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訪輿情禁煙誌堅 廣請教妥籌善策

義律接到行商轉來的兩廣總督諭飭,立即召集英商們到他的商館商議。商議的結果是,中國政府無論派多大的官員來,無非就是多花點銀子罷了,等欽差一走,一切照舊。義律還搜集到了一點兒林則徐的資料,說林則徐是位瓷器作坊主的兒子,從小就在小作坊幹活,吃了不少苦,很難對付。

查頓卻認為,再難對付的中國人,隻要銀子足夠,沒有對付不了的。他說:“各位,我還沒看到一位不愛錢的中國官員。他們標榜不愛錢,無非是想多撈幾個。”

最後商議的結果是,對行商轉來的諭飭不予理睬。

而在廣州民間,關於欽差大臣的傳說更多。民間的說法是,皇上已經派了十幾名大內密探到了廣州,把廣東上自督撫,下到衙門差役,再到開設窯口的奸商,所有走私鴉片或包庇走私的官員全部暗訪在案。林則徐帶著尚方寶劍而來,一到廣州,就要殺盡貪官汙吏。第一個被殺的,將是鄧廷楨。

整個廣州城風向大變,無論官職大小,官員都在想怎麽在嚴禁鴉片上露露臉,最好能立個功。與鴉片走私有勾連的人,衙門內外避之猶恐不及。尤其從前和鴉片販子勾勾搭搭的,全都不出衙門半步。從前大搖大擺出入商館區的仆役胥吏,沒有一人再到商館裏去了。

這天下午,廣州知府下令在商館前的小廣場上對大煙販何老進當眾開刀問斬。何老進案是三個月前破獲的販煙大案,其團夥成員三十餘人,名下有快蟹五條,專事從伶仃洋躉船上走私鴉片;有大小窯口三個,還有煙館兩個。三十多個人都押在廣州府的監獄裏,何老進被判死刑,卻一直沒有執行。

廣州知府奉鄧廷楨之命,選擇在商館門前開刀,純粹是殺雞儆猴。時間選在午後三點,這是洋人到小廣場玩耍、到珠江邊遛狗的時候。此時行刑,效果最好。

人越聚越多,行刑馬上就要開始。何老進個頭不高,其貌不揚,因為吸鴉片,看上去有些尖嘴猴腮。但人很有江湖氣概,大聲說:“老子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玩的也玩了,值了。二十年後,還是條好漢。”又對監斬官說,“臨了,不必給我送行酒,給我再抽一口上路就行。”

監斬官答應他的要求,命人給他點上個煙泡。

他抽了幾口,說:“抽上一口,真是賽過活神仙。可惜,這東西折人壽。”又對監斬官說,“監斬的大老爺,你殺我,我不冤,我給你提個醒,這東西開始勾人魂,迷上了就要人命。你可別讓自家人吸上了。”

監斬官以為是諷刺他,擲下殺頭簽,讓劊子手行刑。

然而這時候有幾個英國人過來驅趕人群,說不能在這裏行刑,這裏是他們租下來的,是他們遊玩的地方,中國官府無權在此殺人。

雙方正在爭論,正巧五六十個英國水手從船上下來,一擁而上,把行刑的、監斬的都推搡出了商館前的小廣場。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喊:“林欽差就要來了,洋人還敢這樣不講道理,把他們趕出廣州去!”

人群立即騷亂起來,越聚越多,自發地往商館區湧過去,小廣場周圍的柵欄都被推倒了,商館的玻璃也被石塊砸得支離破碎。剛登岸的英國水手見事不好立即登船,倉皇離岸而去。商館裏的洋人無處可逃,把大門緊閉,找出一切可用的東西把各自的大門頂住。

人群未再硬往商館裏闖,他們圍在商館外,有人跳腳罵洋人,有人邊哭邊訴,也有人在聊天拉呱。晚飯後他們又點起火把,在商館外形成一個半圓的火圈。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義律讓通事拿著他的稟帖去見總督大人,抗議中國人圍困商館的行為。

鄧廷楨下午就得到消息了,但他認為讓洋人見識一下廣州百姓的力量也不是件壞事,因此也未嚴加製止,隻是叮囑廣州府,要拿捏好分寸,不要鬧得太不像話。在關閉城門前,務必把人勸回城裏。

商館外的人群鬧騰了大半天,大家餓了,渴了,累了,經差役們一勸,很快就撤圍回城了。

對商館的商人而言,總算有驚無險。美國、法國、意大利等國的商人都匯聚到義律的住處,想聽聽這位商務監督有何高見。他說:“從今天下午開始,我一直在關注著事件的進展,我看到了中國人——普通百姓對鴉片的憤怒。他們和官員還有巡防的士兵不同,他們不能從鴉片交易中得到任何好處,他們隻是耗費了錢財,而親人失去了健康。如果再繼續進行這種可恥的走私交易,會使我們每個人都麵臨危險——我們正當的交易也會失去。”

商人們發出失望的、不滿的歎息聲。

查頓說:“監督閣下,我認為我們不是走私,走私的是中國政府和他們的官員,他們縱容走私,鼓勵走私,我們隻把鴉片運到了海上,而運往各地的,都是中國人。”

義律說:“這種辯解是虛弱的,我們把鴉片運來,就是一種罪惡。”

《廣州紀事報》記者斯雷德站起來問:“監督閣下是為中國政府服務,還是為女王陛下政府服務?到底是為保護英國人的利益而來,還是為中國人謀利而來?”

義律說:“我當然是為女王陛下政府服務,也是為維護英國商人的利益而來。但是,不加節製的鴉片貿易,會讓中國政府失去理智,這對商人們並非好消息。”

《廣州紀事報》是馬地臣創辦的報紙,鴉片商人創辦的報紙,當然總是站在鴉片商人的立場上。記者斯雷德終日與鴉片商人混在一處,他的想法與大多數鴉片商一樣,認為應該對頑固的中國政府采取強硬措施,應該以武力打開中國的市場,就像當初統治印度一樣。他問義律:“請問監督閣下,你打算采取什麽辦法,讓可笑的、愚蠢的中國政府不會失去理智?”

“配合廣州城的鄧總督,配合正在趕來的林欽差。現在有一種傳言,說林欽差奉到皇帝的授權,可以調動軍隊。這就好像一堆幹柴,就要燃起大火,為了雙方的利益,我想,我應該在這火苗上潑一瓢水,而不是煽風點火。”

斯雷德挑釁地問:“監督閣下打算潑一瓢什麽樣的水?”

義律說:“我明天就發布一份致全體大英帝國商人的告示,我將要求各類屬於英國人的、在虎門口內從事非法鴉片貿易的船隻限三日內退出虎門,並不得返回再次從事這一非法貿易。任何在此類船隻上從事鴉片貿易之人,殺死或重傷中國人,將麵臨死刑之嚴懲;如果此類船隻被中國政府捉拿並沒收,英國政府也將不予幹預;這類船隻上的英國人如果武力反抗中國政府的巡查和緝拿,則是非法行為,將自行承擔其後果和懲罰,就像反抗自己國家或任何其他國家的政府一樣。”

商人們發出不滿的噓聲。

斯雷德大聲說:“監督閣下,我抗議!請問閣下從何處得到權力,命令英國商人的船隻三日之內退出虎門?你從何處得來權力,不允許英國商人自由出入虎門?殺死或重傷中國人將麵臨死刑,你又是依據哪國法律?一個真正的使節,乃是派往海外說謊以有利其國之人,而你是說真話危害自己的國家!你寧願卑躬屈膝於中國總督的腳下,利用公職反對自己的同胞!”

