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鴻章妙計解困 恭親王留京議和

祁門是徽州一府六縣之一,位於黃山西麓,皖贛兩省交界之處,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說,是個閉塞的小縣城。此地是沿長江南岸陸路進入江西的必經之地,在此駐軍,既可阻止太平軍南進江西,又可北顧安慶,一旦曾國荃安慶圍城部隊受到威脅,可北上馳援。同時東接徽州,可溝通浙江。另外,駐軍此地,還可以應付朝廷詢問,說是為將來收複蘇常作準備。

鹹豐十年陰曆五月十五日,李鴻章等幕僚陪同曾國藩由宿鬆大營起程,行軍二十餘天,於六月十四日到達祁門。祁門還是第一次接待品位如此高的大員,整個縣城出現了亙古未見的盛況。當天下午,曾國藩就巡視了祁門形勢,安排部隊防守。當時,跟隨他到達祁門的隻有朱品隆和唐義訓的兩千人及楊鎮魁的一千人。

祁門四周皆山,城如釜底。全縣隻有兩條道路溝通外界,一條向南,可連景德鎮,一條向東,可至休寧、徽州,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一旦兩條大道被封鎖,此地頓成甕中之鱉。從軍事上看,此乃絕地,湘軍大營駐紮於此,更是兵家大忌。因此,見到實際情況後,李鴻章首先向曾國藩建議道:“老師,這個地方如在釜底,是兵家所謂絕地,大軍最好能及早撤離,另選他地駐紮。”

“剛剛駐紮,豈有走的道理?”曾國藩有些不願意。

其他幕僚也相勸,朱品隆、唐義訓和楊鎮魁三位帶兵的武將也都來勸,三人承擔護衛老營的職責,而以他們的兵力,實在不能確保安全。曾國藩一概不聽。他之所以不聽,並非不懂兵略,當初選擇祁門,隻是在地圖上看到這個地方位置特殊,因此圈定此地,誰料此地會是這種地形?一到祁門,曾國藩就看出了此處的問題。可他剛剛奏報朝廷自己駐節祁門,既可策應安慶,又可東顧江浙,如果剛入駐沒幾天就又走,這怎麽說得過去?如果明說此地不宜駐節,那朝廷會問當初選定此地時為什麽如此草率?所以曾國藩無論如何要在此地駐紮一些時日。李鴻章以心腹自居,因此屢次去勸諫,最後曾國藩不勝其煩道:“你們誰要怕就明說,誰願走就走,反正曾某人不走。”

李鴻章雖然惹惱了曾國藩,可曾國藩對他反而更看重了。來祁門不到十天,朝廷就實授曾國藩兩江總督,當然同時也要他分路進兵,規複蘇、常,接著又有旨要他改援浙江,保全浙省,再圖規複江蘇。

曾國藩與李鴻章密談兩天,還是堅持先收複安慶,不能立即馳援浙江。兩人的理由是,無論援浙還是收複蘇、常,從徽州進軍的話都要打通道路。湘軍東出徽州,然後北上寧國,收複廣德,才有東下之路。徽州到寧國都被長毛占據,因此湘軍必須先攻下沿線旌德、涇縣、石埭等處。曾國藩還決定創建淮揚水師,用以助守揚州,保裏下河之米以及蘇北場灶之鹽,他在奏折中這樣說道——

查有按察使銜、福建延建劭遺缺道李鴻章,自鹹豐三年正月在編修任內奉旨派同前工部侍郎呂賢基,回皖辦理團防,在皖北軍營六年,曆著戰功。於淮揚情形,聞見較確。上年五月間,經臣奏赴江西軍中,會督兵勇,克複景鎮、浮梁,因其力辭保舉,是以未經奏獎。嗣隨臣周曆鄂、皖各處,十月間蒙恩簡授福建遺缺道,臣因襄讚需要,未令赴任。該員勁氣內斂,才大心細,與臣前保之沈葆楨二人,並堪膺封疆之寄。而李鴻章研核兵事,於水師機要,尤所究心,擬請旨飭派該員前往淮揚興辦水師,擇地開設船廠,由兩湖酌帶委員、工匠;水師營副將黃翼生,請簡授淮揚鎮總兵一缺,將來統領淮揚水師。李鴻章係隔省人員,恐呼應不靈,應請旨改授江北地方實缺,乃可措手。倘蒙皇上天恩,破格擢授兩淮鹽運使,俾得整頓鹽課,以濟舟師之餉,實於軍務、鹽務,兩有裨益……

兩淮鹽運使是著名的肥缺,雖然江南局勢動**不安,但依然是令人羨慕的要缺。特別是“該員勁氣內斂,才大心細,與臣前保之沈葆楨二人,並堪膺封疆之寄”,說明曾國藩已把他當成未來封疆大員來培養。李鴻章十分激動,連連向老師道謝。

“先不要謝,朝廷準不準還說不定。”曾國藩沒那麽樂觀。因為他明白,兩淮鹽利巨大,朝廷是否讓湘軍分潤,確實不好說,“少荃,此事尚在運籌之中,密不可傳,不然對你並非好事。一般保案,我從來不向被保之人透露,一則是避賣情分之嫌,二則怕讓人空歡喜。之所以讓你知道,是讓你明白我對你期許很深,希望你能自勵自惜。”

李鴻章連忙謝道:“學生明白老師的苦心,老師對學生的關懷提攜,勝過父母。”

但如此揚眉吐氣的事要想爛在心裏,實在太難。當天晚上他還是沒有忍住,對好友趙烈文說了。趙烈文自然也有好友,所以沒幾天好幾位幕僚都向李鴻章道賀,就連遠在湖北的胡林翼也致書李鴻章——

