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1

第一章 鴉片煙荼毒中國 清朝廷禁弛遊移

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夏天,珠江口外的伶仃洋上十分熱鬧。

對中國人來說,伶仃洋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南宋名臣文天祥抗元戰敗被俘,乘囚船過伶仃洋,著有名詩《過零丁洋》。零丁洋也就是伶仃洋,是同一個地方。

伶仃洋的位置在珠江口以南,方圓一百餘裏,西麵是被葡萄牙人占據了快三百年的澳門,東邊是新安縣所屬的香港島,居民並不多,頗顯荒蕪,但因為在通商上的便利,已經為英吉利人所覬覦。

伶仃洋的熱鬧,完全是因為鴉片交易。洋人輸入鴉片已經有些年頭了,鴉片害人也早為世人所知,從雍正朝開始,就采取禁止的辦法。但禁而不絕,洋貨和鴉片向粵海關納稅後便可公開買賣。嘉慶登基,禁令更嚴,廢除海關鴉片稅例,把黃埔港停泊的鴉片船全部逐出內河。鴉片不再是合法交易,但鴉片走私量卻逐年增加,到了道光年初年,已經超過萬箱,而道光十八年,已經近四萬箱!伶仃洋,正是鴉片走私的總碼頭。

伶仃洋麵上,停著十幾艘高大的躉船,高出海麵二十餘米,巍巍然,仿佛比遠處的小島還要高大。躉船是英國人發明的,英文名稱“store ship”,就是水上倉庫的意思。這種無動力裝置的平底船,通常固定在岸邊,本來是作為“浮碼頭”以供船舶停靠,上下旅客,裝卸貨物。但自從鴉片走私船被趕出黃埔後,東印度公司便對浮碼頭進行改造,增長增寬增高,長達上百米,連底艙達到三層、四層,甚至五層。艙內設備俱全,可倉儲,可貿易,可居住,可娛樂,乘季風由海船拖帶而來,成了鴉片買賣的庇護基地。船上,幾根手臂般粗的錨鏈墜下,直落水下幾十米,幾噸重的鐵錨緊緊咬住江底,一些相互為鄰的躉船,還以粗纜連接,互相依傍。

當然,也有些躉船並非是浮碼頭改造,而是本來就是鴉片走私船,看到作為鴉片倉庫,每月每箱有五六塊洋銀的租金,有利可圖,就停在了伶仃洋,也做了鴉片“躉船”。米羅普號、薩馬龍號、狄金尼號、詹姆西亞號、克羅加將軍號……二十多艘躉船,不遠不近地停泊在伶仃洋,等著鴉片商人的到來。

除了躉船,伶仃洋上往來穿梭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隻。最小的是舢板,多是貧苦漁戶,並無力走私鴉片,為躉船上送米糧、小吃、器具,賺點兒小錢。大點的是“快蟹”,又稱“扒龍”。“快蟹”本是海盜船,船身狹長,帆張三桅,兩側各置槳數十具,每槳配身強力壯水手兩人,舉槳時如蟹腳伸縮,其速極快,故名“快蟹”。元明時期,“快蟹”就聞名珠江口外,海盜用之搶劫財物,後來則用之走私鴉片。船上裝有槍炮,官兵追緝時便加速逃竄,開炮拒捕。官兵莫可奈何。到了後來,水師也配備了“快蟹”,算是以毒攻毒。伶仃洋一帶的“快蟹”有六七十隻,名義上都有正當營生,其實無一例外都走私鴉片。

再大的船是近年來從美國商人那邊時興過來的“飛剪”船。這種船船身細長,船頭尖削,空心,且有一杆斜桅;船身裝置高聳入雲的桅杆三根或四根,每杆上有五道帆或六道帆,在頂桅帆上還掛有月亮帆和支索帆,船身兩側還有外伸帆桁,可掛翼帆。因為帆多,麵積大,可乘八麵來風,尤其是逆風的時候,可以通過調整帆的角度,走之字形,照樣可以借逆風行船。因船身低矮,幾乎貼著海麵剪浪而行,因此被稱“飛剪”。“飛剪”不以載重量見長,最大的不過裝四五百噸;它是以快取勝,從伶仃洋到印度的加爾各答,隻需四十多天,而一般的帆船則需要八九十天。做生意,快一步就有錢賺。特別是中國的茶葉,早一個月運到倫敦,“新到中國雨前茶”,牌子一掛,趨之若鶩,那是多大的一份利!

西南方向,有一艘三桅大船駛來,看吃水,就知道所載不下兩千噸。這是隻有海洋霸主英國的商人才會有的大船。看到老主顧到來,便有躉船派出小舢板駛去,把商船夾帶的鴉片一船船運回到躉船上。遠處就有專管鴉片緝私的水師官船,上麵掛著“韓”字大旗,都知道那是水師韓副將的座船,他的座船前還有兩艘“快蟹”巡船。但不用去管,因為早就取得默契,他們此時是不會幹涉的。

商船卸完鴉片,便向東北方向駛去,目的地是廣州,在那裏,他們將繼續進行茶葉、生絲、布匹、綢緞、大黃、白鉛、瓷器及糖等合法生意。同時,他們帶去了少量的鴉片樣品,與設在廣州的窯口商人或大商販派出的代表談妥,一手交錢,一手交提貨單。提貨者再雇快蟹到躉船上憑單取貨。取了貨,或者乘夜運往廣州,或者運往他處,由此流向大清的角角落落。這個交易程序,其實盡人皆知。水師的巡緝船當然更知底細,但他們很少去巡緝,彼此都有背後的溝通,一般到不了撕破臉皮的程度。

看到鴉片運到躉船上,水師的巡船該上場了。果然,一艘“快蟹”舉槳飛馳,向躉船駛來,到了躉船邊戛然而止,貼著船舷停了下來。躉船上的洋人連蹺大拇指,口中叫著:“good、good!”中國雇工則吱呀呀把一架鐵舷梯搖下來,垂在“快蟹”邊。韓副將和文書還有兩個護兵先後登上躉船。

英國船主早就由通事陪著,站在舷梯口等著,通事向韓副將打千請安,英國船主行的是鞠躬禮,弓腰伸手做一個請的手勢。躉船上好不熱鬧,甲板上堆滿了鴉片箱,箱子上貼著兩支箭穿過一顆心的商標,那是東印度公司的標誌,顯然,這是最昂貴的“公班土”,是鴉片中的上品,都是由英國人從加爾各答販來。還有貝勒那斯所產稱“刺班土”,麻爾窪所產“白皮土”或“白土”“小土”。這些都產自印度。此外,還有一種“金花土”,產於土耳其,由美國商人販運,質量和產量都無法與“公班土”相比,但價格便宜。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購買鴉片的買主們正在打開箱子,拿出一個黑褐色的鴉片球,拿小刀剜起一塊送到齒間咬幾下,憑他們的一條舌頭,就可品出鴉片的真假和質量。他們都認得韓副將,尷尬地一笑,然後各忙各的。

甲板上帆布下蓋著的是幾門火炮,那是用來對付海盜的;韓副將明白,如果鬧僵了,這些火炮也會用來對付他的水師巡船。他知道自己的水師在這些火炮前,幾乎是不堪一擊。好在大家沒鬧崩,船主和通事陪著韓副將向船艙裏去。艙門口摞著一箱箱的洋銀元,還有鑄成元寶形狀的中國紋銀。這些錢財就那麽不經意地擺在那裏,連看守的人也沒有。進了客廳,韓副將坐下,仆人敬了雪茄和咖啡後,他和藹地問:“剛才好像又進了一批,有多少箱?”