義律說:“你隻會高聲叫嚷,你並不懂得真正的使節應該怎樣才算盡職。”

斯雷德說:“監督閣下如果發布這樣的告示,我將寫文章抗議。”

義律說:“抗議是你的權利。”

斯雷德拂袖而去,商人們也都不辭而別,表達他們的無比失望。最後,隻有查頓、馬地臣留了下來。

義律對馬地臣說:“詹姆斯,你聘請的這位記者簡直就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那麽容易衝動,一點思考的能力也沒有。”

馬地臣說:“監督閣下,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出一份那樣不可思議的告示。”

義律問查頓:“威廉,你也不明白嗎?”

查頓說:“我也不明白。中國政府要強硬,我們不應該示弱,而監督正好相反。”

義律說:“我問你們,如果中國政府對英國商人采取了極端的、不可理喻的傷害行為,你們認為,是商人們自己花錢買幾門炮裝在船上,就像伶仃洋上的躉船那樣,與中國政府的軍隊對抗,還是讓大英帝國的艦隊用大炮來說話更好呢?”

查頓和馬地臣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帝國的艦隊。”

義律問:“那你們說,是你們商人們更容易代表大英帝國,還是我這個監督?”

查頓和馬地臣又是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閣下!”

義律說:“對,我必須走到前台來,或者說,我必須走到中英交涉的中央來,才能促成中英兩國的交涉。具備了這個前提,將來才可能是帝國出麵與中國交涉。而目前,中國人仍然堅持讓我和十三行的行商交涉,就是遞一封信,中國人都非要求寫一個稟字,還要通過行商向總督呈遞。中國人如此,就意味著,隻是中國商人在與英國商人打交道,就像當年行商與東印度公司的大班交涉一樣,而不是通行的國與國之間的關係。”

查頓和馬地臣似乎有點明白了,查頓說:“監督的意思是,應該讓中國人承認你代表的是大英帝國。”

義律說:“對,我自從接任監督來,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與中國官方建立起國與國之間的正常關係,而不是不對等的,或者說低級的商務關係。”

馬地臣說:“監督的努力具有遠見。不過,好像也不必發布這樣的告示。”

義律說:“太有必要了。我要讓中國人看到,我站在他們一邊,這樣,將來他們才樂於與我交涉。再說,我至今仍然認為,靠鴉片貿易來掙錢,是極不道德而且危險的,我期望的是丟掉可惡的鴉片,打開中國的大市場!林欽差來了,這是個機會。他是能見到皇帝的人,如果能夠把我的意見傳遞給中國的皇帝,或許我將開創一個時代!”

查頓說:“恕我直言,閣下在海軍方麵是行家,但對中英貿易的曆史或許並不太清楚。我身在其中,知道鴉片在中英貿易中的分量。中外貿易幾百年來,英國一直往中國送白銀,運走中國的茶葉、絲綢和大黃;英國商人們盡了種種努力,把鍾表、鋼琴、棉花、棉布運到中國,但中國似乎什麽也不需要:靠灌溉而生產的稻米產量總是很高;中國人的便溺足夠用來澆菜;政府的糧倉保住了災荒賑恤;他們一家一戶織的棉布足夠他們自用。它是那樣有條不紊,胸有成竹,蔑視英國商人的一切努力。十五年前,英國入超更是達到了兩百萬兩白銀。後來,商人們終於找到了鴉片,由此改變了中英貿易的曆史,近幾年,從中國運往倫敦的白銀,每年不下五百萬兩。幾百年來,我們帶到中國的任何東西都沒能真正流行起來——鴉片除外。要打開他們的鐵石心腸,鴉片是唯一有效的秘訣,就像‘芝麻開門’!所以,監督希望拋棄鴉片,靠其他商品打開中國的市場,是難以實現的,也是商人所不能答應的。而且,中國人一直認為是在施恩於我們,而不認為貿易是互利的事情。監督希望與中國人平等交易,這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計劃。”

義律說:“可惡的鴉片貿易的確增加了中國人的偏見。我想創造一個機會,改變中國人的認識。”

查頓說:“我與監督的感覺不一樣,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機會,我認為危機正在逼近。我認為,帝國應當做好應戰的準備,或者說,應該下決心用炮艦與中國人說話,用炮艦來打開中國的市場。這是一個用炮艦說話的時代,炮艦就是真理。對中國這樣愚昧的國家,也隻能用炮艦說話他們才聽得懂。而且我們不需大動海軍,也不需多費錢財,需要的不過是幾隻中等的軍艦,帶著一份擬就的條約稿本,直接到北京去就行。”

義律說:“威廉,我們不妨做兩個準備。我就好像把一籃子雞蛋頂在頭上,小心翼翼與中國的欽差交涉;而你則回國,去發揮你三寸巧舌的作用如何?”

查頓說:“我與詹姆斯已經商議過,我打算最近就走。但願中國人不要以為我是嚇跑了,他們總是慣於做一些令他們得意的猜想。”

義律笑了笑說:“我可以告訴他們,你是聽了我的勸說,按照中國人的要求走的。”

廣州城北門外的三元裏、泥城等村,多是菜農,每天收拾了新鮮蔬菜進城販賣。三元裏的何玉蓮,今天早早起來,要跟嫂子魏喜兒進城賣菜。哥哥何紹光不讓她去,因為今天收的菜並不多。玉蓮很失望,又不敢和哥爭,噘著嘴,快要哭出來了。

喜兒說:“讓她去吧,幫我張張眼也好,省得讓手把不幹淨的偷了。”

玉蓮破涕為笑,蹦跳著先跑出去了。

哥哥望著玉蓮的背影說:“你看她都十六七歲得找婆家的人了,還像個孩子。”

喜兒說:“女大不愁嫁,這不用你操心。”

何紹光歎了口氣說:“人都說老嫂比母,娘死得早,指望你幫著**她呢,你倒好,就知道慣著她。”

喜兒說:“你就別囉唆了,玉蓮都跑遠了。”

玉蓮並未跑遠,就在不遠處的柳樹下等著嫂子。等嫂子走近了,她笑嘻嘻地說:“嫂子,我幫你挑一會兒?”

喜兒說:“你就是嘴甜,我不用你,你快走吧。”

兩人從大北門進城,不遠就到光孝寺外。這裏有一處市場,糧食市、牲口市、布匹市、瓷器市都有,菜市就在北頭。姑嫂兩人在老地方放下挑子,半個多時辰就賣完了。

喜兒故意說:“玉蓮,今天賣完得早,咱們回家吃晌飯。”

“嫂子。”玉蓮叫了一聲,噘著嘴不說話。

喜兒故意問:“怎麽,你累了,不想走?”

