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虹橋大捷揚威名 整頓貪墨去政敵

李鴻章讓錢鼎銘召集各營哨官到他的行營來商討戰事,因為有七八十人,大帳根本坐不下,所以他把會場搬到了帳外。條案上堆著白花花的銀子,把眾人的眼睛都晃花了。李鴻章指著銀子大聲道:“眾位兄弟,這是上海人的心意,知道我淮軍要出征,紛紛解囊。你們看到的是銀子,可在我眼裏,這是沉甸甸的一座山。如果我淮軍此仗不能大勝,咱們安徽人無顏在上海立足!”

“大帥放心,開字營的兄弟到時候無不拚命!”程學啟首先表態。

“我們安徽人沒一個孬種,大帥瞧好吧,開字營能拚命,我們是連命也不要了!”張樹聲、劉銘傳等淮軍將領也不示弱。

“該拚命的時候當然要拚命。告訴弟兄們,打完了仗,有功的我保你們換頂戴,受傷、陣亡的,雙倍恤銀!”李鴻章對將領們的表態很滿意,“這是我淮軍入滬以來的第一仗,這一仗關係著我,也關係著諸位的前程!是榮是辱,是生是死,全在這一仗!醜媳婦要見公婆了,是騾子是馬該拉出來遛遛了!”

“大帥吩咐就是,我等到上海來,本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不管他長毛多少人,咱不怕!”眾人大聲嚷道。

“好,你們不怕,我也不怕,這一仗我要帶著親兵營親自上陣!”李鴻章兩眼炯炯,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情。

“這怎麽行?大帥是全軍的主心骨,哪有到陣前冒險的道理!”親兵營統領韓正國首先表示反對。

“淮軍數千兒郎,什麽時候也不能讓自己的大帥親自上陣。”眾位統領也都一致反對。

李鴻章雙手往下虛壓,示意大家不要再爭執:“各位兄弟不必再爭了,我意已決。我之所以要親赴前線,就是怕有人到時候貪生怕死。韓統領你聽著,到了陣前,你這親兵營不必專為保護我,關鍵時候應隨我衝到敵前。你再挑五十人的執法隊,每人一口大刀,隨我站在陣前,有誰敢貪生後退,當場砍下他的腦袋!”

“大帥放心,到時候親兵營要是怯敵,大帥先砍了我的腦袋!”韓正國立下軍令。

“就是這話!”李鴻章指著麵前的一幫營哨官,“不要說你們哨官,就是你們這些營官、統領,不管是我的同鄉,還是我的老部舊,還是曾大帥手下的老將,有誰後退,我先親手砍他的頭!”

接下來,李鴻章要選派先頭部隊到新橋鎮去紮營迎敵。

程學啟搶先道:“論打仗,我營打了不下十幾仗,我手下的兄弟也算得上久經戰陣,你們誰也別跟我爭,我率開字營打前鋒。”

滕嗣林、滕嗣武兩兄弟的林字營,兵勇是湖南人,而他兄弟倆又是湖北人,真是不湘不淮,所以要真正融入淮軍,必須更加拚命。兩人都表示願和開字營一道去打前鋒,李鴻章也同意了。

開字營和林字營趕到新橋鎮立即挖壕築壘。營壘包括一道外壕,一道內壕,內壕裏麵用掘壕挖出的土築牆子,牆高八尺,厚一丈,牆頂上有槍炮眼,居高臨下禦敵。按淮軍的營規,營壘沒有築好,全軍不得休息,更不準搦戰。兩條壕溝剛掘完,牆子才建了一半,李秀成就率軍趕到了,把開字營和林字營團團圍住。他大概覺得這三營人馬已是甕中之鱉,所以率人繼續向西北方向進軍,直奔虹橋、徐家匯而來。

虹橋、徐家匯一帶,淮軍結營八座,交錯綿延四五裏,營壘後麵則是駐紮在洋涇浜的銘字營和韓正國的親兵營,是全軍預備隊,隨時聽從李鴻章的調遣。李鴻章讓親兵搬了把椅子坐在虹橋上,故作鎮定。眼見得遠處浮塵蔽日,頭纏紅、黃頭巾的太平軍像一股大潮浩浩****滾過來。英法軍隊和洋槍隊都在洋涇浜觀戰,又是打口哨,又是叫嚷,卻沒有一人前來助陣。他們確信李鴻章的叫花子軍隊根本不是長毛的對手,他們好奇的是,這支叫花子軍隊能堅持多久。

上海城外喊殺聲震天,太平軍數次衝鋒未能突破淮軍營壘。淮軍的壕溝和營牆發揮了重要作用,李鴻章心裏踏實多了,指揮更加沉著。太平軍冒著淮軍的抬槍、火罐、箭鏃,搬來竹梯橫到壕溝上,又拚命踏著竹梯衝過壕溝;有的則背稻草向壕溝裏投,很快也在壕溝上填出一條通道。眼見的有兩個營壘被攻破了,淮軍搶出後門,爭先恐後向虹橋方向潰逃過來。李鴻章恨得牙疼,問韓正國道:“逃回來的是哪個營?”

