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則徐奉旨覲見 道光帝決心禁煙

林則徐北上,琦善南下,兩人在直隸保定府的安肅相遇。

林則徐是十月十一日從武昌起程,乘船過長江,到漢口,一路北上,每天大都是早上三四點就起程,或騾車,或乘舟,水陸兼行。地方官逐站迎送,或贈飯食,或陪同進餐,也有熟悉的舊朋老友,跑幾十裏來陪他吃頓飯,聊聊天。五天後他從武勝關進入河南,又經信陽、確山、駐馬店、遂平、郾城、許州、鄭州、湯陰、彰德,由王家店進入直隸地麵。一路過磁州、邯鄲、邢台、內丘、柏鄉,二十五天後到達直隸省城保定。因為琦善進京請訓,由直隸布政使、按察使及保定首府、首縣前來迎接。他在保定西關驛館吃了午飯,出北關繼續北上,行五十裏,在安肅縣驛館與南下的琦善相遇。

博爾濟吉特·琦善屬皇帝親自統領的上三旗之一——滿洲正黃旗,二十歲時任刑部的員外郎,也就是郎中(六部中的司官)的副手。刑部在六部中人才最盛,尤其是幹練的漢員最為集中。因為刑部動則律例,需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滿人都不肯吃那份苦,部務幾乎是被漢人一統,滿員向為漢人所輕視。琦善初入刑部,也受到冷遇,但都沒想到,他會放下身段,趴進律例堆中,埋頭鑽研,對書辦胥吏三天一小請,五天一大請,結果不出兩年,竟然對刑部的套路摸了個門清,無論滿漢,無人敢小瞧,從此得了能員的評語。之後仕途一路得意,刑部郎中、通政使司副使、河南按察使、江寧、河南布政使,幾乎是兩年一遷,二十九歲,就當上了河南巡撫,為天下所矚目。後來因為治河失誤,兩次降職,但都是不出半年就起複,兩年前又授協辦大學士,人都稱一聲中堂或琦相了。又因為他世襲侯爵,比一般大學士要尊崇,林則徐見他,也要尊一聲“爵相”。

琦善在直隸禁煙成效頗著,比廣東和湖北查獲的鴉片都多,林則徐很想與他做一番交流。但琦善懶得多說,因為心裏不痛快。他禁煙很下了番功夫,不承想竟然被林則徐搶了風頭。雖然林則徐進京覲見,上諭並未說所為何事,但與禁煙有關,京中卻是盡人皆知。琦善這次進京請訓,以為必定要交代他禁煙的大任,沒想到是談永定河治理。禁煙的事當然也談到了,也受到了道光的讚許,但隻是讓他繼續執行嚴禁的上諭,並未有任何托付。反而是從皇上話風裏聽出,皇上對林則徐期許很深。天子關注什麽,臣子能夠參與,尤其是能夠擔上重任,這是固位保寵的不二法門。如今道光一心禁煙,卻把他琦善晾在一邊,遠在湖北的林則徐反而簡在帝心,他如何能夠甘心?林則徐要與這位一肚子酸水的“爵相”探討禁煙,自然是一張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林則徐說:“爵相,您在直隸禁煙,頗著成效,天下矚目,則徐借此機會,好好向爵相討教,還請爵相不吝賜教。”

琦善說:“少穆,我何敢指教?也實在不能指教。你和黃寺卿都主張吸食者論死,我實在不能苟同。我隻想問一句,鴉片煙癮要想戒絕,難比登天,大清吸食鴉片者何止十萬百萬,一年後,你讓皇上誅殺成千上萬的大清子民,這不是駭人聽聞嗎?黃寺卿從未出都門半步,閉門造車書生之見尚可理解,你是輾轉地方經辦過實務的封疆大吏,如何也附和這等荒唐主張?”

林則徐說:“爵相,黃寺卿的主張不能算是書生之見,是行得通的。一年之期,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琦善搖搖手說:“少穆,你不必解釋,我也不必聽。我們做奴才的,不能把天子架到火上烤。倘若一年後有成千上萬的人——不說上萬,就是有一千人未能戒絕,你讓天子朱筆勾絕上千人,這不是千古未聞的暴政嗎?就是殘暴如秦皇、煬帝,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荒唐執政!如果不執行呢,天子金口玉言的天威又何在?此事不必談,你要談,盡管談別的好了。”

話不投機,兩人寒暄幾句,各自休息。

林則徐不想開罪這位當紅的爵相,一早就去給琦善請安,並告辭。琦善態度緩和了些,說:“少穆,嚴禁鴉片,我們的態度是一樣的,但如何禁,各有不同的見解。我還是希望你麵聖的時候,對一概論死的建議,要慎之又慎,不可意氣用事,更不可執書生之見。”

林則徐不想爭論,拱手說:“則徐受教了。”

匆匆吃罷飯,林則徐起程北上,琦善則準備南下。他要盡地主之誼,把林則徐送到驛站門口,看他的騾車先走。他一邊鑽進他的綠呢大轎,一邊搖著頭歎息說:“書生啊,書生意氣!”

林則徐在路上走了正好一個月,十一月初十傍晚到了京城西南的長辛店,離城尚有三十餘裏。他打算先派人搬行李進城,他則在長辛店住一夜,明天一早進城。這時接到長子林汝舟送來的信——他的長子林汝舟,這年會試中進士,留翰林院任庶吉士,他告訴林則徐,老鄉戶部主事林揚祖得到消息,後天一早皇上要到大高殿上香祈雪,不一定能召見。不如今天進城,明天一早遞折子請見。林則徐於是改變計劃,趕緊起程,在城門關閉前進城。林汝舟在城門外迎接父親,在前麵帶路。他早已為父親物色了下榻之地,就在東華門外燒酒胡同關帝廟。東華門是禁城的東門,這裏是文武官員早朝的必經之地,因此進京覲見的外官,多在此門附近下榻,燒酒胡同、錫拉胡同以及金魚胡同等是覲見外官經常租住的地方。

林則徐是奉旨覲見,在陛見前不便見客。次日一早,林則徐早早到東華門外遞折請見。然後有太監引導他進了東華門,過文華殿,轉而向北,過了箭樓,就到了景運門。這裏是禦前侍衛把守,搜檢非常嚴格。仍然由太監帶領,進景運門,到乾清門外的朝房等候。

朝房內已經有好幾位等候召見的大臣和要赴外任請訓的官員。戶部一位侍郎認得林則徐,兩人互相見禮。其他幾個人聽說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大人,也都過來見麵。正在互相寒暄,太監傳旨:著湖廣總督林則徐覲見。

在太監的引領下,進內右門,往北走,左轉進了一個門,往西走不遠,就到養心門了。有位禦前的蒙古王爺負責帶領引見,很客氣地對林則徐說:“少穆跟我走,到了殿前,你先在門外站一站,那時候會有太監打起簾子,你進了殿先不要急於磕頭,站一站,看清了,萬歲爺的禦座在‘勤政親賢’匾下。你前走幾步,在萬歲爺駕前磕頭就成。”

林則徐恭敬地說:“謝王爺指點。”

“不要緊的,萬歲爺很和氣。”蒙古王爺又說,“少穆一年多前剛進京請過訓,不用我多嘴的。”

兩人說著話,已經到了養心殿前,太監推開門,進去,大殿空****的,王爺把他帶到西暖閣門前,有太監打起簾子,林則徐按照王爺的指點,進去後站定了,看到“勤政親賢”匾下,道光皇帝笑吟吟地等著他。林則徐趨前幾步,跪下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道光皇帝說:“來呀,賜氈墊。”

君臣對話,臣子隻有跪著的份。地上雖然鋪了地毯,但跪久了膝蓋受不了。賜氈墊,是皇上莫大的恩賞。林則徐再次磕頭謝恩。太監把一個圓氈墊放到林則徐麵前,林則徐膝行一步跪上去。

道光說:“林愛卿,今天你是朕第一個召見的人。你是昨天晚上到的吧?”