鹽務不難,在本剛正不撓之節,而出以條理精密之才,堅持不搖。東南諸公,袞袞登場,以我視之,均有嗜欲,而無性氣。聞公之風,將始疑之,中謗之,繼且畏之求之,望公憐之矣。與若輩同事,隻賴此不患得患失之心耳,然與患得患失之人同處,非如公之強固不易自立也。

這意思是李鴻章去做這兩淮鹽運使,隻要“剛正不撓”的氣節和“條理精密”的才幹相結合,時間久了,原先猜疑你、詆毀你的人到頭來終會害怕你進而有求於你,你到時候就大度地可憐他們就行了。與這些人相處,隻有你這樣個性堅強的人才能自立。

胡林翼已是在指點李鴻章如何做好這兩淮鹽運使了,他與官文關係非常融洽,而且在京中廣置眼線,也許得到了什麽消息,不然他怎會如此肯定?那些天,李鴻章十分得意,因勸諫曾國藩移離祁門帶來的不快一掃而光。

然而,祁門的危機說來就來了。太平軍攻克蘇、常後,攻打上海受挫,所以洪秀全嚴令太平軍立即回軍西上,救援安慶。陳玉成和李秀成商量的方案是二次西征,沿長江南北兩岸直撲武昌,再行“圍魏救趙”之計。湖北是湘軍的後方兼糧餉之源,攻打湖北,湘軍不能不救,安慶之圍便自解了。

曾國藩在祁門大營得到消息,長江南岸的李世賢率太平軍攻打寧國。寧國是徽州的北大門,寧國有失,徽州就暴露在太平軍的兵鋒之下,而徽州又是祁門的東部屏障。之前負責徽州防務的是副都禦史張芾,因為他率領的綠營兵軍紀太差,又兼鬧餉,受到了參劾,被剝奪了軍權,徽州防務交由曾國藩負責。於是他立即上奏朝廷,保薦按察使銜浙江溫處道李元度出任皖南道,帶兵勇前往駐守。

八月初,李元度來到祁門大營,與曾國藩商議防守徽州的事宜,當晚便與李鴻章同居一室,兩人揮扇長談。李元度書生從軍,先是辦文案,後來提兵督陣,著實打過幾場硬仗,讓李鴻章很是佩服。李元度與曾國藩的深厚情誼,李鴻章也因此知道了淵源。

李元度是湖南平江人,字次青,曾國藩剛剛在湖南創辦湘軍時,他就跟隨著南征北戰。湘軍靖港戰敗,曾國藩要投水自殺,是李元度把他從水中救起,並寸步不離數天,再三安慰,才使曾國藩走出陰影。九江戰敗後,湘軍水陸俱陷困境,危難之際,是李元度率領新募的平江勇來到曾國藩軍前,作為他大營的護衛。後來江西形勢艱難萬狀,曾國藩心灰意冷,借父親去世丁憂之機拋下湘軍回籍守製,而後全靠李元度在江西支撐危局。曾國藩十分感激李元度,在給他的信中稱平生有三不可忘——

當靖港敗後,足下宛轉護持,入則歡愉相對,出則雪涕鳴憤,一不忘也;九江敗後,特立一軍,初意專在護衛水師,保全根本,二不忘也;樟樹敗後,鄙人部下別無陸軍,賴台端支持東路,隱然巨鎮,力撐絕續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

兩人交情深厚,以至於曾國藩主動與他結為兒女親家。

李鴻章知道這些後,感歎道:“你和老師,那可真是過命的交情。”

李元度聞言笑道:“少荃老弟,祁門的形勢你也明白,曾大帥正處於危難之中,即便是火坑,我也要跳。”

“次青兄,天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不然又要惹老師不高興了。”夜近子時,李鴻章勸李元度休息。接著,他就講了前些時候被曾國藩痛批的經曆。

李元度笑著答道:“你兩次謊稱頭疼才數落你,這已經是很客氣了。”

隔日,李元度就去了徽州,臨行前曾國藩與他約法五章:“次青,我有五戒相贈,請一定牢記:一是戒浮,不要重用喜歡說空話的文人;二是戒過謙,以免部下不拿你的軍令當回事;三是戒濫,賞銀、保薦都要有限製;四是戒反複,千萬不可朝令夕改;五是戒私,要為官位擇人,不要為人謀官位。這是我的一點體會,拿來與你共勉。張副憲的兵勇鬧餉厲害,你去後要嚴懲挑頭鬧事者,殺幾十人都不要手軟,暫行雷霆手段,方顯菩薩心腸,不然鬧得不像話,起了嘩變就更不堪收拾了。還有一條,你要固守徽州,不可輕易出戰,切記。”

李元度拱手道:“滌帥放心,我舍命也要為老營守住東大門。”

幾乎在同時,北京通州八裏橋,英法聯軍陣地,兩排火炮做好了轟擊準備。炮陣後是火槍手,前排半跪,後排站立,隻等將官一聲令下。

遠遠的地方,出現了衣著、旗幟鮮豔的清軍馬隊。僧格林沁跨著棗紅馬,揮舞著大刀,粗嗓門吼道:“將士們,我輩安食朝廷俸祿久矣,報國爭功的時候到了,衝啊!”