“是春字營。”韓正國手裏緊握長刀,一字一頓地回答。

李鴻章翻身上馬:“執法隊,隨我去攔住張遇春!”

張遇春是李鴻章當年在老家辦團練時的老部下,仗著這層關係,他在淮軍中頗有些自負,不太把程學啟、劉銘傳等人放在眼裏,人緣有些差。李鴻章心裏明鏡似的,如果今天任由張遇春潰逃,那其他將領誰還會拚命?他指著張遇春的鼻子直呼其名道:“張遇春,你竟敢臨陣脫逃,把他捉過來,砍下他的腦袋!”

張遇春見李鴻章紅著眼像要吃人,如此震怒實在從未見過,嚇得連忙往回跑,聲嘶力竭地喊道:“都跟我衝回去,誰再跑我先宰了他!”

李鴻章橫刀躍馬,大吼道:“銘字營、親兵營,跟我衝!”說罷策馬奔向太平軍。見主帥拚命,淮軍聲勢大震,銘字營、親兵營,連同敗回來的春字營呐喊著衝向太平軍。劉銘傳的兩營都裝備了洋槍,砰砰砰一起打響,太平軍被震住了,見淮軍龍卷風似的衝過來,轉身就跑,後麵督戰軍官也不能阻止。各營壘的淮軍也衝出來加入進攻,大家隻顧向前猛衝。此時程學啟和滕氏兄弟也率軍衝出營壘,從南向北猛衝。太平軍被兩麵夾擊,軍心崩潰,奔路而逃,隻有李秀成的親兵還在拚死力戰,無奈兵敗如山倒,已不能挽回敗局。

曾國藩讀到李鴻章的戰報時,已經是五天以後。李鴻章在信中說——

二十一日偽忠王調著名悍賊偽聽王陳炳文及納王郜姓部眾五六萬傾巢而來,直撲虹橋營盤。由南而北,自西而東,四麵圍裹,以洋槍洋炮猛力死撲。將營壘外壕用土草填滿,拔去梅花樁,衝突直入,我軍則以槍炮回拒。學生思到滬兩月未曾痛打一仗,恐為外人所輕,遂於是日未刻親督春、樹、慶、熊、銘各營奮力進剿。排槍一轟,紛紛鳥獸散。追至新橋,程、林各營大隊齊出夾剿,殺死擠落水死者實有三千餘賊,生擒二百餘名,洋槍、抬炮、旗幟、馬匹奪獲數以千計。據稱偽聽王陣歿,納王負傷而遁,各頭目死者更多。此極痛快之事,為上海數年軍務一吐氣也。今日探稱,泗涇、鬆江附近各踞賊全數遁去。有此勝仗,我軍可以自立,洋人可以懾威,吾師可稍放心,學生亦敢於學戰……

淮軍初戰告捷,上海轉危為安,曾國藩懸著的心總算可以稍稍安定。對這位學生的出色表現,曾國藩非常滿意,在回信中大加讚揚:“賢帥親臨督戰,奏此奇捷,化險為夷。偉哉!鄙人從軍十載,未嚐親臨戰陣手殲一賊,讀來書為之大愧,已爾為之大快,對江天浮一大白也!”

“浮一大白”,意思是用大酒杯喝酒,痛快喝一杯的意思。很少飲酒的曾國藩,以此向學生表明他的興奮心情。李鴻章這一大捷,來得恰是時候。此前有人參劾薛煥不能勝任地方,朝廷令曾國藩查明複奏。曾國藩給朝廷的複奏是薛煥“偷安一隅,物異滋繁,不堪勝此重任”。這次為李鴻章奏捷的同時,附片保薦李鴻章“勁氣內斂,才大心細,既有運籌帷幄之謀,亦有臨陣斬敵之勇,若蒙聖恩攫江蘇巡撫,上海一隅有望得保,蘇常克複有望”。

曾國藩的捷報到京後,兩宮皇太後立即召恭親王進宮。自從去年整掉肅順等八大臣後,兩宮與恭親王配合得天衣無縫,而且自兩宮垂簾以來,諸事都轉為順暢,尤其是江南的軍事更是捷報頻傳,全然沒有出現肅順倒台江南危殆的隱憂。安慶克複了,廬州克複了,桐城克複了,偽英王陳玉成也被俘正法了,曾國荃的湘軍已經進逼金陵城外。而如今上海又獲此大捷,兩宮如何不欣慰?