林則徐恭恭敬敬回答:“是,臣昨天晚上住到東華門外燒酒胡同關帝廟內。”

“嗯,這裏上朝方便。”道光問,“湖北今年秋忙如何?”

這是問秋收的情況。林則徐早有預料,從容對答。又問一路上的情況,地麵是否安靜等等。

皇上召見外官,照例都有這麽幾句拉家常似的問話,為的是讓臣子不致太緊張。

接下來這才轉入正題。

“朕決心嚴禁鴉片煙,這次召你進京,就是專為此事。此事關係國運興衰,朕不能率性行事,故自五月以來,廣聽博采,征詢督撫將軍、科道翰詹的意見。各地的奏折,想必你也都留意到了,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林則徐已經做足了功課,參照了各地督撫的意見,就如何堵塞海口以杜源頭、懲辦興販以絕流通、重治吸食以斷其癮,簡要而又準確,幾乎是一口氣說下來,最後說道:“臣留意各督撫將軍,大都對重治吸食不以為然,尤其反對一年期限後一概論死,臣不能附讚。”

道光說:“大家的意見也頗有道理,果真期限一到一概論死,誅不勝誅,苛刑峻法,不是治平之道。”

林則徐奏道:“如果認真戒煙,大部分人還是能戒除的,不會有誅不勝誅的情形。臣這些年留心查訪搜集,配製藥料,於戒煙之時施藥以療治,其中曆試曆驗者,計有丸方兩種,飲方兩種,頗有效驗。”

林則徐自從任江蘇巡撫起,就一直在訪求戒煙的藥方,幾經試驗,有兩方頗有效驗,一方叫忌酸味,據說服用四五日,聞到煙味就惡心;另一方是補正丸,服用忌酸丸五六天後,逐日減少用量,而增加補正丸用量,大約一個月後,煙癮會明顯減輕甚至戒斷。

道光說:“你辦事認真,朕也注意到你奏折中附的藥方。朕聽說戒煙很難,特別煙癮重的,痛哭流涕,比死還難受。你的藥方果真有奇效?”

林則徐說:“是。臣在湖北,省城藥店均配戒煙之藥,購買者絡繹不絕。曾有老婦跪在道旁稱謝,說其丈夫久患煙癮,今幸服藥斷絕,身體漸強。還有積癮三十年,日吸一兩者,而居然斷去煙癮,斷後麵見血色,筋力複強。”

道光頗感興趣,聽林則徐舉了數例,說:“如果能夠戒除,當然很好。重治吸食,大家還有一個擔心,就是胥吏衙役借戒煙為名,敲詐勒索,擾民害民。”

林則徐說:“萬歲不必為此擔心。是否吸煙,有一個極簡單的辦法鑒別,想誣告也難。”

道光問:“哦,有什麽好辦法?”

林則徐奏道:“熬。臣在湖北鑒別是否吸食鴉片,不在審而在熬,隻要把有吸食嫌疑的人聚集起來,管吃管喝,不審不問,不出一天,就可鑒別得清清楚楚,因為上癮者煙癮一犯,嗬欠連連,涕淚交流,其狀極為明顯。沒有犯癮者可一概釋回。各地推行這個辦法,屆時委派廉正官員及地方士紳現場熬審,其弊自絕。”

道光點頭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林則徐說:“臣主張開館者興販者一體加重,但對吸食者不能寬免,還有一個原因:衙門中吸食者最多,如幕友、親隨、官親、書辦、差役、吏胥,此輩吸食者十有八九,如不戒絕此輩煙癮,朝廷律法再嚴,此輩敷衍應付,無論是禁海口還是絕興販,都無從談起。皇上請想,開館興販治以絞罪,律例早有明條,但曆年全國未聞絞過一人,辦過一案,形同虛設,原因就在於此。而且,朝廷要行嚴禁之政,必須君臣上下一體嚴辦,方能奏效,如果不重治吸食,隻重禁海口,則勢必把重擔推給廣州一地,其他省份袖手旁觀,禁煙又如何能夠取得成效?”

道光讚許地點頭說:“你說得極有道理,朕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你跪安吧,估計你到京裏還沒來得及訪朋問友,出宮後,你不妨去走動走動。明天你再來見起,咱們君臣細細商議。”

這次奏對花了半個多小時,林則徐出宮才七點多。時間還早,他先到西城拜客。京城向有西貴東富的說法,王公親貴多住西城,頗有家資的後起者多住東城。林則徐要拜訪的人很多,滿蒙親貴、部院大臣、同年同鄉、新朋舊僚,都要拜到。此時需要拜訪的客人上朝的上朝,辦公務的辦公務,能見到的並不多。辦法是先到門房投下拜帖,讓主人知道他已經前來拜訪,隻是不巧主人不在。這樣投下拜帖,大多數就不必再次登門了。但軍機大臣必須要一一拜訪並須麵談,部院大臣中的尚書最好能夠見上一麵,幾個要緊的同年同鄉無論如何得見一麵,會試的座師必須親自登門拜訪。一上午轉下來,隻見到幾個同鄉。好在總要在京中待幾天,不妨抽時間慢慢拜訪。

吃過午飯,睡一覺起來,先去拜訪軍機領班穆彰阿。穆彰阿是今年會試的主考,林汝舟是這一科中的進士,他就是林汝舟的座師,林則徐必須向穆彰阿表達謝意。穆彰阿很客氣,說是為國舉才,野無遺賢是他的責任。客氣過後,他問道:“少穆,我回來看了帖子,知道你上午已經來過。我出宮時間晚,沒見上麵,勞駕你再跑一趟。陛見還順當吧?”

林則徐說:“奏對還算順暢。”

奏對的內容林則徐不便細說,穆彰阿當然也不會打探。他對穆彰阿說:“則徐此次進京,尚不知聖上會交代什麽差使,或者請訓後仍然回任,我心中沒底,還請穆中堂隨時指點。”

穆彰阿說:“十有八九是禁煙的差使。皇上的決心非常大,我估計會讓你多承擔些,一切等聖諭吧。你且放心,無論如何,軍機上會支持你的。說句賣巧的話,召你進京,我是力薦的。”

林則徐再次施禮說:“多謝穆相推重。”

有穆彰阿這幾句話,不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總算可以稍稍放心了。又談了些湖北的情形,大約待了兩刻鍾,穆彰阿端茶送客。

出了穆府,林則徐再驅車趕往潘世恩府上,潘世恩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少穆,穆相那裏你去過了吧?”

