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叔嫂合謀擒肅順 一湖三山募豪傑
曾國藩他們的擔心並非多餘,朝中局勢的確要起動**。
鹹豐駕崩前,深夜召見隨扈到熱河的宗人府宗令、右宗正、禦前大臣、軍機大臣,令其承寫朱諭,立皇長子為皇太子。按照祖製,皇帝年幼,任命了八位讚襄政務大臣。他又擔心孤兒寡母受委屈,因此並不把權力完全交給八大臣,而是賜給新皇帝一枚“同道堂”印,由他的生母懿貴妃代掌,另將一枚“禦賞”印賜給皇後掌管,所有諭旨文首文末分別蓋“禦賞”印和“同道堂”印方有效。這樣後宮與八大臣就形成互相製衡的關係。
鹹豐駕崩後,懿貴妃被尊為聖母皇太後,徵號慈禧,鹹豐的皇後被尊為母後皇太後,徵號慈安,新的權力體製開始運行。八位讚襄政務大臣,四位是禦前大臣載垣、端華、景壽、肅順,鄭親王端華與肅順是親兄弟,怡親王載垣、額附景壽沒有多少主見;另四位是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基本是肅順幫助鹹豐搭建的班底,唯他之命是從。所以八大臣核心是肅順。肅順的性格非常強勢,甚至有些跋扈。被托孤讚襄政務,他當然打算一言九鼎,可不順的是有兩宮皇太後牽製。如果後宮的兩位隻是畫諾,那麽這兩枚印的作用也就微乎其微。然而慈禧卻非懦弱之輩,如今又有“同道堂”印在手,當然不能隻當一枚閑章使用。鹹豐駕崩不久,就有禦史上了一道折子,建議兩宮垂簾聽政。兩宮垂簾聽政,八大臣就被架空,所以肅順鼓動八大臣到兩宮麵前力爭,並要嚴懲這個禦史。肅順個頭高大,聲音高亢又不知收斂,把小皇帝都嚇哭了。所以兩宮下了決心,召恭親王赴熱河商議,定要與八大臣拚個魚死網破。
恭親王留京議和,勞苦功高卻沒有進入托孤大臣之中,他認為是肅順等人有意排擠,因此對八大臣又恨又妒,於是與兩宮一拍即合。恭親王的七弟醇親王奕,他的福晉是慈禧太後的妹妹,有她居中聯係,雙方很容易彼此信任並達成一致。恭親王認為熱河是肅順的天下,而京城則是他的勢力範圍,要除掉八大臣必須回京。新皇登基,大行皇帝喪儀必須回京辦理,八大臣沒有推辭的理由,因此就定下了回京的日期。恭親王則在京中加緊準備。
鹹豐的梓宮回京前幾日,載垣、端華、肅順三人麵奏,因差務較繁,請撤部分兼職。這本來是虛讓一下,通常應該是兩宮安慰一番,挽留他們繼續留任,以顯示大家和衷共濟。沒想到兩宮毫不客氣,把三人的兼差都撤掉了,因為這兼職實在太重要了。載垣著開鑾儀衛上虞備用處事務缺,這個機構是雍正皇帝所設,又叫粘杆處,相當於皇帝身邊的眼線;端華著開步軍統領缺,步軍統領就是九門提督,事關京城安危,曆朝政爭,這都是個關鍵職位;肅順著開管理理藩院並向導處事務缺,理藩院倒是沒什麽,但向導處的作用卻不小,丟掉這個兼職,前後方就失去了聯係。三人被撤了這些兼差,對宮廷的控製能力明顯降低。而且八大臣還決定,回京時兵分兩路,肅順親自護送鹹豐的梓宮從大道回京,其他七人隨同兩宮走小路提前回京。他的算盤是,七人先回京穩住局勢,他控製著大行皇帝的梓宮,手中也就有一張護身符。他的這個算盤,恰好給人以各個擊破的機會。
恭親王要挑選信得過的護衛來執行秘密任務。大內侍衛和京城護軍以及步軍統領的人馬,他都不能放心,他想到了京西香山善撲營。善撲營的前身就是康熙年間除鼇拜的年輕布庫,除掉鼇拜後不但沒有撤掉,而且還擴大為營,成為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獨立軍營,不僅負責保護皇帝的安全,還負責陪伴皇帝練習摔跤﹑射箭﹑馬術,有貴賓到來,他們又要表演摔跤絕技,這項絕技融合了滿式“布庫”、漢式摔跤、回式“絆腳”和蒙式“角力”,近戰無往而不勝。善撲營隻有一營,四百餘人,但選拔極嚴,隻從皇帝的父親、母戚、妻戚三族中選拔。在去年鹹豐巡幸熱河時,善撲營有一百多人扈從去了熱河,剩餘的三百餘人就扔在了香山老營。
恭親王還是閑散親王時,就經常到香山老營一帶去散心。一身普通旗民打扮,把他的團龍補服嚴嚴罩住,與善撲營的首領和不少撲戶混得很熟,但從來沒人知道他就是恭親王。他為人隨和,趕上飯點就和撲戶們一起吃營飯。當然,他每次去的時候總會帶些酒肉、瓜果或者扇子之類,打發得大家歡天喜地。自從英法聯軍進了北京,他忙於談判,處理京中瑣事,難得到香山老營來。
恭親王這次到香山老營來,有兩個心腹護衛,他身披鬥篷,親王的補服也不再遮掩,還將蟒袍的金絲線五爪正龍公開展示。撲戶們一看補服,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再看來人濃眉大眼,白淨麵皮,留著八字胡須,而且愛眨巴眼睛,眾人都驚得張著大嘴合不上,特別是摔過恭親王一個大馬趴的阿巴力翰,更是驚出一身大汗。這個隨和的旗民,原來竟是一位王爺!
