夷山有茶山。朝廷改為一口通商後,伍家為了方便生意,到廣州來經營。伍秉鑒的父親花三十萬兩銀子,從海關領取行商執照,創辦了怡和商號,到他手上,已經成為行商之首,資產大約兩千六七百萬兩,據英國人講,是當今世界第四大富豪。”

林則徐問:“他的錢來路正不正?我的意思是,他伍家是不是參與鴉片走私?”

鄧廷楨說:“據說伍秉鑒不讓他的怡和行碰鴉片,手下的人也不許抽大煙,一發現就會開除。他在夷商中口碑很好。他對美利堅商人特別關照,美商旗昌洋行幾乎是在伍家的關照下發達的。據說美國一個商人,借了伍秉鑒一筆銀子,最後有八萬兩沒還上,因此不能回國。伍秉鑒知道後,把他叫到家裏,讓賬房把借據拿來,當著他的麵撕碎了,說:‘咱們是老夥計,你就是運氣不太好。咱們的賬兩清了,你可以回國了。’這個美國人回國後到處宣傳伍家的誠信、慷慨,結果伍家怡和行的茶葉、瓷器在美國價格比同行要高出許多,怡和成為美國市場最受歡迎的行號。據說,伍家和美商合作,投資美國鐵路、保險,利潤也很可觀。”

林則徐說:“鐵路我聽說過,保險還是第一次聽到,投資保險,是怎麽賺錢的?”

鄧廷楨看了一眼怡良,道:“我也不甚了了,悅亭對此事了解否?”

怡良回道:“我也是道聽途說。據說,夷商漂洋過海來貿易,風險很大,遇上狂風巨浪貨物損失甚至整船沉沒的事情也不罕見。夷商們就成立了保險公司,按船和貨物的價值,按比例向保險公司交保險費,如果發生了損失,保險公司會給予一定比例的賠償。保險公司收到的保費一般不會都賠掉,這就是他們的盈利。”

林則徐說:“哦,這就好比一人有難,拿眾人交的保費來幫。夷人真是機巧百出。嶰翁,悅亭,你們說,伍家不直接經手鴉片,那麽他們會不會在夷商鴉片貿易中有股子?”

鄧廷楨和怡良對一下眼神,說道:“這個實在不知道,隻知道伍家怡和行隻從事正當貿易,尤以茶葉為大宗。”

林則徐說:“他們是不是串通夷商在鴉片貿易中賺錢,就看他們這次是不是真心支持禁煙就知道了。如果他們一味與夷人勾結串謀,敷衍塞責,必定背後參與鴉片貿易,我非殺一兩人立威不可。另外,我聽說十三行商人,最慣使賄賂手段。廣州的煙販們大約還在盤算,拿多少銀子可以讓我的嘴閉上,讓我的眼眯上。我就要先拿行商開刀,讓煙販們不要再作賄賂本欽差的美夢!”

鄧廷楨說:“我讚同對行商嚴加督責,讓他們切實協助大人禁煙。十三行的總商,如今不是伍秉鑒,是他的兒子伍紹榮——真名叫伍元薇,紹榮是他的商名。”

林則徐有些疑惑:“是嗎?怎麽一提起十三行,大家都還是說伍浩官如何如何?”

鄧廷楨說:“浩官是伍家祖上的商名,伍秉鑒是第二代,伍元薇是第三代。浩官的知名度很高,伍元薇雖然也取了紹榮的商名,但遠沒有浩官出名,所以洋人有時候也稱伍元薇為浩官,以致有些父子不分了。”

林則徐說:“那麽叫行商說話,應當叫伍紹榮——伍元薇了?”

鄧廷楨說:“對,不過怡和行背後的當家人,還是伍秉鑒,有些事找他談也一樣。”

林則徐說:“那好,先找兒子談,不行再找伍秉鑒。”

三個人商定,下午一塊傳見十三行行商,讓他們傳諭夷商,呈繳鴉片!

大事已定,林則徐神色肅穆道:“嶰翁,悅亭,此事重大,關係禁煙成敗,開弓沒有回頭箭。將來若有過失,或者引起邊釁,我是專責欽差大臣,自然一人承擔。但兩位作為我的左右手,請務必開誠布公,有意見不妨說在當麵,有不可行之處,也請據理力爭,千萬不要顧及我的臉麵而不能糾偏。”