馬隊英勇地呼嘯著衝向前方,後繼的步兵緊隨其後,馬踏人踩,浮塵蔽日。

聯軍指揮官發出炮擊命令,兩排火炮幾乎同時轟響。炮彈不斷在清軍馬隊中爆炸,馬匹被掀翻,清軍被炸得血肉模糊。但蒙古騎兵毫不退卻,冒著槍林彈雨一直往前衝。一顆炮彈在僧格林沁身邊爆炸,他的額頭受傷,半麵被血糊住,但他依然端坐馬上,督隊衝鋒。然而,英法聯軍的炮彈威力巨大,軍馬紛紛倒地,他們發起了一次又一次幾乎是自殺式的衝鋒,卻一次次在距離敵陣數十米遠處全隊覆沒。

鑲白旗副都統勝保、兵部侍郎瑞麟繼續督軍奮戰,激戰中勝保連中數彈而昏暈落馬。他部下馬隊被猛烈的炮火震懾,掉頭嘩潰,與後麵的步軍互相踐踏,一時間人仰馬翻。

正午十二時,偌大的戰場上,伏屍遍野,旌旗墜地,幾匹馬噅噅地叫著。戰場上到處是清軍的屍體和呻吟的傷員,英法聯軍的隨軍記者對著伏屍遍地的戰場按下了快門。

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夜色裏,依然可見萬園之園的瑰麗之姿。一雛伶的婉轉昆曲在飛簷樓台間飄**。

樂聲戛然而止,便裝的鹹豐一臉震怒,跪在地上的禦史陸秉樞兩股顫顫,但依然勸諫道:“我朝建有圓明園,列聖相承於此,勤求政務,不是侈遊閑逸之地。眼下內憂外患,江南將士連日苦戰,英法兩夷又陷天津,社稷危迫,京畿動**,皇上居深宮日日聽戲,傳之民間,庶民該如何議論皇上!”

站在鹹豐身邊的戶部尚書、內務府總管肅順見狀大聲喝道:“陸秉樞,你信口雌黃,竟然教訓起皇上來了!”

陸秉樞脖子一梗,矛頭直指肅順:“肅順,你身為天子近臣,不為君上分憂,卻以聲色進奉,你有何資格訓斥言官!”

“來人,把這條瘋狗拖出去,亂棍打死!”肅順大怒。

“慢!”陪侍的大臣及妃嬪人人自危,無敢言者。突然懿貴妃那拉氏起身,然後轉身向鹹豐略施一禮道,“皇上,我朝素來不殺言官,實則是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陸大人言語魯莽,但忠心可鑒,怎可亂棍打死?”

“似此目無君上、危言聳聽之徒,留之何用?無論何等樣人,都可在聖駕前指手畫腳,又置皇上天威於何地?”肅順對懿貴妃非常不滿,神色語氣都表露無遺。

鹹豐的氣稍平了些,指責陸秉樞道:“你一個刀筆小吏,無論事之輕重,動輒以言邀功,居心殊不可問!朕念你愚忠,且不與你計較。”

“臣不是刀筆小吏,是掌大清風紀的禦史!”陸秉樞脖子又是一梗。

肅順正要說話,隻見一個筆帖式匆匆進來,他知道有要事,就迎了過去。鹹豐見狀問道:“什麽事這麽匆忙,慢慢說來。”

筆帖式卻無論如何裝不出從容來,他急急跪下回話:“吾皇萬歲萬萬歲!僧王派人急報,我軍在通州大敗,夷軍逼近京城,請皇上立即西狩!”

鹹豐愣怔了一會兒,頹然坐下,放聲痛哭。妃嬪們見狀,也陪著哭了起來。可懿貴妃鎮定如常,她整理了一下情緒又道:“皇上,事情危急,哭又何益?恭親王素來精明幹練,處事果敢,又是皇上的兄弟,請皇上招來應對便是了。”

鹹豐準了,立即有太監傳恭親王覲見。

肅順拱手道:“皇上,事已至此,唯有西狩熱河,以避凶鋒,從長計議。京師一切事務,可托付於恭親王。”

陸秉樞匍匐在地,連連叩首道:“皇上,此時萬萬不可西狩。京師樓櫓森嚴,拱衛周密,若以為不足守,木蘭平川大野,毫無捍衛,又何以為禦?乘輿一動,則大勢渙散,夷人借口安民,必立一人主中國,如契丹之立石敬瑭,金人之立張邦昌,二百年祖宗經營締造之天下,一旦授之他人,皇上何以麵對列祖列宗!”

“陸大人言之有理,巡幸木蘭之說斷不可行。皇上在家,可以震懾一切,聖駕若行,宗廟無主,恐為夷人踏毀。今若棄京城而去,永為後世之羞。皇上宜回宮安定人心,主持大局,全力禦敵。”懿貴妃也附和道。

“皇上不可信此胡說!京師雖有兩萬人馬,但多是老弱病殘,且所持盡是刀矛弓弩,如何抵擋洋槍洋炮?京師雖是城高牆厚,但並無炮械,何以為守?請皇上下旨,奴才這就預備車駕。再遲,怕是西狩也難了,皇上!”肅順搶前一步道。

懿貴妃聽肅順竟然稱她的勸言為“胡說”,憤恨不已,正要斥責,就聽見年輕幹練的恭親王奕在遠處喊著:“皇上,不可輕棄京師,不可西狩木蘭!”來到近前,恭親王跪到鹹豐麵前,“皇上,千難萬難,臣等一定拚卻身家性命,保皇上,保大清。”

鹹豐望著匍匐在地的六弟道:“老六,朕意已決,不必再勸。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如今國難當頭,朕又西狩,京城安危,關乎社稷。朕將京師托付於你。”

鹹豐幼年喪母,是恭親王生母靜貴妃撫養長大,因此與恭親王情非一般。但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鹹豐做了皇帝,對頗有才能的恭親王更多的是提防,因此隻有在數年前太平軍北伐逼迫京師時曾重用恭親王入軍機,京師之危解除後,他立即找理由罷了恭親王的軍機大臣等職。如今大難當頭,他才又想到了這個兄弟。

恭親王匍匐在地,也許是想起了當年兩小無猜的兄弟深情,也許想到了這些年的冷遇,一邊叩首一邊已是哽咽有聲:“皇上曾說過,我二人雖為君臣,情原一體。如此深情之語臣刻骨銘心。君憂臣死,皇上既已決斷,臣弟無話可說,國難當頭,臣弟當肝腦塗地,以紓九重之憂!”