通事代船主回答:“不多,三四十箱。”

韓副將說:“上麵嚴禁,我們是吃官飯的,不能不效忠朝廷。我得向鄧總督有所交代。我看,還是讓人去量一量。”

走私鴉片船要向水師交納規費,標準是拿繩子量出船的長和寬,乘起來的數目就是規費的基數。

通事與船主嘰嘰咕咕一通,通事說:“韓將軍,水師的規費,最近已經交過了。您看,是否高抬貴手?”

韓副將說:“交是交過了,可那是一個月前了。這一個月間,進進出出,又過了多少箱,你們比我清楚。”

通事再和船主商議後,對韓副將說:“將軍請到內艙說話。”

韓副將對他的護兵和文書說:“你們就在這裏等我。”

約有十分鍾,韓副將心滿意足地走出來了,說:“按舊例,取四箱。”

水師巡緝隊與鴉片船有協議,規費之外,每萬箱再收四百箱作為緝私成果,上解總督府。近三年來,他每年都上繳五六百箱,總督鄧廷楨上奏請獎,道光皇帝下旨賞加韓副將提督銜。

四箱“公班土”從躉船上吊下去,放到“快蟹”裏,韓副將則在護兵的扶持下走下舷梯。等他坐穩了,三十多副槳同時劃動,“快蟹”箭一般地駛向遠處的座船。

看到水師巡船遠去,一艘艘舢板、“快蟹”,還有“飛剪”向躉船聚攏過來,滿載後四散而去。“快蟹”多是向北,是廣州方向,那裏有大批的大小窯口等貨;也有向東去,方圓百餘裏都是他們的送貨範圍。“飛剪”船多是揚帆東去,他們將往廈門、福州、寧波、定海,再遠甚至到煙台、天津,在那裏的海麵上,有老主顧等著他們的“洋藥”。

這些從伶仃洋上再次起程的“洋藥”,雖無腳不能自行,無翅不能翱翔,但他們借船舶之艙,驢騾之背,挑夫之肩,販夫之小輪車,幾乎登陸到大清的角角落落。流入廣東的,可由梧州、潯州轉銷於廣西,由樂昌、連州等地轉銷於湖南,由南許、大餘轉銷於江西。流入福建的,由浦城、福鼎、壽寧轉銷於浙江。流入江蘇的,由長江水道突入湖北,又經商州龍駒寨、旬陽、蜀河入陝西。流入山東的,轉銷於河南、直隸。流入直隸者向西銷往山西,往北則由山海關、錦州流入盛京。或者從營口登陸,一路北上,以至吉林……

鴉片走私在伶仃洋上交割,合法的買賣則在廣州城南的十三行進行。這片地方在廣州城西關外、珠江北岸,剛興建時這裏還是廣州的郊區,如今卻已經是廣州最繁華之地,就是皇宮所需金銀及各種“奇技**巧”的洋貨,也大都向此索取,因此又有“天子南庫”之稱。

廣州十三行的稱謂到底源於何時,有多種說法。通常的說法是,追根溯源,得追到明朝的時候,葡萄牙人占據澳門,明廷設牙行,指定商人專門與洋商交易,這些商人稱為行商。清初,因為戰事頻繁,又因為收複台灣實行禁海,對外貿易停頓。等康熙收複台灣後,重開海禁,設閩海關、浙海關、粵海關、江海關四口通商。到了乾隆年間,朝廷怕與夷人交往太多把大清國的民風帶壞了,乾隆下令,改為粵海關一口通商。不過對洋人的說法是,大清國啥也不缺,沒必要設這麽多海關與你們互市。你們從海上來,最近的就是廣州,隻留粵海關與你們交易就足夠了。從此,廣州成為中國唯一對外貿易之地。清沿襲明製,洋人交易必須通過行商。大概康熙年間行商是十三家,因此有了十三行的說法。不過,有時多,有時少,並非恒定十三家。最多的時候曾經達到二十八九家,少的時候隻有七八家。這些行商是與洋商交易的商人,同時又要代表朝廷對洋商進行約束管理。朝廷為什麽不設官員與洋人打交道,卻把管理職能交給商人?因為在大清國眼裏,洋人是夷類,也就是未開化的野蠻人,還不配與官府打交道。而且,中國曆代重農輕商,士農工商,商居其末,商人再有錢,見了官員也低三分。何況是洋商!在朝廷的公文中,一律稱之為夷商——蠻夷商人。

夷商沒有資格直接與官府打交道,他們有所請,得通過行商遞“稟帖”。他們還不準進廣州城。他們要吃喝拉撒,怎麽辦?就在廣州西關外行商聚集的地方,由行商們投資建了館舍,供洋商租用,稱之為商館區,中國人則稱為夷館區。建築當然都是洋人風格,與附近的中國建築各異其趣。夷館區前,直到珠江岸邊,是一個大操場——中國人叫校場,洋人早晨或下午,在裏麵跑步,遛狗,還有幾排木頭架子,洋人在上麵吊膀子,翻跟頭。

租住十三行的夷商,朝廷給出的清規戒律特別多,不準帶女人來,情婦不行,使喚丫頭不行,就是妻女也不行;洋人不準隨便出商館區,隻有每月初八、十八、二十八三天,可到珠江對岸的海疃寺遊玩,每次僅限十人,必須由通事陪同,還必得在日落前回來;冬天洋人商船要借東北季風往歐洲回航,貿易結束,十三行街的洋商不能在此過冬,必須到澳門去……洋商們感到不可思議的規矩太多。他們鬧不明白,為什麽呀?憑什麽呀?沒人回答他們的疑惑。因為在中國人看來,很簡單,你們是夷人嘛。

中西貿易,全由廣州一口經營,這是多大的利益!不到百年,十三行成為廣州乃至整個中國最為繁華之地,不少行商一夜暴富。十三行地方東西不足一裏,南北一裏稍多,在這個彈丸之地,洋行、商鋪、貨棧、商館林立,其交易額何止萬萬兩。“十三行商”“十三行街”“十三夷館”“十三行貨”聞名全國及至世界。

商館區西側有東印度公司商館,是十三行裏最氣派的商館,前麵還有一片不小的花園,叫英國花園。此時,已經變為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的駐地。