隨行的人介紹道:“這是和碩恭親王!”
哦,不但是王爺,而且是當朝皇帝的禦弟恭親王!阿巴力翰知道從前闖了大禍,連連叩頭道:“給王爺哈瓦哈!給王爺賠罪,請王爺責罰!”哈瓦哈是滿語請安的意思。
恭親王隨和地說道:“各位請起,何必拘這些虛禮,再不起來,本王就不高興了。”
“王爺有何吩咐,奴才侍候著。”善撲營的統領再次請安。
“自大清鼎定中原,當年聖祖仁皇上康熙爺立庫布戲法班善撲營,不隻為逢年過節博王公貴胄一笑,而是為八旗滿洲永遠武功蓋世。今日本王前來,意在挑選勝者,擢為重用。人選由翼長及本王定奪,不論勝敗,事後皆有嘉獎,每人帑銀二兩。”恭親王站到高處說了一通,然後他接過隨從遞上的獨腿望遠鏡,爬到兩丈高的哨樓上去觀看。
怎麽選拔,王爺沒說,而且這一年多善撲營幾乎沒人管沒人問,訓練也稀鬆了,技藝大不如前。好在摔跤是他們的本行,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統領反應很快,立即按三一法進行淘汰。所謂三一法,就是三個人一組,兩個人對陣,一個人當裁判,輸了的淘汰,勝出的再和裁判較量,再勝出的站到一邊去,這樣很快就淘汰三分之二的人。阿巴力翰因為功夫紮實,沒人願和他一組,結果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一邊。
恭親王被他摔過,跟他關係比統領還要親近,所以笑問道:“阿巴力翰,怎麽沒見你上呀?”
大家聽了之後哄然大笑。他也尷尬地笑了笑說:“奴才功夫臭,大家不願跟奴才過招。”
“你不要牽著胡子過河——謙虛過度。”恭親王知道阿巴力翰的底細,“布庫的戲法你就不必表演了,本王的腚巴股被你摔過,現在想起來還疼。對了,你的銃放得怎麽樣?”
阿巴力翰回道:“稀鬆平常。”
“給他管銃,讓他騎馬,立個靶子,讓他放一銃。”恭親王對統領道。
放銃正是阿巴力翰的長項,而且他拿著好酒從火器營專門淘換了黃火藥,這種火藥比善撲營的黑火藥相比,煙少,勁頭足。而且他把火藥用包丸散膏的蠟紙包成一個個小圓球,不但防潮,用時非常方便。他騎上馬,在離靶七八十步外,轟的一聲把靶子轟掉了。轉了一圈,他在馬上又裝好了藥丸,轟的一聲又轟掉一個靶子。恭親王帶頭拍起了巴掌。
勝出的八十多個人都上馬去放銃,結果三分之二的人脫靶,還有十多人根本沒放響。統領的臉上很是沒光,說道:“打魚的打上一網蛤蟆,這是亮的哪門子功夫?”
撲戶們垂頭喪氣,埋怨道:“平時你根本不讓放一銃,這怪誰?阿巴力翰偷偷練銃,你還說他是內熱不散,毒火攻心,羊角風的前兆。”
大家說的是實情,因為火藥太少,想練也沒得練。他訕訕地抬頭問道:“王爺,您看還再練嗎?”
恭親王一揮手,道:“行了,不論勝敗,這八十多個人我全要了,你再挑十幾個,給我補到一百人,把什長、伍長選好了,飯後立即跟我走。”
恭親王就在營中與撲戶們一起吃飯,然後帶一百人回京。因為城門緊閉,恭親王把他們帶到城外旗營中。滿院汽燈高挑,亮如白晝,氣氛十分緊張。這時,跟在恭親王身後的一位大臣帶著一幫人抱來一包包素色喪褂兒和亮盔銀甲戎裝,突然道:“列位八旗滿洲旗勇將士,鹹豐十一年九月六日,大清文宗顯皇帝在熱河行在龍馭賓天,我等跪地叩首致哀!”
一院子的人驚得轟一聲跪倒在地,放聲痛哭。等哭聲低些了,一位年輕太監與兩位王爺進了院子,太監以尖細的高音吆喝道:“跪接兩宮皇太後懿旨:擢醇郡王、睿親王等領侍衛親軍,前去接駕,迎護大行皇帝梓宮,不得有誤!”
這一院子的人才知道,他們已經成了侍衛親軍!