“老六,曾國藩的這個學生看來還真有些本事。”慈禧把捷報遞給恭親王。

“江南全指著曾國藩了。”慈安對政務向來不太關注,不過江南的大局還能看得明白,“攻金陵的是他的兄弟,上海大捷的又是他的學生,浙江的左宗棠與他是老鄉。”

慈禧又補充道:“還不止這些,湖北巡撫李續宜、江西巡撫沈葆禎、湖南巡撫毛鴻賓,都是出自曾國藩的幕府。如今,他又推薦李鴻章出任江蘇巡撫,老六,你怎麽看?”

如何對待曾國藩,無論恭親王還是兩宮,尤其是西宮慈禧,是經常犯思量的問題。倚之太重,人事盡遂其意,難免有尾大不掉的顧慮;如果有意牽製,曾國藩指揮不靈,則必然影響江南用兵,官軍好不容易獲得的這點兒優勢,一個敗仗便可能造成形勢逆轉。所以每一次談起這個話題,恭親王總是幫著下決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江南局勢好轉,是從兩位太後放手使用曾國藩開始的。湘軍已被朝廷倚為柱石,想不用也不成。重用他的學生,從滬上崛起一支淮軍,對朝廷而言反而更值得放心。就如同把浙江交給左宗棠。”

把浙江交給左宗棠後,性格孤傲、睥睨天下的他並未唯曾國藩之命是從,反而多次與之較勁,這也正是朝廷所樂見。所以把江蘇交給李鴻章,也未必見得他會與曾國藩穿一條褲子,現在擔心為時尚早。最為關鍵的是,不把江蘇交給李鴻章,你又交給誰呢?淮軍新勝,他授以巡撫,這才是肅清蘇常的正途。

李鴻章署理江蘇巡撫,薛煥隻擔任五口通商大臣一職,他把李鴻章請到衙門,表示自己要搬出去住。李鴻章一口回絕道:“覲翁,你這是多此一舉。我是帶兵的人,必須住在行營與將領們在一處,還再弄什麽巡撫衙門?我的行營就是巡撫衙門,還省得兩頭跑。”

薛煥道:“體製所在,我已經不是巡撫了,這巡撫衙門就應該由你來住。”

“你不是巡撫了,可還是欽命通商事務大臣。誰說這裏是巡撫衙門了,這裏欽差行轅嘛!”李鴻章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

“朝廷用人,總是再恰當不過。你是淮軍大帥,有你巡撫江蘇,誰還敢拿捏你?不像我,總是受製於小人。我呢,就專心把通商的事務辦利索,讓你騰出手來好好打理江蘇這片河山。”李鴻章這樣一說,薛煥心裏舒坦多了。

“這正是我的意思,通商這一塊還真是非得覲翁不可。其他方麵,也都要依賴覲翁。”這話聽上去好聽得很,但仔細一琢磨,其實已經給薛煥劃定了範圍:你搞你的通商就是,其他事情,不勞您大駕。

薛煥其實明白得很,江蘇早晚全部是李鴻章的,他這個通商大臣估計也做不太久。所以樂得超脫,不必再受吳煦等人的鉗製,說話自然也親近得多:“少荃,我年長幾歲,就倚老賣老叫你一聲少荃。江蘇現在的地盤丟盡,僅存上海一隅,可官員不少,自以為能員的官員更多。如今你主政江蘇,要好好整頓一番。我一直想動手,無奈未得時機。”

李鴻章明白,其實薛煥與吳煦等人也不是鐵板一塊,更不是親如兄弟,到時候他可以各個擊破。薛煥這邊當然要極力維護,至少到時他不要從中作梗。

李鴻章既然把行營當作了巡撫衙門,江蘇大小官員自然都到行營來參拜。寓居上海自覺有頭有臉的鄉紳也都來拜訪。還有洋人,首先是洋槍隊的統領華爾,從前李鴻章相約都不見,如今他主動找上門來了。洋槍隊被太平軍打得不敢露頭,而被視為叫花子的淮軍以五千人大破長毛五六萬,他不服不行,再端著架子也沒意義。

李鴻章本來對華爾一肚子氣,但如今他親自上門,自己也不能不客氣相待。而且華爾與英、法、美等國關係非同尋常,將來還要依靠他與洋人打交道,所以必須籠絡。華爾也很給李鴻章麵子,主動表示要幫他買洋槍,而且還主動要派洋人軍官到淮軍裏來幫助操演槍炮。李鴻章讓他盡快列個名單,他立即分派到各營。