玉蓮終於憋不住了,說:“嫂子,你今天不回家看看我表大爺?你都半月沒去了。”

喜兒說:“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了讓我看你表大爺,還是你想見鈞成。”

鈞成是喜兒的弟弟,比玉蓮大一歲,在十三行伍家的怡和行當學徒。

玉蓮說:“當然是為了看我表大爺。”

喜兒說:“再過十來天就是你表大爺生日,今天就不去了。”

玉蓮急了,說漏了嘴:“今天鈞成哥放假,兩天後又去洋行了。”

在洋行裏當學徒,每月隻有兩天時間放假回家,其他時候都吃住在洋行。

喜兒點一下玉蓮的額頭說:“我讓你跟我耍聰明,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喜兒的娘家離此不遠。姑嫂兩人把青菜挑子交代給熟人,喜兒買上一包點心,兩人一前一後往家裏去。進了門,隻有喜兒娘在家,喜兒娘握著玉蓮的手說:“瞧瞧玉蓮,個把月不見,好像又長高了,臉也更白了。”玉蓮臉頰頓時飛紅,眼睛卻滴溜溜亂轉,找人。

喜兒問:“娘,鈞成沒回來?今天不是該他放假嗎?”

喜兒娘歎了口氣說:“被伍大老板解雇了,你爹一氣之下把他關起來了。”

喜兒驚訝說:“解雇了?”

玉蓮驚訝地問:“關起來了?”

喜兒問:“怎麽解雇了,他手把不幹淨,還是懶惰?”

喜兒娘說:“誰知道啊!問了一晚上,問不出一句實話,你爹去伍府問去了。”

玉蓮問:“大娘,鈞成哥關在哪兒了?”

喜兒娘說:“關在西廂房裏了。你大爺誰也不讓見。”

玉蓮一臉的著急。

喜兒和娘對一下眼神,說:“娘,讓玉蓮去看看鈞成吧,她也許能問出實話來。”

喜兒娘拿著鑰匙開了西廂房的門,說:“成兒,你玉蓮妹妹來了,你不和我說實話,你該和你玉蓮妹妹說說吧?”

娘兒兩個在外麵豎著耳朵聽著。

玉蓮進了屋,驚訝地說:“鈞成哥,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鈞成說:“這一陣洋商都來了,忙得腳後跟踢到後腦勺了,能不瘦嗎?”

玉蓮說:“你不能多吃點飯啊!”

喜兒在外麵喊:“玉蓮,少說閑話,問他為什麽被攆回來了。”

玉蓮問:“是啊,好好的,怎麽被攆回了。”

鈞成嘴硬說:“誰可知道,我也納悶呢。”

喜兒娘說:“成兒你別嘴硬,你爹去見伍老板了,等他回來,看你還瞞到啥時候。”又對喜兒說,“伍府在河南,來回十幾裏地,你吃了晌飯再回去吧。”

喜兒娘口中的河南,就是珠江南岸。這裏有海幢寺,海幢寺西,就是廣州婦孺皆知的伍家花園。

喜兒爹老魏出了靖海門,來到珠江邊。珠江上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有一種小駁船,可直接去河南伍家花園、潘家花園一帶。橫渡了珠江,小船便進了漱珠湧,這是一條小河,隻能行這種小船。漱珠湧西是潘家花園,主人也是十三行著名行商;東邊就是伍家花園。往南一裏地,稍往東拐,便是伍家碼頭。老魏把幾枚銅錢放到船頭,說聲回見,就跳上碼頭。走一段石街,伍家花園的正門就到了。門房有四個人,三個是年輕人,穿著湖藍長衫,挽著袖口,看上去幹淨利索。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坐在門房裏喝茶,是管事的。老魏對他說:“老哥,勞您安排人通報伍老爺一聲,我要見他老人家。”

中年男人說:“咳,您總要報個名,說個事由,我掂量一下是不是該報。要見伍老爺的人多了去了。”

喜兒爹說:“啊,怪我沒說清楚,你就說魏鈞成的老爹求見。魏鈞成是我兒子,一年前到怡和行當學徒。”

中年男人說:“啊,是小魏子的老爹——來呀,快去通報一聲,就說魏鈞成的老爹求見老爺。”

中年男人招招手說:“老魏,進來坐坐,還要等一會兒。”

這一等,等了老大一會兒,夥計才出來了,說:“老爺正在議事,讓過十點一刻進去。”

十點一刻老魏不知道是啥時辰,伸著脖子等。等一會兒就問一句。

中年男子指指案上的西洋鍾說:“老魏,別急,等長針指到三的時候,就放你進去。”

長針終於指到三了。老魏跟著一個年輕的夥計進了園門,前麵是一塊大照壁,上麵畫的什麽老魏眼花繚亂,沒有看清。繞過照壁,是門廳,過了門廳,便是一個好大好大的荷塘,沿塘有曲廊亭軒,石橋花榭。過塘往東,又進了一個八角門,裏麵奇花異卉、怪石嶙峋,最多的是鬆樹,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虯枝曲折,有的修直挺拔,許多品種老魏不曾見過,禁不住說:“我的老天爺,光鬆樹就這麽多花樣。”

“要不叫萬鬆園嘛!”小夥計又向老魏顯擺,“要論品種,有油鬆、黑鬆、赤鬆、樟子鬆、馬尾鬆、黃山鬆、巴山鬆,要說產地,咱大清東北的、西北的、西南的,還有南洋的,瞧那一棵,是美國人用快剪船帶過來的。”

老魏目不暇接,跟著小夥計不知過了幾道門,來到了一個鬥拱飛簷的廳堂前。小夥計在外麵報一聲,然後把老魏帶了進去。裏麵家具、裝飾大都是紅木的,房頂上垂下一個燈簇,像盛開的一朵大花,上麵插著幾十支蠟燭。兩邊靠牆的坐椅,寬大厚重,老魏從來沒有見過。他不敢坐,搓著手站在那裏。

這時候,一個精神矍鑠的老頭走了出來,老魏認得,連忙叫一聲“伍老爺”。來人正是當了二十幾年總商的伍秉鑒,洋人都稱他老浩官。自從伍家當了行商,就開辦了怡和行,取浩官為商名。外國人就稱伍家為浩官。伍秉鑒是第二代浩官,五年前他就辭去了總商,由他的兒子接任。但大家習慣還是稱他為老浩官。

伍家是廣東首富,年近七十的伍秉鑒待人卻相當和氣,他指指靠牆的座椅說:“魏老弟,快請坐,不要站著。”

老魏拘束地坐下去,屁股一下陷下去,他嚇了一跳,以為把伍家的椅子坐壞了,霍地站起來。

伍秉鑒笑了笑說:“這是英夷進口的東西,叫梭發,坐著軟和,坐不壞的。”

老魏重新坐下去,不待他開口,伍秉鑒說:“魏老弟,你是來打聽你家孩子的事吧?”

