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仿湘營創立淮軍 救上海千裏輪運

第二天一早,李鴻章帶著六個人來到西花廳,等待曾國藩接見。曾國藩向來守時,但今天卻爽約了,遲遲不來。因為第一次見曾大帥,所以張樹聲、潘鼎新等人都是正襟危坐,唯有劉銘傳正是氣盛年紀,早等得不耐煩了,反背著雙手,在客廳裏來回亂竄,發牢騷說:“賊娘的,曾大帥到底是什麽意思?要見就見,不見就算,再不出來,老子就走了。”

劉銘傳粗野直率,李鴻章領教過,不過在堂堂兩江總督客廳也敢如此說話,將眾人唬得目瞪口呆。這時曾國藩從屏風後麵踱了出來,滿麵怒容地咳嗽了一聲。大家都沒想到,原來曾大帥就在屏風後麵。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劉銘傳臉上。眾人心裏發毛,劉銘傳反倒泰然自若道:“俺是山野村夫,見大帥一麵不容易,自然不願久等。”

“有幾件公文急著處理,所以就晚了些時候,還請各位少安毋躁。”曾國藩示意大家坐下,“諸位將來都是隨少荃東征的幹將,要幫少荃好好地募勇、練勇。老夫帶勇近十年,有些許心得與諸位嘮叨,但願對諸位帶勇有所助益。一是募勇要招鄉間農夫,年輕力壯,樸實而有土氣者為上;油頭滑麵,有市井氣者,有衙門氣者,概不收用。尤其是油滑兵痞,絕不能收進營伍,濫竽充數。二是勇營之製,遵循統領挑選營官,營官挑選哨官,哨官挑選什長,什長挑選勇丁。就好比一棵大樹,統領如根,由根而生幹、生枝、生葉,皆一氣貫通。這樣勇丁對什長,下級對上級都感挑選之恩,平日既有恩誼相孚,臨陣自能患難相顧。三是要重視紮營建壘。湘軍無論攻城或野戰,最重視先占地步。凡軍至一處必先紮營壘,無論風雨寒暑,不厭其煩。所謂營壘,以營為單位,環繞營盤,築牆、挖壕。牆須高八尺,厚一丈,用草坯土塊築成,上有槍炮眼。壕一般為內外兩層,外壕寬八尺,深一丈五尺,內壕減半,均上寬下窄。每一營壘,開前後兩門,前門正大,後門則隱僻。每到一地,必先紮營壘,紮營未定,不許休息,亦不許搦戰。所謂步步為營,就是此義。”

這些都是他當年組建湘軍時的教訓。最初所招湘軍,不少是潰勇投奔,隻為拿餉吃糧,一接仗就潰逃保命,結果湘軍初戰靖港大敗,曾國藩差點投水自盡。此後募勇,他隻從鄉間農夫招募,為的是他們樸實義氣,沒有投機取巧的毛病。而且一營之中,往往是兄弟父子,或者親戚近鄰,眾人彼此有情誼在,打起仗來互相照顧,有人傷亡更是拚命相救。所以湘軍打起仗來比官軍更加勇敢,不像八旗綠營那樣敗不相救,勝則爭功。

曾國藩告訴眾將,回去後各自挑選精兵強將,每人準帶一營精兵,盡快帶到安慶集中訓練。最後,他示意眾人散去,卻把李鴻章留了下來道:“我今天有意慢待眾人,就是要看看各位的稟性。”

“老師以為,學生這幾個老鄉可否堪當大任?”李鴻章心裏有些忐忑。

“這幾個人都帶過勇,都是可造之才,將來成就最大者,恐怕要數那位臉上有麻子的。”曾國藩道。

這有些出乎李鴻章的意料,因為劉銘傳出言不遜,他正為其擔心呢。一聽曾國藩這樣說,他緊著的心一下鬆開了:“老師說得是。劉省三少年時得了天花,命保住了,卻留了一臉麻子。”然後,他又講了些劉銘傳的逸聞。

劉銘傳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六,不喜讀書,帶著一幫孩子天天闖禍。後來,父親和大哥三哥先後去世,其他三個哥哥各自成家,十六歲的他跟著母親生活。正趕上安徽大旱,無以為生,他就跟著人家賣私鹽,結果被官府通緝。附近有位豪強帶頭辦團練,逼迫各家納銀出糧。劉銘傳母親無銀可納,豪強便讓人放火燒了劉家的房子,而且發出狠話,劉六麻子敢回來,就把他扭送官府。劉銘傳聽到了消息,到豪強家裏論理。豪強見到劉銘傳,一臉鄙夷地拿著一把刀遞給他說:“我知道你本事大,你如果敢一刀把我砍了,我就免了你劉家的錢糧。”劉銘傳接過刀,劈頭一刀把豪強的腦袋削去半個。他舉著血淋淋的刀說:“諸位鄉鄰,有不願受此窩囊氣者,跟我占山為王。”結果,他很快聚起了上千人。後來幫著官府打太平軍,多次立功,如今已經保到五品頂戴。