英軍艦隊司令何伯也前來相邀李鴻章登艦巡視。何伯派他的副官親自來接,從浦江乘小船直駛吳淞口碼頭。登艦後何伯做向導,帶李鴻章參觀火炮、管駕室、廚房及士兵的住所、衛生間。李鴻章讚歎不已,想不到軍艦上竟然配備如此齊全,與在岸上一樣方便。尤其是那一門門火炮一直吸引著他的雙眼。何伯一揮手,一名士兵捧上三支獨管望遠鏡,他遞給李鴻章一支後道:“李大人,我們要為你表演打靶。你看,那裏有一艘船,後麵拖著幾個靶。”說完,何伯把獨管望遠鏡一抽,對在一隻眼睛上向外海觀察。

“李大人,這是望遠鏡,你們都叫千裏眼。”馬格裏說著,幫李鴻章拉開手裏的單管望遠鏡。

李鴻章向遠處看去,果然一艘軍艦後麵拖著一串木排,每個木排上又各有一塊木靶。何伯嘰裏咕嚕一通,每尊炮前四五名士兵做好了準備。何伯又咕嚕幾句,士兵們依次開炮,炮口火光閃爍,炮聲震耳欲聾,再看遠處的靶船,早已被擊得粉碎。艦炮轟鳴,聲徹數裏,甲板微顫,李鴻章暗自心驚,洋炮的威力實在超出自己的見識。如果他的淮軍將來也有這樣的炮艦,那該有多麽銳不可當!

參觀結束,何伯贈給李鴻章一支單管望遠鏡:“這個望遠鏡,可幫助李大人更清楚地觀察敵情,幫李大人在戰場上一個接一個地勝利。”

李鴻章接過後向何伯道謝:“何伯閣下,我什麽也沒準備,沒有什麽回贈。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贈你一件有意義的禮物。”

下了船,幾個人騎馬回營。陪他的銘字營統領劉銘傳羨慕道:“洋人那衣服,他媽的真筆挺,比咱那寬腳褲利索多了。”

李鴻章笑道:“你也就看看人家的衣服。對了,你們都想想,這以後與洋人交往,總要贈些玩意的,咱贈什麽合適?”

劉銘傳嘿嘿一笑道:“咱的大刀長矛也拿不出手,我看就把弟兄們背的油紙傘給洋人,比啥都強。”

“說正經的。”李鴻章瞥了他一眼。

錢鼎銘建議道:“我看,贈給洋人硯台、毛筆、瓷器、茶葉都行。花錢少,洋人還摸不透。”

“我看這些東西行,這件事你就留心一下。”

錢鼎銘又有些擔心道:“從前薛煥大人恥於與洋人交往,輕易不肯見洋人。大人這樣親近洋人,不怕別人說閑話?”

“說什麽閑話?孔子還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如今洋人船堅炮利,我們就該向洋人學一學,連洋人的麵也不敢見,還怎麽學?”李鴻章語氣變得沉重起來,歎息一聲道,“真是想不到,洋人的軍艦竟如此厲害。朝野上下有多少人還以為我天朝上國一切都優於洋人,恥於學習洋人。我敢說,如果我們不趕快學習造槍造炮造輪船的辦法,咱再和洋人幹一仗,保準還是一敗塗地。省三你也看到洋人的大炮了,拿曾老師的湘軍水師與洋人的艦隊打,會是什麽結果?”

劉銘傳直言道:“還有什麽結果?船碎人亡。咱們根本沒辦法與洋船過招。”

“是啊,這才是最大的憂患。”李鴻章歎息道,“去年胡文忠公到安慶來,我和曾老師還有左季高陪他到長江邊上走走。他看到長江裏洋人火輪船乘風破浪,而咱們的木船避之猶恐不及,他突然憂從中來,口吐鮮血。當時我們都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憂懼。他說:‘洋人造船技術如此精進,我們何時能趕得上!隻怕將來中外再起衝突,我大清還是難免要割地賠款。’當時我完全不能理解,這是朝廷的事情,你一個湖北巡撫何必如此杞人憂天?如今我隻是個署理巡撫,可是看問題想事情就與從前不同了。剛才在船上我就想,如果洋人再來進攻江蘇,就像道光年間一直把火輪兵艦開到金陵城下,咱們淮軍拿什麽來抵擋洋人?我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你們說說,咱們不趕緊向洋人學習,將來可不可怕?省三是帶兵的,如果咱們都不拿洋人的堅船利炮當回事,將來怎麽得了!”