老魏說:“是的,伍老爺,孩子昨天回家說,您老不要他了。他肯定是做了錯事,要麽懶,要麽手把不幹淨,要麽沒有眼力見兒。我和他娘問了一晚上,沒問出句實話。我今天來給伍老爺道個歉,看能不能讓他回來。孩子小,還靠伍老爺多**。”

伍秉鑒問:“魏老弟,你和弟妹今年身體都不好嗎?”

老魏不知伍秉鑒為何有此一問,說:“沒有啊,我倆壯實得很。”

伍秉鑒點頭說:“那就是了。你家小子,已經把今年的工錢都借出來了。好幾次不是說你病了,就是弟妹病了。”

老魏說:“啊,還有這麽一出?他把工錢都借出來了,從來沒對我們說。”

伍秉鑒說:“魏老弟,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家小子,十有八九抽上大煙了。”

老魏腦袋裏嗡的一聲,有如五雷轟頂。

伍秉鑒說:“有一天我聞到他身上有大煙膏子味,又見他近來消瘦得厲害,我不能不做這樣的懷疑。你知道我們伍家,怡和行絕不允許做大煙生意,上上下下的人,絕不許碰鴉片煙。我怕冤枉了孩子,所以讓賬房解雇了他,隻說是櫃上不需要這麽多人了。”

老魏捶著“梭發”說:“這可怎麽辦!他怎麽能沾上這害人的東西!他是從哪裏沾上的!”

伍秉鑒說:“魏老弟,我也是這麽懷疑,也許是我想多了。這好辦,你回去看住孩子,三五天不讓他出門,如果沒犯煙癮,那就是我冤枉了他,立馬讓他回行裏來。如果要是流鼻涕打嗬欠,坐臥不寧,那就是犯煙癮了。真那樣,魏老弟,得趕緊戒掉。這可是個謀財害命的無底洞!而且,你也許聽說了,朝廷派欽差大臣前來禁煙。這位欽差大人十分嚴厲,據說他請了聖旨,一年戒不掉的要一律論死。如果孩子真是抽上大煙了,千萬設法趕緊戒掉。”

打發走老魏,伍秉鑒回到內室,對兒子伍紹榮說:“鴉片害人,魏家的孩子要是戒不了,這一家子就完了。我讓你查一查,行裏有沒有販賣、吸食鴉片的,你查了沒有?”

伍紹榮說:“我查過了,沒有。”

伍秉鑒說:“鴉片害人,這種生意我們伍家不能做,你可一定要聽我的話。如今隻要手裏有錢,腦瓜子靈光,做正經的生意利潤也相當可觀,何必去做這種折壽的買賣!咱對同行這麽要求,咱們怡和先要做到。”

伍紹榮說:“咱就是不做,可外麵的人也會罵咱們。鴉片總歸是洋商帶來的,而咱們又要為洋商進行擔保。”

伍秉鑒說:“咱擔保的是進黃埔港的商船,沒有夾帶鴉片。至於外洋,水師都拿洋船沒有辦法,咱們又能奈人家何!這麽多年了,朝廷嘴上說嚴禁,可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咱們還要跟洋商做生意,也隻有裝糊塗了。不過有一條,咱擔保進口的洋船上,絕不能帶鴉片。至於他們在外洋上貿易,咱們也是鞭長莫及,而且,也不是咱們行商的職責。”

伍紹榮說:“這次朝廷派來的欽差林大人,聽說辦事特別認真,不大好對付。京裏的意思,要咱們千萬當心。”

伍秉鑒歎了口氣說:“朝廷要是真能嚴禁,絕此毒物,未嚐不是件好事。可是,都是掛羊頭賣狗肉。辦得嚴一點,無非是價碼高一點,要我們多花筆銀子罷了。你先和大家打招呼,準備打點的銀子。”

老魏失魂落魄回到家裏,老婆子和喜兒都急切地問,伍家為什麽把鈞成攆回來了。老魏看到玉蓮也在,努力擠出一絲笑意說:“沒啥大事,伍老爺說這一陣櫃上不是太忙,先讓鈞成回家,過一陣忙了,再讓他回去。”

老婆子臉舒開了,問:“伍老爺真是那麽說的?”

玉蓮說:“鈞成哥哥說,洋行忙得腳後跟踢到後腦勺了,怎麽伍老爺說櫃上不忙呢?”

老魏說:“伍老爺說的,還能有假?”

吃過了午飯,打發走喜兒和玉蓮,老魏說:“把他鎖到屋裏,千萬不要讓他出去!”

老婆子這才發現老魏臉色不對,問:“到底怎麽了?伍老爺為啥把成子攆回來?”

“咱家成子,可能抽上大煙了!”老魏哭喪著臉說罷,一拳砸在桌上。

老婆子嗷一聲哭出來:“天哪,這還了得!”

南下途中的林則徐收到鄧廷楨、怡良及司道以下諸官員的信時,已經是道光十九年的正月初九。

他是道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出正陽門南下,取道直隸、山東、安徽、江西,水陸兼程,一路南下。每天都是夜裏就起身,早的時候醜時(夜裏兩點左右)起程,天氣不好的時候晚一點,七點左右,而大多數時候是寅時前後(四點左右)。每天大都趕一百多裏,一路上地方官員都是高接遠迎,比入京時更加隆重。新朋舊友、地方耆老縉紳,也都前來看望。每住一個地方,他總是設法向當地人打聽——有時是地方名人,有時隻是普通百姓,他所打聽,就是一個話題:當地吸食鴉片情況,大家對禁煙的看法。

一路走一路詢問,幾乎所有的人都主張嚴禁鴉片。在職的官員難免有迎合的嫌疑,但退職的官員、地方耆老和普通百姓,沒必要迎合他,卻也異口同聲支持嚴禁鴉片。可見鴉片害人誤國,已是萬眾共識。尤其是在安徽舒城與田溥的會談,讓他信心大增。

田溥是陝西臨潼人,三年前還在廣東香山任知縣。香山在伶仃洋西,鴉片走私最早的源頭澳門就是香山所屬,首當其衝,香山走私、吸食鴉片的情形十分嚴重。他在香山嚴厲禁煙,曾經一次在煙販子船上搜出鴉片一萬四千多斤,追查出勾結的煙販十幾人,全都被他判了重刑。他升任六安知州後,依然嚴禁鴉片,與安徽布按兩使不一致,一怒之下以生病為由,向朝廷請了假,在舒城大雲山築室閑居。在林則徐出京時,軍機大臣王鼎就極力向他推薦田溥,認為非見一麵不可。

林則徐寫信請田溥到舒城驛館一晤。他如約前來,第一句話就是:“林大人,朝廷早就該痛下決心,嚴禁鴉片!”

林則徐問道:“很多人說,中國鴉片流毒已深,根本無法禁絕,所以才有弛禁的議論。你認為,嚴禁行不行得通?”

“當然行得通。”田溥不假思索,“我任香山知縣,看到香山被鴉片荼毒,很多人家幾乎是家破人亡。我下決心要禁煙,非禁住不可!”

林則徐問:“怎麽樣,禁得住嗎?”