兩人都表示,願在欽差麾下效力,有過共擔。

林則徐說:“人之一生,無非功過二字。如何看待功過,我在此向兩位說明我的本心。我自出仕以來,每到一地,都想紮紮實實為百姓謀點福祉,我認為牧民之官,必須保民、恤民、安民。這次奉諭到廣東來,為民清除煙毒,就是最大的保民、恤民、安民。嚴禁難,我是早有預料,出京時,也有好友師長為我擔心,我也曾猶豫過、煩惱過。但一路南來,尤其到廣東後,經過悉心查訪,越覺得鴉片荼毒我中華,不除此害,中華便有亡國滅種之危。隻要對國家社稷有利,個人之榮辱得失,又何必斤斤計較!我與兩位說這番話,不是標榜林某高明,而是想告訴兩位,一旦我下定了決心,便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鄧廷楨慚愧道:“林大人,聽你這番話,我真是慚愧。與你相比,我癡長十歲。我捫心自問,還算下對得起民,上對得起君,不敢自欺,亦不敢欺人。就以禁煙為例,我也是極盡所能,想在禁煙上有番成效。但曆職三年,成效仍然不甚令人滿意,原因何在?就在於我有時候太過顧及個人得失,說句不敬的話,有時候太過在意皇上和朝廷的好惡,而不能從百姓所盼、社稷大局著眼。”

鄧廷楨年齡比林則徐大十歲,中進士也恰恰比他早十年,無論科舉還是仕途,都是不折不扣的前輩,今天話能說到這個份上,這份真誠不能不令他肅然起敬。他握住鄧廷楨的手說:“嶰翁,不要這麽說,我這幾天訪問下來,廣州人對你的功績還是有目共睹的,至於有些謠言,是那些鴉片走私之徒的誣蔑之詞,恰恰證明嶰翁的清白。我在這裏與兩位表明心跡,我對兩位的操守絕對信任,對兩位的能力絕對信賴,願與嶰翁和悅亭攜手,做成這番利國利民的大事業。”

林則徐一手握住鄧廷楨,一手握住怡良,他十分欣慰,感覺得出最關鍵的督撫二人,是誠心誠意幫他完成禁煙大業。

中午林則徐留鄧廷楨、怡良在越華書院吃午飯,午飯後稍稍休息,十三行行商就奉命趕到了。林則徐入駐越華書院後,為了便於查詢,命令行商全部到越華書院附近租住。

十三行行商,此時有十一家。分別是伍紹榮的怡和行,盧繼光的廣利行,潘紹光的同孚行,謝有仁的東興行,梁亟禧的天寶行,潘文濤的中和行,馬佐良的順泰行,潘文海的仁和行,吳天垣的同順行,易元昌的學泰行。十一家行商以伍紹榮為首,他是總行商。他名元薇,又名崇曜,字紫垣,時年隻有二十八歲,五年前從其父伍秉鑒手上接過行商的執照,開始執掌怡和行。他商名紹榮,所以洋人以商名稱呼,都叫他伍紹榮,又因祖上商名浩官,也有時候叫他伍浩官,知其真名的倒少之又少。

林則徐召見行商,既不在客廳,更未在簽押房,而是在大堂,林則徐居中,鄧廷楨、怡良一左一右,其架勢簡直就是開堂審案。

以伍紹榮為首,十一個行商跪在大堂上,不敢抬頭,隻聽到各自心口咚咚作響,喉頭發幹。欽差大人已經分別和他們談過話,有的還詢問過不止一次。他們憑感覺知道,這位大人與他們遇到的所有官員都不同,他所問問題都十分細致,絕對不是憑幾句模棱兩可的話就可敷衍過去。自從林則徐要到廣東來的消息傳出來後,他們就一直在設法打聽他的消息,了解他的習慣。開始他們以為,不管是什麽人來禁煙,隻要銀子打點到位,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自從實行行商製度以來,他們的前輩都是這麽做的。但欽差大臣幾次詢問下來,他們一致的感覺,拿銀子打發這位大人,越來越沒有信心了。

林則徐首先開口問話,一聽語氣就不對頭:“廣東華夷互市,已經三百餘年,難道夷商華商不能自行貿易嗎?朝廷卻單設行商,所為者何?”

伍紹榮戰戰兢兢回答:“朝廷設行商,原為杜私通而防禁物起見。”

林則徐說:“回答得好。你們杜私通防禁物了嗎?嘉慶二十一年上諭,‘責令行商查明,如各夷船帶有鴉片,即將貨物全行駁回,不許貿易,原船逐回本國。’二十多年了,有一艘夷船逐回本國嗎?每一艘夷船你們行商都予承保,並具結稱並無攜帶鴉片。如今鴉片如此充斥,流毒天下,而你們猶混行出結,皆謂來船並無夾帶,豈非夢囈!”

伍紹榮畢竟年輕,沒有經驗,向林則徐辯解說:“進到口內的夷船的確都不敢夾帶。伶仃洋的躉船,並不在我等具保範圍。”

林則徐勃然大怒,拍案訓斥:“一派胡言!躉船上的鴉片從哪裏來?還不是你們具保的這些夷船帶來?他們將鴉片卸到躉船上後,你們就妄行具保,簡直是掩耳盜鈴!你等居心更不可問!就如人家防夜,設立更夫,財物被席卷而去,而看更者還在說無賊,此非通盜若何?”