“真梟雄也。此人膽大心雄,直言敢說,我盯著他看,他竟毫無畏懼,非常人胸懷,如善加利用,必能成大器。但有一點,這樣的人,不太容易鎮得住。”曾國藩點了點頭,喝了口茶說,“對這樣的人,耍小聰明沒用,但他一旦服氣,就會甘心就驅。”

師生二人又就帶兵統將說了個把時辰,臨別時,曾國藩對李鴻章道:“上海局勢危急,最好月內能把各營帶過來,集中訓練兩三個月才有把握。”

李鴻章回道:“請老師放心,月內各營一定帶到安慶,屆時還請老師親自出麵教訓。”

李鴻章回到住處,劉銘傳正在等他,逮住就道:“二少爺,咱們投奔過來就是衝著你來的。看來我得罪了曾大帥,他是你的老師,我留下來反而讓你難做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要回我的大潛山,當我的山大王。”

“你當然要回大潛山,還要給我挑足一營的精銳帶過來。”李鴻章笑了笑道。

劉銘傳有些不相信,問道:“曾大帥沒有惱我?”

李鴻章又笑著道:“老師說今天來的諸位都堪大任,但將來成就最大的,是那位臉上有麻子的。”

本來臉上有麻子是劉銘傳的大忌諱,沒人敢當麵提。不過這話從曾國藩口裏說出來,他卻滿臉笑容,應道:“曾大帥如此看得起我,我劉麻子就跟定了二少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鴻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們合起夥來好好搞一搞,你的前程,遠著呢!”

“曾大帥說要到鄉間去招募農夫,那可就難了,我的人已經跟著我鬧了四五年,哪還有什麽農夫?”話鋒一轉,劉銘傳又提了個問題。

李鴻章想了想道:“這倒是個問題。但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老師的意思未必是非要招農夫,而是要有農夫土氣的就成。你呀,記住別把那些油頭滑腦、隻賣嘴皮子的招來,不然到時候打起仗來,臨陣嘩潰讓你難堪。”

“這個當然。不但油頭滑腦的不要,輩分比我大的也一概不要。”

“這是為何?”李鴻章有些不解。

“輩分比我大的,我開口要叫一聲老叔,用起來不痛快。他要是再仗著輩分說事,這兵還怎麽帶?我帶的兵,甭管他是營官還是哨官,我都要說一不二。”

“好,大丈夫做事,最痛快的就是說一不二。”李鴻章讚道。

張樹聲、劉銘傳他們說話算數,過了元宵節就帶著人到安慶來了。周盛波、周盛傳兄弟兩人行動遲緩,沒有按時趕來。不過,還有意想不到的一營人馬,那是李鴻章當初在辦團練時的老搭檔張遇春,聽說李鴻章招募淮勇,也投奔來了。

曾國藩親自與李鴻章商討淮勇的營製。李鴻章認為湘軍的營製就成,何必再討論,完全照搬即可。於是他以營為單位,設營官一員。每營分前後左右四哨,每哨設哨官一員,管理全哨,設哨長一員,以副哨官。每哨官有護勇五名,夥勇一名。每哨有抬槍隊二隊、刀矛隊四隊、小槍隊二隊,共八隊。每隊又設什長一名,夥勇一名。每哨連哨官、哨長、什長、護勇、正勇、夥勇,合計共一百零八人,合四哨共四百三十二人。此外營官又有親兵六隊,各隊均置什長一名,親兵十名,夥勇一名,計七十二名。親兵與四哨合計,每營官統帶五百單四名。此外每營還有長夫一百八十人,負責建營壘、挖壕溝、運彈藥等事項。這樣一營算下來,自營官以至長夫,共計六百八十五人。

眼見得淮軍就要成軍,諸事繁多,李鴻章開始搭建自己的幕府班底,他至少先要把營務處成立起來,還要招幾個文案人員。曾國藩幕府人才極盛,挑幾個人選不成問題,李鴻章首先想到的就是周馥。

周馥(1837—1921年)字玉山,號蘭溪,安徽建德人,才氣橫溢。周家向來重視讀書,雖然家道因戰火**然,仍然學業不輟。鹹豐三年他到縣城應童子試,僅試一文,便傳來太平軍猛攻安慶的消息,考試被迫中止。他的家鄉是太平軍與官軍爭奪最為激烈的地方,他帶著一家人輾轉避難,曾背著繈褓中的兒子在梅嶺間一日空腹跋涉數十裏。鹹豐十年,他經人推薦到曾國藩東流大營幫辦文案。打下安慶後,曾國藩設木匭(意見箱)征求意見,周馥投的意見稿讓曾國藩看了大加讚賞,立刻讓李鴻章把他找來。李鴻章對周馥也是頗為欣賞,見周馥家境艱難,就把自己並不多的薪俸和周馥共享。李鴻章要去上海,周馥連考慮也沒考慮,就表示拚死也要追隨。曾國藩不僅答應了,還同時給他推薦了幾個文案及幫辦營務、糧台的人選。