林則徐說:“剛從穆相那裏告辭。”

潘世恩說:“那就好。”

潘世恩對鴉片之禍,痛心無比,亦表示會全力相助:“軍機上正在主持製定禁煙條例,我是力主重治吸食的。”兩人又就如何重治吸食談了大約一刻鍾。

從潘府出來,再去拜訪王鼎、奎照、文慶,等他從文慶府上告辭,已經是燈火闌珊。回到燒酒胡同的住處,先看堆在案上的拜帖,有十幾人投帖拜訪。還有一封家信,是湖北的提塘官——湖北派在兵部專司湖北與朝廷之間公文往來的武職官員送來的。打開一看,是鄭夫人寫來的,信是寫到湖廣總督署的,原來家裏老屋漏雨,急需錢用。

林則徐吃完晚飯,鋪紙磨墨,給夫人複信。算算日子,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過年總要有一筆不小的開銷,決定連過年的開銷也一並寄往老家——

來信已收到。餘已於上月十一日奉旨進京,並於家信中告知,想必已經收到。知夫人用款甚急,茲特先匯紋銀三百二十兩,年內當可支持也。餘雖任高位,以耿介自矢,從不敢於額外妄取一文錢,以上不負君恩,下不負祖訓。得錢不易,家中可省則省,即此三百二十兩紋銀,亦從節省中剩得。

次兒前日來信,雲夫人身體欠佳,想係積勞所致?又聞長媳甚賢孝,此真林氏之幸。但夫人亦須善視之,吾林姓從無不慈之姑及不孝之媳者。明知夫人決不出此,所以又諄諄者,以夫人平日疾惡如仇,或以偶有不經意之處,而遽肆斥責。須知年輕人做事,總有一二不小心處,善為訓誡可也。遽行斥責,殊令人難堪。夫人明慧心慈,當亦能體會及此,毋煩諄諄囑咐也。大兒在京,庶常館月薪菲薄,養家不易。現寄回三百二十兩,可分撥二十兩與長媳,以作新歲賞賚之資,蓋彼亦有開支,吾兒既無錢寄家,夫人當為之設法也。

次兒身體已全複,甚喜。科名身外物,得失寸心知,不必介介。惟今後蓋須努力用功,以期下次獲雋。三兒明年須去應試,西席如有不慊意處,可托大伯父另物色一人。待師須豐厚,勿妄菲薄,愛子先敬先生,非虛語也。冬寒風厲,身體務須珍重,勿使千裏之遠人擔憂也。

餘於昨日晚到京,今晨第一起覲見,所奏盡禁煙事。朝廷欲嚴禁鴉片,然此事甚不易。朝廷是否令予專辦此事,抑或仍回湖廣,尚不可知。餘受恩深重,無論朝廷作何安排,唯有竭力盡職,粉身碎骨,又有何辭?

寫完信,交給一路北來的長隨,讓他明天一早就交福建提塘官,捎回福建閩侯老家。

他關上房門,打算準備明天的奏對,聽得門外有高亢爽朗的聲音說:“白天我知道林大人沒時間,我晚上來,非要見到林大人不可。”

林則徐對著門外喊:“是樹齋來了嗎?有請,快快有請。”

黃樹齋就是今年上折奏請重治吸食、到期論死的鴻臚寺卿黃爵滋。

林則徐打開門,黃爵滋還是高聲大嗓地說話:“我以為林大人不肯見我這個小詩友呢,沒想到還能聽得出我的聲音。”

黃爵滋是江西人,比林則徐小九歲。兩人有許多相似處,都在考中進士後選庶吉士,散館後都被授予翰林院編修,都充任過鄉試副考官、正考官。不同的是林則徐散館後充任地方官,而黃爵滋一直為京官。黃爵滋很有才氣,也有名士脾氣,晚上關在屋裏寫文章,白天則騎馬遊**,找脾氣相投的文友喝酒賦詩。當時有一個成立於嘉慶年間的詩社,叫宣南詩社——詩社地址就在宣武門南,黃爵滋經常參加詩社的活動,在京中漸有詩名。道光十年,林則徐在京中候職兩三個月,這期間多次參加宣南詩社的雅集,與黃爵滋詩酒唱和,頗為投機。京官的特點,大都是明哲保身,而黃爵滋看似詩酒風流,卻不像一般京官一樣滑頭,他骨子裏是裝著家國天下的。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在江蘇巡撫任上的林則徐會同兩江總督陶澍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嚴禁鴉片、查拿煙販,並製定防止白銀外流的章程。這是林則徐第一次明確提出禁煙主張。而黃爵滋也是在這一年,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個主張禁煙的奏章。兩人都是在同一年“英雄所見略同”。

後來幾年間,兩人也都多次上折,主張嚴禁鴉片。今年黃爵滋重治吸食的奏章發下討論,林則徐上折支持,在黃爵滋奏折的基礎上,提出了重治吸食更具體的措施。在六個完全支持黃爵滋的督撫中,林則徐的支持最不遺餘力。

黃爵滋看看林則徐案上一堆文稿,就知道他正在用功,說:“林大人,我知道你忙,我說幾句話就走。我重治吸食的主張,支持的人不多,但我是初心不改,有幾句話,我得當麵說給林大人,希望能夠直達天聽。”

黃爵滋認為,這些年來禁煙的辦法不為不多,法令不為不嚴,卻越禁越猖獗,就是因為沒有一條辦法能夠擊中要害。比如,嚴查海口,杜其出入之路,這沒問題,可是稽查員弁,誘於巨賄,並不能認真辦理;又如,禁止通商,看似拔其貽害之本,殊不知躉船停泊大洋,販煙奸商照樣可自海上搬運。查拿煙販、嚴治煙館,似乎可以截流斷源,殊不知興販開館之人,多與官吏、胥役、兵丁勾連一氣,地方官之幕友、家丁、世家大族不肖子弟,十之八九是大煙鬼,哪有不包庇、縱容之理?

“你要告訴皇上,重治吸食,看似隻針對吸食之人,其實是斷絕煙毒的治本之策。隻有論死,吸食者才可真正懼法,國法才可顯出威力。”

林則徐說:“這番意思,今天陛見我已經向皇上奏明。你的話說得更明白,我定當再次奏明聖上。”

黃爵滋說:“多年來有種說法,認為鴉片進口、興販是源,吸食是流,禁煙應當先斷源,再治流。這種老調我不能苟同。源流之辯,還可以有另一種辯法,就是從吸食這邊看,完全可以把吸食作為源頭,因為有人吸食,所以才有販運,才有進口。就好比你這裏有個無底洞,所以水才源源不斷流進來。如果你把這個坑填平了,水自然就流不進來。無人吸食,則所有鴉片生意都無利可圖,自然就沒了興販,洋人也就不可能把鴉片運來。”

林則徐說:“樹齋此議新奇別致,且頗有道理!”

