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祁門縣憤而辭幕 南昌城兒女情長

曾國藩在接到上諭前,首先接到的是肅順的私函。肅順如此行事,一是要籠絡曾國藩,二是要向他表功。曾國藩對朝中大臣的來信向來很謹慎,尤其是肅順這樣行事跋扈的人,他更加謹慎百倍,因此對肅順絕不私函示謝。

這次的來信讓曾國藩一喜一憂。喜是真被李鴻章說著,朝廷與洋人和議,不必進京勤王了;憂則是李鴻章出任兩淮鹽運使的事沒成,他這些天也是春風滿麵,到頭來卻空歡喜一場,這個彎怎麽擰得過來?他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向李鴻章透露,李鴻章畢竟年輕,城府還是不夠。官場升遷這種事,向來是有人歡喜有人妒恨,沒有旨意前傳得人人盡知,難看的是自己。

隔日上諭就到了,曾國藩那時已拿定了主意,隻宣布上諭不需進京勤王,把李鴻章的見識大大誇了一通,至於兩淮鹽運使的事他隻字不提,而是把李鴻章叫到簽押房,再委婉告訴他。可無論他怎麽委婉,李鴻章滿麵春風的臉垂了下來,那失望的神情還是讓已有心理準備的曾國藩一時不知該如何相勸。

“少荃,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曾國藩這樣勸,下麵的話當然不用說出來。

“老師,我的心誌,也苦得太久了。”李鴻章歎息道。

這話讓曾國藩有些不高興了。李鴻章不過入他幕府一年多,他遇缺即補道台也是曾國藩極力保薦的結果。說起來,他並沒有虧待李鴻章。

李鴻章發覺了老師的不滿,彌補道:“學生萬沒有埋怨老師的心思,隻是不明白朝廷為什麽連一個小小的鹽運使也不舍得放手。”

“朝廷自有考慮。”曾國藩當然不能說出肅順私信的事,“兩淮鹽運使是江南的錢袋子,依我看,朝廷是想把這個錢袋子捂在手裏,將來還有其他打算。”

李鴻章雖然受此打擊,但靈敏的思維似乎並未受影響,順口便接道:“天下大勢,非湘軍不可。朝廷再有其他打算,也是枉然。不但眼下攻克安慶,就是將來收複金陵,恐怕也要依靠老師。這次英法不過萬餘人進京,八旗精銳數倍於敵,還是一潰如山倒,朝廷應該清醒了。”

“這都是後話,且不去說它。少荃,你心懷大誌,我自然再明白不過,你有匡世之才,但應待時而動。我看你精悍之色露於眉宇,你的字也是筋骨鋼硬,你這一生,自然不會悠閑優遊地度過,機緣湊巧,定當獨擔大任。可凡事要講天時、地利、人和,著急、憂慮都無益也無用。比如我,二品侍郎做了十幾年,當年客居江西,艱險萬狀,還備受贛省官場排擠,為什麽?就是因為我連個巡撫的實職也沒有。可是今年,先是署兩江,不出一月就實授,為什麽?是勢所必然。”曾國藩拿自己當例子。

這話李鴻章讚同也不讚同,自己的前途如今就攥在老師手裏,天天把他按在文案堆裏混,何時有出頭之日?他所期盼的是獨當一麵,比如這次李元度帶兵去徽州,換他李鴻章去有何不可?一兩仗下來,不要說從三品的鹽運使,就是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有可能。比如老九,原本是個秀才出身,從軍不過六七年,已是道台。自己本是翰林出身,投軍已經七八年,也不過是道台,與老九比,虧不虧?

曾國藩仿佛看透了李鴻章的心思:“少荃,眼光不妨放長遠些,讓你在我幕中,是想軍政、民政、刑案都讓你了解些,多從全局著眼考慮問題,將來對你會大有益處。”

話說至此,李鴻章實在無話好說,拱手道:“老師的苦心,學生感激不盡。”

說歸說,李鴻章的挫敗感一時解脫不出來,萬事沒有心緒。他正羨慕李元度的時候,沒想到李元度出了大是非。

李元度守徽州,曾國藩本來就有些不放心,主要是他做事難免書生意氣。李世賢的太平軍圍攻寧國五十餘天,守將周天受糧盡援絕,城破之日自殺殉國。於是,李世賢一路南下,直撲徽州。李元度得到消息,派出兩營去守徽州城北的叢山關。曾國藩認為這個調度不妥,急派專差送信給李元度,要他盡快修築徽州城防,固守城池,勿輕出浪戰。李元度派出的兩營人馬果然全軍覆沒,曾國藩於是再派三千援軍前去增援,誰料第三天就得到消息,徽州已經失守,詳細情形不得而知。隨後就有數千潰兵湧入祁門,祁門糧草供應立時陷入緊張之中。

曾國藩從潰軍口中得知,城防未固,十萬太平軍就已殺到,夜裏趁雨攻城,徽州因此丟失。李元度的平江勇責備綠營兵不但不幫助守城,反而給長毛做向導,幫長毛出攻城的主意,還有的綠營兵趁亂搶掠、強奸民女,以致城內先亂。而綠營兵則責備李元度看不起也不信任他們,一到徽州就把守城門的重任交給平江勇,而且大開殺戒,斬了十幾個綠營老兵。至於李元度的下落,大家都不甚明了。

曾國藩以為李元度十有八九已經陣亡,所以那些天十分難過,在向朝廷報告徽州失守的情形中,他不免虛構了李元度苦守徽州的事跡,這是為將來請恤做個鋪墊。誰料發折的當天下午,曾國藩就收到了李元度的親筆信。原來他不但沒死,而且還一口氣逃到了浙江境內。守城主將必須與城共存亡,李元度棄城而走,大節已虧,而且他在信中全是指責綠營兵的不是,對自己的失誤毫無反思,這讓曾國藩非常氣惱。更讓曾國藩憤恨的是,徽州失守,祁門東門洞開,李世賢派三路大軍直撲而來。