英國政府設立商務監督,時間不長,是四年前的事情。此前,英國在華商務由東印度公司壟斷,派一名大班負責管理在廣州的商人。四年前,也就是道光十四年(公元1834年)4月,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被取消,英國商人對華貿易進入自由階段,駕著帆船到廣州來的英國商人驟增。這些商人如何管理?中國官方是希望英國再派個“大班”來管理,一如舊製。英國政府則希望借此機會,派官員到廣州來,不但管理商人,而且經手與中國的外交,建立起在他們看來正常的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關係,而不能再如從前,隻是商務關係,更不能像從前那樣通過十三行行商遞交屈辱的“稟帖”。

如今的商務監督是查理·義律,出身於英國貴族,十五歲就入英國海軍,是首任監督律勞卑的秘書。他已經是第四任監督,但改變中英貿易體製的目標仍然沒有實現,他與中國官方打交道,仍然要由十三行代遞稟帖。

他一直在為此努力。這天晚上,他約請了英商中的兩位密友——查頓和馬地臣前來密議。

威廉·查頓時年五十四歲,因為人很精明,精神頭又好,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他是蘇格蘭人,十八歲從愛丁堡大學皇家外科學院畢業,決定到東方闖一闖。他做了東印度公司一艘商船上的醫生,隨船十幾年,捎帶貨物經營,不但積累了資本,更積累了經商經驗。後來他幹脆辭職,在廣州經商。

坐在查頓對麵的詹姆斯·馬地臣,比他小十二歲,也是蘇格蘭人,也是愛丁堡大學畢業。不過馬地臣出身貴族,比查頓的起家更體麵一些。如果說查頓起家於東印度公司的貿易船上,走的是“甲板”之路的話,那麽,馬地臣則是從加爾各答商行的“賬房”案上開始學習生意經。他大學畢業後到加爾各答叔父的公司從事會計工作。工作了六七年,有一次他叔父委托他把一封信遞交給英國船長,結果他隻顧在酒吧和女人浪漫,把這事忘了,等他想起來時,船已經開航了。那時候從加爾各答到中國,要借季風行船,一年隻打一個來回,這一失誤無可挽救,他被叔父趕回英國。一位老船長勸他說:“為何不到廣州去碰碰運氣呢?”反正回家也沒顏麵,馬地臣就改變了主意前往廣州一試。到了廣州,他就從事鴉片走私,很快和查頓相識。後來,兩個人又到同一個公司合夥做生意。當時鴉片走私的中心在葡萄牙人控製的澳門,查頓和馬地臣千方百計把走私船開到了離廣州城二十餘公裏的黃埔,在他們的帶領下,黃埔成了鴉片走私的新基地。到了道光十二年(公元1832年),兩人正式合夥成立了查頓·馬地臣公司。

查頓·馬地臣公司成立後,兩人都是如虎添翼。查頓瘦高個,性格急躁,善於策劃,擅長演講;馬地臣是個矮胖子,性格溫和,不善言辭,但長於落實。兩個人雖相差十幾歲,但彼此配合很好。在鴉片走私船被趕出黃埔後,到伶仃洋泊躉船走私鴉片,就是兩個人的主意;看到飛剪船速度快的巨大優勢,發現其蘊含的商機,首先大量購進飛剪船用於鴉片走私的,又是他們兩個;用飛剪船把鴉片運往廈門、寧波、舟山,開拓中國沿海市場的,還是他們兩個。查頓·馬地臣公司步步著先,迅速發展,鴉片走私量至少占英國鴉片商人的三分之一。

兩人影響如此巨大,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義律自然會特別重視。義律反對鴉片貿易,鴉片走私商都不太喜歡他,願意給他出主意的,似乎也隻有查頓和馬地臣兩人。

義律見到兩個人後,第一句話就是:“我聽到消息,中國朝廷要嚴禁鴉片走私,我打算配合他們,以獲取支持,為大英帝國開拓市場爭取機會。”

查頓說:“我也得到消息,中國大皇帝想嚴禁鴉片。不過,他的臣屬們能做得到嗎?以我多年的經驗,無非是多費些錢財去賄賂他們罷了。”

馬地臣說:“是啊,中國這個可笑的政府,從兩廣總督,到他們的廣東巡撫,再到海關監督,水師巡船,各級衙門的師爺、小吏,誰不向鴉片伸手?就連京中的軍機大臣,也在等著鴉片走私的分肥。他們的大皇帝要嚴禁鴉片,廣東的官員們一定比我們還要反對。”

查頓說:“我們不妨也學葡萄牙人的辦法,籌備一個賄賂基金,專門來打點那些貪婪的官員。”

澳門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賴鴉片走私。從雍正朝起,朝廷就行文禁煙,到了嘉慶、道光年間,禁煙的風聲一年比一年緊。不過,風聲再緊,隻要廣州官員尤其是具體辦事的官員不配合,所謂嚴禁,不過是隻打雷不下雨。澳門葡萄牙人的辦法很直接,就是行賄廣州的官員。他們對運入澳門的鴉片每箱征收四十元,每年大約可征得十幾萬西班牙元。這筆錢就是澳門葡萄牙人給清廷官員戴的遮眼罩,官員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澳門鴉片走私得以半公開進行。

義律對此不太感興趣,說:“走私鴉片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你們都知道,我憎惡鴉片貿易,作為一個基督教國家,這種強行的鴉片貿易是一種恥辱和罪孽,我看不出它與海盜行為有何不同。我甚至認為,靠著持續、大量地走私邪惡的奢侈品而進行貿易不會有好下場。落後、愚昧的大清國,人口是那麽多,市場是那麽大,我更期待的是中國打開大門,自由貿易,這是個比印度更加龐大的市場。”

查頓有一張演說家的利口,他與人說話,聽上去就像是一場演講:“你和我最初到中國的想法一樣。我與中國人打交道三十多年了!我剛到中國的時候,知道中國人口是那麽多,我就想,如果中國人的上衣能比現在長出一寸,就足以養活倫敦所有的紡織廠。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中國人改用刀叉,那就足夠倫敦所有餐具工廠忙活十年八年。這種想法是多麽可笑,中國人隻重視他們的傳統,他們的衣服絕對不會參照我們的式樣長出一寸,我們運到中國的餐具刀叉,他們隻當小玩意送人。中國人完全是個自給自足的社會,他們關起門來完全生活得很好,他們不需要我們的任何東西。從他們的大皇帝到普通百姓,都是如此固執!我們販給中國人的大宗商品是東南亞的香料,印度的棉花,歐美的銀元、鍾表,可是東南亞的香料正在枯竭,印度的棉花運過來賺不了多少錢,而鍾表中國人已經能夠製造,墨西哥革命後,白銀產量大幅降低。我們沒有什麽商品是中國人必需的,但我們需要他們的茶葉,不光大英帝國,就是整個歐洲,都被中國的茶葉和瓷器還有他們的絲綢俘虜了!我們運回一船船茶葉和瓷器,運到中國的隻有一船船白銀。中國人隻需要我們的白銀,這種貿易逆差實在不可忍受!我們終於發現了鴉片,這是中國人唯一需要,而且嗜好的商品。中國人需要,我們運來鴉片,運走茶葉,這是公平的貿易。誰讓他們需要呢?”