黃爵滋興致更高,說:“治病講究培元固本,元氣固,百邪不侵。重治吸食就是培元,就是固本,本固,則鴉片外毒想侵也枉然。治國講究先詳內後略外。重治吸食,就是詳內;嚴禁海口,是略外。我們詳內,怎麽辦洋人無從置喙;我們要略外,驅逐洋商,禁絕貿易,則容易引起爭端。這一條尤其要緊。外釁一起,如何有精力治內?所以,從治國大端來講,也應把重治吸食作為治本之策。”

林則徐連連拱手說:“受教受教,此番高見,我一定奏明聖上。”

第二天四點多,林則徐就起身,洗漱,吃早點墊巴墊巴,然後乘轎上朝。到東華門,轎夫一概擋在門外,依然在太監的帶領下趕到朝房,遞牌子請見。這次是第四起覲見。等他行了禮在氈墊上跪好後,道光說:“你昨天奏的意見,關於重治吸食,朕同意,已經交代軍機處,起草禁煙章程的時候,這一條要好好琢磨。”

林則徐叩頭道:“皇上聖明,重治吸食看似針對吸食者,其實是禁煙的治本之策。”於是將昨晚與黃爵滋議定的意見奏明。

道光頻頻點頭說:“黃爵滋的折子,不免有些言過其實,不過吸食者論死一說,確實震動不小,朕也正是借此機會讓大家暢所欲言,統一天下的意見,也從中尋求善治之法。”停頓了一會兒,道光一字一句說,“朕綜合各方意見,認為鴉片非嚴禁不可,嚴禁鴉片非有專責大臣不可。”

林則徐側耳恭聽,知道禁煙專責大臣恐怕要落到他的肩上。此事事關重大,他不能貿然回應。

“派禁煙專責大臣,也是黃爵滋的奏請。朕亦有此意。”道光離開禦座,在林則徐麵踱步,“朕的想法,嚴禁鴉片必須是多頭並舉,多管齊下。海口要禁,興販要治,吸食要戒。而這其中,最迫切,見效最快的,應當是查禁海口,切斷鴉片之源。不然,咱們君臣興師動眾治興販,查煙館,戒吸食,南邊的鴉片還是源源不斷運進來,那怎麽成?你說的重治吸食,很有道理,朕采納,但朕以為,海口是源,其他皆是流。咱們必須源流並治,先斷源,再清流,或者說,邊斷源,邊清流,期以時日,方可見效。”

其實,這也是大多數督撫的意見,也是這些年來一直走的老路。黃爵滋的意思,老路走了多年不通,他才提出重治吸食的新路。但是,如果單單重治吸食,想禁絕鴉片,大多數人是無法認同的。既然聖意已決,隻要重治吸食這一條能推行,林則徐也願意而且必須附讚。

道光說:“禁煙專責大臣,一則必須辦事認真,態度堅決,不易動搖;二則必須清廉自守,不能為煙販所賄賂;三則有辦事能力,不能紙上談兵。朕想來想去,唯有你最合適。”

果然是要派他禁煙!林則徐又激動又擔憂,磕頭說:“臣德薄才淺,實在不能勝任。”

“你能勝任!朕記得你任東河總督,親自下灘,一垛一垛檢工驗料。向來河臣查驗料垛,從未有如此認真者。你在湖廣救災,重新核實戶冊,連同錢糧數目,一律在各衙門公開,各級官吏無從上下其手。你的清廉也是有口皆碑,你做事如此認真精細,由你出任禁煙大臣,朕放得下心。”

林則徐奏道:“臣在湖廣禁煙,雖小有成效,但比之兩廣、直隸差得還遠。臣以為,禁煙專責大臣,兩廣督臣鄧廷楨、直隸督臣琦善比臣更能服眾。”

道光說:“他們兩個,朕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兩廣總督鄧廷楨,雖然查獲鴉片煙土數量最多,但他已經赴任兩年多,鴉片進口有增無減,讓朕如何放心?隻怕他虛應故事。”

林則徐心裏想,皇上這兩年都在弛禁與嚴禁間遊移,做臣子的如何能夠放手嚴禁?便奏道:“鄧廷楨久任封疆,辦差認真,如今皇上嚴令禁煙,廣東的局麵,定會改觀。”

道光說:“鄧廷楨已經六十多歲,我怕他精力不濟。再說,兩廣事務頗重,一時難找替手,一靜不如一動。”

林則徐說:“琦善年富力強,且長於刑律,由他出任專責大臣,無論能力還是威望,都是臣望塵莫及。”

道光說:“直隸地方要緊,是京師門戶,必須有得力的人手坐鎮。何況,琦善論辦事、論操守,都不及你。”

林則徐奏道:“臣慚愧。”

道光說:“今天朕先和你打個招呼,你也心中有個數,到底如何禁煙,專責大臣如何辦事,明天再議。今天朕上香祈雪,聽政晚了一個時辰,還有幾個外放的官員要陛辭,今天就議到這裏,你跪安吧。”

林則徐磕頭跪安,道光又問:“你能騎馬嗎?”

林則徐奏道:“臣會騎,但騎不好。”

林則徐出了內右門,轉而往東出了景運門,有太監追出來喊道:“林大人留步,馬上有旨意。”

果然,一會兒有太監出來宣旨:“上諭,林則徐著賞給紫禁城騎馬。”

臣子入紫禁城,東到東華門,西至西華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徒步入內。隻有貝子以上滿蒙親貴可在紫禁城內騎馬。非親貴而能在紫禁城騎馬者,必須皇帝親賜,且多是年老勳臣,道光登基以來,獲此恩賞者不過三四人,且都為滿蒙大臣,像林則徐年僅五十三四的漢臣而得此賞,不但道光朝唯一,就是有清以來也屬罕見。

林則徐回到住處,立即親筆寫好謝恩折子,安排人立即送到外奏事處,他則繼續拜客。他今天首先要拜訪的是他會試的房師工部侍郎沈維鐈。科舉閱卷,是分成若幹房。各房選拔出若幹優秀考卷,推薦給主考。這一關很重要,要說伯樂,各房的考官可稱為第一伯樂,他們也被尊為房師,師生的情分比之主考官往往更深一些。沈維鐈此時因為眼疾,請假在家養病。他說:“少穆,你忙,不要先來看我。你需要拜訪的人很多。”

林則徐說:“學生前天晚上就到了,今天才來看老師,心裏十分不安。”

沈維鐈搖手說:“我們之間,何須客套。你要先拜訪親貴權要,一處不到,可能就種下不痛快。穆相那裏,你是最先去拜訪的吧?”

林則徐說:“是,學生第一個登門拜訪的就是穆相。”

沈維鐈說:“這就好。穆相這個人,在這方麵是最計較的。少穆,我已經聽說,這次召你進京,很可能是為禁煙,這差使恐怕不好辦。”

林則徐的差使,還沒有發布,他當然不好說什麽,但一句話也不透露,也不合適,便說:“皇上好像也是這個意思。學生已經向皇上固辭。”

“辭如何能辭得了!咱們做臣子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隻是禁煙談何容易!各級官員真正能實心禁煙的又有幾人?何況販運鴉片利潤豐厚,他們不惜重金賄賂,能抵擋得了的又有幾人?隻怕你形單影隻,孤掌難鳴。還有,如果禁之太驟,又怕惹起邊釁。我有個親戚在廣東水師幹過巡兵,知道雙方的虛實。按他的說法,咱們的水師在洋人兵艦麵前,根本不堪一擊。邊釁一起,恐怕難以收拾。”

林則徐說:“學生也有此擔心。”

沈維鐈說:“你在接過重任前,有些事情應該從皇上那裏討個明確的答複,寧可把困難想得多一些,不可失之於輕率,不然到時候沒人為你分擔。”

林則徐說:“是,學生謹記老師的教誨。”

宦海浮沉的都知道,上憲安排給事情時,務必把困難想周全,一條條分析出來,要錢要人還是要權,最好這時候談好。最忌的就是拍胸脯接下來,才發現寸步難行,此時再找上憲,為時已晚。燙手的山芋,你自己捧著好了。

師生又談了十幾分鍾,沈維鐈說:“少穆,我要下逐客令了,你快去拜訪別人。越是要接大任,禮節上越不要疏忽。你什麽時候不忙了,什麽時候到我這裏來,都行。”