祁門可資防守者,隻有東北羊棧嶺和東部的尚梓嶺。這兩座山嶺離祁門不過三四十裏,一旦失守,祁門必失。兩嶺天天槍炮聲不斷,曾國藩因此夜不能寐,日不安食。幕府裏的那些文人更是心驚膽戰,有的人已經悄悄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逃跑。曾國藩一想到這一切都是徽州失守造成的,李元度竟然隻守一個晝夜就棄城而走,他就恨得咬牙切齒,也深悔自己用人不當。

就在這個時候,李元度竟兩手空空回到了祁門大營。他趕到時已是晚上,沒敢直接去見曾國藩,而是到李鴻章的住處先打探消息。

“徽州失守,祁門東大門洞開,長毛的大軍正在圍攻祁門,情形你也看到了,真是危險萬狀,人心不安,老師正在氣頭上。”李鴻章如實相告。

“徽州形勢,難以久守,就是神仙也無力回天。”李元度這樣總結。他告訴李鴻章,副都禦史張芾守徽州五年,養了兩萬綠營兵,糧餉全靠當地,不免竭澤而漁,徽州民財搜刮一空。今年已經有五個多月沒有發餉,士兵自然要鬧餉,他們不僅不可依賴,反而是個隨時爆炸的火藥桶。他對帶頭鬧餉的強行鎮壓,結果與綠營鬧得勢不兩立。所以長毛一到,不要說用他們來苦戰,反而有人投向長毛,做了向導。長毛兵臨城下後,又是綠營先打開城門逃跑,結果讓長毛趁機攻進城來。至於徽州的城防,女牆都已塌廢,西門更是連門垛也已塌毀。他趕到後趕緊修築,還沒來得及修完,長毛就兵臨城下了。所以固守待援,純粹是空話。他之所以要帶兵出城殺敵,是想以攻為守。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鴻章陪著李元度去見曾國藩。曾國藩沒有好臉色,李元度還是拿昨天給李鴻章的說辭,可在曾國藩看來,這全是推托之詞,所以他厲聲責問道:“你一怪綠營,二怪城池不固,你就沒有不妥之處?”

李元度回道:“我去徽州後,殺了十幾鬧餉的,雖然鎮住了鬧餉的毛病,但與綠營鬧得更加不睦,以致平江勇與綠營不能一條心守城。這是最大的失誤。”

要嚴厲鎮壓鬧餉者,這是曾國藩的要求,李元度這樣說,無異於把責任推到曾國藩的頭上,所以曾國藩立即打斷他的話道:“帶兵總要恩威並用,凡事都要適度。殺幾個鬧餉的兵油子總不至於導致徽州失守,你這是避重就輕。”

李元度也覺得一肚子委屈,見曾國藩一點也不體諒,便賭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哪裏摔倒哪裏爬起來,我這就回平江募勇八千,再上陣殺敵。”

曾國藩譏諷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不錯,可是不善於總結教訓,恐怕還是敗多勝少。”

李元度書生意氣風發,回敬道:“大帥也有靖港之敗,不照樣敗而不餒?”

靖港之敗是曾國藩的恥辱,李元度這樣說,幾近揭人瘡疤。曾國藩這幾日憂心如焚,李元度又如此不知反省,他有再好的克己功夫,此時也不能按捺,指著門外大聲道:“我不和不知廉恥的人廢話。”

李元度憤而離開,李鴻章攆出去挽留,他氣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如此絕情,我又何必在此仰人鼻息!”

李鴻章又回到曾國藩的簽押房,告訴他李元度賭氣走了。曾國藩冷冷地回應道:“要走就走,隨他的便。少荃,你幫我起草折子,我要參劾李次青。他大節有虧,還不知反省,真是不可救藥。”

曾國藩竟然要參劾李元度,這大出李鴻章的意料。一則李元度失守徽州,事出有因,非人力所能挽回;二則李元度對曾國藩有救命之恩,兩人的關係被李鴻章視為深情厚誼的典範,他為李元度彌補還來不及,如何能夠參劾?

李鴻章立即去找趙烈文,希望他能勸說曾國藩回心轉意。李元度書生意氣,與曾國藩幕中的書生脾氣相投,人緣極好,所以大家都紛紛為李元度求情,這反而讓曾國藩更加氣惱。第二天吃過早飯,曾國藩把李鴻章叫到簽押房,問道:“少荃,我讓你準備的參折,起草得如何了?”

“學生覺得不能參劾。”李鴻章如實回答。

“主將守城有責,李次青棄城而走,大節有虧,為何不能參?同是失守城池,周百錄苦守寧國五十餘天,糧盡援絕,自殺殉節。我不但不參他,還要請朝廷優恤。李次青呢?守了一天一夜就棄城而走,為何不參!”

“這裏邊的情形不一樣。寧國城防堅固,徽州有城無防。要論失守之責,張副憲應該負主要責任,他有一萬四千綠營兵,而次青所率不過剛剛新募的三千平江勇。”李鴻章辯解道。

“張副憲已解除兵權,皖南軍事統歸李次青接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張副憲要追責,但不能負主責。”曾國藩卻這樣理解。

“老師應該明白,現在的形勢都是兵為將有,李次青如何能指揮得動綠營?所以,如果說李次青是在指揮徽州所有兵馬,那隻能是紙上談兵。”李鴻章依然這樣認為。

“紙上談兵”這四字在曾國藩聽來特別刺耳,他覺得李鴻章是在諷刺他這個當老師的。所以曾國藩不再講道理,而是立起三角眼問道:“少荃,你給句實話,這個參折你寫還是不寫?”

“恕學生不能從命。”李鴻章的拗脾氣也被激了出來。

“你不寫,那我就親自起草,不勞你的大駕。”曾國藩意誌堅決。

“如果老師非要參李次青,那學生就隻好辭幕。”李鴻章也有些賭氣。

曾國藩沒想到李鴻章竟然以辭幕相威脅,心頭火苗直躥,指著門道:“那就請便!我曾某人絕不強留。”

李鴻章沒了退路,回到住處稀裏嘩啦地收拾一番。趙烈文見狀,連忙勸阻道:“大帥正在氣頭上,你又何必賭氣呢?”