正月二十四日,張樹聲的樹字營、劉銘傳的銘字營、潘鼎新的鼎字營、吳長慶的慶字營、張遇春的春字營到安慶北門外紮下營盤。李鴻章也從曾國藩幕府中正式搬出,到軍營中坐鎮訓練。從此,他就從幕府文案正式成為一軍統帥。曾國藩率十幾個人送李鴻章正式履新,各營營官、哨官二十多人在營門外迎候。大家陪著曾國藩進了大帳,曾國藩示意眾人坐下道:“從今天起,淮勇新軍就正式成立了。少荃從今天起,就是淮勇新軍的統帥了。就像姑娘大了要出嫁,少荃要離開,我真有些舍不得。這兩年屈居我帳下,出謀劃策,處理文牘,我倚為臂膀,這一走真是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李鴻章拱手道:“這些年在老師幕中長了不少見識,如果學生有點兒長進,也都是老師**的結果。學生愚昧,老師治軍理政的本領學不及一,雖然今天開始統軍,但依然還是老師的學生,懇請老師繼續教導。”

“湘淮本是一家,你和眾位統領們都放心,我自然鼎力支持。”隨後,曾國藩話題一轉,“眾位都出身團練,從前都是說一不二的山大王。從今天起,你們歸於少荃麾下,自然要唯少荃馬首是瞻。在軍營中,軍令大於天。令行禁止,方能戰而勝、守而固。醜話我要說在前頭,你們如果不聽少荃招呼,各行其是,不待少荃發話,我就先請了王命旗牌,來個先斬後奏,到時諸位可不要說我曾某不講情義。”

“大帥請放心,我等一定聽從李大人將令。”眾人都離座,抱拳表示。

李鴻章知道老師這是替他立威,自然順著杆子道:“老師請放心,學生在老師身邊最知道軍中令行禁止的重要,軍令麵前,學生也抹得開情麵,毫不含糊,一定給老師帶出一支軍令如山的淮勇來。”

曾國藩臉上浮出笑意,示意大家坐下,笑了笑道:“我已經聲明,剛才那些是醜話。諸位不要看少荃現在才是按察使銜,可隻要一兩個漂亮仗打下來,出任一省巡撫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你們跟著少荃好好帶勇打仗,前程少荃說什麽就是什麽。打仗是拎著腦袋的差使,可恩賞也讓人眼紅得很。你們在衙門熬,十年八年都出不了頭,可在軍中,也許一兩年就得令人刮目相看了。”

曾國藩揮了揮手,戈什哈抱來一摞新刻印的書籍對眾人又道:“這是湘軍的營製、營規,送給各位營官參考,將來少荃可以多刻印一些,讓每位哨官、什長都人手一份。”他還帶來二萬兩銀子,送給李鴻章留在大營中備急。

開門七件事,軍營與持家無二,新開張的軍營需要開支的事項自然會多。還有五頭豬,十隻羊,算是犒賞。這些曾國藩並未事先告訴李鴻章,他感動得眼角一熱,眼淚都快出來了。因為他知道,曾國藩一直在為湘軍軍餉操心,如今挪出二萬兩銀子給淮軍,絕非易事。

送走曾國藩,李鴻章坐到剛才他所坐的位子,大家自然再次表達了一番唯命是從的忠心。李鴻章擺了擺手道:“眾位要再這樣說就見外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等從此就是捆在一起的兄弟,一榮俱榮,一毀俱毀,大家相處就要掏心窩子,有啥說啥。”

劉銘傳一聽,便直通通地說道:“少帥,那我就說難聽的話了。朝廷一再催著東征,可就咱們這三千多人,做醋不酸,做鹽不鹹,要千裏東征,到不了上海,怕就打光了。”

大家稱曾國藩大帥,而李鴻章出自曾國藩門下,因此大家稱他一聲少帥。

張樹聲以老哥的身份,責怪他說話不吉利。

劉銘傳不以為然道:“不要怪我說話難聽。我們這五營人馬,雖說也見過仗,但都是幫著官軍打,真正實打實做主力還真沒有一個。沒有久經戰陣的老兵,僅靠我們去支援上海,兵力實在太單薄了。”

這也是李鴻章所擔心的,現在淮軍不但缺少久經沙場的老兵,更缺少有實戰經驗的統領。張樹聲、潘鼎新、劉銘傳這些人都沒有獨立與太平軍打過仗。他心裏急歸急,可還是要勸慰眾人:“大家都知道九帥帳下的程方忠,那可是員虎將,攻打安慶就立下了大功。他早就答應願到我帳下,今天我就去找老師說這件事。”

“大家都知道程方忠能打仗,不過就他帶一兩營來,也還是九牛一毛。”劉銘傳還是覺得不行。

“還有周氏兄弟的人馬,很快就會兵強馬壯了。”李鴻章又加了一句。

“少帥還是盡早去見大帥,望他能盡早撥些人馬過來。大家一起訓練,也可以切磋切磋。”眾人又給他出主意。

李鴻章要給大家一個立說立行、果斷幹脆的印象,所以揮了揮手道:“我立即去見老師,先把程方忠要過來。”

進了安慶城的兩江總督府,曾國藩正在會客。仆役給李鴻章沏上茶,讓他稍等。就在昨天,李鴻章在總督衙門裏渴了自己會倒茶,根本不要別人來侍候;要見曾國藩也不需要通報,幾乎是隨到隨見。可是今天,仆役已拿他當客人待了。官場身份就是這樣,再熟悉的人去了不同的位置,各種變化會立即表現出來。等了老大一會兒,安徽布政使才告辭出門,李鴻章便進去拜見。