鹹豐扶恭親王起身,微微動情道:“敵鋒正健,和局難成,人所共曉,派你出頭與夷人照會,不過暫緩一步。將來往返麵商,自有其他一幹臣等,你不值與夷人麵商。若和局終不成,你即在軍營後路督剿;著實不支,即全身而退,速赴行在。你快去準備。”

聞旨,恭親王及其他大臣退下,禦前隻留下肅順、載垣、端華及懿貴妃。鹹豐身心俱倦,輕聲說道:“佑安宮。”

肅順沒有聽清,懿貴妃隨即提醒:“肅大人,皇上要去佑安宮,向祖宗道別。”

佑安宮在圓明園西北隅,這裏供奉著聖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等祖宗神牌。鹹豐跪下後,懿貴妃、肅順等人也都匍匐在地。鹹豐哽咽道:“愛新覺羅·奕前來向祖宗謝罪。兒臣自繼承大統以來,以列祖列宗為鑒,立誌再創大清盛世。誰料兒臣繼位不久,逆賊洪匪就占據金陵,蠱惑天下,朝廷連發大兵痛剿,誰料剿不勝剿,於今十載,依然猖狓!內憂未靖,外患再起,逆夷法蘭西、英吉利聯合發難,艦炮迫脅立約,竟致京師難保。兒臣無能,竟要拋下祖宗陵寢,拋下京師子民!”

鹹豐雙肩聳動,悲情大慟,肅順跪著向前扶起他道:“皇上,奴才建議立即飛檄各地,進兵勤王。”

“六百裏加急發出。”鹹豐點了點頭。

鹹豐十年八月十一日軍機處奉上諭:本日據勝保奏,夷氛逼近闕下,請飛召外援以資夾擊一摺。據稱,用兵之道,全貴以長擊短。逆夷專以火器見長,若我軍能奮身撲進,兵刃相接,賊之槍炮,近無所施,必能大捷。蒙古京營兵丁,不能奮身擊賊,唯川楚健勇,能俯身猱進,與賊相搏,逆夷定可大受懲創。逆夷犯順,奪我大沽炮台,占據天津,撫議未成現已帶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屢次失利,都城戒嚴,情形萬分危急。現在軍營川楚各勇,均甚得力。著曾國藩、袁甲三各選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鮑超、張得勝管帶,並著慶廉於新募彝勇及各起川楚勇中,挑選得力者數千名,即派副將黃得魁、遊擊趙喜義管帶。安徽苗練,向稱勇敢,著翁同書、傅振邦飭令苗沛霖遴選練丁數千名,委派妥員管帶,均著兼程前進,克日赴京,交勝保調遣,勿得藉詞延宕,坐視君國之急。唯有殷盼大兵雲集,迅掃逆氛,同膺懋賞,是為至要。將此由六百裏加緊各諭令知之。

接到上諭,曾國藩萬分煩惱,他剛剛把赴援浙江,收複蘇、常的上諭應付過去,沒想到英夷法夷進軍京師,以致現在要進京勤王。進京勤王當然應該,但問題是沒有兵!如今李世賢正在圍困寧國,徽州一線吃緊;李秀成率部從浙江直入江西,已經占據鷹潭、撫州;陳玉成則率軍沿長江北岸西行,皖北、安慶都在其兵鋒之下。此時派兵進京勤王,好不容易打開的局麵便有崩盤的危險。然不奉旨則於大節有虧,給世人留下口實,將來即便克複安慶,立下不朽功勳,也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沒有辦法,曾國藩隻好召集眾人商討。他讓人把上諭讀了一遍,眾人都沒想到京師會出現這種局勢,都咋舌驚訝。

“京師危急,身為臣子,分兵勤王是天經地義。我輩忝竊虛名,眾人願意投奔,所憑的就是忠義二字。不忘君,謂之忠;不失信於友,謂之義。”曾國藩撚著胡須,把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其實大家都明白,這些幾近於廢話。接下來的分析,卻不全是廢話了,“今聖駕播遷,而臣子不聞不問,萬一京城有失,熱河本無糧米,從駕之兵難保不嘩潰。根本動搖,那麽江西、兩湖豈能久支不敗?庶民豈肯完糧?商旅豈肯抽厘?無糧無餉,湘軍又如何能夠不潰?州縣將士豈肯聽命?所以,不進京勤王,無異於同歸於盡!與其同歸於盡,何如分兵赴援以正綱常以盡忠義?縱使百無一成,而死後不自悔於九泉,不貽譏於百世。”

聽這話的意思,好像曾國藩已下定決心進兵勤王,那就議論該從哪裏抽兵。結果議來議去,哪一支兵也動不得。

上諭中有“蒙古京營兵丁,不能奮身擊賊,唯川楚健勇,能俯身猱進,與賊相搏”的話語,有人對此不滿:“蒙古京營兵丁不能奮身擊賊,就讓我們川楚兵勇去送命,他們蒙古京營兵是命,我們川楚人的命就不值錢嗎?”