李鴻章解釋道:“我不是賭氣。我昨夜就一直在想,李次青與他那是何等樣的交情,竟然翻臉不認人。我不過是他的學生,到時候一仗打不好,一個參折上去,我還有何前程可言?想來不免心寒。所以,我是非走不可。”

趙烈文見李鴻章去意堅決,連忙去曾國藩那邊,看有沒有通融的餘地,他好居中說和。沒想到曾國藩也是一臉的決絕:“要走隨他,我一概不攔。此君舊病複發,不可與之共患難!”

所謂舊病複發,是指當年李鴻章從廬州城出走的事情。當年李鴻章與安徽團練大臣呂賢基守廬州,數萬太平軍來犯,廬州岌岌可危。跟隨李鴻章的老仆人劉鬥齋把他叫到一邊說道:“他們是守城主將,守土有責,公子為什麽要在這裏陪著死?公子年輕,來日方長,你得想一想父母倚門而望的苦處。”

李鴻章一時拿不定主意,老仆人又勸道:“後門已經備好馬,快走!”李鴻章以搬救兵的名頭騎馬偷偷出城。他走後不久,廬州城破,呂賢基投水自殺。

這件事李鴻章曾經向曾國藩解釋,說他的家就安在廬州,豈有棄家而走的道理?現在看來,曾國藩覺得,李鴻章貪生而逃,倒可能是真的。

李鴻章賭氣離開祁門大營,原本計劃直接投奔大哥李瀚章處。大哥在江西南昌為曾國藩辦理湘軍後路糧台,可是這麽去,少不得被大哥埋怨。他又想起湖北巡撫胡林翼,兩人見過一麵,胡林翼對他的印象很好,也一直關心他,所以不如先到那去。一則聽聽他的意見,二則實在不行,投在胡林翼門下也未嚐不可。胡林翼人很通達,不像曾國藩這樣固執。說起性格來,李鴻章與胡林翼更相投一些。

那時候胡林翼已從湖北的英山向東南移營到安徽境內的太湖。之所以移營此處,主要是曾國藩大營從宿鬆撤走後,鄂皖交界兵力空虛,那時候曾國荃正圍攻安慶,李續宜攻打桐城,皖鄂交界作為後路,必須有所兼顧。胡林翼與曾國藩都是湘軍創始人,多年來兩人互相關照,互相扶持,曾胡一家,不分彼此,天下盡知。收複安慶、規複安徽的全盤部署,也是兩人相商的結果,所以胡林翼毫無畛域之分,一切以戰局需要來確定行止。

李鴻章趕過去的時候,胡林翼到太湖不及一月。一見到胡林翼,最令李鴻章驚訝的是他的消瘦,顴骨高聳,臉頰細長,臉色灰暗,他立即想到“病入膏肓”這個詞。胡林翼發覺了李鴻章的驚訝,苦苦一笑道:“少荃,你是被我這副病秧子嚇到了吧?沒辦法的事,天天東牆倒西牆歪,不得一日喘息。”

李鴻章見胡林翼身體如此,心裏十分難過,但還要裝出不動聲色:“潤帥要保重身體,現在棘手的事沒個完,潤帥總要忙裏偷閑,稍作休息才行。”

胡林翼已經接到曾國藩的私函,知道李鴻章賭氣出走的原因,所以他沒繞彎子,直接勸他回到曾國藩身邊。

“祁門是兵家所謂絕地,根本不宜駐守,更不宜做大營,可是他聽不進別人的一句勸!我不回去。”李鴻章還是一肚子氣,把祁門的情形詳細描述給胡林翼聽。

“滌帥非要紮營祁門,並非不知道這裏是絕地。”胡林翼也覺得曾國藩駐紮祁門是一大失策,但他不能順著李鴻章的意思說,那不是勸人之道,“滌帥之所駐紮祁門,也是顧慮朝廷臉麵。朝廷一再督促滌帥收複浙江,他駐軍徽州,就是做出一個收複浙江的樣子。”

“好,就算駐紮祁門有他的苦衷,那麽他參劾李次青就太不近人情了。兩人那算得上患難之交,怎麽說變臉就變臉?還要我起草奏折參劾次青,我萬萬做不到。我原來以為他是豪傑之士,沒想到……”李鴻章氣憤難平,本來要說沒想到會這樣小肚雞腸,可覺得這樣評價老師太有傷體統,因此改口道,“現在看起來,並非如此。”

“徽州那是祁門的東大門,次青不是不知道徽州的重要,徽州失守,導致祁門陷於絕地,不要說滌帥,就是我也會生次青的氣!滌帥如今總督兩江,身係天下安危,祁門危急,這些天我是夜不能寐!少荃,你應該體諒滌帥的處境!”

胡林翼一味回護曾國藩,讓李鴻章無話可說,見胡林翼連連咳嗽,也就不再與他爭執,便改口勸道:“潤帥,你可要保重身體,你和老師都是湘軍柱石,同樣身係天下安危。”

“少荃,你剛趕過來,一路勞苦,先休息幾天再說。既來之則安之,咱們慢慢談。”胡林翼還是希望李鴻章能夠回心轉意,打道回祁門。

當天晚上,胡林翼安排豐盛的晚宴,並請了幕府中幾個心腹來陪李鴻章。

第二天處理完營務,胡林翼打發人約李鴻章閑談。胡林翼剛要開口,李鴻章就道:“潤帥勸我回祁門的話就不要說了,我昨晚想了一夜,覺得我沒有錯,駐軍祁門就是失策,參劾李次青就是無情。既然我認為對,老師認為錯,那我回去又有何益?我天天盼望的是像老九那樣,帶上一隊人馬真刀真槍地幹。總把我按在文案堆裏,有什麽意思?”

“少荃,這你就錯怪滌帥了。你剛入滌帥幕府,滌帥就推薦你去帶領馬隊,是你覺得沒有把握,最終沒有成行。前些時候,滌帥又舉薦你創辦淮揚水師,就是打算讓你獨當一麵,創出一份業績出來,可是朝廷未準,那又如何能怪得了滌帥?”胡林翼明白,李鴻章是怪曾國藩不肯讓他獨當一麵。

這話的確不假,李鴻章無可辯駁,終於說出他有意投奔的想法:“老九當年投奔潤帥,潤帥立即撥給他三千人馬,潤帥如果給我三千人馬,我立即披掛上陣,為潤帥當先鋒、斷後路,無一不可。甚至可以帶兵去救祁門。”

“這絕對做不到。”胡林翼幹脆地拒絕了,李鴻章賭氣離開曾幕,他再收留在自己幕中,豈不是挖曾國藩牆腳?以後怎麽與曾國藩對麵?這種糊塗事,胡林翼萬萬不能做,但他說出的卻是另一個說法,“少荃,如今我營中最缺的就是兵,你知道武昌還有多少人馬嗎?隻有兩千人!那可是湖北的根本!如今的兵勇都集中在安慶周圍,又要圍攻安慶,又要圍點打援,又要兼顧後路,哪裏挪得出三千人馬?”