伍紹榮頭一縮,不敢吭聲。

林則徐繼續斥責道:“夷館都是你們所蓋,租與夷人居住,館內行丁、工役、馬占(買辦)都是你們幫夷人所雇,附近銀鋪皆是你輩與之交易。十餘年來,沒有不寫鴉片提貨單之銀鋪,沒有不通窯口之馬占,沒有不串合快艇之行丁、工役。夷館之內,設有寫書之字館,持單之攬頭,朝夕上下夷樓,無人過問。銀洋大抬小負,晝則公然入館,夜則護送下船,你等豈能不聞不見?乃相約故作瞎子,不但不舉發,反而暗通消息,勾結串謀,如果不是在夷人洋行暗立股份,何能如此?”

林則徐所說,事實俱在。行商們無一吱聲。

“我還聽說,從前夷商來館,先穿大禮服、佩劍拜訪行商,各行商都是辭而不見,候其再次拜訪,才肯出麵應付。近年來主客之勢完全顛倒,你們托言照應過關,竟然有人遠迎出珠江口,甚至有行商竟然送肩輿給夷商大班,該行商進夷館反而連轎子都不能坐,種種悖謬,廉恥何在!你等隻知道致富由於通商,因此極力巴結夷商。豈不知夷人之利,皆天朝所予,一旦上幹聖怒,絕市閉關,彼各國皆無錙銖之利可圖,又何來你等利藪?最可恨者,你等不知朝廷豢養深恩,而引漢奸為心腹。內地衙門,一動一靜,夷人無不先知。若向爾輩問及夷情,轉為多方掩飾,不肯吐實。即紋銀出洋,最幹例禁,如果夷人皆以貨易貨,又怎麽會造成白銀外流?再如夷人查頓,乃慣賣鴉片最為奸猾之人,前年奉旨查逐,你等尤為力保,還信誓旦旦,說什麽察出串賣鴉片,取銀給單,情甘坐罪。查頓販賣鴉片為最巨,懼於聲威而潛逃,爾輩具結墨猶未幹,你等應坐罪否?去冬舢舨船七隻,甫經準行,乃闖入黃埔,夾帶鴉片者有之,帶火藥者有之。如曰不知,要你等何用?如曰知之,罪不容誅!”

行商們沒想到林則徐來了七八天,一直沒有為難他們,原來一直在搜索他們的罪證。如果認真追究起來,他們都夠蹲大獄了。

“更可恨者,中國曆年耗銀於外洋者不下幾萬萬,疊奉諭旨,以鴉片入口責備大小官員,你等毫無所動,毫無幹係,依然藏汙納垢,實堪令人切齒!本大臣奉命來粵,首辦漢奸,你等未必非其類也!”林則徐見行商已經被訓得服服帖帖,轉緩了語氣說,“你等是不是漢奸,在朝廷,也在你等。如果良心發現,幫著本大臣嚴行禁煙,約束夷商,則猶可寬免;如果心存僥幸,再三敷衍,本大臣立即恭請王命,將你等擇尤正法一二,抄產入官,以昭烔戒!”

伍紹榮連連磕頭說:“我等一定痛改前非,為朝廷效命,為大人效力。要我等做什麽,請大人吩咐。”

林則徐說:“為了斷絕鴉片,拔除毒源,本欽差決定,諭令夷商交出躉船所存數萬箱鴉片,並責令夷等出具漢字甘結,聲明嗣後永不敢夾帶鴉片,如再夾帶,查出,人即正法,貨盡入官。本大臣已經出具了諭稿,今令你等同赴夷館,明白諭知,曉以利害,不許作諂媚之態,更不準說含糊之詞,限三日內取結稟複。如此事不能辦,則本大臣必拿你輩一二人試刀!”

文巡捕將兩份諭稿拿上來,遞給伍紹榮。

林則徐說:“該說的意思,兩份諭稿說得清清楚楚。你們下去到文案房中仔細閱讀,有不明白的地方,馬上向文案上請教。然後去夷館,立即向夷人宣讀。”

十幾個人磕了頭,出了大堂,寒風一吹,不禁打個寒戰,原來,每人都出了身細汗。由文巡捕帶領,他們魚貫而行,去了東廂文案房,聽文案解說。

第一份是《諭行商責令外商呈繳煙土稿》。這份諭稿的意思,幾乎就是林則徐訓斥的全文,雖然有些事情其實委屈了他們,但此時又有誰敢辯解?