錢鼎銘和劉銘傳同在船上見識洋人的巨炮,也都感到震驚,但沒有李鴻章的這番遠見。兩人都深感佩服,也為李鴻章的憂患而感動。劉銘傳保證道:“大帥放心,別人我管不了,銘字營一定好好操練洋人槍炮。”

錢鼎銘也歎息道:“大帥的這番苦心,恐怕京中諸人未必體諒,聽說議政王因為結交洋人,被人罵作鬼子六。”

李鴻章是翰林院出身,對禦史、翰林等文臣十分了解,他們大都故步自封、固執己見,如果沒有到這開風氣之先的上海來,自己也會像他們那樣蔑視洋人,自以為是。

“不管他們,我們在地方帶兵,不是動動嘴皮子耍耍筆杆子就能解決問題的,得有點我行我素的膽氣。”李鴻章快馬加鞭,一下把幾個人拋在身後。

淮軍要大規模裝備洋槍洋炮,還要擴充營伍,都需要銀子。李鴻章專門著人請布政使吳煦到他行營來,請他想想辦法每月多籌集八萬兩銀子,四萬兩接濟曾國荃圍攻金陵的部隊,這是曾國藩專門寫信開口相求的;另外四萬兩用於淮軍新增勇丁餉銀和購買洋槍洋炮。吳煦不敢拒絕,但一個勁叫苦,說一萬兩萬他能想想辦法,八萬兩是不可能的。

“那海關和厘卡一個月到底有多少進項?”

吳煦回道:“各月都不同,時多時少,實在說不準。”

“那麽一年統算下來,大約每月有多少總該有個約數。”

“最難的就是這個約數。大人有所不知,海關主要是從洋人進口貨物上取關稅銀子,可是洋人有時這個月進貨多,下個月又少得很,根本摸不準。至於厘卡上的收入,如果盯得緊了,就多一點,一鬆呢,那就少得可憐。天天從厘卡過的,就是那些貨、那些人,辦厘卡的和大家熟了,有時候就不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要取每個月的約數,也是不太可能。大人未辦過厘卡,不知道裏麵的艱難。”

“子潤兄既然這麽說,那我就不為難你了。不過,每月四萬兩總應該想得出辦法吧?”吳煦字子潤,所以李鴻章這樣相稱。見吳煦欺他未親理過財政,咬著牙不肯說,李鴻章也就不再相問。

“我隻能試試看,還是剛才的話,上海彈丸之地,不宜搜刮太甚。”吳煦說罷,微微低頭,看似以示恭敬,其實是不搭李鴻章的話茬。

李鴻章隻好端起茶碗在嘴邊一抿,差役大聲喊:“大帥請藩台大人喝茶。”吳煦微微躬身,退到門邊,揚長而去。

明明是一點麵子也未給,還偏偏做出一副恭敬的嘴臉,李鴻章有火也沒得發,心裏直憋得慌。他雖為江蘇巡撫,但所領之地不過是上海一隅。江北淮揚通海各屬的大宗餉源,完全被都興阿的大軍所有。鎮江馮子材的駐軍每月還要上海接濟三萬兩,這已是定例。再加常勝軍、會防局,新到的淮揚水師、太湖水師,無不要上海籌餉。李鴻章除了要擴充淮軍、購買洋槍洋炮,還要裁汰防營,都要大筆銀子。偏偏吳藩台是這副嘴臉,這讓李鴻章很不舒心。

最為嚴重的是,官場幾乎被吳煦、楊坊為首的浙江人把持了,兩人挾洋自重,把江蘇的財政、洋務、人事大權都包攬了。海關、厘捐局、糧儲道的要缺全被兩人援引的貪財好利之徒占據,李鴻章要整頓吏治,非拿吳煦、楊坊下手不可。他請錢鼎銘、劉郇膏、周馥過來,商議對付吳煦的辦法。

劉郇膏聽了之後說道:“擒賊先擒王,上海為吳煦所把持,他最為關鍵。”

吳煦在上海有二巡撫之稱,大家都深以為然。

錢鼎銘則建議道:“要收拾吳某人有兩個方法,一個是直接拿他開刀,一個是先剪枝葉,最後再動他。”

“先剪枝葉太耗時間,而且容易打草驚蛇,我意是直接拿下吳煦。打蛇打七寸,吳煦的七寸在哪裏?”李鴻章一錘定音。

劉郇膏道:“吳煦上下其手,大發公財,人人皆知,這就是他的七寸。”

“問題是他既然上下其手,就很難留下破綻,取不到確證還是枉然。”周馥有自己的想法,“大人現在最愁的是糧餉,而吳煦恰恰把持財源。我認為現在最為緊要的是弄清上海一月到底有多少進項,弄到了這個確數,要他籌八萬十萬都是有的放矢,他想推辭也推不掉。”

李鴻章點了點頭,問道:“隻是,怎麽才能弄到這個確數?”