“禁得住。我派兵把守港口,又派衙役嚴查販賣,嚴禁兩年,香山鴉片之害大為減輕。但鴉片之害流毒神州,隻靠一兩個縣行動無補於大局,必須上下一心,從沿海到內地,各行省都厲行嚴禁,方可有效。”

林則徐說:“皇上派我到廣東查辦海口事件,意思就是先從廣東做起。廣東是鴉片的入口,皇上做此安排,自然是妥當的。廣東鴉片走私情形,到底如何?這些年禁煙的情形又是如何?”

田溥說:“走私相當嚴重,廣東各級衙門,胥吏衙役,吸食鴉片者十之八九。至於禁煙,一言以蔽之,掩耳盜鈴。鄧製軍比他的前任下的功夫多一些,但仍不過是虛應故事。”

就這個話題,兩人又說了十幾分鍾。談興正濃,林則徐留田溥在驛館用飯,兩人邊吃邊談。林則徐問:“我孤身一人到廣東禁煙,你可有好建議。”

“用人很關鍵。”田溥回道,“大人不能光指望廣東的官員,必須有自己信得過的人,摸到真實情況。我在香山禁煙,多虧了幾個幫手是鐵了心幫我。”

“受教了,受教了。”林則徐說,“我自己路上也物色了幾個,廣東那邊,若有可用的人,你不妨推薦一二。”

田溥說:“倒有一個人才,大人一定要拜訪。此人姓梁,名廷楠,字章冉,是順德人,出身書香世家,治史、經世的學問都很好。我在香山任知縣的時候,先是盧總督聘他編纂《廣東海防匯覽》,還沒動筆,盧總督調任,鄧大人總督兩廣,仍然聘請他繼續編纂,用時不到一年,編成一百卷的皇皇巨著,對廣東海防稱得上胸有成竹。”

“啊,還有這麽個人才。”林則徐兩眼放光。

田溥說:“他不但對海防有研究,對洋人各國情形也都了解得很多,肯定能幫得上大人。”

“哦,這樣的人才,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對田溥的建議,林則徐深以為然。自己隻身前往廣東禁煙,沒有自己信任的得力助手怎麽行?他想起自己在江蘇巡撫任上的舊屬,曾任湖南撫標(巡撫直屬的綠營軍)遊擊的馬辰,一年前因為家丁私受銀兩被革職回老家安徽懷寧。此人管理下人不免有些粗率,但精力極旺,且素諳武備,棄之不用太可惜。於是修書一封,派人帶上銀票,到懷寧去見馬辰,讓他先行赴粵,暗訪夷情。又想起自己在湖北時,曾派漢陽知縣彭鳳池到廣東緝拿漢陽的煙販,此時大約還在廣東。此人廉明精幹,又是廣東人,對廣東風俗民情十分熟悉,正可留他在身邊。於是又寫一封信,由驛站遞往廣東,讓他暫緩回湖北,留在廣州,暗中查訪鴉片走私情況及社會各界對嚴禁鴉片的反應。

除夕這天,林則徐乘船由鄱陽湖進入贛江支流,逆流而行,好在刮北風,行船還算順利,當天冒雨行一百二十餘裏,晚上停泊在吳城鎮。初二順風行船,午飯前趕到滕王閣碼頭,江西巡撫錢寶琛率司道府縣十幾名官員前來迎接。林則徐上岸拜謝。因為地方耆老名士都來拜訪,他午飯就在船上吃,接見前來拜訪的人。其中有一個名士——新餘訓導包世臣,安徽人,包拯的二十九世孫,多才多藝,是赫赫有名的書法家,又對兵書頗有研究,關心時政,漕運、水利、鹽務、農業、民俗、刑法無一不通,人稱全才幕師。林則徐特意留他在船上,獨談了半個多小時。

包世臣說:“民間有種說法,派大人去廣東,是要指揮水師不惜與洋人一戰。”

林則徐說:“這是世人的誤會,朝廷並無與洋人起釁的意思。”

包世臣說:“就包某了解的民意,大家是盼望大人不惜與洋人一戰。輕與一戰固不可取,但可見民眾對鴉片的憎恨。我想,有此民意基礎,便勝過千軍萬馬。”

接下來兩天,連續下雪,林則徐被阻在南昌。一直到了初六,才得以起行。他急於趕到廣州,不顧夜裏行舟的危險,星夜兼程。

初九,座船到了新淦縣仁和塘,在這裏接到了兩廣總督鄧廷楨、巡撫怡良、粵海關監督豫堃以及藩台(即布政使)、臬台(即按察使)派專差送來的信件。看到廣州大吏無不對禁煙深表支持,林則徐備感欣慰。他留兩名專差在驛館住一夜,他有一個劄子交他們帶給布、按兩使。

當天晚上林則徐親自起草《密拿漢奸劄稿》,下給布政使、按察使,要求他們“速即會同查照單開各項人犯,密派妥幹之印委人員,即日改裝易服,分投查探,出其不意,帶役拘拿,並查起所藏贓具、薄據,一並搜尋務獲,不可稍任竄匿”。

林則徐所列漢奸,多是各衙門堂差及營兵,各級官員難免要回護,因此他警告說:“當此極力整頓之際,斷不可稍任庇延,其單內列入最要者,尤不得一名遠颺,大幹未便。囑切。”

林則徐所列最要人犯十七名,第一名是捐職都司(正四品)王振高,他負責管駕水師巡船,包庇走私,每煙土百斤收規洋四十元,在十三行街開有洋行,私售鴉片。其他十六人,大都是開設窯口或販運鴉片或專門賄賂官、兵者。次要人犯四十人,是按察司、鹽運司、廣州府、南海縣、番禺縣衙門的差役、書吏,要麽開窯口,要麽是快艇頭人,要麽與躉船有勾結,負責開提貨單。

照官場規矩,下屬出問題,上憲負有連帶責任。但林則徐特別聲明,隻要是自行拿獲,便可免議。林則徐此舉,一則是防止要犯逃脫,二則是給廣州的大吏吃定心丸。他要禁煙,就必須依賴廣東的大員,不可能一到廣州就遍立對頭。

正月十八日,林則徐到達大庾嶺北山腳下,次日一早棄舟登岸,翻越大庾山,進入廣州境內,當晚趕到了南雄州城。總督派出供欽差使喚的文武巡捕和聽差在此迎接,並將隨欽差赴粵。

吃過晚飯,南雄知州率屬下文武前來拜訪。其中有一個叫劉保純的,是江蘇武進人,曾任過番禺知縣,如今是知州的副手——州同。他對廣州鴉片進口、販賣情況極為熟悉,人也十分精明幹練。林則徐當即與知府商議,調劉保純隨他南下,做他禁煙的幫手。堂堂欽差開口,知州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而劉保純更是求之不得。

當天晚上,林則徐就帶劉保純登舟南下,進入珠江流域。越往南,天氣越暖,完全沒了江西境內風雪載途的情形,棉衣早已經用不著了,穿著夾衣有時還流汗。江流也越來越寬,換乘大舟,順流而下,正月二十五日早晨,到達花地,離廣州城隻有十餘裏了。廣東布政使、按察使率廣州道、府、縣官員及水師營有關武官在此迎接,吃過早飯,順流而下,半個多時辰,就到達廣州城外的天字號碼頭。