曾國藩看到這幾句話也很不舒服,不過他明白朝廷的意思,是上諭沒有將話說明白。蒙古主要是騎兵,目標太大,容易成為洋槍洋炮的目標。不過,川楚兄弟難道就是做炮灰的命不成?隻是他乃一方大吏,不能在下屬麵前發牢騷。

“看朝廷的意思,要進京勤王的不隻我們湘軍,那照這樣說,我們去不去未必有那麽重要。”有人這樣認為。

“去不去很重要。別人都進京勤王,唯獨滌帥這邊無動於衷,什麽意思?”趙烈文搖了搖頭道,“不要說皇帝不高興,就是哪個都老爺參一本,也是百口莫辯。”

大家都無計可施,如果哪裏有一支大軍閑在那裏,拉起來就走最好。如果英法夷兵突然吃了敗仗撤走,那也正好,可這都是廢話。李鴻章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曾國藩衝他點頭道:“少荃沒說一句話,你怎麽想的,不妨說說。”

“這真是件難以兩全的差使。”李鴻章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

“那就先散了吧,大家都動動腦筋,看有無絕處逢生的辦法。”曾國藩無奈地搔搔後腦的辮根。

吃罷晚飯,李鴻章來到曾國藩住處,他正在與趙烈文下圍棋。觀棋不語真君子,李鴻章站在那裏看,一語不發。這一局趙烈文輸了,他預感李鴻章有私密話要給曾國藩說,就識趣地告辭了,不過走之前他故意責怪道:“都是少荃的原因,他個子太高,把燈光遮住了,我眼裏一抹黑,有好幾子都走背了。”

“少荃,你今天下午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知道你不會沒有想法,來,說說看。”曾國藩一邊把棋子收起,一邊指指座椅。

“一個字,拖。”

“說下去。”曾國藩的三角眼一亮。

“英夷法夷兵臨京師,朝廷要想勤王,那就該就近調兵,我們相隔數千裏,遠水難解近渴,即使趕到了,也是八月十五過端陽——晚了。更何況士卒長途跋涉,疲於奔命,趕到京城也是當洋人的活靶子。”李鴻章向曾國藩斜過身子,以示下麵所說事關機密,“聽說洋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無非是為利來,占領我京師,對他們並沒有什麽好處。所以,朝廷最後無非是以金帛相和。”

李鴻章有這等見識,的確非比尋常,曾國藩也是連連點頭。

“所以,隻需靜待時日,天下局勢必然大變,那時候朝廷就不用我們勤王了。”李鴻章繼續分析道。

“問題是眼下的難關怎麽辦?你說了一個拖字,切中要害,可是怎麽個拖法?”曾國藩急切地追問。

“按兵請旨。”李鴻章說出四個字,“老師上奏朝廷,進京勤王是當下一等一的大事,為示慎重,決定派大員北上,鮑春霆是不夠分量的。放眼江南,隻有老師和胡撫台位高望重,那麽,就請朝廷從老師和胡撫台兩人中擇一人帶兵北上。等朝廷有了明旨,無論是老師還是胡撫台,立即星夜前往。這樣一來一往,個把月就過去了,也許那時和約已成,不過是賠些銀子而已,斷然不會再要我們北上了。”

“好好好!”一向矜持穩重的曾國藩連說了三個好,“一個拖字,豁然開朗,釋我心頭大山。圓融變通,我不及少荃。”

曾國藩說的這是真話,他是視禮義廉恥為生命的大儒,講的是誠信忠義,有時候腦筋真轉不過彎來。

英法聯軍湧向圓明園,宮女、太監四散奔逃。部分有血性的清軍留了下來,但在聯軍強大的火力前盡數犧牲,起不了絲毫作用。英法聯軍衝進圓明園,被中西合璧的巨大園林所震撼。聯軍指揮官法國將軍孟德邦發出驚歎:“真是令人炫目的奇跡。”

坐落在北京西郊的圓明園,由圓明園、長春園和萬春園組成,所以也叫圓明三園。此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六年(1708年),最初是康熙皇帝賜給皇四子胤禛的。雍正即位後,在園南增建了正大光明殿和勤政殿以及內閣、六部、軍機處諸值房,禦以“避喧聽政”。乾隆皇帝在位期間除對圓明園進行局部增建、改建之外,還在東鄰新建了長春園,在東南鄰建了萬春園。嘉慶、道光朝雖然財力不濟,但依然繼續完善擴建,花費何止萬萬。

圓明園繼承了中國數千年的造園傳統,既有宮廷建築的雍容華貴,又有江南園林的委婉多姿,同時又汲取了歐式園林的精華,把不同風格的園林建築融為一體,有“萬園之園”之稱。滿人來自大雪封山的東北酷寒之地,入關後一直受不了北京的酷熱,所以每到盛夏,皇帝就到圓明園避暑、聽政,處理軍政事務,因此此園也稱“夏宮”。園中珍奇異寶勝於紫禁城中。

英法號稱世界上最文明的人群,當他們走進這個人類文明集大成的園子時,沒有時間欣賞和讚歎,而是開始了瘋狂的搶掠和毀滅。聯軍士兵懷裏抱著珠串、玉器及種種稀世古玩,亂哄哄進進出出。軍營內更是堆滿了玉器、珠寶、鍾表、象牙雕刻的屏風及絲綢……有些士兵則瘋狂地追逐宮女,道光皇帝的常嬪聽到不斷傳來驚叫聲,心驚膽戰地走到宮外,一顆血淋淋的宮女頭顱滾到腳下,她驚叫一聲,倒地昏迷。

搶掠之後,為了掩飾罪行,英法聯軍開始放火,那些精美瑰麗的廊柱雕欄被熊熊烈火吞沒。內務府總管大臣、圓明園留守大臣文豐仰天痛哭,然後奮身跳進福海之中。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我以何麵目對皇上,以何麵目對列祖列宗!祖宗創下的財富,我連守也守不住,真是無用至極!”天寧寺內,恭親王在殿內急速踱步。

桂良、文祥都勸道:“王爺不必過於自責。王爺手無一兵一卒,急又何益!”