一整天,林則徐都在拜客。他被賞紫禁城騎馬已經傳遍四九城,拜訪到的主人無不表示祝賀,但對禁煙問題,大多數人是在應付,皇上要嚴禁,他們不敢反對,也不表達具體的意見,或者說,是有意避談。這讓林則徐覺得,禁煙的壓力超乎他的想象。

次日一早,他仍然是四點多起身,五點多入朝。因為已經被賞紫禁城騎馬,他專門雇請了一位馬夫,租了匹棗紅馬。他生於南方,慣於乘船,而不善騎馬。馬夫牽著韁繩,在前麵壓著步子,棗紅馬踏著青石板,嘚嘚地往前走。林則徐坐在馬背上,腰板僵硬,緊張得不得了。但這是天大的恩賞,他必須騎馬上朝。

他騎著馬一直到了景運門前,這才下馬,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進了朝房。朝房裏等待見起的官員,都在談論他獲賞紫禁城騎馬,真算得上異數。

這次林則徐是第四起被召見,道光第一句話就是問他:“你騎馬還騎得慣嗎?”

林則徐老實回答:“臣很少騎馬,騎在馬背上提心吊膽,怕摔下來。”

道光笑笑說:“你們漢人不重騎射,我們滿人,無論文武,自幼都習騎射。既然你不慣騎馬,那明天就乘肩輿好了。”

林則徐磕頭謝恩。

道光說:“今天與軍機大臣議定,你出任欽差大臣,到廣東查辦海口事件。一麵勸說洋人不要再往大清販運鴉片,一麵嚴禁海口,不得準許一箱鴉片登岸。”

這又談何容易!

林則徐說:“臣德薄才淺,隻怕誤了皇上的大事。”

道光說:“你不必固辭。有什麽困難,有什麽想法,現在說出來,朕能答應的無不答應,能解決的,立即幫你解決;就是到了廣州,有什麽困難,可以隨時向朕奏請。總之,咱們君臣一心,上下聯手,務必根絕鴉片之禍。”

林則徐奏道:“如果洋人懾於我皇上的天威,能夠乖乖把鴉片運回最好。臣最大的擔心,是洋人不可理喻,不聽勸告,如果強行禁煙,難免會引起衝突。如果不幸引發邊釁,臣實在難負其咎。”

道光說:“這你可以放心。朕心已決,不怕洋人不聽勸。小小洋夷,從萬裏之外趕來,怎麽敢與天朝一爭高下?如果萬一起了邊釁,彼是客,我是主;彼在水,我在岸;彼有供應斷絕之慮,我則人力物力源源不斷。我天朝懷柔遠人,善待洋夷,輕易不與之開戰。如果開戰,洋人絕無勝算。你放心好了,千方百計與洋人周旋,朕會支持你的。朕將給你節製廣東水師的權力,就是防備洋人不聽招呼。”

林則徐說:“臣一定先禮後兵,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訴諸武力。”

道光說:“朕亦是這個意思。”

林則徐奏道:“臣查辦海口,嚴禁鴉片,勢必影響中外貿易,海關稅收勢必暫時減少,還請皇上能夠鑒原。”

道光揮揮手說:“這一點,朕早就想到了,損失區區一百萬兩,能夠堵住上千萬兩的漏厄,朕何樂而不為?這一條,你不必擔心,朕會有旨意給海關,讓他們以大局為重,不遺餘力配合你。”

大的原則已定,君臣又就如何與洋人交涉等細節進行商討。這次召見,談了半個多小時。等林則徐出宮,旨意已經由內閣明發:

命湖廣總督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馳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該省水師,兼歸節製。

次日林則徐仍然入朝,第五起召見。他提議是否朝廷發一個對洋人的“曉諭”——也就是通告,這樣他與洋人交涉起來,有所依據。但道光認為,如何向洋人曉諭,恐怕要到廣州先了解情況,與鄧廷楨起草具奏,他披覽後再行頒發。林則徐又要求加強沿海防務,尤其是東南沿海的福州、廈門、定海等地,要派精兵防守。道光說:“不要如此張皇,先與洋人交涉,如果洋人不通情理時再調兵不遲。事先如臨大敵,讓沿海張皇失措,不妥。朕會諭令鄧廷楨等人,好好配合你就是了。”

道光遞給林則徐幾份白簡——禦史、台諫參劾折,說:“這幾份密折裏麵參劾了部分收受賄賂的官員,還有走私、販賣或者開設窯口的不法之徒,你到廣州一並查辦。”

這次見起,除了繼續商議禁煙的事情外,道光帝還委托林則徐對直隸的水利問題提出建議。因為林則徐善於治水,尤其今年在湖北修堤,夏秋大水,竟然沒有出現潰壩水災,是數十年所未見。

林則徐出宮,繼續拜客,到了下午,另一份上諭由內閣明發:

諭軍機大臣等:

朕因近年鴉片煙傳染日深,紋銀出洋,消耗彌甚。屢經降旨飭令該督等認真查辦,但錮蔽日久,恐一時未能盡行破除。若不清查來源,則此患伊於胡底!昨經降旨特派湖廣總督林則徐馳赴粵省,查辦海口事件,並頒給欽差大臣關防,令該省水師兼歸節製。林則徐到粵後,自必遵旨竭力查辦,以清弊源。惟該省窯口快蟹,以及開設煙館、販賣吸食,種種弊竇,必應隨地隨時,淨絕根株。著鄧廷楨、怡良振刷精神,仍照舊分別查拏,毋稍鬆懈,斷不可存觀望之見,尤不可有推諉之心。再,鄧廷楨統轄兩省地方,事務殷繁,若專責以查辦鴉片,以及紋銀出洋,恐顧此失彼,不能專一心力,盡絕弊端。現派林則徐前往專辦此事,該督自當益矢勤奮,盡泯畛域,應分辦者各盡己責;應商辦者會同奏聞。趁此可乘之機,力救前此之失,總期積習永除,根株斷絕。想卿等必能體朕之心,為中國祛此一大患也。將此諭令知之。

接下來幾天,道光帝又連續召見林則徐,對他的抬舉和倚重可見非同一般。與皇上的態度相反,官場中不利的苗頭卻越來越明顯,尤其是軍機領班穆彰阿,羨慕而兼嫉妒,已經不假掩飾。道光連續八天召見林則徐,第八次召見後,對他說:“你盡快領出欽差大臣關防,盡快起程南下,與鄧廷楨等聯手,杜絕鴉片來源,一勞永逸,以免遺禍子孫。朕亟除鴆毒的心情,希望你和鄧廷楨他們能夠切切理解。”

林則徐出了養心殿,到軍機處領欽差大臣關防。這枚關防是乾隆十六年五月所鑄,編乾字六千六百一十一號,連同印盒,足有兩斤重。林則徐雙手接過,穆彰阿說:“少穆,朝廷派出欽差辦事,並不少見;派出攜帶關防的欽差大臣,卻少而又少,那都是國家社稷麵臨極大危機之時。這枚關防,可說是關乎國家社稷!你接過這枚關防,便如皇上親臨,你肩上所負,不僅是國家社稷的危亡,還有皇上的尊嚴。你可要好自為之。”

林則徐舉印過頭,說:“穆相放心,林則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穆彰阿說:“不,少穆,你可不要弄得湯火交加,朝廷也不想把欽差架到火上烤湯裏煮。”

潘世恩插話說:“少穆,穆相的意思,是讓你善自珍重。”

林則徐捧著欽差關防走出軍機處,感到手上重如千鈞。回到燒酒胡同,把關防封存起來,然後再出門拜客。他心裏空落落的,心情如當日的天氣,霧茫茫的。他想找個知己一訴心中惶恐,但整個京城,能夠無所顧忌吐吐苦水的,隻有自己的房師沈維鐈,於是他再登師門。

沈維鐈說:“少穆,你心事太重。”

林則徐說:“老師,今天我領出欽差大臣關防,感覺重如千鈞。”

沈維鐈說:“我理解你的心情。皇上看重你,把你的身份抬得很高,是為了增加你的權威,便於你這欽差大臣行事。可是這樣,難免令一幫人不痛快。你也算久曆官場,多少人擔不了重任,但又看不得別人挺身而出,怕別人比自己出色,怕別人建功立業,隻盼別人倒黴,他們好幸災樂禍。官場風氣,莫可奈何。你這趟差使,難辦!”