珠江南北兩岸,都布滿了放崗的綠營,珠江中則是水師的巡船來回巡弋。警戒線外,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沿街商鋪的樓頂和窗口,也都擠滿了人。兩廣總督鄧廷楨率廣東文武鵠立迎候。

船一靠碼頭,過橋還沒放穩,鄧廷楨和怡良就登上船去,一左一右,要扶林則徐下船。林則徐連忙拱手說:“嶰翁,悅亭,哪敢如此勞駕,我自己來。”

鄧廷楨字嶰筠,比林則徐年長,稱他嶰翁,這是尊稱;怡良比林則徐小六歲,直呼其字,則顯得隨意親切。

林則徐在前,鄧廷楨和怡良在後,迎接的眾官員都在接官廳肅立。接官廳已經擺了香案,有一道請聖安的儀程是必須的。林則徐站到香案一側,鄧廷楨為首,率眾官員跪下磕頭,朗聲道:“臣兩廣總督鄧廷楨率廣東文武,恭請聖安。”

“聖躬安。”林則徐答了一句,連忙過去扶鄧廷楨,“各位請起,請起。”

此時鄧廷楨才一一向林則徐介紹迎接的各位官員:廣東巡撫怡良,水師提督關天培,粵海關監督豫堃,廣州將軍德克金布,副都統奕湘、英隆。一一見禮後,眾人登轎進城。

林則徐的欽差行轅,起初鄧廷楨是安排在總督署內,但林則徐來信表示不忍打擾,希望安排在書院裏,鄧廷楨便安排在了布政司後街的越華書院。林則徐在大門外下轎,對鄧廷楨及眾官員說:“嶰翁及各位,容我稍作收拾,下午回拜。”

鄧廷楨說:“大人星夜兼程,先休息一天,我等明天來稟事。”

越華書院是一座三進的院子,第一進是大堂,二進是講堂,三進是書樓及先賢祠。兩廂長廊,尚有堂、廳、室等四十餘間,花木扶疏,環境幽靜。越華書院監督梁廷楠原來住在後院,如今他和眾人都已經搬走。除了鄧廷楨派來的文武兩巡捕及負責欽差宿衛的督標營中挑選的營兵外,欽差行轅一概未用外人。林則徐貼身護衛,則由馬辰親自負責。

林則徐回到越華書院時,已經時交二鼓(也就是二更,晚上九點多)。這一天,真是累得不輕。但他還不能睡,有廷寄、邸報要看,有家信要回,還有明天的兩份告示等他定稿。等他忙完,三鼓的梆子聲已經敲響。

次日一早,按照他的吩咐,越華書院門外貼出兩張告示:

左邊一份是《關防示稿》——

為關防事:

照得本部堂奉命來粵查辦海口事件,現在駐紮省垣,不日出巡各口,均應縝密關防。所有隨從人等,不許擅離左右。其派在行轅之書吏,即於公館內給予夥食,不準借端出入。凡文武各員因公稟謁者,無不立時接見。若遊人術士,素無瓜葛,該巡捕官及號房不得妄行傳稟,以肅關防。倘有混稱打點關說、在外招搖者,所在地方官立即嚴拿,徹究重辦。

至公館一切食用,均係自行買備,不收地方供應;所買物件,概照民間時價給發現錢,不準絲毫抑勒賒欠。公館前後,不準設立差房。偶遣家人出門,乘坐小轎,亦係隨時雇用,不必預派伺候。如有借名影射擾累者,許被擾之人控告,即予嚴辦。各宜懍遵毋違。

特示。

第二份是《收呈示稿》——

為曉諭事:

照得本部堂奉命來粵查辦海口事件,所有民間詞訟,除實係事關海口應行收閱核批外,其與海口事件無關者,一概不應準理,毋得混行投遞。至應收之呈,亦應擇期牌示放告。照依督撫兩轅狀式,填明保戳歇家,以憑提訊。不得以違式之紅白呈攔輿混遞,以致無從查究。如敢攀轎拋呈,除不收外,定交地方官責處不貸。

特示。

兩份告示剛貼畢,鄧廷楨和怡良幾乎同時過來了。鄧廷楨說:“林公一路勞頓,想必昨天晚上睡得也早不了,本不忍打攪,又怕有吩咐,所以我和悅亭一商量,就過來了。”

林則徐說:“兩位不來,我也要派人去請。今天或明天一早我就應該奏報抵粵情形,不能不勞駕兩位,先對海口形勢有所了解。”

鄧廷楨說:“自從奉到林公南下的上諭,水陸交嚴,群情頗為警動。就民情而言,興販者斂跡,吸食者銳減,繳槍繳煙者絡繹不絕。就夷情而言,為欽差聲威所懾,英人義律已經具稟,嚴令走私鴉片的舢舨全部退出黃埔、虎門,向有鐵頭老鼠之稱的查頓,已於月前請牌回國。”

怡良回答說:“自去年下半年,水師嚴加巡緝,躉船上鴉片無法售出,便有夷船將鴉片裝載在商船上運入黃埔;另外,原來在廣州與澳門之間用於人員交通及運送生活用品的平底船,也將鴉片運入內河。我們一麵嚴查夷船,一麵令行商與義律交涉。此輩還算識時務,向廣州的英商發布告示,嚴令舢舨一律退出了內河。”

林則徐問:“夷船舢舨退出黃埔、虎門,又到了哪裏?是不是與伶仃洋麵的躉船聚泊到一處?”

鄧廷楨回答說:“據水師報告,舢舨私藏的鴉片,大都重新交回躉船存放。二十多隻躉船,懾於嚴查的聲威,已經退出伶仃,拋泊丫洲洋麵。”

林則徐對丫洲洋麵不甚了了,鄧廷楨解釋說:“此地近香港島,是洋船回國的必經之地,聚泊於此,大約是在觀望。”對這些觀望夷船應該怎麽辦?鄧廷楨、怡良的主張,是來回巡緝,不讓民船靠近,鴉片交易斷絕,夷船無利可圖,就會被迫回航。

林則徐對這個辦法表示讚同,他特別關心吸食論死的措施,問鄧廷楨:“廣東民間對黃寺卿吸食論死的說法有什麽反應?”

“對吸食者震動極大。”鄧廷楨說,“聽說欽差南來,吸食者都在打探,朝廷到底會不會實行。這些年忽查忽止,嚴禁的律條雷聲大,雨點小,不少人心存觀望,抱著僥幸。”

“生死關頭,人都會心生畏懼。”林則徐說,“我是主張論死之例,如果此例通行,不但廣東,就是全國吸食者必將斷絕。”

鄧廷楨說:“是,就看朝廷如何定論。如果寬而生玩,不但吸食的不再戒斷,就是已經戒斷的,也難免會重新吸食。”

林則徐說:“我曾經對皇上奏稱,嚴治吸食,看似治標,其實也是治本之策。明天我要附片奏陳,請朝廷早頒嚴例。”

鄧廷楨、怡良都表示讚同。

林則徐又說:“我一直有個疑問,鴉片害人,盡人皆知,這些夷商販賣鴉片,到底是他們為私利所驅,還是他們國家朝廷允許?鴉片在夷人國家,是否允許交易?比如英吉利國、美利堅國、法蘭西國,他們國家律令如何?”