恭親王憤恨地吼道:“我是沒有一兵一卒,可是大清的八旗勇士呢?入京勤王的大軍呢?僧格林沁的馬隊呢?他不是號稱草原上的雄鷹嗎?怎麽連隻母雞也不如!博川,你看看他的信,說什麽所帶馬步官兵,卓索圖盟、歸化城、吉林、黑龍江馬隊,潰散極多;直隸提標、宣化、通永、山西大同步隊,潰散十之七八;京旗各營官兵,屢次挫敗,心膽已寒,雖係一萬,槍箭刀矛,焉能抵敵炮火……那還要朝廷養這些軍隊幹什麽,幹脆拱手把江山讓給英吉利,讓給法蘭西!”

文祥撿起恭親王扔在地上的信,撣了撣浮塵道:“僧王也的確有難處。”

恭親王搶白道:“國難當頭,內憂外患,哪個沒有難處?連皇上不是也跑——也西狩了嗎?但京城立四方之極,周圍築城四十餘裏,既高且固,洋人以數千遠來之眾,縱使炮火凶猛,豈能輕易攻陷?告訴守城大臣們,不要把心思放在和議上,和之成在能守,不能戰又不能守,和局又如何能成?我要上奏皇上,請罷僧格林沁,另派統兵大員。”

桂良是恭親王的嶽丈,已是宦海浮沉,世故圓通的七十五歲老翁。見女婿被怒火氣蒙了頭,連忙勸道:“王爺不可,此時用人之際,萬不可臨陣換將。此次兵敗,不是士卒不勇,將非得人,實在是彼我武器懸殊。王爺,你臨危受命,手裏無一兵一卒,沒有文武大員的支持,王爺縱有雄心萬丈,也難成一事!僧王人稱蒙古雄鷹,你應當將這隻鷹降服在你的肩頭!”

文祥也是臨危受命,鹹豐巡狩熱河時奉旨署步軍統領,也就是九門提督,負責整個京城的安危。他明白僧格林沁雖然戰敗,但他的蒙古騎兵還是英、法唯一忌憚的力量。如果沒有僧格林沁的支持,他這個步軍統領是萬萬沒法守京城的。所以,他不僅反對臨陣換將,而且力勸恭親王要上書為僧王表功,唯有如此,才能把留京的眾文武擰成一股繩,大局尚有可為,不然自己先亂了陣腳,恐怕更拿洋人沒了辦法。

“打又無力打,守又守不得,那該怎麽辦?”恭親王急得直跺腳。

“王爺,辦法總是有的,您其實心裏明鏡似的,不過是考驗奴才們。一個字——和!”文祥道。

“對,皇上把你留下來,就是讓你和洋人和談,沒說非讓你趕走洋人。打不過,除了和,無路可走。”桂良讚同道。

桂良、文祥都是瓜爾佳氏,都是正紅旗人,如今兩人一同輔佐恭親王留守京城,關係因此更加密切。桂良以大學士之尊,兩次與英、法談判,對這次劫難有自己的看法:“英夷、法夷仗著堅船巨炮欺負我們,這隻是其一。我們簽訂了條約,卻不遵守,玩弄文字遊戲,食言自肥,洋人覺得受了戲弄,所以條件越來越苛刻。捉拿洋人談判代表,更是大錯特錯!”

桂良所說的確有些道理,史稱的第二次鴉片戰爭確實是英、法等國仗勢欺人。六年前,英國人提出全麵修改《南京條約》,要求中國全境開放通商,鴉片貿易合法化,進出口貨物免交子口稅,外國公使常駐北京等。法、美兩國也趁機分別要求修改條約。

朝廷上下視洋人為最頭疼的事,何況又提出這麽多的要求,因此堅決不答應,英國人決定用槍炮說話。當時有一艘中國人的帆船主要用來走私,為了逃避清軍的檢查,就在香港注冊,高掛英國人的旗幟,算是謀了一張嚇人的虎皮。廣東水師對這艘帆船的情況其實一清二楚,算計著它在香港的注冊已經過期,所以立即把它扣留了,把船上的人全部關了起來。

本來,這應該是大清的內政,可是英國人非要說是汙辱了大英帝國,要求送還被捕者,賠禮道歉。兩廣總督葉名琛據理力爭,態度強硬,而且不賠償、不道歉,隻答應放人。英國人於是就開始進攻廣州,衝進城中,搶掠了兩廣總督署。廣州的老百姓當然也要以牙還牙,洋行夷館盡成灰燼,一艘自廣州開往香港的英國郵船也遭劫掠。

這個時候,法國有個天主教神甫叫馬賴,未經大清同意便進入內地行動,一直到了廣西林和縣,這是違背兩國條約的。廣西林和知縣沒與上級衙門溝通,就把馬賴給處死了。當然,這也違背兩國條約,按條約,知縣的正確做法應該把拘捕的法國人解送至法領事館。法國人以此為借口,也向中國派兵。英法兩國一拍即合,英國任命前加拿大總督額爾金為全權代表,法國任命葛羅為全權代表,組成聯軍侵犯廣州。美國、俄國也摻和進來,趁火打劫,從中漁利。

朝廷一直被太平軍弄得焦頭爛額,哪有精力對付洋人,因此提出的方針就是“息兵為要”。朝廷有了這樣的明示,葉名琛也就不做戰備,他聽信算命先生的占卜,認定十五天後英法夷軍將不戰而走。結果聯軍不但沒走,而且占領了廣州城,還把葉名琛押到了英屬的印度。按大清的製度,大員守土有責,必須與城共存亡。葉名琛如果戰死或者自殺,都會為世人褒揚,可是他沒戰死也沒自殺,所以無論民間還是官方,對葉名琛都十分憎惡,說他為“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六不總督”。