恭親王向善撲營統領招了招手,又向阿巴力翰招了招手,對身邊胖乎乎的年輕王爺說道:“老七,這都是我從善撲營選出的旗兄,都是換命的兄弟,交給你和睿親王指揮。”隨後又對阿巴力翰道:“阿巴力翰,這是醇郡王和睿親王,你的人要寸步不離,兼著兩王的貼身護衛,一切行動,按兩王的指令行事。”
阿巴力翰這次充任什長,驟獲信任,非常激動:“列位王爺放心,奴才就當列位王爺的肉盾。”
醇郡王素服裏是一身略顯大的牛皮甲,他拍了拍阿巴力翰的肩膀道:“咱們是去護駕,不用你當肉盾。”
大家第二天一早出發,天色比較陰沉,好像要下雪的樣子。到了下午,大家就趕到了半壁甸驛。這是京城與古北口之間的驛站,一座石頭小城,城門前突起的石頭上是紅漆塗寫的滿蒙漢文:古屯老鎮。沿著碎石鋪就的道路進城,在北邊有一片草甸,幾十個護軍和民夫正在用木料和草簾搭建“蘆殿”,也就是皇帝停靈的地方。鎧甲上披著素色鬥篷的馬軍,身背弓箭,腰挎火銃,正在騎馬巡城。城牆上則站著幾十個黃馬褂,不用說,他們是大內侍衛。鎮子內外有十幾座軍帳,鎮子的東南方是膳房,蒸熟的饅頭香味彌漫全鎮,大師傅說吃飯的有千把人,他們是從半夜開始蒸的,現在還不太足。大鍋裏正在煮著整隻的豬羊,不僅要供大行皇帝,抬靈的壯夫必須管飽管好。
傍晚時分,長長的護靈隊伍才來到小鎮。城牆上的黃馬褂下了城牆,去護衛大行皇帝的蘆殿,醇郡王帶來的侍衛親軍則到城牆上去巡城。終於開膳了,驛站內成了一個熱鬧的夜市,阿巴力翰等人則隨著醇郡王來到城外一排石頭、土坯混築的院子裏。除睿親王外,還多了僧王之子納顏和步軍巡捕營統領榮祿。幾人商量了一會兒後,醇郡王對阿巴力翰說:“今晚子夜行事。”行什麽事,並不交代。
到了夜裏,鎮上一片鼾聲。榮祿給阿巴力翰他們每人一件黃馬褂,一把長柄刀,幾根繩索。然後由向導在前,醇郡王帶領,向鎮內一處高地走去。走到一家院門,向導便道:“到了。”
醇郡王吩咐道:“最好不要傷人命,裏麵隻有五名侍衛。”
阿巴力翰和一名侍衛跳進院內,還未打開院門,廂房內便衝出兩人,揮刀就砍。阿巴力翰是長柄刀,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過招他就砍了一人的手指,另一個人也被阿巴力翰一刀背拍在頭上,撲倒在地。東廂房內又衝出三個人,喊道:“什麽人!”隨即便加入了戰團。這三個人功夫了得,五個人混戰在一起。
醇郡王見打不開門,裏麵情形不明,就大聲喊道:“肅大人,京城有聖旨到了,接旨。”
趁三個侍衛一愣的瞬間,阿巴力翰打開了院門,院外的人蜂擁而入,五個人全被摔翻在地,捆了個結結實實。這時正房燈亮起來,有人高喊道:“誰這麽大的膽子,敢闖私宅?哪來的聖旨,我是先皇禦封的首輔,哪來的聖旨?”
肅順提著一把腰刀來到院子裏,一個侍衛拿刀去迎肅順的刀,阿巴力翰盤身一把抓在肅順的膝彎處,肅順左腿一麻,便跪在地上。隨後阿巴力翰用刀背一拍,肅順已經趴在了地上。早有人衝過來用繩子勒住他的嘴,他一句話也喊不出了。眾人三下五除二捆好了肅順,套進口袋裏,然後扔到門外的騾車中,再堆上幾抱幹草掩上。阿巴力翰率人登車,鞭子一甩,便向鎮外衝去。
一行人快馬加鞭,天亮前就趕回了京城,直接把肅順扔進了宗人府大牢。阿巴力翰等人被向導帶到後海南岸恭親王府,隻說事情很順利。恭親王很高興,著人搬來一筐萊陽梨解渴,又給大家散了一圈西洋卷煙道:“明天還有差使,吃飯後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就起。”
第二天五更前,阿巴力翰等人已被安排早早地吃了飯。恭親王在牛皮甲外又套上明黃馬褂,穿上素色鬥篷,戴上鎏金寶塔王冠,腰間挎上道光皇帝禦賜的遏必隆寶刀。恭親王乘轎在前,阿巴力翰等人著黃馬褂在後,從地安門進皇城,南行至神武門進紫禁城,經順貞門東行,然後南行穿過東筒子,西行至景運門。這裏是大內侍衛總衙,醇郡王等人早已在此等候,大家紛紛上前向恭親王請安。景運門門禁森嚴,但阿巴力翰的人全部穿黃馬褂,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大家順利來到乾清門前,由醇郡王與乾清門侍衛什長交涉,全部由阿巴力翰的人替換。很快,隆宗門、景運門也都換成了恭親王帶來的人。那時候太陽已經升起,把保和殿、乾清宮照得金光燦爛。大臣們已經陸續經過乾清門進入乾清宮,鹹豐的靈柩就停在乾清宮內。恭親王躲在乾清門東側的侍衛值廬內,交代阿巴力翰道:“幾個佞臣已經進了乾清宮,先不要管他們,高台、禦路上的侍衛必須拿下。到時候看我手勢。”
這時候醇郡王打發人送來一張紙條,恭親王看後臉上露出笑容:“裝人的車來了,好兆頭,你們去把人換了。”
阿巴力翰跟在恭親王帶來的官員身後直接進了乾清宮,高喊道:“傳禦前侍衛大臣值守令,乾清宮內侍衛即刻退班。”
禦路上的黃馬褂立即退崗,乾清宮內跑出幾個侍衛領班什長問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沒見過?腰掛子呢?”恭親王啪啪啪三掌,阿巴力翰帶人像離弦的箭,眨眼間就放倒三人,乾清門值廬內的人全部奔了過來,把幾個領班、什長全部押走了。
這時宮門大開,鄭親王端華走出大殿,旁若無人地質問恭親王道:“原來是老六,你怎麽敢來這裏?”
恭親王回答道:“我乃大行皇帝禦弟,當今皇叔,並非奸佞,為何不能來?”