聽胡林翼如此一說,李鴻章十分失望。

胡林翼看他那一臉失望和茫然,於心不安,又推心置腹道:“少荃,沒有兵是一方麵,就是有兵,我也不能把你收在帳下。你將來的前途遠在我之上,我這小小的巡撫衙門不敢委屈了你。你記住我一句話,將來你定會有番大作為,必有大富貴,但你千萬不能離開滌帥,滌帥是你命中的貴人,隻有滌帥能夠提攜你成就大業!少荃,你試看今日之天下、今日之督撫,可有一人能與滌帥匹敵?”

李鴻章不得不承認,曾國藩的確已經是天下督撫之首。就是向稱天下第一總督的直隸,也無法與之相比,因為如今的兩江,關乎著社稷的安危。

“少荃,我以大哥的身份把你當小老弟相勸。人有本事是一方麵,跟對人是更重要的一方麵。你投筆從戎,在皖省團練中拚殺五六年,鬱鬱不得誌,不是你沒有才幹,而是所事非人。你拿那些大員與滌帥相比,無論道德文章、識人之明,還是運籌帷幄,誰人可與滌帥比肩?”

這又是大實話,李鴻章嘴角是不以為然的表情,但心裏不能不承認,天下大勢,的確如此。但一想起曾國藩的固執無情,特別是他瞪起三角眼,指著門讓他走的神情,李鴻章心裏的火就一跳一跳的。見李鴻章油鹽不進,胡林翼也就不再勸他,隻管好酒好菜侍候。

李鴻章投奔胡林翼的計劃完全落空,就算胡林翼肯收留,可他身體如此,隻怕陽壽無多,他投胡幕還有什麽意思?既然不能投奔胡幕,再待在太湖也沒意思,所以沒多久他就告辭,去南昌投奔大哥李瀚章。胡林翼也不阻攔,臨別贈銀一百兩。李鴻章要推辭,胡林翼道:“少荃不必固辭,千裏迢迢,路上花錢的時候多。俗話說,在家十日窮,出門一日富。我還是再勸你一句,不要嫌我囉嗦,你還是早日回到滌帥幕中。我已經去信滌帥,勸他移師東流。”

胡林翼放心不下,派了一個勇丁陪著李鴻章南下。兩人過江塘、下程嶺、走千嶺,一直到了長江邊,從湖口進入鄱陽湖。李鴻章心裏茫然,知道去了南昌,少不了受大哥一通說道。大哥自從入了曾幕,對曾國藩是言聽計從,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己賭氣出走,大哥的話肯定比胡林翼還難聽。所以,他就像闖了禍的孩子,不太敢回家。入了鄱陽湖後,行程就慢了下來,他總是上岸小住,尤其入了贛江之後,更是借口登岸遊玩,走走停停,十幾天才到了南昌城下。

南昌城在贛江東岸,因為沿江而建,因此不像一般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像一枚鴨蛋。城周十五六裏,共有七個城門,北麵是德勝門,往東是永和門,東南是順華門,南邊是進賢門,西南惠民門,再往北則是廣潤門,廣潤門往西北不遠就是章江門。南昌城七門之奇可以說是天下獨有——每個城門都是向南開。這七個城門,離贛江最近的是章江門,之所以叫章江門,是因為贛江又叫章江。

李瀚章辦理湘軍糧台,最主要的就是供應湘軍糧餉,為了便於發運,自然要選最靠碼頭的地方,因此辦理糧台的衙門就在章江門內偏北不遠處,緊鄰南昌縣衙。李鴻章一直乘船到了章江門外的碼頭,遠遠看到飛簷鬥拱的一座木樓,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滕王閣了,也就知道章江門到了。

李鴻章到章江門邊打聽湘軍糧台怎麽走,門邊有個湘勇立即過來問道:“請問大人可是李觀察?”李鴻章是道台頂戴,所以按官場習慣應該稱一聲觀察。

“李大人安排在下,在這裏等了四五天了。”原來這個湘勇正是糧台上的聽差,是李瀚章派出來在這裏等李鴻章的。

李瀚章接到曾國藩和胡林翼的信,知道李鴻章賭氣出走的原因,也知道他要到南昌來,所以打發人在碼頭和章江門上等。因為李鴻章一路磨蹭,因此晚到了幾天,也難怪勇丁說已經等四五天。

到了糧台,李瀚章迎到門外問道:“老二,怎麽才到?”當著外人的麵,他不好緊著埋怨,對陪李鴻章前來的勇丁道,“這位小哥辛苦你了,快洗把臉準備吃飯。”

吃過飯,安排勇丁去休息後,李瀚章把李鴻章叫到他的簽押房,劈頭蓋臉一頓埋怨。李鴻章早有準備,任大哥說什麽,隻當耳邊風。李瀚章見他這副表情,更加生氣:“老二,你怎麽分不清好歹,聽不進人話!”

“我怎麽分不清好歹,怎麽聽不進人話?祁門明明是絕地,我說得有錯嗎?分不清好歹的不是我。李次青丟失徽州,本來就情有可原,而且他們又是過命的交情,竟然毫無情麵,硬要參劾,聽不進人話的是我嗎?”

李鴻章說這話把李瀚章噎得直翻白眼。論口才,他遠不是李鴻章的對手。沉默了一會兒,他壓下心頭的火道:“老二,守土有責,主官必須與城共存亡,這是我朝的規矩。大帥參劾次青,也不過是給朝廷一個交代,不然以後怎麽帶兵?賞罰分明,這正是大帥的高明之處。大帥幕中好幾十人,單單你去和大帥理論,大帥能不生氣嗎?”