“如果能拿到吳煦的賬冊,就不難弄清確數。”錢鼎銘道。

“對,我們就在如何拿到賬冊上動一番腦筋。”李鴻章向眾人點頭。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何況這幾個人都不是臭皮匠,對付吳煦的辦法最終設計了出來。

這天傍晚,李鴻章騎馬由幾個親信護從著,無所事事地在上海街頭閑逛。不知不覺就到了藩台衙門,便說道:“既然到了吳藩台衙門了,就進去瞧瞧!”

門房飛跑著去報告,李鴻章當然不待傳話,就徑直走了進去。因為天氣太熱,吳煦正穿著短衣短褲在納涼,聽說巡撫大人到了,他慌忙穿上官服來見。

李鴻章一身便服,看見吳煦穿得齊齊整整,便笑道:“子潤兄,你何必這麽正式?你看我一身便裝,你這樣鄭重其事,反倒顯得我太隨意了。快換了,穿官服太熱了。”李鴻章拿起茶幾上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扇著,“賊娘的,這天真是要把人熱死。我老家合肥,那真是好地方,何曾這麽熱過?”

吳煦重新換上便裝,仆人早就奉上茶水,李鴻章卻推辭道:“喝茶不行,越喝越熱。”

“我老家消暑,把百合綠豆湯吊在井中涼透了,又解渴又消暑,不知大人願不願嚐嚐。”吳煦見李鴻章不喝茶,便問道。

“有這等好東西,當然要嚐嚐。”李鴻章聞言興致勃勃。

吳煦揮了揮手,仆人跑到井邊把百合綠豆湯提了上來,給李鴻章盛了一碗。李鴻章嚐了一口,清涼甘甜,立時眉毛大展。

見狀,吳煦才鄭重問道:“大人到舍下來,不知有何公幹?”

李鴻章搖著蒲扇說道:“都下衙門了,還有什麽公幹!我到上海這麽久,還沒仔細轉轉,今天是閑逛,正巧轉到你府上,就順便進來看看老兄。”

兩個人閑扯一通,李鴻章突然問道:“子潤兄,你是理財好手,聽說你有簡明冊子,無論厘金還是關稅,都一目了然,可否拿來讓李某開開眼?”

聽了這話,吳煦心裏咯噔一下,不過李鴻章神定氣閑,一副隨意的樣子,他就鬆了戒心,讓人搬來三四本放在茶幾上。李鴻章順手翻了翻,問道:“不會就這麽少吧?”

“那當然不是。”吳煦揮了揮手,又讓人抱來幾本。

李鴻章感歎道:“嗬,果然是流水賬,一筆筆都十分清楚。我看不懂這種東西——就這麽十幾本嗎?何不都搬來看一眼?”

吳煦感到有些意外,不過這一大堆賬目,就是精於計算的人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楚,何況翰林出身的李鴻章,寫文章行,看賬冊如看天書。所以,他索性讓人把簽押房裏的賬冊全抱了過來,在茶幾上疊了厚厚的一摞。吳煦看著李鴻章,意思是都搬來了,你看得明白嗎?

“嗬,沒想到有這麽多,看來今晚上是看不完的。來呀!”李鴻章吩咐一聲,兩個親隨早有準備,走了進來,手裏拿一個黃皮包袱,“把這些賬冊帶回巡撫衙門,我晚上要看一下。”

兩個人幹淨利索,把黃皮包袱在地上一鋪,三下五除二把賬冊搬上去,對著角打兩個死結。未等吳煦回過神來,他們已經提著包袱出了門。李鴻章則肅然起身,鄭重地說道:“吳大人,我要回衙門好好看一下賬冊,你就不必送了。”

吳煦驚訝得呆在那裏,連李鴻章怎麽出的門都不記得了。

李鴻章回到行營,一幫理財好手已經齊聚在簽押房,算盤劈劈啪啪響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錢鼎銘向李鴻章報告,海關和厘卡的收入基本已經摸清,通算下來,海關每月二十萬兩,厘金大約三十萬兩。另外,還有十幾筆開銷賬目有問題,如果要查清還需要些時間,也需要叫相關官員來問話,問查還是不查。

“查!當然要查!不過,我隻給你們五天時間,你們不睡覺也要查個明白。但有一條,實情隻限於你知道,不傳第三隻耳朵。”

錢鼎銘居中指揮那幫理財高手,劉郇膏負責傳喚相關官員,五天下來已查出三四十萬兩的貪墨。有人曾在吳煦的衙門上畫了隻烏龜,吳煦是頭,金鴻保、俞越、閔釗、蘇順平分別為四條腿,暗諷五人沆瀣一氣,貪墨不法。經這麽一查,吳煦和他的四條腿全部牽連進來。四條腿之一的蘇順平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老底全給抖了出來。