“這是你隨意出入的地方嗎?你為什麽帶刀闖入,不怕犯忤逆之罪嗎?”鄭親王依然強橫。
“此刀乃先皇所賜,如何帶不得?豈不聞國有家賊,除佞當重嗎?攜刀正是為除佞而來!”恭親王按住寶刀的把兒。
“說得好,咱倆都是王,看你個洋奴才能把誰怎麽樣?倒叫你認識一下我鄭親王!禦前侍衛何在!把刀給他下嘍!”鄭親王說著話,過來推搡恭親王的胸脯。
恭親王喊道:“黃馬褂何在?管管這位王爺!”
阿巴力翰得令率人圍攏過來,一掌把鄭親王的王冠打掉。鄭親王幾個人過來抓阿巴力翰的胳膊,雖然手上有幾分力道,但早已荒廢多年。阿巴力翰雙手一較力,兩人同時被推了出去。他看準膝彎一腳,鄭親王便被踢翻在地。其他人同時動手,把幾個人都綁得似粽子一般。鄭親王還在喊叫:“我是大行皇帝垂旨委派,顧命讚襄和碩鄭親王愛新覺羅·端華,誰敢造次!”
“用他的襪子,堵上他的臭嘴!”恭親王甩了甩馬蹄袖。
阿巴力翰果然脫下鄭親王的襪子,塞進他的嘴裏。
大臣們都被鎮住了,沒人敢喘大氣,恭親王這才擎出聖旨——
諭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總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劃乖方所致。載垣等複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獲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致失信於各國。澱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以致聖體違和,竟於本年七月十七日龍馭上賓。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唯以國計民生為念。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朕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後應如何垂簾之儀,著一並會議具奏。特諭。
恭親王在大臣中尋找肅順的同黨,指到誰阿巴力翰就拿誰。怡親王載垣,軍機大臣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被一一拿下。
接下來的所謂會審,無非是走走過場。八大臣很快有了處置結果:禦前大臣景壽著即革職,加恩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發遣。兵部尚書穆蔭著即革職,加恩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禮部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卿焦祐瀛,均著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載垣、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肅順著加恩斬立決。
內閣很快發布明諭,宣布取消由肅順等人為新皇帝擬定的“祺祥”年號,代之以新年號“同治”,明年即為同治元年。所謂同治,即共同治理之意。由誰來共同治理?可以有冠冕堂皇的解釋,而其實質,便是兩宮皇太後與恭親王奕共同治理。
兩宮皇太後雖有太後之尊,但治國理政並無經驗,不能不依賴恭親王;而恭親王在京中辦理和議,身邊不但聚攏起了大批文武大臣,而且深得英法俄美等國的好評,聲望日隆,依賴他來治國理政也最合適不過。兩宮早就有垂簾聽政的意思,同時,也有請恭親王攝政的呼聲。恭親王深知功高蓋主的下場不妙,有多爾袞、鼇拜的前車之鑒,他絕不能重蹈覆轍。所以,他也力主兩宮垂簾聽政。
恭親王是政變的主要策劃者,兩宮皇太後一再給他加官晉爵,先是授予議政王稱號,領軍機大臣,總理衙門王大臣,隨後又被任命為宗人府宗令和總管內務府大臣。此時,議政王已經集軍事、行政、財務、皇族、宮廷諸權力於一身。然而兩宮猶嫌不足,要封他為“世襲罔替”的親王。
清代宗室封爵,自高而低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將軍。一般情況下,下一代自然降爵,也就是親王的兒子,繼承的隻能是郡王,而郡王的兒子,隻能是貝勒,以此類推。但也有例外,那就是“世襲罔替”,一代代都是親王,俗稱鐵帽子王,非有莫大功勳者不能得。議政王堅決推辭,最後兩宮太後賜他親王雙俸,紫禁城內可坐四人轎,以示優待。
兩宮太後垂簾的辦事程序,很快也就定了下來,共分五步,第一步各省及各路軍營折報均先呈兩宮太後批覽;第二步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們詳議,提出辦理意見;第三步請兩宮裁定;第四步軍機處按兩宮意旨擬旨;第五步兩宮太後審定後正式頒布。顯然,議政王取得的是議政和施政權,兩宮皇太後取得的是審核和裁定權。當然,主動權還在兩宮手中,如果兩宮要牽製議政王,議政王便寸步難行,無從議政和施政。隻是目前兩宮根本離不開議政王,自然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兩宮垂簾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對江南領兵大員的處置。江南的漢臣們手握重兵,是大清的肱股,又幾乎都為肅順所看重,所以如何處置,要慎之又慎。於是,慈禧問道:“曾國藩他們這些漢臣,與肅順有私信往來嗎?”
恭親王回道:“沒有,但肅順卻有私信給他們。底稿被抄出來了,多是向他們賣人情。”
“國之重器,豈是肅順奸黨的人情?曾國藩沒有私信表達謝意,說明他心裏是明白的。”慈禧一副快刀斬亂麻的氣概,“不能因為肅順用的人,朝廷就不用。這些人才是朝廷的人才,也都為先皇所器重,肅順看重,朝廷更當看重,不僅不能疑,還要更加放手放膽使用。老六,現在曾國藩還有無加恩示信的餘地?”