林則徐說:“學生也沒想過,皇上會把如此重擔交到我肩上。”

沈維鐈醒悟,林則徐既然已經接任欽差大臣,自己不能給他泄氣,安慰他說:“少穆,我也隻是這麽一說。曆來欽差大臣,辦事哪有那麽容易的,漢末的李膺,唐末的郭子儀,宋末的嶽飛,前朝的史可法,哪個不是經曆萬千磨難!”

沈維鐈說:“我知道你的心性。要是在康、乾年間,不難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業。在今上手下辦事,難!說句大不敬的話,咱們這位萬歲爺,缺一點心胸和擔當,待臣下太過吹求。”

道光是位好皇帝,繼位以來勤於政務,自奉甚儉,絕非荒唐好色之主;但缺的是雄才大略,不要說難望康熙、乾隆項背,就是雍正、嘉慶,也無法相比。尤其聽了曹振鏞的建議,專門在臣子的奏折上找毛病,更束縛了臣下的手腳。這事發生在十幾年前,道光大約覺得自己皇威有欠,十分苦惱。據說領班軍機曹振鏞出了個主意,在臣子們的奏折中找毛病,用詞不當或語意不明,輒加訓斥,結果讓督撫將軍戰戰兢兢。這樣的皇上,如何能夠培養出能幹的臣子,又如何能夠讓臣子有所擔當?

“少穆你想,奏折中的一句話不當就痛加訓斥,你到南邊辦差,稍有差池,難免獲咎。何況今上優柔寡斷,心誌不堅,最容易動搖。還有,如今你辦的差使,可說是前無古人!直接和萬裏漂洋過海而來的夷人打交道,可算得上三千年來未遇之難題,你想找前人的經驗也找不到。這趟差,難就難在這裏。”

沈維鐈不知是因為眼疾,還是心裏難過,先落下淚來,林則徐眼角一熱,淚也下來了。

沈師母進來續茶水,責怪丈夫說:“林大人有本事,皇上才放他當了欽差大臣,這是多好的事,多少人想求還求不來,你倒好,專門給林大人泄氣,哪裏有你這樣的老師。”

沈維鐈說:“我不是給少穆泄氣,我是為自己百無一用,幫不上他的忙著急。”

林則徐對師母說:“師母勿怪老師,這樣的知心話,整個四九城,再沒第二個人肯給學生說。學生來,也是為說說心裏話。”

沈師母說:“我看你們倆,也真正是杞人憂天。鴉片害人,誰不知道?一個家庭,一旦有個鴉片上癮的,就是有座金山,也吸成空。隻要朝廷下了決心,要禁鴉片,也未必有你們倆想的那麽難。再說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天塌了,高個子接著。”

沈維鐈說:“少穆,瞧瞧你師母這胸襟!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你師母說得對,既然接過這副擔子,那就設法把它扛起來。”

沈師母退了出去。

沈維鐈說:“朝廷這邊,穆相還是關鍵,你臨出都前,務必再去他府上一趟,不管他是不是誠心待人,你誠心誠意請他支持;至於潘師傅,本來也是正直之輩,隻是年齡一大,隻顧明哲保身,他不會壞你的事,但幫忙也指不上;王省厓為人剛正,他那裏你也要重重一托,他畢竟也在軍機上,到時能為你說句公道話就好了。”

林則徐說:“是,學生記下了。”

沈維鐈又說:“少穆,你去了南邊,朝廷這邊就有些鞭長莫及了。廣東那邊的封疆大吏,你將來要依靠他們,好在鄧嶰筠人還算好結交,關仲因你們也曾經同事過,爭取他們支持應當不難。”

鄧嶰筠就是兩廣總督鄧廷楨,關仲因則是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

沈維鐈說:“少穆,廣州的官員,不知多少人從鴉片走私中收受黑錢,就是鄧、關也未必能夠幹淨,你又如何打算?”

林則徐說:“對明目張膽,民憤大的要殺一儆百。學生到廣州後,仍不肯收斂的,則必定嚴懲不貸。從前所犯,不妨從寬,至於督撫、提軍,還要仰仗他們。”

沈維鐈說:“對,對極了。水至清則無魚。從前朝廷禁令形如虛設,庇護走私幾成慣例,你要一概追究,追不勝追。而且,你人到廣州,立馬和南邊的人對立起來,你將寸步難行。”

師生二人說了半個多鍾頭,沈維鐈留林則徐吃飯。林則徐辭謝不就,出門繼續拜客。

林則徐白天拜訪權貴樞要,晚上則是別人拜他。大都是職位比他低的同鄉、同年或舊友。這天晚上龔自珍前來拜訪。龔自珍是杭州仁和縣人,有才子之稱,名氣很大,糞土萬戶侯,但科舉仕途皆不順。他出身於書香世家,十幾歲就有文名,但會試落榜六次,第七次才勉強中了三甲第十九名。他在京中當了若幹年小官,如今四十六七,才是個六品禮部主事。才子往往有恃才傲物的毛病,龔自珍也不例外,而且筆鋒尖銳,上司、同僚又憚又厭。

兩人是宣南詩社的舊友。寒暄過後,龔自珍說:“這次一召你進京,我就知道肯定與禁煙有關,果不其然!你來了八九天了,沒來拜訪,一則賀客盈門,我不來湊熱鬧;二則我在梳理禁煙的一些想法,寫成一篇小文,供你參考。”龔自珍從懷中抽出一摞文稿,遞給林則徐,“我知道你忙,抽空看看,或許對你辦差有點參考。”

林則徐收下,說:“定庵,這幾天的確忙得很,等我抽出空來,一定認真拜讀。”

龔自珍說:“我長話短說。這篇拙文,總結起來十句。前三句是請林公務必堅信不疑的三條定見,一是鴉片造成白銀流失,二是無論吸食還是興販都應當重治其罪,三是請務必做好軍事上的準備。另三句話是供林公參考的建議,一是不但鴉片包括鍾表、玻璃、燕窩等奢侈之屬也當禁止進口,二是廣州夷人必須盡行驅趕到澳門,三是要講究火器軍械。後三句話是供林公辯駁他人的辯義,一是要駁斥中國應當重農而不必太重財貨的謬論,二是要駁斥禁煙不能影響關稅收入的謬論,三要駁斥不得輕啟邊釁的謬論。至於最後一句,是我與林公的一個約定,或者說是全中國人的一個期望,就是希望林公以兩年為期,使中國十八行省銀價平、物力實、人心定,而後歸報我皇上。”

外麵又有客人到,龔自珍衝著門外喊一聲:“老蔡,拿進來。”

門外的仆人應聲而入,把一個藍布包袱奉上。揭開來,是一塊上好的端硯,硯背刻摹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龔自珍說:“林公南行,無以相贈,這塊硯我從小就用,寶劍贈英雄,但願林公不要嫌棄。”

林則徐說:“定庵,我如何能夠奪人所愛!”