義律說:“這是自欺欺人。我們都知道鴉片是毒品,大英帝國就不允許臣民吸食。我們的目光應該離開那害人的鴉片,向中國沿海,向中國如此廣闊的北方望去。如果中英能夠平等貿易,那將開創一個新時代!”

“那當然很好。”馬地臣總是不急不躁,“但是,平等貿易實在太難了。中國人從來沒把我們當平等的國家來看待。他們稱我們‘夷人’,罵我們‘番鬼’,說我們的鼻子像鷹嘴,眼睛像貓眼,胡子像刷了紅漆,肉白得晃眼,甚至愚蠢地認為我們腿不能彎曲,眼睛到了中午就看不見。”

查頓說:“大英帝國不是不想與中國平等,曾經派出了兩個使團,都被中國人粗暴地拒絕了,監督不要再抱幻想。”

查頓說的兩個使團,一個是馬戛爾尼使團,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9月以賀乾隆帝八十大壽為名出使中國。這是歐洲國家政府首次向中國派出正式使節,隨員包括天文家、數學家、藝術家、醫生八十餘人,還有九十多名衛兵。所攜“貢品”約值一萬五千英鎊,內有天文、地理儀器、圖書、軍用品、車輛、船式,總計六百箱。當乾隆皇帝知道使團並非專為祝壽而來,而是希望中國開放寧波、舟山、天津等地為商埠,打開中國市場,他龍顏大怒,對英國人的要求一概不準。馬戛爾尼的隨員安德遜在回憶錄中說,“我們的整個故事隻有三句話:入北京時像乞丐;在那裏居留時像囚犯;離開時則像小偷。”

另一個是阿美士德率領的使團。時間是嘉慶二十一年(公元1816年),當時法國皇帝拿破侖剛在滑鐵盧大敗,英國實力更加強大,認為有必要重新審視中英貿易關係,因此派阿美士德率團訪華,目標還是謀求中國開放口岸,擴大通商。但因為禮節問題,惹怒了嘉慶帝,使團連嘉慶帝的麵也沒見上,就被逐離北京。

“我見過阿美士德勳爵。”查頓說,“當時我還在隨船,到廣州的時候,正好使團南下。阿美士德勳爵非常喪氣,他在商行為他舉辦的歡迎會上說,‘屈服隻能導致恥辱,而隻要捍衛的立場是合理的,態度就應當堅定果決,哪怕付之軍事,唯有如此才可以取勝。’後來你可憐的前任死去了,我認為原因就是我們還不夠強硬,如果當時有一支艦隊,中國早就低下他們高傲的頭顱了。教訓讓我清醒,我向來堅持對中國人要強硬,應該用大棒敲疼他們的屁股,甚至敲打在他們可笑的前額上,讓他們明白,誰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戰爭不是一個外交家應該追求的選項,而且帝國政府也不支持激烈的方式改變與中國的現狀。這一點詹姆斯最清楚。”義律搖頭,看了一眼馬地臣說。

馬地臣的確回國動員過英國政府,對中國實行強硬政策。那是四年前,律勞卑去世,他代表廣州英商送律勞卑夫人及女兒返回英國,他還同時帶著查頓聯合英商起草的一份請願書,要求派遣一支艦隊給以軍事支持,作為對這位“不幸人士”、對英國國旗和這個國家所受羞辱的補償。當時英國內閣首相是威靈頓,他對請願書的內容很不以為然,對請願書的激進建議更不感興趣,他認為遵從舊例,讓獲取大量稅款的茶葉生意、換取大量白銀的鴉片生意正常運轉,是最明智的選擇。

查頓一提起威靈頓就上火,他哼一聲說:“那是個冷血的家夥,一個恭順和奴性的爬蟲,他就不配當大英帝國的首相。他的首相隻當了不足一年就垮台,這就是上帝給他的教訓,也是大英帝國崛起的商人們用腳投給他的票。一個不為英國商人著想,不能維護帝國商業利益的人,是不能坐在首相的位置上的。”

馬地臣說:“雖然遊說政府不甚理想,但我通過公司的往來客戶,聯係到了曼徹斯特、利物浦和格拉斯哥等城市的工商界。我臨返回中國的時候,我為曼徹斯特商會草擬了一份《大英帝國對華貿易的無保障狀況》陳情書,上呈外交大臣。我接到的國內信件說明,帝國政府對中國的政策正在走向強硬,尤其巴麥尊子爵重新執掌外交部後,他有一番雄心壯誌。”

巴麥尊全名是亨利·約翰·坦普爾·巴麥尊,他是英格蘭貴族,已經是第二次出任英國外交大臣。

義律搖頭說:“恰恰相反,我剛剛收到巴麥尊子爵的信,他轉告我,女王陛下政府不支持英國臣民違反貿易國的法律。商人們如果因違反中國法律而遭受的任何損失,必須由當事人自己承擔。至於采取武力威懾以實現鴉片貿易合法化的方案,女王陛下政府現在沒有看到足夠清晰的理由采取這種措施。”

查頓聳聳肩說:“這是官方的姿態罷了。如今對華貿易不但為英國航運業提供了十萬噸的業務,為每年三百多萬英鎊的印度產品提供市場,更為大英帝國提供了五百萬鎊的稅收。而其中鴉片貿易比絲綢和茶葉的貿易之和還要多。如果沒有適當的保障,貿易就勢必任由行商或中國官吏擺布,英國財產天天處在險境之中,我不信大英帝國對鴉片商人的利益會無動於衷。大英帝國是建立在商船上的帝國,商人財產遭受損失,大英帝國的根基就會動搖。我有足夠的信心,說動帝國政府不會對商人袖手旁觀。”

馬地臣說:“演說是威廉的優勢,如果有他出麵,憑他睿智的目光、動人的演說,一定能夠打動議會。”

查頓說:“如果中國政府對鴉片貿易采取強硬手段,對英國商人財產造成損害,我就回國去爭取議會的支持。我希望監督能夠保持強硬,維護大英帝國的尊嚴和英國商人的利益。至於說動帝國派遣艦隊前來,盡管交給我好了。”

義律說:“從我個人的立場,我反對鴉片貿易;從國王委派的政府官員職責出發,我必然會維護大英帝國的利益。但在絕望之前,我還是希望與中國政府合作,支持他們禁煙,而作為回報,我期待能夠爭取到兩個目標。一是駐華商務監督的平等公正的地位,以及入駐省城的權力,同時可與中國地位相當的官員平等交往,而不再通過行商遞稟帖。二是更自由的貿易。我期待能夠恢複到一百多年前,四口通商而不是僅限廣州一地,而且不能僅限與行商交易,而是與所有的中國商人。”

馬地臣問:“監督打算通過什麽手段達成你說的兩個目標?”