恭親王想了想說:“曾國藩已是兩江總督,如今浙江的軍事也離不開他,可加恩節製浙省各官及軍務。”
“好,就這麽辦。”慈禧猶嫌不足,“安慶克複是一件大功,恩賞要更加從優。”
李鴻章處理完夫人的喪事回到安慶,事情已經發生很多變化。喜事是因為攻克安慶,朝廷恩賞從優,湖廣總督官文著加恩賞加太子太保銜,曾國藩著加恩賞加太子少保銜。湖北巡撫胡林翼,首先劃策,身親督剿,厥功甚偉,著加恩賞加太子太保銜,並賞給騎都尉世職。安徽巡撫李續宜,著加恩賞穿黃馬褂。福建水師提督楊載福、福州副都統多隆阿,疊著戰功,均著加恩賞給雲騎尉世職。道員曾國荃,著賞加布政使銜,以按察使記名遇缺提奏,並加恩賞穿黃馬褂。其他將領也都有恩賞。
朝廷的恩賞才下了幾日,胡林翼就在武昌巡撫衙門去世,享年隻有四十九歲。朝廷賞加總督銜,諡號文忠,不為不榮。然而,人死如燈滅,身後榮辱又有何幹?李鴻章深感人生苦短。自己早過而立之年,卻無立錐之地,仍然匍匐於老師門下;轉眼就將不惑,卻還不過是個未實授的道台!再也不能蜷在幕府中弄筆頭子,大丈夫要立功業,必須自領一軍,獨當一麵!曾老九就是最好的例子,安慶打下來,就成了隨時可實授的按察使,而且還賞穿了黃馬褂!李鴻章希望自領一軍,到戰場博軍功的想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
機會說來就來了,這緣自上海士紳六人到安慶來乞師。為首的叫錢鼎銘,是江蘇太倉人,字新之,號調甫。他的父親錢寶琛是曾國藩的進士同年,做過湖北巡撫。洪楊事起後,奉旨在原籍辦團練。錢鼎銘跟著老父一起辦團練,便耽誤了功名,從道光二十六年中了舉人以後,一直未能北上會試。
鹹豐三年,小刀會劉麗川起事,攻占上海、青浦、嘉定等地,錢鼎銘便招募團勇配合官軍作戰。鹹豐五年,官軍收複上海,平定小刀會,論功行賞之後,錢鼎銘被授為江蘇海州所屬的贛榆縣訓導。戰場上立功的錢鼎銘當然不願出任訓導,於是走了捐班的路,到戶部當主事。不久,因為父親去世,他丁憂回籍。
三年守製之時,江南局勢已經大壞,蘇中、蘇東幾乎全喪敵手,被奪職的兩江總督何桂清、江蘇巡撫薛煥退保上海。蘇、常、鬆、太一帶的富商、紳士都紛紛逃進上海避難,托庇於“夷場”。彈丸之地上海空前繁榮,一時間眾商雲集,人口熙熙。因為上海是商埠,英法利益所在,因此組建了中外會防局,英法兩國出兵,與官軍共同守城。上海的富足自然也引起太平軍的垂涎,李秀成曾進攻過一次,被英法的洋槍大炮給打了回去。
上海有官軍三萬餘人,多是從蘇中敗下來的綠營,已毫無士氣可言,聽到槍炮聲比尋常百姓跑得還快。還有團練上萬人,無奈未經戰陣,巡防裝裝樣子還行,出過幾次陣都是大敗而歸。上海還有一支洋槍隊,是上海士紳自籌糧餉,雇請美國人華爾、白齊文統領,士兵則由呂宋人和華人組成,按西式方法操練,每人一條洋槍,著實打了幾場勝仗。但洋人把洋槍隊當成了謀利的工具,每次臨陣都先伸手要賞銀,而且越來越獅子大張口,要指望他們確保上海,也不太可能。
到了今年下半年,李秀成把浙江北部的城邑幾乎全部占領,與蘇東、蘇南連為一片。眼見他馬上騰出手來,必定是大軍雲集,再次進攻上海。這時候,丁憂回籍的湖北鹽法道顧文彬到了上海,江蘇團練大臣龐鍾璐於是奏請他幫助辦理團練,他爽快答應了。路過安慶時,他曾拜見過曾國藩,曾國藩帶他參觀了安慶戰場,丈餘深、百裏長的兩條壕溝令他深為震撼,所以一到上海,他就提出請湘軍前來助守的建議。
上海的士紳已經對本地官軍不抱希望,所以紛紛支持這一計劃。江蘇巡撫薛煥雖然一百個不願意,但自己能力實在有限,萬一上海陷落,作為一城主官,自己不是被長毛殺死就是自殺殉國,所以也勉強同意了。可如何請援又是一個問題,如果請一個敢死之士把信送到安慶,這並非難事,但未必能引起曾國藩的重視。為了穩妥,大家認為必須派人當麵去乞師。可是派誰去呢?上海、安慶相隔千裏,路上艱難萬險,萬一被長毛捉住,搜出信來不但命不可保,而且還會把這個計劃泄露出去。知道這些後,錢鼎銘自告奮勇去見曾國藩。有了牽頭的,大家就踴躍了,很快湊齊六人,組成了安慶乞師團。走陸路不安全,而且路程又遠,於是一行人花了二百兩銀子搭乘了英國的一艘商輪,安全到達了安慶。
六個人一到就伏地痛哭,曾國藩連忙去拉,無奈六個人都不肯起,錢鼎銘泣聲道:“製台大人答應了我等乞求才敢起身,不然就辜負了上海士紳的重托。”
曾國藩無奈道:“你們這樣幾近要挾,我如何能夠答應?先把事情說清楚,咱們有話好商量。”