第二份是《諭各國商人呈繳煙土稿》。文案讀稿,大家隻有點頭的份,也不敢表示異議。稿子讀完,文案說:“欽差大人說得明白,要把意思完完整整曉諭夷人。”

伍紹榮點著頭說:“一定,一定。”

十幾個人出門,問伍紹榮怎麽辦,伍紹榮臉色蒼白,說:“馬上去公所。”

公所是行商議事和約見外商的地方,在十三行街的北側,正對著商館區的同文街。這是個寬敞的兩進四合院,有大小不等的會客廳數個。一到公行,伍紹榮吩咐立即把商館裏懂中文的外商請來,同時去通事館請蔡懋過來。商館區真正通中文的有兩個人,一個德國基督教牧師郭士立,他於道光十一年(公元1831年)來中國後任英國東印度公司翻譯,後來又受聘於查頓·馬地臣的公司,是個中國通,不過此時他人不在商館;還有一個美國人,叫威廉·亨特,是旗昌洋行的合夥人。他時年不到三十歲,但已經在廣州十四年了。

會見的地點就在公所的公堂,也就是第一進院子的正房。據說早期的布局與縣太爺審案的公堂相似,洋人有事前來,總行商要坐堂辦理。但後來形勢變了,行商要巴結洋人,有事情商議,要請洋人到公所來,甚至行商親自到洋人商館裏去。公堂也改了布局,成了一個大會客室。尤其是參照洋人的習慣,專門從英國進口了“梭發”,擺在公堂內。還有一張條案和八仙桌,是整個公堂的“主位”。主位的牆上是一幅巨大的“皇朝山海萬國朝貢圖”,朝貢圖兩邊,是一副對聯:“四海連天萬國恭順覲朝貢,九州動地皇恩浩**賜貿易”。英國商人曾經不止一次提出抗議,他們前來貿易是自由平等的行為,不是來朝貢,各國貿易也不是大清皇帝的恩贈。查頓甚至認為在這樣的場景裏議事,是對各國的蔑視,鄭重要求撤下這一圖二聯。當然,他的建議行商們不敢采納。

人到齊了,開始翻譯欽差的諭飭。先由公行的文案念幾句諭稿,再由蔡懋把意思口語化,用“廣東英語”與亨特交流。

文案念道:“照得夷船到廣通商,獲利甚厚,是以從前來船,每歲不及數十隻,近年來至一百數十隻之多。不論所帶何貨,無不全銷;願置何貨,無不立辦。試問天地間如此利市碼頭,尚有別處可覓否?我大皇帝一視同仁,準爾貿易,爾才沾得此利,倘一封港,爾各國何利可圖?況茶葉、大黃,外夷若不得此,即無以為命,乃聽爾年年販運出洋,絕不惜售,恩莫大焉。爾等感恩即須畏法,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將爾國不食之鴉片煙帶來內地,騙人財而害人命乎?”

伍紹榮點頭。

亨特說:“所以,說恩賜,是不正確的。”

伍紹榮對蔡懋說:“老蔡,這些洋人,中國的規矩你沒法和他說清。就把洋人在中國發展貿易,對他們有利這意思翻譯出來就行。”

繼續往下翻譯:“查爾等以此物蠱惑華民,已曆數十年,所得不義之財,不可勝計,此人所共憤,亦天理所難容,必盡除之而後已。所有內地民人販鴉片、開煙館者立即正法,吸食者亦議死罪。爾等來至天朝地方,即應與內地民人同遵法度。”

亨特又表示異議,認為刑罰太重,而且中國法律不能施加於外國人。

伍紹榮說:“老蔡,你告訴他,這裏的意思,是讓他們知道,中國對走私鴉片,開始采取更加嚴厲的措施。”

譯到最關鍵的內容了:“合行諭飭:諭到,該夷商等速即遵照將夷船鴉片盡數繳官。由行商查明何人名下繳出若幹箱,統共若幹斤兩,造具清冊,呈官點驗,收明毀化,以絕其害,不得絲毫藏匿。一麵出具夷字漢字合同甘結,聲明‘嗣後來船永不敢夾帶鴉片,如有帶來,一經查出,貨盡沒官,人即正法,情甘服罪’字樣。”

亨特問:“要沒收商人的財產,會給他們多少補償?還有,要出甘結,有損商人的尊嚴,恐怕他們不會同意。”

伍紹榮心煩意亂,說:“老蔡,亨特話太多,是讓他翻譯,不是讓他來發表意見。”

文案繼續念:“此次本大臣自京麵承聖諭,法在必行,且既帶此關防,得以便宜行事,非尋常查辦可比。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

這話尤其讓伍紹榮心驚,他已經感覺得到,林則徐意誌非同一般,不會像其他官員那樣好打發。

“況察看內地民情,皆動公憤,倘該夷不知改悔,唯利是圖,非但水陸民兵軍威壯盛,即號召民間丁壯,已足製其命而有餘。而且暫則封艙,久則封港,更何難絕其交通。我中原數萬裏版輿,百產豐盛,並不借資夷貨,恐爾各國生計從此休矣。”

對這話,伍紹榮心中很是腹誹。中國水陸官兵軍威壯盛不假,但都是樣子貨,真刀真槍幹起來,恐怕未必是洋人的對手。陸軍他不清楚,水師的虛實他再清楚不過,根本不是洋人的對手!