李鴻章這才著人把吳煦叫來,由錢鼎銘把查出的問題一條條說給他聽:“吳大人,如果要較起真來,我以此上奏,結果是什麽,吳大人老衙門出身,比我清楚。不過,李某不想把事情做絕。”

吳煦滿頭大汗,聽李鴻章如此說,誠惶誠恐抬起臉乞求道:“請李大人指條明路。”

“大家巴結上一官半職,實在不容易,頂戴丟了,再背上貪墨的罵名,真是辱沒了祖宗。可是朝廷律例俱在,又容不得我袒護,再說以吳大人對付李某的手段,李某也沒必要為你袒護。”聽李鴻章嘴一歪又如此說,吳煦仰起的臉又低了下去。

“諸位的官位是保不住了,不過我可以不讓諸位背上貪墨的罵名。我以溺職玩忽入奏,隻是革去各位的頂戴,這二十多萬兩銀子我也不再深究,不知吳大人以為如何?”李鴻章把茶水親自遞給吳煦,趁吳煦抬頭接茶的時候,直視著他的眼睛問。

“感謝大人成全,在下無不從命。”吳煦這下才算明白李鴻章要的是他和心腹的官位,顯然這算是最好的結局。

李鴻章又說道:“對吳大人我還格外關照。隻要你先辭去海關道一職,過些日子再找借口辭去布政使的位子,這樣吳大人臉上更好看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大人如此關照,在下感激不盡。”

“如果沒有一點懲戒,好像也於理不通。我記得在虹橋大戰前淮軍欠餉已一個多月,李某四處求告,大人曾經給了八千兩銀子,李某銘記在心。”李鴻章舊話重提,“八千兩銀子對淮軍來說是杯水車薪,如今還要在吳大人身上硬拔幾根毛,你就捐助四萬兩如何?”

吳煦知道病根就出在這八千兩銀子上,如果當時自己痛痛快快給李鴻章幾萬兩,或許就沒有今天的狼狽,但後悔也沒有用,便喪氣地說道:“這四萬兩我認,都怪我當初狗眼看人低。”

吳煦出門後,錢鼎銘有些疑惑地問道:“大人,您為何不快刀斬亂麻,把他的布政使頂戴也摘掉?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李鴻章笑著解釋道:“他是想咬,不過無從下口了。對吳某人的處理分兩步走,一則是給他麵子,二則海關的業務講究太多,新人驟然接手,恐怕會被洋人糊弄。所以先讓他坐著布政使的位子,指點一下海關的門道,到時候摸清了,也就是他摘頂戴的時候了。”

錢鼎銘暗自驚歎李鴻章算盤打得精,既賣了吳煦的人情,還把他的人脈、手段全接了下來,真是漂亮的手腕。

末了,李鴻章又歎道:“調甫,記著我一句話,給人留條路,也就是給自己留條路。”

接下來,大家又開始商討如何打理上海的財權。當時上海的主要收入有兩項:一項是海關收入。自從上海開埠後,日漸繁榮,尤其是太平軍興後,洋人商船在長江上往返,既與官方做生意,也暗地裏與太平軍做生意,利潤巨大,因此洋商紛紛聚集到上海。上海已經遠遠超過廣州,成為大清最大的通商口岸,其關稅收入也是年年增加。上海關稅又有兩個開銷,一個是償還英法兩國的賠款,英、法各二成,共四成。這四成是不能動的,每月按時劃給英法兩國。另外六成,按規定應當解到戶部,或由戶部指撥,不過因為太平軍圍攻上海,在薛煥的運作下,已全部獲準作為軍餉來用。上海的另一塊收入,則是厘金。太平軍興後,朝廷無法供應軍餉,由各地督撫或將帥就地設卡按貨值總額值百抽一,也就是一厘,因此稱為厘金。因為這是由各地方奏明設立,不入戶部部庫,各省督撫和將帥得以直接掌握,自由支配。上海既為中外商貨流通樞紐,厘金收入自然冠絕全國。

如今吳煦已經製服,錢鼎銘和周馥認為這兩塊收入應當牢牢抓在自己手上。李鴻章卻另有想法:“一口吃不成胖子,吞得太多,消化就不良。人人都知道上海富甲天下,自然盯著的人也多,如果我都抓在手裏,就會成眾矢之的。所以,我們還讓吳某人繼續管一塊。”

“那讓他管哪一塊?”錢鼎銘和周馥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

“調甫,你是上海通,依你看?我們應該放手哪一塊?”