義律說:“通過談判。我支持他們禁絕鴉片,他們支持我的合理要求。”

查頓說:“我可以肯定地說,你這兩個目標,恐怕一個也實現不了。”

義律說:“我會盡上我所有的努力。不成,再作他想。”

查頓和馬地臣告辭,出了門,查頓對馬地臣說:“我們這位監督真是像孩子一樣天真。看吧,現實會讓他碰得頭破血流。我已經打定主意,一旦形勢嚴峻,我就立即回國。至於公司的業務,我會完全交給你,我相信你會比我在的時候打理得還好。”

廣州城內兩廣總督的簽押房裏,六十多歲的鄧廷楨正在為如何回奏朝廷發愁。

一個多月前,鴻臚寺卿黃爵滋上了一份奏折,痛切奏陳鴉片耗銀於內,漏銀於外,要求禁絕鴉片,堵塞漏厄。道光皇帝下旨,令盛京、吉林、黑龍江三將軍及各直省督撫,各抒所見,妥議章程,迅速具奏。

鴉片害人,當然要禁。鄧廷楨是兩年前接任的兩廣總督,都知道廣州是鴉片走私的老窩,是全國鴉片毒源,他一上任就采取嚴禁措施,恢複設立廣東水師巡船,專司緝私;又令水師驅逐了香山金星門一帶的鴉片躉船,查扣了十幾隻快蟹走私船,掃**了設在黃埔的幾個鴉片窯口。道光帝幾次下旨稱讚,水師副將韓肇慶還因緝私卓有成效而賞加提督銜。效果是有,禁煙的風聲是緊了不少,但真正效果鄧廷楨心裏一清二楚。鴉片走私,說是毫發未損當然不當,不過的確並未傷筋動骨。

不是他不想,是行之太難。廣東尤其是廣州的各級官員,但凡與鴉片走私摸得著邊的,誰不從中貪賄?各級衙門的胥吏、衙役,十有八九抽鴉片,他們更是不肯真正禁煙。縣官不如現管,如果手下人都是陽奉陰違,即使他們“嗻嗻”連聲,仍然不過是水過地皮濕。他這總督又奈若何?當官的民憤大了不行,官憤大了更難以立足!

當然,拿出他兩廣總督的權威來,嚴厲推行,讓鴉片走私傷筋動骨,也不是做不到。兩廣官員的臉色他可以不顧,但紫禁城裏皇帝的臉色、軍機大臣的臉色他不能不仰望、揣摩。摸不透上麵的真實心思,費力不討好倒沒什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又何苦來哉!道光皇帝登基以來,嚴禁鴉片的皇皇上諭一道接一道,一年嚴比一年,但鴉片的走私量一年比一年暴增,這一事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兩年前鄧廷楨剛接任兩廣總督時,太常寺卿許乃濟上了一道奏折,建議朝廷對鴉片實行“弛禁”,就是讓鴉片貿易合法化,在海關納稅,可以增加一大筆收入;讓內地種植鴉片,與洋人鴉片抗衡,販賣鴉片無利可圖了,洋人自然不再做這門生意。道光帝也是把這份奏折發下,讓大家討論,許乃濟惹了一身臭罵,但結果是不了了之,到目前朝廷也並未給許乃濟任何處分。這說明什麽?說明皇帝在是不是真正嚴厲禁煙上,仍然猶豫未決!

道光皇帝是有名的勤儉皇帝,龍袍上都打補丁。鴉片猖獗,白銀外流,他如何不痛徹心扉?他卻一直沒下決心嚴禁,又是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鴉片走私無孔不入,要嚴禁說易行難;也許讓鴉片合法,海關增上百萬兩的關稅實在太誘人;也或許,他擔心嚴禁走私,難免會與洋人起衝突,萬一動兵,朝廷何處籌餉?這次,黃爵滋的奏折發下讓督撫們討論,是不是說明皇上的心思又被嚴禁打動了?

黃爵滋一直主張嚴禁鴉片,尤其是任監察禦史後,幾乎年年都在折奏中提出嚴禁的主張。這次他提出的主張,鄧廷楨實在不敢苟同。黃爵滋的主張,概而言之,四個字:重治吸食。他認為近年來白銀外漏越來越嚴重,是吸食者越來越多,“耗銀之多,由於販煙之盛;販煙之盛,由於食煙之眾,無吸食自無興販,則外夷之煙自不來矣。今欲加重罪名,必先重治吸食。”他奏請,無論官民,吸食者給予一年期限戒煙,若一年之後還有吸食,平民一律處死,官員除本犯官治罪外,其子孫不準考試。

“一年不能戒除則處死,我實在不能苟同。”鄧廷楨說,“有人販賣,才有人吸食。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販賣鴉片好比殺人犯,吸食鴉片好比自殺。自殺的如果處死,那罪更大的販賣者又該如何治罪?不治販賣,卻重治吸食,是本末倒置。我看,倒不如許叔舟弛禁的主張更有效。”

許叔舟就是許乃濟。

他的心腹幕僚陳治鴻說:“東翁千萬不要做此想,弛禁一詞尤其不能出自吾師之口。鴉片害人害國,事關天下風化,無論行不行得通,隻要持嚴禁的說法,就在道義上站得住腳,總不會錯。弛禁的辦法再可行,百世後,青史特書某人讚同弛禁,則會累及子孫。”

鄧廷楨說:“道理我懂。不過,如何禁煙總要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在書屋裏慷慨陳詞,閉門造車,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陳治鴻說:“關鍵是朝廷的決心。治鴉片之禍,無非是斷絕進口,杜絕興販,治理吸食三個方麵。東翁不妨提出源流並理,本末兼治。進口要堵,興販要打,黃寺卿重治吸食,一律處死的辦法東翁仍然不妨附讚。這裏麵有個好處。”

鄧廷楨問:“哦,什麽好處?”

陳治鴻說:“如今要論鴉片源頭,隻在廣州;論吸食,則全國十八行省以及盛京、吉林、黑龍江,幾乎無可幸免。如果重治吸食,則各行省都責無旁貸,如果隻治源頭和興販,恐怕板子隻打在廣東。”

“哦!”鄧廷楨恍然大悟,“要想嚴禁鴉片,僅廣東怎麽行得通?好,就該源流並理,本末兼治!”