等翻譯完,已經是掌燈時分了。伍紹榮說:“告訴各國大班,明天來公所聽諭。老蔡,你也來,到時候用得著你。”

他決定今晚回家,向老爺子請教主意。老爺子伍秉鑒足智多謀,幾乎沒有難住他的時候。

伍秉鑒及他的五個兒子,都捐了官銜,其中以伍紹榮捐銜最高,是即選道布政使銜,伍秉鑒父以子貴,追賜候選道布政使銜。虛銜當然沒有實際職權,但官員享有的政治待遇可以享受,比如可以坐綠呢大轎,開道的銜牌以及門外的燈籠上,都可寫栲栳大字“布政使”。不過,伍紹榮回家,遠遠看到自家大門上掛的“布政使”燈籠,心頭別有一番滋味:布政使是二品大員,可自己這二品大員,即使是見了海關的一個小稅吏,也要賠著笑臉,三孫子似的。

他見到老爺子的時候,首先就表達了這番感慨。

伍秉鑒說:“老四,你先不要發牢騷,你先想想你這布政使銜是怎麽來的。人家是十年寒窗得來的,你呢,是幾十萬兩銀子捐來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捐的官銜也就那麽回事,人家不當真,自己更當不得真!”

伍秉鑒在這方麵很看得開,他的紅頂子頂戴,隻有在過生日的時候才戴出來接受賀壽,過年祭祖時戴出來光宗耀祖,平時從來不在人前顯擺。

“那還捐他何用?”伍紹榮氣鼓鼓地說。

“光宗耀祖罷了。中國人不以富榮,而以貴傲。自古至今,你再有錢也沒用,見官低三分。”

伍紹榮哼了一聲,表示不滿。

伍秉鑒說:“老四,你也別發牢騷了,說說吧,今天見欽差,臉色不好看吧。”

“豈止是臉色不好看,簡直要把人嚇死。”伍紹榮說,“林大人要把咱當漢奸,要殺一兩個正法。”然後大致向伍秉鑒講了今天麵見欽差的情況。

伍秉鑒歎了口氣說:“行商不好做,這個總商更難呢!人人都知道廣州一口通商,行商壟斷經營,賺錢如流水。可是他們不知道,從朝廷到廣州府,哪級官員不向咱們伸手?而且咱們還要為外商承保,外商出了任何問題,板子都要打在咱們的屁股上。夷商走私鴉片,人人皆知,可是咱們還要對進黃埔港的商船擔保必無夾帶。這種掩耳盜鈴的承保,就是抓在官員手裏的小辮子,他們隨時可以抓一抓,明派暗索,讓人頭疼。鴉片走私這麽猖獗,早晚會有這一天。”

伍秉鑒連忙搖手說:“老四,辯解沒用。幸虧你沒辯解,否則便是罪加一等。”

伍紹榮說:“為什麽,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委曲求全?”

伍秉鑒說:“因為林大人罵得有道理。那些進珠江的洋船,有幾艘是幹幹淨淨沒有攜帶鴉片而來?他們是沒帶到珠江來,可是,他們帶到中國來了,都卸到躉船上了。此事人人皆知,林大人罵我們掩耳盜鈴,真是一點不冤!”

伍紹榮說:“現在林大人要洋人呈繳鴉片,洋人不繳,就要殺一二行商。洋人怎麽可能繳!您老經的事多,您說,這可該怎麽辦!”

伍秉鑒不急不躁,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來,看著煙圈慢慢淡去,散了才說:“老四,先別說具體的事情怎麽辦,我教給你一個辦事的基本原則。你爹我快七十歲了,經商四十餘年,經手行商三十六年。這些年來,我與官府交往,隻有一個原則:官府要什麽,我們給什麽;官員要幹什麽,咱們配合什麽。他要咱賑災,咱賑災;他要咱捐官,咱捐官;他要咱助餉,咱就助餉。當官的要嚴禁鴉片,咱就配合嚴禁;當官的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咱就配合他睜眼閉眼。有了這個原則,再談該怎麽辦,你就心裏有譜了。”

伍紹榮說:“林大人要讓洋商呈繳鴉片,而且要立甘結,以後永不夾帶鴉片,這怎麽能做得到!”

伍秉鑒說:“怎麽就做不到呢?多了繳不出來,少了還繳不出來嗎?林大人要向皇上交差,咱們當然也要在林大人麵前交差。你先聽聽洋人的意思,並把洋人的意思及時傳給林大人,最好,洋人議事的時候,能請林大人信得過的人參加,以免你話長話短,反而不見信於人。如果林大人知難而退,不再逼洋人繳鴉片,那感情好;如果林大人就是咬住這一條不放,那你就要設法讓洋人繳出一部分,在林大人那裏交差。你和十家行商都交個底,實在不行,咱們把洋人繳的鴉片折銀子賠給洋人也行。”

“那要多少銀子!”伍紹榮想想就發愁,“如今一箱鴉片五六百兩銀子。聽林大人的意思,要洋人繳幾萬箱!”