李鴻章反駁道:“不同意參劾李次青的不光是我,整個督幕中,就沒有一個不反對的。”

“既然那麽多人反對,為什麽單單你出這個頭?”

“我是他的學生,拿著他當自己人才去勸的。我要把自己當外人,才不去費唾沫。”李鴻章理直氣壯,“現在怎麽樣?祁門被包圍了吧?當初就該聽我的,馬上移駐東流。”

“我正要說的就是這事。祁門危險的時候,你賭氣離開大帥。知道的是你們吵了一架,不知道的,肯定以為你是找個借口逃離險地!老二,你動動腦子想想,你這時候拍拍屁股走人,算怎麽回事?”

這真是擊中了李鴻章的軟肋。離開祁門後他就後悔了,不是後悔出走,而是後悔走的時間有點不漂亮。如果徽州沒有丟失的時候他走,大家不會想別的,恰恰是徽州失守,祁門危急時刻,他與老師一言不合拍屁股走人,十有八九大家會以為這是他的脫身之計。天地良心,曾幕中倒是有不少人已經收拾行裝,隨時準備逃走,但他李鴻章絕對沒有臨險而逃的打算。但問題是人家都沒走,他卻走了。

李鴻章不再說話,任李瀚章說東說西,他一言不發。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如此,李瀚章一開口,李鴻章要麽離開,要麽隻當眼前沒這個人,該吃吃,該睡睡。後來李瀚章不再勸,也隨他去了。

李鴻章不願在糧台看大哥的那張掛霜的長臉,就天天在南昌城裏晃。雖然幾經戰火,但南昌畢竟是省城,可去之處甚多。有豫章六景,分別是南浦飛雲、蘇圃春蔬、東湖夜月、章江小渡、滕閣秋風、西山積翠,有香火五盛地,包括塔前寺、普賢寺、萬壽宮、土地廟、延慶寺。這些地方,李鴻章都已經轉了若幹次,似乎比南昌人還要熟悉。可他去的最多的還是滕王閣。

滕王閣建於唐朝永徽年間,是唐太宗的弟弟李元嬰所建。李元嬰曾經封在滕州當滕王,當時築了一樓閣取名“滕王閣”,後來他調任江南洪州——也就是南昌,又在章江邊上築豪閣,仍冠名“滕王閣”。一千多年間,滕王閣倒了建,建了毀,已經重修了若幹次,誰也弄不清唐代的滕王閣到底什麽樣,隻是根據古書記載重修,好在滕王閣名頭太大,不管是誰所建,權當作唐代滕王閣。登斯樓也,尋找初唐四傑之首王勃的慷慨激昂,凡是有點文墨的,無不口中念念有詞:“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李鴻章不愧是翰林出身,一邊登樓一邊默誦,到頂樓的時候,恰好也到了篇末。

贛江北去,浩浩****,江風凜冽,如刀似箭。李鴻章站在樓頂,憑欄南眺,沒有王勃的激昂奔放,隻有塞滿胸懷的茫然空虛,想想自己已經三十七八,還是個沒有實缺的道台。離京這七八年,回想起來不過是蹉跎歲月。雖然嘴上不承認,但他心裏已經後悔了。胡林翼說得不錯,一個人不僅要有才能,跟對人也很重要。今日之天下督撫,無人可與老師比肩。但自己所爭,也是非爭不可,既然老師不能采納,他也不是能屈就之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李鴻章走下滕王閣,心緒很壞,他不想回糧台,便漫無目的地亂走,一直走到惠民門內普賢寺北麵的小巷。其時已經早過了午飯時間,李鴻章饑腸轆轆,看到有一家“章記”米粉店,便立即走了進去。李鴻章到南昌後,終日無所事事,南昌的小吃幾乎都吃遍了,最讓他百吃不厭的,還是南昌的米粉。

在稻米之鄉,米粉實在是最常見的東西,但像南昌米粉這樣的味道,柔軟滑爽、口感宜人、風味獨特,實在非文筆所能寫明,有點挑食的李鴻章也是讚不絕口。因為過了飯點,小店裏並不特別忙,李鴻章塊頭又特別大,一進門老板就哈著腰招呼道:“客官,來碗米粉?”

李鴻章點了點頭。

“小店米粉,可煮可炒,客官喜歡怎麽吃?”老板又殷勤相問。

天下米粉,無不可炒可煮,並非這家小店獨有手藝,李鴻章也無心計較:“隨你的便。”

這時,一個小姑娘站在李鴻章的身邊道:“客官,來兩個小炒吧,光吃米粉沒得意思。”

李鴻章原本吃兩碗米粉就算了,不打算炒菜,他抬頭一看,眼前的小姑娘又水靈又俏皮,小巧的鼻翼上有兩粒似有似無的雀斑,反而把一張臉點綴得更加活潑可愛。他就改了主意,道:“南昌小炒,無非是辣鹹二字,你的小炒有什麽特別的,你說得好,我就吃。”

“好不好吃,不是說得出來的。我給你炒兩個拿手小炒,你要說不好吃,就不給錢。”小姑娘嘴巴很利索。

“你這小妹子真得味,那就說準了,不好吃,我真不給錢。”李鴻章這時候心情好了些,順口說出的是合肥鄉語。

“真得味”是有意思、可愛的意思,南昌小姑娘沒聽明白,向李鴻章眨巴著眼睛:“真得味,啥子意思?”

李鴻章嗬嗬一笑道:“我們合肥人,真得味,是誇你聰明。”

聞言,小姑娘歡天喜地去了後廚。

因為李鴻章點了小炒,所以老板就給煮了一碗米粉。李鴻章稍等,兩個小炒就端上來了。一個是茭白炒牛肉,雪白的茭白,鮮紅的辣椒,暗紅的牛肉,顏色很鮮亮,嚐嚐味道也不錯。另一盤是炒柚子皮,炸得金黃的柚子皮配著青椒、紅椒、蒜末、肉末,味道也很別致。李鴻章邊吃邊誇,額頭上很快滲出細密的汗珠。小姑娘手勤,早把一塊幹淨的白布帕遞到他手上。

看李鴻章吃完,小姑娘俏皮地說道:“客官,不好吃真的不給錢。”

李鴻章這時心情完全輕鬆了,笑道:“好吃得很,不但要給錢,你要多少給多少。”

“別大話,我要你紋銀千兩,你有嗎?”