“關稅收入年年見增,而且由洋人負責,十分穩定,這一塊不能放,但總數比厘金要少,因此,厘金也不能放。”

“我的意思,關稅放給吳某人,巡撫衙門要把厘捐這一塊抓在手上。”李鴻章已經拿定主意。

關稅收入穩定,卻是一筆明賬。而且,漢口、九江開關前的關稅全由上海代征,總數一百餘萬兩,吳煦東挪西借,上下其手,搞成了一團爛賬。如今湖廣總督官文、江西巡撫沈葆禎都開口索還,這團爛賬幹脆還是交給吳某人去打理,待時機成熟,再順手摘瓜,反正上海的關稅收入早晚要落入李鴻章手中。而厘金不但數目要大,而且不入部庫,更重要的是這是筆暗賬,隻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收多報少,用起來方便得很。

接下來,李鴻章一份奏折上去,參掉了金鴻保、俞越、閔釗、蘇順平的頂戴,吳煦則以事繁任重的原因辭去海關道一職。然後,李鴻章一個折子奏保、奏調六人。劉郇膏由正五品的海防同知連升三級,署理江蘇按察使兼辦淮軍營務處。李鴻章知道這位同年才能有限,但他的絕對忠誠卻是無人可比,而且對上海情形又較為熟悉。他又奏調丁日昌前來幫辦軍械采購。丁日昌是廣東豐順縣人,曾經在江西任知縣,在曾國藩營務處差委,又到廣州辦理洋務,鑄造開花炮,深得大哥李瀚章的賞識。至於其他安徽老鄉、同年等,陸續由他奏調和自己投奔前來的,有二十幾人。這麽一番調理,江蘇官場基本換成了自己的人馬,他這署理巡撫才嚐出了點兒味道。

吳煦的四個心腹中,蘇順平貪墨最少,而且是交代得最痛快的一個。他被奪職後,專門到行營來見李鴻章,表示要把貪墨的幾萬兩銀子報效軍用:“大人不知道,我自幼家貧,父親早亡,老母含辛茹苦把我養大,供我讀書,隻盼我有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我投奔吳大人,本意是清清白白做官。可俗話說上船容易下船難,我不貪墨,在上海便無立足之地,能做的就是盡量少貪。我希望把銀子報效軍用,求個心安理得。”

李鴻章當然不信他隻是為了心安理得,問道:“我已經放了諸位一馬,你回去和老母也能過上寬裕悠閑的日子,如今你要拿出幾萬兩銀子,不可能隻圖個心安吧?”

“一切都瞞不過大人。”蘇平順並不掩飾,“在下並不在意錢財,生平所重就是官位,如今丟官罷職,實在心有不甘,也無顏見老母。何況,在下這幾年辦理厘捐,很有些心得,希望能幫大人籌措糧餉盡我所能。”

這番話倒引起了李鴻章的興趣,因為他目前最在意的就是籌措糧餉。厘捐局來了個大換血,他最擔心的就是新人不熟,影響厘捐收入,蘇順平有如此心思,倒不失為可用之人。李鴻章讓他談談厘捐心得,果然頭頭是道。於是,李鴻章打定主意起用蘇順平。

“你就留下來繼續辦理厘捐,你的頂戴要想恢複也並非難事,將來軍功上做保案時給你鋪敘一筆就是。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依仗自己熟悉厘卡門路,再敢上下其手,到時候可就不是奪職這麽簡單了。”

蘇順平見李鴻章同意,立即保證道:“大人盡管放心,如果安著這樣的用心,我今天又何必報效這幾萬兩銀子,豈不是多此一舉?”

對李鴻章的這個決定,周馥和錢鼎銘都不讚同,因為他們對蘇順平的人品多有微詞。

李鴻章則解釋道:“人無完人,用人之際,不宜求全責備。”

“大人剛趕走貪官,再起用貪官,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周馥還是不能讚同。

周馥顛沛流離數年,吃盡了苦頭,對貪官汙吏十分痛恨,所以他根本不相信蘇順平所謂的保證:“狗改不了吃屎!如果是曾老師,對這種人是無論如何不會用的。”

“蘭溪,我淮軍幕府怎能與老師的湘幕相比!老師幕中人才濟濟,自然有選擇的餘地。而我幕中除了你們幾位,真能頂用的又有幾人?水至清則無魚,用人也是如此。用人用其長,當然也要防其短。”李鴻章無奈地歎了口氣。

周馥聞言,知道李鴻章意誌已定。錢鼎銘與李鴻章沒有周馥那樣的交情,所以他輕易不提反對意見。他不但對蘇順平的人品不看好,就是對新任海關道劉郇膏也覺得太過懦弱,將來未必能堪大任。但是,這種話他又如何能說得出,劉郇膏與李鴻章有同年之誼,而且在淮軍籌餉上,的確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