“老四,那是林大人開的價碼。開了價就好說。別人慌失智,我再告訴你一句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伍紹榮見老爺子一副從容自得的樣子,心裏也寬鬆了許多,父子兩人,且說會閑話。

伍秉鑒說:“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這位林大人。難得,是個好官,是個清官。可是,咱們不怕當官的貪,咱有的是銀子,總能喂飽他。咱怕的是清官,好官。清官因為占了個清字,便無所顧慮,對咱們毫不手軟;又因為是清官,即便有天大的不是,老百姓也會認為錯不在彼。”

伍紹榮說:“我感覺得出來,林大人對咱們從心裏蔑視。”

伍秉鑒說:“這不怪林大人。聖人雲,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謀利的人,想當然就歸於小人之列。”

伍紹榮說:“聽洋人講他們國內的情形,那是舉國重商,就連他們的國王也要為商人說話,國王行政,也要聽從商人的意見。咱們中國,何時能像外國一樣?”

“這個夢,你連想也別想。”伍秉鑒說,“中國是中國,像外國那樣,不可能的。”

伍紹榮問:“為什麽呢?”

伍秉鑒說:“幾千年了,士農工商,商為四民之末,沒什麽好講的。”

伍紹榮問:“外國人可以把商擺在那麽重要的位置,中國為什麽不能?我想不明白。”

伍秉鑒說:“要講道理,我也沒法講。我聽洋商講,比如英國,他們國家的收入大部分靠商人,我想,這應該是地位高的原因。可是,在咱們大清,國家收入一是地丁,二是漕糧,三是鹽稅,至於一般商人納稅,實在九牛一毛。”

伍紹榮又問:“外國人為什麽不靠地丁漕糧,商人納稅為什麽會那麽多?”

伍秉鑒說:“老四,這你可把我問住了。我想,咱大清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人口數萬萬,僅靠地丁漕糧就足夠國用了,何必靠商人?外國呢,國土都比較小,比如英吉利,我聽說,隻有幾個島。幾個島能幹什麽?兔子不拉屎,隻能讓他的百姓駕著船四處經商求財了。”

這個問題對父子兩人來說,都太過於空泛了,不是他們所能理解的,他們也不想在此費腦筋,他們著急的,是解決眼下的問題。

第二天,伍紹榮邀請外商代表到公所商量怎麽向欽差交差。受邀而來的六個人,三個是英國人,馬地臣、顛地、丹尼爾,有一個是英籍印度人魯斯托姆吉,還有兩個美國人,格林和韋特莫爾。三個英國人中,馬地臣的公司經營鴉片量最大,但他本人不喜歡出頭,丹尼爾的實力不算大,因此最願發言的就是顛地。實際上,自從鐵頭老鼠查頓回國後,顛地就以英商領袖自居。印度商人是唯英國人之命是從。兩個美國人,格林是旗昌公司的經理,韋特莫爾是羅素公司的經理。羅素公司的規模不太大,韋特莫爾很願尊重格林的意見。

這次,英國人帶來了傳教士郭士立,作為他們的翻譯。

於是,公所的文案再次閱讀欽差大臣的諭飭,蔡懋以他的“廣東英語”作補充,郭士立翻譯為英語。其實,昨天晚上美國人亨特翻譯的文本已經抄送給英國人一份。顛地很不耐煩地聽完在他看來廢話連篇的公文,他說:“沒用的話太多了。最關鍵的,我想問一問,欽差大臣讓我們上繳鴉片,打算給多少報酬?你們也都知道,廣州的商人都是代理商,不是鴉片的真正主人,主人們都在印度或者英國,我們隻是受他們的委托銷售,沒有權利處置不屬於我們的財產。當然,如果欽差大人給的價格合適,我們也可以交出來。”

伍紹榮當然明白,欽差大人要的是洋人“繳”鴉片,而絕對不是什麽購買。不過,諭飭裏麵有給洋人一定賞賜的意思。他拿過欽差的諭稿,找到裏麵的幾句話,“聞該夷平日重一信字,果如本大臣所諭,已來者盡數呈繳,未來者斷絕不來,是能悔罪畏刑,尚可不追既往,本大臣即當會同督部堂、撫部院稟懇大皇帝格外施恩,不特寬免前愆,並請酌予賞犒,以獎其悔懼之心。”

但洋人根本不把中國當成所謂上國,給予賞賜的意思伍紹榮也不敢直接說給洋人,他斟酌再三才說:“欽差的意思,可以在現有價格的基礎上,打個折扣給予價值,這個折扣可能會很低。”