“紋銀千兩,那可不是吃兩個小炒的銀子,是一份上好的嫁妝。”李鴻章也開了個玩笑。

小姑娘臉一紅,說道:“你攏雀啥,不理你,拿銀子。”攏雀是南昌話,亂說的意思。

李鴻章向口袋裏掏,臉一下拉得老長,他沒帶銀子。

小姑娘看他的神情,問道:“你不要說沒帶銀子。”

李鴻章十分尷尬,招呼坐在門外的老板道:“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我沒帶銀子,我馬上回去拿。”

“客官,一頓飯錢也沒得啥,隻是小店天天客來客往,俺們不認得你。”老板的意思是你要跑了,我們上哪討賬去,“客官看看,能否就近借得來。”

李鴻章是客居南昌,除了糧台,哪有認識的人?

小姑娘倒相信李鴻章的確忘帶銀子了,說道:“爺,就讓他回去拿吧,我信得過。”

南昌人管爹叫爺,女兒是爺的心頭肉,女兒說信得過,老板也不再廢話。

“大個子,我信得過你,讓你去拿錢,你可不要跟我捏腦漿。”捏腦漿是南昌方言,耍心眼的意思。李鴻章雖然在南昌閑逛已久,但這南昌土話他並未學得多少,所以愣怔著沒聽明白。

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就是你不要跟我耍心眼,跑了沒的人影。”

“那是那是,我大哥就在章江門內湘軍糧台,我去去就回。”

李鴻章回到糧台,李瀚章連連埋怨他出門也不說一聲,原來曾國藩來信了。兄弟兩人一人一封。給李鴻章的一封信說的是他得到消息,長毛有意要占據鷹潭、撫州,目標是圍攻省城南昌。江西是湘軍的後方支撐,南昌更是湘軍糧台所在,此處有失,湘軍軍心勢必震動,所以曾國藩十分著急,勸李鴻章出來幫忙守南昌城——

撫、鷹危如累卵,省城必大震動。不得已,調鮑軍由建德、湖口徑赴省城,先顧根本。保江西即所以庇湖南,即吾湘人自為室廬計,亦不能不出死力保衛江西。更請閣下曆勸輔堂(江西巡撫李恒),竭力支撐。仆又勸閣下,亦出而任事,料理江西守城事宜。江西倘有虞,則令兄筱泉亦為無巢之鳥。閣下如見允許,當以公牘奉委,並附片具奏。

這可真是一喜一憂。憂自不必說,如果長毛進攻省城南昌,大家都是性命攸關。一喜則是,曾國藩還把李鴻章當成他幕府的人。這一點李瀚章最為欣慰,勸道:“老二,大帥這是給你改過的機會,你馬上給大帥寫信,說過些日子就回他大營。”

李鴻章拒絕道:“我不回去,要回去,那得等他同意把大營搬離祁門。”

祁門如今成為險地,李鴻章不回去也是可以理解。

“那麽,你總該答應大帥,幫李撫台守南昌。”李瀚章退而求其次。

“我幫著大哥辦理糧台,不去幫李撫台守城。幫李撫台守城,將來李撫台不肯放我走,我何時能回老師身邊。”

無意間,李鴻章透露了終究要回曾國藩身邊的意思。李瀚章很高興,覺得這些天總算沒有白勸,道:“那也好,把你暫留糧台效力,這話讓我給大帥說。不過,你還是要給大帥親筆回一封信。”

李鴻章給曾國藩回了一封信,閉口不談守南昌城的事,還是建議他離開祁門。

李瀚章也給曾國藩寫了一封信,說明要把李鴻章留在糧台效力的意思,同時很明確地向曾國藩表示,李鴻章之所以不肯到李撫台幕中,是為了將來能夠回到老師身邊。

長毛攻打鷹潭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都不是好消息。據傳長毛有十萬人,把鷹潭圍得如水桶一般。後來又傳來撫州被圍的消息,省城南昌就大受震動。鷹潭到南昌不過二百多裏路,撫州則更近,隻有一百五十多裏,而且如果沿著撫河順流而下,那可真是朝發夕至。南昌立即緊張起來,調兵布防,忙得焦頭爛額。李瀚章的糧台更是一片忙亂,既要往前線運糧餉,又要防備南昌總糧台被端掉。李鴻章幫著大哥忙,十幾天沒得一刻清閑。

自從南昌形勢緊張後,有不少店家關門歇業,帶著細軟逃到鄉下。李鴻章過去一推,門竟然開了。老板正在店裏抽煙,看到李鴻章十分驚訝,一時無話可說。李鴻章解釋道:“老板,我還欠你一筆賬。”

這大概出乎老板的意料,他衝著後麵喊道:“妙玉,客官還錢來了。”

那個俊俏的小姑娘從後麵跑出來,十分委屈地衝著李鴻章喊道:“大個子,你怎麽才來還錢,害得我……”下麵的話沒說出口,她的眼圈一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上次李鴻章沒帶錢,她父母都認定他是蒙飯吃的混混,賴了賬絕對不會再回來了,妙玉則堅持說他不是那種人。結果,父母的預言應驗了,李鴻章一天沒來,兩天沒來,十幾天了也沒來。於是,妙玉不得不麵對現實,心裏卻很難受,不是因為打賭輸了,而是因為好好的那麽個人怎麽會是騙子。李鴻章今天突然出現,讓一家人都有些始料不及,妙玉是又驚又喜,心跳得厲害,數落了李鴻章,臉又紅得厲害。

李鴻章說明原委,妙玉的父母都覺得以小人之心度人有些不好意思。李鴻章奉上十兩紋銀道:“全南昌城裏頭,就是‘章記’米粉最好吃,小妹的小炒也味道獨特,以後我要經常來吃你家的米粉,這銀子就放在這裏,你們隻管記好賬,最後一起結算。”

見狀,老板推辭道:“這怎麽好,十兩銀子,那要吃多少碗米粉!還是吃一次結一次賬好。”

“你們信得過我,我更信得過你們。”李鴻章把銀子又推了回去。

李鴻章點了一碗米粉,又讓妙玉隨便炒兩個小菜。老板人實在,說道:“客官,這些天兵荒馬亂的,小店的菜不新鮮。”