“少荃,怎麽我剛回來,你就又過來了,有事嗎?”曾國藩示意李鴻章坐下。

“老師,現在我能抓在手頭的隻有五個營,要靠這五營援救上海,實在太單薄了。程方忠跟著九叔練成了一個悍將,我想請老師給九叔說句話,能否把方忠和他的人馬編到淮勇裏,也給淮勇訓練打仗做個樣子。程方忠是我安徽老鄉,入淮勇和大家也算意氣相投。”

“你倒是會挑人,程方忠的確是員虎將。可你要知道成就一個能打善戰的統領,要帶出一營能打硬仗的兵勇,可不僅僅是訓練場上的功夫。”

聽曾國藩的意思,好像有些不痛快。李鴻章又道:“老師,當初您讓我招募淮勇,說實話我沒有信心,我征求了方忠的意見,而且他答應隻要老師放人,願到淮勇營中來,我這才有膽子擔起這副重任。”

“聽你的意思,不把方忠給你,你就不帶淮勇了?”

“學生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學生手底下需要程方忠這樣見過惡仗的將領。”李鴻章盡力解釋。

曾國藩選將很看重功名,也就是所謂的儒將。對大字不識一筐而且又是叛將的程學啟,他心底裏並不太喜歡,所以最後還是很痛快地說道:“我替老九做主,就把程方忠的兩營送給你。他是安徽人,正如你所說,跟著淮勇更相投。”

“老師可否從其他營中調幾員將領來,淮勇最缺的是將才。”李鴻章趁機又提了一些要求。

湘淮都是兵為將有,所謂調將,當然不僅僅是一個營官,其實是連將加兵一起要。

曾國藩聽了這話,便道:“少荃,帶兵打仗,關鍵是意氣相投。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我強令哪位統領跟你去上海,他如果不樂意,將來將帥不和,反倒誤事。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從熟悉的將領中去挑幾個人,把他說動了,肯隨你去上海,無論你挑到誰,到時候我都給你如何?”

李鴻章原指望曾國藩一聲令下,調來幾營人馬歸入淮軍,看來自己想得簡單了。而且老師的說法占著情理,他也沒有理由再糾纏:“那學生就試試,隻是以學生的資曆,恐怕很難說動哪位將軍。”

這件事非李鴻章親自出馬不可,他帶著周馥在安慶附近各營中奔波。在湘軍中,無論文武,李鴻章的熟人都不少,但一說隨他去上海,大家都以種種理由推辭。這樣跑了兩天,竟然一無所獲。

李鴻章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肯輕易放棄。雖然兩天一無所獲,但他興致仍然很高。他對周馥道:“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辦不成就是方法有毛病。蘭溪,你幫我想一下,咱們毛病出在哪?”

“我們找的人不太對。”周馥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如何不對?”李鴻章兩眼炯炯地望著周馥。

“我們找的人都是目前湘軍中勢頭正盛的人。這些人,正得到各路統領的看重,自然不會改換門庭。”周馥說出了想法。

“說得對。”李鴻章鼓勵說,“繼續說下去。”

“湘軍營官中,最受器重的是那些有功名的儒生,功名越高,地位越高。雖是軍營,卻有些像八股取士的味道。那些沒有功名或者功名差一些的,前程就有些不太妙。所以,咱們應該在這些人身上下功夫。當然有一點,如果大人也和曾大帥一樣非儒將不用,那就隻當我什麽也沒說。”

“我才不管他儒將不儒將,隻要能打仗就行。你看現在淮軍這些營官,除了張振軒,都是山大王出身。”

周馥的這個建議不錯。李鴻章人頭熟,哪營的什麽人有沒有功名,他不難弄清楚,而且幫著曾國藩籌措糧餉,與不少湘軍統領關係都不錯。他首先找到鮑超,見麵就道:“老鮑,咱倆算老相識,這幾年你的糧餉我可沒少幫忙。如今我要去上海,人單勢孤,你幫不幫?”

鮑超就是不讀書的大老粗,所部霆軍能打仗,但也是出名的軍紀差。他很痛快地說道:“你看上哪個?隻要他肯去,我就放人。”

李鴻章點名要的是楊鼎勳。楊鼎勳與鮑超都是四川人,是鮑超把他招募進了川勇營,後來又隸屬湘軍,一直是鮑超手下最得力的幹將。不過鮑超這個大老粗很講義氣,答應的事情就不再改口:“不過,老兄要想帶走人,你得去問一聲他願不願意。”

李鴻章平時與楊鼎勳就算得上熟悉,又把上海說得天花亂墜,結果把楊鼎勳說動了,他所能帶的隻有一營,而且還要與鮑超商量。鮑超聽了搖了搖手道:“我這個少銘老鄉一點情誼也不講了,罷了,好人做到底,就把這一營送你。”