顛地是寶順洋行的經理,整個廣州,除了查頓·馬地臣的洋行,就數他的寶順行持有的鴉片最多。他轉頭用英語對馬地臣說:“這不過是中國官員慣用的把戲,想嚇唬我們繳出鴉片,又不想付出足夠的代價,我認為不必理會他們。”他又看看滿頭細汗的伍紹榮,“他們這些行商也非常狡猾,說不定他們有意拿欽差的話來嚇唬我們,為的是在欽差麵前好交差。我建議,先拖幾天再說。不是說三天後給他們答複嗎?那就三天後再說吧。”

馬地臣說:“如果中國人不十分反對,我願尊重你的意見。”

顛地也和兩個美國人交流了意見。旗昌洋行的格林與伍家關係十分密切,說:“如果中國的欽差十分為難伍浩官,我們應當認真考慮他們的要求。”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伍紹榮認為性命攸關,但外商認為不必著急。郭士立對伍紹榮說:“出席今天會議的大英帝國、美利堅合眾國的商人們認為,這件事情非常重大,與所有商人的利益都有聯係,必須聽取所有人的意見。因此,需要時間討論,再把決定告訴你們。”

會議快要散時,粵海關衙門送來一份諭稿,要求通告夷商,欽差大人在調查鴉片問題期間,暫停外商請牌赴澳。每年貿易淡季在廣州的外商,料理完生意,必須回到澳門,但離開商館,必須海關發紅牌準行。如今海關衙門暫停請牌赴澳,也就意味著外商想走也走不了。

一直到林則徐諭定的最後一天,十餘名外商才在丹麥館召開會議。馬地臣根據這幾天與商人們商議的意見,決定給欽差一個答複,信件的內容要向欽差解釋一下,之所以運到中國的鴉片增加,是因為兩年前中國有位官員提出了鴉片貿易合法化,而中國朝廷並未對此表示反對,因此造成了印度鴉片生產大增,到廣州的航運也隨之增加。現在,通過欽差大人的公告,已經澄清了這一問題,他們將不再與鴉片貿易發生任何聯係。但是,停泊外海貨船上的鴉片,都是孟加拉和孟買的委托人的財產,廣州的商人無權交出。他們能做到的,是保證不再買賣鴉片,不將鴉片運往廣州,並盡力勸說停泊外海的船隻迅速啟航,返回各自的生產地。

然而,顛地就是連這個複信也表示反對:“各位,我為召開這樣的會議感到遺憾,因為這會讓廣州城裏的欽差大臣認為我們已經驚慌失措了。我已經與年輕的伍浩官談過,他言語支吾,且前後矛盾。我認為,他是否真的與欽差談過話都不可信。至於他說,如果我們不交鴉片,欽差就會殺他們一兩個行商的頭,不過是中國人慣用的虛聲恫嚇罷了。我確信,就是浩官自己,也絕對不會相信欽差會砍他的頭。我提醒大家,不要理睬他們,不要中了他們的詭計。我提議,我們隻需告訴欽差大臣,這件事情很難辦,我們要成立一個委員會來討論。這樣拖幾天,或者再花一筆賄銀,我想,就會像從前的把戲一樣,欽差大人會用他那支奇妙的筆,報告他們的朝廷,‘夷人’已經屈服了。他們的大皇帝就高興了。於是不久,一切就會照舊。至於鴉片的價格,反而會再次暴漲。”

好幾個人表示讚同。這時格林站起來表示反對:“我昨天見到伍浩官,他看起來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他的恐懼是真的,不是裝出來的。要記住,由於目前的問題而喪失的財產,可以不費力氣很快再賺回來,但是血一旦流了,就像潑在地上的水,那是收不回來的。行商們正在為他們的生命和財產擔憂。我並不是為欽差的暴虐手段辯護,但是他的決定一旦執行,我們既無法彌補其後果,也無力償還失去的生命。目前的局勢直接危及我們同夥的生命,他們還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鄰居。雖然我們有時詛咒他們,詛咒他們的狡猾和貪婪,但是我們決不能忍心把我們的委托人的錢袋看得比行商的腦袋還重。我建議,應該給欽差一個積極回複,以便於行商在那裏交差。”

顛地建議,那就投票表決好了。

這是外商們通常采用的辦法,遇到不能決定的事情,他們就投票解決。票多者的建議將獲得通過。

票很快寫好,結果很快收了上來,並公布出來,二十五票讚同顛地的意見,十四票讚同格林的意見,還有一票棄權。

於是由郭士立起草了一份給行商的信,信中說,由於事關重大,牽涉的利害關係十分複雜,他們決定成立一個委員會仔細商討欽差的命令後,才能做出答複。並且,各國商人一致同意,以後再也不會與鴉片貿易發生任何關係。

伍紹榮接到這份文件,他愁壞了。等了三天,等了這樣一個結果,在欽差大人那裏肯定交不了差。商議來商議去,最後決定,先將這個結果報給林大人,實在不行,行商湊錢讓外商繳出一千箱,先交了差再說。

有了這個底,伍紹榮和其他十名行商硬著頭皮去見林則徐。林則徐看了這個結果,果然大怒,訓斥行商不肯實心辦事,與夷商一起敷衍朝廷。伍紹榮磕頭說:“小人願獻出家資報效。”

是報效朝廷還是報效欽差大人?如果報效朝廷尚還說得過去,如果是報效欽差大人,這是把欽差當成了貪官。林則徐勃然大怒,訓斥道:“你們這些奸商,總以為有錢可使鬼推磨。朝廷一再頒布禁煙嚴令,就是你輩以賄賂伎倆,金錢開道,使朝廷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可你們看錯了本欽差,打錯了算盤,本欽差不要錢,要你們的腦袋!”