李鴻章無所謂,妙玉卻眉開眼笑,說菜不新鮮她也照樣做出可口的小炒。

米粉和小炒做好,父女三人都坐在那裏看李鴻章一個人吃飯。老板問道:“這位客官,還沒請教您貴姓。”

“在下姓李,在家排行老二,你就叫我李老二吧。”

“哪敢這麽造次,我就稱你李先生吧。”

妙玉則在一旁調皮道:“我就叫你李大個子。”

父母怪她沒大沒小,李鴻章則很樂意這個稱呼。因為糧台事情多,他吃罷就告辭了。從此,李鴻章隔三岔五就去小店一趟,米粉、小炒,一副百吃不厭的架勢。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奇怪,是小店的米粉特別嗎?他想了想,主要是小店一家人很投他的心思,每次到小店去,心情總是輕鬆愉快。當然,那個叫妙玉的小姑娘是讓人心情舒暢的主要原因。

老板娘在一邊譏笑道:“那還用說,至少是個秀才,哪像你背了十幾年八股文,連個秀才也考不上。十幾年,娘們生娃也生一炕了。”

“你娘兒們懂個啥,功名哪能像你生孩子那麽簡單?隻要有男人,哪個女人不生娃?”老板又轉頭問李鴻章,“請教先生,看談吐你不隻是個秀才,請教你的功名……”

談到功名,正是李鴻章最得意處,他笑道:“我是甲辰科中的鄉榜,丁未科入的翰林。”

老板雖是市井小商人,對功名可是萬分的敬仰,他聽到後驚歎道:“哎呀!李先生原來是翰林。看先生年紀不大,還不到四十吧?”

“虛度三十八年。”

“先生那是二十一歲中進士,二十三歲就成了天子門生,真是文曲星下凡。”老板掐指一算,連連恭維。

李鴻章謙虛道:“功名這事,也要碰運氣。我就是運氣好了一點。”

“李先生既然是翰林,怎麽不好好在京裏做官,跑到南昌來了?”這時,老板娘又插話問了一句。

“我是從翰林變成了綠林。長毛造反,朝廷派人到各地練勇,我就自動請纓回老家辦團練,南征北戰,這不就到南昌來辦理糧台了。”李鴻章說的話半真半假,他不想把行跡過多地露給外人。

曾國藩幾乎每月都有信來,所以李鴻章對祁門的情形比較了解。李世賢的太平軍數路進攻,可是因為道路難行,不利大軍展開,所以長毛人多的優勢不能發揮,又加上鮑超、張運蘭的援軍趕到,因此祁門之圍暫解。但李秀成的人馬突然從江蘇方向打過來,幾乎要殺進祁門。這麽連攻了十幾天,祁門形勢岌岌可危。可是不知李秀成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突然決定回蘇州過年,帶著人馬撤了圍。曾國藩連遺書都準備好了,沒想到絕處逢生,僥幸又躲過了一劫。

過了年,李秀成又率十萬人馬到贛東北來抄祁門後路,兵分三路,一路攻德興,一路攻婺源,一路攻景德鎮。鷹潭、撫州的長毛也躍躍欲試,說一旦拿下景德鎮,就三路進攻南昌城。曾國藩憂心如焚,給李瀚章兄弟的信中焦急萬狀。李鴻章則認為長毛長途跋涉從江蘇趕到贛東北,勞師遠征,匆匆投入戰鬥,人數雖眾,戰鬥力卻不一定強。因此擔心歸擔心,卻不必太驚慌失措。李瀚章則認為老二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景德鎮一旦被攻破,南昌的糧餉就無法運到祁門,祁門糧餉一絕,不攻自破。李鴻章就回敬道:“那老師就應該立即撤離祁門,否則困在這裏,少不得屢屢身陷險境。”

真是被李鴻章說著了,能征善戰的李秀成一軍,戰鬥力卻差得出奇。左宗棠在景德鎮唱了空城計,把全部人馬兵分兩路,派出去支援德興和婺源,內外夾擊,先破了攻打德興、婺源的兩軍。然後這兩支人馬又合兵一處,打了個伏擊,把李秀成的六七萬人打得潰不成軍,從此撤離江西,再未踏入一步。

轉眼已到了陰曆二月底。這天在小店吃飯,說起南昌的小炒來,妙玉講道:“要論我們南昌最好的小炒,要算藜蒿炒臘肉了。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沒有藜蒿給你炒。”

“那要到什麽時候?”李鴻章問道。

妙玉也不知道,就問道:“娘,現在藜蒿有沒有了?”

“俗話說,三月藜、四月蒿、五月當柴燒。這才二月底,哪來的藜蒿,就是有,也不到一拃長。”妙玉娘笑道。

“那就是可能有。”妙玉小聲念道。

妙玉爹一邊忙一邊道:“興許朝陽的地方冒出頭了。”

聽了這話,妙玉不再吱聲。

李鴻章要走時,妙玉悄悄叮囑道:“大個子,明天晌午來吃飯。”

第二天不到晌午,李鴻章趕到小店,店裏有些忙,但不見妙玉。妙玉娘笑道:“這個女崽子,一大早就出門了,到現在還沒人影,也不說一聲去了哪。”

李鴻章有些失落,在門口的小桌邊坐了下來,眼睛直向外看。突然,妙玉就站在了他麵前,問道:“大個子,你在看什麽呢?”

這時,妙玉娘看到女兒回來了,便問:“你個死丫頭,到哪裏瘋去了?”

妙玉舉了舉籃子,裏麵有一大堆嫩綠的半拃長藜蒿,像是表功道:“看,這是我從青山湖采的藜蒿。”

妙玉娘驚道:“我的老天爺,你這是吃它的命,沒有半拃長。青山湖,一來一去二十多裏地,你也不嫌累。”

李鴻章立刻明白,妙玉是專為他采的藜蒿,為此不惜跑了二十多裏地,他心裏不由得又感動又心疼。

趁大家不注意,李鴻章來到後廚。妙玉正在井台邊摘藜蒿,她的一雙繡花鞋濕透了,天還很冷,她不時地跺了跺腳。她的手也冷,不時攏到嘴邊嗬熱氣。李鴻章的心突然被融化了,他突然從後麵緊緊抱住了妙玉。妙玉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李鴻章,臉燒得似一塊大紅布,掙紮著道:“讓我娘看見了!”