這下把鄧廷楨和怡良都問住了。怡良回道:“平日與夷人打交道的,隻有十三行的行商,各級官員,鮮與夷人交往。”

鄧廷楨說:“是啊,我對夷人國家不甚了了。倒是有個人,見多識廣,應該對夷情了解多一些。”

鄧廷楨說的這個人,就是梁廷楠。林則徐說:“哦,這個人我知道,編過《廣東海防匯覽》,聽說如今又在編《粵海關誌》。”

鄧廷楨說:“不錯,去年他就被豫厚庵聘請,負責總纂關誌。如今他是越華書院的監院,林公的欽差行轅,就是他的住處兼編書的地方。”

鄧廷楨說:“他就在書院後麵住,離這裏很近。”

端茶送客前,林則徐對鄧、怡兩人說:“嶰翁、悅亭,我奉欽命前來查辦事件,此事關係國家社稷極重,我不敢溺職辜恩。我一個人能有多大能耐,還請兩位鼎力支持。”

鄧廷楨說:“我也給林公表個態度。我總督兩廣,時近三年。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禁絕鴉片,雖然費了不少心,無奈種種牽絆,不能放手嚴辦。如今林公奉欽命而來,我願全力配合林公,肅清流毒,還世人一個清清爽爽的兩廣。”

林則徐握著他的手說:“嶰翁,豈止是一個清清爽爽的兩廣,我願與諸位攜手,從兩廣做起,還世人一個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大清國。”

怡良也表示,願效驅馳,聽從欽差和鄧製軍的差遣。

兩人告辭,布按兩使和海關監督豫堃又來回稟公事。其實具體的公事現在還談不到,主要是來見欽差,簡單稟報下情況,表示全力配合欽差的態度。端茶送客之際,豫堃說他的幕師郭桂船受林大人所托,有批資料呈來。林則徐說:“對,我曾經寫給他一封信,托他幫我整理資料。”

郭桂船是江蘇鎮江人,林則徐任江蘇巡撫時,他曾經幫著林則徐興水利,後來到粵海關遊幕。林則徐出京前就寫一封信給他,讓他幫忙搜集海防和海關資料。他抱著一大摞資料進來放到案上,說:“林大人,這些資料都是根據您的要求,請越華書院監院梁章冉幫助整理的。”

林則徐說:“他怎麽沒有一起來?”

郭桂船說:“我約請他一起來,他說自己一介草民,不敢見欽差大人。”

“這話是怎麽說的。你幫我去請他,我有事情要向你們兩位請教,午飯就在我這裏吃,咱們邊吃邊談。”林則徐又對豫堃說,“厚庵,我請你幕中的兩位高才吃飯,你不會不高興吧?”

豫堃說:“大人欣賞他們,我高興還來不及。今天我是排不上號了,明天晚上我做東,請大人賞臉。”

打發走三人,林則徐順手翻翻梁廷楠整理的資料。前麵有份目錄,分兩大部分,一部分是海防要覽,一部分是夷國夷商。還配有多幅繪圖。林則徐正看得津津有味,梁廷楠到了。

賓主坐定,林則徐對郭桂船說:“我們兩個算是老相識,其實章冉也算舊識——十幾年前,我在杭嘉湖任上,曾經拜讀過了章冉的大作《論語古解》,感覺頗有新意。”

梁廷楠出身詩書世家,他的父親喜歡藏書,精通音律,伯父更是嶺南名士。從小耳濡目染,能詩善文,精通戲曲,對考古碑帖都有研究,二十多歲就刻印《金石勘例》六卷,林則徐所說的《論語古解》是他二十八歲時出版的十卷本著作。

梁廷楠擺擺手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現在煙毒肆虐,夷氛漸起,林大人所需是禁煙良策,這些閉門造車的東西,百無一用。”

林則徐說:“那也都是你的心血之作,不能說百無一用——禁煙防海,我的確要重點討教。”

梁廷楠說:“討教的話實在不敢當。我老家順德倫教堡村,開村最早,煙戶最稠,煙毒之害極深,我對此是深惡痛絕。聽說朝廷派大人前來主持禁煙,我激動得徹夜難眠。”

林則徐說:“我一路南下,一路采訪民情,幾乎是異口同聲,都希望禁絕煙毒。越是如此,我越是惶恐,到底該從哪裏入手,才能見效最快,而且能夠拔除毒源,不再反複?我想聽聽章冉的高見。”

“要見效並不難,難的是拔除毒源,不使反複。”梁廷楠說,“就以廣東禁煙為例,十幾年來,也有幾次不謂不嚴,可惜的是不能持久,緊一緊,就過去了。因此越禁越難禁,官民皆無信心。就是此番大人銜欽命而來,是本朝定鼎以來所未曾有,但恕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廣州人此刻觀望的不少,懷疑的恐怕也大有人在。”

林則徐說:“是,我也有此苦惱。皇上和朝廷是下了決心要禁絕煙毒,我的使命也在此,鴉片一日不絕,我一日不能複命。人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又說頭三腳難踢。我沒打算放三把火,我隻想紮紮實實開個頭,並紮紮實實辦下去,不達目的不罷休。”

梁廷楠說:“我以為必須是絕吸食、治興販、拔毒源三管齊下。”

林則徐點頭說:“我也正想三管齊下,不過就好比郎中下針,一針下去,要有效才好。治吸食這一條,目前應該從哪裏著手?”

梁廷楠說:“重治吸食,大人應該從官家入手。”

梁廷楠的意思,吸食鴉片的風氣其實是從官府刮到的民間,如今吸食者主要集中在官府中的胥吏衙役幕師,以及水師中的官兵。民間如今正在看著這些人,如果這些人真正開始戒,民間不難跟隨。

林則徐說:“好,那就先提倡在官府、水師中嚴禁,給民間帶個頭。”

梁廷楠說:“治興販這一條,大人將來恐怕要依靠百姓的力量,請百姓提供線索。興販雖然秘密,但總是紙裏包不住火,要搜捕此輩並非難事。最要緊的是拔毒源,最難的也是拔毒源。”

林則徐說:“自去年下半年來,嶰翁驅逐了伶仃洋的躉船,加緊了海口的巡防,如果民船快蟹不能靠近躉船,時日即久,無利可圖,走私鴉片的夷商應該會自行回國。”

郭桂船說:“夷人圖利而來,如果讓他空手而歸,恐怕不太可能。他們暫時離開伶仃洋,無非是在觀望,等風頭過去,再重新開張。我聽說,馬地臣的公司如今搬到了船上,好像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梁廷楠說:“鄧製軍下了一番功夫,我實在不願掃他的興。不過,把夷人躉船驅離伶仃洋,就想拔除毒源,恐怕難以如願。”

林則徐說:“願聞其詳。”

梁廷楠說:“躉船是活的,今天離開,明天還可以再回來。而且這十幾年來,多次驅離躉船,他們無非從伶仃洋躲到金星門,如今又移到了丫洲洋。再說大洋茫茫,要想把快蟹、民船完全與躉船隔開,又談何容易?隔得了一月一年,隔得了三年五年嗎?時日一久,巡緝水師難免又被收買。再說,中國沿海有數省,大人隔得了廣東,隔得了福建、浙江嗎?鐵頭老鼠的鴉片船,近年來就經常揚帆北上,沿海兜售。暫時驅離躉船,無非是麵子上好看些,要說拔除毒源,幾乎是緣木求魚。”

林則徐問:“那怎樣才是治本之策?”