英法聯軍在廣州弄了個傀儡政府,鬧騰了一年多,朝廷也沒答應他們的要求。後來聯軍覺得在廣州鬧騰,引不起中國皇帝的關注,所以開著炮艦直接到天津把出海口給封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大沽炮台。一時之間,京師為之震動。為了打發走這些難纏的洋鬼子,鹹豐派桂良為欽差大臣,與俄、美、英、法四國簽訂《天津條約》。

這個條約很苛刻,當時是在炮艦之下勉強簽訂。四國軍艦依約撤走,京師不再危急,鹹豐就後悔了,特別是外國公使進駐北京的條款,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所以又派桂良為欽差,到上海與四國商量修改條約。四國對中國皇帝出爾反爾十分不滿,不但不答應,而且要求加碼,堅持進北京換約。英法聯軍二次陳兵大沽口,無視清軍的警告,十三條戰艦直接闖入大沽口。大沽口防衛在僧格林沁的督促下得到加強,再加英法聯軍沒太在意,又遇霧天,到了清軍炮台射程範圍才發覺情況不妙,但來不及後撤,結果英軍戰艦被擊毀三艘,死傷四百多人,就連英海軍司令賀布也受了重傷。

這次勝利其實算是僥幸,所以接下來的戰鬥清軍沒占到一點先,聯軍很快占領了天津城。鹹豐急忙再派桂良到天津與洋人議和,英法提出新的要求,要增加天津為通商口岸,增加賠款,帶兵到北京換約。鹹豐當然不答應,於是戰端重開。不知是誰的餿主意,把英國談判代表巴夏禮及士兵三十九人抓到京城。大家痛恨洋人,肯定不給他們好果子吃,結果有幾個洋人死掉了。至此戰爭迅速擴大,以致最後皇帝逃離京師。

當了三次欽差大臣的桂良十分清楚,像哄小孩子似的糊弄洋人根本不可能得計。條約要麽不簽,簽了就必須執行,否則就是給人口實:“如果洋人在廣州提出的條件答應下來,哪會有後來的事?”

“洋人那是仗勢欺人,當然不能答應!”恭親王仍然不肯麵對現實。

“誰都知道洋人是仗勢欺人,可是人家有這個勢,我們沒有,我們既然不能打,那就隻能和!”桂良深知英法聯軍武力之強大,非口舌所能爭。

“到我們強大了,不怕洋人大炮的時候。”文祥插話道,“王爺,大清必須爭取十幾年、幾十年的和平,師夷之長技,將來到了能製夷的時候,我們就不必看著洋人的臉說話了。”

“當務之急是必須坐下來和談!如今洋人已經燒毀了圓明園,幾代先皇的積累已化為烏有。如果洋人再有什麽瘋狂的舉動,王爺,你這個議和大臣那就是千人所指的罪人了!”桂良說得十分直接,沒有任何隱晦。

文祥不敢像桂良那樣說得直白,但也苦口婆心地勸道:“王爺,如果答應洋人在天津提出的要求,洋人能夠約期退兵,那就是大功一件。如果繼續這樣毫無把握和章法地拖下去,和不成,打不過,洋人再得寸進尺,朝野上下會怪罪王爺辦事不力的。”

“我們可以遷都再戰!”恭親王還是一肚子的不服氣。

“遷都再戰,說得容易,遷哪裏?皇上讓你遷嗎?”桂良毫不客氣地反駁他的女婿,“把你留在京城,十有八九就是肅六的詭計,等你辦砸了差使,再找你的麻煩。現在最最關鍵的,就在一個和字。和不成,就給了肅六構陷你的機會。和好了,你就會化禍為福,朝野交口稱讚,那時肅六想撼動王爺,恐怕天下人也不答應。”

“王爺,肅六狼子野心,將來也許會成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阿瞞。王爺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要善抓時機,乘勢而為。皇上把留京議和的難題交給了王爺,同時也是把一個難得的機會給了王爺,王爺必須好好經營。”文祥也附和道。

此時的恭親王已被完全說服了,接下來他的動作果斷而又迅速。先是釋放被扣押的巴夏禮等人,接著向英法聯軍總指揮額爾金提出麵談。英法聯軍同意談判,但要求必須進城談。恭親王急於謀求和局,所以答應了聯軍的要求。沒想到聯軍進城後,立即登上城樓,把守城的人全換下來,而且把城上的鐵炮也都掀翻到城下。更可氣的是,守城的大臣竟然命令守城的清兵跪接聯軍入城。

那時候恭親王還住在城外天寧寺,聽到這些消息,他氣得鼻子都歪了,氣咻咻地在殿內踱步,責問文祥道:“不是換約時才允他們進城嗎?不是隻允帶三百人入城嗎?怎麽竟有一千多名聯軍入城,是誰竟然讓士兵跪接?!”

“是守城的幾位王大臣。他們說既然議和,那麽就是朋友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大清是禮儀之邦,當然要有所示好。最好的禮儀,就是一跪而已!”文祥回道。

“一跪而已!他們不是跪君父,不是跪爹娘,是跪的敵軍!真是亙古未有的大奇聞!”恭親王對文祥的回答很不滿意。

聞言,恭親王火氣下去了,但嘴上卻道:“我哪是怕追究,我是覺得丟盡了大清臉麵,丟盡了祖宗的臉麵!”

見恭親王已經默認,文祥岔開話題道:“王爺,英法兩國將換之約已不再是天津商定的條款,賠款一項兩國都已增至八百萬兩,英國還要求為二十六名失蹤人員給付撫恤銀三十萬兩,法國因為被害十三人,要求撫恤銀二十萬兩。”

恭親王有些遲疑道:“這些要求必須請旨,我們如何能夠立即答複?”