李鴻章貼著她的耳根道:“妙玉,你又何必跑那麽遠,看把你凍的。”

“我願意。”見李鴻章不放,妙玉一狠心便掙脫了。

“我心疼。”

李鴻章聞言,有些油滑地問道:“那你希望是我什麽人?”

“我不知道。”妙玉把頭扭到一邊,“院子裏冷,你別在這裏凍著。”

這些話讓李鴻章的心裏暖暖的,他連忙蹲下來幫著妙玉摘藜蒿。

當天下午,李鴻章到南昌最好的成衣店裏挑了一身杭綢衣裙,價格自然不菲,隻是不適合春秋穿。第二天吃午飯時,他就帶了過去,把妙玉娘叫到後院:“去年秋,我給小妹買了一身衣裳,這才想起來她不喜歡這種顏色。這衣裳在我手裏已經放了半年,總不能扔了吧。我看妙玉的身材和我家小妹差不多,妙玉要是不嫌棄,就留下吧。”

“哎呀,李先生,她哪敢嫌棄。”妙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又怕被人誤解成貪財之人,又補充道,“這麽貴重的東西,俺們可不敢收。”

妙玉尖著耳朵在旁邊聽,她見李鴻章托著衣服,尷尬地站在院子裏,就跳出去道:“為啥子不收?是他妹妹不要才給我的,又不是專給我買的。”說完,她一把從李鴻章手裏奪過去,在自己身上比畫來比畫去。

妙玉娘見女兒喜歡得不得了,不忍再奪下來,就說道:“我去給你拿銀子。”

“這就見外了,我又不是賣衣服的,哪能要銀子?”李鴻章一聽,當然不答應了。

妙玉爹見妙玉在試衣服,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直往李鴻章手裏塞銀子,道:“這衣服肯定貴,銀子你一定收下。”

妙玉怕娘不怕爹,把銀子奪去道:“他又不是專門給我買的,是她妹子不要才送我的,你給他銀子幹嗎?”

李鴻章吃罷飯走時,妙玉直把他送到門外,李鴻章小聲道:“妙玉,那衣服是我昨個給你買的。”

“我又不是木腦殼,當然知道是給我買的。”

晚上飯後無事,妙玉爹娘終於下決心與女兒談一談,斷絕她的癡心妄想。妙玉娘隻怕女兒現在被人欺、將來受難為,所以態度非常堅決,不存任何奢望;妙玉爹則崇拜李鴻章的功名,心思有些活絡。但在這家中,向來是女人拿最後主意,所以他也隻能附和妙玉娘的意思。

“妙玉,那個李先生對你說過什麽?”妙玉娘這樣問女兒。

“大個子說了千萬句,我哪記得說過什麽。”妙玉故意裝糊塗。

“女崽子,你可不要跟我捏腦漿,你別癡心妄想,攀什麽高枝,讓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妙玉娘說話直,出口有些難聽。

“我賣什麽賣!”妙玉生了氣,白著臉瞪著眼看著娘。

妙玉爹心疼女兒,對妙玉娘道:“你擾雀些啥!妙玉,你娘的意思說李先生那是翰林,天子門生,咱高攀不上。看他年紀,肯定已經孩秧子滿地爬。你去少不得做人家小妾,你甘心嗎?”

妙玉被娘一頓教訓,心裏難受,眼淚嘩嘩向下淌。妙玉爹看著心疼,道:“好哩哩個哭什麽嘛?”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怪娘殺辣,斷了你的癡心妄想,將來娘給你許個可勁的女婿,你在家裏說一不二,那才是正辦。”妙玉娘也心疼,但不能不把話說明白,然後她又對丈夫說,“你可不要順風打旗,害了咱女崽子。”

妙玉哭了半夜,不僅僅是因為娘話說得難聽,還因為娘說得其實有道理,她有時也懷疑自己是癡心妄想,因為李大個子至今沒有一句踏實話給她。

隔天見到李鴻章,妙玉就不理他,拿一張冷臉給他看。李鴻章莫名其妙,跟到後院問道:“妙玉,你是怎麽了,誰惹你生氣了?”

妙玉最後還是沒忍住,道:“你還是把衣裳拿回去吧,我受用不起。”

“這又是為烘個!”李鴻章一急,連合肥土話也冒出來了。他明白妙玉聽不懂,學著南昌話說,“要我拿回去,這是為什麽哩?”

想想這些天母親的訓斥和勸誡,妙玉心裏又委屈又矛盾又怕真的與李鴻章無緣,眾味雜陳,遂變成一連串的淚珠滾了下來。

李鴻章知道再耍滑頭是不行了,必須說句實打實的心裏話,於是便道:“妙玉,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猜得到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妙玉抹了一下淚。

這時候妙玉娘已經伸頭往這邊看了好幾次,李鴻章隻能長話短說:“我家裏已經有婆姨了,你進門就要做小,我心裏有些不忍。你要不嫌委屈,我就托人來說媒。”說罷,他就回到店裏,像沒事人似的。

吃罷飯,妙玉照例送李鴻章出門,不過這次送得遠了點,在路上她小聲問道:“她厲害嗎?好不好侍候?”

這話意思很明白,妙玉心甘情願做李鴻章的妾,唯一的擔心是正室太厲害。

李鴻章保證道:“這個你放心,她也是書香門第的人家,通情達理得很。再說,還有我呢,不會讓你吃委屈。”

“那我等著。”妙玉說的等著,自然是等李鴻章來提親。

周邊的熟人都向這邊看,章家米粉店的女崽子喜歡上一個吃米粉的大個子,大家都心照不宣。妙玉拿眼角餘光掃他們一眼,心裏想,等我嫁給翰林大個子,看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李鴻章的心情有些矛盾,他麵對妙玉的時候憐香惜玉,非娶不可。可是離開她後,他心裏難免掂量,堂堂翰林娶一個小店主的女兒做妾,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張口。他原本要和大哥商量一下,好幾次張了張口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