錢鼎銘便把帶來的專函和公啟一並交給了曾國藩。專函由江蘇巡撫衙門出具,說明了此行的目的。公啟由團練大臣龐鍾璐、詹事府詹事殷兆鏞、在籍郎中潘曾瑋、顧文彬、楊慶麟、潘馥六人出名,代表滬紳的請求。這份公啟出自馮桂芬之手,他曾經師從林則徐,見識文筆都很了得,洋洋數千言,曾國藩讀後,也是頗為動容——
派大兵入滬,有可乘之機者三,一是各地鄉團可以響應而起事,二是湖間之槍船可以向導而助襲,三是賊中之內應可以倒戈而反正。又有僅完之地而不能持久者三,一是鎮江孤城,有兵無餉,軍心已搖,潰可立待;二是杭、湖兩郡,兵單餉乏,賊氛四逼,終必不保;三是上海一地,有餉無兵,急需大兵,保全此餉源重地。但請奇兵萬人,以一勇將領之,間道而來,旬日之間,蘇常唾手可得。此時吳民受賊荼毒日深,大兵一至,則陷賊之民,皆思殺賊,無用之兵,亦皆有用,一萬可抵十萬,非虛言也;大軍不至,則鐵郭金城將淪灰燼。及今不圖,後悔必矣。一切情形,詢之錢戶部(鼎銘)必得其詳。
錢鼎銘的家鄉被太平軍占領,而且祖墳也被刨掉。說到祖先屍骨暴露於野,他不禁痛哭失聲。曾國藩見狀勸道:“派兵赴援,不是你我隨便一句話就能辦成,安慶上海相隔千裏,期間萬般艱難,是否可行,總要詳細商議。”
曾國藩著人把李鴻章叫來,讓他先與錢鼎銘等人詳談。李鴻章一聽上海前來乞師,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此格外用心。錢鼎銘等人知道李鴻章是曾國藩最看重的弟子和幕賓,也希望先說動李鴻章,進而說動曾國藩,因此是每問必詳細作答。
千裏赴援,有三個問題至關重要,所以李鴻章問得十分仔細:“安慶上海相隔何止千裏,萬餘人大軍如何通過?現在長江兩岸大部分地方還在長毛手裏,難道要一路攻打過去?那猴年馬月才能到達上海?”
“當然不能一路打過去,我們既然能坐洋輪到安慶來,大兵也可坐洋輪去上海。上海洋輪最多,雇十艘八艘都不是問題。”錢鼎銘等人將洋輪載物多、航速快等情形詳細向李鴻章介紹。
“現在帶兵,不同以往。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從前用兵都是朝廷籌劃糧餉,自打洪楊亂起,大半個中國遭到荼毒,朝廷也沒銀子,練兵籌餉都是由將帥自想辦法,上海彈丸之地,如何能夠養得起萬人大軍?”這是李鴻章關注的第二個問題。
“這個請曾大帥放心,上海最不缺的就是餉銀。自開埠以來,上海萬貨雲集,特別是絲茶兩項,是洋商貿易兩大端,如今的上海已超過廣州,成為洋人最看重的商埠。這是為何?因為上海一則離京師近,與朝廷打交道方便,二則有長江水道,長江沿岸物產都可沿水路麇集上海。再就是自去年以來,江浙屢遭兵災,江浙孑遺無不趨赴上海,洋涇浜上新築室,縱橫十餘裏,地值從前不過每畝百餘金,現在竟至數千金,居民不下百萬,商賈輻輳,厘稅日旺。”說到這裏,錢鼎銘底氣十足,“多了不敢說,上海每月可籌集六十萬糧餉,連眉頭都不皺。而且上海巨商雲集,就是臨時動議,十萬八萬的銀子也很容易就能籌到。”
“上海雖是彈丸之地,但其富庶可抵西部數省。”李鴻章知道上海設有上海關道,是收入最多的海關,隻是沒想到竟然如此富庶,聽了之後便讚了一句。
見李鴻章點頭,錢鼎銘把利害說得更加清楚:“上海富庶,各方盡知。如果曾大帥據有上海,那就憑空多養出萬餘精兵;如果陷落敵手,那就讓長毛據有一個餉源基地。一出一入,關係極重。所以保上海,是關係江浙全局的大事。”
“好,上海的確是必爭之地。隻是上海有薛巡撫,有防軍也有撫標營,還有團練鄉勇,他們坐吃上海,綽綽有餘,可是憑空多出萬人大軍來與他們分食,他們會不會處處刁難?我老師就是真能派一軍入滬,到時候事事掣肘,恐怕就成了風箱的老鼠。”這是李鴻章關心的第三個問題。如果自己有機會去上海,倒真是個立功揚名的好地方,但如果到時候事事說了不算,那就是個大火坑。
“這個也請轉告曾大帥放心,我等是受上海士紳所托,也是受薛撫台公差,全上海無論官家還是商民,定然會全力支持外軍。”這件事其實錢鼎銘是最沒有把握的,因為薛煥是情勢所迫,不得不同意。但此時他如何能夠實話實說?隻能張滿弓,說滿話,訴說上海紳民渴望大軍如大旱之望甘霖。
談了大半夜,李鴻章回到住處時已經聽到雞叫。躺下剛剛睡著,他就被大帥的戈什哈推醒了。李鴻章翻身起床,揉了揉眼睛,發現已經天光大亮。
曾國藩果然在等著吃早飯。李鴻章從前因為不能早起受過曾國藩的教訓,所以一進門就解釋原因。
“少荃這回晚起可以原諒。”曾國藩笑了笑,隨後示意坐下吃飯。
飯後,曾國藩把李鴻章叫到簽押房問道:“少荃,昨晚談得如何?”
“老師,我以為有必要派一軍救援上海。”李鴻章回答得很幹脆。
“何以見得?”