梁廷楠說:“我也隻是一說,不一定行得通。讓夷商繳出鴉片,付之一炬,讓他們看到大清國禁煙的決心!”

這讓郭桂船和林則徐都有些驚訝和意外。

郭桂船問:“要付之一炬,夷商怎麽可能答應?”

梁廷楠說:“可以給他們點賠償。”

郭桂船問:“二十多艘躉船,按每船一千箱計,不下兩萬箱。一箱所值數百兩甚至上千兩銀子,哪裏賠得起?”

梁廷楠說:“隻能象征性地賠償一點,比如繳一箱鴉片賞給他幾斤茶葉,總比他們一無所獲把鴉片運回去合算。”

林則徐點頭說:“此法值得推敲。我擔心的是,如果我們收繳夷商的鴉片,會不會引起邊釁。我聽人說,夷商販賣鴉片,在他們國家也是犯禁的,他們國家不會給他們撐腰。如此當然很好。但真實情況到底如何?走私鴉片到中國的,到底都有哪些國家?有人說,夷人國家隻有葡萄牙、西班牙兩國,所謂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都是漢奸編出來嚇人的。這些國家情形到底如何?”

梁廷楠和郭桂船異口同聲說:“這些國家當然有,哪裏是編造出來的。”

梁廷楠說:“中國人向來以與夷人交涉為恥,真正了解夷人國家的確實不多,但要說這些國家子虛烏有,在廣東人看來,則是笑話。我從前對夷人國家也是不甚了了,奉命編纂《廣東海防匯覽》和《粵海關誌》後,讀了大量的檔案資料,特別是夷商報關、通商資料,這才對各國有所了解。向中國走私鴉片,最早是葡萄牙人,他們以澳門為巢穴,把持鴉片走私。英吉利人自從占據了印度——也就是唐玄奘取經的身毒國,他們在印度種植罌粟,取汁做成煙土,大量走私而來,後來居上取代了葡萄牙人。英吉利人走私鴉片最多,我估計,應當占十之七八。美國人、法國人、葡萄牙人也都參與走私,但為數較少。”

“據我考證的情況,英吉利國在歐羅巴之西,距廣東大約五萬餘裏,土地平衍,宜麥宜豆。其國民皆好經商,其國王也重商,不像我們重農輕商。英吉利的國王,住在蘭倫。至於其國內是否禁售鴉片,我實在不清楚。”梁廷楠指指案上的材料又說,“有關英吉利、美利堅等國的情況,我都為大人整理出來了。”

林則徐說:“好,等我仔細拜讀。要了解夷人及其國家的情況,廣州這邊,什麽人比較明白?”

“我倒有個人可以向大人推薦。”郭桂船推薦的是通事館總通事蔡懋。通事館是海關所設,負責與洋人交涉的所有具體事宜,天天與海關、洋人、行商打交道。蔡懋和各方的關係都不錯,洋人都親切地稱他“老湯姆”。但越是如此,越是為中國人所輕,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所以郭桂船推薦後略有些擔心,“他身份卑賤,不知大人願不願見。”

林則徐說:“生活所迫,謀生手段罷了,談不上卑賤。隻要他確實了解夷人夷情,你告訴他,明天就來見我。”

話題又轉到海防上,這正是梁廷楠所長。他所著的《廣東海防匯覽》,一百餘卷,五十餘萬字。輿地、要隘、炮台、水師、操練、巡哨、城所……無所不包。尤其是海防圖,從潮州到瓊州,分為東中西三路,每路都有詳細圖說;南澳、澳門和虎門,是廣州海防的關鍵,又單獨繪有圖說。

梁廷楠滔滔不絕,給林則徐講解。下人又來催,飯菜已經熱了好幾次。林則徐把圖收起來說:“這可真是如獲至寶,等我好好拜讀。我已經和鄧製軍說過,過幾天騰出手來,我要出洋去看看,到時候章冉也一塊去。好,咱們先吃飯。”

下午,林則徐就托郭桂船把通事蔡懋請來。蔡懋中等個頭,四十多歲,人很精明幹練,但在欽差麵前,頭也不敢抬。林則徐說:“蔡通事,你站起來回話,不要拘謹,我找你,是向你請教有關夷人國家的問題。”

林則徐先問他家庭情況,又問他通事們平時都做些什麽。蔡懋見欽差和藹可親,逐漸放了心,回答也自然起來:“小的們職責很雜。海關監督有公文送給夷商,都是由我們來傳遞。幫助海關稅吏檢查出入口貨物,幫忙填寫稅單等等。夷商的一些事情,也要我們來幫著辦理。比如他們申請去澳門,運出一船茶葉或者卸下一船外國貨,都由我們幫助申請。有關夷人應當遵守的規矩,也由我們傳達。他們出夷館到河對岸的花園和寺院逛逛,也都必須有我們陪同。我們陪同,主要是防止夷人迷路回不了夷館,還防止語言不通,與本地居民鬧誤會。”

他還給林則徐提了個建議:“大人要想了解夷人夷情,最好能夠請幾個人,把夷人所辦的新聞紙、出版的書籍翻譯一些。”

林則徐說:“此議甚好。你可以幫著我物色幾個通夷語的,推薦給我。”

蔡懋一口答應。受到鼓勵,又向林則徐獻議說:“大人要了解商館裏洋人的情況,還有兩個人可以聘來。商館裏有兩個廚師,已經給洋人做了五六年飯,他們對洋人日常生活行蹤極為熟悉,廚藝也不錯。大人可以聘他們兩個來,一麵給大人做飯,一麵給大人講講夷人夷情,給大人解悶,是一舉兩得。”

“好得很。”林則徐讚許地點頭,“還有件事很要緊——夷商走私鴉片,是違反了我大清律例的,那麽在他們國內,是否也屬違法行為?如果我們對這些鴉片販子進行處罰,他們國家會不會和我們翻臉?”

蔡懋說:“在英吉利國,他們是不允許售賣鴉片的,而且他們國內並無人吸食。去年我聽一個英國鴉片商發牢騷,說駐華商務監督義律不為他們說話,還勸英吉利國商人要遵守中國法律。前一陣,義律還發了一個給本國商人的告示,說如果因違犯中國法律而受到的損失,不在英吉利國保護範圍,讓他們自作自受。為這個公告,義律與英吉利國商人鬧得很不痛快。”

林則徐點頭說:“哦,這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