這樣,李鴻章跑了三四天,總算說動了幾個人:陳士傑部的陳飛熊,曾國荃部的滕嗣林、滕嗣武兩兄弟,再加上程學啟的兩營,已經有六營可以歸入淮軍。

曾國藩看過李鴻章遞上的名單,幾乎沒考慮就同意了:“我說過的話當然算數,他們願跟你走,我就下令調撥。老九那裏由我來說,滕氏兩兄弟這兩營,原本就是上海薛中丞去湖南招募的,被我攔了下來,也算不上精兵強將。少荃,這些人都算不上能征善戰的良將。我再送你督標營韓正國的兩營,先做你的親兵營。”

督標營相當於曾國藩的親兵,一下拿出兩營相贈,實在出乎李鴻章的意料。

“你去援救上海,那是孤軍東征,我們都鞭長莫及,要想站住腳,沒有幾營老兵怎麽成!有這八營人馬歸你帳下,我總算勉強能放心了。”曾國藩又道。

李鴻章連忙離座,要行跪拜大禮。曾國藩連忙攔住他:“少荃,這可就見外了。將來你能在上海站住腳,就能夠牽製長毛的數萬人馬,如果能夠收複蘇常,那就能對金陵形成夾擊之勢,於大局至關重要。送你八營湘軍,一是咱們師生一場的情分,也是我為兩江統籌考慮。這八營人馬,藤氏兄弟的兩營大約明天能到,其他幾營可能要晚一些。他們的餉銀,隻要在安慶,全由湘軍糧台發,一旦離開安慶,那就是你的事了。”

曾國藩還要留李鴻章在總督府吃飯,李鴻章要把這大好消息告訴眾將,哪裏還有心思留下?

二月中旬,錢鼎銘到安慶來了,親自解來了八萬兩現銀,作為淮勇赴上海的起行費用。這解了李鴻章的燃眉之急,因為大軍要去上海,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來,拖家帶口的人都要往家裏留點銀子,即使是一人吃了全家飽的光棍漢,口袋裏也要有幾兩銀子才能安心。

按照曾國藩的計劃,淮軍三月初就要赴上海,可如何去尚無定論,因為赴上海的輪船仍沒有定妥。李鴻章問是怎麽回事,錢鼎銘卻一言難盡。

雇請輪船一事,由署理江蘇布政使吳煦主持,直接經辦者則為中外會防局的候補知府吳雲、候補知州應寶時。自從乞師後,他們就開始與英國人交涉。英國領事麥華陀開始是一口拒絕,後經翻譯官阿查哩的熱心籌劃,他總算答應了。由洋商麥李洋行承運,計運兵九千,騾馬軍械攜同入船。但麥李洋行獅子大張口,運價要二十五萬兩。經由阿查哩居中協調,降為每兵運費銀二十兩,全部船價分四個月繳清。吳雲還價十五兩一名,分六個月交銀,可英商牙咬得很緊,一兩也不肯減。吳雲報告給吳煦,由他向薛煥說明英商的意思。薛煥一聽要十八萬兩,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定議。

要乘洋人輪船直航上海,風浪不說,還要過長毛的占領區,如果長毛開炮轟擊,豈不要葬身江底?所以眾人都是顧慮重重,就是李鴻章也心中無底。如今洋輪仍然沒有確信,李鴻章就與曾國藩商議從陸路走。於是,曾國藩決定就沿長江北岸,從陸路取道巢縣、和州、含山東下,由曾國荃擔任攻城,李鴻章則率淮軍傍城衝過,然後到揚州和鎮江駐紮。錢鼎銘聽說淮軍不能直接運到上海,而是駐紮在鎮江、揚州,他大哭好幾次,好不容易乞來的援師,豈不打了水漂?

曾國藩勸道:“調甫,你也別急,淮軍不是不想乘洋輪,問題是洋輪到現在沒有雇到,你讓少荃怎麽去?”

於是,錢鼎銘寫了一封親筆信,出重金在安慶城裏雇了兩個要錢不要命的人求洋輪帶往上海。三天後這兩人到了上海,把信交給上海團練幫辦顧文彬。顧文彬是安慶乞師的首倡人,現在因為沒有雇到洋輪使這事泡湯,他立即去找吳煦。顧文彬自幼喜歡書畫、詩詞,雖身在官場,文人脾氣很足。他對吳煦說道:“你告訴薛某人,他不出錢,我就是砸鍋賣鐵,把老家的房子田產賣了也要雇洋輪。再不成,我就向洋行貸洋債,看他這巡撫的麵子何在!他的心思無非是怕淮軍來了搶了他的風頭,可要是保不住上海,朝廷先要的是他姓薛的腦袋!”

吳煦見顧文彬是鐵了心,就再去找薛煥。他們倆是鬆江知府、蘇鬆太道、江蘇布政使的前後任,關係十分密切。如果顧文彬牛脾氣犯了,把乞師不成的責任完全歸咎到薛煥頭上,那他在上海還如何立足?他當然不願擔這麽大的幹係,便說道:“站著說話不腰疼。錢從哪裏來?那可是十八萬兩銀子。”

“顧某人要自己出。”吳煦應道。

“他哪來那麽多銀子?”