於是李鴻章把昨晚所談說給曾國藩聽。曾國藩這些年帶兵,最讓他煩心的是兵勇鬧餉,聽說上海如此富庶,他也不禁心動。
“現在手頭沒有兵,就是有兵,安慶上海相距千裏,大軍怎麽過去?”這個正是李鴻章問錢鼎銘的問題。於是,他把輪船運兵的計劃說給曾國藩聽。
不過,曾國藩卻還有顧慮:“五六個人搭乘洋輪到安慶來問題不大,上萬人的大軍,那需要多少條船?再說,洋輪雖然是夾板鐵船,不怕槍擊,可是大炮呢?去年僧王在大沽就曾用岸炮打壞了洋人兵艦,可見洋輪還是怕大炮的。”
這個問題李鴻章沒有考慮到,不過他腦子轉得快,分析道:“長毛輕易不敢打洋輪的。今年四眼狗、李秀成打湖北,被洋人三言兩語勸了回去,就是因為長毛不願與洋人開仗。洋人嗜利,如今他們仍然偷偷與長毛做買賣,糧食、彈藥都弄,所以大家心照不宣。隻要不泄露運兵計劃,悄悄順流而下,問題應該不大。”
“好,就算這些都不是問題,讓誰去,哪裏來的兵?”曾國藩攤開雙手,說出他的難題。
李鴻章差點脫口說出自己帶兵去,但他畢竟不是意氣風發的毛頭小子,毛遂自薦的事往往要承擔更多的困難,等到老師點派自己時,就能提些要求。所以他忍住沒說,而是改口道:“這件事,可以派九叔去。”
自從打下安慶後,曾國荃請假三月,說是回家募勇,其實是把從安慶搶到的財寶運回家裏。自打下九江後,曾國荃每下一城必回家一趟,雇船十幾艘,全是搶掠的財物。攻下城池,搶掠三天,成了曾國荃酬勞部下的手段,也是所部湘軍願打堅城的重要原因。
“老九回家,說是募勇六千。六千新募之勇,難以承擔赴援重任。”曾國藩首先想到的也是曾國荃,“不過,老九這個人太任性,隻有他願意做的事情才能去做,他不願意是強迫不得的。”
“老師那就趕快給九叔寫封信,聽聽他的想法。”李鴻章說這話時,腦子飛快地轉著,他心裏倒是巴不得老九不願去上海。
“不急不急,畢竟這是件大事,也是件難事,要是做成夾生飯,害人害己。”
曾國藩沉得住氣,錢鼎銘卻等不得了,幾個人又到曾國藩的客廳去哭求,並表示如果不答應,他們就不回上海。
“你們這是強人所難。”曾國藩對錢鼎銘如此要挾很不高興,但不高興歸不高興,他不能不仔細考慮。
錢鼎銘等人又去找李鴻章,李鴻章則再勸曾國藩,於是曾國藩親自給老九寫信道——
上海富甲天下,現派人前來請兵,許每月以銀十萬濟我,用火輪船解至九江,四日可到。餘必須設法保全上海,意欲沅弟率萬人東去。已與請兵之士紳訂定,雇洋人夾板船數號,每號可裝三千人,現已放二號來漢口,再放五號來皖,即可將沅弟全部載去。不知沅弟肯辛苦遠行否?如慨然遠征,務祈於正月內趕到安慶,遲則恐上海先陷。如沅弟不願遠征,即望代我謀一保守上海之法,迅速回信。
曾國藩再去一封信,仍然如泥牛入海,他以為老九大約是嫌兵少,所以決定讓李鴻章和黃翼升率淮揚水師一同前往——
江蘇、上海來此請兵之錢調甫,即前任湘撫錢伯瑜中丞之少君也。久住不去,每次泣涕哀求,大約不得大兵同行,即不還鄉,可感可敬。餘前許令沅弟帶八千人往救,正月由湘至皖,二月由皖至滬,實屬萬不得已之舉。唯浙江危急,上海亦有唇齒之憂,務望沅弟於年內將新兵六千招齊,正月帶來,替出現防之兵,帶赴江蘇下遊,與少荃、昌岐(黃翼升)同去。得八千陸兵,五千水師,必能保朝廷膏腴之區,慰吳民水火之望也。……浙事想已無及,但求沅弟與少荃能為我保全上海,人民如海,財貨如山,所裨多矣。吾家一門,受國厚恩,不能不力保上海重地。
曾國藩已經三封信相催,曾國荃不得不回信表明態度,正如李鴻章所料,他不願把收複金陵的大功拱手讓人,但理由卻是:“恐歸他人調遣,不能盡合機宜,從違兩難。”這意思是他不願受別人調遣,隻願在老哥的手下效命。
老九指望不上,曾國藩決定讓李鴻章率軍援滬,他試探地問道:“少荃,如果讓你去援上海,你敢不敢去?”
李鴻章心中大喜,很幹脆地回答:“這有什麽不敢,隻要老師讓學生去,學生一定能肅清上海周邊的賊氛,甚至將來能協同九叔肅清江蘇全省。”
曾國藩見李鴻章信心百倍,笑了笑道:“少荃此去,我自然高枕無憂,隻是幕中少了一條臂膀,奈何!”