龔自珍把硯台按到桌上,不讓林則徐推辭:“林公,你此行是禁絕煙毒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很願跟林公南下,一則長長見識,二則能夠幫林公一把。”

林則徐想了想說:“定庵,感謝你的一片美意。且容我思慮,過幾天給你回話如何?”

龔自珍說:“好,林公也不必太過為難。最後我再提醒林公,外而洋夷,內而漢奸,反對禁煙的人很多,林公隻身犯險,請務必善自珍重,出入要以重兵相隨,以策萬全,這正是皇上讓節製水師的深意所在。”

林則徐說:“我知道定庵是真正關心我,我一定會當心。”

等訪客盡散後,林則徐匆匆翻閱龔自珍的文稿。不愧是才子,文思泉湧,雄辯銳利。他的幾條建議,大都是林則徐所讚同。然而有兩點林則徐不能苟同:龔自珍建議海關連呢羽、鍾表、玻璃、燕窩都要禁,認為這些都是奢侈品。林則徐的主張是把禁煙與正常的中外貿易區分開,盡量不要因為禁煙而影響正常貿易。還有用兵,更是應當盡量避免。一旦引起邊釁,禁煙就有可能夭折!龔自珍名士脾氣,視事太易,不免書生氣。他還希望跟林則徐南下,這就更需慎重了。他仕途不順,與同僚上司關係都不好,他想南行,大約是想換個環境,有所作為,到時候林則徐筆下美言幾句,也是他突破困境的一條路子。讓他南行,幫忙治治文書也未嚐不可,然而,自己這次去廣州,所辦是查禁鴉片,幕府的師爺要麽熟悉廣東風土人情,要麽對禁煙有所研究,或者對夷情有所掌握,龔自珍這三方麵都不沾邊。他風流不羈,如果讓煙販拉下水,那豈不鬧出笑話來?還有,讓他隨行,能幫不幫得上忙暫且不說,自己此行吉凶未卜,如果再連累了他,於心何忍?這樣一想,拿了主意,不能帶龔自珍去。

林則徐計劃後天出都,這些天加緊拜客、辭行。次日中午,十點前趕到穆彰阿府上,等他下朝。一直等到十一點多,穆彰阿才回到府中,說:“少穆,你快要出都了,事情多,打發人送個八行來就行,何必親自登門?”

林則徐說:“穆相,我這次的差使,也是您一力提攜。我這次前來,不僅僅是辭行,主要是聽穆相的指教。”

穆彰阿越是客氣,林則徐越是心中不踏實,說:“穆相,我是真心求教。我到廣州單槍匹馬,縱有天大的本事,如何能夠承擔如此重任!朝廷這邊,還懇請穆相全力扶持,我在南邊才能安心,若有尺寸之功,也是穆相支持的結果。”

這是暗示穆彰阿,他林則徐不會貪天功為己有。

穆彰阿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氣:“少穆,你放心好了,你在南邊順利了,皇上才高興;皇上高興了,我們這些近臣,日子才能好過些。一句話,咱們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何況你是我舉薦的人才。你放心好了,有事情我會替你攬著,你有功勞,我也會奏請皇上賞功。”

林則徐拿出一個封套,說:“穆相,我明天出都,這是一點心意,請您賞下人用,萬務賞臉笑納。”

穆彰阿端著臉說:“少穆,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數千裏行程,路上花錢的事項多著呢。再說,都知道你是一清如水,你的銀子,我哪裏忍心收。心意我領了,銀票收回。不然我要送客了。”

林則徐說:“穆相,請您務必賞臉。我一年兩萬兩的養廉,這點心意還是拿得出的。不然,我在南邊心裏不踏實。”

穆彰阿說:“少穆,你這麽說,好像我是個貪墨之輩。”

林則徐連忙說:“穆相,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穆彰阿笑笑說:“和你開玩笑呢。少穆,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你放心去吧,京裏有我呢。”

林則徐出門,大冬天,後背竟然汗津津的。好在穆彰阿收下了他的呈儀,總算稍可放心。

下午他先拜訪潘世恩,然後是奎照、文慶,最後是王鼎。這是事先說好的,晚飯在王鼎府上吃,這也是林則徐在京期間唯一的餞行宴。

當天晚上,前來送行的絡繹不絕。他的莆田老鄉林揚祖也來了。林則徐把他拉到一邊說:“定庵前天來看我,聽他的意思,想跟我到廣東去。我知道定庵仕途不得意,想另辟蹊徑,我也很想幫他一把,可是我這趟差使,真正是吉凶難料,但這話又實在不敢對他說。定庵的脾氣你也知道,他嘴上不把門,亂嚷嚷出去對誰都不好;又得讓他知道我的一番苦心,能夠體諒我為難之處。這件事就托付給你了。”

林揚祖是戶部主事,官與龔自珍一般大。兩人平時關係又密切,由他傳話,再恰當不過。

一直到了夜裏十一點多,才算安靜下來。兒子林汝舟指揮著仆役幫忙收拾行李,一直忙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剛亮,就有友人前來話別,你來我往,絡繹不絕。到了午時,林汝舟安好香案,請出欽差關防,放在香案前,林則徐向關防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正式啟用。他用欽差大臣關防發出的第一個文告,是《奉旨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傳牌稿》——

照得本部堂奉旨馳驛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並無隨帶官員供事書吏,惟頂馬一弁、跟丁六名、廚丁小夫共三名,俱係隨身行走,並無前站後站之人。如有借名射影,立即拿究。所坐大轎一乘,自雇轎夫十二名;所帶行李,自雇大車二輛、轎車一輛。其夫價轎價均已自行發給,足以敷其食用,不許在各驛站索取絲毫。該州縣亦不必另雇轎夫迎接。至不通車路及應行水路之處,亦皆隨地自雇夫船。本部堂係由外任出差,與部院大員稍異。且州縣驛站之累,皆已備知,尤宜加意體恤。所有尖宿公館,隻用家常飯菜,不必備辦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窩燒烤,以節靡費。此非客氣,切勿故違。至隨身丁弁人夫,不許暗受分毫站規門包等項,需索者即須扭稟,私送者定行特參。言出法隨,各宜懍遵毋違。切切。須至傳牌者。

右牌仰沿途經過各州縣驛站官吏準此。此牌由良鄉縣傳至廣東省城。

任命林則徐為禁煙欽差大臣的明發上諭,和要求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怡良配合林則徐禁煙的廷寄,幾乎同時遞到了兩廣總督鄧廷楨的案頭。

看到林則徐被任命為欽差大臣,鄧廷楨當時就蒙了。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裏空****的。這說明,在禁煙上,他已經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說得更具體些,是失去了道光帝的信任。自打他總督兩廣以來,在禁煙問題上,他對朝廷有著絕對的影響力,關於禁煙的所有舉措,朝廷一直十分看重他的意見。然而,這道上諭一頒,他便成了禁煙的配角。尤其是上諭中說,“著鄧廷楨、怡良振刷精神,仍照舊分別查拏,毋稍鬆懈,斷不可存觀望之見,尤不可有推諉之心。”看來,朝廷認為這兩年來,他“存觀望之見”“有推諉之心”!