“他說砸鍋賣鐵賣房子,還可以向洋行貸洋債。”

薛煥沉默良久,想了想顧文彬的牛脾氣,終於點頭答應了。

李鴻章正在籌劃從陸路進軍時,上海派出潘曾瑋等三人趕到安慶,說已經雇妥了洋輪七艘,分三班把淮軍全數運往上海。曾國藩聽說上海士紳為此捐銀十八萬兩,感到如果再從陸路去上海,實在說不過去。何況,這個潘曾瑋與曾國藩還很有些淵源。

潘曾瑋,字寶臣,吳縣人。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學士潘世恩,曆事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四朝,被稱為“四朝元老”。曾國藩在朝時,與潘世恩算同僚,這是一層;而潘世恩還有個孫子,叫潘祖蔭,也就是潘曾瑋的堂侄,是鹹豐二年的一甲探花,入值南書房,曾國藩與他書信往來,左宗棠受人誣陷,曾國藩曾經拜托潘祖蔭上疏力保。潘曾瑋本人科甲不順,鹹豐四年父親去世,他從刑部郎中任上丁憂回籍,寄情於詩詞書畫,太平軍占領蘇州後,他就避居上海。因為其顯赫的家世,地方有事總托他出麵。他是安慶乞師具名者之一,如今帶洋輪到安慶來,又勞他出麵。

曾國藩一則考慮上海士紳的至誠,二則考慮潘曾瑋的麵子,因此與李鴻章很快商定還是按原議乘洋輪赴上海。李鴻章又要去做各位營官的工作,因為大家對坐洋輪去上海一直十分擔心。一則大家從來沒與洋人打過交道,印象中洋人要麽向清軍開槍開炮,要麽就是逼朝廷簽和約賠銀子。二則是要穿越太平軍占領區,沿岸都是巨炮,如果被太平軍開炮轟擊,大家難免葬身魚腹。前幾天剛說要從陸路走,大家稍安了些心,如今又來動員大家坐洋輪,大夥一時都還轉不過彎來。

“坐洋輪已經定了,上海士紳花了十八萬兩銀子,我們不坐洋輪,如何對得起上海人的一片赤誠?現在不是討論坐不坐輪船,而是討論三班輪船怎麽安排。”李鴻章一錘定音。

劉銘傳道:“最擔心的是第一批,第一批沒問題,後麵的就好說了。”

“我是大帥的親兵營,就第一批走。”韓正國是親兵營,首先出麵。

程學啟蒙李鴻章看重,也搶道:“我也願第一批走。坐洋輪總比攻城奪壕要安全得多。我了解長毛,他們對洋人的輪船輕易是不會進攻的。再說了,當兵吃糧本來就是腦袋掖褲腰帶上的活,沒得二話。”

“我是全軍統帥,不能光要別人不怕死,我就隨第一批走。”李鴻章關鍵時候也要表現自己的勇氣。

眾人都勸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涉險,但他主意已定,別人再勸也無用。大家無話可說,三班順序也就排定了。

李鴻章就要遠行了,但曾國藩仍然有些不放心,因此要再詳談一次,他有幾句話要直言相告。兩人見麵,曾國藩便先問道:“少荃,如今的上海,英法美等洋人都有租界,你到了上海,少不得與洋人打交道。如今大清國勢弱,洋人總是千方百計算計我們,小有錯誤,便貽害大局,你與洋人交涉,有何主意呢?”

“門生正要為此求教老師。”李鴻章恭敬地一拱手。

曾國藩道:“如此看來,你對這個問題也是思慮再三,當然必有主意,且先說與我聽。”

“門生也沒有打什麽主意。與洋人交涉,我隻跟他打‘痞子腔’。”

所謂“痞子腔”,是皖中土語,即油腔滑調的意思。李鴻章的意思,和洋人交涉,反正是不能全說真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時候不妨王顧左右而言他,總歸不能讓洋人抓住話語的漏洞來責難。

曾國藩聽了李鴻章的話,沉默著以五指捋須,過了好半天才慢慢開口,拉長聲音說道:“嗬——‘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打一個我聽聽。”

李鴻章聽出曾國藩是不以為然,趕忙說道:“門生信口胡說,還求老師指教。”

曾國藩眯著眼,又不停地捋起胡子來,好久才抬起眼來道:“以我看來,還是用一個‘誠’字。誠能動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聖人言,忠信可行於蠻貊,這斷不會有錯的。我大清現在既沒有實在力量,你如何虛強造作,他都看得明明白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說理,雖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過於吃虧。無論如何,我的信用身份總是站得住的。腳踏實地,蹉跌亦不至過遠,想來比‘痞子腔’總靠得住一點。”

如何對付洋人,李鴻章心裏也確實拿不定主意。因為他也幾乎沒跟洋人直接打過交道,洋人如何狡詐,如何唯利是圖,也不過是口耳相傳。老師的話自然有道理,所以他急忙應聲道:“是,學生謹遵老師訓示。”

曾國藩是理學大家,尊崇的是儒家學說,他的老家湘鄉荷葉塘,又是偏僻質樸的鄉間。所以曾國藩行事,最講敬信篤誠。尤其是誠字,最是他所講究。他選的統領也最看重儒生,大部分將領都有科舉功名,除了訓練,早晚讀書修身,是湘軍將領的一大特點。就是打仗這最講“詭道”的事,曾國藩也講究一個“誠”字,就是打笨仗,不取巧,靠紮紮實實的訓練和死打硬拚,終於逐漸占了上風。