陳治鴻說:“黃寺卿的奏折中點了伶仃洋上的躉船,東翁早有意把他們趕出去,不如趁此時機,讓水師與他們交涉,讓他們退出伶仃洋。不然,等皇上過問起來,麵子上就不好看了。”

鄧廷楨說:“我昨天已經與水師關軍門商議過,大概此時他已經行動了。”

紫禁城內,天子正寢本是中軸線上的乾清宮,但自從雍正登基,再未到乾清宮起居,而是住到了是乾清宮西側的養心殿。一則這裏設施樸素,符合雍正的心性,二則此地距離軍機處很近,便於君臣就近議事,從此養心殿成了天子正寢、議政之所。

已經是辰正,養心殿西暖閣裏,君臣已經議政一個多小時。

道光皇帝愛新覺羅·旻寧,從禦座上下來,一邊走,一邊捶腰。禦座坐起來並不舒服,時間稍久,便板得腰酸背疼。

跪在地上的五位軍機大臣也都累了。這五位軍機大臣,三滿兩漢,分別是領班軍機大臣、太子太保、文華殿大學士、上書房總師傅郭佳·穆彰阿;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潘世恩;東閣大學士王鼎;禮部尚書索綽羅·奎照;戶部左侍郎費莫·文慶。這五位軍機大臣,王鼎七十一歲,潘世恩七十歲,奎照、文慶都是六十有餘。領班軍機穆彰阿反而數著最年輕,他與道光同齡,時年五十六歲。從道光七年他到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算起,已經是十一個年頭的老軍機了。不過還有個更早的,就是東閣大學士、管理戶部的王鼎,他比穆彰阿的軍機大臣還早兩年,隻是他屬於剛正不阿一路上的人,是有名的理財能手,朝廷離不了他,但領班軍機的位子,他是坐不上的。

道光皇帝需要的是穆彰阿這樣的領班軍機。穆彰阿是聰明人,他二十五歲中進士,在滿人中算是難得的人才;他詩文也作得很不錯,但為人內斂,並不輕易示人;他以愛才出名,兩任鄉試考官——到省裏去主持選拔舉人的考試,五任會試考官——朝廷最高級的掄才大典、從舉人中考選進士,八次教習庶吉士——就是給進了翰林院的進士們當老師,此外兼充玉牒館、實錄館、武英殿、國史館總裁,兩次管理鹹安宮官學。不要小看這些“教職”,無論鄉試還是會試考官,錄取的舉人、進士都是他們的門生,而這些門生大部分都將成為大清的官員,穆彰阿因此門生故吏遍天下,以致被朝野稱為“穆黨”。就是他的座師、漢軍機首領潘世恩,也對這位學生畏懼三分。

勢大未必是好事,有時會成為皇上的心病、招禍的根源。但穆彰阿沒讓道光心生顧慮,因為他在道光麵前非常收斂,而且特別善於揣摩上意。這一點,他是從前任領班軍機曹振鏞那裏學來的。曹振鏞曆乾隆、嘉慶、道光三朝,仕途一馬平川,年屆80歲才致仕——退休,當官長達……年,道光元年起任了十五年領班軍機大臣。有人請教為官之道,他說:“多磕頭,少說話耳。”穆彰阿得其真傳,一切以道光的好惡為好惡,從不讓皇上有“骨鯁在喉”的不快。

穆彰阿碰一下頭說:“都是奴才無能。”

其他四位軍機也都如此領罪。

“朕沒有怪你們的意思。”道光說,“你們輔佐朕,也都是竭盡心力。朕深夜難眠,思來想去,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鴉片猖獗,白銀外流!朕和你們再節儉,也抵不住白銀嘩嘩流向洋人口袋!”

道光登基後,躬身以行,褲子破了膝蓋上打個“掌”繼續穿,皇後千秋節(生日),以一碗打鹵麵大宴群臣,他的禦膳,好多時候就是豆腐燒豬肝。他在位已經十八年了,一直倡行節儉,力戒侈靡,始終如一。但國與家的日子好像並未因此有起色,反而是地丁錢糧征收起來越來越難。以致有的大臣發出了這樣的質問:為什麽乾隆朝揮金如土而國庫充盈,如今日日節儉卻民生罕裕,“豈愈奢則愈豐,愈儉則愈吝耶?”

這些議論自然也會傳到道光的耳朵裏。他當然不願承認吏治比之從前更加腐敗,也不願承認他的氣魄無法與康熙、乾隆相比。他越來越覺得鴉片禍害天下,是個永遠填不滿的大窟窿!

他又拿起禦案上林則徐的奏折,向軍機大臣們說:“林則徐警告說,若猶泄泄視之,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興思及此,能不股栗!朕是夜夜驚心!”

穆彰阿說:“鴉片戕人身體,督撫將軍無一人有異議。鴉片造成白銀外流,議奏的二十五位督撫將軍,隻有兩人對此不以為然。”

自從發下黃爵滋的奏折,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督撫、將軍們的複奏已經全部到京。道光已經閱過一些,今天君臣要拿個定議。

道光問:“是哪兩人?”

穆彰阿說:“一個是盛京將軍寶興,他認為,財之耗,不盡耗於外夷,戶口之眾,百倍當年,天地生財有限,食之者眾,財難免有耗盡之虞。還有一個是貴州巡撫賀長齡,他的意思和寶興差不多,認為大清承平二百餘年,生齒日繁,費用日廣,白銀日緊,勢所必然。”

道光說:“從前朕也如此認為,不過現在看來,這是糊塗說法。康熙年間,生齒比之前明,比之前元,不是多出數萬萬嗎?卻創出了康熙盛世!把銀荒財盡歸之於生齒日繁,沒有道理!至少,不是全部道理!鴉片造成白銀外流,這麽淺顯的事實,他們怎麽能視而不見?”

穆彰阿繼續奏道:“黃爵滋所奏,限期不能戒吸者,一律論死,二十五位督撫將軍,隻有六人附讚。其他一十九人,均不讚同。”

“大家以為,可以加重吸食者罪名,但不致論死。不少督撫認為,聖朝寬大,不事峻法嚴刑。”穆彰阿說,“督撫將軍們無不讚同嚴禁鴉片,但嚴禁的辦法各有意見。山西巡撫申啟賢認為,黃爵滋所奏不為無見,但惜其未審情勢而過用峻法,惜其治流而不治其源。他提出應當力禁海洋載運,以塞來源,重懲官署吸食,以示準則,嚴開館之條,不令煽誘,加興販之罪,俾免流傳。山東巡撫經額布認為,查禁鴉片,關鍵在懲奸民之興販,嚴海關之禁令,舍此二端,別無良法。吉林將軍祥康認為,食煙者死,不免矯枉過甚,禁絕鴉片,首在力絕來源。”

“反對重治吸食的大臣不少啊。”道光皇帝問,“鄧廷楨呢?他是兩廣總督,他最了解鴉片走私的實情,他是什麽意見?”

穆彰阿奏道:“他也反對隻重治吸食者。他認為,把鴉片之弊,盡歸於吸食者沒有道理,尤其反對逾期論死的主張,如果這樣實行,恐怕會誅不勝誅。”

道光問:“那他打算怎麽禁?”

穆彰阿奏道:“鄧廷楨的辦法是嚴拿囤販窯口及攬載之快蟹舢板,絕其出入,以清販運之源。對這些人,他認為應當絞決而財產入官。對走私鴉片的洋人商船,應驅離伶仃洋麵。”

道光皺皺眉頭說:“把洋人驅離,是應當的,可是要提醒他,不要引起邊釁。”

穆彰阿奏道:“奴才回頭就把旨意四百裏加緊寄他。”

近來道光對鄧廷楨似不滿意,他又問:“琦善呢?他什麽意見?”

穆彰阿奏道:“琦善的意思,循流溯源,交通外夷、囤販鴉片者為首惡,人數並不多,主要集中在廣東一省;而吸食者眾,散居各省。如果隻重治吸食,是不治其少,而治其多;如果將吸食者論死,那麽囤販者又該如何論罪?”