行商們匍匐在地,大氣也不敢喘,等著林大人發落。

“來呀,摘去伍元薇的頂戴。”

門外聽差進來,立即摘掉伍紹榮的頂戴。

“本欽差本欲立即將你收監,且念你與夷商熟悉,近年來辦差還算勤懇,暫且放你一馬,戴上鎖鏈,戴罪圖功。你回去告訴夷商,如果明天還不肯呈繳鴉片,本欽差明天巳時要親自到十三行,措辦一切,先審訊你們,正法一二!”

伍紹榮脖子上掛著鎖鏈——不是入監的那種,是特製的,又細又輕,更具象征意義,走出欽差行轅,連轎子也不能坐了,步行出城,回到十三行,安排人立即將消息送往商館。同時,請格林務必過來一趟。

格林和郭士立很快過來了,看到伍紹榮戴著鎖鏈,十分驚訝,問:“這是怎麽回事?”

伍紹榮說:“欽差大人已經革去了我的頂戴,如果再不繳出鴉片,明天他要到這裏來,親自審訊我們,要正法一兩個。欽差大人是真發怒了,您得幫忙想想辦法。”

格林說:“外商當中,顛地的意見影響十分大。如果開會討論,我會極力幫您說話。欽差大人要多少箱?”

伍紹榮說:“至少先繳出一千箱,看看情形再說。”

伍紹榮說:“我已經派人去請他。”

當天晚上,外商在丹麥館召開會議。顛地說:“我們首先必須弄清楚,行商們是否真的見到欽差大人本人。”

格林說:“我今天晚飯前見到了伍浩官,他鄭重聲明,的確見到了欽差大人本人。伍浩官麵色蒼白,戴著鎖鏈,他的官爵已經被欽差革掉,欽差的警告是真實的。”

馬地臣也說晚飯後伍浩官來見過他,看情況的確是欽差發怒了。

顛地說:“這些中國人,最慣耍詭計。我建議把行商們叫來,當麵詢問他們。”

於是,派人去叫影響最大的行商伍紹榮、盧繼光、潘紹光前來,分頭問話。

由顛地親自先向伍紹榮問話,郭士立翻譯。

問:“你們今天見到欽差大臣時,發生了什麽事情?”

答:“我們把你們的信交給欽差,他把信交給廣州府驗視。當欽差大臣聽完廣州府念完信後,他說,你們在對行商耍花招,但對他耍花招可不行。他宣布如果不交出鴉片,明天上午十點,他要到公所來,親自審訊,他要殺一兩個行商。”

問:“他要我們繳出多少箱?”

答:“大約一千箱。”

問:“你們能保證這個數就夠了嗎?”

答:“不能。不過我們想如果交出鴉片,他會因他的命令得到服從而感到滿意。但是否要求交出更多,我們沒法回答……”

問:“公告是不是要字字照辦?”

答:“是,欽差大人的話,說了就不會改。”

問:“你們老老實實說真話,你們真有性命危險嗎?”

答:“真有。這位欽差大人,非常嚴厲。”

同樣的問題,三個人回答得差不多。

於是讓行商們離開會場,到隔壁的房間去,洋商們繼續開會討論。顛地的意見,欽差這是以行商的性命來脅迫外商,如果答應繳出鴉片,就中了中國人的詭計。他堅持認為,隻要向欽差做出保證,以後不再與鴉片貿易發生聯係,欽差就應該滿意。其他的要求,都太過分。

“聽行商們的意思,繳出的鴉片相當於欽差大人買下來,錢由行商們出罷了。”格林和美國商人,主張應當繳出一千箱,先挽救行商的性命再說。

於是再討論,議來議去,最後按照各行商的船隊噸位為標準,認繳一千零三十七箱。

伍紹榮他們一直在隔壁等,得到外商送過來的決定,已經是夜裏一點多。根據顛地的建議,外商還附了一封信,向欽差表示抗議,指責欽差不該以行商的性命相要挾。

伍紹榮到了格林的辦公室,問他能否再多繳出一百五十箱,錢由他的怡和行出。

格林說:“伍,不必了。你先拿這一千多箱交差。一千多箱,一百多萬元呢,這已經是一筆巨款,你何必再增加負擔?再說,決定是會上公議的,旗昌行再自行增加,不好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