而李鴻章雖師承曾國藩,卻有很大的不同。李鴻章的家鄉合肥磨店,雖非繁華鎮邑,但並不像曾國藩的家鄉那樣深居山裏,而且徽商聞名天下,從文化傳統上講,曾國藩身上更多的是農耕氣息,而李鴻章卻有些商人氣息。李鴻章也是儒生,但他三十歲就離開京師辦團練,因此所受的儒家影響遠沒曾國藩那樣深厚。其個人性情也不像曾國藩那樣刻板嚴肅,就是在下屬麵前,李鴻章也常常是隨和得多。

凡事都有兩麵。李鴻章善於通融達變,這是長處,但曾國藩所擔心的是他太浮躁,太急於求成。此時曾國藩已密奏李鴻章出任江蘇巡撫,代替正受參劾的薛煥。李鴻章如驟獲封疆,太過得意忘形,事事都要按自己的想法來,弄得怨聲四起,難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曾國藩又告誡道:“少荃到上海去早晚必獨任一方。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三把火燒不準,那就有可能做成夾生飯,自損權威。如果太過急躁,處處點火,就有可能把自己的前程葬送。”

“學生請老師教誨。”李鴻章知道曾國藩不會無緣無故有這番交代,因此洗耳恭聽。

“上海吏治大有問題,習氣太重,早晚必須整頓;上海華洋雜居,與洋人交涉必然千頭萬緒。但吏治洋務,並非根本,也不是最急的要務。你時刻要掛在心上的,是練兵學戰,這是你身家的根本。你之所以要去上海,是因為軍情緊張,才有上海士紳乞師。你一至上海,估計長毛很快就要進犯。因此你到上海後,什麽事也不要急於過問,隻安下心來紮紮實實練兵,而且不要急於求戰,而一旦開戰,則務求必勝。”曾國藩捋著胡須,還覺意猶未盡,提醒道,“你且記著,將來你回過頭來看,帶兵援滬必是你騰達的關鍵。你手裏有這支精銳的淮軍,將是你富貴的根本。你能夠指揮自如,能夠克敵製勝,你的前途自然遠大。如果事實證明你所率的是烏合之眾,不要說前程,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曾國藩當然不能明白說出“有軍才有權”這樣的話,但憑李鴻章的聰明自然會領悟他的苦心。

“學生牢記老師的教誨,把‘練出精兵、學會打仗’當作本分。”李鴻章誠懇地應道。

“千言萬語,難以盡言。臨別我有二字相贈,但願你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以‘深沉’二字應對。”

這話又令李鴻章暗自感慨。他要去上海,最近好友多有良言相告。湖北巡撫李續宜以“從容”二字相贈,江西巡撫沈葆禎以“勿急”二字相勸,浙江巡撫左宗棠提了一大堆忠告,核心是“沉著”二字。如今曾國藩以“深沉”二字相誡,真如商量好了一般。

同治元年三月初七(1862年4月5日),安慶城外校兵場。淮軍兵士排著整齊的隊列,等待檢閱。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銜節製四省軍務、兩江總督曾國藩,頭戴正一品珊瑚頂戴,身穿九蟒五爪袍,在正三品藍寶石頂戴的李鴻章陪同下,向校兵場走來。

“參見曾大帥,參見李少帥!”淮軍將士齊聲高呼。

曾國藩登上校閱台,淮軍各營統領報名參見,隨後曾國藩說道:“淮軍子弟就要赴上海殺敵,今天也算給諸位送行。當年我率湘軍將士背井離鄉,為朝廷效命,長途跋涉,兵餉兩缺,卻能屢屢克敵製勝,不僅憑忠勇二字,更賴各營各哨呼吸相顧,赴火同行,蹈湯同往。勝則舉杯酒以讓功,敗則出死力以相救。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湘軍子弟當之無愧。湘淮本是一家,望淮軍將士也能情同手足,並肩殺敵。如此,則發匪縱有萬萬之眾,在我湘淮健兒麵前,也不過是烏合之眾,定如摧枯拉朽,指日可破。”

“摧枯拉朽,指日可破!”淮軍將士齊聲高呼。

安慶碼頭,三艘輪船靠在岸邊,韓正國的親兵營八百人乘一船,周良才部五百人乘一船,程學啟部一千三百人乘一船。

“少荃啊,你這一走就像閨女出嫁,我要看著你走,快些上船吧。”曾國藩有些感慨。

汽笛長鳴,輪船啟行。船上船下,搖手告別。淮軍統帥李鴻章時年不足四十,迎風站在船首,氣宇軒昂,風度儒雅,緊閉的嘴角和微突的顴骨透出冷靜和堅毅。

輪船與從前所乘木船感覺根本不一樣,平穩得有時候都感覺不到船在動。因為怕被太平軍發現,所以登船後營哨什長都奉命嚴格看管所部人員,一律不準喧嘩,更不準到甲板上去。韓正國則親自在船艙入口處,拖了把椅子坐在那裏,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大家都是提著命去上海,所以都很規矩,連大聲咳嗽也不敢。