“有道理,囤販者罪不可恕,似乎比吸食者更當從嚴治罪。”道光點點頭,又轉頭問潘世恩,“潘師傅,你怎麽看?”潘世恩已經七十,道光尊老敬賢,因此不直呼其名。

潘世恩有些耳背,勉強知道道光是問他的意見,說:“鴉片當禁,無一人反對,隻是禁的辦法各有不同。老臣以為,必定源流並治,如果隻重治吸食,似有不妥。”

道光點點頭,再問以理財著稱的王鼎。王鼎說:“鴉片當禁,且必須嚴禁,不然正如林則徐所言,不出數年,幾無用兵之餉。嚴禁從哪裏入手?大部分督撫將軍讚同嚴禁海口,臣也附讚。但是有一條皇上必須首先想到,就是一旦嚴禁海口,勢必影響海關稅收,如果中西罷市,海關稅收將會大打折扣。但隻要朝廷下定決心,咬牙挺過這一關,暫時損失點海關稅銀,將來遏製了白銀外流,算總賬、算長遠賬是有利於朝廷的。”

王鼎說:“臣聽說夷商十有八九販賣鴉片,如果嚴禁鴉片,正常貿易勢必大受影響,這一點,還請皇上特別留意。”

廣州有天子南庫之稱,一則有粵海關,二則有十三行,粵海關一年一百多萬兩的稅銀之外,朝廷年年都有勒派,三節兩敬,萬壽千秋,海關也都有為數甚巨的報效。這些銀子,大都來自鴉片商的賄賂,大家心知肚明。道光節儉到吝嗇的程度,不能不特別顧惜這筆收入。他心裏像被咬了一口,但臉上還要表現得不在乎,說:“如果能夠禁住白銀外流,以一百餘萬兩換來兩三千萬兩,朕何樂而不為!”

穆彰阿說:“隻要皇上嚴諭一下,君臣上下一心,不愁禁不了鴉片。這一個多月來,各省嚴禁鴉片,收效十分可觀。”

的確,這一個多月來,各省不時有查獲鴉片的奏報飛遞而來,八月十七日,林則徐奏報湖北繳煙一萬二千餘兩;八月二十一日,琦善奏報拿獲煙土一萬六千餘兩,人犯十一名;九月初六,山東巡撫經額布奏報在榮成洋麵搜獲煙土一萬三千四百餘兩;九月十六日,江蘇蘇州府地麵搜獲煙土六千餘兩;九月十七日,兩廣總督鄧廷楨報,搗毀窯口六個,抓獲販煙團夥首犯何老近,查獲煙土一萬四千餘兩……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不過是九牛一毛,每年廣州進口鴉片數萬箱,那就是幾千萬兩!大家其實都在做樣子,如果認真嚴禁,何止區區幾萬兩。但許乃濟“弛禁”鴉片的奏折已經上了兩年多,朝廷至今對此不置可否。其實誰都明白,許乃濟的弛禁,無異於不禁。既然皇帝沒有拿定主意,大家何必當出頭鳥?樂得觀望。

現在是陰曆九月下旬,京城已經很冷,而養心殿西暖閣還沒有升起炭火。以節儉為先的道光沒有下令,誰又敢自做主張?潘世恩和王鼎都是七十上下的老人,最先受不了,凍得抖抖索索,還不敢吭聲。潘世恩隻怕君臣議而不決,因此越班提議說:“臣等在軍機處已經議過,穆中堂的提議大家都極讚同。”

道光轉頭問穆彰阿:“你們是什麽意思?”

穆彰阿奏道:“奴才等認為,鴉片之來,皆由海口內地奸民與夷匪私相交易,加以弁兵縱容,受財護送,毫無顧忌,肆意暢行,痼習日深。奴才等就黃爵滋原奏及各大臣奏折,參互考訂,認為明刑所以弼教,立法貴乎因時,鴉片之禁,行之經年,果能及早查拏,何至流毒如今日之甚?原因盡在大小臣工,視為具文,不肯認真查辦,遂至泄遝應付,習慣成自然。奴才等以為,如今非雷厲風行,不足以震聾啟聵。海販窯口,實為禍首罪魁,必應一律從嚴,分別論死,方足以破奸徒之膽,而昭情法之平。巡海弁兵,假公濟私,內地奸商,輾轉銷售,以致開設煙館,引類呼朋,墮其術者,無不形同鬼蜮,傾家**產,對弁兵、奸商,必當重治其罪。至吸食者,廣為勸諭,逾期不能禁絕者,則課以重罪。如此,則源可塞,流可清。”

穆彰阿說:“這需要奴才等詳酌章程。奴才們有所瞻顧,重治吸食,說易行難,吸食者隱於千家萬戶,隻怕胥吏巡捕以此為借口,開了擾民索賄的惡例。總之,即使加罪,似應比興販設館者為輕方合乎情理。”

道光說:“好,你們盡快拿個章程出來,到時候再議。”

早朝終於散了,出了門,外麵寒氣逼人,大家都打個哆嗦。穆彰阿對潘世恩和王鼎說:“天說冷就冷了,您二老可得穿得厚一點。皇上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讓升火呢。”又對資格最淺的軍機文慶說,“孔修,你先走一步,讓他們備點點心墊巴墊巴,還備壺酒,讓大家暖暖身。”

軍機處在養心殿南,乾清門西,緊挨著內廷的西門隆宗門。穆彰阿一行出養心門往東,然後折往南,出內右門,往西一拐,就是軍機處。軍機處之設,始於雍正七年。此前朝廷大政秉於內閣,內閣辦事的地方在太和門外,也就是俗稱的外朝。雍正七年西北用兵,雍正以外朝事機不密為由,在隆宗門內,設軍機房,選內閣中縝密者入內辦事。西北用兵結束,軍機房並未裁撤,反而事權逐步加重,到乾隆年間,已經是軍政要務無所不掌,成為大清事實上的權力中心,而內閣成為可有可無的機構,內閣大學士也成了榮譽性的職銜。

軍機處雖然是權要機關,但是一直屬臨時機構,軍機大臣都是兼職,從大學士、部院大臣、各部侍郎中選,有時候督撫也可由皇帝特旨入值軍機。軍機處事涉機密,關防極嚴,外人不得擅入。軍機處內的聽差都是十五歲以下不識字的太監,具體辦事的則為滿漢章京。章京三十六人,晝夜分班值守,因此有自己的小廚房。文慶提前回到軍機處張羅,等穆彰阿一行回到軍機處不久時,幾樣熱菜和幾壺酒已經擺好。

軍機無小事,當值是不敢喝酒的。穆彰阿對潘世恩說:“潘相,今天天太冷,咱們抿一口暖暖身子,不算破例吧?”