這時,守城的王大臣、豫親王義道派人送信來,說俄國公使伊格那提業福願為和議盡力,而且忠告說如果拒絕和約或展開抵抗,英法聯軍將炮轟京城。

熱河行宮裏,已經數天沒有見到皇帝的懿貴妃問身邊的小太監:“小安子,前些日子我讓你打聽的事怎樣了?”

小太監安德海微彎著腰,回話道:“稟主子,奴才已經打探清楚,肅順從民間選了一批女子,皇上極為寵幸,聽說有四個分別取名牡丹春、蓮花春、杏花春、海棠春,還專門備了寢宮。”

懿貴妃手裏的杯子嘩啦一聲落到地上,咬牙切齒道:“好你個肅六!”

煙波致爽殿內,羅帳輕搖,賜名蓮花春的女子嬌喘籲籲,有意哄鹹豐高興道:“皇上春秋鼎盛,虎嘯龍威,妾身都承受不住了。”

鹹豐很是驚喜,興奮地問道:“是嗎?朕果然讓你承受不住?”

蓮花春嬌嗔道:“可不是嘛,皇上!”

鹹豐半裸上身坐起,摸一下女子的臉蛋道:“你可真是天下一奇,朕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物件竟然生得如蓮花一般,過些日子,朕就封你蓮貴人如何?”

“謝皇上恩典。”蓮花春聰明透頂,連忙**跪下謝恩。

“朕也就那麽一說,你謝什麽恩?”聽得外麵有人說話,鹹豐又問,“是肅順嗎?小事就不要說,大事軍機處議。”

肅順回道:“皇上,恭親王奏,英法賠款各增加到八百萬兩,俄國公使願從中調停,恭親王怕俄國有所要求,特請旨。”

“實在無可轉圜,就應了英法兩夷。俄國既然調停,好處當然要給些的。不要再囉嗦,讓恭親王酌情辦理。”鹹豐有些不耐煩了。

“還有,各地勤王的大軍該如何行止,也請皇上示下。”

“這都議和了,就不必進京了,讓他們哪來回哪去,各守駐地。”鹹豐說了這幾句話,轉移了注意力,對蓮花春不再那麽性急,披上衣服道,“還有,曾國藩奏請設淮揚水師,朕也準了。有個水師營的什麽人,曾國藩奏請簡任淮揚鎮總兵,也準了。”

鹹豐有些生氣,帶著不快道:“肅六你狗腦子嗎?兩淮鹽運使那是江南的一個錢袋子,如今江南被長毛荼毒一遍,這最後的錢袋子怎麽能交給湘軍?將來再建江南大營,讓八旗綠營的將士們喝西北風去?”

“嗻,奴才領旨。”肅順被罵,但心裏更高興,這說明皇上不拿他當外人,知趣地退出煙波致爽殿。

既然上諭已準賠款數額,其他都好商量。幾經反複,中英、中法條約內容總算定了下來,不過額爾金提出,必須在禮部衙門簽約。僧格林沁率三百人將禮部衙門附近仔細搜查了一遍,然後在大門內外站班。

恭親王坐著大轎到了,下轎後他對僧格林沁道:“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你將人馬撤到安定門外,外國公使等人員的安全也不可大意。”

“王爺請放心,我已選了幾百精兵便裝布置妥當。”僧格林沁說完,隻留十幾名清兵站班,便率其他人員退走了。

巴夏禮率幾百名聯軍列隊來到禮部大堂,對大堂內外進行了一番認真的搜索,然後分布在大堂內外。他傲慢地對恭親王道:“王爺大人,你的人馬可以撤走了,大堂內外由我們警戒。”

軍樂聲起,額爾金在軍樂聲中乘八抬大轎到達。抬轎的全是廣東潮勇,恭恭敬敬打起轎簾,做了個請的姿勢。恭親王走上前去,迎接剛剛下轎、身著華麗禮服的額爾金勳爵。可額爾金竟佯裝沒看見,徑自走向簽約大廳。恭親王心裏不高興,但又無可奈何。

1861年10月24、25日,中英、中法先後在北京交換《天津條約》,並簽訂《續增條約》(即《北京條約》),規定增開天津為商埠;準許英法招募華工出國;賠償英法兩國軍費各八百萬兩;割讓九龍司一區給英國;賠還法國天主教產業。

簽約一結束,眾人走出禮部大堂,額爾金突然哇哇啦啦下了一通命令。附近的英軍士兵突然列成兩隊,一排單腿跪地,一排居後直立,都端起槍刺閃閃的火槍,做出射擊的姿勢,槍口正對準走出大堂的恭親王等中方人員。

恭親王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一名翻譯跑到恭親王身邊道:“王爺,額爾金勳爵命令士兵給您做射擊表演,請您躲一躲。”

十幾名英軍士兵跑到二十餘丈外,掛起一排木靶。額爾金一聲令下,前排士兵的槍幾乎同時響起,遠處的木靶紛紛應聲落地。額爾金又一聲令下,後排士兵的槍同時響起,另一排木靶也應聲落地。

“王爺閣下,我在戰場上見識了你們士兵的武器,實在是差太遠了。這二十幾條槍,我作為禮物送給您。”額爾金微笑道。

“那沒什麽,我派人教他們。”額爾金十分誠懇,“王爺,如今兩國和約已定,中英又成了真誠的朋友。本人已接到正式通知,作為中國的朋友,英國願意提供一切幫助,比如可以提供最先進的槍炮,幫助你們平定南方的叛亂。”

“感謝貴國的好意,不過本王還要向皇上請旨。”恭親王一邊回答,一邊心想——如果清軍能配備洋人的槍炮,那戰鬥力肯定會大增。