鄧廷楨有些委屈。他出任兩廣總督以來,自問比前幾任總督花費在禁煙上的心血都多,尤其是今年黃爵滋上折後,朝廷嚴禁鴉片的意思越來越明顯,廣東的措施可稱之為不遺餘力!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水師軟硬兼施,把伶仃洋上的躉船都趕走了;他重治吸食、嚴辦煙販,整個廣東已經抓了不下兩千餘煙販和吸食者,處死的已有數十人,他繳獲的鴉片煙土、煙膏,是湖北的好幾倍;他與義律嚴正交涉,逼迫他做出了英商不再夾帶鴉片的承諾。幾天前朝廷還明發了一份上諭,嘉獎廣東,“各屬文武暨委員等,先後報獲紋銀、鴉片共一百四十餘起,煙泥煙膏共重一萬七百二十餘斤之多,並起獲煙槍、煙具及自行呈繳共一萬餘件。查緝認真,甚屬可嘉,鄧廷楨、怡良均著交部議敘。”可是,轉眼間又派林則徐為欽差,專門來禁煙!

他讓戈什哈去找陳師爺過來說話。

鄧廷楨問:“好事?何出此言?”

陳治鴻問:“東翁以為,以你兩年禁煙的經驗,要拔本塞源,容易嗎?”

鄧廷楨說:“難,就是辦到目前程度,我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罵我的揭帖快貼滿廣州城了。”

陳治鴻說:“東翁挨罵,可是坐在紫禁城裏的皇上和軍機大臣們,並不知道其中的難處,以為一揮手就能把洋人趕回老家去。東翁請想,林少穆這趟差使,是不是要架在火上烤?”

鄧廷楨點頭說:“的確如此。你的意思,我當個配角,反而是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推出去了。”

“正是。”陳治鴻說,“東翁也知道,伶仃洋的躉船少了,可是他們並沒有回國,無非是轉移到別處去了。水師也不敢真和他們硬來,就是敢,恐怕也不是對手。就這一條,就夠我們頭疼的了。”

“鴉片害人,我也是真心想把鴉片禁絕。”鄧廷楨說,“這兩年,朝廷到底是弛禁還是嚴禁,一直沒有橫下心來。我呢,也就難免觀望,沒使出鐵腕手段,以致朝廷認為我存有推諉之心。說起來,也怪我自己。”

“這可怪不得東翁。現今當官,誰不是先為自己預留餘地?”陳治鴻說,“許寺卿弛禁的奏折上了兩年多,一直沒有說法,為什麽?皇上對弛禁還是默許的。如今采取嚴禁,肯定會影響中外貿易,海關稅收難免銳減,保不準皇上反悔了,又支持弛禁呢?”

鄧廷楨問:“那依你的意見,我該如何自處才好?”

“當然是當好配角。”陳治鴻說,“如今朝廷明令嚴禁,東翁當然要在嚴禁上下足功夫。第一條,立即上折,表明支持林欽差的態度;第二條,要做幾件漂漂亮亮的事情,展示廣州禁煙的決心;第三條,要把朝廷嚴禁鴉片並派欽差前來的事情曉諭洋人,讓他們知道如今形勢變了,不要再存著妄想。總之,廣州要盡快動起來,讓林欽差到廣州的時候,看到廣東上下已經是一片嚴禁的氣氛。萬不可讓林大人一到廣州,就抓東翁的小辮子。”

“林少穆是正人君子,不至於抓我的小辮子。但無論如何,借欽差前來,狠狠整治鴉片走私,也正是我所深願。從現在情形看,弛禁和維持目前的辦法,根本無濟於事,少穆前來,或許會有更好的辦法,借此東風,真能把鴉片這個禍害連根拔起,我更是求之不得。”

鄧廷楨打發戈什哈去請廣東巡撫怡良前來議事。一會兒,怡良就到了。怡良時年四十七八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他是滿洲正紅旗人,從刑部筆帖式做起,一直做到郎中,而後外放,十年間,曆任廣東高州、廣西南寧知府,雲南鹽法道,山東鹽運使,安徽、江蘇按察使,江西、江蘇布政使。到廣東任巡撫不及一年。他雖是滿人,但對鄧廷楨很尊重,沒有像其他同城督撫,鬧得水火不容。等鄧廷楨告訴他剛才與師爺所議的三條,他一概同意,並有所補充:“嶰帥的意見,我無不讚同。我還有兩點補充。一是可以我們兩人的名義,立即給林少穆去封信,表示我們全力配合的意思。”

怡良說:“第二條,水師關提督提議在虎門造木排鐵鏈,以阻攔外國兵船。我以為此議甚好,應該盡快奏請朝廷俯允。”

鄧廷楨說:“這件事仲因也和我提起過,你抽空陪他到虎門去瞧瞧,盡快拿個章程出來。另外,水師方麵應該加緊巡緝,你告訴仲因,林少穆辦事認真,非比他人,萬不能虛應故事。”

怡良說:“仲因這幾個月來抓水師訓練,抓巡緝,天天忙得腳不離地。水師的麵貌,大有改觀。他曾經與林大人共事,知道林大人脾氣。我和他一說,他一準馬不停蹄。”

到了晚上,奏稿和發給林則徐的信都起草出來了。鄧廷楨先看奏稿。陳治鴻熟稔官樣文章,奏稿很對鄧廷楨的心思。稿子先從接到上諭入手,說讀了聖諭,“臣等交相欽佩,慚惶莫可名狀”。然後說他督粵以來,在皇上的親自指導下嚴禁鴉片近三年所取得的成績。筆鋒一轉,對皇上派欽差前來,表示由衷的歡迎,並對如何配合欽差表態,“欽差銜名遠來,聲威不為不重,外夷雖貪狡成性,能無震懾其心?亟應趁此可乘之機,力救前此之失,撮其大略,約有數端:曰除貪賄,曰絕粉飾,曰破畛域,曰任誹謗”。表示在林則徐到來前,他會督促各級官員,忠於職守;林則徐到廣東後,“即當與林則徐往複熟商,奏聞辦理。其通省窯口煙館販運吸食各犯,臣等仍照舊嚴督各屬文武,同深奮訊,一體查拿,斷不敢存觀望推諉之心,稍涉鬆勁,以冀仰副聖主湔除積痼、綏戢民生之至意”。

再看給林則徐的信,辭意懇切。鄧廷楨很滿意,說:“好好,折子明天一早拜發,給少穆欽使的信,明天一早派專差去送。”

至於給夷商的“曉諭”,陳治鴻已經有了個腹稿,說給鄧廷楨聽,第一層意思,先讓鴉片販子認清當前形勢,朝廷決心嚴禁,不會像從前一樣可以僥幸過關,不要心存幻想;第二層意思,是對夷商提要求,躉船要盡速開回國去,鴉片走私立即收手;第三層意思就是告誡他們,朝廷派來的欽差,辦事極其認真,決心很大,要將鴉片貿易務盡根株,不達目的決不言旋。

鄧廷楨說:“好得很,就這樣曉諭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