眾人都應和說:“不破例,不破例。再說,喝一口暖暖身子,不敢多喝。”

這樣互相提醒著,一壺酒很快就喝下去了。

軍機一班人算得上融洽。從前曹振鏞領班,漢軍機占優勢,但曹振鏞為人極圓滑,軍機中並沒有明顯的滿漢之爭。穆彰阿當上領班不過兩年,還不到專權的時候,何況漢軍機之首潘世恩是他的老師。五個軍機大臣圍攏著悄悄偷酒取暖,倒顯得一派融洽。

幾杯酒下肚,暖和了不少。幾個人正打算散值,太監前來傳旨,皇上召見。

“出了什麽事?”穆彰阿有些緊張,“剛出來又叫起,這種時候不多。”

的確不多。當年平定張格爾時,軍情瞬息萬變,一天叫起數次是常見,如今並無兵戈戰事,那又是什麽大事呢?

太監說:“不要緊,您老說話時離萬歲稍遠一步準沒事。”

太監打起簾子,五位軍機大臣再次進了西暖閣。

道光拿著一份密折,正在若有所思,幾個人磕頭行禮,他連頭也沒抬,一邊看折一邊說:“琦善又上了一份密折,他查獲了一艘洋船,叫金廣興號,從廣州到天津來,竟然查出煙土十三萬一千五百餘兩!”

這是禁煙的一大成就,可喜可賀啊。

穆彰阿說:“奴才恭喜皇上,皇上嚴禁鴉片……”

道光搖搖手打斷穆彰阿說:“這實在沒有什麽喜可賀。頂多是琦善這個奴才辦事認真。朕是憂大於喜,憂心如焚呢。”

五位軍機麵麵相覷。

“想起來可怕。隻一條船,就搜獲十幾萬兩!從廣州北來的船,有多少條?鴉片走私如此猖獗,如果每條都如此夾帶,再不嚴禁,如何了得!”道光一頓腳說,“朕已經下定決心,要嚴禁鴉片。”

穆彰阿說:“奴才等唯皇上之命是從,隻要皇上拿定了主意,奴才等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道光說:“朕決定派人到廣東去,專事禁煙,你們看,誰可擔當此任?”

穆彰阿說:“奴才願往。”他並不是真想去,不過是表表姿態,因為他知道皇上絕對不會放他出都。

果然,道光說:“軍機上離不開你,你去不成。要從督撫中著眼。前去禁煙的大臣,必得有地方辦事經驗,又得操守極好,不會被煙販收買,又能熟悉南邊情形。”

穆彰阿說:“奴才舉薦一個人,最合皇上說的這幾條。”

道光問:“誰?”

穆彰阿說:“湖廣總督林則徐。”

道光拿眼睛問潘世恩等人,眾人齊聲說:“臣(奴才)等附議。”

“好,下旨著林則徐進京陛見。”道光又叮囑說,“不要多說,隻讓他進京就是。”

幾個人要跪安,道光說:“得給許乃濟個了結了。他上弛禁論兩年多了,天下人都看著呢,不處分他,天下人還會遊移觀望,不知道朕禁煙的決心。”

穆彰阿早就料到了,他以頭碰地說:“奴才請旨,對許乃濟,怎麽處分?”

道光想了想說:“處分就不必了吧,他也是一片忠心。就讓他致仕吧。”

幾個人出了養心殿,回到軍機處,安排軍機章京起草上諭。文慶平時在穆彰阿麵前亦步亦趨,他問:“穆相,您老平時說林少穆剛直有餘,變通不足,禁煙這樣的大事,您怎麽推薦他去呢?”

穆彰阿看他一眼說:“你說呢?”

這天,林則徐在校場監督燒毀煙槍後,返回湖廣總督署時已經是午飯時分。文巡捕正巧迎到儀門,從文件袋中抽出一個大封套,說:“大帥,廷寄,正要給您送去。”

所謂廷寄,就是軍機大臣寄發的上諭。一尺多長的牛皮封套上,是雕版刻印的扁宋大字“軍機大臣字寄”,後麵是毛筆書寫的“湖廣總督開拆”。封口處火漆上蓋有兵部捷報處的印。

林則徐用裁紙刀裁開封口,信很短,“道光十八年九月二十三日,軍機大臣奉上諭:命湖廣總督林則徐來京陛見。以湖北巡撫伍長華兼署總督。”

林則徐很感意外,因為他去年才交卸署理兩江總督,奉旨進京覲見,而後實授湖廣總督,三月到任,算到今天,才一年半的時間,又讓他進京陛見,難道又要調任?或者還有一種可能,他在湖廣禁煙很下了番功夫,多次受到朝廷的褒獎,莫不是皇上要聽取他禁煙的意見?如果是為此事,他求之不得。對於禁煙,真有一肚子話要說。寫奏折,有些話總是無法說透徹。

林則徐打發戈什哈請湖北巡撫伍長華午飯後過府說話。督撫同駐武昌城,午後不到一點鍾,伍長華過來了。他要行下屬見長官禮,被林則徐阻止了。林則徐把廷寄遞給他,他看完了,說:“恭喜大帥,必是皇上又有重用。”

林則徐說:“聖意無從揣測。重用更談不到,不過,我正好趁此機會,向皇上麵奏禁煙主張。”

伍長華說:“長華投入大帥麾下正想好好討教,不想才見麵不及一月,大帥就進京,長華真有些不舍。”

伍長華是從雲南布政使任上調任湖北巡撫,關山重重,他五個月前奉旨,一個月前才到武昌接篆,兩個人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到一個月。雖然時間極短,但兩人配合得很好,尤其是在禁煙上,伍長華真是亦步亦趨。伍長華是南京的回民,是大清有史以來第一位回民探花。他留翰林院時,與林則徐算是同事,兩人關係從那時起就不錯。伍長華與林則徐一樣,出了翰林院,在地方上輾轉任職,廣西右江道、廣東學政、長蘆鹽運使、甘肅按察使和雲南布政使,其施政風格也多與林則徐相似:特別關注民生疾苦。所以一到湖北,對林則徐力禁鴉片的舉措十分支持,真是不遺餘力。

林則徐說:“實生到鄂撫任上,對我鼎力支持,真是萬分感謝。如今交篆覲見,別無牽掛,唯有禁煙一事,拜托實生能夠切切實實抓下去,不要功虧一簣。”

伍長華說:“大帥放心,我一定蕭規曹隨。”

林則徐說:“按說旨到即行,不過三天後是皇太後的‘萬壽節’,照例總督要主持閱兵大典。我隻好奏請朝廷晚走數天。趁這幾天時間,我也要稍作準備。”

要準備的事情很雜,最主要的就是準備皇上召見時的奏對。皇上為何召見?他隻能猜測。但最大的可能,就是禁煙。因此,他讓漢陽知府幫助整理各省關於禁煙的奏折,把各地督撫奏折的要點了然於胸,奏對起來才能有的放矢。同時,更要把他到湖北以來禁煙的情況做一個係統的總結。不僅要有措施,有效果,更要有分析。這樣,他與皇上的奏對才能有理有據,更有說服力。此外,湖廣的秋收、地丁、漕糧、民生,必定要問到,他也要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