李鴻章知道自己再不表明態度,有可能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所以說道:“老師幕中人才濟濟,不缺學生一人。親領一軍,征戰沙場,是學生多年的願望,還請老師成全。”
於是曾國藩親自給李鴻章下劄子,委托他創建一軍。此前,朝廷針對多省督撫都到湖南募勇的問題專門有上諭製止——
軍興以來,製兵不足,更議招募,戰場上勇多於兵,湖南弁勇又常居十之七八。用兵之道,擇將為先,求將之道,當量其識之短長,才之大小,以為器使。何地無才?不必湖南之人充勇,湖南之才充將。嗣後各直省督撫及各路統兵大臣,務必認真選將,就地取材,各就各省按照湖南募勇章程妥為辦理。
朝廷這道上諭是應湖南巡撫之請專發,一則是避免湖南壯丁被抽光,農耕無人;二則是避免湖南人勢力太大,成尾大不掉之勢。如今派李鴻章這個安徽人為帥去救援上海,就讓他從安徽募勇,避免湘軍勢大惹朝廷不安。所以曾國藩的劄子說的很明確,就是委托李鴻章招募淮軍。
見狀,曾國藩又對他說道:“少荃,大員帶兵,必須自己訓練出來,那才能運用自如。眼下湘軍雖然有十幾萬,但我能夠指揮便捷的,也就是老九的部眾。你去上海要立住腳跟,必須有親自**出的部眾,這件事你聽我的沒錯。”
“老師如此說,學生無不遵從。”
李鴻章拿上劄委,第一個要找的就是老鄉程學啟:“老程,老師讓我招募淮勇,賊娘的,你要幫我搞一搞。”他向程學啟揚了揚手裏的劄委,滿臉興奮。“賊娘的”是合肥土話,並非罵人,而是高興的口頭語。
“好事好事,大有搞頭。”程學啟也為李鴻章終於要開府建衙而高興。
“招來新勇,再練出來,沒有半年怕是不成。”李鴻章為此有些喪氣。
“全靠新招當然不成。”程學啟說,“你當年辦過團練,將舊部中招一部分現成的,這些都是經過戰陣的,比那些新娃娃強。”
“對,摘熟了的桃子最好。”李鴻章豁然開朗,“到時候老弟要幫我一把,帶著你那幫弟兄跟我到上海去,我絕對不會虧待你。”
“跟著老哥我當然願意,隻是我不好向九帥開口,最好你跟大帥要人,到時候我絕不說半個不字。”
李鴻章明白程學啟的意思,他投奔不久,剛獲曾國荃的信任就要改投門戶,麵子上不太好。如果有曾國藩發話要他去,那就好說了。
“這個老弟放心,我會向老師要人,估計問題不大。就像女兒出嫁,他總要給些嫁妝的。”
李鴻章的家鄉合肥,南有煙波浩渺的巢湖,西有周公山、大潛山、紫蓬山,號稱一湖三山。這裏民風剽悍,曆代都有悍匪。太平軍鬧起來後,這裏幾經戰亂,興起大辦團練的風氣,多數是父死子繼,兄亡弟接,一人戰歿,全家上陣。這些團練以保家為目標,太平軍來了打太平軍,官軍如果搶掠,他們也打官軍。李秀成的部下與這些團練交過手,結果敗多勝少,尤其對他們的剽悍心有餘悸,因此告誡部下“勿犯三山”。
三山團練中,李鴻章與張樹聲有些淵源。張樹聲是合肥人,他父親張蔭穀當年率領張氏四兄弟在周公山下殷家畈築堡寨,興辦團練對抗太平軍,曾多次配合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在合肥一帶圍攻太平軍,兩家關係不錯,如今當家的張樹聲與李鴻章也頗為熟悉。所以李鴻章寫了一封親筆信,讓六弟李昭慶親自轉給張樹聲。
張樹聲與大潛山周圍的劉銘傳、董鳳高和紫蓬山下的周盛波、周盛傳等部團練互相呼應,聲勢浩大。張樹聲把劉銘傳等人邀到堡裏,拿出李鴻章的親筆信說道:“二少爺受曾大帥的委托創辦淮軍,招我們去投奔。咱們兄弟現在雖然逍遙,但總不能做一輩子山大王。二少爺是曾大帥的心腹,我們跟著二少爺,也就等於跟定了曾大帥,糧餉不愁,師出有名,將來再搏個前程,我覺得是個好出路,不知幾位兄弟意下如何?”
巢湖南岸廬江縣還有位辦團練的叫潘鼎新,與李鴻章也有淵源。他自幼家境貧寒,但好讀書,少年時為求得功名,與同學劉秉璋一起挑著行李步行到京城,拜謁老鄉李文安——也就是李鴻章的父親。後經李文安介紹,入大興縣學,道光二十九年考中舉人,被谘送國史館承修大臣傳。後來太平軍進攻安徽,他投筆從戎,與父親一起辦團練,與太平軍作戰。兩年前,他的父親在三河鎮之戰中被太平軍殺死,此時,他正在三河鎮苦練鄉勇,要為父報仇。接到李鴻章的信,他求之不得,立馬回信願率部投奔。
在廬江辦團練還有叫一位吳長慶的也比較有名,他的父親吳廷香曾跟隨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征戰,也是在三河鎮一戰中被太平軍殺死,正磨刀霍霍準備為父報仇。經李鴻章一邀請,立即表示願一起投奔。
李鴻章沒想到招募如此順利,立即給諸位頭領回信,請到安慶大營一談,同時也請曾國藩給把個關。大家都知道曾國藩有一雙很辣的眼睛,一個人有無造就,往往他一眼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張樹聲接到李鴻章的信,就約請劉銘傳、周盛藻、周盛波一起去安慶。廬江的潘鼎新、吳長慶也如約來到安慶。當晚,李鴻章在鄉情樓宴請眾位,約定第二天一早去拜見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