李鴻章的住處比較寬綽幹淨,有床,有桌,最奇妙的是兩個粗壯椅子,坐上去人就陷下去,很軟,人站起來就複又彈起。洋行的通事告訴他,說洋人管這種椅子叫沙發。洋人對李鴻章十分客氣,船長還親自邀請李鴻章到管駕室去參觀,向他介紹各種儀表的功能。船長又在甲板上讓人擺上一張小桌子,請李鴻章喝咖啡。因為擔心被太平軍發現,所以李鴻章不能穿官服,而是換上了一身通事的西裝,緊緊地裹在身上,很不舒服。所以李鴻章一走下甲板就連忙換掉了,再也不穿。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洋人,第一感覺就是洋人也是人,並沒想象的那樣凶神惡煞,處處找茬,而是十分友好。

越接近金陵,太平軍也就越多,到處旗幟飄揚,兩岸堡壘密布,還有黑洞洞的炮口。太平軍群相觀望,指指點點。李鴻章穿上一身洋行學徒的衣服,站在甲板上觀察兩岸。在九伏洲附近,突然有一隻木船向江心開來,搖著小旗喊話。李鴻章緊張得不得了,洋行通事勸道:“大人不必驚慌,他們十有八九是要買東西。”

洋輪慢了下來,那木船靠近了問道:“有沒有治紅傷的藥,我們有位王爺受傷,急需紅傷藥。價錢無論,隻要有藥就行。”

大副讓通事警告小船上的人道:“你們這樣做太危險,如果小船被撞翻了,責任誰負?”

“實在沒有辦法,我們要救王爺的命。”小船上的太平軍倒是十分客氣。

雙方談好價錢,船上先用繩子把銀子拉上來,然後再把消炎類的藥物吊下去。

下麵又提出買支手銃。所謂手銃,就是洋人的手槍。通事報了個很高的價格,但下麵的人連價也沒還就同意了。

通事向李鴻章解釋,輪船隻要一靠碼頭,就有太平軍來買東西,糧食、藥品、火槍、彈藥,五花八門,什麽都有。今天他們到江中攔截,說明確實急用,如果不理睬他們,反而會惹來麻煩。

通事笑道:“這個自然,大家都有不成文的約定,長毛一般不會上船的。”

李鴻章虛驚一場。此後輪船一路順江而下,沒遇到任何麻煩,三天後就到達了上海。

首批淮軍到達上海,碼頭上以布政使吳煦帶頭的江蘇官員、駐軍統領及士紳前來迎接,外加看熱鬧的百姓,足有幾百人。在籍戶部主事錢鼎銘因為與李鴻章已很熟悉,所以就由他一一代為介紹。

淮軍勇丁從船上魚貫而出,上海人都大失所望,他們花巨資請來的援軍怎麽是這副樣子?頭上包著一塊布帕,身上穿的是土布縫製的號衣,胸前有個圓圈,寫著個淮字,後背也有個圈,寫個勇字,仿佛是瞄準的靶心;下身是大腳肥褲,腳上則是草鞋。人人都背著油紙傘和大蒲扇,武器更是不像樣,除少數破舊抬槍外,大多是刀矛弓弩。因為在船艙內待得太久的緣故,大家臉色泛青,眼睛也不靈光,身上的氣味更是難聞。滿嘴裏說的是合肥土話,一句也聽不懂。

官員們心裏鄙夷不說出來,但看熱鬧的百姓則沒那麽多顧慮,有什麽說什麽:“阿拉今朝算是開眼了,這哪個是軍隊,分明是土佬巴子。”好在上海話在合肥人聽來就像鳥語,又快又柔,根本聽不懂。

李鴻章率軍前往南匯軍營,一支列伍整齊的軍隊迎頭向淮軍走來,好像專門要與他這支叫花子隊過不去。錢鼎銘指點著說道:“李大人,這就是洋槍隊。由上海中外會防局發起,雇請洋人任指揮,士兵有洋人也有華人,統領是美國人華爾,作戰勇敢,屢獲大捷,被撫台大人命名為‘常勝軍’。”

李鴻章仔細打量這支部隊,確實非比尋常,軍服筆挺,皮鞋鋥亮,肩上扛的是一色的洋槍。洋槍隊顯然是為了炫耀,軍官嘰裏咕嚕一通,立即變換了隊形,平端著槍,踢著正步;一會兒又把槍扛在肩上,跑起步來,嘴裏還喊著號子,步伐整齊,腳腳踏在點上。

淮軍將士們望著人家的服裝武器,羨慕得瞪著大眼。

李鴻章心裏也為之震撼,但他心中十分清楚,淮軍初到上海,他作為主帥,尤其不能露怯,於是對將士們說道:“軍隊貴能打仗,外表有什麽好比的?傳我將令,所有兵弁人等未經許可不可出營,各營嚴加訓練,賊娘的,好好搞搞,打一個勝仗讓洋人和上海人瞧瞧,不能丟咱安徽人的臉!”

安慶的十三營淮軍,前後分五批全靠輪船運到了上海,除了十幾人被悶得暈過去外,幾乎沒損失一兵一卒,這實在是一個天大奇跡。接近萬人的千裏大轉運,竟然完全靠輪船運到,這實在是前無古人,而且這一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跡竟是在洋人的幫助下完成的,更是令李鴻章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